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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寺

2016-12-08Text尹学芸

广州文艺 2016年4期
关键词:雨淋杜仲

Text-尹学芸



桃花寺

Text-尹学芸

1

如果你年过五十岁了,是正处,有一头浓密的黑发,该是多么庆幸的事。当然,头发可以是染的,发根是森森的白。这都没什么。比罗圈头好,比地方支援中央好,比聪明的脑袋不长毛好。早些年有卖生发水的,偷偷使用的肯定不在少数。若是真有用处,就是贵似黄金估计也不在话下。在乎自己头顶的人肯定非富即贵。钱在他们眼里就是纸,纸与纸没有不同,只是有些纸擦屁股,有些纸糊窗户。糊窗口都不亮,这是蒯仰三对待钱的态度。

俞少白喜欢听蒯仰三的高见,里面尽是朴素的哲理,超越了一个上司对一个下属谈话的基本范畴。这里有两个因素很重要:偏远的车道峪乡,蒯仰三在那里当了八年乡镇长。俞少白从打字员干起,也在那里待了十五年。但两人没有发生交集。蒯仰三提职早,二十几岁就升了正处。他从车道峪乡进城,两年以后俞少白才参加工作。若干年后,蒯仰三以某行政局局长的身份下乡去车道峪,俞少白作为民政助理参与了接待。席间喝酒,俞少白像乡里的书记乡长一样叫蒯仰三三哥,蒯仰三眼一横,说你叫我什么?三哥是你叫的?俞少白连忙改口,说三叔原谅少白不懂事,我先自罚一杯。说完,三两的一杯酒一口就干了。

民政助理是科级,公务员身份,但在乡镇上升的空间很小,因为这样身份的人很多。组织、宣传、残联、企管、工团妇武,乡镇就属于那只五脏俱全的小麻雀。那次酒席蒯仰三对俞少白的印象不错。酒喝得多,话说得好。学历高,多才多艺,带眼儿的能吹,提起笔能写,书记镇长都夸人品。俞少白自然也参透了事,蒯仰三还在路上,俞少白的短信就发过去了。无非是认识三叔三生有幸,以后多多栽培之类。蒯仰三问他想不想进城,进城要不要位子?俞少白喜出望外,说只要在三叔麾下,提鞋都干。三个月以后,一纸调令到了车道峪乡,俞少白进城了。先在行政局当办公室主任,三年以后,加括弧了,副局长兼办公室主任。

蒯仰三要是看上谁,能把谁当儿子待。这是俞少白的原话。

很多事情,都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知之为知之。一晃,俞少白已经进城六年了。这六年,他与蒯仰三合作愉快,怎么个愉快法,看两个人的眼神就知道。一个像父亲,另一个,像父亲的父亲。蒯仰三说自己慧眼识珠,俞少白从一个偏远乡镇的小干事,成长为一个干才。若自己退休,俞少白掌管大局绰绰有余。当然这都是私密话,蒯仰三也只是在私密人之间才说出口。但既然说出了口,就不能不让人动心。动心的不一定是俞少白本人。俞少白是山里人,父母至今都在山里经营果树,自己能当个副处级,已经是烧高香了。最起码,表面上看去是这样。俞少白眼神沉静,也很难见他浮躁,但别人的嘴封不住,总说他跟对了人。蒯仰三是老干部,在书记县长面前说话都占分量。又说他会做事,六年来把蒯仰三伺候得舒心舒意。蒯仰三是个挑剔的人,但愣说不出俞少白的半点毛病。这些言语像风一样在暗里刮,表面看不出什么,其实几个副局长都很紧张。

俞少白这六年的变化并不大。他刚交不惑,脸上长了些肉,面相老成了些。每年的工作报告都是他亲自动笔写。会议召开前十分钟交给蒯仰三,蒯仰三十二分放心。但这六年对蒯仰三不一样,自从知了天命,腮帮子明显下垂,眼睑多了虚肉,更显眼的是一头浓密的黑发插灰了。蒯仰三就恨插灰的头发,说要不你就白,要不你就黑。这插灰最不叫玩意儿。过去他以此为话题没少嘲笑别人,那种说灰不灰、说白不白就像落一脑袋家雀屎。现在家雀屎落在自己头上,每每提及,蒯仰三多少都有些难为情。他自嘲说,少年莫笑白头翁,仰三也不天天红。大家劝他染一染。蒯仰三说,他不是不想染,是过敏。染过一次,脸肿得像发面饼一样,十多天见不得人。大家哈哈笑,说难怪有阵子十多天没见您人影,都以为您去外地开会了。

党组会议完正事儿,副局长杜仲摸着脑袋说,该剃头了。俞少白说,那就整建制地去剃,我请客。说完,发了一个短信。另几个副局长有说该剃的,有说不该剃的。女局长屈小明快言快语,说我不去,我去会让你破产。她是方便面脑袋,打理一次得大几百。俞少白看着蒯仰三的插灰脑袋,刚要说什么,电话响了。里面有个女声娇柔说,表兄,你要的那种不过敏的染发剂到货了,是专程从尼泊尔带过来的。俞少白说,你确定不过敏?电话里说,确定。没有化学成分,是从植物身上提取的,这种植物只有尼泊尔的阳面山才有,所以很珍贵。俞少白看着蒯仰三的眼睛,继续对电话里说,你光说不过敏不行,我们得试试。电话里说,要是有空,现在就过来吧。

出门左转弯是一条细肠子胡同,长着几株大脑袋国槐。俞少白边走边向几位副局长介绍,表妹过去在京城一家发廊打工,学了手艺,回来自己当了老板。三天前开的业,门口的炮仗皮子估计都还没扫净。杜仲说,你嘴可真严,早说我们也去给表妹捧个场。俞少白说,鸡毛小店混吃喝,哪敢劳你等大驾。

店里就两个小师傅,只能一人把住一个脑袋。俞少白跟表妹坐在吧台前研究“一染黑”。俞少白详细了解了使用方法,表妹说,产品绝对是好东西,就是用起来有点费事。

俞少白问怎么个费事法?表妹说,要一点一点顺着头发打理。产品对发质没有丝毫损伤,但对皮肤不好。尤其是碱性皮肤,会有烧灼感。

俞少白说,这就是过敏啊。

表妹说,这与过敏是两个概念。液体只要三秒钟内不接触皮肤,过了三秒钟,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俞少白把产品放到包装袋里,按原样包好。表妹问,要不要我亲自做下示范?俞少白说,等我电话吧。

2

周五下午相对清闲。下班前俞少白去了蒯仰三的办公室,说这就让表妹过来。您有空么?蒯仰三正在摆弄那些草绿色的小包装,有些心有余悸。这玩意行?俞少白心里托底,但嘴里留分寸,说我也不敢打保票,您只能试一下。蒯仰三说,合着我就给你当试验田了?俞少白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蒯仰三还是有点犹豫,俞少白灵机一动,说要不先用我的脑袋试试。蒯仰三说,你也过敏?俞少白说,我没用过染发剂,也不知道过敏不过敏。蒯仰三被逗笑了,说,上当就一回,咱这就走。俞少白说,哪能让您屈尊大驾,我这就让表妹过来。蒯仰三说,还是我过去吧,别影响人家做生意。俞少白说,给您服务就是最大的生意,这么点道理我们懂。

俞少白拨通了表妹的电话,说带上所有的家什,过来吧。

王雨淋敲门进来,眼神还没聚焦,先喊了声三叔好。

蒯仰三情不自禁站了起来,打量着王雨淋,说这身材怎么不去当模特——谁让你喊三叔的?这一喊把我都喊老了。

雨淋把包放到墙角的柜子上,那里有只花瓶。雨淋把花瓶往里推了推,手脚麻利地把包里的家什一件一件往外拿,嘴里说,不叫三叔叫什么?

蒯仰三说,叫三哥。

雨淋吐了下舌头,看了眼表兄俞少白,连声说不敢不敢。我还是按规矩来,叫蒯局吧。蒯局好。

蒯仰三说,让你叫三哥你就叫三哥,看你表兄也没用。叫一声给我听听。

俞少白说,恭敬不如从命,雨淋,就叫三哥吧。

雨淋喊了声三哥。

蒯仰三说,我就缺表妹。她不喊三哥,我咋叫你表妹?

雨淋对俞少白说,表兄,蒯局占我便宜——我不想当表妹。

说完三人都笑了。

雨淋回身拿暖水瓶,给蒯仰三倒水。慌得蒯仰三抢杯子,说你到这里是客人,我该给你倒水。雨淋说,这种活就是女孩子该干的,您给我倒,我敢喝么?

俞少白看着他们纷争。站起身说,雨淋一来,就显得我不懂事了。可心里想的是,早看出杯子没水了。俞少白就是想给表妹留点活计。

蒯仰三说,俞少白够厉害的了,王雨淋比俞少白还厉害。

俞少白说,我们加在一起也没蒯局厉害。

雨淋畅快地说,表兄听不出?三哥这是骂我呢。

小皮包里的家什被雨淋搬到了办公桌上。雨淋说,三哥您可别紧张。先喝水,上厕所,抽够了烟,哪痒挠舒坦。一会儿我干活,就不许动了。蒯仰三问为啥不许动?雨淋脸一绷,说动了容易过敏,过敏了我可不负责任。蒯仰三说,过敏与动有啥关系?雨淋没绷住,笑了。俞少白说,蒯局别听她胡说,她是跟您耍嘴皮子呢。蒯仰三说,你当我听不出?我愿意听雨淋耍嘴皮子。雨淋朝俞少白挤了下眼。蒯仰三问,染一次头发用多长时间?雨淋说,理论上要用两到三个小时。蒯仰三问,如果不理论上呢?雨淋说,一到两个小时也成,就是得有代价。蒯仰三问什么代价?雨淋说,明早您的脸如果变成发面饼您可别怨我。蒯仰三大惊失色,说这头我不染了,快把你的家伙收起来。雨淋边戴手套边说,这可由不得您。请神容易送神难,您以为我就那么好打发?

那种精细和温柔,让雨淋的尖尖十指诠释得充分而愉悦。对面墙上有一块镜子,蒯仰三偶尔能从镜子里看到雨淋的神情,专注得似乎连眼睛都不眨。俞少白出去抽烟的空,蒯仰三拉了几句家常,老家在哪,有无姐妹,读的什么书,生意好不好。雨淋有问必答,但话都说得简略。调笑的神情收敛了,雨淋变得一本正经。长睫毛的弧影下是一片浓荫,映着两方水塘。蒯仰三偶尔看雨淋一眼,问名字是谁给起的,那么恰如其分。雨淋一撅嘴,说我就知道您会笑话。因为我的名字,他姑姑跟他姑父干了半辈子仗,说这名字潮,总也晾不干。蒯仰三问他姑姑他姑父是谁?雨淋让他猜。蒯仰三说,我猜不出。雨淋没憋住,仰起脸来咯咯地笑,说他姑姑是我妈,他姑父是我爸。蒯仰三这才知道她是指俞少白说的。惨遭戏弄,蒯仰三骂了句坏丫头,顺便在她的腿上拧了一把。

这一宿没睡安稳的除了当事三人还有杜仲。杜仲是五位副职中排名第一的。资格老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当过县主要领导的秘书。后来领导外派,他下嫁到了行政局,任副职。若是领导不外派,他随便到哪里当个正职都是小菜一碟。一觉醒来不到六点,杜仲却做了噩梦,梦见蒯仰三被 “一染黑”毒倒,脸肿得像黑桑葚。他惊惧地摸过手机给蒯仰三发了短信,把梦境说了。蒯仰三没回。同一个时间,王雨淋给俞少白发了短信,问有没有消息?俞少白也没回。时间还有些早,俞少白计划过六点,再给蒯仰三打电话。他知道蒯仰三睡眠不好,经常靠早晨这段时间补觉。时间一分一分地熬,那才叫度时如年。距六点还差五分钟,手机突然响了。俞少白一看是蒯仰三来电,倏然坐起身,张口就说:重不重?

蒯仰三明显还没起床,说话一股被窝味。他说什么重不重,啥事都没有。这个染发液真正好,头发黑得自然,你嫂子都说跟过去没区别。“咚”的一声,俞少白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同时也听出了“你嫂子”这三个字有些单出列的味道。这个 “你嫂子”,按照过去的章法,俞少白应该叫婶子。可因为见面机会少,俞少白只是在背地里叫过。今天自己突然长辈儿了,俞少白很清楚,是沾了表妹的光。这个丫头不寻常,染了次头发就把人哄转了,是做生意的料。

俞少白问蒯局有啥指示?蒯仰三说,上午八点半有常委扩大会,你替我开一下。按照惯例,常委扩大会要扩大到部室委办局的一把手。俞少白心里一动说,您……真没事?蒯仰三说,真没事。回头你也告诉雨淋,让她别惦记。俞少白还是不放心,说没事您怎么不亲自去开会?蒯仰三说,我就不行有点私事?让你去你就去,啰唆什么。俞少白说,这样重要的会,要不……让杜局长去吧。蒯仰三不耐烦了,说你磨叽啥,越是重要的会越不能派他去,连个应变能力都没有。蒯仰三指的是有一次杜仲代他去开会,主管副县长问蒯局干啥去了?杜仲张口就说,中午喝多了。差点把蒯仰三气死。

俞少白在会议室门外却被挡了驾。办公室的小干事说,领导有令,今天的会议重要,任何人不许代替。俞少白赶忙躲到落地窗帘后面给蒯仰三打电话,却见蒯仰三在院子里下了车,顶着黑森森的脑袋快步朝楼上走。原来,蒯仰三想跟秘书科的同志请假,秘书科的人说,今天县委书记要点卯,不来的人估计要倒霉。蒯仰三匆忙赶来了。

会议室外是宽阔的走廊。蒯仰三一露面,就吸引了很多人的眼球。几个人同时走向他,对他的脑袋啧啧有声,还有人上去摸一把,说昨天还顶着炉灰渣子,一夜之间怎么又成黑煤球了?蒯仰三的脑袋左闪右晃,说别瞎鸡巴摸,摸坏了你赔不起。也有人艳羡得不得了,说这黑的颜色真周正,用的是啥牌子的染发液,在哪染的?蒯仰三说,是朋友从尼泊尔捎来的产品,纯植物提炼,植物得长在阳面山上。那人说,送我两袋。蒯仰三说,这玩意比黄金都贵,我也就这么一两包。有人招呼开会了开会了。大家呼啦啦往会议室里走,人走完了,关上了房门,俞少白才从窗帘后面走出来,下楼。

路过那条小胡同,俞少白下了车,他让司机回单位,俞少白来到了雨淋的美发店。两边各一棵国槐架在空中,显得门脸又瘦又小。门前只有一辆电动车,大概是哪个店员的。俞少白推门进去,两个小师傅扎在一起玩手机,雨淋靠窗坐着,溜着肩膀,说不出的孤单。俞少白打量着门外说,还是深了些,外面的人进不来。他说的是小店的地理位置,离主街道最少有五十米。雨淋用力抿了下嘴唇,站起身来,摁下了热水器的开关。一个小师傅说,姐,我们去发名片了。雨淋说,一个去南口一个去北口。两人应了声,从吧台拿了名片先后走了。俞少白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说那个染发剂,注意别给人使。

雨淋说,我知道。

俞少白说,贵么?

雨淋说,还行。

俞少白说,真是从尼泊尔进来的?

雨淋说,怎么可能。不过,是我过去打工的那家发廊专用的,你放心,市场上买不到。

俞少白点头,说买不到就好。

俞少白喝了口水,看着雨淋说,刚开始创业,不能着急。万事开头难,开了头会慢慢好起来。

雨淋说,房租……工资……水电……税,早晨一睁眼头就是大的。

俞少白说,我也想想办法。

3

粽子节成了欢乐的节日,单位发了洗头票。说是洗头,也包括了剪、吹、染、烫。屈小明找了一沓洗头票,足够她大大方方烫一次头发。屈小明高兴地对杜仲说,单位很久没发福利了,现在外面烫头贵着呢。

杜仲说,现在女士烫头都去市里,屈同学不挑地方。

两人是高中时的同学,说话随意些,私下总是以同学相称。屈小明大大咧咧说,只要把头发整出弯儿,蓬松起来,哪儿烫都一样。屈小明分管财务,杜仲问她这次福利一共花了多少钱?屈小明说五万多不到六万。随后,敏感地问了句:怎么了?

杜仲掩口。赶忙说,不怎么,我就是随便问问。

假日这天是蒯仰三值班,他把雨淋叫过来染头发。雨淋穿了一套淡蓝色的裙装,臂弯里搭着淡粉色的大褂。楼下司机小常正在擦车,看到雨淋走过来,赶忙接过了她手里的包。小常说,姐,啥时给我变变发型吧。雨淋说,你这板寸能变啥,要变只能变秃瓢。小常嘻嘻地笑,说自己的老爹头发白,也想来染发。雨淋说,店里有十几种染发剂,只要不过敏,用哪一种都行。小常正经说,他过敏,比蒯局都过敏。雨淋听出了小常的意思,停住了脚,眨巴着眼睛说,这种染发剂的量实在太少了……小常拉了她一把,说我逗雨淋姐玩呢,我爸一个庄稼人,根本不染头发!

雨淋捣了小常一拳,小常笑着说,瞧把你吓得。

一边操作一边聊天,这次头发足足染了三个半小时。蒯仰三躺在椅子上,正好是雨淋的齐胸高。他往上挣动的时候,觉得头就像顶在了棉花包上,把雨淋胸前的大褂都蹭黑了。雨淋的家底基本上都被蒯仰三掏了出来。小时候淘气,学没上好,只读了个中专。还没学会恋爱就差一点结了婚。蒯仰三问啥叫差一点结婚?雨淋说,她是独生女,父母给她早早找了当庄的婆家,生怕她嫁得远。可结婚那天她后悔了,从洞房逃了出来。蒯仰三问她为啥后悔?她说也不为啥,就是没感情。两人在一起没话说,横竖看那人不顺眼。自己一逃了之,爹妈差点气死,赔人家酒席钱,还赔精神损失费,简直倾家荡产。蒯仰三问,后来呢?雨淋说,贴过小广告,在饭店端过盘子,给酒店拉过客。后来表兄资助我学门手艺,我就跑北京去了。在宣武门外的一家发廊一干就是五年。在那儿没法成家立业,这不就回来开店了。蒯仰三说,这个表兄真不错。雨淋说,表兄从初中到高中吃住都在我家,我们就像亲兄妹一样。

染完头发,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半了。雨淋收拾东西想走,蒯仰三说,饭备下了,吃了再走。雨淋不肯,说店里还有事。蒯仰三绷起脸说,再大的事还能大过陪你三哥吃饭?雨淋说了声 “恭敬不如从命”,跟他一起下楼,边走边说,没听见您安排午餐,是不是要现做?蒯仰三说,这点事还让我安排,他们就太不懂事了。两人来到楼下,果然见司机小常和管理员都在外候着。小常打开汽车后备箱拿了瓶红酒,管理员把帘子打得高高的,嘴里说,表妹,请。

把大家都逗笑了。蒯仰三说,从今往后,雨淋就是行政局的表妹了。

雨淋从没喝过酒,可这种场合显然不喝不行。司机和管理员原本就坐在靠外的位置,此刻好歹吃了口菜,就出去抽烟了。蒯仰三亲自给雨淋倒酒,开始用小杯,后来换了大杯。蒯仰三说,我今天不欺负雨淋,雨淋喝多少我喝多少。雨淋说,酒让我喝就糟蹋了。蒯仰三说,谁喝都是糟蹋,与其让别人糟蹋,不如让雨淋糟蹋——你知道这瓶红酒多少钱么?雨淋拿过来看,一个中国字儿也没有。蒯仰三说,朋友专门从法国捎来的,欧元也要上千。雨淋惊讶说,这么贵!蒯仰三说,今天陪雨淋喝我高兴,换作别人,还真舍不得。雨淋端起杯子先尝了下,一点点甜,一点点涩,但总归不难喝。蒯仰三端起酒杯过来碰,说雨淋是不是要谢谢我?雨淋端详着蒯仰三,说您应该谢我才对,头发染得这么好,这是多大的功劳啊!

出其不意,蒯仰三弹了雨淋一个脑奔儿。把雨淋弹得哇哇叫,捂着脑袋说,长包了,都。

蒯仰三伏过身去看,说我没用劲,哪来的包?

雨淋说,没用劲还这么疼,用劲还不给我弹漏了。

蒯仰三说,漏了好,漏了雨淋就不这么聪明了。

饭吃了足够长的时间。蒯仰三讲了许多笑话,让雨淋笑得前仰后合。蒯仰三讲的都是在乡镇工作时候的事,跟老百姓打交道,老百姓如何难缠,他如何机智。比如,有一户妇女不交农业税,他带领干部扛着大秤拿着口袋浩浩荡荡去了她家,给她两条路,交钱,或者灌粮。他把粮食价目表放在女人面前,玉米多少钱一斤,小麦多少钱一斤。女人以为干部是在吓唬她,蒯仰三大手一挥,干部们全部冲到了屋里,翻箱倒柜。女人坐在院子里拍着手哭爹叫娘,说我交钱还不行么?

女人是村里剧团的旦角,哭起来就像唱戏。蒯仰三学的时候,表情和手上都有动作,雨淋笑出了眼泪。

这种生活离雨淋远,雨淋虚心请教,什么叫农业税?粮跟钱怎么转换?那时蒯仰三是副乡长,到人家家里灌粮不犯法么?蒯仰三一一解释。改革开放初期,农民开始不好管,他专门管不好管的人。配合严打抓了个小女流氓,裤腿比腰还粗,说话像放炮一样冲。说我没犯法,你凭什么抓我?蒯仰三脚下用绊子,胳膊往胸前一横,两只手就被别到了身后。腰间的铐子随后就派上了用场,小女流氓被铐到了柳树上。夏天蚊子多,小女流氓细皮嫩肉,蚊子打着团地攻击她。小女流氓喊他三大爷,快放了我吧,回家我就把裤子缝进去,再不敢穿喇叭筒了。雨淋嘴一撇,说人家根本不是流氓,不就穿了喇叭筒裤子么?蒯仰三说,你知道什么,那时穿喇叭筒裤子就等于流氓,上级专门有部署。

一顿饭,吃得雨淋脑洞大开。她一杯接一杯地敬酒,三哥三叔地乱叫,叫得蒯仰三心花怒放。蒯仰三提出喝个交杯酒。雨淋问什么意思,怎么个交法?蒯仰三说,喝了这杯酒,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亲妹子。雨淋醉眼迷离,说亲妹子有什么讲究?蒯仰三说,以后有什么事直接来找我,不用通过你表兄。

雨淋果断喝了个大交杯,胳膊从颈项绕了过去,腮帮子差点蹭着。蒯仰三一把握住了雨淋的手,那手像葱段一样白。蒯仰三说,雨淋。雨淋叫了声,哥。

吃完饭,蒯仰三让司机小常开车送雨淋回去,雨淋不肯上车,说就几步远的路,哪里需要坐车。蒯仰三说,路都走不稳,我没空给你砌墙。管理员带头笑,说我把表妹背回去吧。说完,做了一个下蹲的动作。雨淋踉跄着绕过了他。小常已经把车发动着,开了过来。管理员过来开车门,雨淋顺势栽到了车里。

嵌下车窗告别,雨淋打了个飞吻。

这回是真让我捣鼓多了。蒯仰三得意地说。

窗外有一棵柳树。还有一棵,也是柳树。这两棵柳树要了人的命了。俞少白模仿着读课文的语调说,那上面也不知藏了多少只蝉,吵得人实在睡不着觉。蒯仰三想让他搬到另一个房间。俞少白说,别人搬过来,还不是照样睡不着。与其让别人睡不着,还不如我来睡不着。窗口就像一个吸音筒,把树脑袋上的蝉鸣统统收到了房间里。俞少白心里烦,起床抽了一支烟。马路要被太阳烤化了,阳光直射的地方像有水波在奔涌。楼下一个身影看着眼熟,白衬衣,灰裤子,歪着肩膀,走路有些拉不开栓。俞少白赶紧拨小常的电话,问蒯局去哪了?小常刚睡着,翻身从床上跳了下来,说蒯局要去哪?俞少白说,我问你呢,这么大热的天,蒯局怎么一个人走出去了?小常这才醒过闷儿,说蒯局经常一个人出去,他最近偏头痛,去找雨淋姐做按摩了。俞少白本来想说,她哪会做按摩。话到嘴边改了口:你应该盯着点,虽说路不远,走过去也得一身汗。

放下电话,俞少白一屁股坐到了床上。他有些心慌,雨淋会给女士绞脸修面,怎么还会治病了?

4

组织部门来考察后备干部,杜仲在进办公室之前拽住了俞少白,小声说,我推荐你。俞少白自然明白这话的意思,说老兄放心,我心里有分寸。屈小明从后面走过来,大大咧咧说,丑话说在前头,你们俩我谁也不推荐,我推荐我自己。两个人一起朝屈小明笑,杜仲心里不是滋味。屈小明是自己的同学,按理是跟自己关系近的。但她不敢得罪俞少白,才这样说话。不得罪俞少白就得罪了自己,自己比俞少白好得罪。因为俞少白的后面是蒯局。杜仲心里翻腾,但表面不动声色。他与俞少白勾肩搭背走进了会议室,人事科长已经往下发表格了。

民主评议结果,杜仲只丢了三张票,与俞少白得的票数一样多。他拉票的事传到了蒯仰三的耳朵里,蒯仰三大发雷霆。杜仲也有点小脾气,跟蒯仰三拍着桌子说,我光明正大,拉也拉在明处。论水平,论资历,论贡献,我跟谁比都不弱。副职中我排名第一,怎么就不能当后备?蒯仰三说,我们这个集体,是团结、和谐的集体,谁后备我都没意见,关键是,你这样是出杂音。杜仲说,我退出竞选就不出杂音了?那么我来问您,谁胜出才不是杂音?还有谁比我更称职?

这话不单是将军,还等于把事情亮到了明处。蒯仰三脸都气黑了,但他拿杜仲没辙。

俞少白心里很郁闷,在自己的屋里转了半天磨。

天都黑了,蒯仰三气得连灯都没开。俞少白在外听了会儿,里面没声了才敲门进去,打开灯,杜仲黑着脸,没打招呼就走了。俞少白喊了声杜局长,杜仲没有回头。俞少白给蒯仰三递过去一支烟,说您快消消气,因为这点事生气不值得。蒯仰三说,这小子,有反骨。俞少白说,谁后备还不是都一样。蒯仰三说,过去这种事都是走过场,现在不同了,都要入微机存档的。两人默默抽了一阵子烟,蒯仰三说,少白,你真的对位置不动心?俞少白谨慎地说,不是自己的,动心也白搭。蒯仰三不耐烦地说,你不争取,咋知道不是自己的?俞少白说,杜局长是比我有优势。蒯仰三说,他还有劣势呢。俞少白默默把半截烟摁到了烟灰缸里,他的嘴有些苦。他以为蒯仰三会说杜仲的劣势在哪,可蒯仰三没说。俞少白说,您别总为了我伤人,我何德何能,让您这么对我。蒯仰三说,别说没用的。我心里烦,出去喝酒。俞少白赶紧拿出了手机,问想吃什么,去哪,找谁?蒯仰三点了两三个人,俞少白一听就明白了,小范围,都是知己。最后一个通知完了,蒯仰三像偶然想起似的说,叫上雨淋,我们去吃私房菜,让她也尝尝。

俞少白看着蒯仰三,斟酌说,这个点儿,她未必方便。

蒯仰三说,她是老板,又不用跟谁请假,有啥不方便的?

没有外人,蒯仰三在酒桌上一刻也没停止骂杜仲。说他心机太深,野心太大,不把他蒯仰三放在眼里。仗着自己在主要领导身边待过,奓起的公鸡毛一直也没放下过。雨淋负责倒酒,坐下时一眼一眼往蒯仰三那里看,俞少白则在看表妹。雨淋一顿饭也没怎么说话,但那话都在俞少白的眼睛里。雨淋坐在蒯仰三的左边,俞少白无意中一低头,看见两个人的膝盖抵着,手握在了一起。俞少白忽地血蒙了眼,眼前的一切都跟红布一个颜色。

俞少白三下两下就把自己灌趴下了,离开酒桌时,是被小常拖出来的。

一早上班,杜仲让俞少白到自己的办公室来一下。俞少白匆匆去了。杜仲还没从昨天的争吵中缓过心情,眉眼都有些凌厉。杜仲说,少白你是明眼人,蒯局那样对我够意思么?我尽心尽意在行政局这么多年,我扪心自问,没有半点对不起他。俞少白说,谁不知道杜局的为人呢?杜仲不理会俞少白的马屁,继续说,我们五个副职,我排名靠前,推荐后备学历资历全够,又有基层经验,我怎么就不能毛遂自荐?俞少白赶紧说,杜局别生气,蒯局也没有别的意思,他这两天也许心情不好。杜仲说,我们兄弟感情不错,少白我不拿你当外人。你我都知道蒯局的心思,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不嫉妒你,我们在一个平台竞争就好。我输了心甘情愿,如果组织上决定让我辅佐兄弟,我一点意见也没有——但总得给我输的机会吧?俞少白赶紧说,严重了,杜局你话说严重了。他点着了一支烟,坐到了身后的椅子上。杜仲这样明白说话,让他很不自在。杜仲又说,我不是对你有意见,我说说心里痛快。俞少白吸了一口烟,看了杜仲一眼,说杜局,我明白。

杜仲说,我今天口无遮拦,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俞少白说,你没说重话。

杜仲说,我也要提醒你一句,少白,现在风声这样紧,局里还敢发福利,这些福利又与你表妹有关,你没想想这里的利害?一旦出问题,你就那么相信蒯局,凡事他都能兜得住?

俞少白心里咯噔了一下。

杜仲说,还有些话可能不当说,雨淋年轻漂亮,干点啥不好,偏偏干这个。你不觉得可惜?

俞少白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剜了一下。他冲动地说,雨淋干啥了?

杜仲自觉失言,赶忙遮掩,说她给整个行政局当表妹——明明有人比她小么。

俞少白盯着杜仲站起了身,说杜局你没有跟我说真话。

开间小,楼道在一个砖垛的后面。俞少白从这里上楼,小师傅正在给人洗头,说雨淋姐去路口拿快递了,这就回来。俞少白没有停下脚步。楼梯窄小阴暗,上面的横梁差一点碰到头。小师傅歪着脑袋看他,说俞局慢点。俞少白困难地转过了身,说叫表兄。小师傅乖巧地说了声,表兄慢点。

房间有十多平方米大,一床,一桌,一椅。粉色的薄纱窗帘被风吹皱了,裹了窗外江南槐的绿影。桌上有许多瓶瓶罐罐,俞少白走过去,一一拿起来看,都是女士专用的,霜、水、露、膏。一股混合的香气直冲鼻孔,俞少白狠狠打了个喷嚏。一只抽匣蒙了蕾丝边的盖头,里面装了很多零碎。辫花、戒指,各种珠链,套腕子的,套脖子的,一看就很廉价。门儿有些皱巴,俞少白关上抽匣时别了一下,抽匣离开了自己的地盘,也把底下的内容暴露了,拿起来看,原来是两只避孕套,大号的。

俞少白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次泡温泉的情景。一人一顶小泳帽,身子在水里,紧身的泳衣把身体箍得纤毫毕现。杜仲挨过来,呲着一口白牙,鬼魅似的说,到底是老大,哪都大。俞少白没听明白,啥?杜仲朝蒯仰三努了下嘴。蒯仰三到池外抽烟,裆下一团物件凸起,像揣了贼一样。

俞少白羞臊地红了脸。

啪啪啪的脚步声,雨淋穿着拖鞋跑了上来,牛仔短裤,腿和脚丫子像没长皮一样赤裸。俞少白沉着脸说,你就是这样上街的?雨淋说,夏天么,可不就这样上街。俞少白皱着眉头说,女孩子光脚穿拖鞋上街成何体统。雨淋吐了下舌头,没把俞少白的谴责当回事。俞少白说,雨淋,你不小了。雨淋说,不是不小了,是很大了。俞少白突然很烦躁,说废话少说,你找个人嫁了吧。雨淋吃惊地说,嫁谁?表兄有谱么?俞少白艰难地说,嫁谁也比现在强。雨淋听出了话里的味道,低头说,现在怎么了?表兄说话我不懂。俞少白却并不接她话茬,说让你在这里开店,帮你揽生意,是想让你过上好日子,不是让你不学好。雨淋,你不能让我没法做人。

雨淋小声说,我没有不学好。

俞少白突然吼了声,你当我是傻子!

把雨淋吓了一跳。雨淋嘴一咧,眼泪就像准备好了似的往外冒。俞少白叹了口气,有些话实在说不出口,不说也罢。他在抽匣底下抓了一把,东西攥到了手心里,下楼。

雨淋在后跟着说,表兄,我给你买了件阿玛尼的衬衫。

俞少白冷冷地说,不要。

5

雨淋一周相了六次亲。男人都是俞少白托朋友找来的。有大几岁的,有小几岁的,雨淋很老实,只要有人介绍就去相看,可怎么能够相中呢?大几岁的那个,结过婚,媳妇跟人跑了,眼下在一家企业做工,一个月只挣两千块钱。小几岁的才出学校门,戴个小圆眼镜,是个小近视眼,连一毛钱都还没赚过。雨淋不敢直接跟俞少白说什么,相一个就给他发个短信。俞少白其实也知道雨淋相不中这些人,他只是想把雨淋的生活挑起来,打乱一下节奏。或者,他还想让雨淋知道,你就是个农村丫头,身价不过如此。

俞少白不知道,雨淋每次相亲回来都跟蒯仰三哭诉。她说她恨表兄,让她在那些男人面前受辱。雨淋就是受辱的感觉,相看的一个出租车司机,只有她的齐肩高。还有一个卖保险的,甚至长了一双斗鸡眼。蒯仰三听着雨淋哭诉,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这是俞少白在斗法。他不说话,但在用行动表明他的看法。他觉得,自己的表妹在受委屈。蒯仰三就恨这样招数阴损的人,有话不说在明处。他对俞少白的一点点歉疚,都被这样的感觉磨没了。对雨淋的怜惜油然而生,他想雨淋要是自己的女儿,他会一巴掌把俞少白扇到门外去。水葱样的姑娘,怎么能那样糟蹋!可眼下的局面让他很为难,他喜欢雨淋,这毫无疑义。他也曾经纠结过,知道喜欢雨淋不应当,可有什么办法呢,雨淋就是刚下树的桃子,他看见就想含在嘴里。怨只怨俞少白不该把雨淋往自己身边领,还把店开在自己的眼眉前儿。俞少白的心思蒯仰三自然也知道,既然都有需求,谁又能怪谁呢!

组织部分派来一个名额,点名让杜仲去市委党校参加学习班,为期三个月。俞少白把文件拿过来,请蒯仰三签阅。蒯仰三两根指头别住一支水笔,像金箍棒那样耍。耍了足够长的时间,突然一抬头,对俞少白说,你想去学习么?俞少白怔了一下,过去他也有出去学习的机会,蒯仰三不放他,让屈小明去了。现在要让他代替杜仲?这弯子转得可是够大。俞少白心底叹了口气,知道形势逆转,自己已不是原来的俞少白了。好吧,眼不见心不烦。他给蒯仰三发了支烟,点着了火,说如果您希望我去,我愿意。

蒯仰三当即给市委组织部的一个处长打电话,说自己的一个下属,自从提职也没去市委党校学习过,这次能不能跟县里说说,调换一下人。处长跟他是许多年前的朋友,在他还是当乡长的时候,处长下乡调研住在他家,这些年关系一直没断。处长爽快地答应了。十几分钟以后,县委组织部打电话过来说,因为工作需要,去学习的名额有了变动,请俞少白同志参加这次学习,杜仲同志参加下一批。

蒯仰三表功样地看着俞少白,说给你两天假,回家去准备吧。

市委党校有一个大院子,栽了许多银杏树。每天晚饭以后,住宿的学员打牌、喝酒、吹牛、聊天,俞少白啥也不参与,一圈一圈在院子里走。刚来的时候,银杏树的叶子还是绿的。秋风来了,叶子一夜之间变得金黄。为期三个月的学习,俞少白不知在这院子里走了多少圈,每一圈都装满了心事。这三个月,他与单位隔绝了。每周回一趟家,却一次也没去单位。蒯仰三也一直没给他打过电话,若是在过去,这简直不可能。他是蒯仰三的左膀右臂,无论是工作喝酒还是出门见客,他总是像影子一样在后面尾随。现在这条影子就被齐崭崭切断了?俞少白有些空虚。他这才知道自己办了多么大的蠢事。当初雨淋选店址,是曾经跟他有商量的。他觉得行政局女同志多,店在附近,会对生意有帮衬。哪里想到横生枝节,自己反而做了恶人,害了表妹,也害了自己。他没想到蒯仰三会对雨淋下手,雨淋比他的女儿还小,他即便不顾及辈分,也真就不顾及他俞少白的脸面,他们可是情同父子啊!俞少白的手有些抖,夹着的纸烟半天送不进嘴里。单位没有任何信息,雨淋那里也没有。有好几次,他都想打个电话问问情况。手机拿在手里,就是不愿意拨那个号码。这个小表妹,实在寒了他的心。可转而一想,这又能怨谁,不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么?

他出来之前去了一趟姑姑家。是晚饭以后去的,出城向西七里地,他当年总是骑着自行车过去。他初一转学进城,吃住都在姑姑家。他能有今天,姑姑有多一半的功劳。所以他也真把雨淋当亲妹妹,甚至管得事无巨细。姑姑姑父见他很张皇,以为出了什么事。他赶紧说,从这里过,顺带来看看。他们正在院子里乘凉,茶壶、茶碗、蒲扇都摆在一个托盘里,像城里人一样,穿的是丝质睡衣。姑姑攥着他的手腕往屋里走,说雨淋可算熬出头了,她那个小店,一个月能挣两三万。姑姑还把耳朵指给他看,那上面挂了黄金圈,也是雨淋买给她的。姑父是个瘸子,早些年出过车祸。他说雨淋不小了,少白催她找个对象吧。姑姑扯了他一下,说我也正要说这事呢,雨淋现在是老板了,这回可不能找不三不四的人。俞少白故意问,她找啥样的?姑姑说,要找城里人,有房有车。姑父说,她还说要把我们也接到城里去呢,你就跟着说疯话吧。姑姑抢白说,你别说丧气话,那是姑娘的心意。将来雨淋真来接,你不去?俞少白看着他们身上的衣服,姑姑是淡粉色,姑父是黛青色,都是年轻人喜欢的颜色。俞少白问,衣服也是雨淋买的?姑父半是抱怨半是炫耀,说正经的北京货。过去地主才穿绸着缎,雨淋这是让我们当地主呢。

看着老两口兴兴头头的脸,俞少白有些落寞。他不知道今天为啥来见姑姑。雨淋的事,他能跟姑姑讲么?不能。不能讲,那来见姑姑就没有意义。可不来又觉得不踏实。雨淋在城里开店,就是俞少白提议的,也是姑姑把雨淋托付给了自己。可他没照顾好雨淋,简直是把雨淋送进了火坑里。衣冠禽兽,雨淋遇见了衣冠禽兽!俞少白心里蹦出这样的词,自己吓了一跳。雨淋完全可以在远离行政局的地方开个小店,先混吃喝。雨淋漂亮聪明,不愁生意做不起来。是自己给她找了条自以为是的捷径,这是条什么样的捷径啊!

这才是打掉牙齿和血吞。俞少白略坐了坐就起身告辞。姑姑一再叮嘱他看好雨淋,别让她在城里学坏了。俞少白嘴里答应,心里却在说,她在北京待的那几年大概已经学坏了,瞧她哄男人多有本事啊!

要毕业了,班里要办个书画展。因为班长是个书画爱好者。布置任务时班长说,毛笔、软笔、钢笔、铅笔,什么都成。写一句话,或者随便画点什么,都行。俞少白有点小兴奋,他是书法爱好者,调到行政局还练过一段时间。有一次让蒯仰三看见了,说,写那玩意儿干啥,跟我抽会烟。说完,递给他一支。他知道主要领导不喜欢,从此就把纸、笔、墨、帖子、小毡子都收了起来,那些还是他从乡里带来的。蒯仰三说,这都是没用的东西,会把人写“磨”了。

他不喜欢 “磨”人。俞少白就总给自己的言行提速。

俞少白的房间在五楼,他刚开了房门,人事局的涂局长跟了过来。涂局长比他位置高,是常务。虽然来自一个县,两人也是点头的交情。俞少白让涂局长坐,给他泡茶递烟,两人发了一通感慨,来的时候觉得三个月难熬,没想到一眨眼就过来了。涂局长说,今天是来求俞局的。俞少白说,一个 “求”字,折煞兄弟了。涂局长说,那我就直说了,早就知道你书法好,顺便给我写一幅吧。俞少白说,涂局听谁说的?涂局长说,你从乡里调到行政局时我就知道,我给你走的手续么。这些年又进步了吧?俞少白咧嘴苦笑,他是童子功,当年中考高考那么紧张,他没有丢过笔,姑姑家专门有他一张小书桌。现在,久不知道提笔的滋味了。俞少白问,涂局要写什么内容,用什么体?涂局长说,你随便,只要别让人看出是出自你的手就行。俞少白答应了。隔壁房间就有长条案,有学员在那里临时抱佛脚。俞少白刚想问是不是现在就去写,涂局长突然说,单位出事的事,你知道了吧?

俞少白盯着涂局长问,谁的单位?

涂局长说,你们行政局啊。

俞少白说,我们行政局能出啥事?

涂局长说,看来你真的不知道,县里都轰动了。

俞少白摇了摇头,说自从出来学习就没再跟单位联系。

涂局长吃惊地说,怎么可能……三个月啊!你的那些工作咋办?

俞少白说,单位有AB角分工,我出来了,B角自动补位。

涂局长说,又不是出国……补的什么位。是你要求的这样?

俞少白说,不是。

涂局长说,行政局真邪性,蒯仰三总是跟别人不一样。

俞少白说,到底出了啥事……涂局你要急死我呀!

6

杜仲跳楼的事,俞少白听涂局长说了一个版本,听司机说了另一个版本。涂局长的版本不知来自哪里,他们是枢纽局,很多时候能成为消息集散地。据涂局长说,最近几个月,行政局一直有人写匿名信,告发蒯仰三。经济问题、作风问题,都有凭有据。蒯仰三多有本事啊,每次都能在上级来调查时灭火。可越灭,火越燃得旺。终于把蒯仰三烧毛了,下决心找到写匿名信的人。他挨个排查,觉得杜仲嫌疑最大。两人在机关大动干戈,杜仲要以死明志,跑到楼顶要跳楼。连消防员都出动了,这回行政局的笑话闹大了。司机来接俞少白,俞少白让他照实讲。司机三言两语,说杜仲心眼小了。蒯局是在会上讲了狠话,但并没有指名道姓,是杜局长多心了。车在高速上行驶,并行着一排鸟阵,怎么甩也甩不掉,俞少白觉得奇怪,鸟儿飞得再快,能追上汽车?毕竟鸟儿吃虫,汽车吃油。细一端详,原来不是一拨鸟,它们从南往北飞,战线居然拉了几公里长,足有上万只。

司机说,蒯局这回是真生气了。不知谁特么吃饱了撑的写匿名信玩,让全局都跟着不安生。

俞少白说,特么?

司机看了眼倒车镜,说现在网上都这么说。

一早去单位,俞少白习惯性地先去锅炉房,又去厨房,再去车库看了看,这些地方都归他管,都有安全隐患。看见他的人都热切地打招呼,学完了?俞少白说,学完了。握个手,让支烟,俞少白总觉得羞惭。羞惭挂在脸上,脸上就不得劲。不知别人背后如何议论自己。匿名信告蒯仰三,绝对丢不下自己。尤其又把雨淋牵扯进来,俞少白觉得,脸皮都让人揭下去一层。但当务之急还不是脸面,如果真查出问题,自己脱不了干系。

祖祖辈辈面朝黄土,就自己有个小纱帽翅,俞少白格外珍惜。

几万块钱的洗头票,蒯仰三先做了防备,没有让会计入账。有一点工程款放到了下属单位,那边直接转账,局财务雁过无痕。但这些情况外人不知道。也就是因为清楚这一点,俞少白才动了脑筋。大把的钱躺在账上,眼瞅着,却不能花。不像过去,随便想个理由就可以报销。给大家发些福利,即便出事,也好担责。这跟进了自己腰包性质不一样。染发的事,是个引子,那天他帮雨淋想对策,彼此定了说法,故意在他开会的时候,雨淋打来了电话。

俞少白在院子里遇到了杜仲。杜仲是一张娃娃脸,戴近视镜,窄小的额头,爬着两三道横纹。这让他的表情也少,似乎在脸上根本没处放。他上来就拉俞少白,说去办公室说几句话。俞少白自然清楚他想说什么,没动。他刚来上班,第一个要进的肯定是蒯仰三的办公室,他不能不识时务。他说院子里没人,有事这儿说吧。杜仲别扭了一下,开门见山说,你相信我会写匿名信么?我是这样的人么?我去楼顶只不过是去散心,却有人说我想跳楼,用心何其毒也!杜仲的嘴像机关枪,突突突地冒蓝火。俞少白用心看着他,说你仔细说,到底怎么回事?杜仲说,五楼的天窗能上楼顶,那天我上去散步,突然看到马路上开来了消防车,许多消防人员在楼下张网,原来是有人报警。他妈的,说我要自杀。我要自杀?笑话!俞少白问是谁报的警?杜仲说不知道。俞少白看着他,心说你上楼顶散啥步,院子这样大,还不够你散。杜仲继续激愤,说我若写信,肯定是实名。我二十年的党龄,向组织汇报情况还要匿名?太小瞧我了!杜仲的喉结明显咕噜了一下,又说,玩阴的谁都会,但我杜仲不屑于玩,谁爱玩谁玩去!

谁玩阴的了?俞少白忍不住问。

杜仲气咻咻的样子,没有回答。

屈小明从后面走了过来,说大早晨的,杜同学这是跟谁较劲呢?

杜仲歪过头去,没有看她。

俞少白喊了一声屈局。屈小明说,你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到了花花世界就把我们忘了呢。

俞少白说,党校可不是花花世界。

屈小明说,大城市都是花花世界。

屈小明把耳塞摘下来,放进挎着的皮包里,对杜仲说,你脸色发红,血压又升高了吧?

蒯仰三的车拐了过来,三人过去迎,杜仲在前,俞少白和屈小明在后。蒯仰三像秋风一样扫了他们一眼,没说话,晃了一下手,算打招呼。杜仲换了一张脸,跟在身后说,我八点半有会,是综治办召开的,蒯局有事么?蒯仰三说,没事。杜仲说,没事我就先去开会了。蒯仰三应了声,杜仲和屈小明都去了自己的办公室,俞少白跟在蒯仰三的身后来到了局长室,先倒水,又递烟。蒯仰三点着深吸一口,说,学得挺好?俞少白说,考试都及格了。蒯仰三说,好家伙,一去三个月连音信都没有,我还以为是长了毛的鹞子,飞了。俞少白站在那里没动,他不能说这三个月蒯局也没找他。蒯仰三又说,都听见啥了?俞少白摇了摇头。蒯仰三捏了两个药片放进嘴里,仰起脖子倒了口水,批评说,不想说话甭说。俞少白问,您吃的啥药?蒯仰三说,银翘解毒片,有点病毒性感冒。俞少白说,烧么?蒯仰三说,就我这180斤,也得烧得动我。俞少白问,到底是谁写的匿名信?蒯仰三把五根指头用力拍在桌子上,说一连写了五封,换了别人早趴下了。跟我玩?他瞎了眼!

俞少白说,没事就好。

蒯仰三说,不是我顶着,纪委早找你谈话了,你还想在外消停?

俞少白脸上有了感恩的颜色,说一切仰仗蒯局。

蒯仰三说,别说没用的。你躲的这三个月,局里差点炸窝。

俞少白说,杜局真的想……跳楼?听说消防员都来了。

蒯仰三说,我不知道。他停了停又说,你问他。

从蒯仰三屋里出来,俞少白到屈小明屋里坐了坐。屈小明是一个厚墩墩的女人,后背像菜板一样宽。她的五官长得近,围着鼻子转,鼻孔朝天时,脸孔就像个包子。她热乎地给俞少白沏了杯咖啡,嘴里说,咖啡是老公从巴西带回来的,不是谁都有这个口福。她是俞少白的B角,所以俞少白张嘴先感谢,这三个月,把屈局累着了。屈小明说,可不是,这三个月顶半年过,发生了多少事啊!俞少白说,有蒯局,有你们,什么样的困难都能战胜。屈小明白了他一眼,说你倒会说轻巧话,巡视组来了多少趟,挨个找人谈话。稍有不慎栽进去的就不止一个,我们的班子就散了!

俞少白说,老姐辛苦。谁这么手欠,没事儿写告状信玩。

屈小明说,不知道啊。还别说蒯局,我都恨不得把这人找出来,扇他俩嘴巴。实在太可恨了,给我们找了多少麻烦啊!

俞少白问,杜局是怎么回事?跳楼的事都传市里去了。

屈小明不以为然,说他就是闹着玩,酒喝多了撒癔症。

俞少白就知道话题不能继续了。想起他们两个互称同学,他心里 “哦”了一声。

人们发现,俞少白从市里回来以后不爱说话了。过去他是顶爱讲笑话的人,站到哪里,身边总聚拢人。现在他不爱说话,也不爱往人群里走,没事就在屋里闷着。管理员没有眼力见,这天下班跟他打招呼,说好久没看见表妹了,表妹搬哪儿去了?这话有点像嘲讽,可俞少白知道,管理员不会。他为人谦卑,跟科长都要打溜须。俞少白本来是走着,听了管理员的话,站住了。他琢磨一下管理员的话,先想蒯局的头发,白森森的发根出来一层,看得出,已经好久没染了。

表妹搬哪去了?然后是这句。

俞少白笑了一下,算是敷衍了管理员。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头发也长了。

出了单位大门,俞少白快步朝右拐,走进了那条胡同。胡同口有卖驴打滚的,他买了六个。依稀记得小时候雨淋爱吃驴打滚,外面粘一层炒熟的黄豆面,雨淋就爱伸着舌头舔。驴打滚提在手里,俞少白有淡淡的感伤。不知雨淋还记不记得,俞少白第一次给她买驴打滚,攒了三天的早点钱。那时雨淋大概七八岁,贱得说话咬舌头。俞少白考学走的时候,雨淋抱着他的腿哭……他总是想帮雨淋,可没想把她帮成眼下的样子。

她的将来怎么办?

在市委党校学习的三个月,雨淋已然是他心里愈合的伤口。他想,雨淋是成年人,有她自己的命运轨迹。将来无论怎么样,都有她的命运承受,与自己关系并不大。他一直这样开导自己,很奏效。可一回到行政局,他就知道了那种愈合只是假象,那伤口又在隐隐作痛,又在慢慢渗血,老伤口又变成了新伤口,根本无法愈合。

国槐的叶子有的已经落了。秋风打着旋,把那些叶子吹得不知所终。俞少白躲着那些叶子走,甚至不愿意踩在上面。想那叶片春天生出来时何等娇嫩,秋天却是这般结局。可还有来年春天呢,这就强似人了。几步路,俞少白走得很郁闷。台阶有些高,他迈上第一级时磕绊了一下,一把拽住了门把手,顺势推开了门,里面一声 “欢迎光临”吓了他一跳。柜台 “一”字横向摆开,上面放满了花花绿绿的瓶瓶罐罐。他急忙倒退几步去看牌匾,原来已经不是雨淋的美容美发店了。

俞少白愣住了。

怎么换成你了?俞少白把驴打滚放到柜台上,看着眼前乐不可支的小姑娘。她十七八岁的样子,抹荧光唇膏,厚嘟嘟的一种肉粉色。

小姑娘板板正正说,先生是想剃头对吧?剃头的搬走了。真奇怪,总有人找到这里。生意这样好,不知为啥要搬走。

俞少白问剃头的搬哪儿去了?小姑娘摇头说不知道。俞少白又问,你是什么时候搬来的?小姑娘有些饶舌,说先生是想知道 “雨淋美容美发”什么时候搬走的吧?我们搬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搬走了。

俞少白没兴趣再理会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姑娘。他慢慢摸出手机,拨通了雨淋的电话。 “您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

俞少白心里一沉。

7

不像过去,上班时间俞少白寸步不敢离开单位,提防蒯仰三随时找。现在,从蒯仰三办公室里进进出出的是屈小明。过去蒯仰三看不上屈小明,说她四肢发达,就一吃货,把俞少白和杜仲两个人绑在一起也吃不过她。俞少白开玩笑说,我们两个的腰绑在一起还没她粗呢。现在屈小明的腰越发发达了,去年定制的一件薄呢外套都有些系不上扣了。俞少白下楼梯时屈小明正好上来,屈小明说,俞局干啥去?俞少白停下脚步说,出去办点事。屈局有事么?屈小明说,我哪有事。我看你最近气色不好,得好好调养。俞少白说,谢谢屈局关心。两人交错上下,迈最后一截楼梯,俞少白一回头,屈小明也正在看他。

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同时朝对方招了下手。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俞少白自己开车上街,或者步行穿越胡同,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东游西逛。其实他是在看牌匾,他是在找 “雨淋美容美发”。他做梦都在找,引发了老婆的强烈不满。老婆一直觉得他对雨淋的事未免太上心了,比对自家姐妹还好。俞少白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想的是,你的姐妹岂能跟雨淋比,我们是什么交情。

俞少白读初中高中那六年,岂止是吃住在雨淋家。那时山里寒苦,一年几百块钱的收入,父母都不希望他读书,是姑姑把他接出山来的。姑姑在附近一个工厂做保洁员,收入低微,但接济他绰绰有余。有一次,姑姑一下给了他五百块钱,让他买一双 “对勾”鞋。姑姑说,城里读书的孩子都是穿这样的鞋,我侄子说啥也要买一双。

那种鞋子,叫耐克。新鞋上脚那一瞬,俞少白泪流满面。他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多多挣钱,好好报答姑姑。

副处级的工资,要说不算少。可要还房贷,要供儿子上学。儿子已经不穿 “对勾”的品牌了,嫌大陆制造。要穿纯粹的外国货,一顶帽子好几百。偏偏老婆站在儿子一边,说挣钱就是给儿子花的,别人有的,我儿子也要有。

除了过年给姑姑几百块钱,平时还真少有接济。姑父出车祸以后,姑姑家的日子日渐窘困,可每每摸摸衣兜,总是觉得有心无力。

有关 “雨淋美容美发”搬走的事,肯定有知情人。但没有任何人跟他说点什么,他也不好问。他在大街上寻找的时候,经常想怎么对付雨淋,是给她一拳,还是踹她一脚,或者骂她一顿,出出心中这口气。雨淋搬走是个谜,换手机号码还是个谜。俞少白仔细回忆自己最后一次见雨淋,雨淋说给表兄买了阿玛尼的衬衣,俞少白当场拒绝。难道那次拒绝伤了雨淋的心?回到单位,俞少白上网查了阿玛尼,知道那款衬衣够高档,心里还有些不是滋味。不管怎么说,雨淋不是不懂事,是被猪油蒙了心。俞少白渴望揭开谜底。屁股大的县城,俞少白不信找不到。十几天过去了,俞少白越找越渺茫,他有些慌了,开始往不好的方面想。那天路上有人说附近的公园出现一具女尸,俞少白第一时间跑了去。他神色慌张地挤进人群,一眼就认定那是个中年妇女,有四十岁左右。

俞少白抚着胸口,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这天下班,方向盘一打,俞少白直接去了城西的姑姑家。姑姑家添置了一台大尺寸的液晶电视,在柜子上靠墙贴着。俞少白一看心里就有了底。这种电视,适合城市家庭,客厅的空间有限,少占地方。但姑姑家还是乡下的老式房屋,大躺柜。电视站在柜子上,一点也不好看。俞少白问,电视是雨淋买的?姑姑的欢喜全挂在脸上,但嘴里说,人脸都是扁的,没有老电视里的人看着顺眼。姑父刚从菜园里回来,鞋上都是泥巴。他边用毛巾擦手边说,少白你可来了,我就是想问问你,雨淋的买卖到底咋样,她咋一下子就阔绰了?

俞少白说,她阔了?

姑父说,不阔咋买这么大的电视?

俞少白释然。说这样大的电视也花不了几个钱,现在家电都便宜。姑父说,还有卡呢,快拿给少白看看。姑姑开柜子,拿出一个小布袋,布袋是丝绸的,上面绣着花。拉开拉链,里面是张银行卡。俞少白拿过来看了看,问里面有多少钱?姑姑说,不老少的。俞少白问,不老少的是多少?姑姑结巴一下才说,有二、二十多万吧。

姑父盯着俞少白,说她这店开没多长时间,咋会赚这么多?

俞少白也很惊讶。雨淋开店的时候,曾向自己借钱,俞少白把自己的一点私房钱拿出来,算是 “添份子”。但嘴里说,她在北京干了五年,应该有点积蓄吧。姑姑说,她有积蓄不都投到店里了么?俞少白心说,可不是。光房租就交了一年的,简单装修,再买那些冷烫设备,几十万扔那儿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让雨淋没了踪影?

她多久没回家了?俞少白问。

她哪有空。姑父说。

她离你近,你多照看着。姑姑把银行卡包好,重新放回柜子里。又说,找对象的事,着不得急。再怎么,也得找个比雨淋强的。长相、家境、工作、工资,不说强多少,肩膀头得一般高。我也不想让雨淋太委屈,太委屈了一辈子也过不舒坦。

这话分明有抱怨,俞少白听得出。但与上一次强调 “有房有车”相比,姑姑的想法已经显得务实了。俞少白这才明白,自己介绍对象的事伤了雨淋,雨淋一定觉得自己是被小瞧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雨淋记恨自己了。想明白这一点,俞少白释然。他问雨淋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姑姑嘴里说,你没她的电话号码?从电视后面摸出一本书,里面夹着一张纸。俞少白展开一看,是雨淋过去的电话号码。他跟手机里的号码两相对照,不错,一模一样。

俞少白说,这是旧的,她的新号码呢?

姑姑姑父几乎同时说,她没新号码。

杜仲从南方开会回来,给俞少白带来一个手把葫芦。古铜的颜色,光可鉴人。俞少白放到掌心里轻轻一握,葫芦踪迹皆无。掌心里却像握住了乾坤,那么笃实和充盈。俞少白爱看闲书,知道葫芦有关福禄,也不难猜到杜仲的用心。他问,买的?杜仲握紧的拳头慢慢张开,是个一模一样的葫芦,放到一起,就像双生子。葫芦蒂是弯钩,一个向左,一个向右,煞是可爱。俞少白打量着说,世界上还真有那么相像的两个葫芦,而且包浆都这么好,花了大价钱吧?杜仲说,喜欢吗?俞少白说,我可不敢夺爱,这两个还是不分开的好。杜仲说,我们都流年不利,我看到这对葫芦就想起了你我。这份情谊哪能拒绝,俞少白说,那就谢谢老兄了。

小酒馆里,俞少白与杜仲在一个旮旯里推杯换盏。他们特意选了远离行政局的地方,两个人都惴惴。这要让局里的任何一个人看见,都会觉得他们鬼祟。而他俩,也确实有些鬼祟得不愿示人。俞少白提议请杜仲,表面是接风洗尘,其实是有话要问。而这些话,他曾经试探过屈小明,过去那么大大咧咧的屈小明却眼神扑闪,出言谨慎。不知是因为位置变了,还是因为水平提高了。俞少白心里感叹,这三个月,水平提高得也太快了。她说了许多话,却与俞少白的问题南辕北辙。俞少白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洗头票问题,发到手里那么多而雨淋的店却关门了,怎么向大家解释,有什么说法么?第二个问题,雨淋的店到底因为什么关门,是否与匿名信有关?第三个问题,匿名信事件最后如何收场,组织上有定论么?这三个问题,就像三个小人儿在俞少白的心尖上跳舞,小人儿不停歇,他心底的那口气就缓不上来。

面酣耳热,两人都有点肝胆相照的意思。过去没少在一起喝酒,但那都是一桌子人。像眼下这样一个人对一个人,还是头一次。桌子小,脸对脸,两人又都是红脸膛,关系没来由地近,好像瞬间就有了换命之交。俞少白说,我不怕老兄笑话,我现在联系不上雨淋了。雨淋换了新号码却不肯告诉我,我一直疑心这里有什么事。

杜仲问,雨淋不做这一行了,你之前一点不知道消息?

俞少白红着眼珠看着他,杜仲摘了近视镜,脸上突然很严肃。

8

那一晚我值班。杜仲端起酒杯跟俞少白碰了下,仰脖一饮而尽,还没咽利落就匆忙说,你知道我有早起的习惯,每天都要锻炼个把小时。我喜欢去广场,那里有跳广场操的。我不会跳,但喜欢跟在他们后面比划。那天我没有睡好,早起有些疲乏,决定就在附近转转。也是鬼使神差,我走进了那条胡同,走到了雨淋的门前。你猜怎么着,房门四敞大开,室内一片狼藉,窗玻璃都敲碎了。我预感到出事了,拿起手机就想报警,突然看到小师傅抱着被子从楼上走了下来。是那个染阴阳头的,左边是黑头发,右边是黄头发。你记得那个人吧?姓肖。我问他怎么回事?小肖说,他也不知道。他夜里接到雨淋的电话,说店被人砸了,让他一早来收拾东西。有什么可收拾的呢?连吹风机都是扁的,只有这床被子还完好。我问雨淋去了哪里?小肖说他也不知道。我问是谁砸的店,为啥砸店?他说雨淋肯定得罪人了。至于得罪了谁,那就说不清楚了。

小肖在街口打了辆三码车走了。我绕到了另一条街上,心怦怦直跳。说心里话,我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给你打电话。可经过衡量,我觉得这个电话应该雨淋打,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当然,我也没选择报警。不得不说,那一瞬间我是自私了。我不想得罪人,尤其不想得罪不知是什么势力的人。既然人走屋空,报警也没什么意义。再说,雨淋能给小肖打电话,起码证明她人没事。既然她是自由的,由她报警岂不更好。我朝城南绕了一大圈,走得热汗淋漓。回到单位正好吃早饭,蒯局那天没来吃。我问管理员蒯局为啥不来吃饭?管理员说,他去市里开会了。

这件事,居然无声无息过去了。单位没任何人议论。我都觉得奇怪,尤其是屈小明,你记得她当初找了许多洗头票么?她的头发还没烫呢。可她也对这件事不闻不问。那天我特意去她屋里坐了很长时间,我们聊了许多话题,甚至聊到了她的头发,长了,该剪了,该烫了。你不得不佩服屈小明的成熟和老练,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她就是不提手里的洗头票和雨淋的理发店。她不提,我也不能提。我们就在那里东拉西扯说废话。后来蒯局打电话找她有事,她就匆匆出去了。

我再告诉你之前发生了什么。有一天午后,该是蒯局的休息时间,他的房间突然出现了吵闹声和打砸东西的声音。声音很响,绝不是摔碎一只茶杯那样简单。当时我跟管理员正在楼下看葫芦藤,我们的手把葫芦老也长不好。管理员说,是因为肥水大了,葫芦都长成了大肚汉。声音几乎就在我们的头顶上炸响,管理员说,这是蒯局屋里啊。我退后几步朝上看,窗子关得严,什么也看不清。不久,就见雨淋捂着脸哭着下楼了。她肩上背着包,没带染发用具,所以我确定她不是来染发的。随后司机小常也从楼上下来了,我问发生了什么事?小常笑着做了两个扇嘴巴的动作。我说,动手了?小常说,她骂蒯局,蒯局是她骂的?扇俩嘴巴算轻的。她还摔了蒯局屋里的那只瓶,那只瓶招你惹你了?她举起来就给摔了个稀巴烂。

我故作吃惊地说,蒯局对她够好了,雨淋太不懂事了。

小常说,哪里是不懂事,她根本就是没家教。

我说,闹得这么厉害,到底因为啥?

小常可能觉得话说多了,摇了摇手,嘱咐我别把话传出去,一溜烟跑了。

我们说话的时候,都是嘘着声音的,管理员还在那里看葫芦。小常跑了他才走过来,问到底出了啥事?我故意说,雨淋把蒯局惹毛了,一会儿蒯局还得给雨淋去道歉。我是故意这么说的,蒯局给谁道过歉?管理员说,一时半会道不了,蒯局的头发刚染一星期。这话都是当笑话说的,你也知道管理员这个人,没有多少弯弯肠子。说完,我回了办公室。管理员拿出条子想找蒯局签字,我说你这个时候去,蒯局没撒完的气还不撒在你身上?

俞少白的手有些抖,瓶子嘴半天对不准酒杯口。他兀自喝了一大口,嘴里像嚼东西一样咕噜咕噜咀嚼。他看着杜仲中山装的第二粒纽扣。其实说中山装不准确,只是个大致的样子而已。纽扣站成了一排,像排兵布阵一样。杜仲总是跟别人不一样,脚上是一双老头乐布鞋,已经在往仙风道骨路线上走。俞少白又摸出烟来点,点不着,杜仲接过了火机。

俞少白不敢看杜仲的脸,他觉得下一个环节该轮到自己难堪了。

雨淋是你的表妹也是我的表妹。杜仲笨拙地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第一口就呛着了。他咳出的唾沫挂在了嘴角,俞少白俯身过去,用餐巾纸给他擦了擦。杜仲不以为意,继续说,我不拿雨淋当外人。记得我曾经点过你一次吧?你没去学习之前,在我的办公室,我曾经对你说过。我说,雨淋年轻漂亮,干点啥不好,偏偏干这个。你不觉得可惜?你还记得这些话么?俞少白点头,说记得。杜仲说,我这么说你可能没听透。我不是对雨淋理发染发有意见,干这行的多了,只要凭手艺吃饭,我都觉得值得尊重。我是指——你肯定也明白,我是指那方面,雨淋跟蒯局走得太近了,太近了!蒯局都多大岁数了,连孙子都有了。咱表妹还是一朵花呢,一朵花,你就真舍得,真舍得……

杜仲屁股底下像坐着转轴,不知怎样表达自己的痛心疾首。俞少白何尝不是这样,只是他不能表达。此刻如果谁捅他一刀,会发现他连肠子都是黑的。杜仲的脑门出汗了,他用餐巾纸擦了擦,汗湿粘住了一小块纸,那纸在杜仲的脑门上招摇。俞少白朝那里看,像看着远方的一处风景。

照你看是谁砸的店?俞少白明显声音发抖。

杜仲说,我哪知道?

杜仲说的是心里话,他有几分醉了,说话起了高音。

俞少白默默地端起酒杯喝了杯酒。俞少白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杜仲问什么问题?俞少白说,匿名信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仲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点着桌子说,局里有鬼,肯定有内鬼。信绝对是熟悉蒯局的人写的,里面还牵扯到雨淋,说她用外国货给蒯局染头发,蒯局跟他不清不白……

“嘿、嘿,哥俩说啥呢!还挨得这么近,不知道还以为你俩男同呢!”

屈小明端着杯子过来,把两个人闹愣了。他们坐在角落里,大厅人来人往,他们一直没有关注周围。两个人同时站起身,同时喊了声屈局。屈小明说,都坐都坐。我看你们半天了,我就看你俩能不能看到我,我等了半天,还真一眼都不往我那边瞅。成天在单位碰面,还来这里说私房话,先罚每人一杯。

两人面面相觑,像两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屈小明说,端杯啊。两人赶忙端起酒杯,浅浅啜了一下。屈小明的杯子却见底了,她大惊小怪说,哪有这样喝酒的,这不欺负人么,干了干了。她顾了这头顾那头,指头一捅,酒杯底朝天了。

屈小明说,我不来的时候哥俩又说又喝,热火朝天,我一来都变斯文了。怎么回事?我来得不是时候?说完,起身离去。

俞少白站起来说,屈局,我还没敬您呢。

屈小明摆了摆手,说不必了。

场面骤然就冷了,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他们选择这里就是不想碰到行政局的人,何况是屈小明呢。俞少白知道杜仲比自己心情复杂,他把菜往杜仲的面前挪了挪,嘴里说吃菜吃菜。杜仲却推说吃饱了,把筷子放下了。杜仲脸上一下就落了相,就像大好的晴天被人兜头泼了一瓢水,满脸的心神不定。杜仲说,吃好了,谢谢俞局。说完站起了身。

俞少白没动,仰头看着杜仲。

杜仲说,时候不早了,该撤了。

俞少白说,咱哥俩的话还没说完呢。

杜仲说,酒话,都是酒话,甭当真。

9

再见面,俞少白把那只葫芦握到手心里,展开给杜仲看。这是一种示好,意思是,你送我的葫芦我喜欢,而且很当回事。杜仲没反应,恰好小常走了过来。小常说,俞局哪来的葫芦,真好看。俞少白看了杜仲一眼,杜仲赶紧说,葫芦是好葫芦,就是颜色有点深。小常拿起来看,说颜色深证明包浆好。俞少白说,深浅都是好葫芦,我在兜里放着,心里就踏实。小常走了。杜仲小声说,昨天我喝多了,如果说了不该说的话,你还得多包涵。俞少白说,你还没说完呢。杜仲慌忙摆了摆手,说别听我胡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喝点酒嘴上就没把门儿的。

连着三天蒯仰三没有召见,俞少白也没主动登门,再进就有些发怵。发怵也得进,县里又发文了,建设美丽新农村,各大局划分了包保范围。蒯仰三正戴着老花镜批文件,一笔一画写得分外卖力。俞少白叫了声蒯局,把文件方方正正摆放在桌子上。蒯仰三看了一眼,说又来活儿了。俞少白说,是。蒯仰三拿起文件看了看,说我们包桃花寺……俞少白说,是。蒯仰三抬起头来说,桃花寺不是你们村么?俞少白说,是。蒯仰三笑了笑,说你连着说了三个 “是”,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了。头朝椅子一摆,坐下。俞少白在椅子上坐下了,蒯仰三扔过来一支烟,俞少白赶紧摸口袋,摸到的却是那只葫芦。蒯仰三已经点着了烟,又给俞少白点。俞少白受宠若惊,赶忙说,蒯局我来。

烟雾在脸和脸之间缠绕,他们好一阵静默。蒯仰三自己也清楚,他看俞少白的眼神,不再像父亲看儿子,但也绝不像看杜仲那样。他打心眼里厌烦杜仲,即便杜仲把工作干得再好,他也绝难喜欢他。他们之间没缘分。但对俞少白不一样,他心底总存着一份柔软,即使,自己做了过分的事,也是父亲对儿子做的。即使俞少白背叛自己,也是儿子背叛老子。何况他还深信他和俞少白只能在一条船上,因为他们始终在一条船上,俞少白暂时还下不去。

心理上的优越还不仅仅因为自己是一把手,他深知所有男人的软肋。

烟灰洒落在桌子上,俞少白赶紧找抹布去擦。

烟雾缭绕,蒯仰三一阵咳嗽,俞少白赶紧翻抽屉找药。蒯仰三说,没事儿,今天不用吃药。俞少白说,您一咳嗽我心里就没底。蒯仰三说,是找不着底了吧?俞少白静默,他半天没有看蒯仰三的脸,包括刚才找药,其实更是煞有介事。蒯仰三如何不知,但他跟俞少白说话从不藏着掖着。过去发生了一些不愉快。蒯仰三深深吸了一口烟,说,现在都过去了。你从党校回来也有几天了,该调整过来了。今年的工作开局不错,也要收好尾,第四季度工作尤其重要,注意别出纰漏。

俞少白心里琢磨着蒯仰三的话,嘴里说,您放心吧。

蒯仰三说,你是我从乡镇要来的,我对你的一时负责,就会对你的一世负责,最起码我在任上敢打这个保票。所以你不要有负担,工作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俞少白说,我知道。

蒯仰三又说,你学习的这三个月局里发生了很多事,前后一共有五封匿名信,告我,也告你。县纪委过来查,市纪委也过来查,都被我挡了回去。事实证明我们的干部队伍也过硬,关键时刻都没有使倒劲。对这一点我非常满意。

俞少白说,一切仰仗您。

蒯仰三说,写匿名信的人也就是在暗中捣鼓,座谈的时候没敢吱声。我在会上敲山震虎,把杜仲吓着了。你听说了他跳楼的事吧?

俞少白点头,心里却在说,这件事前两天谈过了,他真是忘性大了。但嘴上问,匿名信到底是谁写的?

蒯仰三说,现在还不知道。

俞少白说,他真想跳楼?

蒯仰三说,他胆子比兔子还小,哪里敢真跳楼,他也就是吓唬我。我将计就计,拨打了119,呼啦啦来了两辆救火车,把全城都轰动了。他只得灰溜溜地从楼顶下来了。这件事搞得他很被动,把书记县长都气坏了。他以为他是老娘们啊,动不动就上吊抹脖子。哪个当领导的也不愿意有这样的下属。

俞少白说,他也许真是想去楼顶透透风。

蒯仰三神秘地一笑,我哪里不知道,这不过是将计就计。

俞少白的脊梁一阵一阵地冒凉气,凉气顺着尾骨往下窜,他有了尿意。

蒯仰三狠狠嘬了一口烟,鼓起嘴巴吐了一阵烟圈,忽然坐正了身子。蒯仰三说,少白,我这么干既有公又有私。有私,是想敲打敲打杜仲,他这两年没少给我出幺蛾子;有公,是为了行政局,为了你。我不愿意行政局的大好局面交到不放心的人手里。还有一年零两天,我就要退休了,我希望你能把这把椅子接过去。

俞少白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他觉得,蒯仰三的话说冒了。

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你有什么话说么?蒯仰三亲切地问。

俞少白看了他一眼,拘谨地说,我没有。

蒯仰三说,既然没有,过去的一页就算翻过去了。咱们今天说好了,你以后可不能翻小肠。听到没有?

俞少白点头,可心里在想,他翻过去可真容易,就是一句话。可雨淋呢,雨淋的美发店呢?

但俞少白不可能说出来,他习惯了察言观色,习惯了唯蒯仰三马首是瞻。

我们研究一下下一步的工作。蒯仰三拿起了那份文件。桃花寺村我去过,偏远、落后。现在还是这样吧?俞少白说,还是这样。蒯仰三说,不是这样就不用我们包保了。根据其他地方的经验,也就是修路,打井,安装路灯。你放心,有你在行政局,我们会把村子的事当成行政局的事来办。

俞少白突然有些恶心。他想起了行政局的表妹。

蒯仰三关心地问,你怎么了?

俞少白捂着嘴摇了摇头。

蒯仰三仔细问了村庄的现状,人口、土地,有无自来水,果树经营情况,有什么资源。俞少白慢慢缓出了心情,一样一样地介绍:村子不到200口人,土地都在半山坡上,村民现在吃水也困难。山里的果子运出来也困难,出山的路还是土路。蒯仰三问,村子为什么叫桃花寺?俞少白说,过去山上有座寺庙,庙前有棵野桃树,总是最先开花,比最向阳的桃树也要早一两周左右,比山里所有的桃树都早一两周。庙里的和尚说桃树神怪,寺庙以桃花起名。先有寺后有村,就这么叫下来了。

蒯仰三问,那棵桃树还在么?

俞少白说,早没了。我爷爷小的时候吃过那棵桃树上的桃子,据说味道非常好。

蒯仰三说,还可以再种一棵,山里有的是野桃树。若是把寺修起来搞开发旅游,说不定还能旺了香火。这样村里就可以搞农家旅游了。

俞少白心里一动,说桃花树下有桃花井,我们小的时候井里还有水,现在早就干涸了。据说桃树上的桃花都落在井里,庙里的和尚就用井水泡茶。井水有一股清香,里面飘着的桃花不腐烂,一直能到来年春天。

蒯仰三笑了笑,说,花和尚啊。

俞少白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说那寺里的和尚口碑非常好,旱了挑着担子往村里送水。饥馑之年,把山上的收成悉数挑到山下。

蒯仰三往椅子上一躺,不以为然地说,你哪知道,他也许就是为了村里的某个小寡妇。

俞少白哆嗦了一下,陡然站起了身。俞少白此时有些不管不顾,怒气冲冲地说,山里的男人都说不上媳妇,哪里来的寡妇!

蒯仰三被吓住了,他吃惊地看着俞少白,好久。蒯仰三把烟戳进烟灰缸,鄙夷地说了句,山里的男人都说不上媳妇,你是哪来的?

俞少白简直要尿裤子了。他匆匆去了厕所。尿的时间有些长,他怀疑自己的前列腺出了问题。回到办公室,他感觉血压升高了,找出降压药吃了一粒。他也不清楚刚才自己的失态意欲何为,他一直对自己的情绪严防死守、严防死守。到底防不胜防,在这样的时刻没能绷住。他很后悔,真的很后悔。这种损失是无法挽回的,他深知。有了这一幕,蒯仰三已经把自己划到另册了。是这样,一定是这样。无法挽回,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挽回,俞少白太清楚蒯仰三的为人了。他手有些抖,半天才点着一支烟。回首过往的一些岁月,他有些拿不准。比如,到底该不该从乡镇到行政局来,该不该跟蒯仰三处成 “父子”关系。底线在哪儿,或者,有没有底线……他只知道,他一直小心地维护着与蒯仰三的关系,想过会有维持不下去的那一天。只是没想到,是在这个时候,在有关桃花寺的关键节点。但也许只有这样的时刻自己才能理直气壮,才能响亮大气地说出一句心里话。可……然后呢?他不愿想,不敢想。嘴里是焦苦的味道,他把烟从嘴里揪了出来,在手里碾碎了。那点炭火有些灼热,把皮肤烧出了一个黑点。他的心很疼,疼得眼角沁出了泪。桌子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听筒,嘶哑着嗓子喊了声杜局。杜仲关心地问,你在蒯局屋里这半天,他没为难你吧?俞少白没听明白,说他为难我干啥?杜仲说,没有就好,我怕他找你麻烦。俞少白说,我有啥麻烦让他找?杜仲说,我俩私自吃饭的事屈小明会不会告诉他?俞少白一下子恼了,说,我请你吃饭是不是给你找麻烦了?杜仲赶忙说,我哪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俞少白说,回头我去告诉蒯局,是我请你,不是你请我!杜仲还要说什么,俞少白啪地把电话挂了。

杜仲发过来一条短信:我也是为你好。如果他以为我们俩结党营私,我们就都死定了。

俞少白抖着手回了三个字:我没党!

10

一米八的双人床,也觉得地方不够用。闫丽红在妇委会工作,没事整天研究养生。她说把身体打开睡觉好,便在床侧放了把椅子,椅子上放了棉垫,随时预备把手臂放上去。这边手臂打开,就碍着俞少白了。她让俞少白往边上挪挪,再挪挪。再挪就掉地下了,俞少白不动了。她用脚踹俞少白的屁股,俞少白咕哝了一声。他朝外侧着身,知道闫丽红在找碴,其实是挑逗。可他没心情。他总是没心情,他这段时间都没心情。外出学习回来试了一次,也不怎么成功。手机在床头柜上跳舞,俞少白拿起来看,是一个陌生号码。他不想接,把手机放了回去。可拨电话的人有耐心,手机没完没了地跳。估计对方听到 “稍后再拨”了,手机终于安静了。俞少白合上了眼,突然,手机又跳了起来。闫丽红翻身过来要拿手机,俞少白提前已经拿到了手。电话接通,那边喊了声,表兄……

俞少白一点也没表现出惊喜,沉稳地说,是雨淋啊,你换号了?他边说边拿着烟盒去了厕所。关好房门,俞少白严厉地说,你搞什么名堂!你都多大年纪了,你以为自己是小姑娘么!

雨淋抽抽噎噎地哭,说自己被人欺负,不愿意告诉表兄,是怕表兄为难。俞少白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你先别哭……哭有什么用!我问你,店是谁砸的?

雨淋说,还能有谁,肯定是蒯仰三这个狗娘养的指使人干的。

俞少白说,你别说脏话,我不爱听。

雨淋说,我就知道你向着他!

俞少白说,放屁!

雨淋又是哭。

俞少白问她现在在哪儿?她说店开不成了,只得又回了北京。俞少白问,他为什么砸你的店?雨淋说,他让我搬家我不搬。俞少白说,他为什么让你搬家?雨淋说,让我远离行政局呗。其实我知道,让我远离行政局就是为了让我远离你。表兄你别拿蒯仰三当亲人,他阴毒着呢。

俞少白倒憋了一口气,说管好你自己就得了。你的破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王雨淋,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能总干着三不着两的事!换了电话号码居然不告诉我,你知道我多着急吗?

雨淋说,你不着急,你一点都不着急!你一去几个月连个电话都不打,我打你的电话总也打不通……

俞少白叹了口气,说上课的时候手机是被屏蔽的,我不知道你曾经打过电话。

雨淋说,你就顾得自己……你知道我受了多少委屈么!蒯仰三这个狗娘……他居然、居然打我!

俞少白坐在马桶上,握着拳头,牙帮骨错动,却不想再说话。雨淋的声音幽幽传了过来,说好在我没怎么太吃亏,他砸了我的店,给了我20万补偿。他说一切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看出来了,他对你真心不错。

俞少白闭上了眼,屈辱的眼泪差点流出来。

雨淋又说,所以我看出来了,你宁肯得罪我,也不会得罪他。表兄,我心情好的时候能理解。

话没说完,雨淋又哭了。

俞少白烦躁地说,雨淋,你不知道你丢失的是什么。

雨淋说,我怎么不知道,我只是假装不知道。我不傻。

俞少白说,我还是不了解你,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太聪明。

雨淋说,你根本就不想了解我。

俞少白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雨淋说,我手里有蒯仰三的证据,表兄你要么?这些证据如果公布于众,蒯仰三就完了。

俞少白问什么证据?雨淋扭捏了一下才说,跟我上床的证据。怕他赖账我特意拍了他的正脸。表兄,把他搞倒了你是不是能当行政局一把手?

俞少白喝了一声,够了!这件事不要再提!

闫丽红在外面敲门,俞少白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闫丽红狐疑地问,你怎么鬼鬼祟祟的?俞少白揽了一下她的腰,说我鬼祟了么?闫丽红问雨淋有啥事?俞少白说,她能有啥事,总是嫌我介绍的男朋友条件不好。

闫丽红说,回头我给她介绍一个。

桃花寺这个小村在大山的褶皱里,连驴友都还没找到这里,所以村里很少有陌生人。下雨天,总是雾气蒙蒙,就像孙悟空在天上飞过一样。俞少白从副驾驶里钻出来,给围拢过来的人散烟,突然想起蒯仰三还在车里,赶忙过去开车门。他责怪自己怎么越来越粗心了。小常已经把车门打开了,蒯仰三从车里钻了出来。俞少白给村里人介绍,说这是蒯局长,以后要给咱村里修路,办电,通自来水,修桃花寺。一个村民说,给我家买台电视吧;一个说,给我家盖个房吧;还有一个说,我还缺个媳妇呢。蒯仰三跟他们摆了摆手,问桃花寺怎么走?一个村民想带路,俞少白说,我认识路。他朝后拉了那个村民一把,意思是,不用你。

雨后的山路湿滑,走一步出溜一下。路边的树枝和葛条帮了大忙,俞少白拽哪个,蒯仰三也拽哪个。花岗岩的石头是种古旧的颜色,上面爬着松毛虫。远处有松鸡和王干哥在叫,王干哥是一种鸟,比鸽子稍小。它叫起来的声音,就像在喊王干哥。蒯仰三说,我要是有杆猎枪就好了。俞少白说,您枪法好?蒯仰三说,好,我一枪能打两只麻雀。俞少白原本走在前边,忽然脊背发凉,停下了脚步,让过了蒯仰三。蒯仰三头也不回地说,怎么,你害怕了?俞少白冲他的背影羞涩一笑,瞧您说的,我又不是麻雀,怎么能怕您呢?蒯仰三说,可我怕你!俞少白浑身一哆嗦,说您怕我什么?蒯仰三说,别跟我耍花活儿,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拉啥屎。俞少白赔着笑脸说,我不撅屁股。我不撅屁股总可以了吧。蒯仰三望着湿漉漉的林木说,谁都休想背叛我,谁背叛我都没有好下场!

他把一根树枝折断了。

俞少白又是一哆嗦。他赶紧去想以往,背叛过蒯局么?没有。绝对没有。除了私自请杜仲吃了一顿饭,没有任何事情瞒着蒯局。他说我可以对天发誓,从没有背叛过蒯局。

蒯仰三像俞少白肚里的蛔虫,他想些什么蒯仰三都知道。此刻,蒯仰三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别跟杜仲一溜一行的,他成不了事。

俞少白说,我没有跟他一溜一行……那天吃饭是他请的我!

话说完,他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蒯仰三不再说什么,一心一意走路。他在路边捡了许多石头,飞镖一样投出去。总是有鸟儿应声落地,还有一只居然是蝴蝶,鸟儿那样大的蝴蝶,长着黑白相间的条格,被蒯仰三一飞镖砸了下来。俞少白立时就哭了,说蒯局,那个是祝英台啊!蒯仰三说,祝英台是谁?俞少白马上收了泪,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也不认识。蒯仰三说,少白,你知道我为啥对你好么?俞少白问为啥?蒯仰三说,你仁义,为一只蝴蝶也掉眼泪。俞少白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抹了一把,说我心软。

攀上山脊眼前一片开阔,一树桃花在风中招招摇摇。太阳穿过云层落在那树桃花上,树冠光芒万丈。树下遍布桃花,风一吹,统统像车轮一样旋转。俞少白惊叹:乱花渐欲迷人眼啊!蒯仰三说了句,酸!大步朝前走去。俞少白住了脚,他意识到了桃花树下有什么,却把意识留在了脑子里。果然,蒯仰三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树下,身子一歪,就没了踪影。哦,桃花井,蒯局落在井里了!俞少白想叫,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发现,有一种隐秘的兴奋瞬间传遍了全身。那种带电的令人战栗的快感多么迷人!那井很深,大约有十几米。小的时候曾有孩子落在井里,没能生还!他小心地走到了井边,见蒯仰三身上落满了桃花,人坐在井里,头上正在咕嘟咕嘟冒血。这个位置他能看到蒯仰三,但蒯仰三看不到他。蒯仰三仰着脖子叫,少白、少白,救我出去!声音很是凄惨。俞少白摸出了一支烟,用手捂着点着火。蒯仰三喊了三声他只悠悠回应了一声,而且是小小的一声。因为嘴里叼着烟,那声回应就像在吃热豆腐。蒯仰三听出了意味,不以为然地说,俞少白,你是不是觉得复仇的机会到了?有本事你把井添平了,我连眼都不眨巴!俞少白冷静地说,你以为我不敢?话一出口,两个人都吓住了。

太阳哔哔啵啵地燃出了响声,周围却很安静。俞少白摸索着坐了下来,身上冒汗,脸上冒油。小的时候就听说树神怪井也神怪,难道今天显灵了?俞少白甚至想到了以后的事,蒯仰三因公遇难,县里说不定会把他追认为烈士。真正难过的只有他的老婆孩子。行政局的许多人会暗暗松一口气。他实在是给了人太多的压力。

蒯仰三结巴了。少、少白,我们无冤无仇,我知道你不会害我。

俞少白吸了一口烟,说你少给我套近乎,你忘了是怎么给我戴绿帽子的。

蒯仰三噗嗤笑了,一字一顿地说,俞少白,你糊涂了。雨淋是你表妹,不是你老婆。给你戴绿帽子的人肯定不是我。

俞少白也觉察出自己把话说错了,恼怒地叫着他的名字说,蒯仰三,你少嘚瑟!你知道你是什么,衣冠禽兽,你就是衣冠禽兽!

喊出这句话,俞少白觉得天清气朗!

蒯仰三马上软了口气,说少白,你不能冤枉我。

俞少白说,你自己说说,我怎么冤枉你了?

俞少白侧着耳朵听,井下半天没动静。他偷偷爬下身去,抻出脑袋往井里看。蒯仰三突然说,少白你再近点,听我仔细告诉你……

俞少白吃了一惊,赶紧缩回了头。

蒯仰三说,你一定是因为雨淋的事记恨我,我不怪你……当初你把雨淋领过来,是我先看上了她。那么水灵的姑娘,看不上她还是男人么……可你不知道啊少白,雨淋她不是一个普通人,她胃口大,我喂不饱她啊!今天要这个,明天要那个,她当我是摇钱树!一个月,光北京就跑了五趟,不信你问问小常,光给她爸妈买衣服就买了好几套……我老了老了,还做那么大的冤大头……好吧,我忍了。可她还居然跟我耍心眼,从一开始就偷偷录音录像……你问我是怎么发现的……好吧,我实话告诉你,她店里那个小肖你记得吧?被我买通了,雨淋干啥他都告诉我……想跟我玩,让你说说,我是谁,她玩得过我么?

少白,你听着么?

俞少白往高空抛了个石子,石子一下掉进了井里。

井底下 “哎呦”叫了一声。说小子……你还想杀人灭口?

俞少白慢慢坐起了身。这里离井口大概连一尺也没有,但他隐蔽着,注意不让蒯仰三看见自己。说不出的缘由,俞少白不想让他看见自己,不愿意跟他双目对视。但没想营救他,连一丝想法都没有。俞少白脑子很乱,他渴望来一阵风,能把他吹清醒。可风在山的后面,始终也没能走到这里。

井下的声音又陆续传了来。蒯仰三说我怎么对待雨淋……我拍着良心说,我对得起她!是她出幺蛾子,居然用那些录像要挟我,让我买房,买车,否则就要把录像交给巡视组……我是干啥吃的少白你知道,我怕威胁?我蒯仰三这辈子,只能威胁别人,谁敢威胁我?!我给她两条路:搬家,有多远滚多远;走人,我这辈子都不想看见这个小婊子……少白,我要不是看在她是你表妹的份上,我不会对她这么客气,少白……

俞少白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蒯仰三一抬头,一小片蓝天底下,俞少白抱起了一块大石头,足以能盖住井口。

蒯仰三惊慌地喊,少白、少白,你冷静冷静,你可不能杀人,杀人要偿命啊!

俞少白高喊了一声:嗨!一下把石头举了起来……

俞少白蹬了一下腿,突然翻身坐了起来。他左边摸摸右边摸摸,嘴里说,石头、石头呢?闫丽红说,三更半夜的,你撒什么癔症。俞少白说,石头扔下去了么?闫丽红没好气地说,扔下去了。说完,翻身又睡着了。一身的热汗忽地蒸了出来,俞少白彻底清醒了。他晃了下脑袋,拿起手机看了看,还不到两点,有雨淋的一条短信,上写:人生真是很没意思。

俞少白自言自语了句:谁说不是呢!

11

俞少白又去了一趟姑姑家,这次闫丽红主动提出跟他一起去。闫丽红是这样的人,背后蜚短流长,见了面又亲又热。闫丽红问雨淋的生意怎么样?俞少白说,不怎么样。闫丽红说,哪天我也去她那里弄头发。俞少白说,占她的便宜,你好意思?闫丽红瞪了他一眼,没再言语。雨淋开店时,俞少白跟闫丽红商量过,雨淋那里困难,咱们支持一下。闫丽红一下就炸了,说,俞少白,你别忘了她是表妹,不是你亲妹妹。你是不是觉得表兄表妹在一起挺温馨啊?俞少白清楚,她这是故意往歪领会他跟雨淋的关系,根子还在钱上。所以他把几千块私房钱给了雨淋,索性没说那个 “借”字。

闫丽红见到姑姑,亲热得不得了。没说上三句话,就窜到菜园里去了。菜园里种了许多有机蔬菜,这才是闫丽红真正感兴趣的。俞少白跟姑姑聊天,依然没说是专程前来,只说打此路过。俞少白问,雨淋最近有没有回家?姑姑说,自从那回走了以后,连电话也没有。她咋这忙?少白你说我能不能过去给她帮忙,哪怕去扫地呢。俞少白开玩笑说,现在来剃头的人也毛病多,扫地的人家也乐意是小姑娘。姑姑不作声了,看上去心事重重。俞少白问,上次雨淋回家有没有说什么?姑姑说,雨淋什么也不愿意说,但我看出她不高兴。

俞少白说,甭惦记,她在外面挺好的。

姑姑说,你要多帮她。只有你能帮她。

闫丽红提了一大兜子蔬菜进来了。她听见了姑姑的话,接口说,昨天雨淋还打来电话呢,姑姑你放心,她好着呢。

回来的路上,闫丽红突然问,你夜里好像做噩梦了,喊了好几声 “石头”,你梦见啥了?

俞少白想了想,说,我梦见了桃花寺的那眼桃花井。

闫丽红还是谈恋爱的时候去过桃花寺,那个幽深的井筒让她印象深刻,就是那年有个孩子落井了。闫丽红说,一个黑窟窿,梦见它干啥。

俞少白拍了一下方向盘,说你以为我想梦见?

那个梦复杂而凌乱。场景仍让俞少白惊惧。俞少白问,你说梦都灵验么?

闫丽红说,灵验,我做的梦都灵验。

建设美丽乡村工作列入了议事日程,县里要求各委办局汇报详细的包保计划。蒯仰三决定先去一趟桃花寺,跟村里的书记村长见个面。车子上了津围公路,路两边的秋色扑面撞来,却是漫山红叶。路上,蒯仰三说:“咱要么不干,要么就干出个样子。我就不喜欢工作淡不流水。”俞少白知道蒯仰三的心思,他是个要强的人,喜欢事事走在前边。俞少白坐在副驾驶,回过身来说,都是花钱的事,不花钱很难见成效。蒯仰三说:“我从来不发愁钱,你没有他有,你不花他花,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把钱从人家兜里掏出来。”俞少白说:“我就佩服您这一点,能啃硬骨头。”

这话若是在过去就不是拍马屁,现在说出来,换来的是蒯仰三鼻子里的一声“哼”。

俞少白充分诠释了这个鼻音字,像它的来路一样充满了疑点。

蒯仰三说,我一直在琢磨桃花寺,这个村名不好。俞少白问怎么个不好法?蒯仰三说,要是叫桃花村、桃花岭,都没什么。寺院都是佛教圣地,却以桃花命名,不雅,也不吉利。俞少白问,您说叫什么好?蒯仰三仰脸说,要我说,就叫桃华寺,中华的华。在山外修个牌坊,我找大书法家写个村名刻在上面,包装村庄,先从村名做起。俞少白沉吟片刻,说改了一个字,却改出了大气象。心里却默念了句小时候的歌谣:桃花寺下桃花园,桃花树下种神仙。

种神仙,长神仙,都是一种境界。

蒯仰三问,你觉得怎么样?

俞少白点头说,改得好。

蒯仰三带着鼻音问,真好?

俞少白沉默了。过去蒯仰三从不这样跟他说话。

蒯仰三问有没有跟村里的干部联系?俞少白说,联系了,他们都等在家里。听说行政局包保他们,都非常高兴。中午在我家吃饭,昨晚闫丽红已经先回家了,现在山鸡估计已经炖在锅里了。蒯仰三说,闫丽红的厨艺还行?俞少白说,怎么也比我妈做得好。我妈做菜就知道使劲搁油。蒯仰三笑了笑,说你妈有七十多了吧?知道使劲搁油已经不错了。俞少白说,我爸逮了只穿山甲,熬汤呢。蒯仰三说,海陆空,还就齐了。真是很久没吃野味了,这次给你们家添麻烦了。俞少白说,您这是哪里的话,对我们家,对我们村,您都是恩人。

说完这话,俞少白一下沉默了。

蒯仰三看着车窗外,说,你没有说心里话。

车子进了村,往北有一条小路。俞少白介绍说,这就是通往桃花寺的路。这里离桃花寺大约1.5公里。蒯仰三看了下手表,让小常停车。说时间还早,我们先去那里看看,桃花寺的事,我还真有点上心。村里的人口、耕地、果树都不会有变数,要想改变面貌,就得在资源上下功夫。桃花寺是一个好卖点,应该在这上面做文章。俞少白头前带路,小路很窄,让荒草侵占没了。俞少白折了一根树枝探路。远处传来了野鸡和咕咕鸟的叫声。俞少白突然想起了几天前做过的梦,梦里出现了一只王干哥,真是很久没听见它的叫声了。王干哥、王干哥,它就是这样叫的,像牙牙学语的小孩子一样。梦是噩梦,他醒了就再没睡着,梦中的场景却挥之不去,他在黑暗中举起了自己的两只手,梦中它们搬起了一块石头……你要干什么?俞少白像是在责问陌生人。梦中出现了许多对话,俞少白一一检索,发现几乎都是自己各种想法、各种猜疑的呈现,无声却有声,像电影默片一样。他跟在蒯仰三身后亦步亦趋。这条山路他小的时候经常走,上山砍柴,割草,捡蘑菇,每天都要跑几遍。现在柴草都不是好东西了,所以它们蓬勃地把路都吃了。走到山脊上,眼前是厚厚实实的草场,有几棵伶仃树瘦小寒酸,像是久无人光顾,它们都不好意思生长。寺庙的基座高出周围有半米,隐隐看出有几级花岗岩石阶。蒯仰三用脚拨着草丛往石阶方向走,突然,俞少白的一句 “蒯局”还没喊出口,就见蒯仰三身子一歪,那头插灰头发凌空飘了一下,不见了。

第一时间,俞少白点着了一支烟。

责任编辑梁智强

尹学芸YinXueyun

出生于1964年3月。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300多万字。曾连续五届获天津市文化杯中篇小说创作一等奖,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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