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记
2016-12-08拖雷
拖雷
飞行记
拖雷
拖雷,本名赵耀东,1972年生于呼和浩特,发表作品一百万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转载。
后来,我睡着了。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可以用酩酊大醉来形容,酒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记忆这鬼东西,和着芬芳的酒精,变成了气泡泡,一下子就蒸发掉了。对了,忘说了,那天中午,我和一个叫项义军的人,在一起喝酒,他是我的初中同学,我和他相遇很偶然。清明节那天,我给我已经死去的双亲扫墓,在基督墓地里,我遇到了他,他灰蒙蒙的,样子和他身后的萧瑟的墓地差不多,见面时,我俩只是寒暄几句,并未多交谈,他只说自己做了点小买卖,然后留了电话,走了。
没想到,一个星期之后,这个叫项义军的人,给我打电话,说想见见我。我就按照电话里说的地址,找到了他,什么他妈的小买卖,他原来一个上亿的老板,他的办公楼奢华得像个淌着蜜的奶油蛋糕,地面明亮光滑,像镜子,上面能照见我惺忪的眼睛和没有擦干净的眼屎,他的手下,似乎不相信我这样的人会和他们的老板是同学,他们的眼神很倨傲,上下打量着我,他们说你是找项总?
我就把手机拿给他们看,这些家伙的脸就一下子变了,花团锦簇似的,两个个子比我高半头的女孩,把我带到了项义军的面前。当我知道项义军是大老板时,心里一下子暖洋洋的,像漫长的雨季终于见到了新鲜的太阳,一个亿万富翁要想见我,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我将时来运转。说句实话,这几年我过得太他妈的不顺了,命运总是在跟我开着玩笑,它并不想置于我死地,可它总不停地在玩耍我,像只狮子抓住了一只受伤的小羊,它并不急着吃掉,而是尽情地逗它开心,直至精疲力竭。我倒霉的命运和这只无辜的小羊一模一样,先是做买卖赔了本,然后老婆跟人跑了,没有了一点音讯,你说,这么一个倒霉蛋,突然间有个上亿的同学坐在你的面前,微笑地要请吃饭,我能不激动。
他问我现在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这么多年,我把死去的双亲房子出租出去,赚点房租来养活自己,那点房租可怜的要命,我能把这些告诉他吗,不能,我点着根烟,这时窗外有一架飞机飞过,那很像一只灰色的鸟。
我说我在造一架飞机。
我的话并没有让项义军感到多意外,他把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他的皮鞋很亮,像镀了金的电熨斗。
我继续在说,我造的这架飞机,就像一只鸟,飞在天空上,想看什么看什么,就像它。说着,我指了下窗外。
很遗憾,项义军转身的时候,窗外什么都没有,无精打采的日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上像青蛙皮一样,有层露水,他紧张地问我,你闻到了吗?
什么?
焦糊的味,他不安地站起来,走到窗前,端详了半天,然后关住了窗子,妈的,像火葬场的味道,你刚才说什么,你要造飞机,它能飞到天上——
我说当然,你要不害怕,咱们俩一起飞。
项义军的情绪上来了,他说那太好了,你一定给我造出来,这样吧,我给你提供一个场地,我刚收购的一个彩钢厂,空着呢,那里有很多你能用得上的材料,你就在那里专心地造你的飞机。
嘭的一声,我听见自己心脏炸裂的声音,我很激动,激动要命,激动的就差上前亲项义军两口。他的笑容很和善,没有一点骄傲的神情,他说,为了能飞上天,咱们去喝两杯。
喝酒的过程,我就不讲了,总之让我高兴得不得了,我和项义军左一杯右一杯地喝着酒,那酒是20年前的茅台酒,20年呀,它很像我们流逝掉的光阴,一大把一大把的,现在我和项义军就是要一杯杯地捡回来。看得出来,项义军也很激动,我俩醇厚的交谈,更像两个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就在一瓶下肚之后,我喝大了。喝大了就发生了后来的事。
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洗浴城里,这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我是怎么离开项义军的,怎么来到这里的,这里是哪儿?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这段时光,像一条曝了光的胶片。房间里没人,只有我赤条条地躺着。我的脑子像被漂白了一样,一片空白,他妈的,我努力回想着蛛丝马迹,都是徒劳的,谁把我送到这里,在这里我干了什么,我能想起的都想起来了,想不起来的也许永远想不起来,躺在宽大的床上,我觉得自己在发酵,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变成一个又白又虚的大馒头。
事情发生在我准备起身的时候。就是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的腰很疼,用手摸了一下,后腰上像爬着两条新鲜的蚯蚓,再摸,才知道那是两条刚刚缝合的伤口。也就是这一刻,我感到自己后背空空荡荡的。
我躺在那里,没有一点力气,墙上壁纸上全是印刷着王羲之的兰亭序,现在已经不是字,而是蚂蚁,密密麻麻地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爬满了整个墙壁。我闭上眼,黑暗中,我看见有个人正在伏在我的身上,他用手术刀,在我的腰部轻轻地划开,铮铮铮地,像割开一块皮革,我一点都感觉不到疼,我想转过身,看看身上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可我的身子像压了块石头,一点都动弹不了。
以前我看过一则新闻,说有一个人到医院看病,结果医院把他的肾给偷偷的栽掉了。难道我在洗浴城里,他们也对我下了手脚,若不是,我的腰上伤疤怎么解释。这么一想,我的身体在剧烈地发着抖,一股怒火让我忍无可忍,一定是这家洗浴城在做的鬼,他们肯定是专门贩卖人体器官的黑市场,他们用无痛的微创手术,在我昏迷之际,摘掉了我的肾,他妈的,我是多么倒霉,就这么遇上了,我用力地敲着墙壁,墙皮是木板搭建的,很空洞,一个服务员鬼头鬼脑地进了屋。
我把自己腰部的伤口展示给他,我说操你妈的,我的肾呢?
服务员一脸惊慌,他看了看我后背的伤口,又看看我的表情,他的表情很让我厌恶,这样的表情好像我编谎话在骗他,我骗他干吗,他在迟疑,目光里甚至还有一丝狡黠的笑意,这样的表情,对我就是侮辱,我拿起桌子上的矿泉水,砸到了他的头上。
他的老板来了,老板是个胖子,脖子上缠着一条指头粗的金链子,他很凶,这样的表情,显然不是来和我道歉的,他指着我骂道,你打听打听,想讹老子的人都去哪了,都让老子打残,进了医院,你说你肾被人偷了,在老子这里,你想咋,还你一个肾,好,老子现在就还你,拿刀去。
我本来想和他争吵几句,可后背疼得要命,那伤口随时像要绷开一样,我大口喘着气。刀已经拿来了,那是一把叫巴克马斯特刀,单刃,刀长317毫米,胖老板举着这把刀,你是不是要讹老子。说着他用刀朝着我比划着,尖亮的刀刃,很快就要触到我鼻子上,他说,小个泡,你跑这里来讹钱,你算找对人了,你猜老子是谁,老子是二板头,二板头知道不?
就这样,我被赶到了大街上。阳光里虚幻的像一片海洋,茫茫世界看不到尽头,这时我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我想起项义军的话,那气味一定来自不远处的火葬场。
黑夜降临的时候,整个彩钢厂就是一座坟墓。
有一群乌鸦在屋顶上盘旋,呱呱叫着人心烦,我敲开了大门,看门老汉姓关,我说我是项总的朋友,是他让我来这里的。关老汉脸上看不出任何神情,他把门拉开一条能容我进去的缝,站在当院,我看了下破败的厂房,我说我要住在这里,关老汉就把我领到他的屋子。
他的屋子很暖和,很亮,屋里有股奇特的香气,香气从火炉旁的一个瓦片上飘来的,那味道有点烤肉的味道。关老汉从柜子里抱住一床被子,放在床上,那床被子是新续的,我想不通这么一个鳏夫,怎么会有一床新续的棉被。
我确实累了,后背的伤口已经不像早晨那么疼了,但它很凉,像两条冰块覆盖住了我的背,我本来想和这个沉默的关老汉攀谈几句,可没想到,我钻进被窝没多久,就睡着了。睡着后,我还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梦,我梦见我和项义军坐在一架直升飞机上,那架飞机驾驶座没有罩子,凛冽的风吹在我脸上,我看见自己的鼻涕像根鞋带在天上飞舞,项义军很兴奋,他大呼小叫着,样子很爽,他甚至站起身,挥动的手臂,我拉动引擎,飞机抽动了一点,差一点把项义军掀下去,他脸色煞白,紧紧抓住扶手,他嘴里在骂着我,风太大,我什么都听不见。
飞机一抻一抻地飞了起来,像风筝,地上的一切开始变小,变成一团黑色的雾气,项义军有兴奋起来,他大叫着再高点,再高点。我听见咔嚓一声,像压断了树枝的声响,很脆,我回头一看,项义军已经不在飞机上,他肯定像个成熟的苹果,掉下去了。我想喊他,可浓烈的水雾让我张不开嘴,这时候有人抓我的脚,我低头一看,原来项义军,他并没有掉下去,而是悬在半空,像个做单杠的运动员那样,死死地抓住我的脚不放。
飞机开始抖动起来,如同一个摇摆的秋千,我本想把项义军拽上来,可没想到这个家伙身体太沉了,我手一滑,再也坐不稳了,跟着他一起掉了下去。
嗵的一声,这个时候我醒了。
屋里黑着,只有火炉子那里是亮着,关老头没睡,他就蹲在火炉边,火苗在他的身上一跳一跳的,他手里正点着一个东西,放在瓦片上,他的嘴里念念有词,那声音来自黑夜的内部,来自火,我被他的举动吓坏了,屋里重新飘起了香气,这香气让这个夜晚变得轻飘飘的,我看见有很多鬼神从墙角的四周,涌入火炉的周围,它们跳舞唱歌,关老汉的咒语仿佛就是最好的旋律,在高一声低一声旋律中,鬼神手拉着手,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鬼,甚至跳到我的身上,揪着我要一起参加它们的狂欢。
我忍无可忍,打开了灯。
屋里的喧嚣一下子安静下来,灯光像雪花一样,落了关老汉一身,他的眼睛红红的,他愤怒地看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目光的扭曲,他停止了手上的活计,翁声瓮气地说,谁让你开的灯?
我觉得鬼并没有消退,换句话说,他就是鬼。
我的身子在抖,后背的伤口在抖,我猜不透,眼前这个神秘的家伙会不会扑上来,我光着身子,没有藏身之处,我软弱的老二,也在无力地抖动着。时间的流逝中,我发现自己走入了绝境,这个像坟墓一样的彩钢厂不就是我的绝境吗?
我没想到,关老汉会失声痛哭起来,哇的一声,他的两只手黑手一下捂住了自己的脸庞,他哭了起来,他哭得很伤心,像个孩子一样,全身都在抽搐着。
我穿好衣服,走到他的近前,他身上在全是瓦片上的香气,那香气滋滋地正在冒着热气,那时一团黑色的东西,看不清是什么。我递给关老汉一根烟。
这时他停止了哭泣,他用手揩下自己的鼻涕,他点着烟。
他咳嗽了几声,情绪才稳定下来,他说,我女儿病的不行了,得了一种叫冻病,就是人一点力气没有,人像被冻住了一样,看见一点事没有,可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死,大小医院,我都跑遍了,可都说治不好,这是世界的绝症呀,没办法,我就找偏方,后来遇到了一个大仙告诉我,烧人果,念咒语,就能治好我女儿的病。
人果是什么?
关老汉吸了口烟,声音一下就压低了,他用手指了下自己的腰子,悄声地说,就是人肾。
我眼前有点黑,头里像有个引擎要启动,我说是肾?
关老汉点点头,他说,大仙说了,必须要活的,死人的不算数,我差点快愁死了,咋整,还不得自己想办法,我到小药店买了麻醉剂和手术刀,以前我在村里当过兽医,这一套我懂,你说巧了,正好走到街上,遇到了一个醉鬼进了洗浴城,那人跟你个子差不多,我就跟着进去,搞到了一副,你知道我有多费事,才搞到它,可你这么一开灯,我的咒语全费了,这副腰子也白瞎了。
我听见嘭的一声,像什么东西坠落的声音,然后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没有杀了关老汉,不杀他的理由,我觉得他比我可怜。
苏醒以后,我俩坐在火炉旁聊了整整一夜,很多年没有说出的话,我全跟关老汉说了,关老汉多少年的苦也向我倾诉,天快亮的时候,我拉着关老汉的手,你拿走我的肾,我一点都不怨你,因为你要救你女儿,这样吧,老关,咱们俩干件大事?
关老汉脸黑黑的,一夜的烟熏火燎,让他的眉眼有了罗汉的神态,啥大事?你不是让我跟你去偷别人的肾吧?
我摆了下手,我说,你跟我搞一架飞机吧,到时候,咱俩,不对,三个,再把你有病的女儿带上,咱们上天飞一圈。
关老汉用很不确定的眼神看着我,他认为我在说胡话,不是,这是真的,我为什么要来这里,项总为什么给我提供这个厂子,就是要我造飞机。
飞到天上,有什么用?关老汉还在端详着我。
我站起身,将双臂展开,围着火炉,做了一个飞翔的动作,转这么一圈下来,我有点气喘吁吁,我说,人呀,为什么活的累,为什么,就是因为不会飞,能飞起来,就不累了。
然后我用很多的事例,比如河南一个农民花了六千块造成了一个飞机,印度的一个聋哑人三年之内,也造出一架飞机,他们行,我们为什么不行?
关老汉一点没在听我的话,而是把目光转移到我的腰上,他问那个丢腰子的人真是你?
我说,没事,我不怪你,现在我们说飞机的事,老关,我们需要飞机,需要飞起来。
关老汉像是听懂,又像是没听懂。
天气好的时候,我在屋里翻看一本《飞行记》的书,腰上的伤口好多了,但不能剧烈运动,我只能这么躺着,书里面写着如何在一百天内制作飞机详细说明,只要按照书上规定的每一个部件的尺寸,飞机一定会飞起来。关老汉在厂房里寻找废弃的轮胎,铆钉,铝合金,彩钢厂里一下子有了生机,我听见机器在轰鸣着,无数工人们穿梭于其中,蓬勃的阳光,在我的眼前像发酵的面团一样,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会把这面团揉成馒头,放在笼屉上,香气四溢。
关老汉是个很古怪的老头,一连几天,他几乎把钢厂里,能收集的东西都收集起来,在院子之中,堆成了一座小山,然后他就站在小山面前发呆,他确实搞不懂这座废品怎么会变成一架飞机,我也不知道,但我相信那本书的神谕,它会告诉我如何飞上天的。
到了夜晚,他还会像以前一样,对着一个烧焦的人果,在念咒语,他很执着,每到这个时候,我的后背泛起一阵热浪,我想象着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沙滩上,看着不远处的海浪翻涌,我不知道他那个得了冻病的女儿能否感觉到,但我感觉到了,我喜欢有咒语声的夜晚,在这样夜晚我熟睡的像个孩子。
在丈量这堆废品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少了一个重要的部件,就是一个12马力的发动机,它是飞机的心脏,如何没有它,我们的造飞机的计划就会泡汤。
买它需要钱,我没有钱,关老汉更没钱,这时我想到了项义军。
现在只有他能帮助我。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决定去项义军的公司,雪花很大,一片片地从天而降,它不仅落在地上,还落在我的脖子里,我的后背冷飕飕的,这让我想到了我的飞机,如果,我的飞机能造成的话,那肯定是一只银色的鸟,在漫天的雪花中,它会像一只旋律欢快的曲子,旋转起来。
我忘了钱,忘了倒霉的肾,忘了这是大雪之中,我想象着自己已经飞到了天上,飞到幻梦一样的世界里,轻盈的云朵就在我的身边流淌,像小时候的河水,甘洌柔软,我想这个时候,我应该大喊几声,让天上的鸟,让地下的人,都能听见我幸福的声音。
他们能听到吗?
到了项义军的办公楼,我吓了一跳,楼前那里围了很多人,像围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我看见他们拉着一条白色横幅,上面用墨汁歪歪扭扭地写着:项义军,你这个王八蛋,还我们的血汗钱!!!
我挤到了人群里,才打听出来,原来项义军搞非法集资,现在已经他的公司已经是个空架子了,跟我说话的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他说老子把房子押给这个王八蛋,他赔了,他死了都活该,我的房子呢,我怎么活呀,我不能和老婆孩子睡马路啊。
人们高喊着痛骂着,火焰越来越高,雪融化了,高楼沸腾了,这时突然有人尖叫着,指着楼顶,他出来啦——
楼顶上确实站着小小黑影,是项义军,远远看去他穿得很整齐,脸上带着微笑,像一个要参加竞选的领袖,他用手朝着下面的人群挥舞着,他滑稽的动作,点燃了人们的愤怒,人们包上雪球,朝上面扔去,太高了,愤怒的雪球飞不到楼顶,飞不到项义军的身上,这个时候,太需要我的飞机了,如果有,我会带着项义军飞离这片咒怨之海,我能想象到他那时的神情,他一定会攥着我的手说,哽咽地说不出话。
项义军在人群中,仿佛看到我,他的眼睛里有激动的泪花,他看着我,他想跟我说,你他妈的飞机呢,老子让你造飞机,你给老子造的哪去了?说实话,面对这样的表情,我很内疚,我有点忍不住眼睛里的泪花,就在我低头擦眼泪的时候。
人们尖叫起来。
嘭的一声,他摔下来的样子,像一个糟糕的西红柿,我注意到他的鞋,很亮。
我把项义军的死告诉了关老汉,他张着大嘴,一动不动,他的喉咙里传来咔的一声,像雷一样的哭声爆发出来,他揪着自己的头发,蹲在地上,怎么他能死呢,不可能,他不可能死——
我知道项义军还欠着关老汉的工钱,那工钱就是他女儿的救命钱,关老汉哭了整整有一个小时,后来身上没了力气,人就跌倒在地上,我把他扶到了床上,他昏睡了三天。
三天以后,他醒了,醒来的第一件事,他咬着牙说,他敢欠老子的工钱,老子就把这个院子里的东西能卖掉的都卖掉。当他决定要卖掉院子里的那些废品时,我俩一下子争吵起来,我说那是造飞机的材料,他说什么狗屁飞机,一堆破铜废铁能变成飞机,鬼才信。
我俩吵的昏天黑地,有好几次关老汉想拿起案板的菜刀,砍我,我紧紧爬在那堆废品上,他就是砍死我,我也不起来。关老汉在风中,举着菜刀,一时拿不定主意,是砍还是不砍,我俩的样子像是被定格在那个夜晚,定格在那个空荡颓败的院落之中。
关老汉走了,没有一点声息。
天上有一轮很大很圆的月亮,她很像我母亲的脸,看着看着,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我是他妈的多么不容易,多么他妈的失败,在这个世界上,我到底干了些什么,我活着有什么意义,我感到发酸的泪水已经流到我的嘴里,它顺着我的我嘴角,不断地往下流淌着,流进清辉如银的地上。
我一定要造一架飞机,这样我才能飞上天,去接近我死去的母亲,接近她的光芒和温暖。
关老汉一直没回来,在他的床铺下,我找到了一张照片,照片发黄、上面是一张三口的,男主人是年轻时候的关老汉,他的表情很平静,女主人的脸,用刀子滑过,面容已经破碎,只剩下一个臃肿的身影,他俩的前面,是小主人,那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子,手里举着一架纸做的飞机,她显然是正要高高抛起,时间定格了。
在照片的背面,有一段话:妻子靠在身旁,我进入梦乡。
我很难从久远的时光中,破解照片中的密码,可以看出,关老汉以前是很幸福的,有个胖老婆,有个可爱的女儿,还有照片背后像诗一样的句子,让我无法理解的是,他为什么要用刀划坏老婆的面容,能想象到关老汉手拿着刀,目光专注地划刻着照片,他的神情平静应该和照片上的一样,可内心呢?
那天夜里,我梦见了一家三口,他们就坐在我的飞机上,关老汉怀里抱着他可爱的女儿,他肥胖的女人挤在他的身旁,阳光像面粉,洒落在这幸福的三个人身上,突然,我被关老汉踹了一脚,他说,你他妈什么破飞机,怎么还飞不起来?
我醒了,屋里的光线惨白,关老汉的脸色也是惨白的,浑身血迹像团燃烧的火,他的一只脚踩在我的后背上,声音尖亮地问我,是不是动过他的东西?
我说,动过,我想到医院里,看看你的孩子。
我的话把关老汉说愣了,他从床上跳了下来,他把门口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拎了进来,不用看了,我整回来了新的人果。
他缓慢地从袋子里取出两副淌着血的肾,他脸上很得意,在手里来回地摆弄了两下,然后放在瓦片上,他往上面撒了一些黄色粉末,然后他用火点着,瓦片上冒起一阵蓝色火焰,关老汉对着火焰念起了咒语,我看见整个屋子顷刻间变成了山顶之山,漫天星宇澄如白练,不断加持的咒语之声让这个蔚蓝之夜变得浑壮深奥,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身子轻了,像璀璨的烟火一般,我感觉我飞起来,像根明亮的羽毛一般,我看见遥远的一家三口朝着我愉快地跑过来。
那是我逝去的父母,带着另一个我,从年轮的一端,像三个光鲜滚动的苹果。
第二天早晨,关老汉被警察带走了,这时我才知道,他用的人果原来是从项义军身上摘下来的。
外面的风把关老汉的脸吹得红彤彤,他说,有空,你去看我女儿吧,她一定好了。
警车走了,我待在原地,世界从喧嚣中变得平静,我有点忘了,自己在哪儿,时间恍惚得像水。这时风里飘来有一股焦糊的味道,我辨别了方位,它是来自不远处的火葬场,我想起了项义军,我敢肯定,这味道一定是他的。
春天来了,我能闻到它丰饶的气息,我像个掏地洞的鼹鼠,在一堆废铜烂铁中忙碌了整整一个冬天,说实话,有好几次我想放弃,这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呀,项义军已经死了,关老汉被抓,我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昏黄的日头把我的阴影在无限放大,衰老、病态、怀疑、恐惧,这些充满焦糊味道的词,每天伴随着我。
飞机的魔力能不能再给点燃希望之火?
糟糕的冬天终于过去,我重新看见蓝天上,有一只银色的鸟在欢乐地飞翔着,就在那天,我决定去看关老汉的女儿,这真是个美妙的念头,迎着露珠和云朵擦亮的天空,我感觉自己飞起来了。
我没拿礼物,只带一本书。
它叫《飞行记》。
责任编辑◎育邦
青春热评/主持人何同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