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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之子
——虚构的血液

2016-12-08胡桑

青春 2016年2期
关键词:萨里印度小说

胡桑



午夜之子
——虚构的血液

胡桑

萨尔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的《午夜之子》(Midnight’s Children)是一部关于诞生的小说。主人公萨里姆·西奈诞生于印度独立之日(1947年8月15日)的午夜,他与一个国家一起诞生,在午夜之后一小时内诞生的孩子一共是一千零一个。在人类的各种语言中,诞生总是与可能性绑定在一起。拉什迪在小说中写道:“现实(reality)可以拥有隐喻的内容;这并不会让它失去几分真实(real)。一千零一个孩子降生了,这就有了一千零一种可能性(以前从来没有在同一时刻同一地点有过这样的事),也就会有一千零一个最终结局。可以将他们看成我们这个被神话所支配的国家的古旧事物的最后一次反扑,在现代化的二十世纪经济这个环境中,它的失败完全是件好事。或者,也可以将他们看成自由的真正希望所在,如今这个希望永远被扑灭了。但是他们绝对不会是一个病人胡思乱想所构造出来的离奇故事。不,疾病与此毫不相干。”说这段话的人正是午夜之子萨里姆(此时他已32岁,是玛丽·佩雷拉开办的酱菜厂的管理者),听者则是其未婚妻帕德玛(Padma)——这个叙事结构沿袭了《一千零一夜》,当然,其自由放任的叙述与奇异绚丽的隐喻也承继了《罗摩衍那》与《摩诃婆罗多》这两部印度史诗的诸多技艺。值得注意的是,在帕德玛的眼里,萨里姆语无伦次的叙述是一种疾病,这就让《午夜之子》成为了对《一千零一夜》的戏仿。反讽是这部小说的基本语调,如果说,莎赫札德通过讲故事泯灭了舍赫亚尔国王的残忍与暴虐,那么,萨里姆的故事只是激发了帕德玛的好奇、惊讶与疑惑。

也许,萨里姆(或者说拉什迪本人)的确感染了一种疾病,即小说中所谓的“印度的疾病”——“将整个现实封装(encapsulate)到自己的作品中”。“封装”这个词似乎呼应着小说结尾所谓的“腌制历史”。书写历史,犹如腌制酱菜,作者所要做的是将历史的所有细节以高度浓缩的方式装入瓶中,“准备送出去让这个患有健忘症的国家使用”。没有记忆的国家,也就没有未来。

埃利亚斯·卡内蒂曾为真正的作家开列了三个条件:首先,他需要融入自己的时代,成为其谦卑的奴仆,其次,他应具有一种去把握他时代的严肃的意志,追求渊博性,再次,他要挺身反抗他的时代,不是反抗时代的某一方面,而是反抗整个时代。拉什迪的小说实现了卡内蒂的理想,他是一名扑向历史,最大限度地展开历史的丰富性,并批判着自己时代的作家。拉什迪就像具有心灵感应能力的萨里姆一样,是一座“全印度广播电台”(All-India Radio)。但是,他认为独立后的印度希望创造新历史的神话已经破灭了,小说所写的最后一个历史事件、英迪拉·甘地实行的“紧急状态”就是很好的证明。

《午夜之子》试图将整个南亚次大陆大半个世纪的现代历史写入小说,时间从1915年一直延续到1980年左右,这么大的历史跨度是与他对历史记忆的理解难解难分的。与马尔克斯隐喻化的历史书写不一样,拉什迪小说中的历史更为清澈、尖锐。他在《想象的家园》一文中写过:“往昔是一个国度,我们都从这个国度迁徙而来,它的失落是我们人性的一部分。”《午夜之子》中的人物纷纷缠绕于真实而混沌的历史,甚至被裹挟进历史漩涡的中心。小说中很多人的命运与历史息息相关,他们是历史的牺牲品,而不像大多数西方小说那样是个人选择的承担者。导演了狸猫换太子的助产士玛丽·佩雷拉,她将两个孩子调包的理由是恋人、激进的共产主义者乔瑟夫·德哥斯塔的观念——颠覆穷人与富人的区隔,然而这一轻率的举动彻底改变了萨里姆和湿婆两人的命运。萨里姆的家人全都死于1965年印巴战争的炮弹。他的妻子帕娃蒂死于印度1975-1977年实行“紧急状态”时对贫民窟的清理。

小说中还贯穿着三个国家的诞生:印度(1947)、巴基斯坦(1956)和孟加拉国(1971)。人与历史的缠绕,是这部小说最重要的特征。萨里姆这样叙述自己的诞生:“这一来我莫名其妙地给铐(handcuffed)到了历史上,我的命运与我的祖国的命运牢不可破地拴在了一起。”萨里姆一家人在克什米尔、阿格拉、孟买、拉合尔、达卡和新德里之间的辗转迁徙与这三个国家的命运密不可分。然而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说过,“不应把两件事混为一谈:一方面,存在着考察人类生存的历史尺度的小说;另一方面,存在着图解某一历史情境,在某一给定的时刻、某一小说化的编年史中描写某一社会的小说。”拉什迪的小说叙述绵密丰满,体量庞大,沟壑纵横,他的雄心并非是要演绎某一阶段的历史,而是在世界的丰盈中考量人、国家与民族的命运。正如拉什迪在小说中所写:“想要理解一条生命,你必须吞下整个世界。”然而,拉什迪所欣赏的并非巴基斯坦作家莫欣·哈米德在《无奈的归根者》(中译名《拉合尔茶馆的陌生人》)中的归根者,他并不相信历史拥有自己的根本。

小说是一种虚构的生活,但是对于拉什迪而言,这还不够,小说必须揭示生活的广博性和复杂性。拉什迪的小说场面恢弘,然而结构混乱——这是一种有益的混乱,在这种混乱的缝隙里,小说人物展现了自己不可化约的丰盈生活。伴随着印度、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国的独立,小说中的“边界”越来越多,不止于此,伊斯兰教、印度教和基督教之间的边界也荆棘一般存在于小说人物之间。在梅斯沃德山庄,新近成为西奈家保姆的玛丽·佩雷拉与老仆人穆萨之间的冲突原因之一就是宗教,玛丽是基督徒,穆萨则是伊斯兰教徒。除此之外,还有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冲突,比如德国留学归来的医生阿达姆·阿齐兹与地主女儿纳西姆·格哈尼婚后在床上的冲突,以及阿达姆·阿齐兹与保守的船夫塔伊之间的对立。

塔尔可夫斯基在电影《乡愁》中通过诗人戈尔恰科夫之口说过,只有废除国与国之间边界,人们才能相互理解。然而,《午夜之子》恰恰展示了一个建立边界的痛苦过程,呈现了在历史、宗教和语言之间的边界上产生的难以化解的差异与冲突。大概只有对这种差异性的揭露和记忆,才有可能让当代世界从冲突中清醒过来,将世界想象成为一个容纳着异质性的整体,从而让冲突的部分得以和解。

小说题目中的“午夜之子”是复数,他们一共有一千零一人(组成一个“午夜之子俱乐部”),每一个都具有奇异的天赋,出生时间越靠近午夜十二点,其法力就越大。萨里姆准时降生于午夜十二点钟声敲响时,因此他的法力最强大,可以心灵感性,能够进入别人的内心,还拥有极为灵敏的鼻子,不过他的鼻子不断地流着鼻涕。另一个午夜之子、街头歌手瓦妮塔的儿子湿婆(Shiva)降生于同一时刻,私人诊所助产士玛丽·佩雷拉却将他们调了包,家族血液在这一瞬间发生了断裂。还有一个午夜之子、女巫帕娃蒂后来带着身孕成为了萨里姆的妻子,她腹中孩子的真正父亲其实是瓦妮塔的儿子湿婆,这个孩子同样出生于午夜,属于下一代午夜之子,然而,家族的血液在他身上又一次发生断裂,这个孩子流落于印度教徒街头艺人社区。按照小说结尾的交代,这个世系将一直绵延下去,直到第一千零一代。但每一代不具有血统上的连续性,他们是通过虚构血液而维系着自己与过去的联系——正如萨里姆所说:“我继承的遗产也包括这一天赋,就是无论如何时,只要有必要,就能发明出新的父母。”午夜之子在断裂中传承并更新着历史,他们像尘土一样混迹在作为整体的人群中间,穿越甚至消弭着历史中的各种边界,他们代表着可能性和希望。

(作者系诗人、评论家。1981年生。同济大学哲学博士。著有诗集《赋形者》,译著《辛波斯卡诗选》等。现任教于同济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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