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学的幻觉到政治的幻觉
——答蔡翔兄
2016-12-08吴亮
吴亮
从文学的幻觉到政治的幻觉
——答蔡翔兄
吴亮
关于三年前蔡翔兄对《我的罗陀斯》的评论,我的几个看法必须陈述。这不仅关系我们的友谊,更关系到我们对历史与真实的基本判断和评估,它甚至比私人友谊远为重要,乃至如此尖锐地难以调和。请允许我逐渐展开这些在有些人看来无足轻重的问题,因为它涉及到我们应该怎样面对我们共同经历过的过去和现在,一个记忆的幽灵,一个遗忘的幽灵,一个改写的幽灵,它们究竟是如何被不断生产出来的。
蔡翔兄的评论以《活在幻觉中》为题,言简意赅地指出我的理想是自由,他的理想是平等,然而让人沮丧的是,在蔡翔兄看来,这两个美好理想注定是不可能实现的,于是它们就成了一种——乌托邦。但是在我看来,自由与平等永远同在,并不存在没有自由的平等,也从不存在没有平等的自由,将自由与平等对立起来,仅仅是蔡翔兄的幻觉,却绝不是我的幻觉,这是首先要澄清的。
《我的罗陀斯》一书的副标题是“上海七十年代”,实际上这本书写的就是文化大革命那段个人历史,如所周知,在那个年代谁还能奢求自由与平等?自由、平等还有博爱,不仅统统是资产阶级口号,而且是虚伪的口号,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有什么平等可言?七十年代的社会底层是“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以及知识分子臭老九”,社会底层绝非是当年作为领导阶级的工人阶级。蔡翔兄针对我这本书特指的七十年代,有意无意地予以改写,平等诉求似乎变成了彼时工人阶级的政治理想,这当然并不符合历史事实,而蔡翔兄所不屑的上海的“上只角”遗留的资产阶级趣味仍然傲视无产阶级的文化歧视现象,更是无稽之谈:在文革中,最没有地位的贱民是“黑九类”及其家属与子女,不断革命造就了千百万的新贱民阶层,八亿人口,在百分之九十五与百分之五之间,哪里有平等,更遑论有自由与博爱?
蔡翔兄九十年代写过一篇很重要的文章,题为《底层》,其背景是九十年代之后中国国营企业改制大量工人下岗失业,这是国家的系统行为而不是资本家阶级的行为,更不是自由主义市场经济的应有行为。毫无疑问,国家权力垄断主导下的混合型市场经济走到今天,社会的不公与贫富差距拉大,绝非单是资本主义进程所为,而是官僚阶级日益膨胀滥权的结果。在这个形势之下,强调平等应该是宪政民主的题中应有之义,而绝不是继续革命的题中应有之义,蔡翔兄在一篇书评中屡屡提及他仍然钟情的革命,究竟是为什么?
三年之后再答复蔡翔兄对我的诚恳批评,在我并非是迟到的回应,因为这一系列问题始终缠绕着我们的历史记忆和现实本身。我与蔡翔兄自八十年代初至两千年初,我们在二十多年的共处中经常交换文学意见,却极少交换政治观点,这或许就是蔡翔兄在这篇试图定义我的政治立场的书评中屡屡出错的原因之一。我的政治立场与政治价值观岂能用一个“自由主义者”概括,正如蔡翔兄也不可能用一个“左翼立场”来模糊他的政治逻辑与政治世界观。蔡翔兄读《我的罗陀斯》很仔细,但仍有不少重要疏漏,比如他在描述我的家庭出身与父亲的政治遭遇时,仅仅提到我来自“中产阶级”职员家庭,父亲一九五七年受到打击,却无视我坦承了我的父亲远在一九三八年就是一个左翼分子,而且是极左派,即中国共产主义同盟成员,一个托洛茨基分子,受父亲影响,我十六岁就开始读马克思著作,可惜,蔡翔兄却把七十年代的我定义为“文艺青年”!
蔡翔兄说我很少讨论马克思,是啊,与谁去讨论马克思?多少年了,这一直是一个十分吊诡的政治环境问题,而不是一个政治学术问题,难道蔡翔兄不认为最近发生的世界马克思主义大会是一个丑闻吗,不是对马克思的侮辱吗,即便马克思犯下了许多不可原谅的理论错误,我们也不能原谅由这样一帮学院乌合之众如此糟蹋马克思,遑论马克思主义,别忘记是七十年代,尤其在文革期间,在一个没有新闻自由与出版自由的环境中讨论马克思,如同希望当年的马克思在普鲁士写他的《资本证》一样荒诞,马克思之所以流亡英国,就在于他无法在一个没有言论自由的国家讨论马克思主义!
岂止是无法公开讨论马克思,能公开讨论卢梭吗,让我们试试看如何?我在十九岁那年读了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平等这个词,绝非是当今所谓左翼知识分子的专有立场,甚至也不是卢梭原创。对平等的渴望与追求的重要源头在基督教的“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其后才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近代民主政治的诞生;平等必然要导致自由,反之亦然,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就无法理解同一个卢梭说的另一句格言:“人生而自由,却无不生存在锁链之中!”
在《我的罗陀斯》的叙述中,七十年代的日常生活与读书生活是以文化大革命为背景的。从头至尾,我的写作始终没有脱离文化大革命给我留下的深刻记忆——当时的感受、不敢说出的话、怀疑与恐惧、危险的思想、浑浑噩噩地生活、不甘心以及通过读书而逃避生活,我哪有一丝丝蔡翔兄所“幻觉”的优越感可言?特别令我惊奇的是,作为自称正在进行中国革命史研究的蔡翔兄,在他对我的评论中居然没有正面使用“文化大革命”或“文革”的必要关键词,这难道是偶然的疏忽吗?不不,蔡翔兄是刻意地回避使用这两个在他看来“不好处理”的词,因为他只能为笼统的“中国革命”辩护,却不能,也不敢公开地为“文革”进行辩护。事实上,蔡翔兄就是在委婉地为文革作辩护,为所谓无产阶级文化与彻底平等这一幻觉的继续革命理论作委婉的目的伦理辩护,这才是蔡翔兄所要坚持的左翼立场,也就是英国左翼伊格尔顿所鼓吹的、被他所阉割的马克思主义:一场永远不可能成功的革命。但是,这并非是幻觉而是残酷现实,马克思主义的的确确胜利过成功过,乃至仍然扬言还在世界某处屹立,平等并不是幻觉,它存在于暴力与谎言的国度,尽管这种虚幻的平等已经被无情的新阶级结构所撕裂。
虽然我注意到了,蔡翔兄最后惺惺相惜地声称他与我其实只是“文学中人“,但是纵观蔡翔兄全文,他的志向怎么可能仅仅局限于文学呢?从一种文学的幻觉走向一种政治的幻觉,这才是蔡翔兄立志从文学叙事研究最后走向革命叙事研究的根本动力,即便这个革命叙事最后也不过是幻觉。但是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侠胆英雄主义情结,倒是成全了蔡翔兄二十多年来的一条心路历程,不过,金庸的武侠小说不能替代革命叙事的真相,用天真或假装天真的武侠想象重新包装中国革命的残酷真相,这绝不是文学叙事研究的另辟蹊径,更不是政治叙事研究的光明坦途。
蔡翔兄肯定不会忘记一九八九年之后最初几年,中国当代文学一度从我们眼前淡出,蔡翔兄沉浸于武侠小说的江湖幻觉里,我的大量时间则浪费在美国通俗电影与乌七八糟的当代艺术中。我其实并不迷恋所谓的高雅艺术,我甚至有意识地躲避那种高雅艺术,在九十年代语境里,只有余秋雨之流才与矫揉造作的高雅艺术同流合污。反过来说,我也并不认为蔡翔兄偏爱的武侠小说是通俗文化,无论金庸还是梁羽生、古龙作品中“侠与士“的传统形象,都带有一种只有现代都市文化消费中才会出现的神话色彩。它们是大众的,同时也是精英的,这一双重特征决定了蔡翔兄对武侠小说的痴迷没有停留于消磨无聊时光。几年后,蔡翔兄写了一本小册子,谈论古代中国的“侠与士”与现代知识分子的脉络关系与新旧差异,其实蔡翔兄酷爱武侠小说本来就不是喜欢大众文化或市民文化,恰恰相反,蔡翔兄一直不喜欢市民文化,不管是洋房文化还是弄堂文化都不被蔡翔兄所认可,他对工人阶级文化的赞美基本上基于他的想象。从个人经历看,我肯定比蔡翔兄更有时间和机会了解具体的工人阶层,因为我在工厂里待了整整十四年之久。当然,我们俩人相似的工厂生涯曾经促进了双方的彼此认同。区别在于,漫长的十四年耗尽了我对工人阶级状况的最后想象,并对此表示悲观;蔡翔兄却正好相反,许多年过去了,他对工人阶级与无产阶级文化依然充满理想化的革命想象,哪怕它不过是一种幻觉,出于某些原因,他认为他必须坚持到底。
不要轻易谈马克思,我亲爱的蔡翔兄,因为他会灼伤你小资产阶级书斋式革命愿望、灼伤你无产阶级诗人的抽象想象与灼伤你虚无主义的词藻乌托邦。马克思的彻底性是当前一切传统左翼与一切新左派的一面镜子,剥夺剥夺者!消灭私有制!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必须用物质力量来摧毁!无产阶级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将得到整个世界!马克思主义不是任何一种学院学术!马克思主义更不是诗歌散文!马克思主义不是教授的知识讲义!而一切现存制度的教授知识分子都隶属于资产阶级!你们去请教列宁同志吧!去问问斯大林同志吧!去请示毛泽东同志吧!他们也会灼伤你们的,而且远远不只是灼伤!
在蔡翔兄的个人理解中,他与我的重要分歧可以用两个词概括:自由和平等。也就是说,在蔡翔的个人辞典里,自由与平等是一对矛盾的概念,自由导致竞争甚至是无节制的竞争,结果必然产生不平等;而平等呢,或许会带来效率低下,却会给大多数人赢得尊严。我与蔡翔一直没有机会讨论这个问题,但是蔡翔兄赠送了我一顶令我受宠若惊的“自由主义”帽子,尽管还不是“极端自由主义”,谢谢蔡翔!但是,蔡翔兄凭什么确信我不会“热情拥抱资本与市场”呢?你是对我手下留情,还是对我存有希望呢?恰恰相反,我对资本与市场的正面认识肯定会让你失望,虽然谈不上什么“热情”和“拥抱”,因为我们没有必要对人类行为的自然法则表示热情,所谓拥抱更是无稽之谈。资本与市场不过是人类行动的过程与进化中自然生成的现象与法则,而不是意识形态;倒是对资本和市场的批判和彻底否定乃至消灭才是一种意识形态,这才是我们之间的重要分歧所在。
多么难得的机会,让我与蔡翔兄好好谈一谈。三十多年了,从当年的意气奋发到如今的暮色苍茫,友谊依然第一,学术当然第二。在中国还有纯粹的学术吗,亲爱的蔡翔兄,我们大半辈子生活在这么一个奇妙的国度,我们心知肚明啊,如果今天的学术已经不再纯粹,我们还能有纯粹的友谊吗?无论如何,无论我们的分歧能否弥合,说出各自的真实思想仍然是必须的,亲爱的蔡翔兄!我虽然无法像你那样有勇气谈论乃至研究中国革命,但是我还有良心说出我们之间的分歧所在。与你不同,在我的个人辞典里,自由的敌人绝不是平等,自由的敌人是奴役;而平等的敌人当然也不可能是自由,平等的敌人是特权。自由与平等应该是兄弟,就像你我应该是兄弟,我们的共同敌人应该是奴役、特权、垄断及谎言,我亲爱的兄弟!
《上海文化》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