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姑娘
2016-12-08叶临之
叶临之
青苔姑娘
叶临之
1997年的夏天,朱辉的灰色故事像一条河流一样是这样开始的。上午,继厂里一个电话后,朱辉很随意地挎上地上灰黄色的工装包,走到父亲的分配房下,骑上他锁在楼道底下那辆半旧的自行车,慢慢悠悠地经过鹅桥,朝厂里骑去。那年的夏天,茂密的梧桐树把厂房遮得严严实实,在朱辉进厂房的时候,他注意到了另外一边的欧青苔。她坐在靠窗的工装凳上,给新进工人做培训示范,朱辉放下工装包,修理起铣床,青苔姑娘仍然目不旁视,细致而温柔地指导着新进工人们,她一踏一踩,整个人的活范气儿,连带轻灵的腰身、手脚,全部舒展开来了。朱辉在一边观摩,心里突然热气翻腾起来,想起前两天在好朋友欧立那喝的美妙得无法比拟的香槟,时间约摸快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朱辉跑到食堂,去碰死党欧立。
欧立与青苔姑娘同姓,同在公司的行政科。朱辉到食堂门口时,看见欧立吃了饭,已经站在水龙头底下刷饭盘子了,水声哗啦啦的。朱辉饭也没去打,他凑到隔壁水池盆,肩膀碰了碰欧立,低声说,知道你们部门的欧青苔吗?他嘻嘻哈哈,当然有怂恿欧立的意思,就像平常在欧立家下象棋,遇到车将军形成了惯性的默契,没说出来的下半句是试探欧立,有没有择机与人家约约看的心意。一听朱辉的话,欧立把盘子故意刷得咣咣响,掩盖了他们说话,没被工友们听见,他洗碗也不用洗洁精,只说,我明白。他回过头来看着朱辉似笑非笑,贴过来更低声地说,你看准的是人家哪里?你这,喜欢人家奶子还是脑子!朱辉说,这我倒要好好想想。他嬉皮笑脸。欧立倒是开始严肃起来了,他说,你是要好好想想,知道吗,你那事没法说。朱辉一听,手掌拍起欧立的后背,唬起脸来说,认真点。欧立感慨起来,也不顾旁边的工友听得明白,他说,怎么认真法,你的这个事,还有你,都是说成难,说不成也难!
作为当初一同来机械厂的老朋友,他自然非常了解朱辉。现在,几乎每天的早晨,朱辉都会从父母家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穿着崭新的工装服来上班,厂前的那座鹅桥是他的必经之地,以前,鹅桥是养鹅专业户常驻的地方,故名鹅桥。那时,朱辉骑着永久牌自行车过桥,厂里人传说朱辉背后的女人跟鹅一样多。朱辉当然属于厂里的热门人物,在宏天机械厂,热门有着双重原因:一、他是历经五六年的时间熬来的,业务上又是一把好手,技术精湛;二、朱辉人热情,不管何事,来者不拒,整天快快乐乐,做事勤恳,好说话。前年厂里在提拔技术骨干,于是,他成了天上的麻雀,飞来飞去,在他们技术科既跑内又跑外。不过现在厂里职工们的传说对于单身的朱辉,怎么听都是一语双关。
再说行政科的小女人欧青苔。欧青苔常年长发飘逸,体态均匀、略显女人的丰盈,再配上好看的瓜子脸,前些年,她刚进厂的时候,宏天厂里年龄大的职工都称她青苔姑娘。欧青苔技校毕业后,一直在厂里的行政科,她做工人培训,很有亲和力,非常受厂里新员工的欢迎。这对于朱辉来说,一切都不是问题。唯一的疑问是,欧青苔却是过来人。欧青苔的前夫,原是老市百货楼的部门经理,欧立想不明白的是,这个男人怎么会把一个清秀姑娘说丢就丢呢,表面上还是无疾而终。
欧立回家坐到沙发后,好好琢磨着。那天,恰好有一只粉色飞蛾落在窗台,徐徐而至,身影笨重,等到他去关窗,蛾子贴在玻璃上不动。一个想靠岸的人,是不是都是这样,飞蛾扑火,欧立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想想,朱辉确实是有这点况味了,不过,他什么时候会和欧青苔有交集呢,是春游?还是立夏?
欧立一下子抓到了精髓:立夏。
欧青苔在行政科,除了新工人培训,平常都是负责厂里福利。他们厂福利本来就少,到了九十年代中期,相关的福利更是王二小过年,一切都精打细算,春游夏游冬游的自然不会多,更别说新式的游玩。到海南和其他经济特区,对于老员工们来说,那些都是花招,可是厂里大部分年轻人却望眼欲穿,到头只能抱怨欧青苔,说欧青苔是一台孤僻的老式钟表,内部结构精细得很呢。问题是谁又亲眼见过呢?
话说立夏的这天,厂里的十多人去了黄山,他们只能坐绿皮火车,十二个钟头,朱辉也在行列中。火车上,朱辉就坐在欧青苔身边。当时车子蜗牛一般,死慢,而朱辉自有乐趣,他从饭盒里掏出两只大闸蟹,要了四瓶啤酒,十块钱,到了抚州,又要了两只鸡腿,金灿油黄的,就着啤酒吃,橙黄酥脆的鸡皮咬得叽叽的。列车有条不紊地朝皖南前进,鸡油在纸黄色的夏日黄昏底下非常靓丽,朱辉吃的时候说起他父亲在部队的旧事,他父亲是当初从朝鲜前线回来的文艺兵,有一段时间仍然在部队里教拉手风琴,分配给教师的是一把好琴,鹦鹉牌的。眼下,朱辉像他父亲一样教大家如何拉手风琴了,全车人只听见朱辉以他父亲的口气说,手风琴嘛,要学,就得同时摁上两个键,手里就像有对雄雌剑,哆啦咪发嗦,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要配合起来,哈哈,男女搭配,做事不累呢。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旁边的欧青苔分文不漏地听进去,完全被他的故事给吸进去了,她也受不了吃鸡腿的刺激,感觉琴键就在身边,手指动了,嘴也馋了。吃着吃着,就打诨插科,双人吃蟹吃鸡腿,又花一块钱买了副扑克牌,然后昏天暗地地斗地主。
从黄山下来,朱辉就急着出远门了,因为厂里刚好下派了业务,要他去出差。那天,欧青苔正好找上门来,手里捧着考核表,见朱辉正忙着收拾工装包,她撂下来一个信封,说,嗬,你干嘛去?看着欧青苔身上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衣服,那是件毛线衣。朱辉的就笑了,他突然发力:去看你!欧青苔笑道,臭美,看我什么啊?你说呢?朱辉声音这时候又小得像蚊子了,而欧青苔声音更小,她说,别传谣啊,我找你有事,看,信封里的胶卷。朱辉接到信封看了下,里面是胶卷,其中有他和青苔姑娘在黄山的合影呢。
洗胶卷这活,朱辉当然会。女人爱美,无论什么时候都喜欢拍照片,而朱辉顺应了女人的爱好,做这活就像身处流水线工作一样,顺应了需求。当初,他在学校那会,就喜欢摆弄照相机这玩意儿,从卡西欧到老古董莱卡,只是后来,给人拍照的事早就不干了,给人洗胶卷的事却免不了。当时,负责他们车间的主任老李就说,朱辉纯粹是靠这活来鼓弄人,顺便是来糊弄自己的青春年华的。这点上,老李和欧立的评价一样,吃饭时在食堂的时候,他送给朱辉一个评价:走马观花。
老李正中朱辉的隐疾。朱辉本来有一个交往对象的,而且就在他们技术科。她叫冯小益,朱辉和欧立一起分配到厂里的时候,冯小益也来到了他们宏天机械厂。冯小益性格活泼、开朗,冯小益和他试探着交往时,冯小益请他到家里做客,当时冯家父母或者出差或者学习在外,朱辉到冯家的那两次,都由冯小益负责饮食烹饪。冯小益会做一手好菜,平常,家里一直都由她主厨,像排骨烧海带、猪肚墨鱼、天上飞燕等等她都会,冯小益和朱辉一起做过好几次菜,本来毫无差池。问题出在冯小益的父辈那里,冯小益的父母都是市里处干,相继回来后,也正是第三次朱辉来的时候,冯小益父亲和朱辉交谈,他对朱辉本来印象不错,当一家人和朱辉吃饭的时候,听朱辉说他父亲只是一名普通的文艺兵出身,现在委身于一个效益不理想的耐火材料厂,冯小益父亲搁下了筷子走进房间再也没出来,实际上是罢餐了。朱辉当然明白冯小益父亲是在明确反对他们交往,后来,他再也没去过冯小益家里,再后来,大约半年以后,冯小益已经调离了宏天厂,两人也失去了联系。
自那以后,朱辉又住进厂里给他安排的宿舍了,而以前他经常住在父母的集资单元房里。他似乎有些心灰意冷,那是1997年以前的时候,那时,欧立是真知道朱辉迷上了男高音,朱辉整天在小树林里唱 《我的太阳》:“暴风雨过去后天空多晴朗……啊,你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又是“神笛的威力是多么壮盛,啊”,他用咏叹调,莫纳科的咏叹调,每天大清早,早春的迷雾里,都能看见他朱辉。当时欧立还以为朱辉要疯了呢,一个男人大清早的找嗓子出气,又没有鸟语花香。1997年以前,那是朱辉还不被厂里重视的时候,也是他感伤的时候,他已经从预备用作结婚才买的新房里搬出来了,独自一人住进了厂里的单身宿舍。他似乎打算一辈子住宿舍。这段经历,只有一同走过来的欧立知道。
恰恰,却有利于朱辉重新鼓弄起胶片,当时在办公室原本用来收集工具的小套房,他偷偷搞了个暗房,买了柯达胶片和洗片液,叫他的发小从广州寄过来。从这时候起,鹅桥一带的女工们成群结队,袜子厂的编织厂的,起哄着叫嚷着,一来他们宏天机械厂的门口便问,哎,你们厂里那个双绝呢?
这类情景,欧立和老李都碰到过。欧立好好梳理一番,他认为朱辉肯定遇到了难题,他既然唱歌,就不应该帮人洗胶片。欧立的思路很简单,那天自从食堂里朱辉找他谈青苔姑娘,他回来时,又一次看见玻璃上那只肥胖的飞蛾,这时它屹然不动了,而欧立也百般纠结起来。
自从那天从食堂里出来,大约一个月后,夏天更热起来,欧立想找朱辉谈谈话。他知道朱辉在厂里后面的小梧桐树林那边。那天很早,欧立穿上运动裤、运动鞋,他先去操场上运动,他到操场的一个沙坑边,想蹦几下,看看现在能蹦出多远。以前的时候,他就是厂里的跳远能手。这里靠近厂里的小树林,小树林里鸟雀成群,他没到坑前,就碰见了朱辉。距朱辉数米远的时候,他吓了一大跳:眼前有大白雕!他以为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厂里搞了一个立体雕塑呢,他定睛仔细一看,原来是长着勾鼻的大白雕,就是朱辉!朱辉在练气功,脸上贴了层布,像蒙面剑客。欧立走过去,说,你到底贴的啥,这东西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贴了做甚?朱辉嘿嘿一笑,他说,不知道了吧,这是面膜,给朋友做实验呢。欧立知道朱辉喜欢做化学实验,他的捣弄经常是别人不经意的。欧立说,真有你的,是从广州寄来的?朱辉说,那是,人体工学,我预计不超两年,理发店里、美容店里就多得是。欧立假笑道,你想的还是高科技呀,免了。停了停,他又言归正传地说,你照片洗了?歌唱了?朱辉知道欧立想说啥,他说,歌没唱,照片,洗了。朱辉说到这,欧立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停!他咄咄逼人地问朱辉,看你,你还真喜欢上了什么青苔姑娘?朱辉也是一本正经,他嘻嘻哈哈说,这还用说!有曲折就有阳光嘛,是不。眼见朱辉信誓旦旦起来,欧立认为很无趣,不再理朱辉,径直去蹦他的坑。到坑前,还没蹦起,他就已经重重地摔倒了。
这天早晨的密谈很失败,这后不久,欧立本来不打算搭理朱辉的事了,结果他又看到了契合他心意的另一幕。朱辉和欧青苔的态度是否默契,这是一项自选动作,在厂里的一次公开场合,结果却表明并不像朱辉在小树林里所说的一样。那天,厂里的年度联欢会,联欢会后是全厂员工晚餐,办公室人员是联欢会的组织者,欧青苔作为办公人员,过来敬酒。这天,欧青苔头发高挽着,她过来敬的是红酒,走到技术科这桌,她就和老李老张喝了点,然后,没有看见朱辉就走人了事。
老李手疾眼快说,来,和我们朱骨干喝一杯。欧青苔愣在那,瞟了半瘫在那的朱辉一眼,就小抿了一口,然后就去其他桌敬酒去了。
大伙都看在眼里,这事让欧立纳闷了,他认为有必要把蛛丝马迹全部弄清楚搞明白。疑难先是由朱辉抛给他的,而现在,欧立越发有了兴趣,谁叫疑问刁钻古怪呢。有时碰到不明情节的疑问,欧立就是怀有一层莫大的好奇,说不上是在帮朱辉,还是为了满足他那份自私的窥探欲。
欧立不愧是厂里搞联动市场分析的高手,他很快就弄清了一二。刚开始是欧青苔没有表态,后来却是朱辉这个大龄青年不解风情了。双方都是花豹,双方都在谨慎中徘徊,那么爱情的猎物也就不见得次次丰收了。对于他们小得像鞋一样崎岖的爱情,混杂在浪漫的歌剧里,实则是像一条河流一样,那么迂回、曲折,它们是破破碎碎的无花果,它们的裂缝多么需要弥补。
为了黄山的照片能尽早洗出来,后来,欧青苔向朱辉整整说过两次。
第一次,欧青苔在操场找到的朱辉,朱辉在和别的女人打羽毛球。欧青苔说,朱先生,照片总要洗啊,别只顾着打球。朱辉当时头也不转,说早就不洗了,洗片液没了,暗房也拆了,我们科的老李怪呢,说办公室成了游乐场,你花点钱还是去照片坊吧。
欧青苔误解了,暗房拆掉了不要紧,他人还在呀。一个星期后,欧青苔又跑过来要照片,她是直接到朱辉的宿舍里的。当天,朱辉刚洗完澡,还没换好衣裤,见有人敲门,急急忙忙的,只好套上没洗的球衣,一开门就给了欧青苔一个热气冲冲的热脸,当时,他头发没干,球衣斜搭着,给欧青苔提供了逼真的一幕。他一开门,欧青苔就笑了,她看到了他壮硕有力的胸肌。朱辉身体一贯好,他喜欢早起晨练,又高哼 “多么辉煌那灿烂的阳光”,肺活量也自然好。朱辉站在那,球衣上的男性气味稍有些肆虐,这么大胆的显露,欧青苔盯着有些出神。平常挂着一个球拍的墙壁上那个古典式风格的挂钟滴滴答答响着,而她就站在底下距他半米不到的地方,她进门的这一刻,有那么一刻,时间停顿,高跟鞋几乎踩着了他的拖鞋,而朱辉同样嗅到了她抹了摩丝的头发,差点碰到她那脆弱、白皙的耳垂儿,它们颜色像白玉一样,味道则是康乃馨的味道。欧青苔的头发刚好修过,不是那种自然卷,而是理发师刚烫好的微卷,修饰得正好的一种款式。那时,他们的鼻息都在,他粗犷、她细密,他坚硬、她急促,脸上都起来红晕,朱辉微垂头,欧青苔下颌微抬。
“欧小姐,走错门了吧?”关键时候,朱辉一句话打破了雅兴。
欧青苔错愕,抬过头来看朱辉,她眼眶里有什么东西跳动,好像是眼泪。最后她偏过头去,有点难过,心里已经想,不就是洗几张照片,何况有你自己的,犯得着凶么。
欧青苔走了。欧青苔走后的下午,朱辉一直躺在床上,他的床像女人的床,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和穿在身上的有浓厚汗味的球衣完全不一样。他需要家吗?说到骨子里去,他还是有点怀疑,现在,怀疑开始虚晃一枪,让他无所适从。他又把欧青苔交给他的胶卷从信封里抽了出来,那是三个小卷,这一整个下午,他变得漫无目的,用眼睛对着窗子投过来的阳光,看那些还没有洗过的胶片。通过这种方式,他似乎看见了绿油油的青苔,爱情又如在针孔里一般。它们在光明顶呢,那些底片上有大片的留白,那是黄山的雾吗?他透过去看,只见窗子外面日渐灰暗。爱情,它们像腾起的尘埃,那么微小、曲折、苟活。
外面的天空,有几只白色鸽子 “扑啦啦”地飞了过去,又掠了过来,它们从隔壁的鹅桥小学里面飞过来的,像平常一样来寻找食物。平时,由朱辉在喂养它们,虽然他从来不知道鸽子的主人。
那些底片,朱辉足足看了整个下午,他没有出门,把气氛停留在那也好。而朱辉看胶卷的时候,欧青苔一个人回到了宿舍,屋子里,她把录音机打开放着音乐,突然,她也躺在了被褥上。
这过后没多久,朱辉竟然病了一次。平常,朱辉身体异常地好,所以没有任何办法解释他病的原因。那段时间,他告了一个月的病休,去了清凉寺。而他去清凉寺静修的当天,就有女工来打听他了,随后络绎不绝,朱辉自己从清凉寺下来,他就碰到了两个女工,是本厂的两个年轻女工,她们是来探望的,她们看见朱辉的时候,朱辉油光焕发,就跟没有生过病一样。
女工们来是有潜台词的,因为她们认为自己条件都不比欧青苔差。朱辉,她们早就看出来了,既然是这么好的男人,柳下惠坐怀不乱,那么干嘛舍近求远呢。她们想先去朱辉的宿舍看看。那阵,鹅桥开始有了朱辉的流言,说一个叫青苔的女人从他的宿舍哭着走出来。为什么哭?肯定是让人给赶出来的呗。这些江南小城的人,嗅觉尤其灵敏。
这不久,有人来找过欧立,他们都知道欧立和朱辉关系铁。欧立印象深刻的是,来找他的一位姓方的女孩,她是鹅桥小学的老师,那些鸽子的原主人,小学的鸽子都是由她亲自喂养。方姑娘在三尺讲桌上大方、热烈、光明,眼下却娇羞异常,她来找欧立谈话时,都没法直视欧立的眼睛。她有点赌气地说,鸽子全部跑去了那工程师的家里,那人每天给它们喂食粟米、玉米,他给它们喂最好的粮食,它们全部夜不归宿。末尾,她说,我知道他叫朱辉!
欧立说,鸽子去讨还了就是。方姑娘难为情地说,要请他引介,她想亲自讨还鸽子。方姑娘以期盼、热切的眼光盯着欧立。
到这欧立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方姑娘喂养的鸽子每天都来他们厂里,在新来的铣床留下不少鸽子屎,欧立日常要负责厂容事务,平常他为此很是恼火,再联想朱辉每天晚上都听那种莫名其妙的咕噜咕噜声,他觉得事情尤其蹊跷。听说鸽子交配的时候是晚上,咕噜声非常剧烈,这是他从一本杂志上看到的动物行为学研究课题,这是尚未经过证实的鸽类行为科学问题。方姑娘在他的办公室没走,也没说话,欧立觉得很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于是,他向方姑娘开起玩笑说,我人到中年了,姑娘,我不当中间人的,历来都不会,相信我,鸽子肯定会回来的。方姑娘说,不会吧,你人到中年了?欧立懵懂得,只能自个儿摸了下自己的头顶了。
方姑娘走后,欧立又懊悔起来,他在想,这些如绸缎般的阳光,还会主动投向朱辉这粒尘埃吗?
难以说定。欧立认为自己做了一件错事,于是,他又去朱辉的宿舍主动找他。当时,朱辉正半卧在床上看报,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欧立问,欧青苔怎么样?朱辉板起脸来,一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的模样。也许是因为刚做了一件错事,欧立像个小年轻,充满干劲地鼓励他道,老朱,别泄气,再接再厉嘛。当时,朱辉像戴了一副老花镜般,从报纸上转移过来看了欧立老半天。
欧青苔需要的黄山照片,朱辉拖了很久,后来他还是都洗出来了,是借用朋友的暗房。可是送照片的时候,他却一再拖延,那段时间,他真的无所事事,竟然都给它们过了塑,那些黄山的照片一度还摆上过他的桌,和满桌杂乱的工字尺、卡尺、铅笔一起。朱辉每次出差回来都会看到,心情犹豫、叵测,见也不是,扔也不是。
1998年夏天到来的时候,互联网已经成为了流行,那时,除了流行歌曲 《流浪歌》,连小城里也开始蜂拥外国歌剧名曲《告别的时刻》。朱辉立即把它从网上下载下来,加以模仿,他去厂里的小树林,那些天,轮流低吟盲人歌手安德烈·波切利和大眼妹的唱词,声音低沉。半晌的时候,他停了下来,茅塞顿开,他终于认为自己错了,他问自己道:难道你不明白自己的内心正炙热如火?你一直想要遮掩什么?
朱辉鼓足勇气,决定行动。又到了夏天,茂盛的梧桐树上爬满了知了,挤紧了屁股地满世界鸣叫。一天中午的时候,当时,行政科的办公室里只有欧青苔在加班。朱辉整理了番衣饰,忐忑地去了。他到行政科办公室的时候,门开着,电风扇也打开着,却没有看到欧青苔。他到了欧青苔的办公桌前,先是仔细地打量了欧青苔平常的工作场地一番,欧青苔做的图表、考核,都极为工整,衣勾架上挂着她的各式衣物,他像小猫般好奇地盯了一圈,放下来照片,才走出行政科的办公室。
他出来的时候,在走廊上的镂空隔层,却碰到了欧青苔。当时,欧青苔身穿粉色小襕裙,而不是平常看起来轻轻松松的牛仔裤,襕裙配丝袜,欧青苔站在走廊上,显得很是高挑,这会儿,头发也挽得不错,看起来像夹竹桃。见状,朱辉心里别扭起来,他说,呵,心情不错啊,青苔姑娘……欧青苔故意瞪了他一下,她说,这么好的天气,我心情会好才怪!朱辉就笑了,他说,看,拿了什么?照片。
欧青苔颇为惊讶,回到办公室看完照片后说,早上不去小树林了?朱辉不好意思说病了一场。他顾着给自己解围,嗨,上次,男人嘛。欧青苔听他解释,漫不经心地说,有个方老师找你呢。找我干吗?还用说吗,人家养鸽子的,鸽子蛋养人。你从哪听到的?去问欧立。哼,叛徒,下次批斗。
第二天是青年节,当天朱辉约了欧青苔,说一起出去走走,我们去酒吧坐坐如何,那地方最近挺流行的,真想去探视一下。欧青苔说,那是学生聚会的地方啊,朱辉说,不是以前读书的时候没机会嘛,你说,后来哪有机会再去这种地方呢。他俩从厂里去之前,朱辉突然想起欧立,说要不要叫他一下?欧青苔点头表示同意。欧立却没答应去。电话里,欧立说,你们良辰美景就好,晚上我要陪家人,一场新电影正在电影院上映呢。朱辉挽着欧青苔的手,揣摩欧立的话,欧立说,朱辉,我要挂电话了,不过,你听着,等你回来我还愿意给你当 “手电筒”,照亮鹅桥。要不,你上城墙去看看?1998,又过了一年,呀,对了,都快新世纪了。
朱辉和青苔姑娘的联系在持续,像小城的城墙外通海的河泛起桃花潮水,一下子情绪推到了最高,接下来回落是缓慢消损,等到再次临头,说不准又该如何表述水文情况。
朱辉和欧青苔确实在恋爱。谁想,河流也会改向呢,这本是一件圆通的事,可是到那一年,却再也绕不过去。1998年夏天,小城里提出改革了,更有的说文件已经下放,宏天机械厂也不例外。他们生活在小城的阳光花房里,事前没有得到任何预兆。讨论厂子变故的时候,朱辉不在城里,为了改进一辆大型铣割机的性能,他正远在青岛一家企业里培训。
1998年这年发生的洪流,还是朱辉在电话里从他那快要下岗的父亲那里听说的。然后,他去问欧立有关厂里的情况。欧立向他说起行政科的改革,继而,他又问起欧青苔。欧立说,朱辉,你最近看见过欧青苔了吗?朱辉还蒙在鼓里,他说,没有,回去再说。那会儿,他刚给欧青苔买了台进口照相机,而且,他正要去全国展销会上买丝绸呢,杭州来的货。他迷茫地问欧立道,欧立,欧青苔怎么了。欧立为他的无知颇为惊讶,他大声说,原来你还不知道呀,你也不听听新闻,是呀,你说怎么了,她要失业了!
这天深夜十二点的时候,朱辉给欧青苔打了电话。那天下着小雨,他站在电话亭旁边,播了好几次,等到半夜的时候,他才打通。欧青苔终于接了他电话,电话里,朱辉口里说得淡然,但实际上有说不清的尴尬,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欧青苔。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想这通电话,他不应该打。当时,他寥寥几句,只会重复着那几句话,最后倒是听见欧青苔自己在说没事。
欧青苔本来很优雅而清淡的,这会儿,她却突然问他,朱辉,我们恋爱了吗?
朱辉小声回答说,我好好想想。他们真的恋爱了吗?他搜肠刮肚地回忆,回忆的结果却是,他们离得那么近,可是又那么远;他们离得那么远,可是又那么近。
就说那次在酒吧。他和青苔都喝了很多酒,本来他们理性地选了黄酒,试探性地喝,最终入戏却很深,他们相互搀扶着走出门的,漫无目的地踱步,当然,欧青苔的酒性比他好得多,朱辉也是第一次见她这么能喝。他们一直往前走,夜深人静,才发现他们一直走到了鹅桥。当时,摸着桥的石基,朱辉突然蹲了下来,他想起坐绿皮火车去黄山的时候,他蹲在那,直直地傻笑。那时候,欧青苔是让他给吓着了,她问,你要吐了?朱辉说,你以为醉了吗?欧青苔犹豫,没有。朱辉表情很天真,再问,我呢?欧青苔摇摇头,说,没有。朱辉哈哈笑起来,来,我背你吧。这会儿,欧青苔被他逗笑了,欧青苔笑起来的样子,就像底下的平城河泛起涟漪,很美,她挥了挥手道,朱辉呀朱辉,免了罢。
可是,她又认真至极,她回过头来说,要不,你唱首歌给我听,好不,唱 “多么辉煌那灿烂的阳光/暴风雨过去后天空多晴朗/清新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她让朱辉唱,结果,她自个唱开了,一切像黑夜胀开饱满的露水,花瓣自然开放。
原来,她也喜欢高音,原来她也是高音爱好者!欧青苔的女高音在水面上荡开花朵,他赶紧来捂住她的嘴。欧青苔终于冷静了下来,转头去看河,河面缥缈,水雾横生,她问,朱辉,我们到哪里了?朱辉说,鹅桥。欧青苔一抹泪,认真起来说,朱辉,今天,我们开心吧,要不我们改向,再走走,行不?这时朱辉才想起欧立的话,回头朝城墙的方向走去。
此刻的长途电话里,欧青苔却没有哭,她笑着,像在工装凳上给新进工人做培训一样,她有一种女老师式的很恬淡的笑,水仙花一样,这是只有青苔姑娘才有的标志性的笑。
她问,哦,朱辉,你要回来了吗?我在烫衣服呢,你也听到了吧?朱辉嗯了声,反复地说,没事的。平时的一朵阳光彻底木讷了,他又笨口地说,会好的。他大概只会说这话。欧青苔说,傻了啊,要不你养我?朱辉在想欧青苔这话的含义,他品出瑟瑟的早秋的味道,他没有回答。在电话里,千里之外的欧青苔仍然说,你不养,也没事啊,我会上工台,你说呢,做锅炉工、烧炭工也没事啊……再说,朱辉,我们恋爱了吗?其实上次,你病了,我想去看你!
到这的时候,电话就这样挂断了,这样的青苔姑娘让朱辉开始担心。青岛的异乡,天空下着的是那种入土即化的小雨,朱辉趴在路边电话亭,雨水打在上面,最终像紫色的葡萄,淅淅沥沥起来。
那天晚上过后,朱辉很快就从青岛回来了。等到欧青苔家里门口的时候,他的手指颤抖,蜷曲着,敲开了门,其实,他还是第一次去敲她的门。敲开门以后,他们会发生疯狂的事吗?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他还给她带了一个礼物,就是那台美能达照相机,他一直在为把欧青苔从他的单身宿舍赶出去后悔。
在欧青苔的家,他没有见到房里有一丝杂乱的痕迹。当天,欧青苔穿着朴素,她正忙碌着,在自己狭小的房间里整理衣物,桌子上,依次摆着灯笼裙、牛仔裤、喇叭裤,一个大熨斗放在旁边,好像很平常的一天,没有看出什么异常。只是墙上原有的一扇照片墙,他并没有看到照片。朱辉看罢,正在沉思的时候,欧青苔到了他的跟前,朱辉以为她走到跟前,要跟他说些什么,他拿出来准备送给她的照相机,欧青苔双手在前,郑重地说了声 “谢谢”。
他还是记着这个1998年青年节的特殊一天。那天,他们逃离了那座桥后,到过城墙上,后来,双方又走去了河边一条废弃的船上。在谁也看不见他们的夜晚的河雾里,他们小心地站在船舱上,抚摸着那些湿润的河水,心情才彻底安静下来。欧青苔说,1998年,夏天了。她双眼开始红润,朱辉开始安慰她,给她纸巾。酒精的威力仍然在继续挥霍,他们拥抱、肩膀相互偎依。
朱辉看着欧青苔的手腕,目光滑向欧青苔的臀部,由青色的灯笼裤紧裹,仿佛眼前拥抱的是维纳斯,那么瓷实,当然,又是那么遥遥不可及。他们这会儿肉体相拥的时候,心跳厉害,气喘加快,说话开始哆嗦,青苔姑娘,婀娜曼丽,青苔姑娘,我叫你欧曼丽吧,我能这样叫吗,这个名字……感觉真好,你感觉怎样?现在……嗯,我感觉还好,好晕……不是还好,是太厉害……你接下来,说什么,你要叫我欧曼丽?我青苔,青苔呀……你看,你看我……哦,是吗是吗,欧青苔,欧曼丽……这样的废话说个不停,重复个不停,喝醉的他俩嘴唇相对,那殷红的嘴唇就像一艘雨后湿润的爱情小船,这是他们两人彼此最近的一次。
欧曼丽。他嘀咕了一声,长长地退出一口气,这天在欧青苔的房间,无奈地徘徊起来。
只见欧青苔一个转身到桌子前,去泡袋装咖啡,上水的时候,她回转过头来。她说,我的事我会整理好的,朱辉,你不用担心我。她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踱着,嘴里哼着 《雪落》,那是一首多么凄凉的德国歌曲。
他很激动,心里瞬间上升起抗争的冲动,他说,我会为你争取的,这是你的权益,欧曼丽——
他大喊出一声,原本欧曼丽这个名字那么超脱、华丽,如今,却像叫一个陌生的外国女人名字了,只是,欧青苔在那个小角落里陌生地看着他,两个人如在当初稠密的雨中相对,心灵开始隔了块玻璃。
欧青苔并没有太多的回应,那时,朱辉心里更多的是难受,他就这样离开了欧青苔的家。没有奇迹发生。等到走到楼梯下的时候,回过头来,从欧青苔房间里有游若细丝的音乐隐约传来。在他走后,欧青苔在用播放钢琴曲弥补内心的悲伤,可是,他也没再回去,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走下楼梯的时候,他诅咒自己,恨自己前一刻为何不靠近一步,他似乎明白自己的爱情为何总是受伤了,可是这个时候,他仍然没有勇气再回去。
第二天早晨,他就跑去了欧青苔的行政科,去找行政科科长。在科长的办公室,科长刚派他一根烟,他还没坐下,竟然央求起来,行政科科长错愕、迟疑地看着他,说他也没有办法,科长示意他去找厂长商量看。
当天,他坐到了厂长办公室。进门的时候,他看到了厂长,厂长点着一根烟,正对一堆材料发愁,朱辉开门见山,他说他是来讲行政科欧青苔工作事情的,他说他愿意以他的岗位、职称来换取、保留欧青苔,这样一比一,谁也没亏了。厂长这下可全听明白了。直笑,掸掸烟,让朱辉坐,朱辉倒是坐了,然后说,朱辉,听说你经常唱歌吧?朱辉说是。厂长又说,听说你和欧立经常下象棋吧?这朱辉就不说话了,他似乎听到了潜台词,再说他下象棋也不好,他以前和欧立下棋也纯属打发时间,现在早就不下了。还没等他回应,厂长开始夸起他朱辉,说他真是聪明啊,成本学这门课在学校学得太好。朱辉听得更明白了,他说,就应该这样,这是一对一,厂长,谁也不亏。厂长知道他装傻,也不跟他藏着掖着了,直接挑明了说,朱辉,你到哪里也不愁工作,宏天本来就容不下你,欧青苔的事,我做不了主。
朱辉一听,急了,他也不坐了,站起来说,你是厂长。厂长看了一眼材料,脸色更加严肃起来,他说,这次每个人都要下岗,转制了,厂没有了,我还是厂长吗?当时,朱辉根本没有去想得罪厂长的后果,他说,当官不为民做主还做什么厂长?厂长本来就焦头烂额,让他这一冲撞,撞得面红耳赤,大声道,朱辉你也不是朱辉了嘛,欧青苔是你什么人?你说嘛,谁也别想顶风作案。朱辉针锋相对地说,就算顶风作案也是第一次,我朱辉能有第二次吗?说完,他扬长而去,厂长让他这一说一时找不着北了,只能眼巴巴看着他离开办公室。
朱辉还是第一次把自己和青苔姑娘的关系说得这么明显,从地下党转为公开宣示。回来后他把自己关进了宿舍。这真是漫长的一夜。厂长也为他的话伤透了脑筋,当即,厂里决定召开会议,重新讨论像欧青苔这样的行政人员的安排和流向,最后说像欧青苔一样的办公室人员,可以作为特殊情况看待,保留岗位,不过,她们要和朱辉一样,经过重新注册,以买断工龄的方式留在新宏天实业有限公司。厂里能想的办法就是这样,别无它例。
朱辉急于把消息告诉欧青苔,可是后两天,他怎么也找不着欧青苔。他去欧青苔的办公室找过,那时,欧青苔的办公桌已经清空了,挂历、衣架都不见。他又去她家里,仍旧毫无结果。朱辉越发感到不对,他到了公司人事处,一问,方知欧青苔离职整整三天了,她自己向厂里要求走的。朱辉欲哭无泪,他真想上城墙去大喊几声,真是该死的那份胶着、矜持、愚痴啊,他怎么不跟紧一点欧青苔呢。
1998年的夏天,是朱辉最后一次见到欧青苔,这样的结局像遇到一个急速休止符,连欧立也没有料到。恰好那年的冬天,早早地下了盛大的一层雪,像厚朴 (一种木兰科植物)的叶压在远近的栏杆和厂房、民舍上,灰沉沉一片。
在窗子口,欧立再次见到了曾经的粉蛾,它早已死去,只是留下黑黑的卵,这个冬天,他用卡纸把蛾卵刮下来,他试过,无济于事,后来他妻子过来,才成功。欧立想着这只坚实的蛾子,像对待欧青苔离开的事一样,他开始小心翼翼,1998年的青苔姑娘,他觉得真是蹊跷。
如火如荼的宏天改制进程中,朱辉自个儿把自个儿发落了,他没有再上班,厂里的老李、老宋都苦口婆心地催过,技术科的科长来过,厂长甚至亲自到来,都没有用。那阵下雪的时候,有一天,欧立来到他宿舍,看到朱辉正发呆地躺在床上,蓄胡留发的,初看起来像艺术家,欧立搬了一条凳子来,跟他一起坐,在那淡淡地烧烟,刚开始也不说话。后来,路过的人才听屋里在说,兄弟,想开点,我早就想到过这点,也一直想办法要告诉你,其实……而屋子里的朱辉的目光疑虑、忧郁而又陌生。
隔壁养鸽子的方姑娘有来过。朱辉出远门的后一天,方姑娘有摸到过他的宿舍门前。前些日子,她来讨要鸽子,无功而返,有一阵,她的鸽子倒是自动归巢了。鸽子也是世俗动物,朱辉没有再给它们撒食,它们又回到了老巢。
当时,朱辉是去了广州,他选择坐了那种最慢的绿皮火车,下火车的时候,意外地给欧立打了一个电话。不过,对于朱辉的出门远行,那时,连欧立都不清楚他是去寻找欧青苔,还是独自出门旅游。
在宏天机械厂,那些来找朱辉洗照片的女人有来过。她们到了那杂乱的门口,心里增加了几分狐疑。那时,走廊上摆着一碗清水、一些粟米,这是鹅桥小学的方姑娘弄来的,于是,鸽子又朝宏天机械厂的老宿舍飞来了,在朱辉宿舍的走廊上忙忙碌碌地啄食,不过,走廊异常干净。见到陌生的女人和来往的鸽子们,来的人便都以为朱辉搬家了,住进了新住户,从此,朱辉的门前再没有女工们的身影。
朱辉冬天后才回来,那时,宏天的改制已经结束了,朱辉选择以自我放逐的方式离职了。他宛如失去了一切,爱情事业都不在了,现在他孤身一人,他回来后还在想一件事:在广东的时候,他去酒吧,日夜地喝酒,香槟、白酒、鸡尾酒,去广州,可以说,他是为去印证一件小事——大概只为寻找能喝酒的爱情。他试了很久,还是没有想明白。回到小城的当天,他心底说,青苔姑娘,原来你一直是个芬芳的谜。
这是他的命,为之,他总是把自己灌醉。一天在宿舍的时候,他意外地收到厂方交给他由他转送的一个包裹,是欧青苔的东西,一件青色风衣、一件襕裙、几件工装服,来转交的是新公司总务科的人,他们说听说欧青苔是你朋友,请你帮忙转交一下,你看行吗?
接到欧青苔衣服的那几天,朱辉精神几乎垮掉了。直到有一天的晚上,他又去了酒馆,他一个人喝了很多酒,很晚的时候,手里还提着一只酒瓶,摇摇晃晃地才出来,他喝醉了,嘴里咕噜,接近老宏天的方向,看到了鹅桥,从远处看,那是座缥缈的驼峰桥,隐隐约约。驼峰桥看起来很高,像吊在半空里。天寒地冻,他又记起欧青苔在桥上,时下想来真是春风化雨,润如酥。他轻呼了声,青苔,好像她还在。
看见前边有一堵矮墙,他索性顺墙倒了下来。四脚八叉的,他面前正好对着一棵白杨,树影婆娑,继而,眼前浮现出在青岛的时候,时境与那次打电话给欧青苔一样。一样地下着雨,只能看见前面冰冷的路。
这时,路边飘过来一个女人,雾色迷离,虚幻中一样。欧青苔吗?她跟在他背后有一小阵了,她正从学校里出来,见一个人倒在墙下的杂草丛里没有动静了,远远地看着。她认出来那人是朱辉。她就是这样飘过来的,像一溜青褐色的柴烟。她说,朱辉,你给我起来。她的话很轻,轻得仍然像烟一样,朱辉呢喃地说,我找欧曼丽,欧青苔。那边又很轻地说,我是欧青苔。朱辉说,你真是?模糊的近处,一个年轻的女人扎着马尾巴头发,站在他的面前,她就像露水一样精致得美丽。
只听见她颤抖而小心地说,我是方婉,也是欧青苔。
来者是喂鸽子的方婉。
可是那天,朱辉没有任何知觉了,方婉想尽一切办法,背起朱辉往宿舍里走。以前,朱辉没做成功的事,让她给完成了。方婉把朱辉背到宿舍门口,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找遍朱辉全身,她没有发现钥匙,只好用自己的摩托罗拉手机打电话给欧立,是朱辉的朋友欧立吗?我是方婉,以前找鸽子你要我找朱辉的方婉,欧立,你听见了没?朱辉在老宏天宿舍门口,醉倒了,你赶紧过来。
听到电话,欧立马上赶过来。欧立当时也从宏天机械厂离职了,他正在为创业而倍感焦虑。看见朱辉的时候,他心里那个心酸啊,内心里第一次佩服起方姑娘来,他诅咒起欧青苔,让人恼火的欧青苔,害人精欧青苔。在宿舍门口一天,不会冻死才怪呢?兄弟,什么酒不好喝,你干啥要喝爱情这杯毒酒呢?他连忙用朱辉的钥匙开门,翻箱倒柜的找梨、蜂蜜,给朱辉来醒酒。没有。欧立给他淋了点冷水,欧立生气,他怪自己的兄弟不争气。
在冷水的强烈刺激下,朱辉醒了,躺在卫生间瓷板上的朱辉,视线从模糊转为清晰,他问,欧立这是哪儿,怎么感觉……我是下河了吗?欧立非常愤怒,他说,这是你家,你何止下河,他妈的还让别人背了回来,酒好喝吗,马尿那么来事?朱辉一笑,对,是自罚苦酒。又朦朦胧胧想起那背他回来的影子,好像确实有那么一遭,他问,那是谁?欧立说,养鸽子的主人!
经此一遭,朱辉开始像正常人,把自己收拾干净,找工作上班,似乎有点大彻大悟,朱辉不太回想以前的事了,在欧立的牵线下,他主动联系了方婉,感谢人家。
朱辉约方婉在小城主街的肯德基见的面。方姑娘如约来到,朱辉一看,认出她是老宏天隔壁小学的语文老师,后来他俩又约见了一次面。见了第一次面后有了第二次,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方姑娘也不是胆怯害羞的人了,坐定后,她大大方方地说,你好。朱辉说,多亏你当时帮助。方婉莞尔一笑说,你替我喂鸽子,我还要感谢你呵。朱辉说,那是小事,方小姐倒是你,怎么会帮一个陌生人。方婉沉思说,我吗,是见不得别人不好。朱辉嗯了声,方婉这时低声地说,其实冷静地看,你和欧青苔很般配,真的,我亲自见到你在鹅桥上给她穿鞋,1998年。那双鞋好小好小。
朱辉沉思甚久,他抬起真诚的目光,没有了,结束了。他说。
在欧青苔离开数年以后,朱辉又一次恋爱了,女方就是这位方姑娘,他们真的不再青涩,不到一年后,已经计划成家立业。结婚时,他们请欧立做了证婚人。而从朱辉婚礼回家后,欧立终于安枕地歇了一口气,又有所伤感,朱辉的婚姻看来要尘埃落定了。
朱辉搬离了老宿舍,年底,他恢复了在老宏天的小树林里飙歌的日子,每到星期六必来。很少有人再来仔细聆听他一展歌喉,只是,新宏天开始流传一位在爱情的歌剧里长不大的男人在偌大的小树林飚歌的故事,一样是 《我的太阳》:“多么辉煌那灿烂的阳光……啊你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又是 “神笛的威力是多么壮盛,啊”。他还加了 《卡门》,歌声从梧桐树林里传来……只是,现在见了朱辉的人都说他与以前判若两人,来去匆匆。
朱辉办起一家制作硅胶产品的小公司,方婉相夫教子,那几年,朱辉把小公司做得风生水起,有一阵,除了生意,朱辉几乎打不起其它任何的兴趣,但是,这没有等于他就不再寻找欧青苔。欧青苔是他内心真正的隐疾,已经非短暂而且冷酷无情的冯小益一家所能比拟。他想,对于他和欧青苔,总要有个结果。这是他心里长时间的痛,他怪她当初神秘失踪不辞而别吗?欧青苔以一种极端的方式逃避而去,等于强行切断了他情感的脐带,也伤害着他的自尊。
很多次他回来,“欧青苔”都会出现在车子的后视镜里,她像站在寺院长满一席青苔的台阶上,朦朦胧胧,最后成了一个意念玩具,存在于他的大脑的海马区里。有一次,孩子生病,他从医院回来,当坐出租车回来的路上,他看着后视镜,又一次看见欧青苔的影子。这天他做了一件伤害方婉的事,他马上联系了市电台,要求发公告寻找老宏天机械厂一位叫青苔姑娘的女人。他利用的是欧立的名义。
等到第二个午夜回来时,他躺在出租车的后座上,正在仰头小憩,市广播电台的女播音员已经字正圆腔地播音:“寻找我市一名原住居民欧青苔姑娘,现年三十五岁,她曾于国有企业改革浪潮中离开本市。现在,故友欧立向熟知青苔女士的朋友求悉,请熟悉欧小姐的人,拨打本台电话……”
他清楚单身的欧青苔一直有听广播的习惯,欧青苔听到欧立,肯定会想起他来。当时,电台果然回馈了各种说法,有说,1998年后,欧青苔下海是去了热带;有说,她是跑到北边俄罗斯去做外贸生意了。按理说这些反馈的人应该都是认识欧青苔的,可是却没有欧青苔现在的消息,倒让欧青苔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就像歌剧 《魔笛》里的故事,欧青苔不属于他们这座城,朱辉以后的故事只是变为寻找青苔姑娘而已。不过,朱辉坚信她总有一天会出现。
一天晚上,方婉和朱辉因为欧青苔的事突然发生起矛盾了。方婉无可意料的神形愠怒起来,她其实对朱辉的地下活动琢磨很久了,最终,她还是没有忍住,由她挑起战火。她开门见山地问,朱辉,你至今是不是还爱欧青苔?朱辉当即否认。方婉哭起来,毫不留情面地说,朱辉,别让我揭开你的面具!瞒着我去电台找什么青苔姑娘,朱辉,你说,那人是不是你?
见方婉这么执着地想要答案,朱辉认真地想了下,看着方婉的双眼回答说,不爱是假,可是爱的也不是现在,难道就不能像朋友一样地去关心下吗?
方婉跑到孩子的卧室去,她给欧立打了电话。方婉说,欧立,你做的好事,破朱辉烂朱辉。方婉几乎下了最后决心,不过,事实上她也一直惦记着消失了的欧青苔,她刚出现的时候,还是用的欧青苔替身呢。当然,这是照欧立以前的谋略,她现在感觉自己受骗了。无形之中,甚至连她自己都认为她是另一个青苔姑娘了,但是,这么多年,她只是方婉,而不是欧青苔,她一直只活她自己。此前一天,当听到市广播电台播音的时候,她气得手指颤抖,她当然知道欧立是不会去找她的,欧立忙都忙不过来呢,眼下,欧立成了野生动物爱好者。
欧立以为自己做的事露了馅,当初,他赶走方婉后悔后,牵桥搭线,提供方婉的电话号码给朱辉,这是他深思熟虑的一番过程。这下,他开始急着劝导方婉。方婉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在高山搜集一种枯叶台湾蛾。1997年以后,经历朱辉和欧青苔一事,欧立竟然爱上了研究鳞翅目昆虫,平时从自办的公司回家,他开始疯狂地研究起蛾子,研究蛾子的种群并进行分布统计。至于很多年前窗子上的蛾子下的卵,第二年它们风干的时候,欧立悄悄用纸片收集起来,如今,蛾卵风化,早已成了一些白色粉末。
方婉哭诉完后,欧立立刻警告起朱辉,说朱辉,你下次掉进崖坑,也没人管了,你也别再认我欧立做兄弟。
欧立的示警,朱辉明显是认了。风波过后,恢复了平静的日子,那阵子,朱辉也不再打理他的硅胶小工厂了,百无聊赖的朱辉不再和欧立玩象棋,也不去小树林唱歌剧,他喜欢上了养蝈蝈。看他整日和蝈蝈作伴,方婉却隐约感觉到了不对劲,一天夜里,突然向朱辉挑明起心境。这个晚上,两人在看电视,方婉躺在朱辉的臂弯上,她说,朱辉,我不是怕你去找。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你看小强也要开始上学,我只想跟你说,他不能没有父亲,还有,我尊重你的选择。方婉说的话里有话,朱辉一愣,他当然明白,不过,他想起隔壁熟睡的孩子,他和方婉的孩子朱强还是那么小,他瞬间觉察他责任无比重大,不容他丝毫松懈。他抱歉地搂紧方婉,满是歉意地说,不会了,再也不会,请相信我。方婉说,可是你知道欧青苔说不定就回来,她和我们还可以做很好的朋友,不是吗?朱辉全当方婉是安慰他,他没有再言语。那天,他竟然毫无睡意,在蝈蝈炽热的鸣叫声中,心里不停地想,时间过去还会回来吗?
等到送小孩去上学的那年九月,去鹅桥小学 (现在改成了平城区实验小学)路上,方婉给朱辉打来电话,她平静地说,你在哪呢?朱辉说,鹅桥。方婉没再说就挂了电话,她补发短信过来,那个谁,你快回来,你看谁来了。
当时,朱辉想肯定是欧立从外面回来了,欧立疯狂地爱上了蛾子,他上西藏、内蒙古做各种蛾子标本,他想这会儿恐怕是欧立从云南回来了,肯定是他来串门,朱辉也不急于赶回家。到家开门进屋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女人在和方婉泡茶,两人谈得热活,他站在门口,眼皮直跳,那个陌生的女人看见朱辉,却热情洋溢地说,朱辉,你好。
哦,我的天呀,是欧青苔,朱辉兴奋不能自抑地喊道,欧曼丽——
欧青苔回过头来,看在脱鞋的朱辉,那时,欧青苔眼眶闪泪,欠起身来又重复了一遍,朱辉,你好。
欧青苔围了一条绚丽的丝巾,像一团火焰,掩饰着她的职业装上衣、黑色紧身裤。她穿着增高鞋,欧青苔这样的打扮,像一片变幻的彩云,朱辉瞬间想起多年前在工装凳上看到的欧青苔,两个影子虽然大相径庭,通过她的笑,最终还是能重叠在一起,倒是他朱辉自己,身体发福,头顶也有全秃的迹象,真是要自惭形愧。
朱辉双眼很是发热,1998年至今,十五年多过去,他第一次见到欧青苔。人事迁变,变化无常,欧青苔让方婉倒是真的说着了。不过,朱辉想起一个问题,多年以来,他搬家数次,欧青苔是不可能知道他新家的,欧青苔先见方婉,也许,事前欧青苔和方婉早就有联系呢。三人谈话的时候,朱辉一直在观察妻子方婉。
对于朱辉的疑问,欧青苔马上给予了肯定答案。她确实回来过小城,当时,欧青苔本来是回来考察,那只是1998年后第三年的春天,她在外地做起一个大型洗浴中心了,来到城里的当天,她就有不好的预感,后来才明白那时正好碰到朱辉和方婉结婚的当口。欧青苔说,他们举行结婚庆典的当天,城中心的一家酒店正张灯结彩,那天晚上她坐车,碰巧就路过,她还好奇地问出租车司机是哪一对新人。作为这一带的常住民,欧曼丽以前就认识方婉,朱辉和她结婚后,甚至,她还回来找过方婉一次,只是那一次,她临走前交代过方婉,叫方婉千万不要告诉朱辉说她来过。
欧青苔说她的经历,她隐姓埋名,与欧青苔无关,一切如广播电台里所说,她说她能干的都干,这是她1998年以后的变迁。欧青苔说,她从宏天出来后,她就不信她就这样,难道她只是老宏天的欧青苔吗?欧青苔突然问他,朱辉,我以前叫什么?
青苔姑娘呀。
青苔姑娘?
对啊。
你说凭什么?
那些年,大家一直都这么叫。
欧青苔大声说,以前的青苔姑娘不在了!
时间不早,欧青苔起身要告别,她说,朱辉,明晚我们一起吃饭,如何?朱辉看了看妻子方婉。欧青苔哈哈大笑,她说,肯定有方婉,你放心,我和方婉早说好了。
欧青苔说请吃饭,朱辉仍然想起欧立,现在他当然明白欧立当年之所以持反对态度了。欧青苔走了后,朱辉突然失落起来,和方婉聊,他说,欧青苔根本不在乎一别那么多年,也没半点感激,亏我还去广州找过她呢。方婉说,如果她不怀旧,怎么会请你去吃饭呢,何况,人会变。朱辉蓦然地回过头来看妻子,好像很不了解人心一样。方婉说,你还是有点不了解欧青苔,朱辉,你真不了解女人。方婉说完,失望地双眼盯着天花板看。朱辉想了想,方婉确实说得很对,他需要了解吗?以前,别人说他骑自行车上桥的时候,后面跟着的女人像鹅群一样多。只是,他一个邋遢的主有什么人格魅力,洗胶卷,想来是它惹出的祸。
翌日,朱辉和方婉带着孩子如约赶到了欧青苔订好的酒楼。来前,朱辉还是打了电话给欧立,说他和方婉正去赴欧青苔的晚餐,问,你来不来?朱辉借机也是特别想搞懂一些事,他怎么和方婉就在了一起,欧立怎么就爱上了蛾子,现在回过头来,这其中似乎都有未解的奥秘。自从那年夏天以来,欧立就像他的万物主宰,他由朋友控制着一切,似乎后来的他每年无聊之时养蝈蝈,也是受欧立研究蛾子的影响。
欧立一听,表情还是很是神秘,好啊,我还是老样子,手电筒,兄弟,还记得吗?该死的1998年啊,我怎么说来着。朱辉笑道,欧立我知道你老谋深算,可是今天你来也是笑话,随你几时来。
当他走进欧青苔设的包厢,桌上摆满铮亮的黄酒,看着酒瓶,朱辉很是发怔。朱辉蓦然想起十年前的他为欧青苔锻炼酒量,结果每次还是喝醉的窘样。见他们一家到了,欧青苔坐下来,她脱下了外套,豪爽地说,朱辉,听说你为我喝醉过,来,今天你一瓶我一瓶,算我欠你的,今天,我请你。
朱辉没有拒绝,想着方婉在旁边,他决定豁出去了。吃饭的时候,他们全家和欧青苔聊着天,周边不断有人添酒加菜,极尽恭维,喝酒渐到佳境,十几轮回下去,酒瓶空空如也,他还是醉了,欧青苔却没有醉。当欧青苔又开始吩咐服务生上酒的时候,朱辉才真正看到欧青苔的酒量,他醉眼朦胧,胡话一般地说,看吧,我当年的眼光没错。旁边的方婉开始不停抱怨,朱辉,不能喝这么多酒,为何还一直酒杯往嘴里送,你真是自讨苦吃。
欧青苔说,你先醉,我就罚你做事,朱辉你敢不敢?朱辉让妻子方婉一说,倒是有了点清醒,他警惕地说,你罚我什么?欧青苔说,罚你唱首高音,还记得小树林吗?对,鹅桥,你要唱。
朱辉又想起在老宏天的经历。那一刻,所有人如身处花园般的湛静。他转过头去征求方婉意见,方婉没有回答他。他打开了窗,清清嗓,说,那就唱 《今夜无人入眠》吧,想了想,还是这歌应景。他站起来,摆足架势,多年以后,他第一次在醉酒的情况下大声咏叹:“无人入睡!无人入睡/公主你也是一样/要在冰冷的闺房/焦急地观望/那因爱情和希望而闪烁的星光/但秘密藏在我心里。”
顿时,包厢里就像经受电波的冲击摧残,都鸦雀无声。欧青苔在曲肘低头,好久后才抬起头来,她掂了下高脚杯,说,朱辉,老实说,我是让你这一点迷倒,说唱就唱,哎,男人啊男人。欧青苔想起1998年留在小城的纠葛,她说,这是老调重弹,到今天这个时候,它又如在耳畔,现在,它们仍在无情、无趣、残酷地戏谑着人,剩下的只是令人不免悲戚的一笑。
朱辉冷着脸,不由分说,单枪匹马地直接问,青苔,当初你应该听到了广播电台吧?
每天播一次,我能不听到?欧青苔说。
朱辉轻轻摇摇头。
欧青苔说,再说我不走,你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吗?
鸦雀无声。
那边,欧青苔用纸巾捂着脸,她举起高脚杯,一杯杯地喝下去,说朱辉的过去,说起他对女人宽广无私的爱,就像甘醇源源不断,她又开始盛赞起酒的甘醇,连爱情也比不了。然后,她说,时间真是记忆中久久没有找到的棉花匠,只听见嘭嘭声,不见其影;时间,又有如人们走路的脚步。后来,她说女人和男人还是有很大的不同,自从1997年过去,蓦然间,她才发现女人其实真的很小,像粒尘埃的渺小。她没有具体说那是她的过去,所有人却都明白她的意思。她肆无忌惮地喝着,也给朱辉倒,她似乎终于为现实的失败所伤。
方婉欲哭无泪,她急切需要救星出现,她只能联系欧立。最后关头,欧立终于慢悠悠地过来了。欧立开车,打着远光灯,停在酒店转门前,他摇下来车窗,极为认真地对方婉说,方婉,我就说嘛,他们中必有人为此再会伤一次,这就是轮回的命,好歹要结束了。方婉呼着冬日的寒气,听着欧立的话看着朱辉,扶朱辉上车的时候,欧立看着旁边的朱辉,已经稍有些不耐烦地开始唠叨,朱辉,我这不又当了 “手电筒”吗,来照亮你回家的路了吗?朱辉在酒醉中说着谢谢。欧立将朱辉一家接回了家,告别了欧青苔,当下车回到家门的时候,朱辉仍在紧紧握住欧立的双手,嘴中呢喃,好兄弟。
朱辉回去后睡得死沉,等到第二天阳光普照大地,朱辉睡得出奇地好,超过上午十点,他仍旧头枕美梦,这次,他已经站在鹅桥底下的水里,化身成为一只在城墙下的河里漫游的白鹅,它是长大的丑小鸭,梦里,终于有一刻见到它扇起洁白若玉的翅膀,腾空飞起,越飞越远,剩下一条烟灰的白线,连白线也看不见了的时候,他猛地惊醒,不经意间,发现有一股泪洇了出来,从脸盘上滚落下来,泪像一条小溪,他像女人一样,任它流着。
他的脑子剧烈地阵痛,想昨天晚上喝酒的事,不过昨天晚上后来的事,包括欧青苔酒桌上说的话以及欧立有没有来,他怎么也回想不起,只是长长地记得饭桌上方婉那种绝望的眼神。
他躺在床上,脑子嗡嗡作响,他一直在想白鹅到底是什么。那天他起来的时候,方婉已经不在家里了,桌子上,她给朱辉留下了一张纸条,朱辉一看,纸条上说她去送孩子了,她跟他商量一件事,说她临时决定去学车。朱辉回到卧室,忍痛翻看了旁边的手机,有短信,是一个未存号码。短信里说,朱辉,时间又走到新支点了,你能过来吗?我们一起商讨共创事业,发挥你的机械所长。
发短信的人是欧青苔。朱辉想了下,长叹了声,他摇摇晃晃去了阳台,给他的蝈蝈们喂食去了。眼下,还能说什么呢,九月的阳台上,热闹而寂静的蝈蝈声鸣叫,在席卷着青苔色一样的风中慢慢流传,他站在阳台的窗口轻微地笑着。中午的时候,他去了父母集资单元房里一趟,让母亲翻出他吩咐她收好的欧青苔的那些旧衣服,叫了一个快递上门,给欧青苔寄去了一个包裹,也算物归原主,他的心才静了下来。
当然他在想,这些年他的称不上有多么丰富的情史,却过得跌跌撞撞,他朱辉到底是怎么糊涂走过的,后来,他想了很久,这才明白,原来飞得毫无踪影的白鹅是很久以来他的青涩爱情。如今,他终于可以放下所有的一切了。
这过去差不多一个月后,有一天,方婉从外学车回来,那天吃饭间,方婉偶尔对他说起一次欧青苔,说她因一件偶然的事去找欧青苔帮忙,结果欧青苔又不见了,她感到欧青苔似乎又遇到什么事了,等到去打听老鹅桥的熟人,听人说她最终离开了他们小城。她询问他们欧青苔为何离开,他们都说欧青苔在离开那天早些的时候突然收到一堆旧衣服,不知为何,欧青苔突然大哭了一场。说完,方婉认真地问,朱辉,你知道这事吗?她当然是明知故问,也没去想朱辉回不回答,而旁边的朱辉听着,没有再吭声,他很是平静,也没去看什么手机,平静地把碗放在了桌子上,因想起一桩急事而出门。当然,以后他连一个电话也没给欧青苔打过去。
责任编辑刘妍
叶临之Ye Linzhi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4年生,现居杭州。在《上海文学》《天涯》《山花》《青年文学》《创作与评论》《作品》《文学界》等杂志发表小说共计80余万字。近年,入选 《天涯》《创作与评论》《西湖》等杂志举办的80后文学大展专辑,多篇小说被选载,作品多次被 《文艺报》《文学报》等专业报刊评论。获2011年梁斌文学奖、浙江省作家协会青年作家成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