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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天国的阶梯
——孙频论

2016-12-08吴天舟金理

扬子江评论 2016年1期
关键词:暴力

吴天舟金理

通向天国的阶梯
——孙频论

吴天舟金理

布罗茨基区分过两类作家:“第一种无疑是大多数,他们把人生视为唯一可获得的现实。这种人一旦变成作家,便会巨细靡遗地复制现实;他会给你一段卧室里的谈话,一个战争场面,家具垫衬物的质地,味道和气息,其精确度足以匹比你的五官和你相机的镜头;也许还足以匹比现实本身。……第二种是少数,他把自己或任何别人的生活视为一种测试某些人类特质的试管,这类特质在试管里极端禁锢状态下的保持力,对于证明无论是教会版或人类学版的人类起源都是至关重要的。这种人一旦成为作家,就不会给你很多细节,而是会描述他的人物的状态和心灵的种种转折,其描述是如此彻底全面,……”①身处当下中国这一生活荒诞远超艺术表现的时代,大多数作家习惯于匍匐在现实庞大的身影下,汲汲于“巨细靡遗地复制现实”,视“匹比现实”为文学至高的典律。孙频可能是少数的那一个,她用小说搭建起“试管”,其内部维持着极端而又自洽的状态(所以她的创作有鲜明的个人印记),她在细节上用力不多甚至某些细节让人怀疑失真,转而“彻底全面”地描述“人物的状态和心灵的种种转折”。阅读孙频时,我们享有的往往是一种矛盾的况味。一方面,她要求我们借由社会批判建立一个护持人性的道德世界,另一方面,其飞扬着血泪的文字唤起的却总是对司法和秩序的大胆僭越——这一社会批判本身的目标对象。这组矛盾构成了孙频小说试管中丰沛的张力,倘若我们将其创作视为一架通向天国的救赎阶梯,那么救赎中蕴含的情与理、罪与罚的吊诡应着实引发我们的关注。在暴力和正义、人性勘探和社会批判间的暧昧区域,孙频究竟布下了何等奥妙的玄机?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又能从中逼出有关义理与伦理怎样的论辩?

一、新人出世的辩证

不妨从中篇小说《月煞》②谈起。在这篇作品中,孙频充分展示了其文学技艺独到的美学体验以及她对深陷生存绝境的底层人物拳拳的关怀之心。那些被侮辱和被损害者为了得到解救付出的艰巨努力在在动人心弦,而这种反抗背后对暴力的检点与反视更需我们细细品味。通过小说,孙频诱导我们探索黑暗时代新人出世所必须面对的生死考验,继而呼唤以死为戒、死中孕生的希望与可能。

《月煞》的故事置放在一座闭塞落后的山镇,时间则跨越了祖孙三代三位女性的人生。祖母张翠芬三十而寡,其一生所有的指望都寄托在了考上大学的女儿刘爱华身上。在大学,爱华寻到了自身的幸福,但其对于未来的美好想象却被母亲的自私一手摧毁了。翠芬恐惧女儿远嫁后自己无依的生活,她诓回了飞走的爱华,并将另一个禁脔般的未来强硬地塞到她的手里——“在县里的中学给她找个老师的工作,离家近,就在本地找个男人结婚。”贞烈的爱华誓死不从,翠芬便只好将其幽闭起来,并在她的目睹下将其辛苦寻来的未婚夫绝望地骗走。爱情被断送的爱华疯了,她变作了这个镇上一个人人都可欺侮的怪物,也成为了女儿刘水莲心底一道无法弥合的疮疤。直到一个月夜,清醒过来的爱华投井自沉,亦让一切真相在女儿面前浮出地表。如梦初醒的水莲痛恨祖母,更痛恨这个铸死了母亲也将随时吞噬自己的小镇,从而上大学便成了她自我解救的最后稻草。殊不知,这也恰是翠芬心底多年的罪感孕育良久的悲愿。于是,便有了小说中最为震撼人心的一幕:祖孙二人在月光的照耀下向当年凌辱爱华的男人们次第追讨往昔的债孽。随着翠芬高举水壶向自己身上灌下炽热的沸水,水莲的学费终于凑齐,围绕着爱华的所有戕害也归于果报。小说尾声,翠芬浑身烧伤、双目失明,而水莲则在那些男人的目送下乘着汽车愈行愈远……

一个初逢孙频的读者往往会为其奇诡瑰丽的语言所俘获。诚然,繁缛丰富的意象设置、阴冷凄清的气氛营造、细腻幽微的心理刻绘都是她在编织自己的文学世界时擅用的拿手好戏,《月煞》起笔对于爱华觉醒月夜的描摹便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

刘水莲一直记得那个深沉的月光。

她是在睡到半夜的时候忽然醒来的。就像是被一个陌生人的体重给压醒了。醒来的一瞬间里,她有些恐惧地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棉被,棉被上没有人,只有雪一样的月光无声地落在上面。月光是从那扇雕花木格窗户里流进来的,汨汨地流了一屋子。整间屋子就像在水底一般,那些旧家具面目模糊地站在月光深处,看起来柔软而飘摇。她睡的那张木床就像水底一艘斑驳的船舱,只有她一个人在上面,正驶向一个陌生的地方。

她从床上爬了起来,掀开竹帘,走到了院子里。并没有人叫她,其实整个院子里都没有一点点声音,但是她被一种神秘的东西像磁力一样吸引着,走进了院子里。月光落在青砖青瓦上,那些青砖青瓦便流转着一种瓷质的光泽,清凉而温润。院门上的那角飞檐高高挑向青森的夜空,看上去像一只巨大的鹰的翅膀,就要遮住那轮苍青色的月亮了。是满月。刘水莲忽然有一种不知身在何方的感觉,只觉得周围的一切神秘到了陌生,而又有些微微的恐怖。

月光像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她身上,砸着她。

借助语言上的匠心独运,孙频将一种飘渺空幻的生命体验卓有成效地渗入读者的心田。由此,便有论者发出这样的感慨:“孙频小说的开头几乎都是用冷峻幽暗的笔墨设置的统摄全篇基调的景物和心理描写。人物尚未出场,浓郁的情感便迫不及待地铺陈开来。作者不厌其烦地描摹、渲染,获得直逼人心的力量,奇绝的想象和譬喻,也果真具有张爱玲当年的风范。一望便知的苍凉与冷寂,令人过目难忘。”③孙频本人也并不回避这种创作上的承续,她坦言:“我是那种内心深处带着绝望色彩的人,底色是苍冷的,很早就了悟了人生中种种琐碎的齿啮与痛苦,所以我写东西的时候也是一直在关注人性中那些最冷最暗的地方。张爱玲小说的底色与我这种心理无疑是契合的,那是一条通道。”④

然而,只要我们深微地辨析孙、张二人的文学“底色”便会发现,在二者表面看似切近的文学处理背后,实则存在难以通约的异质质素,而这种异质又取决于她们对待外部世界迥异的主观态度。对这种表达效果上的共性,用现代主义的创作技巧进行定位可能更为精确。不过,在运用这一技法的偏好上,二人所选择的路径却南辕北辙。张爱玲是擅用现代主义技艺挖掘人性内面黑暗的高手,她迷恋着对于人心下坠的呈示,以一种苍凉的末世感冷眼旁观着这个令其绝望的世界。不论多么美妙的景致置于面前,入其法眼的都只有那些丑陋阴毒的虱子。在她笔下,人物是麻木不仁的,纵使偶有挣扎,也必然会在现实的境遇前同虚无的精神荒原相媾和;而孙频则不然,尽管文字间亦弥漫着一股恐怖的气息,但这种恐怖却更多的出自主人公生活的外部环境。孙频喜欢用现代主义眼光进行社会幽暗的勘察,她的人物刚毅豪壮,充盈着搅动灵魂的自我角力,即便随时面临湮灭的困境,也绝不放弃捍卫尊严的战斗精神。这样的文学态势,与其说全然是张爱玲式的,不如说还融入了另一位现代主义巨匠鲁迅的基因。上引那段月夜描写,我们除了能在词藻上关联起张爱玲笔下那些糅合了温情与冷漠的月光外,也许也不应忘却文学史上另一个著名的月夜——“狂人”顿悟之夜。这一夜,爱华由疯中转醒,水莲也借此开启了自己同黑暗的外部世界间的抗争,战斗的号角吹响了……

细考孙频的创作,对传统文化、传统社会的批判无疑是其中一个重要的主题,《月煞》便是这一主题下一个精彩的范例。翠芬对女儿的幽禁可谓养儿防老的家长制度最为残酷的余绪,爱华为九个男人轮奸的噩运更直指礼教伦理在原欲前难堪一击的晚景。借由爱华的悲剧,孙频搭筑起了这个白日看似平静的小镇夜幕下的暴力奇观,而爱华不过是这摊绝望的死水中漂浮的一个惨烈却亦寻常的牺牲而已。面对这种命运,张爱玲会发出的只有无可奈何的喟叹,而孙频却要在文学的场域淋漓尽致地彰显其全部的怨愤。她将自己的感兴寄托于水莲之身,用一个出走的决绝姿态彻底撕裂了一切基于血统的绑缚。水莲的形象宛如复仇女神,她从出生起便是无父的,这既象征了父权先天的残疾,又预示着其最终的解体。小说最后,这个无父的女孩带着战胜潜在生父的战果朝着代表现代文明的省城进发,看着“父亲”们的影子在车窗中变得越来越小,水莲“紧紧紧紧地把脸贴在那扇玻璃上,泪流满面”。她的泪水里凝结着一种死中诞生的希望,它既可理解为一个告别的姿势,又堪称一篇新生的宣言。从中,我们当有所启悟:基于嫡系血亲的传统社会绝非滋养健全人性的沃土,唯有历经破茧之痛,于乡土完成艰苦卓绝的自我蜕变,一个全新的现代自我才会从历史中呼之而出。以这个角度读解,《月煞》毋宁是一则新人出世的寓言,自水莲离乡的一瞬间始,历史的车辙已然开始由传统向现代转轨。

但是,实现这一转轨的条件却悲怆无比,爱华以生命承当历史中介的代价自不必言,水莲的新生还需仰仗翠芬的自我毁灭作为时代更迭的献祭。翠芬堪称这篇小说最为复杂的人物,在她身上,魔性、人性与神性彼此颉颃,却又并行不悖地融合在了一起,其与女儿、孙女的关系,与其说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不如说更暗指了传统与现代间扑朔迷离的撕扯。翠芬淋下的沸水是一种象征,它旨在表达孙频看待这一转轨进程的个人私见——面对传统社会铁壁般的封锁,似乎唯有以暴易暴、以这最前现代的方式作为反抗的基石,这样黑暗的世间才存续着一丝颠扑的可能。读到翠芬殉身的场面,有心人或许会联想起台湾作家朱西宁的名作《铁浆》。在《铁浆》中,孟昭有以血肉之躯饮下滚烫的铁水,其为子孙赢取家业的壮举正可与翠芬的自我牺牲构成一场互现的对话。《铁浆》是典型的现代主义作品。在朱西宁笔下,昭有喷张着炙热的血性,可这份血性却恰凸显了传统文化的蛮愚与狂傲。朱西宁不吝笔墨地对昭有的死状进行引人不适的速写——“一阵子黄烟裹着乳白的蒸汽冲上天际去,发出生菜投进滚油锅里的炸裂,那股子肉类焦燎的恶臭随即飘散开来”、“整个脑袋都焦黑透了,认不出上面哪儿是鼻子、哪儿是嘴巴”⑤——为的是强悍地传递出现代性的进程前这种以暴易暴的扞拒内嵌的虚妄与荒谬。在历史的铁轮下,尽管昭有的勇气昂扬着高贵的精神,却因其智性的无明沦为了时间反讽的尴尬见证;可是,在描画翠芬自殒的场面时,孙频却选用了极具抒情色彩的虚化字眼——“整壶滚烫的开水冒着雪白的蒸汽向她的头上脸上奔去。像一道永恒的瀑布。在那一瞬间,她就像是站在一幅画中一样,正沐浴在陶罐中流出来的泉水中。” 在这样的表达中,主观渲染的美感替代了拟真的客观需求,进而流露出孙频对这种易水悲歌的刚烈难以抗拒的爱恋。更为重要的是,翠芬的血肉成为了赋予水莲未来可能的先决,也即是说,倘使这种血性是作为时代转轨的必要铺陈而存在,那么其行为便可通过艺术加工获得作家主观称许的正义。这一将暴力理想化的抒情态度,使得孙频在现代主义的格调外,又平添出了一分浪漫主义的面向。

毋庸置疑,这一浪漫处理可谓孙频成功的一条捷径,它在带来酣畅的阅读快感之余,亦增添了其创作风格上的特色。但我们也应看到,激狂的求变欲未必就足以化成争取正义和赋权的可靠实践,相反,它甚至会因作家过于剧烈的情感介入而妨害思想上的持续延宕。较之昭有的逆天而行,翠芬似乎是顺应了历史的大势,可出走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意味着病灶的拔除,这本身就是一个有待推敲的话题。一方面,翠芬的暴烈抗争并未挣脱传统社会的文化逻辑,而是属于固有系统内的应激反弹,其冲决社会结构的效应事实上极为有限。尽管水莲的虎口脱险带来了一定的震慑,但乡土文化根本的运行秩序仍然无力获得改写。另一方面,在传统与现代间,孙频又本能地持守着某种犹豫游移的姿态,巨大的断裂下实则彼此纠缠。就传统而言,闭抑的小镇固然是罪恶之源,可翠芬赢回公道的原因又不无吊诡地离不开那些男人心底的愧疚和镇上舆论隐形的干涉,这似乎又暗示了一片黑暗中尚存可以开掘的思想资源;就现代而言,尽管前文将水莲理解为新人,但就全篇看,她给我们更多的感受还是跟在翠芬身后沉默的孩子。尤其在小说后半,故事舞台基本为翠芬占据,当她“快撑不住了”、将贮满沸水的水壶举过头顶兜头淋下的那一刻,我们仿佛看到受尽屈辱、油灯燃尽的“母亲”在用最后一丝气力托举出孱弱的新生儿。翠芬曾亲手扼杀女儿的爱情进而导致悲剧,但此刻那“沐浴在雪白泉水”里的,正是一个母亲的浴火重生。在鲁迅笔下,自觉到未必没有吃过人的“狂人”,最终选择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黑暗的闸门,放孩子到光明宽阔的地方去。我们不免联想,在《月煞》中,到底谁才是觉醒的“狂人”呢⑥?再者,省城亦绝非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相反,它既尚余传统糟粕的流风,又融进了现代性更为机巧的压迫。对于水莲来说,其救赎之路不过才行到半途,前方的征程仍旧漫漫。于此,孙频似乎亦嗅到了一丝不安的气息,在她书写城市生活的作品中,叙事的色调大多更为晦暗,而人物的命运也往往愈发多舛,透过他们引人唏嘘的悲壮失败,我们得以更为透切地领略孙频性格中机警深虑的组分,它在作家的主体内部同澎湃的激情构成了一股现代眼光与浪漫情怀间剑拔弩张的对峙。这一对峙进一步打开了孙频文学的版图,也让我们得以在对伦理愈发尖锐的诘难中持续吟味翠芬的身体故事所真正包蕴的价值。

二、革命叙事的吊诡

当然,不论我们抱持企盼或隐忧的思绪,《月煞》的故事都收束在了水莲远行的时分,日后的悲欢都将是一个不会盖棺的谜团。不过孙频的另一力作《同体》⑦或可视作其诸种潜在续篇中的一支。在《同体》里,孙频将关切的重心同样聚焦于其念兹在兹的女性身体,并通过夸张恣肆的想象激荡起了更为含混难辨的道德潮漩。面对孙频抛出的挑战,或许我们都需扪心自问,在我们以拯救之名行所谓大义之道时,是否其实早已无意成为了暴力机器上一个难辞其咎的罪恶齿轮?

小说的开篇便煞气十足,从山区进入城市的女工冯一灯在故事伊始就惨遭轮奸,幸得神秘男子温有亮出手相助才暂时得以喘息。在有亮的情感攻势下,一灯渐渐沦为了其爱的俘虏,可故事的真正波澜此刻才刚刚掀起。原来,有亮的真实身份是一名跳脱法律体系外的义士,其背后更藏着一段不下一灯的悲情往事。在腐朽的吏治下,有亮父母于法内维护正义的善举却换来家破人亡的噩运,继承双亲遗愿的他亦在上访过程中身陷囹圄。绝望的有亮借书遣怀,竟在不断钻研后“开悟”——“无论用什么手段,只要可以颠覆那种即成的秩序就好”,而即便是自己和一灯这样的草芥之人,亦能借助与罪恶同体的德行化身创造“非压抑性的新文明”的上帝。在雄辩的有亮面前,一灯全无招架,她服从其安排,变成了一名用“仙人跳”的非常手段惩恶扬善的女侠。但在行走江湖中,一灯却备受心灵折磨,她终于决定金盆洗手。不料其最后一案却东窗事发,急促的警笛间,为让一灯逃走的有亮道出实情,原来先前忽冷忽热的爱情刺激不过是他心理控制的手段,一灯先前的悉数遭际都是其精心策划的骗局。然而,一灯却宽宥了自己的仇雠,她反将未竟之业托于有亮,自己却在赤红的火光中壮烈成仁。

有亮的形象显然大为摇撼了读者的伦理判断:他是司法制度和官僚体系的受难者,却拥有比其敌手更胜一筹的狠毒;他的善心阳光普照,却对一个惹人同情的弱女子大张挞伐;他深受现代思想洗礼,却使用比山野村夫还原始粗暴的手段……在其身上,道德与法律的概念被打得粉碎,天使和魔鬼的脸庞则混为一谈,一个正义天平上的两难之局被艰困地横亘在我们面前。在劝诱一灯入其行伍时,有亮曾发出这般义正词严的辩白:

一切的堕落、死亡、瓦解,都是新的更好生命的保证和开始,在所有腐烂的生命里一定有一个真正的生命的萌芽。这就是人类文明的本质。如果你能把宗教与科学完美融合,你就会明白,只有通过丧失自我,人才能够与上帝合二为一。你以为我自己就那么需要钱吗?不,钱对我已经起不了太多作用了,现在我就是再次身无分文我也不再是一个底层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是一个首领一个族长。我已经不是在为自己挣钱,对,像你说的,诈骗,我把所有这些通过诈骗得来的罪恶的钱用于扶持老人,小孩,残疾人,我爱护他们,我资助他们,我每年要给贫困山区的孩子们捐赠很多图书却从来都是匿名。我把希望给予这些最软弱的人们,想让他们都活下去,甚至活得比我更好。这是我卑微的王国,可是我觉得我像上帝一样凭一己之力,打破那些不平等,把这些贪污来的不义之财调配向社会的最底层,调配向那些真正需要钱的人们,这些财富经我之手而形成了一种崭新的经济新秩序。这种秩序里代表着公平,温暖,和活下去的勇气。而这些将像大雪一样掩盖我所有的罪恶。

然而,我们却不可如有亮一般坦然,相反,在其状似自清的说辞下潜伏的暗涌更需我们明察秋毫的分辨。有亮的角色构型实则自有来路,他可谓是源远流长的侠义叙事于当代中国语境下的又一复现。不过,相较侠客们逍遥法外、以武犯禁的共性,我们更应关注的还是孙频对于这一传统文类的现代改写。传统的侠士大都是彰显个人英雄主义的独行者,单枪匹马地匡扶大义才是其正宗。但有亮的行事手腕无疑“先进”许多,他不仅深谙各色现代知识,能驾轻就熟地将其化为规训与惩罚的技巧,甚者,在他手下还操控着一个规模不小的组织作为实践理念的坚实后盾。可以说,有亮所驾驭的能级俨然近乎一架精密运转的现代政治机器。从这个角度看,这一现代版的侠客传奇其实早已悄悄触碰到了侠义小说诸现代变体中最为繁芜暧昧的领域——革命叙事的层面。

在我们看来,一灯的悲剧完全可同丁玲的名篇《我在霞村的时候》进行对读。时隔大半世纪,女性的身体仍被当作男性参与革命的本钱,个中的讽刺之意着实浓浓。不过,在冲撞伦理的尖锐程度上,孙频或许比丁玲还更为激进。受制于当时的政治空气,丁玲笔下贞贞的故事终嫌曲笔。在救亡当口,以国族为准绳,“我方”利用贞贞身体套取情报的行径在表面上似乎披上了正义的外衣。尽管贞贞身体承受的凌辱在在触目惊心,周遭群众鄙夷的目光亦不失刺眼,可在代表价值判断的叙事者看来,贞贞仍旧是一名光彩照人的英雄。借由革命英雄叙事的硬壳,小说深层的矛盾在一定程度上遭到掩蔽。然而,孙频不仅将有亮革命者/施害者的双重身份置于台前,更通过对于一灯投身“革命”后生活细节的刻画传递出了这一转变非人的实相:

她开始失眠,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或者只轻浅地睡一会就会很快醒来,好像所有的睡眠都是走在悬崖边上的,随便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把她推醒。她不再问温有亮究竟爱不爱她,也不再要求和他做爱。他们仍然各睡在各的房间里,不出去干活的时候两个人就在屋里各捧着一本书,人模狗样地在那里看书,好像两个人突然摇身变成了同班同学一样。

当一个敢爱敢恨的性情女子异化为这般精神抑郁的清教徒时,或许有必要重访霞村故事的欲盖弥彰下真实存在的困境:假使革命的终极目的是建立“代表着公平,温暖,和活下去的勇气”的新秩序,那么作为革命参与者的一灯理应同样享有的公平、温暖甚至生存为何不得保障?如果这种秩序真如有亮所言那样崭新,那么戕害身体的陈词滥调为何反倒愈演愈烈?还有,不同于翠芬发自内心的舍身,有亮的锄强扶弱都建基于对一灯自由意志的摧残,那么这般牺牲个体换来的群体利益是否道德?倘若新秩序的诞生必须要以女性的屈辱、压抑、剥削和死亡作为前提,那么创造这种新秩序的意义又有几分?小说中,有亮“像上帝一般”裁定着人间法则,但其行为正当性的吊诡却是我们的追问不容滑过的风门水口。究其本质,这种七伤拳式的抗争是否得以落于济时拯世的实处?抑或说,它不过是恶的幻魅归去来兮的变体?带着这些疑虑回望有亮的“侠客进化史”,困惑同样层出不穷。在其蝶变过程中,通过阅读思考实现的自我启蒙无疑起到了一锤定音的作用,它既开启了有亮正义的想象,又将其恶的演出精致地敷为现实。在这林林总总的书目间,到底隐匿着怎样的秘密?⑧而最终酿出的祸果,又究竟是启蒙自身的逻辑缺陷饲育的怪兽,还是长久的启蒙失位积压的顽疾?在有亮身上,集结了种种当代中国最为敏感的议题,环境污染、官商勾结、上访受阻轮番上阵,简直有一股当代“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之范。由此,其引燃的法理与私刑、革命与启蒙的诗学内爆尤值我们清理。或许我们仍应再度返顾那个历久弥新的天问——在公理神堕的时代,助辅道德、伸扬正义的路径究竟何在?

不过,尽管贞贞身世凄楚,但其至少还拥有一个能够肯定革命身份并对身心施予净化的圣地延安可以奔赴。单就想象层面释放的能量论,小说结局的那抹亮色并不全然是表里不一的谎言。正如有论者指出的,“小说憧憬式的结尾,与其说来自作者对延安无知的乌托邦想象,不如说是坚持了这个文学人物的渴望,渴望看到‘有一番新的气象’的延安,同时更坚持了作者实际的承诺,承诺把延安建造成‘有一番新的气象’的地方。在这里,在延安,生活与历史的新开端是可以想象的,可能是或者必须是可以想象的,因而也是能够实现的。丁玲似乎在说,恰恰是因为有了这些在那里‘重新’开始他们的生命——否则他们就在劫难逃——的人们,‘有一番新的气象’的‘延安’,作为给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甚至人性本身提供其他可能的选择时空,才有可能被想象和产生出来,而且必须被想象和产生出来,成为正在发生的中国革命的重心所在。”⑨但在《同体》中,延安的位置却为有亮创办的敬老院、孤儿院等设施替代,其功能亦相当程度地发生了变换。对一灯而言,这些设施提供的不过是新一轮“工作”的蓄力,它既不涵括救赎的允诺,也未赐予新生的希望,于此苟延残喘,能得到的只有实际伤害移情性的慰藉。从这个角度看,这一转变更相当一次降格,其背后反映的是现实生活中替代性资源的缺位对作家想象空间的强力挤压。想来,一灯最后的赴死之举有其必然,一旦现实与想象所有“可能的选择时空”都被封绝,那除了将渺然的希望转授他人,又还有怎样的道路可走呢?⑩从翠芬到一灯,用身体的毁灭作为希望火种延续条件的人物谱系不断绵延。然而,不仅光明的晨星未曾升起,女性为了变革付出的代价还变本加厉。倘使替代性选择的机会始终付之阙如,那么这般将身体、革命与救赎挂钩的表意系统莫不是一座臆想和自欺搭起的空中楼阁?不过,我们也应看到,诚如有亮道破的,与其相遇前的一灯业已濒临绝境,即便不同其事业牵上任何瓜葛,她在城市的灭亡也只是时间的问题。在被有亮招募时,一灯的态度近乎飞蛾扑火——“即使她从这里出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了,无路可走。留下来或许还可以得到他那点爱。这是她唯一能得到的一点爱。不管它是真的假的”,这既表明针对底层的改变势在必行,亦从背面敲响了警钟,一旦革新力量持续缺席,那么有亮这般饮鸩止渴的“革命”将始终拥有无尽的魅惑,它会以一个看似替代性选择的虚像持续召唤等待救赎的羔羊,并将一灯的悲剧循环往复。小说结尾,一灯丧生火海,有亮却成功逃出升天,在这一设计中,孙频可能已悲观地预言了未来。“一灯”之名得自佛典“无尽灯”的譬喻,以示照灭愚暗烦恼、长养智慧慈悲的菩提心。在此,她用生命点亮的心灯所辉映的远不仅是我们是否需要变革的简单答问,而是更为难解的——我们应如何进行变革的论题。

三、通向天国的阶梯

在上述两篇作品中,对于暴力因素的刻画都占据了文本的核心。对孙频塑造的男女老幼而言,暴力摆荡在善恶间,既炮制出了让人胆寒的残忍罪行,又开创性地刺激了其对于未来的想象。事实上,暴力本就是人藏于心底的原始本能,“但随着人类文明的进化与发展,人类自身对暴力有了限制,尤其是建立了国家这一阶级统治的工具以后,人类个体生命的暴力倾向被法律禁止,但同时又被升华到国家机器的功能……现代社会由国家暴力来转移个体生命的暴力,一方面是人的攻击本能和侵犯本能受到了国家机器(法律、军队、警察、监狱等)以及社会制度、社会风俗、道德宗教等意识形态的约束;但另一方面,国家以更大的利益驱动利用了暴力……人类进化中的原始的暴力性,在现代社会中可能转化为两种形态:一种是民众的暴力,它是在国家法律制度的约束一旦松弛的情况下,由民众的集体无意识决定了它的爆发;另外一种是国家暴力,即通过国家机器在现代文明制度下履行使命的暴力,它的前提是维护国家统治者的根本利益,……当有一部分人被宣布为国家政权的敌人,这部分人不再受到国家法律的保护,那么,这部分人就理所当然地成为国家暴力的对象。”⑪

暴力的这两种形态在孙频的小说中得到了生动的汇流。前者如《月煞》里翠芬同镇上男子在司法遗忘的角落对爱华令人发指的残害,后者如《同体》中有亮一家在滥用的国家权力前螳臂当车后蒙受的国家机器的报复。通过前者,孙频揭示出任由难以归驯的民众暴力行所无忌可能造成的乱象;而借由后者,她则提点了放纵国家暴力的杠杆失衡将演绎滋生的图景。一方面,交托于国家的民众暴力完全失控,人与人的战争状态再度得到开启。另一方面,它甚至能以对国家暴力走样的复制形式再现其强横的惩戒功能。受制于权力内部的正义问题并未得到应有的清算与反拨,这一再现带来的往往是对混乱局面进一步地激化,继而,摇摇欲坠的道德原则将被推至彻底崩溃的边缘。在两篇作品的彼此映托下,孙频交织起了对国家暴力合理性的迫切呼唤,这也正是她在小说世界中架起的救赎天梯之所在。在中国现代文学源流中,残破的身体与不健全的现代国家间始终存在一条紧密的纽带。透过其笔下陈列的一个个香殒于暴力的身体,孙频已然续接上了这一持续复现并不断用其丰富的批判潜力拓殖我们思维疆域的线索。借由她生动的暴力描绘,我们得以一睹折冲在法理飘零的现实肌理内的诸种棘手尴尬的政治挫折。由是,前文所引《月煞》开篇的环境描写,意旨又岂在烘托人物的心境而已?这个深邃静默却又内蕴惊人张力的场域毋宁正是这个时代最为黯淡的症结具象化的风景。在此意义上,孙频在神韵上同张爱玲、鲁迅的相似,又何尝不是时间冷峭深刻的讥嘲?在历史看似早就翻篇的当下,人间却依然是那个吃人的世间。

孙频探讨的议题委实不应小觑。从而,谨慎确立罪与罚的对象、执行者与执行限度,对制造罪恶的原因进行深一层的剖析,并通过批判给出相应的解决方式均显得尤为重要。毕竟,倘若在这些问题上处理失当,那么对于女性命运的真诚悲悼便会流于肤浅无力的感伤,进而滑至意义的悬置与实践的停顿中。但遗憾的是,孙频对此的把控似乎还尚欠火候,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干涉到了其艺术表现的高下。孙频选用的叙述视角大都与年轻的女主人公重合,其笔间浸染的恻隐堪比杜鹃啼血,可以说字字皆用眼泪筑成。因此,逢用情深处,她便不免为过度的激愤和悲悯所累,继而将社会批判的用心退居到了次要的位置。孙频渴望将每一个如临深渊的女性都从束缚中解放出来,并以此作为自我救度的先决条件,这一灌注菩萨道精神的祈愿催使她在一些作品里放弃了思想上的持续掘进,而选择在苦难、尊严、爱等大词面前迫不及待地交出自己其实较为苍白的结论。这些结论大都以一个纯粹诉诸人类伦理道德与精神的面目出现,其中看似最具说服力的一种便是将故事笼罩于浓郁的宗教气氛。通过宗教的中介,孙频将具体的现实矛盾抽象为了纯形而上的论辩,从而我们切实栖身其中的现实世界的问题被完全递交到了理念世界予以解决。对于宗教,孙频显然抱有浓厚的兴趣,她不仅曾将许多源自宗教的概念用作自己小说的标题,更喜欢在作品中借人物之口插入大量的宗教术语表达自身对世界的感知。这些宗教元素的用途与功能并不全然一致,其中亦不乏《同体》这样将宗教同荒诞的乌托邦构想相结合以反映对虚妄的救赎结论之忧虑的巧妙之作。不过在一些并不太成功的尝试里,宗教挑起的形而上思考被孙频一蹴而就地视作了现实矛盾降落的着陆点,于是,对问题真实解决方案的追问反被偷梁换柱地替代掉了。

《无相》⑫便集中体现了这一倾向。小说延续着孙频一贯的写作关怀。借由同一灯一样出身山区,并靠母亲以“拉偏套”的屈辱方式拉扯长大的女大学生于国琴和既对其无微不至,又利用这份关怀满足自身欣赏少女胴体私欲的老教授廖秋良间种种有关扶助与压迫、感恩与背叛、自尊与自私的纠葛,孙频叩问着这样身背出身原罪的女孩应如何在不平等的社会中自处的难题。小说高潮,国琴对在自己眼前突发心脏病的秋良见死不救,从而将这样的小人物所真正身临的伦理困境彻底敞露在读者面前。但随即,国琴因自己的罪孽而承受的煎熬却迅速消失了。小说尾声,就在前一页还“泪流满面地一路狂奔”的她,忽然获得了一种天启似的感悟:

在春天一个寂静的深夜里,她一个人在灯下备课的时候,忽然很奇异地听到一种声音。风声、雨声、雷声、下雨声、抽穗声、拔节声、花开声、落叶声、山川声、水流声,似乎是把所有的声音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了,它们就变成了一种声音。那种声音轻微地几乎听不出来,却是排山倒海势不可挡的万物生长的声音。

这深夜里,只有她一个人听见了。

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让如水的夜色涌进来,她久久地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她开始动手脱自己的衣服,她在这奇异的声音里一件一件地脱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

夜色夹裹着万物生长的声音涌了进来,涌到她脚下,直到渐渐把她的身体淹没。

在这一连串声响的簇拥中,国琴似乎融化在了万象更新的大势里,而她的成长又是以主动重复秋良让其被迫宽衣解带的行举为触媒实现的。通过这样的设定,孙频驱使我们再度回温秋良提出的宗教命题——“宇宙间最本质、最圆满的生命,其实是无相可言的,眼中看不到色相,才是真正的光明”,而这也正是小说取名《无相》所欲图阐发的解脱之道。可是,只要我们直面国琴的生存困厄,我们就只好懊丧地承认,这样从理念中脱胎的无分别心不过是一种对平等冲动的唤起,而绝非是该目标的实现,它的功能不在于解决而在于遗忘。通过在形而上世界实现的“圆满”,国琴淡化了现实中森严的等级秩序铭刻在自己身上的屈辱,亦随之消解了自身由此犯下的残忍罪行。这样的成长看似大彻大悟、引人信服,可是剥蕉见心后,立于我们眼前的实则是一个带着自我劝服色彩的怯懦灵魂。借由宗教,孙频给出的应答是双向的,它既表达了对于成问题的现实的抗议,又通过对这些问题的抽象完成了对于现实的辩护。它可以像鸦片一般缓解底层小人物的苦痛,却无法真正担起治病救人的重任。故而,这样的救赎答案多少透着羸弱的底色,出发点本在改造现实的文学,最终演绎出对于现实背道而驰的疏离。

在宗教性的处理中,浮显着孙频难以将息的焦躁灵魂。而让我们略感隐忧的是,这般回应现实症候的急切心态已渐有凝固为思维定式的迹象。在孙频的大部分构思中,故事的核心元素总体变化不大:生来便历经不幸的女人、城与乡对主人公命运的一重或双重围剿、现代主义色彩厚重的幽森开头、浪漫化或宗教化的激越结尾,而结尾又常常同引发官能强烈刺激的死亡气息如影随形地捆绑在一起。只要我们计数孙频的近作便会发现,个中的死亡频率已达到了一个颇为惊人的数值,而在结构上具备相似功能的还有伤残、疯癫等极端奇情的想象。在一个创作谈中,孙频以“蹒跚在文字间的祥林嫂”调侃了自身对于书写底层小人物救赎可能的酷嗜⑬,但这一自嘲性质的谑语却反倒阴差阳错地击中了其创作前途上的阴翳。正如有论者指出的:“命运多舛的祥林嫂第一次讲述她的悲惨故事时,不由人不感动掉泪。她那些赚人眼泪的遭遇甚至吸引了不少外地人专程前来听她的故事。祥林嫂的故事和她说故事的情境形成一种消费苦难的‘奇观’;这样的奇观就算对祥林嫂毫无意义,却让听众有了廉价的、‘荡气回肠’(catharsis)的满足感。即使如此,祥林嫂的听众还是很快就厌倦了她那呆板、一再重复的故事。她迅速变成了笑柄,最后被村人弃若敝履地遗忘了。”⑭的确,一旦故事的陌生化效果不复存在,那在最初的惊艳褪散之后,产生的必将是阅读兴味上的疲态。面对孙频细节失真的面向,读者或许不免心生疑虑,这般跌宕的故事背后究竟有着多少真实的成分?我们无意贬损孙频的文学实践面临的难度,不过,假如她想要更为趋近内心发愿的宏伟目标,那就必须开创出更为丰富的美学形式。通向天国的阶梯道阻且长,此刻不过还是一个开端。

【注释】

①布罗茨基:《空中灾难》,《小于一》,黄灿然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241页。

②孙频:《月煞》,《上海文学》2013年第2期,《隐形的女人》,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版。

③徐刚:《苍凉卑微的“剩女”爱情故事》,《文艺报》2013年3月25日。

④孙频、郑小驴:《内心的旅程——对话:孙频&郑小驴》,《大家》2010年第5期。

⑤朱西宁:《铁浆》,《铁浆》,台湾印刻出版社2003年版,第236-237页。

⑥当然,这番比较仅就“自省”的意味而言,鲁迅笔下“狂人”身上所具备的对于周遭世界的责任感,在《月煞》中还不曾显露。

⑦孙频:《同体》,《钟山》2014年第2期。

⑧有趣的是,在有亮的阅读书单中,既包括了《圣经》 《古兰经》 《人性论》等经典,又有《形成中的宇宙观》 《恶的人类学》 《时间与他者》等孙频自行杜撰的伪书,这一真假并置的知识体系似乎正预示着有亮亦正亦邪的气质。

⑨颜海平:《中国现代女性作家与中国革命,1905-1948》,季剑青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40页。

⑩自然,延安的现实情形与文化想象间存在巨大的鸿沟,且同有亮建构的空间一样有着浓郁的乌托邦性质,但它终究不像后者那样完全出自时下流行符号的拼贴,而是一个历史中确有其事的实体。此外,在贞贞身上,助人/自救呈现为一体两面的关系,但对孙频而言,这二者已彻底分裂、无法双全。这些细微的差异都指向作家主体力量的削弱,小说主人公可选择道路的收缩以及其道路的失真都折射出孙频自己对待救赎可能的信任危机。

⑪陈思和:《土改中的小说与小说中的土改》,《思和文存》第3卷,黄山书社2010年版,第336页。

⑫孙频:《无相》,《长江文艺》2013年第8期,《隐形的女人》,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版。

⑬ 孙 频:《 十 字 架 上 的 耻 与 荣 》,http://blog.sina.com.cn/s/ blog_4a8995430102v0ys.html

⑭王德威:《伤痕书写…国家文学》,《历史与怪兽:历史…暴力…叙事》,台湾麦田出版社2011年版,第289页。

吴天舟,复旦大学中文系研究生;金理,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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