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屿物语
2016-12-08Text东方蓝莹
Text-东方蓝莹
白屿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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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屿
白屿风景秀美,不同于低纬度那些只有夏天、阳光和沙滩的岛屿,这座岛纬度比较高,如果遇到特别寒冷的冬天,岛上还会有其他岛屿罕见的雪花纷飞的场景,那时整个岛都被一望无际的白雪所覆盖。这大约就是它得名 “白屿”的原因。白屿距离最近的大陆有十二个小时船航行的时间,一年里几乎每一天都有美丽的夕阳。
也许因为白屿很美,也许因为有魔力,它总是吸引那些疲惫或者深藏秘密的灵魂。
自美术学院毕业后,过了三年流浪写生的生活,身心俱疲的以俊来到白屿,不知不觉已经有两年时间。以俊每天在晨光的缱绻中苏醒,做早餐,画画,到固定的咖啡馆喝下午茶,傍晚时沿着不远海岸的沙滩散步,当夕阳完全沉没海底时,就回到出租屋里。这间屋子位于整栋楼的第四层,可以看到海景,因为是在角落里狭小的单人公寓,租金也比较合理,他就毫不犹豫租下了。
岛屿每天都有无数的轮船往来于陆地和周围的离岛,来往的船只全都集散于小岛唯一的港口。那时才入秋不久,白昼已经越来越短。秋天往来的船只——尤其是回程的轮船特别多,因为谁也不知道将要到来的会是一个怎样的冬天,如果不幸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港口就会冻起薄薄的一层冰凌,那时大部分航运都会瘫痪。
初秋的一天,以俊背着画板来到港口写生,找到了一个位置适宜的角度,想捕捉傍晚时大量船只驶入港口的热闹场面。随着一声悠长的汽笛声,有一艘很大的客轮缓慢驶入港口。水手将登船梯缓缓放下了,人群随着旋梯走下来,港口的陆地上站满了抵达港口的人。
在众多下船的人中,有两个人特别显眼,因为他们的穿戴非常不合时宜。他们看起来是一对情侣,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女子身材比较娇小,穿着一条羊腿袖高腰宝蓝色连衣裙,裙子领子是多层重叠的蕾丝边披肩领,总体上庄重而轻盈。男子留有长发,穿着一身白色西装和做工考究的布洛克鞋,还打着领带戴着礼帽。男人个子并不高,大约比女子高出半个头。他们的旅行箱也不大,样式非常老旧,像是欧洲十九世纪的款式。在嘈杂的人群中,这一对情侣的严整打扮显得非常突兀,夕阳的光晕下,他们自成一个世界,将外界都隔离开了,这让以俊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为了保持整个画面的和谐,他特意没有将他们捕捉到画布上,但两人的影像在他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那时,以俊还并不知道,更从未想过会与西乡和月照有日后的种种交集。
2.退信
一日落日之后,以俊背着画板回去,走进出租屋的楼道,楼道里不同于往日的昏暗,灯光非常明亮,看来是房东换了一个新的灯泡。这样刺眼的明亮让他感到不安,他迅速上楼来到自己的房间门口。忽然听到一阵钢琴声从楼上传来,这说明楼上有人。看来顶楼空着的带阁楼的房间终于被租出去了,那个房间空了很久很久,似乎从来没有住过什么人。以俊一边想一边疲惫地掏出钥匙,将钥匙插入门锁转动,一封牛皮纸信封躺在门背后的地板上。不用看也知道,这是被退回来的信。
白屿只有一个邮局,步行十分钟就可以到,他每周都会去寄信。这些寄出的信里随便记录着自从他来到岛上每日的趣闻,或者有时什么也不写,其实内容是什么完全不重要。寄去的地址是 “白屿海面,以南xx英里海面”,收件人是“大海”,不知道它们会被寄去哪里,只希望它们被投放到遥远的不知名的海域。但是寄出的信一封接一封被退了回来,信件上总是写着 “查无此地”。以俊专门买了一个当地人手工做的盒子,盒子的外围镶嵌着朴素的月白色贝壳,十分精致。他将退回来的信收整在这个盒子里,放在书柜最顶层。
大约在以俊持续寄信半年后的一个夜晚,一个好心的邮递员蹲坐在以俊公寓的门口,邮递员见到有人回来,便站起身来。想必是等了很久。
“你好,我等你很久了,你寄给大海的信,我们无法投递。”
“没有关系。”
“请不要再寄了吧,你再继续寄,我们也会给你退回来的。”
“没有关系。谢谢您。”
邮递员觉得这若不是个怪异的单身汉,那就是闲极无聊拿邮局找乐子的人。他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毕竟以俊寄出的每一封信都贴好了足额的邮票,也是按规定投放在邮筒里,并没有可指摘之处。
事实上以俊并不在乎寄给大海的信被退回,这对他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了一周一次走去邮局的理由,重要的是对一件事情认真虔诚的姿态。并不是每一件事情都需要有确切的意义,就连人的存在也并非生来就有意义。反复做着一件无意义的事,这小小的持之以恒的无意义,渐渐会与生命那巨大的虚无的空洞连接,就像一束光被黑洞捕捉,终究与整个未知的宇宙融合。这让他的内心产生一种快感,是一种纯属徒劳的快感,相比起达成目的的快感,徒劳的快感更能让他面对生命中,那偶尔扑面而来的荒诞感。
无意义和荒诞就像两条密度不同的河流,在某一个点偶然交汇融合,顺着生命之流流到一个他并不知晓的目的地,而他只能沿着生命的河流观望。所以,以俊坚持每周都在周五落日前把信寄出,因为周末邮局休息。他并不希望寄出去的信被耽搁。大约在每周一,门缝里便会出现一封上一周寄出信的退信。
那日以俊很晚才睡去,他梦见在港口上那两个衣着怪异的人。想必他们是来白屿旅行的游客,秋日的白屿非常美丽,气温舒适,天空晴朗。半梦半醒间,以俊又迷迷糊糊地睡去。第二日,到正午才醒来,随便吃了一点午餐后就出门了。平静的日子还在继续着,仿佛潜居在幽深的海底,以一种深沉静谧的姿态流动着。
3.租客
大约两个星期后的一天,以俊傍晚在海滩散步,远远看到两个背影,男子握着女子的手,他突然觉得很熟悉,虽然以俊站在离他们身后很远的位置,但这是那天他在港口见到的两人是确定无疑,大抵是因为他们站在一起浑然天成的姿态。他们穿着依旧极其不合时宜,男子穿着一件黑色长袍,戴着风帽;女子是一袭黑色宽大的长裙,外面还罩有长斗篷,带有像穆斯林一样装扮的头巾。两人俨然是中世纪的神父和修女,牵手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们俩走得很慢,以俊与两人之间的距离在渐渐缩短,他也刻意放慢脚步,不想因为太近而打扰他们。秋天海边的傍晚已有丝丝凉意,一阵海风吹来,男子转向女子为她整整长斗篷的领子。然后又握着同伴的手继续走,远远看着觉得他们是幸福的一对。他们构成的画面并不太真实,仿佛穿越回到了中世纪。
大半个月了,他们还在这里,可能他们并非岛上的游客,是居民也说不准。对此,以俊也没有太在意。直到有一天在公寓楼道里和他们遇见,楼道很狭窄,以俊刚从外面回来,他们准备出去,看到以俊向他们走来,两人立刻向后面退了一步,十分大方得体。三人都微微一笑,颔首表示感谢,以俊这才看清他们的脸。女子是纤细的瓜子脸,五官都很小巧,看着还不到二十五六岁,但面色有些苍白,有些瘦弱。男子三十出头的样子,眼神深邃而温和,长相很普通,两人的神韵非常契合,似乎有些相似。以俊突然意识到,他们就是顶楼的租客。这幢房子顶层是一套家庭公寓套房,还带有阁楼,可以说是全岛最适宜观景的一间屋子了。但因为租金比较昂贵,又只长期出租,所以一直是这幢房屋唯一的闲置房间。如今突然出现了新的面孔,那新的房客必定是他们无疑了。
想到这里,一阵无由来的喜悦涌上以俊心头。之前太多的回忆以及三年的流浪生活让他异常疲惫,几乎丧失了所有与人交往的力气。在岛上的两年,他断绝了与所有故友的往来,在这个小镇上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他也不懂当地人的语言——这正合他的心意,语言算是最糟糕的沟通方式,时常让他感到疲惫并充满误解。岛上的居民十分友好热情,每次与他迎面走来,都会颔首微笑,以俊也对他们报以微笑,他一向喜爱这种无需寒暄的善意。
而此时经过两年完全独居的恢复,白屿的生活于他太过于平静。岁月宁静得静止了,像黏腻在芝士慕斯上的奶油。他体内那个不安的灵魂已然挣脱了时间和空间的禁锢,连同挣脱那些不安,至少他以为是这样。实则那些不安在一个无形的夹缝里飘荡、滋生。但就连它们的滋生也是静止的,这被独处所斩断的不安以一种机械的状态凝固着,繁殖着,有恃无恐。
而如今,生活里出现了两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外来客,当得知他们是自己楼上定居的租客时,以俊心中不免产生一丝亲近之情。其实,白屿的城市已经建造得相当繁华,外来人并不少。但他们两人与人群疏离的气息与自己如出一辙,拥有这种气息的人,总会异常敏锐地在人群中捕捉到同类,这种敏锐也算是上帝对他们天生疏离的一种补偿吧。以俊原本沉浸在岛上悠然生活的心,竟被一种奇异的、渴望温暖和同类的好奇心所唤起,就像是观察者的敏感整整蛰伏了两个冬天,突然间被一声春日的虫鸣唤醒。
4.初识
纵使有想要结识新邻居的心,但为了不让自己的突兀惊扰这对佳人,以俊暗自决定并不采取正式的登门拜访,相逢的人会再相逢,这个岛并不大,他相信和他们总归会遇见。
这一天果然很快就到来了。每个星期三下午,以俊都会去岛上一些知名的咖啡馆门口出售自己的画,有时运气好,卖一个下午就勉强够支撑半个月的生活开支。这一个星期三的下午,他来到自己最喜欢的Sunset Coffee,这是一家滨海的咖啡馆,装潢也十分讲究。这一天咖啡馆很冷清,岛屿已经入冬了,此时是白屿观光的淡季,进岛的游客并不多,咖啡馆自然而然也就比较冷清。冬日午后的暖阳照射在画稿上,这些画稿突然让他感到陌生,像是第一次见到它们。搬了一个藤条的靠椅坐在画摊旁边,以俊一边喝着曼特宁咖啡,一边懒洋洋地望着远处发呆,一张画被人从地上捡起都没有察觉,这幅画正是那日傍晚他在港口写生的作品。画中有那日黄昏的港口,抵达港口的邮轮,邮轮上的旋梯,拥下旋梯的船客以及映照在白色桅杆上的夕阳……都历历在目。
以俊的视线由下往上发现拿起画稿的人是一个女子,她正是楼上的租客,与她总是结伴的男子自然就在她旁边。非常巧的是,他们穿着那日黄昏抵达港口时的着装。此时女子拿着那幅画——那幅初见他们的傍晚,以俊刻意将两人从画中略去的画。这时,一种神秘的命运感从以俊心中升腾起来,作为知道一切原委的人,一种窥探到一丝宿命的惊奇和快意笼罩着他。他生怕他们从画中觉察到自己也在他们那日抵达港口的蛛丝马迹,那样对于他那隐秘察觉的宿命感不啻是一种破坏,更几乎是一种毁灭,其中也包含着他这个窥探者自身在场的毁灭。
女人和同伴拿着画仔细端详,很快就决定买了。他们很快又挑了几幅其他的画,男人看着以俊嘴角露出笑意:“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男子的声音温柔而清朗。
“是啊”,以俊微笑着回应道。
“您的画画得真好。我们想买下这些。请问一共该付您多少钱呢?”
“我们屡次遇见,也算是有缘,你们欣赏我的画,我也很高兴,这些画我想送给你们好吗?”
他们俩稍稍有些诧异,毕竟在他们看来,与这个卖画的男子仅仅只是两面之缘,但以俊心里知道,这其实已经是第四次遇见他们了。第一次是在港口,第二次是在海滩,上一次是在楼道里。
买画的两人彼此对望了一眼,大约是交换领悟了陌生人善意的默契,男人转向以俊说:“好的,非常感谢您。我叫西乡,这是我的妻子月照。我们可以恳请您与我们一起共进下午茶吗?”她的妻子也向以俊投来羞涩又热切的目光。
“好的,我叫以俊,很高兴认识您和您的妻子。”这样的邀请,自是欣然接受。
其实,以俊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从他第一次在港口见到他们的那个黄昏开始;从他看到两个人仿佛在人群中有一个边界,格格不入的时候开始;从他无意识中将他们从画布上略去的时候开始……这一切仿佛是他交托给命运的一场预谋,就在等着他与他们相遇的这一个点。而这个点一定早已被固定在命运之钟的某一个刻度,只等秒针最后与之重合的那一秒,整个钟就会响起悠扬的响声。
5.邻居
那天在Sunset Coffee的下午茶堪称完美。这也是以俊第一次与西乡和月照近距离交谈。他们两人是夫妻。西乡是一个十分绅士而温柔的人,他的声音有着一种并不黯哑的磁性,他的长相并不让人印象深刻,但举手投足之间让人感到舒服。月照有一张娃娃脸,但稍稍有些苍白,她的话并不多,眼神柔和而忧郁。
“您是画家啊,我与妻子都非常喜欢您的画。”
“谢谢你们,不必用敬语。我想我们是居住在同一栋公寓的。还记得那日我们在楼道里遇见吗?”
“是啊,我们住在顶楼带阁楼的房间,真抱歉我们还没有去正式拜访。请问你是一个人吗?”西乡问道。
“是的,我就住4楼,402房间。”
“这几日我们刚刚搬来岛上,正在装修房间呢,你送我们的画,我们正打算挂在墙上做装饰。”西乡继续说道,月照也在一旁点头。
整个下午基本是以俊与西乡在交谈,月照在一旁听,显得有些羞涩。西乡是一个作曲人,月照则从事自由撰稿。白屿是西乡和月照长久以来的向往之地,可能会在这里待上一年半载,也可能就此定居。
从那之后,以俊自然而然与西乡夫妇成为了好朋友。原本以为像这样的夫妻外人会很难接近他们,但事实上他们比以俊想象中的亲切。以俊很喜欢和他们在一起,他喜欢西乡的风雅备至,也喜欢月照的善感忧郁。他觉得两人简直是天作之合,两人之间似乎并没有太多的言语。这让他想起他以前学生时代和流浪岁月的几段恋情。他始终无法与恋人达到像西乡和月照之间的幸福图景。
在美院的时候,以俊性格开朗随和,再加上长得也比较白皙文静,还颇受女孩子欢迎。他也有过几段恋情,但在一段感情里他会感到更加的孤独。孤独就像与生命捆绑在一起的原罪,再深切的感情都难以消减。当经历热烈的爱情时,做事也更加有动力了。这孤独开始变得高兴了,快乐了,但却不会消失。这是一种由充实的心境所赋予的极其澄澈、纯粹的快乐,是拥有友情、也有爱情时,一切各就各位,什么都刚好的状态。但对于个体自身存在的困惑和那生命长久的不安感,却无论处在怎样的亲密关系中都挥之不去,这让他永远无法恣意地去爱,因为他的生命从本质上是缺席地,他的生命在有思想的时刻是缺席着的。
对于这对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夫妻,以俊与其说是羡慕,不如说其中更饱含喜爱与好奇。所以以俊总是会找机会接近他们,外出散步和郊游也常常邀请两人一起去。西乡与月照身上,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神秘气质,两人对人群很疏离,但对于接近他们的人却很亲切。并不像预先设想的那样难以接近。
一次三人散步回去,上楼时以俊顺便邀请西乡夫妇去他的小屋坐一会,给他们看自己其他的一些画作。钥匙在锁孔里转动,门打开后,门里的地板上像往常的周一一样,放着一封退信。三个人都看到了,信封上写着:
“寄往白屿外海以南15海里处大海收
地址:白屿海滨新街,3号公寓402室
寄件人:以俊”
上面没有邮编,在信封显眼的地方印着 “查无此地”的退信戳记。以俊略有些尴尬地匆忙将信放进抽屉里。
“以俊还会写信啊,这年代写信的男孩子不多咯。”月照为了缓解以俊的尴尬说。
“是吗,我可是每一周都会去邮局寄信呢。西乡和月照真是般配啊,让人很羡慕。”以俊找出茶叶给两人沏茶。
“哈哈,经常有人这样说。”西乡看着月照笑道,月照则略显羞涩地望着以俊。
“那么以俊呢,有女朋友了吗?”
“现在没有,因为绘画采风,也是常年居无定所。似乎一个人也就习惯了。现在也喜欢自己一个人的生活,自由自在。想去哪就去哪。”
“原来是这样。一个人自由自在固然是好,但若有人愿一起颠沛流离那则是幸运了。”西乡一边喝茶一边说道。
“嗯,话是这么说……”
6.月照
事实上,月照很早就注意到以俊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大约是从初秋那个抵达白屿的傍晚。她与西乡提着行李随着拥挤的人流被挤下旋梯。所有下船的人都拥挤在港口,一时间疏通不了,她和西乡就伫立在人群之中,想等眼前开阔了再行动。西乡提着箱子,她则在一旁观察着这个初来乍到的岛屿,海浪拍在岸上的声音、汽笛声、喧嚣声、孩子的哭声、叫喊声、不断有人走下旋梯那种鞋子踏在金属上的声音……她觉得从城市的喧嚣进入另一种喧嚣,经过十几个小时邮轮的颠簸,望着夕阳在轮船白漆桅杆上投射的光影,她突然在眩晕中瞥见不远处一个在画板前安静写生的男孩。男孩穿着白色的衬衣,坐在一个板凳上。看不清面容,他时而抬起头望向自己这个方向,时而沉思,时而在画板上挥笔。月照正看得出神,西乡抓住她的手,示意人群已经疏散,可以离开了。
月照以前从来没有在岛屿生活过,这个地方让她似乎经历了一种全然不同的新生。岛上的一切都明晰而澄澈,她有时甚至遗忘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她似乎来到了一个既没有记忆也全无他物的地方——而这正是西乡和她来到这里的初衷,他们一直在寻找这样一个地方。
那日非常偶然地和西乡去一个海滨的咖啡馆喝下午茶,也就是在Sunset Coffee咖啡馆的门口,月照一眼就看到了一幅非常熟悉的画,她忽然确定眼前那个卖画的男孩是那日她在港口看到的人。
月照很少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一个单身男性的生活。因为西乡和月照结识在非常遥远的少年时代,两人都是不太善于结交朋友的人,再加上常年相依为命,到处辗转,这更是减少了结识固定朋友的可能。
以俊总是穿着白衬衣牛仔裤,话也不多,笑起就像岛上深秋湛蓝的天空那样迷人澄澈。他对生活的漫不经心令月照感到惊奇,他的生活似乎是没有任何目的和方向,那姿态像照在海面上的阳光,起伏全是随着波浪的荡漾,自己浑然不觉。海岛生活缓慢、相对封闭的生活,以俊就住楼下,他外出时又常常邀约丈夫和自己,这样一来二去自然开始慢慢熟络,这在不知不觉中似乎促成了以俊与两人一种较为稳定又舒适的关系。
以俊友善、谦和,让人感到放松自在,像和煦的春风。他画的画,乍看之下透露着一种表现主义般的荒诞和虚无,但仔细看却发现有着一种宗教信仰般的宁静覆盖在其上,总体来说是稳固而安详的,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西乡却不是这样的,他是个非常骄傲的人,别人很难走进他的生活,但他良好的教养并不会让初识他的人感到不舒服。他极少结交朋友,也不轻易接纳别人的友情。他几乎过着一种中世纪般严于律己的生活,睡眠时间非常少,他的工作一般是作曲,工作的时候非常认真,没有人可以干扰他。西乡对着装非常讲究,他从不穿牛仔裤,就连月照的着装也要与他登对才行。西乡的个性里给人一种压迫感,纵使在一起那么多年,月照面对西乡偶有一两个瞬间还是会有一闪而过的紧张和不安,但她又常常觉得那是幻觉,甚至她觉得这种不安是对西乡常年依赖关系的一种亵渎。因为她是深爱他的,或许这就是伴随着深爱滋生出的一种小心翼翼。
所以当月照发现丈夫不仅接纳以俊对二人投来的友情,还对以俊表现出好感时,她可以说是非常地诧异,这在西乡与月照的生活里,是一件非常罕有的事情。确实,以俊有一种让人放下防备的善意。无疑,在这一点上丈夫是非常敏锐的,这也是他们夫妻二人可以长久地守护那个属于他俩秘密的关键。
7.陌生人
白屿进入了冬天,今年的冬天并不是太冷,但整个白屿竟飘起了雪花。
以俊很喜欢在户外的雪地里写生,有时他的画笔会不知不觉停下来,他喜欢听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似乎天地间除了这个声音什么都消失了,他的画板、画笔、连同他的身体、他的手指都一瞬间消失。雪花在簌簌飘落之时,仿佛一切都到了尽头,超越了生死。连往日身体寄居空旷的虚无都开始消失,此刻,他的生命是充盈的,是什么在充盈着他的生命呢,眼前除了一片白雪茫茫,并别无他物。他常常因流连于这种生命的充盈感而失去意识,几乎快到丧失体温,全身僵硬后才会有知觉,这才艰难活动已经快要凝固的躯体,背着画板和椅子返回。
以俊几乎想把生命完全沉浸于这些时刻,这些神识与大自然完全相融的时刻。他的生命并没有非实现不可的目标,并没有放不下的心愿。他活在一个接着一个的瞬间里,只要这一刻他感到存在,他才确实存在。他相信有神明,生命不仅是一场感官和思想的旅途,它有着上天的计划和安排,而他需要做的,就是完成生命本身,在生命的旅途中做一个不带有任何判断的观察者,有时这种客观令他自己都感觉到一种冷酷。
又是一个星期一的黄昏,大雪覆盖住了通往公寓的路,冬日的黄昏使银白色的雪地看起来显得晦暗。以俊打开公寓的门,看到一封不同于往日退信的信封躺在地上,他拾起信封,这确实不是他写给大海的退信,他写给大海的信总是用邮局发行的最普通的白色信封。这是一种他没有见过的墨绿色信封,里面是散落出朴素的米白色信纸,信纸的质量很好,很厚重。里面的字迹工整清秀,只见信纸上写着:
以俊:
您好!
看到这封信不必惊讶,我于您是一位陌生人,偶然间收到了您寄给大海的信,因为被投放到我的门口,以为是寄给我的信件,匆忙下无意间拆开,感到十分抱歉。经过三思,我还是决定给您写一封信。
我想我们全然可以成为陌生的朋友,你大可不必顾虑我是谁,把我当成大海或是海中的来客也未尝不可。如果您觉得可行,那么我们可以这样来往,如觉得有所冒犯,那十分抱歉。我也不会再打扰您。
大海
以俊看到这封神秘而礼貌的陌生来信感到十分意外,毕竟他写给大海的信一直被退回,那于他而言是一种私人仪式性的举动,他并未期望过什么。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收到回信,看着名为 “大海”的落款,以俊只不由得笑了,看来果真还有和自己一样童心未泯的人,多一个陌生的朋友也无妨,何况自己一人独居在这岛屿,所见所闻也无人分享,倒不如与这海中的来客分享。想到这里,以俊也觉得有趣极了。于是,他并不深究这信的来源,只是每周照常写信,里面就说一些每日日常,有时还会附上一些小件的画稿,周五时去邮局寄出。
8.来信
从此,每周一以俊收到的不再是退信,而是那种墨绿色的信封,里面的信纸是一成不变的米白色,信纸隐约透着淡淡松香。他们从各自的童年聊到现有的生活,陌生的来信也一次比一次长,不知不觉间,这样一来一往的通信竟持续了大约半年之久。习惯了这一周一次的来信后,以俊竟开始期待每周一的到来,这天,信毫无悬念地出现在门缝中。
以俊:
您好,能与您相识,自是有着上天非凡的意旨。至此,我已知晓您是可以值得信赖的朋友。因为我们是陌生人的缘故,我想向您倾吐一个常年在我心中的秘密,这样的秘密已跟随我太久,我不想在百年之后它就此隐没,但苦于当事人都还在世,我无法向熟识的朋友吐露。如能向一个朋友倾吐,那我也觉得算是了却了一个长久盘踞在心中的愿望,毕竟,心中深藏一个无法向任何人诉说的秘密,实在是一件令人感到孤独的事情。
我自小生在一个富裕的商人家庭,父亲是一位做茶叶生意的商人,母亲来自书香门第,他们都是来自基督教的家庭。母亲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与父亲在一起,两人十分恩爱,按理说那是少有的幸福家庭,生活富足,什么都不缺少,记忆里父母几乎从未有过争吵。要说仅有的不如意,只是因为生意的缘故,父亲常年不在家,记忆中大多数时间都是我母亲照顾我。父亲生意很顺利,随着生意越做越大,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母亲素来性情温良,识得大体,对父亲从未有过抱怨。但母亲会在不经意间会流露出忧郁和落寞,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但作为儿子的我,还是会敏锐地捕捉到。她时常默默流泪,那泪水似乎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是从她的内心深处,一个从不让孩子触及到的地方。甚至作为一个男孩的我,都感到了那背后的伤悲。那张笼罩着她的孤独的网也同样无形网住了孩童时期的我。在别人眼中看似富足美好的童年,于我更多是压抑而孤寂的。
随着长大懂事,我开始对父亲不满,甚至怨恨,甚至还为此和他争吵过,但几次都被母亲平复下来。我和母亲不断迁居到更大的别墅中,父亲回来的时间少得可怜。母亲总说父亲凡事习惯了亲力亲为,虽然生意做大了,但总免不了要自己奔走。母亲每晚睡前都会祷告,为奔走在外的父亲祈愿平安。我对父亲的感情是复杂的,他很少对我有直接的感情表达,他那少得可怜的爱似乎只传递给母亲,再由母亲将自身丰盛的爱传递给我。我对他不满甚至怨恨的感情,也许来自于内心深深埋藏的敬畏,甚至是一丝嫉妒。
这一切都是十五岁以前的记忆。似乎生命中会有一些界碑式的时刻和事件,一旦越过,整个生命会向着你完全想象不到的地方马不停蹄地生长、蔓延。而变故就在十五岁那年发生了。
不回忆的时候,这些前尘往事已经几乎遗忘。但没想到诉诸笔端时,在记忆中是那样清晰。写到这里,不觉有些疲乏,下一次再继续说吧。谢谢您愿意倾听。
大海
岛屿已经进入夏天,屋内有些闷热。一阵海风从窗外吹来,以俊将信纸装进信封里,海风的味道混杂着信纸松香的味道,有一种植物开始腐败的感觉。以俊在猜想这位 “大海”的样貌和年龄,他的形象在一次次来信中变得具体。他想他现在应该是一个安居乐业的中年人,或许自己也成为父亲,或许与妻子的感情并不美满,以至于向一个陌生人倾诉。他此刻竟无意间闯入一个陌生人青涩而有些落寞的青少年时期。一想到这里,以俊觉得十分神奇,世界上竟然有这样一种将两个全然陌生的人联系在一起的力量。
如果是一个平常人,或许早已停止这种和陌生人之间的来信,毕竟从世俗价值来看,这不免是有些诡异而毫无意义的事情。但以俊却乐此不疲,他珍惜那些生活中不期而至的事件。他认真写完回信后,夜色已经深了。以俊很快就睡去,梦中,他似乎隐约梦见一个孤单的少年。
9.教堂
岛屿进入夏季后热闹了不少,白天渐渐变长。岛屿内一所小教堂于这个夏天完成了翻修,以俊作为岛上少有的美术科班出身的学生,被邀请为教堂增添一些壁画,所以他近日常常去教堂进行实地的考察。
相传最初迁居这个岛的岛民中,约有三分之一是天主教徒,在此传教的法籍神父,为解决宗教活动场所,于同治年间组织修建。花了十年时间,用岛上特有的珊瑚石,建造了这座占地面积近千平方米的教堂。
高大雄伟的天主堂,在四周低矮民居的衬托下,显得规模庞大,颇有气势。正门顶端是钟楼,高耸着罗马式的尖塔,钟楼有一个十多级的石造螺旋梯。顶层挂有一口合金大钟。据说是一法籍寡妇教徒所赠,当年的钟声能传遍整个岛屿。每个礼拜天的上午,司钟人上二楼拉响教堂的大钟,圣堂村及近邻的信徒们听到钟声,会自觉地、安静地步入祈祷大厅。教堂的左侧,是一座两层的券廊式神父楼。天主堂的大院内还设有修道院、医院、育婴堂、孤儿园和学校。但如今,顶楼的钟几近荒废,很多年都没有再响起。这个教堂让这座小岛加增了不少异域风情,以至于都成为旅行的景点之一。想必翻修的经费就是来自这些游客的光顾。
星期天天气很好,以俊想看看教堂晴天早晨的光影效果,便在这日早晨来到教堂,一进去前排长椅已经坐满了来参加主日活动的人,他便顺势坐在教堂靠后几排的长椅上。环顾四周,阳光透过布道台后面的彩色玻璃和大厅两侧尖拱大窗,在教堂的墙壁上呈现出五光十色的光斑。布道台右侧有一架电管风琴,前方人们在琴声的伴奏下唱着敬拜赞美的诗歌,那歌声宁静而悠远,以俊感觉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似乎意识都停止了。
过了许久以俊才回过神,他打量着教堂的整体结构,思索着在指定的位置如何进行壁画的增补。他的视线掠过高寂的穹顶、前方坐满人的长椅、布道台、布道台后面的十字架、电管风琴……他突然被电管风琴后面的身影吸引住了,这是一个身着正装的男子,戴着深紫色的一个领结。因为后排座位距离太远,他无法看清男子的面容,他只是觉得这男子的气质非常熟悉。他隐约感觉那是西乡,毕竟在岛上以俊没有太多认识的人,那样端庄而优雅的男子必定是西乡无疑了。这样的话,那月照应该也会在教堂里,他扫视了下前排座椅上的人,果然一眼就认出了月照,她戴着一个和西乡领结一样颜色的深紫色发箍,穿着一条同样的深紫色丝绸长裙,坐在离管风琴不远的前排位置,手上正捧着赞美诗集专心地和周围的人一起吟唱。
以俊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他们,这个岛果真太小了。他知道西乡是一位作曲家,想必定居下来后,便被邀在主日的时候来为教堂服侍也不可而知。不过月照也在这里的话,感觉他们夫妻俩应该是一对虔诚的信徒。他惊讶于两人是如此迅速地融合进了当地居民的生活中。
敬拜赞美完后还有一系列牧师的布道,以俊计划从教堂离开后还要搭船去白屿外的一个离岛采风,所以无法等到一切结束后向西乡和月照问好,便匆匆离开了。
10.往事
继上一封信不久后,以俊一直盼望来信,信总是在周一傍晚后收到。这几日的白昼一日比一日长,傍晚似乎来得很晚,这给以俊一种错觉,似乎等了这封信很久。这封信拿在手上沉甸甸的,似乎很长,以俊在晚饭后迫不及待拆开。
以俊:
感谢您随信寄来的一些随手插画,我甚是喜爱。我接着上次的信与您说,或许此信中会提及一些令旁人吃惊的事情,但通过我与您的相识,这些事情在您看来未必会惊讶,这也便是我决定向您吐露的初衷了。
十五岁的冬天过年前,父亲回来了,他并不像以往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带回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比我还要小几岁,十岁左右。女孩很瘦弱,尖尖的瓜子脸,脸色十分苍白,看起来风一吹就会倒的样子,眉宇间有着一种超乎她年龄的忧愁。
他告诉母亲,这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个孩子的生母已经去世,他祈求我的母亲原谅,与此同时更希望母亲可以接纳她。这个消息于母亲和我都太过于震惊。母亲是虔诚的基督徒,没有一点预兆,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私生女令她打击非常大,况且,这个女孩儿竟然已经那么大了。常年来,她总是为父亲操持家中事务,只道父亲在外奔忙生意,从来没有设想过这样的情况发生。母亲把自己关在房间整整三天没有出来,什么也没有说,从此家里多了一个女孩,其余的竟然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我知道一切都变了,随着这个女孩的到来,母亲心中的上帝似乎忽然间坍塌了。父亲自此后很少外出,但他在家中的时间竟令母亲与我都更加难以忍受。母亲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女孩,母亲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母亲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她时常陷入长久的沉默,那令整个家都压抑极了。我突然间强烈地意识到对那个女孩的恨意,她与另一个女人,她的母亲,乃是我与母亲不幸的根源,是母亲常年被遗弃独处家中的元凶,是我童年时期长久处于一种缺失父亲的奇异气氛中的罪魁祸首。母亲对此不置一词的软弱让我感到愤怒,我将长久对父亲的怨念也一并投射到这个不速之客身上。现在想来,我竟将一个少年可以集结的所有怨恨都投射到了那个女孩——父亲口中的——同父异母的妹妹身上。
我纵使不被认为是一个谦逊之人,至少也是一个大度的人。这个私生女似乎胆小又孤僻,在父亲给她安排的新学校里也没有什么朋友。但在这个所谓的妹妹面前,我变得不再像自己。我刻意冷漠到忽视她的存在,如有必要交集的时刻,也必是竭尽嘲讽挖苦。我将她每日做好的作业,在第二日上学前拿笔乱涂乱画,她因此很长一段时间无法交作业,经常被老师留校。而她却一声不吭,看不出有什么反抗,也并不向父亲告状,这更加令我恼怒,于是我变着法子刁难她,将她看作是我的头号敌人。我对她的恨意,却是在母亲病逝后达到顶峰的。
或许家中的气氛太过于压抑,父亲不久后又开始离开家,长时间没有回来。不久,母亲不知是什么原因竟病倒了,家中请了很多当地有名的医生来看,但全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母亲从那时起就一直卧病不起,一直是家中的佣人在照料,每天都打点滴,病情却丝毫不见起色。在我十八岁高二刚入学的那年,父亲的私生女刚好进入我所在高中的初中部。在那年秋天,母亲就病逝了。从此,我不愿再与父亲说话,我竟与自己最憎恶的男人以及他和另一个女人的私生女共处同一个屋檐。
在母亲离开的日子里,我经常在半夜的噩梦中惊醒,这个家似乎除了空旷的三层楼的房间和一屋子的寂寥,已经什么都不复存在。母亲去世那年,一个寒冬的夜晚,我被噩梦惊醒。所有的委屈、不甘、怨念、恨意涌上心头,我冲进了父亲私生女的房间。她的房间竟然没有锁住,我一脚踢了进去,啪地打开了灯,一瞬间房间里灯火通明。她被吓醒,还蜷缩在被子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迫使她坐起来,这三年来积压的怒气瞬时间喷薄而出,我摇晃着她大叫让她还我妈妈,让她滚出这个家。我突然间歇斯底里地哭了,因为我知道母亲已经离开我了,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她在我的摇晃下几近窒息,这一切发生得太迅速了,她脸色苍白,在震惊之余还没有回过神。她眼角也缓缓流下泪水,一字一顿地说到 “我的母亲也是病逝的”。她的眼泪滴到我的手腕上,那一晚,是以父亲听到声响,赶来将我从她房间拎出而告终的。
以俊已经很久没有抽烟了,也很久没有看那么长的来信了,这个陌生人的故事远比他想的要复杂。他从抽屉的深处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燃,又继续往下读:
自那一个狼狈又失态的夜晚过后,她似乎受到了惊吓,总是躲着我。每天去上学也是两个司机分别送我们。我对她的态度从那之后有了一些改变,只因我突然意识到,她也是父亲出轨事件的受害者,我对有关她母亲的一切都是一无所知的。在这个世上,如果要说谁的处境是与我最相似的,那么就是这个女孩了。她是否也有过孤寂的童年,是否也在她母亲日益思念父亲不安的阴影下,度过生命最初几年的时光?甚至她还与我都分有了我所憎恶的父亲的基因。如果说少年时期的人生是那样迷茫而孤单,极其渴望与人分享的话,那这个私生女本应是与我有着最多相似经历的人,本应是与我最为接近的人——如果她不是父亲的女儿的话。
母亲去世不久后,父亲基本又开始了不回家的生活。我不能接受母亲离开的现实,我无心上学,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致。我经常将自己封锁在母亲的衣柜里,用尽全身的力气吮吸着衣柜里残留着的她的味道,想着最爱我的母亲已经永远离开,我总不禁嚎啕大哭,直到哭到浑身无力,两眼发黑昏睡在衣柜里。每次醒来,衣柜门已经打开了,我还躺在里面。不知道是谁怕我无法透气,在我睡过去的时候打开的。很多次都是这样。
我一直处于低落的情绪中,似乎童年所有的不安在此时全都浮现出来,我不知道该对谁说,校园中的朋友是不可能理解的。我内心深处实则是非常渴望亲近父亲的私生女的,她作为除父亲之外,这个家中的一个存在,也是让我回忆起母亲的关键存在——她也是我关于母亲的记忆的一个重要连接。她似乎不仅是我家庭悲剧的一个参与者、见证者,甚至也是一个受害者。我内心中有两股不同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个声音让我去靠近她,一个声音让我憎恶她。我在那些噩梦不断的夜里,在那些思念母亲无眠的夜里,在那些泪水默默流下的夜里,不知道是一种怎样的力量在冥冥中驱使我来到她的房间门口。我就那样静静地在她卧室门口坐着,一坐就是整个晚上,直到黎明快去上学才离开。说不上来我为什么会这样做,只觉得离自己的恨意近一些时,自己离母亲也近了一些。事实上,我的心中早已没有了恨意,但那时的我还太年少,不足以细细分辨出心中那些激烈的情感。
爱与恨之间其实是没有什么分野的,太过于炽烈的感情在核心全是一样,就像火山口冒着蒸汽的熔岩,是怎样的形态,全看你怎样命名,它就怎样凝结。如果不是稍后发生的一件事情,我或许永远也意识不到自己对妹妹的感情。
写到这里,不觉得有些累了,这些往事竟还历历在目,大约是在心中停留太久了吧。你上次在信中提及接手教堂壁画的事情,愿一切顺利!海
11.潜水
以俊越来越觉得不可思议,他竟然与这位素未谋面的朋友通信了将近大半年的时间,更没有想到对方会如此心无芥蒂地吐露那么多往事。这一封封墨绿色的来信令他在岛屿的生活更加充实了。
他想到自己的家庭,父母都是老师,父母年纪也有些长了,平时不说父母有什么亲昵的举动,但感情也算细水长流。海的信中所诉说的一切对他事实上是非常陌生的,但是他却可以理解。以俊有着一种超出二十几岁男孩的一种共情能力,这除了和他自小体恤人的性格有关外,也与三年的流浪生活有关。三年间,他看尽世间人情冷暖,深感人性中的美好和不堪,所以如今无论听到什么事情,都不会感受到惊讶,有的只是一种深深的悲悯之情,人生在世短短的几十年间,竟然有如此之多的悲欢离合在世界未知的角落里上演,而每个人从出生就注定了,要在自己的角色里走完这一生。不同的角色,不同的使命,相同的悲欢离合,相同的爱欲孤独。以俊珍惜每一个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人,了却一些缘分,似乎就是他要完成的使命。
这个陌生人与他的距离是一种令人非常舒服的距离。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与人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连接在一起。
就像与西乡和月照又是另一种方式的连接,都是非常令人舒心的。说到西乡与月照,这个星期与他们相约一同去潜水,潜水是这个岛屿夏季最受欢迎的一项娱乐之一了。以俊很早就跃跃欲试,今年入夏时节,他就预约了一个岛内有名的私人教练,没想到排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初秋了,他立刻想到了西乡和月照,便邀他们一同前往。
虽说是初次潜水,当身体滑进水里的时刻,月照感到身体突然变得轻盈而灵巧。她感觉自己带着的面镜和笨重的装备一瞬间都消失了。水下的一切都令她感到新奇,五颜六色的小鱼从他身旁游过。深吸一口气,伴随空气而来的是一种令人安心的嘶嘶声,海水在自己四周荡漾,整个人融入大海,自在极了。大海给她心安的感觉像西乡给她的心安的感觉一样。不,事实上没有人能代替西乡,西乡永远是她唯一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月照正出神地想着,突然间一条浑身带刺的大鱼从小鱼中穿梭而来,月照忘了自己在水里,竟吓得无意间惊呼一声,原本含在嘴中的氧气管就在这一瞬间脱落,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紧跟在她身旁的西乡早已把自己的氧气管取出塞进了月照嘴里。这一幕教练和以俊都看在眼里,教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自己的氧气给了西乡,自己用几秒钟憋气的时间启用了另一条氧气管。
上岸后,教练说那么多年了,第一次看到一个人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氧气给同伴的,只是那样做对于初次潜水的人,太过于危险。多亏他盯得紧。除此虚惊一场之外,三人那日度过得可以说是愉快极了。三人上岸后在岸边日光浴时,西乡邀请以俊中秋节时来家中,三人一起共进晚餐。以俊自是欣然接受,他喜欢每一个和西乡与月照在一起的时刻。
12.禁忌
陌生人的信非常准时,每个星期一会出现。
以俊:
上次说到不久后发生了一件事情。
那大约是母亲去世半年后,父亲又出远门了。我像任何一个无眠的深夜那样,在妹妹房间门口蹲坐了一夜。那一天是星期一,任课老师有事,所以那日我们放假。我没有去学校,一直在家里。妹妹没有出来吃早餐,到司机来接应的时间,她也没有出来,我觉得很奇怪。但并没有在意,至少我总是装作对她并不在意。到了午饭的时间,她的房门依旧没有动静,我决定进去看个究竟,以此为借口不失为一次与她交谈的机会。
门上的把手一扭就开了,她非常安静地躺在床的中央。脸色毫无血色异常苍白,可以说安静得有些诡异,毕竟此时已经是正午时分,窗外已经有些吵闹了,阳光也洒满了她的床铺。我感觉到有一丝不安,这种不安是在母亲病危前夕我所感受到的那种惶恐。我突然发现妹妹的床头柜上有一种我熟悉的药瓶,那是艾司挫仑片的瓶子。这是一种安眠药物,母亲生前经常失眠,家中常备有这一类安眠的药物。所以我对此十分熟悉。我突然有一种不良的预感,我拿起瓶子,里面竟然是空的,我一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肯定是服用了这一瓶安眠药,我使劲摇晃床上的人,她竟然没有一点反应,我立刻拨打了120。
急救车很快就到了楼下,妹妹被带去了医院,我也上了救护车,家里的佣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早已被吓坏了。到医院后,医生经过检查很快对她进行了洗胃等一系列抢救。这一切发生得太过于迅速了,当一切尘埃落定时,她已被安置在医院的病床上,一边输液,一边戴着氧气呼吸面罩。我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妹妹,父亲的私生女,她的眼睛半睁半闭,看不出是否醒了。那一刻,我内心里清楚地意识到,事实上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如此诚实地显露过:她是全世界继母亲后我最不希望离开的人——她怎么可以私自离开,她怎么可以从和我同样的处境中,如此轻易地离开,对这样如此轻松的解脱,我简直可以说是嫉妒。她做了我想做的事情,怎么可以轻易让她得逞呢,我这样反复告诉自己。丝毫没有意识到,其实我早已深深地爱恋着她,那个时间早到无法追溯,或许是从父亲将她带回来的那一天起,就像爱恋着这世上的另一个自己。
我开始自责和后悔,对她以前的种种刁难与谩骂,她才十四岁,十四岁竟已厌弃生命。或许,我误解这个小女孩太久了——也许,也许她亦是从未获得过我从父亲那里丧失的爱,我不知道家庭对我的创伤,施加在比我还小一些的女孩子身上会是怎样。我从未设想过她的处境,大抵这个家庭于她也是地狱一般的存在吧,寄人篱下,没有爱也没有呵护。有的是并不接纳她的我的母亲,有的是我的怨恨和嘲讽。当爱意与悔意夹杂在一起是十分致命的,我只期盼她能够快些醒来。病床上的她非常瘦弱而无助,那个氧气面罩在她小小的脸上显得太过于巨大,我仿佛看到了一度无助而绝望的自己,此刻我觉得离她很近,我从未离另一个生命如此亲近过,只有孤独的灵魂才会互相吸引。我们都没有得到来自父亲的爱,而唯一爱怜我们的母亲竟都病逝,如果我们彼此相爱,两个都厌恶生命的人,会不会成为彼此的救赎呢?至少,我自此将妹妹当做了我生命中的救赎,只要她活着。或许您听起来会觉得荒诞,那在我看来却是一个比母亲心中的上帝还要真实的救赎。
妹妹醒来后并无大碍,在医院打了三天点滴,我这三天也没有离开医院。三天后,我们回家了,我向家里的佣人们说,这件事情千万不能向父亲提起。家里很快恢复了平静,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改变的是,此后我开始介入妹妹的生活,一改往常的冷漠和嘲讽,我与她一块吃早饭,司机一起送我们上学,下课后我会到她的课室门口等她放学,她的同学们惊讶于她突然多出的哥哥。我开始观察她在学校里的生活,这才发现,她也只是一个单纯的初中小女生而已,但有着比同龄人太多的早熟和忧郁,这令我心疼不已。对我的转变让她受宠若惊,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她似乎逐渐感受到了我的善意,虽然没有言语,但我们之间有一种默契,她开始慢慢地接纳我了。我察觉到有一丝光已经照进那个隔离在我们之间密不透风的黑暗地带。
父亲回家后,惊讶于我对妹妹态度的转变。他觉得儿子终于长大了,感到欣慰不已。我不知道我是否长大了,我只知道,我与妹妹相爱了。是的,我们爱上了彼此,丝毫不带有情欲色彩地相爱了。我们是在一起相互取暖的两个孤独灵魂,在父亲不在的日子里,我们相拥而眠。我们经常从深夜的噩梦中惊醒,发现对方就在身旁,仿佛那是彼此唯一的救赎。这绝非一个情窦初开的男子对一个女性的爱欲,我不知道您是否可以想象。我与妹妹类似被骤雨淋湿的同伴,彼此紧靠着躲在不论哪一方撑起的雨伞下,只求不被雨淋到就足够了。如果她不是一个女孩,而是一个男孩,我也会那样地爱上 “他”的。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这样。
爱是太过于奇妙的事物,它甚至比死亡还要强大、神秘。对妹妹的爱,甚至消除了我长期对父亲的敌意——至少,是父亲将她带到我身边的,这是我对父亲唯一的感激。自小我在心中对父亲有着最深的爱意,也有着最深的畏惧,这两种矛盾的激烈感情让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父亲。妹妹有着父亲一半的基因,我似乎通过对妹妹的爱,在爱着她身上的那一半——我敬爱着的父亲,似乎也在爱着自己。
我不知道若有一天父亲发现我们的恋情会怎样。这一天比我们想象的更快地到来了。那是在我大学的最后一年,我在本地最好的大学读音乐系,妹妹在同一所学校中文系读一年级。父亲之前一直奇怪为何我大学期间一直没有女朋友,当得知我与妹妹多年来的恋情时,他像是受到了最为毁灭性的打击,我感到父亲在一瞬间苍老了。我不知道如何向父亲解释与妹妹之间的爱恋,这将是旁人永远无法理解的——哪怕这个人是我们共同的父亲。父亲那日在暴怒下大发雷霆,大骂我们:“孽子!滚出这个家门,永远不要给我回来!”妹妹在一旁一直哭,我则什么话都没有说,我觉得这一切确实该结束了。
我带妹妹离开了家,在我大学毕业后,我们离开了那座城市。离开了我们充满伤痛的童年,告别了那座承载着太多忧伤和记忆的城市。从此我们相依为命——事实上,从我十八岁,她十四岁起,我们就一直相依为命。我们辗转于陌生的城市之间,没有一个人认识我们,我们在旁人看来,与一对恩爱的情侣无异。
如果您已经看到这里,不知道作为一个陌生的朋友,您对此作何感想,我并不奢求有朋友能够接纳,毕竟连我们的父亲都无法接纳。我非常感激您耐心地听完了我的故事,这件事情已经深埋内心太久太久了,从没有向任何一个外人提起过,能有您这样耐心地倾听,于念已足,在此深表我的谢意。海
不知不觉中,信纸上的水笔的字迹晕染开来,以俊这才发现自己落泪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流泪了,甚至他不知这眼泪是为谁而流,只是刹那间觉得生命有着极其荒凉的一面,如果这两个孩子就在他的面前,他一定会走上前拥抱他们,告诉他们 “别怕”。他不知道除此之外他还能够说些什么,或许此刻任何言辞都太过于苍白。这个写信的人,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才将这一切和盘托出啊。从他心中年龄算来,现在应该已经是三十岁的光景,但他却在字里行间只看到一个青涩、落寞的男孩的身影。他考虑要怎样地回信,才会显得妥帖。
13.中秋
中秋很快就到来了,这天下午月照一直在忙碌着准备晚上的餐点,西乡在一旁弹奏德彪西的 《月光曲》。午后的阳光斑驳地洒在钢琴上,像流光一般的音符从西乡指尖流出,他的思绪被带到了半年前。
他回想起大半年前与月照去以俊家小坐那会,无意间瞥见以俊从门口地上拾起的退信。那竟然是一封写给大海被退回来的信,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和初衷,他被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男孩天真而无用功的行为所感动。当然在这之前,他和月照早已被他的画所吸引。
没想到几天后,一个邮差也给他送了一封信,那天他完成了一首新创作的曲目,兴高采烈地从钢琴旁站起,邮差按了门铃,他一接过信就匆忙打开了,按理说并没有人知道他和月照的行踪,想必这是月照又搞出让他惊喜的花样。他打开信,无意间读了信中的内容后才发现,这原来是另一封以俊的退信。想必是邮差走错了楼层,无意间把信递到了他的手上。他想何不就此给以俊写封回信呢,于是他就以 “大海”的身份一直给以俊写回信。此后他便每周一傍晚前都从以俊的门口拿到退信,然后根据他退信的内容写回信。西乡与月照没有什么深入交往的朋友,他们原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之事自然也从未向他人倾吐过。他在与以俊的通信中发现以俊是一个内心澄澈、值得信赖的朋友。他不知道从外人的角度会怎么样看待她与月照的关系,他十二年来第一次萌生出向一个朋友倾吐始终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的冲动,于是以俊就收到了以上那些信件。以俊如果知道了故事中的兄妹就是他和月照,他会怎么看待他们呢?他不知道,他也并不打算那么快就让他知道。
约定的时间是六点,敲门声非常准时地响起了。以俊出现了,月照还在厨房里忙活,西乡招待以俊在客厅里聊天。这是以俊第一次来西乡和月照的家,他坐在客厅淡绿色的沙发上,环顾客厅四周,他们的家布置得非常简洁雅致,墙上还挂着他当初赠与两人的油画。客厅天花板很高,中间木茶几上铺着手工刺绣的桌布,茶几下铺着一张灰色地毯,颇具北欧风格。客厅右边有一架钢琴,钢琴旁立着红酒架子,上面有各式各样的红酒。
“真高兴你来了,月照可能还要忙活一阵,我们在客厅里先聊聊天。”西乡一边说着,一边给以俊倒茶。
“好的,你们的家布置得真是典雅。”
“谢谢,月照比较喜欢研究家居布置。”西乡说道。
“你与月照是基督徒吗?我上次去教堂测绘的时候,似乎见到了你们,但鉴于人太多,又相隔太远,就没有打招呼。”
“嗯,我们并不是基督徒,但因为我的母亲是基督徒,我们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到当地的教堂做一些服侍,我会一些乐器,一般都是做司琴的服侍。所以每个主日都会去教堂。”
“原来是这样啊。”
“正是如此,你先喝茶,我过去一下。”说着西乡走去红酒架前,仔细挑选了一瓶红酒。
以俊打量着眼前的茶几,突然发现茶几上有一叠纸张,那似乎是一摞琴谱,但吸引他的是,那纸张的材质让他觉得非常熟悉——那是一种朴素的米白色的纸张,质量很好,纸张很厚重。他很想伸手过去摸一摸那叠琴谱,但却突然听到月照在厨房门口温柔地唤道:
“晚饭准备好啦,两位可以用餐啦。”
晚餐精致而丰盛,想不到月照的手艺那么好。
“西乡真是有口福啊。”以俊说。
“哈哈,可不是嘛。”西乡爽朗地笑了,月照则羞涩地抿了抿嘴。
“以俊,我们也结识了一年多了,你可以算是我们两人真正的朋友。能认识你真是太幸运了。”月照说道。
“我也是。”
“以俊,我们两人最近又要搬家了,我因为创作音乐,需要一些采风和灵感……我们打算在冬天到来封港以前就搬走,唯一不舍的就是你了。”西乡说,月照也在一旁点头。
“啊,这么快啊。”以俊心里顷刻间只觉怅然若失,想不到别离竟然来得如此突然。 “我明白了,那你们离开前告诉具体日期好吗,我想送你们到港口。”
“好的。谢谢你。”月照说。
在团聚的节日里,似乎笼罩着离别的气氛,每一次离别,以俊都感到他的生命在流失一些。他那夜非常地伤感,回去后甚至彻夜未眠。
14.离别
西乡和月照离开的那天是深秋的一个早晨,早晨雾气还没有散尽,还有海鸟盘旋在海面上。月照和西乡依旧是来时的那身装扮,随身带着他们那个巨大而复古的旅行箱。以俊送他们离开港口,他忽然想到了一年前傍晚他们到达的那个时刻。那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这一年的快乐时光,竟然如此不知不觉就已失去。
以俊挥手告别登上船的西乡和月照,他们的背影消失后,他不禁流下泪来。那不仅仅是为这一场离别而落下的泪水,这乃是为着那些出现又离开他生命中的每一个人,千千万万的邂逅,千千万万的离别……世人不比神明,只能这般别离。
以俊那日回去给大海写了回信,信中也提到了西乡和月照的离别。他想,至少还可以收 “大海”的来信,而不是以往自己白色信封的退信。突然间,以俊想起那日在西乡家里看到的琴谱的纸张,他拿出以往 “大海”写给他的信,似乎一瞬间明白了一切……他不敢相信,这一切竟是那样轻易地闯入了自己的生活,又轻易地离开。他是如此地想念他们,他们的爱情于他看来是高贵而纯粹的,他甚至羡慕这样的两个人。他竟还来不及当面告诉他们他早已知道他们的秘密。
在西乡和月照离开的三个月里,以俊把精力几乎都投入了教堂的壁画修复和创作中。他常常会想起他们。
如今,以俊在教堂的壁画也快完成了,一日他从教堂中出来的时候,教堂顶层的钟声竟然响起了。想必这也是教堂翻修的一项工程。那钟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在那回荡着的钟声里,以俊似乎又看到了那日西乡和月照在教堂的身影,不知他们两人现在身在何方,过得怎样了。他们曾经一度在被上帝遗弃的少年时代成为了彼此的救赎。就像飘荡在世俗社会上空,自成一个世界的两个孤魂。
他在这样恍惚的思绪中回到家,突然间发现门缝中赫然有一封墨绿色的信封。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只见里面是米色泛着松香味的信纸,以及熟悉的笔记:
以俊:
见信好!
月照和我非常想念你,想必你已经明白了一切。很多话竟都来不及说,也不知道怎样当面与你说,但你确实是我们唯一的深爱的朋友。我和月照这三个月一直在辗转,昨日才又安定下来,我们的新住址是……如果有空,我们非常期待你的拜访,信封里是我们为你准备的船票……西乡
责任编辑高鹏
东方蓝莹DongfangLanying
1993年出生,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翻译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