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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奶奶的天空

2016-12-08孟大鸣

青春 2016年2期
关键词:小伙子摄像头报纸

孟大鸣



常奶奶的天空

孟大鸣

孟大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二级。先后在《湖南文学》《散文》《文学界》《芙蓉》《创作与评论》《山花》《厦门文学》《鸭绿江》《西部》《青春》《海燕——都市美文》《芳草》等省市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作品。

1

全身都是坏女人的气味,少说也有四十岁,还露出一个小肚脐。六号房客是一块臭肉,这露肚脐的女人苍蝇一样往上盯。露肚脐的女人不是六号房客的老婆。六号房客的老婆在申城,四十年前,街道巡逻时,抓住一个坏人,老家是申城的,她去申城搞外调,特快火车坐了八小时。

六号房客的脸似一个圆圆的南瓜,脸上肌肉南瓜瓣一样凸了起来,两个耳朵蒲扇一样长在脑壳两侧。常奶奶见到这种脸型的人心里就踏实。常奶奶有个习惯,遇到生人就先打分,六十分以上是好人,以下是坏人。常奶奶给六号房客打了八十分。她的房子就算空着长了绿苔,也不租给六十分以下的坏人。她孤家寡人一个,每月一千六百多元退休金,不靠房租过日子。常奶奶见六号房客和露肚脐的女人秤不离砣地搞在一起,其实是东家的秤杆,偷了西家的秤砣,或者是西家的秤砣,偷了东家的秤杆。她后悔给六号房客打八十五分。八十五分是近十年来的最高分。往常能打七十五分都是麟角凤毛,在她的打分系统里,八十五分可以免收押金。六号是个淫贼,那种老实面相的人会是淫贼?几十年来,她看人一看一个准,尤其是识别坏人,还上过报纸。满七十岁以后,这三年,看人不像年轻时准了,常出现打高分的误差。

露肚脐的女人上了四楼。她就像这出租屋的雷达系统。常奶奶!常奶奶!这时楼下有人喊她,便在三楼定格下来,抬头望着到了四楼的女人,花裙子在她头顶上飘,两条光滑滑的大腿电光般闪动。骚婊子!

喊常奶奶的是个男声。

男人眼睛下的骨头山峰一样,常奶奶盯着男人脸上的骨头找肉,找遍了还是骨头。那张脸的皮是皱的,干的,烟火熏过似的。常奶奶给他打了三十分。常奶奶对租房的男女,先打分后政审,要有六十分才有政审资格,政审内容一般是:多大年龄,什么学历,哪里上班,进没进过派出所,结婚与否,爱人职业,家住何处,父母是否健在,父母从事何等职业等等。她要从这一连串提问中审视到对方骨子里。常奶奶一见这烟火熏过的男人,就没有对他进行政审的兴趣。她本来连身份证都不想看,烟火熏过的男人说他不是坏人,非要把身份证塞进她手中,她才猎犬一样,先把身份证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再移到眼睛前。身份证的四个角磨损了两个,印照片的正面被砂纸打过似的。常奶奶把手臂伸直,又把身份证从眼前平移,模糊仍然不退,她转头看了一眼那张只剩骨头的面孔,再把老花眼回到身份证的照片上,想找出其中不一样的地方,眼睛的答案迟迟不肯出现,但她心中早有了答案。

烟火熏过似的男人说,每月加一百元租金。

常奶奶说,我老了,要了钱没用。

我很爱干净,讲卫生。

小伙子,我劝你早些把毒瘾戒了,那东西害人又害已。

你是老人,我不和你计较,要不你得赔偿我的名誉损失。

看着烟火熏过的男人气冲冲的背影,说,脾气不小,好心劝他戒毒还不听,关我屁事。她突然想起露肚脐的女人还在四楼。

2

常奶奶打开副驾驶的门,刚把头伸就车里就对的士司机说,跟紧67路车。露肚脐的女人上了67路车。露肚脐的女人像一只蟑螂,67路车就像墙缝,露肚脐的女人往67路车里一钻,以为钻进了墙缝,常奶奶就找不到了,也不去问一问我常奶奶当年是干什么的,常奶奶的眼睛比摄像头还管用。

每一间出租屋,常奶都在门外留了一只眼睛。四楼出租屋的留在门上,看去是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小洞,小洞里却是个大世界,常奶奶在这里看到了恶浊,她最不能容忍的恶浊。就是这种恶浊她才下决心,盯住这只偷腥的蟑螂。六号房客躺在床上,露肚脐的女人坐在床缘,先用手抚摸六号房客的脸,抚摸了一阵,又住六号房客的口里喂水,那亲密,亲热的主动下作得很。

67路车朝国际大厦的公共汽车站靠近,速度人力车一样缓慢。的士还没减速,她喊:靠边,靠边!停下,停下!的士司机没来得及反应,车还在高速的贯性中,她拉住司机握方向盘的手,仿佛要绑架司机停靠。司机说,放手,放手!这是要命的事。她仿佛听到了又仿佛没听到,心思都在67路车上。绝对不能跟丢了。的士在67路车后停稳后,的士司机又说,老人家太猛了,差点撞到人了。这次常奶奶听清的士司机说什么了,她没理睬司机,把眼睛和耳朵都放在67路车门,她怕那只蟑螂从门缝里跑掉。67路又启动了。跟着。的士司机没动。浪费时间。小气,怕老太婆不给钱?

67路车停停走走,一小时十分后,到洞庭水榭时尚公馆就不再往前走,只有五个人从车上下来,那只蟑螂再也无缝可钻了。

刚进洞庭水榭时尚公馆,她一下糊涂了,不知这是一个什么单位,院子里在搞花展似的,比春天还红。除了大朵的红花,还有小黄花,有年,她和以前航运社的同事去市政府,市政府的大坪里,全是这种小黄花。突然抬头,才发现这院里全是看不见顶的高楼,一色的封闭凉台,透过玻璃能看清女人的小衣服。有个凉台上晒着女人的小裤子,那裤子好像一张小鱼网。她在出租房里见过这种鱼网一样的小裤子,房客退房时丢下不要了,还是新的,她打扫卫生时把它丢进了垃圾桶。这不是单位,是家属区。家属区里的公路街道一样,把高楼分割成四个方块,公路两旁的树有三层楼高,她只认得两种树,桂花树和白玉兰,还有一种比桂花树还高的叫不出名字。十字路口的花坛里,有十多棵半个多人高的树,剪得像个大蘑菇,再一看又像她曾戴过的一顶圆绒帽。

到了露肚脐女人的家门口。差点把这只蟑螂跟丢了。她被院子里的花草树木迷住了眼睛,幸亏醒悟得早,注意力从花坛里出力时,只见露肚脐的女人到了一栋高楼的单元门口,正在掏钥匙,掏出钥匙没开门,朝左转身打开了一个报箱,拿出一垛报纸。再在单元门上按了一组数字。常奶奶见过那种能和房间里通话的门。常奶奶

听到露肚脐的女人说,开门,我回了。八栋A单元403,报箱上写着。

3

脚鱼巷是一条横街,被两条竖街夹着,东边直街是先锋街;西边直街是鱼籽街,鱼籽街直通洞庭湖鱼码头。脚鱼巷是属于老一辈人的记忆,三十岁后的年轻人,听老一辈人说古时才知道这个曾经的街名。蒸洲市第一批旧城改造,先锋街拆了一半,建了一栋蒸洲最高的大楼,脚鱼巷三分之二的地盘成了大厦的地基,常奶奶的房子靠近鱼籽街,和另三户成了那次旧城改造的侥幸者,后来,三家联合做了一栋四层楼。脚鱼巷的青石板只剩下常奶奶家门口几块了,而这几块不是缺了角,就是开了裂。

先锋街口有座小学,最早是红卫小学,后来改为先锋小学。四十年前,她在小学里作过先进事迹报告,稿子是领导给她的,她只照着念。这些年,先锋小学少先队关心老人小组,每个月都来慰问她,都是一些五年级的学生,一来就帮她拖地板,擦玻璃。她家里时刻备有零食。都是知根知底的孩子们,见了就亲切。

4

打开首饰盒,拿出一根金项链,一对耳环,一个玉手镯;她对着光看了看手镯,透白光,白光里有红红的血丝;最后才拿出一张发黄的报纸,日期是一九六九年元月三十日。她四十年前开始集报,共集了一百七十五张报纸。收藏在首饰盒里的报纸,是她集的第一张报纸。报纸左上角有一个框框,红框红字,印的“最高指示”。那个年月的报纸上,左上角都有一条“最高指示”。《一双警惕的眼睛》就印在最高指示下面,也是方方正正的一块。白天,她去打字复印社复印时,小姑娘的手像铁扒子一样,把最高指示的上方撕裂一条小缝,要是在以前,就要开小姑娘的批判会。她每次去复印时,那张报纸在她手里,就像抱着一个刚出世的婴儿。复印社的小姑娘把报纸撕裂一条缝时,如刀子划开了她的手指,疼痛的感觉使手指上的肌肉一阵痉挛。常奶奶的手指,轻轻地在报纸抚摸,抚摸那条小缝,就像抚摸婴儿不小心划破的伤口。

这张报纸头版有篇文章,标题是《一双警惕的眼睛》,记载了她二十五岁开始,天天晚上义务在巷子里巡逻的事。以前的脚鱼巷只有二十来户居民,大家不但相互能叫出名字,连家庭背景、亲属关系,仿佛都装在玻璃瓶里,里外看个透。记得当年凡是进入巷子的陌生人都要盘查看证件,那时还没身份证,看单位介绍信,有天晚上,逮住三个没介绍信的陌生人,一个男的,二个女的,男女分开关在居委会的两间办公室里。办公室是老式窗户,窗户像防盗网一样一格一格的木方,锅铲把一般大小。第二早上,木方被一个农村模样的女人用指甲剥了一个大拇指粗的缺口。

《一双警惕的眼睛》,常奶奶可以把全文背下来。第几行第几个是什么字,就像她和房客签订的房租合同放在什么位置,不假思索就能回答。她每晚临睡时拿出放大镜,对《一双警惕的眼睛》复印件,一个字一个字的检查一遍,她不是看文章,而是用放大镜寻找、核实那些文字还在不在纸上。她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复印,上次复印是在两年前。这个主意是女儿出的,女儿说,这样保证原件不会损伤。女儿是十年前去世的。

常奶奶把报纸折叠整齐,又将报纸放进首饰盒。她把项链、耳环、手镯放进去,又拿出来,用一个小布袋装起来,没再放进首饰盒里。白天拿报纸去复印时,纸上有潮湿的感觉,颜色也比上次黄些。柜子里还有一小包干燥剂,一个小薄纸袋装着,她把干燥剂找出来后,放到了报纸上。

常奶奶打开另一个木箱,一百七十五份报纸,做五垛全搬了出来。有三分之二是近二十年收集的。他只收集两大主题,如何防骗的技巧和骗子受到法律制裁的文章。一篇《防骗十招》的文章,她也可以背下来了。她最近收集的一份报纸,其中有一条新闻的标题是《小伙做好事,反被讹》。

报纸上有针尖一样的小虫在爬,她把一粒樟脑丸夹在报纸中间。

5

六号房客给露肚脐的女人十多垛人民币,是银行包扎好了的,一垛有一万。六号房客简直是一个提款机。对六号房客的问号从最初的两三个,已经繁殖成了一脑壳,无法用数字来计算多少了。

从面相看六号房客像个老板,但说话高声大嗓,粗鲁而没有修养,肯定是一个打工仔。一个打工仔哪来几十万几十万的养情人?一次就是十多万,那么多钱是从哪里来的?小偷?不,不是,小偷小摸发不了财,汪洋大盗?抢了银行后,跑到我们蒸洲来隐姓埋名?抢银行的汪洋大盗十个有九个杀过人,六号房客杀过人吗?是刀杀还是用枪?这两天电视里正在报道一个强盗从四川抢到湖南,又从湖南抢到南京,从南京再抢到重庆,抢了半个中国还没抓到。不会就是六号房客吧?她仿佛看到六号房客用枪抵着她,全身不由抖了一下,她不是怕死,而是怕痛,还有三年就八十岁,她一个孤老太婆怕什么死?只是那枪子打在肉里一定很痛,又没人来救她,最后被痛死。从面相看,六号房客脸上没有凶兆,不像是抢银行的汪洋大盗,也有可能是毒贩子。同事的儿子吸毒,十年前,没钱买毒品便抢劫杀人被政府枪毙了。同事的儿子身高一米七,却只有九十斤,走路都要倒似的,还能杀人,让人想不通。六号房客倒不像吸毒的,吸毒的人不会肥头大耳,一定是一个大毒贩,大毒贩只贩毒,这是行业的规矩,电影、电视剧里的大毒贩都是这样。毒贩的钱不会比大老板少,但没有修养,这些特征六号房客都有。六号房客要是大毒贩,这一带的青少年定要遭殃,偷盗、抢劫、杀人,就会像夏天臭水沟里的蚊子,嗡嗡地四处飞,咬得人心神不安。一定要揭穿这大毒贩,不能让他害人。时间紧逼,责任重大,这时她一点也不觉得可怕了,倒有些兴奋,为民除害般的兴奋。

六号房客是天生的专业坏人,脑后也有一双眼睛。她第一次跟踪,但还没出鱼籽巷就被发现了。后又跟踪了两次,还是没逃过他脑后的那双眼睛。她不敢继续跟踪了,怕被引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杀人灭口。那天,露肚脐的女人怀里揣着十多万人民币上了的士,她的眼睛四处张望,也没看到第二辆的士,露肚脐的女人坐的的士快到鱼籽街口时,才来了一辆,她正要上车,突然听到一声:常奶奶。回头,她楞了,六号房客?六号房客一直在一旁看着她?六号房客一脸微笑。最初就是六号房客那肥肥胖胖的笑脸,让她放松了警惕,其实那笑是一张贴上去的画皮,老眼昏花,真是老眼昏花!您这是去哪儿?她不想中六号房客的计,被他继续纠缠,便坐进的士里回答说,去超市。的士到了鱼籽巷司机才问,去哪里?去哪里?她突然找不到自己的思维了,像被鬼神迷住了似的,便说,往前走,说完就清醒过来了,露肚脐的女人乘坐的的士早没影子了。的士出了脚鱼巷,到了友谊电脑城门口,她一看计费器还在起步价上,再往前走五十米就要跳了,便对司机说,到了。停车。

眼睛朝友谊电脑城门里张望,看到“摄像头”三个字,心里一亮就有了主意,每间房子装个摄像头。

6

友谊电脑城的小伙子也是一张圆圆脸,眼神绑了铁似的固定在一处不随意飘动。她在电脑城看了三家,哪种摄像头好哪种不好,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最后成交是因小伙子面相老实信得过。

每间出租房一个,每层楼梯间一个,共买了十个摄像头。这是十双二十四小时不打瞌睡的眼睛。

小伙子上门安装。她给小伙子泡了一杯热茶,又洗了四个苹果,小伙子只顾干活,茶和苹果都没动,便要小伙子休息,并递了一个苹果给他。

常奶奶的第一台电脑,是女儿生前给她买的。她有时在电脑上打牌,仿佛还听到女儿说,买了一台电脑,专门给您打麻将。以前,女儿每半年给她的电脑杀一次毒,现在女儿不能帮她杀毒了,病毒就来欺负她这个老人,仅开机就要三分钟。女儿给她买的电脑趴下不动了,现在用的是五年前买的。小伙子说,这也叫电脑?比蜗牛还慢,系统要重装,要不没法用。另外收钱不?要收你就先说好,不要骗老太婆哦。不收,不收,免费服务。小伙子说完,拿出光盘,又轻轻在电脑光驱按扭上一点。她不相信似的看着小伙子,站在电脑前没动,待电脑正常开启,显示屏上出现了她熟悉的图标,突然又问了一句:真不收?

小伙子收拾完工具,背上包准备走时,她将桌上没吃完的三个苹果放进小伙子的包里。小伙子把苹果从包里拿出来,她又把苹果放进去,还压着小伙子的包,不让他再掏出来。老实伢子好,做人就要老实,奶奶从心里喜欢你这样的老实伢子,下次买电脑再找你。谢谢奶奶,保证让您满意。

她突然想到没让小伙子留手机号码,急忙跑出去,追到了鱼籽街,早没了小伙子的影子。

7

露肚脐的女人拿着钱,一道光一样消失后,六号出租房里有三个月没女人出入。六号房客这三个月好像也没上班,只是偶尔外出半天,仿佛工作时间是睡觉,休闲也是睡觉,睡觉的时间还是睡觉。六号房客的这份闲情令人费解,是不是奸情暴露,被女人的老公抓了现场?这种突然的寂静,不是躲避,就是在准备更大的阴谋。

果真是准备更大的阴谋。凡是阴谋,总有暴露的时候。三个月一过,六号房客的狐狸尾巴再也藏不住了。露肚脐的女人换成了长鼻子女人。如果单看那个鼻子,以为是一只鹰落下来了。露肚脐的女人是圆脸,鼻梁往下塌,仿佛大半截还埋在肉里,只有一小截露在脸上;两个乌色的眼袋像古时候出远门挂在肩上的长长的搭袋。长鼻子的女人,鼻梁山峰一样挺立,鼻尖朝头顶上翘;脸好似一粒葵花籽;眼袋光滑、平缓。

长鼻子女人第一次进六号出租房,常奶奶就在挂历上画一个勾,后来每七天画一个。长鼻子女人一进六号出租房,就把外衣脱下来,挂在衣架上。长鼻子女人脱外衣时,电脑屏幕的画面像电视剧一样,两只手往衣架上伸过去,电脑屏幕立即有三分之二成了一块黑板,下面部分清晰地露出一对女人的脚。长鼻子女人第一次进六号出租房,把外衣挂在衣架上时,常奶奶以为是随手一挂,后来,长鼻子女人一进六号出租房就脱外衣,脱下外衣就挂在衣架上,这时急得常奶奶只想把手伸到电脑里把衣架上的外衣取下来。只要长鼻子女人脱下外衣,房子就只剩下两双脚了。一双女人的,一双男人的,两双脚好像经常脚尖对着脚尖。

他们发现摄像头了?没有,肯定没有,如果发现了摄像头,就会把摄像头扯掉或者在摄像头上罩块黑布。她估计是摄像头的位置没装好,刚好在挂衣的地方,叫电脑城的小伙子重新装。

是哪一家买的?常奶奶茫然地看着一家家卖摄像头的铺面,突然失去了方向。电脑城共二层,电梯上二楼,下楼没电梯要步行。记得是在二楼遇到小伙子,又和他下了一楼。她只记住了小伙子,没记住店铺。先找小伙子。上上下下三趟,寻不见那小伙子,见人便问,一个脸圆圆的小伙子。第三次下楼时双脚往下软险些坐到楼梯上。她在一楼一家有摄像头的店铺找张凳子坐下,仿佛慢慢地恢复了一些记忆。是这家店里买的。店里有三个小女孩营业员,其中一个脸上有两个酒窝,酒窝里装了一窝的微笑。她问酒窝里装了微笑的女孩。微笑的女孩喊:何剑。一个圆脸男孩应声而来。常奶奶说,不是,那个小伙子瘦些,高些。我们店里只有他是圆脸。常奶奶又说,在你们店里买了摄像头,位置没装好要重新装。您的票呢,没开发票收据也行,只要能证明是我们店里的。她家里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一些十年二十年的收据都在,就是没有买摄像头的收据。

可能是小伙子休假了。后来,常奶奶连续一个星期都坐在电脑城门口,等小伙子上班。一个星期过去,小伙子还没在电脑城露面,电脑城的人都认得她了。那个微笑的女孩说,常奶奶莫等了,电脑城打工的人,今天在这,明天在哪,更没假休,除非过年能休十天半个月。

六号房客先后两个女人不是情人那么简单,远远比开始的想象复杂,危险一步一步朝她走来,她已经嗅到了一种烟火味,不,是一种鞭炮里的硝药味。长鼻子女人也进了洞庭水榭时尚公馆八栋A单元403。两个女人进了一套房子,这套子房子肯定不是住房,是用住房做掩护的犯罪场所,是他们接头办公的地方,或者是存放毒品的仓库。

重新安装摄像头已不可能,一是找不到电脑城的小伙子,二也来不及了。常奶奶调出摄像,一连看了三遍。长鼻子女人脱外衣的镜头,把外衣挂在衣架上的镜头都是完整的,长鼻子女人穿上外衣离开的镜头也是完整的,有了这些镜头,就能帮助警察破案。

这是U盘,录像资料都在U盘里,这是六号房客的身份证复印件和房租合同复印件。一个五十来岁的警察开了一张收据。常奶奶接过收据。警察说,老人家您先回去,我们会认真调查,谢谢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出了派出所,常奶奶心中突然飘过一片黑云似的,心跳接近跑步的频率,她用左手压着右手的脉搏,估计一分钟跳一百五六十次。六号房客一旦晓得她报了警,会不会警察还没把他抓起来前,六号房客就咔嚓一下对她下毒手?如果警察找六号房客调查,他一猜就会猜到自己身上。先躲一躲,躲到哪?白天可以到人多的地方,晚上还得回家。

噔噔噔,噔噔噔。脚步声是从楼上下来的。新闻联播后,刚看完两集破案的电视连续剧,电视里正播广告。这么晚了只有往上走才正常,下来干什么?现在只住了两个房客,二楼是女房客,走路比猫还轻,只有六号房客,脚和楼梯有仇似的,死命往水泥地板砸。震得一栋楼房都能听到。

用什么将门板加固?加也没用,再坚硬的门,对歹徒,毒贩,都如纸薄。明天再去派出所催警察赶快行动。

8

常奶奶觉得到了一个什么学校,她的身体被小学生们叽叽喳喳的声音托了起来,仿佛还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常奶奶醒来了,常奶奶醒来了。干干裂裂的嘴唇上突然有水珠落在上面,像雨露似的,凉凉地舒缓地往全身漫延。

张开眼睛时,不知自己躺在什么地方,身下是一块布,灰不灰黑不黑的,两只手搁在硬梆梆的铁棒上。一群学生伢子围着她,身旁还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不认识,女人是先锋小学的方老师。两个男人是谁?好像是那两个男人把我从床上抬下来的。她问,把我抬到哪里去?虽憋足了力气,自己都感到声音没出嗓子,只有嘴唇动了动。她用尽了全身力量张着眼睛看着方老师。方老师是以前邻居家的小孩,看着长大的,一直叫她小辫子。方老师第一次带关心老人小组的学生们来她家,还是叫她小辫子。学生们哄地大笑,方老师闹了一个大红脸,后来,方老师见到她说,常奶奶,以后莫叫我小名。方老师说,昨天陶波红带少先队员来帮您打扫卫生,见您关着门,以为您不在家,今天又来,您的门还是关的,两个男生就踩着肩,趴在窗口见您躺在床上。陶波红就是肩上两条杠的小女孩,还在用匙子往她口里喂水。方老师指着两个陌生男人说,这是120急救车的师傅,您病了,我们送您去蒸洲医院检查。

病了吗?什么时候病的?哪里不舒服?什么时候睡在床上的?她脑子里都是空白。后来,她慢慢地想起了一些事。六号房客把她告到法院,法院给她判了一个罪名,叫什么什么……什么……,想起来,侵犯隐私罪。她站在坏人站的位子上。她是第一次听说有这样一个法律。法官宣判时,说她侵犯隐私罪成立。

法官宣判一完,她的两只脚在晃,两根朽了的木头,支撑不住巨大压力似的往下垮;天还像一个圆盘在飞转。二十年前,她和女儿一道坐海船,半路上遇到台风就是这感觉。

什么时候睡的?好像方老师说今天二十三号,法院十九号下午开庭。她从法院回家,连坐的力气都没了,没搞饭吃,也没洗刷,往床一倒就睡到了现在。好像中途醒来过,想吃饭想喝水,一想到法庭上的事,就感到一种耻辱,背了一个罪人的名声,还有脸活着吗?快八十岁了,没想到倒成了罪人,还不如就这样躺着走了,一了百了。

她觉得六号房客用假话迷惑了法官,要不就是六号房客给法官送了礼。明明是两个女人,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女人?整容能把一个人整成两个人?还成了六号房客的妹妹?一定是被六号房客讹了。报纸上登过一个小伙子做好事,反被坏人讹诈了,后来也上了法庭,那小伙子也输了。

常奶奶心里有一个火炉,烤得全身都发干了。她张开嘴,用力喊:水,水,水。那个叫陶波红的小学生也跟着上了车,耳朵伏在她嘴边,口里说,常奶奶您说什么,您说什么?啊,啊,常奶奶说,水,常奶奶要喝水。

就这样死了吗?死了也好。那个叫陶波红的用匙子给她喂水,几匙水下喉,心里的热有些降了下来,她感到一生来从未有过的疲惫,索性把眼睛闭上,要死要活随他去。

常奶奶又晕过去了。她听得出那是陶波红的声音。方老师把手贴到她的额头上。烫手,常奶奶发烧了,快,快,快开车。

实习编辑◎陈志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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