如果我想骂人
2016-12-08李瑞华
李瑞华
如果我想骂人
李瑞华
这时候如果有人走进来,看到的情形是这样的。
在叙述内容之前我先交代一下这个地方:一个房间,小的。我的出租房内。两个男人。那个高点的,叫吕圣伟;那个低点的,叫祝前。两个人都长得还行。中上品色。这是因为我始终认为男人的头脑永远弥补不了相貌的硬伤。因此,他们的出现绝非偶然,我是说,在我居住的出租房里,不是谁想进来就能进来的。
我不想磨叽。他们却都不怕磨叽。也许他们更希望磨叽。反正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情一直都在磨磨叽叽地进展,或者说,并无进展。
我不太确知此前他们彼此知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我可以确定的只是他们知道另一个他的存在。另一个他还是个孩子。真正意义上的孩子。在他们出现的这个上午更早一些的早晨,那孩子还在,他屁股上裹着尿不湿,上身穿着一个有着一个黑熊脑袋的短背心,在醒来后他咿咿呀呀地张着嘴,摆出一副急于觅食的形态。我扯下他的纸尿裤,里面有大概两泡尿的样子,我先是把它扔到门口的垃圾桶,但立刻,我被它散发出来的隔夜浓郁湿热味道呛到,又转而把它拎起来,扔到了门外的一个放着昨天垃圾的塑料袋里。
接下来,我拿了给他专用的盆,给他洗屁股,又把暖瓶里隔夜的水倒到我洗脸的盆里给他洗脸,在煤气上新热了水给他倒到一个卡通杯子里晾好,尝好水温后冲好奶递给他,让他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一个小枕头上喝奶。做完这些后,我开始收拾房间,他喝完奶,捏着奶瓶,爬在床上开始自说自话。他快要两岁了,会说一些简短而模糊的话。
在我完成叠被洗脸上妆并进入最后的拖地程序时,保姆来了,她用我给她的钥匙打开我的房门,将这孩子抱走。她的家离这里不远,从一年前开始她每天早上把他接走,我晚上下班后再去接他回来。
然后我开始拖地,撅着屁股从里向外倒退,直到门口,这时正常情况下,就是我退到门口,把拖布放下,站到那里换鞋换衣服走人。然后拿起门口气味难闻的那包垃圾走下二楼,扔垃圾,去上班。
但是意外就在这时出现了。有人敲门。
敲门声像是敲在我的屁股上,我屁股顶着门,正在门口保姆带来的一个鞋印上拼力来回摩擦。这时门被敲响了。先是一声,然后又是一声,门外还有人交谈的声音,声音模糊,内容不详。
于是我开了门。
很下意识地,人就在门边,掉转屁股直接上手拉开门锁,那两个人的脸就同时出现了。他们第一次同时出现,他们并排站立在我门前,吕立左,祝立右。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大早上就闹鬼了?鬼不是晚上才出来活动吗?大白天怎么会见鬼,并且一次见到俩呢?搞活动?买一送一?
问题是这两只鬼此刻我并不想要同时看到。而且我永远也不希望同时看到。
而且一度我认为这两只鬼永远都不会同时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们今天的站位是无比正确的,印证了他们出现的先后次序。左为上。吕圣伟比祝前早出现半年。
为今之计,只有磨叽。我客气跟两人打招呼,以同样的语气,然后请他们进门。在我的出租房里,他们都曾留下痕迹。吕圣伟习惯坐床,祝前习惯坐椅。我曾经跟习惯坐床的人挤在床上,现在我经常坐在习惯坐椅的那个人的腿上。此刻他们依照他们习惯的坐法入座,都以一种一生爱过我千百回的目光看着我。我呆立房屋中间,在床和椅中间,像个傻瓜一样发着呆。
我觉得嗓子干,我还没吃早饭。准备去公司路上吃的。路上一家蛋糕店的甜点有我喜欢的甜腻味道。甜腻是什么样子的?如被寒风刺伤的脸蛋上被厚厚涂上保湿保养品,自欺欺人地暂时将不舒服的干燥给糊弄住。
我所在的公司是一个很小的公司,但很有人情味。拿两年前的一场葬礼来说吧。死的是公司的一个副经理,他刚四十,风华正茂,前程似锦,最近上升的呼声很大,可他就在一个晚上莫名其妙地死了。其实也并不是莫名其妙,他是在公司加班时死的,医生判断说可能是过劳死。其实去医院之前他就死了,他的尸体是凌晨一点被公司的保安发现的。因为他晚上七点半一个人去加班的,保安说的这个时间很精确,因为保安有一个良好习惯,在每天晚上的这个时段要随着一档电视节目练太极。音乐在七点三十分准时响起,接着,他对着电视,电视在窗口位置放着。随着一个底气十足的女声响起,二十四式太极拳就开始了。他迷上了这个。就在这天晚上,随着音乐响起,副经理从窗口一闪而过。保安瞥了他一眼。公司里的每个人,这位资深保安都熟悉,自然,每个人也都知道,上班族的主要任务就是加班,谁加班都没什么奇怪。
他看到副经理进去了,但是一直到零点他还没出来,保安就上楼去看,保安找到他时他在办公桌那里趴着,办公室的灯亮着,保安推了推他,以为他睡着了,结果他的身体是坚坚硬硬的,后来在回顾这件事时,保安仍然对他身体的坚硬体会深刻。“我推他,真硬啊,他身上真硬,手戳到他身上,像是戳到一块石头上,吓得我直哆嗦,到现在手还疼。”他说着还伸出他左手的一根中指,放到嘴里不停地吹着,仿佛那硬长在了他的这根手指上。
保安通知了公司的人,很快大家就都陆续赶到了,救护车把副经理拉走送到医院,又从医院把他拉回来送回家。他的妻子在这一过程中表现还算冷静,她一言不发地在死亡诊断书上签了字,然后把她的丈夫带了回来。大家的脸上都带着哀戚的表情,男人们开始连夜搭起灵棚,拉回棺材,几个女人整夜都陪着她。她似乎睡了一小会,脸上的哀戚甚至小于别人,但大家一律理解这是被突如其来的事故吓倒了。到了早上,家里的人多了起来。副经理的家人朋友和那位妻子的家人朋友也陆陆续续到了,大家都忙成一团。几个一直陪着那位妻子的女人和她一起坐在床上,给她宽心和出主意。
“他生前喜欢啥给他棺材里放点啥。”
“把麻将和相机给他放上吧,记得他喜
欢这两样。”
“他是个讲究人,你买身好西服给他放上。”
“孩子不是在保姆家吗?这几天别让回来,太小了,这白事,孩子太小,压不住。”
……
不断有人进来问,烟买几条,茶叶买啥标准的,有新的客人来,做妻子的又被搀扶着站起来见客。
但也许她并不需要搀扶。
忙忙乱乱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人已经入棺了。有人在晚饭后把保安的话告诉那妻子。妻子冷笑了。
这时如果吕圣伟在,他也会知道我为什么要冷笑。因为我想保安口中石头一样硬的具象,那是副经理一生中最强硬的一次了。这真可笑。
我跟吕圣伟最初认识,是因为他的职业。他是个医生,男科。不孕不育不硬不举等等症状据广告上说他都很拿手。我和我的丈夫去找他时,他端坐在一个大的桌子后面,很像电视里广告营销中那种化妆很到位的专家。我丈夫传宗接代的重任,暂时交由他来打理。他当时的结论是,还是有希望的。
这句屁话的意思是说,你可以不乐观,但也不要绝对的悲观。
他这句话是看着我的眼睛说的,我敢说他当时心里抱着幸灾乐祸的思想。
后来我跟他约会过一次。实质性的。这并不是说我是个坏女人。好吧,我这么说有点虚伪,但是你觉得这一切人道吗?很多时候我都想要躬身实践存天理灭人欲的训导,可是七年中无数个疲软的夜晚让我的婚姻如坠黑夜般没有阳气升腾,屈指可数的性事加之概率极其低的成功率使得我坚守的道德理念成为可笑的禁锢。
治疗循序渐进地开展,在单独谈话环节,先是我的副经理,然后是我。副经理跟医生谈话后先走,我接下来接受医生的询问和所谓的心理辅导什么的。他有崇高的职业道德,在他坐诊时我们从来没有约会过,直到在很多次治疗后我终于在他无休止的问题中成为一个透明个体。最后一次他说,你知道吗?一尾鲜活的鱼在沙滩上待久了,就会周身鳞片起皮直到干死。
他说这话时看我的眼神水汪汪的,我从他的瞳孔里看到自己如同一尾找到水的鲜活的鱼一样游来游去。
一只非常漂亮的鱼。
现在他在我的出租房里,在床上。他看看我,转而看看祝前。他以洞察秋毫的手术刀一样的准确度来判断我和祝前的关系。他冷静地看着后者,很严肃地在那里思考,如同要为一个病人做出对于病情的最终结论。
在我考虑要不要先开口的时候,那位祝先生先开口了,他提了一个问题:你是什么血型?
他的问题不是针对我的,我的血型他非常了解并且针对我的血型他还给我做过关于血型与性格的粗浅和不无道理的分析。
他的问题是提给吕圣伟的。
一瞬间我明白了吕圣伟也许也一直想知道这个问题。他们问这个问题的实质很简单,就是那个孩子是谁的。
是谁的是谁的是谁的。
可惜我只想告诉他们我不知道。
关于这个孩子的父亲,在吕圣伟看来包括他在内的以上提过的三个男人都是人选。三选一。这件事不能通过抓阄来决定我深感遗憾。而我并不打算为这个事情的解决而主动做些什么。我也不想阻止他们去解决这一切。副经理,也就是我结婚证照片上的男方,他已经死了。我说副经理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也说得过去,虽然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你
们知道的,这种事情非常多,我举例说明一下。湖北有个女的,坐公交坐的怀孕了,广西有个女的,游个泳也怀孕了。有个木乃伊怀孕了,有个男人生孩子了,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怀了双胞胎等等。这些虽然是个例,但不排除会发生在我们身上,因为个例发生在个体身上,我们就是一个个个体的载体。呵呵。
但我们结婚七年我都没成功怀孕,认识吕圣伟几天就怀孕了,这一论据结论把这孩子向吕圣伟这方靠了靠。疑似父亲的几率加大一码。
我的副经理去世前,我就已经跟吕圣伟分手了,原因是他的妻子知道了我的存在,他以分手作为他妻子不打上门来的条件。其实实质性的接触也就那么一次,其他几次,不过是副经理去世后,我一个人无力承担房贷,卖掉了我们以前的房子,并搬到了这个出租屋,我大着肚子,吕圣伟给我帮忙搬了家,并在一年多来以个数计算地来坐过几次,我们偶尔挤在小小的床上短暂地聊天,还一起出去吃过几餐简单的饭菜而已。
我们这个小公司是老板祝前办的家族企业,他并不介意我们夫妻俩多年来一直在同一个公司里上班。他给葬礼以体面,并给我以体面,葬礼风光,还安排了公司的人连续七天给予我贴身照顾并一并照发工资。他是个很好的人,也判断沉默寡言的我是个冰清玉洁的寡妇。在副经理去世后不久,离婚多年的祝前向我表达爱意,我答应了。
我其实就想要平常得要死的生活,可我终归还是把自己陷于不忠不义之境地。命运是个可笑的东西,认命却是件非常伟大的壮举。我不伟大,可惜我不伟大。我试图把自己弄得幸福一点,我要认命就好了,如果我认命了,那么我的丈夫可能现在还活着。
祝前问出这个问题后,房间里就又归于沉默,因为没有人回答。我站在房间的中央,望向窗外,那里有一棵梧桐树,它高大魁梧,树干向上,翡翠般的碧绿巨伞高擎着,气势昂扬。小时候,奶奶说,凤凰最喜欢栖息在梧桐树上,我这时也想去那棵树上待着,在这树干的顶端歌唱。我太久没有唱歌了,比一万年还久。一万年太久,而我其实难争朝夕。
房间的门又被敲响了,打断了我想要唱歌的冥想。我们三个人一起回头,看着门,起初我以为是幻觉,两秒钟后,我转过身,去开门。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出现在门口,我还没有问什么,她就从我身边挤过去,径直走近吕圣伟身边。我被撞得差点站不住,我关上门后,看到她已经坐到吕圣伟身边了,和他挨得很近,她这样宣布她的主权完整。她说:那个小崽子在哪儿?我要把他摔死。
形势急转直下。祝前的脸色很难看。我以为他会走,但他没走,他只是换了个坐姿,看着我不说话,嘴角露出一丝让人猜不透的笑容,他的眼神拒我于千里,他的神情此时看我如看戏。
我不是主角。主角不在这里,此刻他可能正在保姆家的地上爬着,用已经肮脏的小手捡拾地上一块饼干的碎屑。然后可能保姆顺手一巴掌打掉他的饼干碎屑,他哇哇地哭着,手背擦着脸上不断涌出的泪水,在保姆严厉的斥责下,他吞咽回自己的声音,只留哽咽,不敢放声,脸上布满横七竖八的污痕。谁知道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人生如剧场,人生来就有注定的角色和命运,逃也逃不开,躲也躲不掉。
他们都不爱我了。
这三个。
我意识到这个。
是谁的是谁的是谁的。
我不想给任何人答案了。副经理在墙上
的照片里微笑着看我。得意洋洋的样子。看,这就是下场。他说。这就是你不守妇道的下场。这就是你在丈夫在世时出轨在丈夫尸骨未寒时又另觅新欢的下场。
我听到他在说。
在他活着的时候,有一小段时间他认定那孩子是他的。因为他有健康的精子。他的问题只是那精子通常难以深入到达卵子隐藏的地方。但专家吕圣伟说,你还是有希望的。
这孩子就是希望。吕圣伟给了他希望的梦想,但不排除也给了他希望的实体。不排除吕圣伟自己播种了这个希望。
这真是讽刺。
那个孩子在哪里?
在哪里?
那个孩子是谁的?
是谁的?
吕圣伟的老婆开始问话。口气配合着眼神的犀利。
我张口结舌,但内心翻转腾挪,内心波涛汹涌,一千万个念头和一千万个设问句层叠逼近,在压力之下我灵感不断思如泉涌天灵盖仿佛打开。
如果我照以前对祝前说的那样,这孩子是我的法定丈夫是那位副经理的,那么吕圣伟也许就会在心里判定孩子就是他自己的,因为他对我丈夫的生育能力有基本准确的判断,他认为我丈夫不会这么好命竟然能有自己的孩子。吕圣伟也绝对不会相信,以前他曾经问过我一次,但我一直坚持说不是他的,是别人的,在最近一次吕圣伟问我时,我干脆说是祝前的,说我和祝前一直就是情人关系。还有,如果我说孩子是吕圣伟的,那么这孩子就有随时被眼前这位悍妻找出来一把提溜起来摔死的危险。
可是如果我这时当着大家的面说是祝前的,老天!他他他……还没有……和我做过可以生孩子的事情,并且我说了祝前会立刻跳起来反驳,那么我之前对吕圣伟说过的话就会被全盘推翻。
可是要我怎么说,怎么说?我看着墙上的照片,原副经理在那里严肃地看着我,我没有勇气说这孩子是他的。因为在他临死前一天,我内心艰难又坚定地决定了告诉他这孩子不是他的。
好了,排除掉一个。祝前。他本来是我下一任丈夫的人选。可是今天全部泡汤。他今天碰巧也来到了这里。他今天来干吗?来求婚?哈。我被自己的第一想法给逗笑了。我凄凉地想,不会了。不会了。
你还敢笑?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婊子,你和我老公做出了这种事,还生了孩子,你还有脸笑?你这个贱货,你这个该挨千刀的女人……伴随着这突如其来的叫骂,吕圣伟的老婆站起身,伸出一只粗壮的胳膊冲我的脸颊袭击。大手呼呼有风,我还呆着,风声已经鹤唳。那不仅仅是掌风,窗户开着,梧桐树的叶子哗啦啦地被风吹动,巴掌挟风而至,顺风而来,我如果不动不躲闪,刚好顺水推舟能够接着。我就是这么做的。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我看着窗外的叶子想,我笑了吗?
其实是我自己没意识到,我真的笑了,刚刚,我以为只是心理活动,其实我的笑已经贴在脸上了。我想大概是一瞬即逝几秒钟就消失的那种笑,可还是被这个女人看到了。她要打我。因为她认为我该打。我也认为我该打,并且相应地,我认为这时该打我的人可以是她。
你们觉得呢?
你们如果也这么认为,那么事实就遗憾地让你们失望了。
她的那掌呼呼生风来到我脸上,贴近我脸上,我从一片叶子那里收回眼睛,准备迎接火烧火燎的一击。我还及时下意识地闭上
了眼睛,准备全心感受和体验这一击打的火力指数有多高。她却突然收住了巴掌,我睁开眼睛,看到她正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我,手掌慢慢回收继而合并胸前,像一个侠女抱着一把入鞘的利剑。
算了,她坐下来,手又伸展,撑住两边床单,她看起来力度全无,像忽然被谁废去了武功。她声音低沉,抬起下巴颏,冲着我迅疾地做了一个扬的动作,又迅速收回去,配合着这个动作,她短促地说,我见过我老公跟你还有那个孩子在一起吃饭了,今天跟过来,就是要个答案的。你说吧,是不是我老公的,这孩子?是你就说是,我们慢慢解决,我不会伤害你和孩子的。
慈悲的圣母玛利亚观世音娘娘。风隐去了。一缕阳光照在窗前,她沐浴在阳光里,她要度我。如佛。
但也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的想象。她要诱我说出什么来,一旦她坐实了这件事,势必会以排山倒海之势杀我个措手不及片甲不留。我,一介弱女子,到那时,自然无从招架节节败退溃不成军丢盔弃甲几无完尸。
更重要的是这孩子,她会拿出什么手段来对付他?
我虽然呆,但呆而不傻,你这些幺蛾子骗不了我。欲擒故纵啊,笑里藏刀啊……诱敌深入啊……
道高一尺……那个……魔高一丈,我不上你的当。
你们可以去做个亲子鉴定啊。有人发言了。说这句话的不是理智的医生,是祝前。如果他已经做了打算和我扯清关系,一刀两断的英明决定,那么他此时说这话多么适当其时。他现在已经完全把自己定位为一名看客了。
那天我看到自己像一尾鱼一样在吕圣伟的眼睛里游弋,那水波荡漾的海水吞没了我,他走近我时我也觉得自己在靠近,巨大的潮水向我滚滚而来,我坐在那个病人坐的窄巴巴的木头椅子上,感受到紧张和局促。我刚站起身来,还站立不稳时,就被汹涌而至的潮水席卷了。狂风暴雨雷电向我袭来,我呼吸急促地躺在那海水的波涛里,无所畏惧。
那是一张铺着白色布单的床,吕圣伟穿好衣服,云收雨散。我穿好衣服,下了床,走出来,他没有跟出来,那天外面真的在下雨,路面湿乎乎的,寒意阵阵,我打了几个寒战,忽然清醒了。我觉得自己被愚弄了
我怀疑这是吕圣伟刚才催眠了我。
我没有证据,可我就是觉得不对劲。
我觉得不对劲,但并不是后悔,而是懊恼,这种被欺骗的感觉很让人受伤害。我将受到伤害的原因归结为副经理的无能。我合法的丈夫。我悲催的生活。
那时天已全黑,夜雨将我眼前的一段夜弄得泪水涟涟。我不想回家。可我无处可去。我浑身湿透,站在雨中抽泣,这时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停在我面前。我打开门,坐了进去,司机问我去哪儿,我犹豫了一下,报了公司的地址。
做亲子鉴定?刚刚祝前提出这个建议后,那位医生的妻子首先响应。她说好。吕圣伟不表态,表示默许或无可无不可。他们三个人都看着我,等着我的反应。
我站得有点累了,腿有些麻,我很想坐下来。我身边的小桌子边有两只小板凳,红色的是我的,蓝色的是孩子的。我把那张红色的板凳拖了过来,坐下。那只蓝色的板凳孤零零地在那里放着,我把手放上去,冰冰的。
我们坐在上面,在那个小桌子上吃饭,喝水,游戏。我们用彩笔画出蔚蓝的天空,红红的太阳,金色的星星,我们画出浅浅的溪水,飘摇的水草,黑色的蝌蚪,我们画出我们的家,小小的房子,他和妈妈。我们还
用廉价的橡皮泥做出可爱的小动物,小鸭子张着黄色的小嘴巴,小兔子尾巴短短的卖萌,小鱼儿吐出活泼的水泡……这些作品有些肢体不全扔掉了,有的现在就摆在房子里的窗台上,镜架上,吃饭的小桌子上,床下的鞋盒里。
出租车在雨里绝尘而去,溅起一阵阵雨雾,我站在公司的楼下,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经过门口时,看到保安正在专心地读着一份报纸,我按了电梯,电梯载着我迅速飞升,在八楼,电梯当的一声启开。
我走进办公室,打开灯,看到我们几个人合用的那个大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他刚好在属于我的一张椅子上靠着,眼睛闭着,我仔细一看,他竟然睡着了。酒气随着他的呼吸在室内蔓延。
我想我是迟钝了,这时我才意识到原本我进来时这酒气就在。
我先是走过去,想叫醒他,可是我又觉得应该离开,不让他发现我这么晚来这里。我懒得解释,也没有兴趣和他多说任何一句话——比如为什么他在这里宿醉。
我放轻脚步,想悄悄离开。可是慌乱中,却不小心碰掉了桌旁的一个文件夹,在静静的夜里,它发出很大的声响,惊醒了睡着的人。
他醒了,吃惊地看着我,仿佛还没睡醒的样子。我和副经理相对而望,隔着两个办公桌的距离。我一进来就认出了他。我们——我和我的丈夫——我们在家里相敬如宾,在公司相敬如宾,此刻突然地见面时也习惯性地相敬如宾。
过了不知多久,他起身,走过来,伸出右手。他的外套半披在身上,随着他伸出的手而顺势掉落,掉在椅子上。他伸出的右手碰触到了我的左手。我习惯性地闪躲,但又觉得不妥,僵硬的站在那里,直到他的手握住了我的。
立刻我觉得我需要这仅有的一点温热。有一点足以,有一点就够。这是多么弥足珍贵的温存。这只手把我缓缓拉过去,在他全部的怀抱向我展开后,我在这难得的温暖里号啕大哭。
他抱着我,走下电梯,走到街上,打了一个黄色的出租车,扶我上去,带我回家。这期间我一直在哭,时而抽泣,时而号啕。
那天晚上我们有一次勉强完成的性生活。
这就是过程。令人羞耻。就是说,在这一个晚上,我完成了终极堕落和渴望救赎的历程。那时而海水时而火焰的感受交集在一起,让我失魂落魄的状态持续拉长,并最终被一张红色的早孕试纸的两道红线截断。
我需要承担这个后果。独自。副经理起初欣喜若狂,丧失的自信突然回光返照,而后半信半疑却又不敢验证。他其实一直想去做个亲子鉴定来着,可是他突然死了。在他突然死去的前一天,我偷看了他的日记。他联系好了一家做亲子鉴定的中心。他随时准备在孩子出生后出发。他随时准备见证和揭发这个孩子的来处。可惜他提前去了他最终要去的去处。在孩子出生之前。以僵硬的方式。
在他死后的第七天里我做了个梦。梦到他是被一辆车撞死的。他被撞得稀巴烂。液体状的血一直流啊流的。那名造成车祸的司机大声喊着冤枉,他说死者就是找死来的,他不过是冤大头而已。他没有钱赔偿,他选择坐牢。他说他妈的,他总是这样骂,他嘴巴里很不干净,他不停地说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嘴巴不停地张合,骂得我的嘴巴很干,我很久没有骂人了,我很久没有畅快地做过任何一件事了,他骂得酣畅淋漓,他骂得干脆痛快肆无忌惮,警察怎么制止都没有效果,最后他说,找了这么漂亮的老婆还要找死,他妈的。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以
他妈开始以他妈结尾,尾音在进入警车后还在夹杂着血腥气味的路上回荡。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节奏感强烈,嚣张痛彻。
当祝前说可以去做个亲子鉴定时我觉得他妈的这三个字真好啊,它可以如此恰如其分地用于很多个时刻很多个场合。它适用于祝前也适用于吕圣伟也适用于他显然是尾随来此的这个老婆。
统统他妈的。
我心里说。
在我看到副经理的日记时我竟然想起岳飞的《满江红》,这“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字字句句都仿若仿佛怒火冲天的恨骂。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这是多么醍醐灌顶的一句当头棒喝!
我发疯地想这几句词,发疯地重复,在嘴里在心里,后来我也分不清是在嘴里说还是在心里说,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我必须要解脱。
我关上副经理忘记锁掉的那个抽屉,出去买菜,回归厨房,开始进行晚餐。在副经理进门时,餐桌上摆满了我们平时很少这么丰盛的大餐。那天我们各怀心事地吃完了那餐饭,自然我们没吃多少,那和我的厨艺无关。他努力地想吃多点,可是最终他还是先放下了筷子。
你看,我们就是这样不痛快地活着,连吃饭都吃得这样不舒服。
我几乎同时也放下了筷子,我其实一直等着他吃完。我告诉他,我做过羊水穿刺了,确定这孩子不是他的。我下决心这样骗他,因为这么告诉他时其实我什么也没有做过。我喜欢这样。我喜欢这样让他受到折磨,就像他一直对我所做的。
他愣了片刻,不知道想给我一个什么表情,甚至有一刻我觉得他想给我挤出一个万念俱灰的脆弱微笑,不过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出门走了。再见时,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他的状态比我预料的还惨烈,他死了,医生说是心脏病。
现在这句话我也同时告诉了吕圣伟,我告诉他这孩子不是他的,至于是谁的和他们毫无关系。我还应他妻子的要求写下了保证书,保证永远不会和他有任何联系。天色已晚,我必须在保姆送孩子回来之前解决这个问题。
他和妻子一起离开了我的房间。也许吕圣伟曾经怀疑过孩子是他的,但他或许是打定主意不想惹这个麻烦的,我自己应该清楚这个。
祝前也离开了。他见证了这场乱局,像看了一场滑稽戏。
他们都不会再来了。
算了吧。我想。我的抽屉里有一张亲子鉴定的结果,你知道,我是可以轻易拿到我需要的东西的,血液、唾液、头发、指甲、骨骼、皮屑、睫毛等都是可作为亲子鉴定的检材的。我没必要公布这个结果了。这是我的秘密。
别小看女人。这是我最后想说的。
李瑞华,1978年生,山西古县人。先后在国内各类刊物发表小说、诗歌、散文二十余万字。有作品被《中华文学选刊》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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