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元素与铁凝文学作品的图景建构
2016-12-08胡菁慧
胡菁慧
绘画元素与铁凝文学作品的图景建构
胡菁慧
作为中国当代文坛一名优秀作家,自20世纪70年代登上文坛开始,铁凝便用自己旺盛的创作力为世人展示了无限丰富的文学世界。但文学创作并非标注铁凝的唯一标签,当西画家学传统锻造出铁凝的绘画艺术修为时,绘画艺术也直接影响着她的文学创作道路。在铁凝眼中,绘画具有文学无法比拟的优越性,“我感受到绘画与文学之间的巨大差异:在作家笔下无法发生的事情,在好画家的笔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①在谦逊的铁凝看来,绘画艺术永远如“遥远的完美”,它的遥远让铁凝因难以企及而感慨,它的完美让铁凝因渴望亲近而憧憬。但正因为铁凝那份渴望亲近的热忱,才使得绘画元素频频出现在她的文学作品中。或者说,爱好绘画艺术的铁凝在进行自己的文学创作活动时,自觉或不自觉中将喜爱的绘画元素融入到文学创作过程,最终建构出一幅全新的文学图景。
当我们审视这幅别样的文学图景时,我们不得不思考:绘画艺术是何物?绘画艺术创作依靠哪些元素实现其艺术价值?只有解决了上述问题,我们才能梳理出绘画艺术引入铁凝文学文本的途径,才能分析出绘画艺术对铁凝文学创作发生影响的过程。美术理论家张道一教授指出:“绘画是运用点、线、空间、色彩等艺术语言,在二度空间(即平面)上创造形象,反映生活和表达情感的艺术。”②这个判断是一种具有普泛性的阐释路径,它从绘画艺术的创作方法、绘画目的层面对绘画艺术内涵做了简明而有力的阐释。确实,绘画艺术的基本技术手段便是利用点线面的结合,在二维平面空间创造形象,并赋予形象以生活和情感的内涵。而当绘画进入文学创作的视野,作家需要将绘画的可视性、画面的冲击感转入到文字书写的抽象世界,文学创作的传统图景模式也随之被赋予了更为丰富的表现内容。作家需要以别样的方式去安排可说物和可见物之间的关系,调整绘画与非绘画的关系。即作家借绘画的叙述方式来转述文学作品中“诗如画”、“散文如画”、“小说如画”中的“象”该如何存在。当转述取得成功,绘画便产生了另一种生存可能,它能够担当全新的形象再现工作,在不可见的世界里产生可见的图景画面。因此,当被重新建构的图景画面不断充实着铁凝的文学作品,我们便能从绘画元素独特性出发,挖掘铁凝文学作品的全新价值和创作意义。
一、色彩运用上的现代与传统
德拉克罗瓦曾说:“绘画所激起的非常特殊的感情,是任何其他艺术所不能激起的。这种效果是由一定的色彩安排、明和暗的转换,也就是说,是由可以称之为画的音乐所创造出来的。”③较好地运用色彩,既可以使人赏心悦目,得到视觉上的满足,也可以增强作品的表现力和感染力。事实上,人们用眼睛和头脑观察并思考色彩的变化,这不仅是一种感官活动,也是精神追求和情感诉求的问题。面对色彩发生不同感受,观察者的思维和情感也显示出差异性,他们对色彩感受的结果便被赋予了特定的意义。就铁凝而言,她钟爱西方现代派绘画艺术,其中尤其对印象派的绘画风格倾慕不已。众所周知,印象派是西方写实再现油画的最后一个流派,这个流派有不少艺术创新,其中对色彩的全新理解是它们的最大发现。印象派重视自然光线变化,第一次真正发现了光线辉映下的真实色彩。而在此之前,近五百年西方写实油画的世界里只有单一的黑白光。印象派采用了全新的光色语言系统,将光与色的科学理念引入到绘画艺术创作,创制出以“条件色”为核心的色彩再现系统,从而彻底打破了依附于素描造型体系的“固有色”观念。这一点,深谙西方艺术史和艺术理论的铁凝非常清楚,她尽力发掘着色彩对其作品人物的表情达意作用,并不失时机地引入一些非“固有色”的搭配关系,即打破传统的颜色和物体搭配习惯,给文学作品带来了全新的语义阐释和象征意味。当然铁凝并非全部借用一反常态的色调来反映笔下的人物命运和生活环境,她也会适时根据作品内容需要,将相应的色彩调配到自己的文学画板中。只是她习惯赋予笔下事物个性化情感,因而当她精心将传统色彩调入文本后的结果却能让读者产生意想不到的感受,这种感受有时可能是欢欣雀跃的畅快,让读者身心愉悦;有时可能是一种深沉的压抑感,让读者透不过气来。
(一)邪恶、恐怖的绿色
绿色由蓝色和黄色对半混合而成,因此绿色常被看作是一种和谐的颜色。一般而言,它象征着生命、平衡、和平和生命力。而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绿色是治愈的颜色,它可以消除神经紧张、改善心脏功能,因此它可以带给人平静安宁的心理感受。但在中世纪的欧洲,绿色象征邪魔,这一点似乎与铁凝发生了契合。铁凝在小说《木樨地》中使用的绿色便是被赋予了邪恶、恐怖的。
“东方升起绿太阳,我抱爸爸去买糖。”有人画过这样一幅画。如今老万看见了它:绿太阳正照耀着朋城,那抱着爸爸去买糖的孩子们正在这个鼓着的肚子上四处奔走。④
实际上,那幅题有“绿太阳”的漫画关联着著名漫画家丰子恺的历史政治悲剧。丰子恺在解放前曾创作过一幅作品,画面是一个小孩抱着大人。他在画的一边配以小诗“西边出了个绿太阳,我抱爸爸去买糖,路上看见马骑人,两只小船摇进巷”。这幅作品本寓讽刺国民党政府,但在“文革”初期却变成了丰子恺的一大罪状——攻击伟大领袖、红太阳,对现实不满等。于是丰子恺成为封资修代表人物和黑画家,著名漫画家因为绿色遭受了无妄之灾。《木樨地》里的绿太阳也透着股邪恶的气氛。爸爸本是亲情的象征,父亲抱孩子才显出合理的亲情秩序。但自然灾害过后,没有血色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射大地,整个城市陷入到恐怖的氛围当中。失去家园的孩子们在恐怖的城市中四处乱窜,痛失亲人的孩子们只能抱着父亲的尸首,从更多的爸爸身边踏过。面对这种可怕无序的非正常状态,老万却觉得合理了,“一个理想的朋城。日子理应这样”⑤。主人公表达出对无序、非正常状态的赞同,一方面表现出他内心的不平衡,另一方面折射出传统人伦关系组成的社会处于无序状态。于是,当铁凝使用不同寻常的绿色去形容太阳的颜色,太阳的光与色立刻显得突兀起来,让读者感受到失序环境的惨烈。尤其是绿色的太阳能够烘托出特殊的环境和气氛,让读者读出浓烈的悲悯气息。
(二)富有生机和活力的玫瑰色
玫瑰色与玫瑰相连,多指淡紫色红色。作为暖色调系范畴的色彩,玫瑰色与玫瑰花语有着一致的寓意,常用来形容美好的感觉。同时它也象征着高贵、优雅、浪漫和神秘的热情。玫瑰色是典型的西式油画的色调,在铁凝的精心调配下,被赋予了全新的思想内容。铁凝在作品中,给自己的女性人物形象或与之相关的环境着上玫瑰色,表示着勃发的新生命,喻示着生机和活力。《玫瑰门》中苏眉的妈妈给她寄来了未能及时送达的毛线帽,帽子的颜色便是苏眉所钟爱的玫瑰色。她的内心被这红色触动:
这一年的春天特别玫瑰。
特别玫瑰的春天使眉眉总想把那些互不关联的名词联系在一起比如袜子牌暖壶、毛巾牌牙刷、牙膏牌肥皂,或者闹钟牌手表、眼睛牌钢笔……从来也没有人给商品这么命名。
眉眉仿佛就在她那疯狂的飞越西长安街的奔跑中飞向了她的十二岁。在十二岁的春天里她收到了妈寄给她的一个小包裹。她知道包裹里是妈亲手织的一顶毛线帽。她知道妈常把这个季节该做的事推到下一个季节去,于是冬天过去了,妈寄来了冬天的帽子。
这帽子的红是一种她叫不出名字的红。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种颜色她不知道,单说红色她就那么不了解。眼前这种红色使她觉得是一种有生命的娇艳,那红所以是红,是因为它浸满着红的汁液,假如她用力攥紧就一定能把这帽子攥出汁液。⑥
在十二岁的豆蔻年华里,寄居在外婆家的苏眉由少女变成女人,本是敏感细腻的她,由于身体的变化产生了更多的情感需求。她体验着少女初潮时的惊喜和紧张,逐步成熟的身体让她对美有了更深的感受。她开始关注着春天的颜色,更关注到“红”对于女人的特殊意义。玫瑰色中那张扬的“红”底,调合进内敛的淡紫,形成独具魅力的色彩,也映衬着少女特有的气质。懵懂的少女在懵懂中接受着生理和心理的转变,于是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一年春天不一样的玫瑰色,爱好玫瑰色的苏眉身上正积蓄着勃发的生命力。或者可以说,苏眉自己就是玫瑰色。
变成玫瑰色的还有《对面》中被偷窥的游泳女教练“对面”。这是一部带有侦探性质的小说。主人公“我”用望远镜偷窥站在对面阳台的那位已经年华渐逝的美人“对面”:
她坦然地盯着我有意迎接我的瞄准,我心跳了几下就平静下来,因为我发现她并没看我,她的眼光正穿越了我和我身后的这座仓库,凝视着房后的原野。那里,麦子已经收割,秋庄稼尚未长成,田野一片豁达。她凝视了半天才收回眼光,这时我看见她眼里满是泪水。我第一次发现了她的眼睛的与众不同,眼泪使它们闪烁出一种娇嫣的玫瑰色。⑦
“对面”浑然不知自己正被一个男人默默窥视着。她与“我”的目光无意性交集在房后的原野,那成片被收割了的麦田。此时的“对面”已不是风华正茂的女孩,她的感情道路崎岖坎坷。本应是收获情感的年华,却仍陷于复杂的感情纠葛之中,无法自拔。这种情感世界的失落与那片被收割的麦地描写形成了绝佳的反差。当孤独的“对面”遭遇现实情感的困扰,无法收获想要的幸福,她的悲哀之情油然而生。女人在最好的年华等不到最好的人,而迎来的是无法摆脱的复杂男女关系,这不是她愿意的,但又苦于深陷其中。美人“对面”接受了矮个子的老男人对她的欲求,同时也接受了自己深爱的高个子男人的爱恋,两份无法等同的共时爱恋带给她的绝不是轻拿轻放的自在,而是愈陷愈深的沉重。无法平衡的爱恋关系让“对面”痛苦,她流出的眼泪闪烁着玫瑰色,显示出她内心深处无力反抗命运操控的无奈,更透露出一位正在走向衰败的女人心中尚存的美好。淌着玫瑰色眼泪的“对面”在那一刻流露出残存的美好。
还有一位着玫瑰色的女人不是故事的主角,是《不动声色》中主人公“大密斯”画下的农村妇女形象。“大密斯”是一位业余画家,他一直对绘画有着狂热的爱。为了准备献礼画展的作品,他利用好友提供的创意创作了一幅作品《找零儿》。这幅油画有两个人物形象,其中一位是尚处于哺乳期仍在菜场卖菜谋生的农妇,“大密斯”为她精心设计出了她鲜明的形象,“一绺汗湿的头发从额前垂下来,几乎搭在眼睛上;颧骨部分画得很丰满,玫瑰色的脸颊,粗糙的表皮。”⑧“大密斯”为农妇的脸颊精心抹上了靓丽的玫瑰色,农妇蓬勃的生命力和美好的年华在这温暖的色调中瞬间得到绽放。铁凝对玫瑰色的热爱与笔下画家的审美感受达到了契合。
(三)情绪压抑的传统色彩
铁凝重视色彩与塑造人物性格、烘托景物氛围之间的紧密关系,在使用色调的过程中,她所要求的不再是单纯的美感传达,更渴望实现主人公与读者的心灵交流。在色调的选择上,铁凝并非只选择鲜艳夺目的亮色,很多时候她仍会采用传统色彩,只是被铁凝使用的传统色彩拥有着更深层的内涵。一般而言,传统与陈旧、迂腐相关联,于是铁凝笔下带有传统色彩的事物渐渐染上了单调、乏味的压抑感。如黄色和蓝色作为色系当中的基本色,因为是基本色,所以更显单调、无趣。它们需要与其他颜色进行组合,才能尽展色调的丰富。黄色和蓝色也是互补色,由于黄色过于显眼,配以蓝色的稳重,则正好综合了黄色的炫目,使之柔和。这种传统组合色在小说《没有纽扣的红衬衫》中被铁凝选用。主人公居住的平易市区街景以及自己住的筒子楼都具有浓郁的时代气息。时代性的背后是老式传统风格给人带来的压抑感。
数得过来的几座商店分布在数得过来的几条街道上,老店大都是一、两孔拱形门面,一、两级青石台阶,门窗的颜色是黄配蓝。加上老店、新店都挂起清一色的葱绿绸窗帘,叫人觉得又热闹,又单调。⑨
黄与蓝的搭配,是老式商店的传统配置色,尽管有了新店的葱绿色,仍无法拉起整体的欢快。再看主人公居住的筒子楼:
我家所在地,是一座陈旧的灰色两层楼房。这种五十年代初建造起来的木结构筒子楼,……冬天,当各家生炉取暖时,烟筒就从门上探进走廊,刹那间便会狼烟四起,伸手不见五指。烟把走廊熏得乌黑,我妹妹就给这座楼起了个外号叫“古堡幽灵”。⑩
灰、黑色是作者界定的主色。这是两种本身就很沉闷的色彩。铁凝借助这两种沉闷的色彩把老式房屋的陈旧和压抑感表现得一览无遗。白色也是铁凝经常使用的传统色。白色作为透明色,能包含光谱中所有颜色。白色的含义为清纯、纯净,是神圣、优雅的象征。而铁凝笔下的白色呢?小说《麦秸垛》中:“太阳很白,白得发黑。天空艳蓝,麦子黄了,原野骚动了。”⑪炽热的太阳焦烤着大地,显出一种透着黑的白。这种白色显然不能让人感到纯净、舒适。它易于带给人躁动感,铁凝需要的就是这种感觉。熟透了的麦子,在火热的太阳烘焙下烤出了收获的味道。带着丰收的喜悦,大家热情似火地收割着麦子。但这份收获的喜悦还来不及细尝,烈日灼烤的劳动环境让人们陷入到更大的焦躁之中。“太阳更白了,白得人睁不开眼。”⑫这种用以形容太阳光线的白色给读者带来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一时间,铁凝让传统的纯净白转变为压迫白,是带给人直射眼球引起刺痛的白色,不带一丝轻盈。
二、直接借用绘画作品中的原型场景
铁凝对绘画艺术有着浓烈的兴趣爱好,这使她常常流连于各个国家著名博物馆,并有意识地学习中西方绘画史和绘画理论知识。当她与绘画作品亲密接触时,她能用作家特有的敏锐观察力和非凡想象力,在一边感受丰富画面带给人的视觉美感时,一边想象着每部绘画作品和画家背后的故事。她善于联想,当她与那些绘画艺术作品亲密接触时,她禁不住浮想联翩。事实上,在她写作《遥远的完美》时,就常常将绘画作品的画面感受与自己的生活经历关联,这种联想也发生在她的文学创作中。我们发现铁凝会不由自主地直接借用绘画作品,尤其是西方油画作品中的场景,将它们带入到自己的中国情境叙事当中。当西方的绘画艺术场面与中国人物故事发生重叠,绘画作品的画面转变为铁凝文学文本的原型。尽管这种文学与绘画的关联具有跨界性,但铁凝文学作品的原创性价值依然容易遭受质疑。
《麦秸垛》的一开篇,铁凝描绘了拔地而起的麦秸垛立于麦场的场面和众人齐心拾麦穗的火热氛围。在四季雨雪的洗礼下,依然挺拔的麦秸垛被太阳晒出了自己的颜色,“那麦秸垛从喧嚣的地面勃然而起,挺挺地戳在麦场上。垛顶被黄泥压匀,显出柔和的弧线,似一朵硕大的蘑菇”⑬。蘑菇状的麦秸垛正是莫奈的画作《麦秸垛》的原型形象。再看烈日下劳作的杨青和大芝娘,“杨青先是弯腰捆,后来跪着捆,再后来向前爬着捆。手上勒出了血泡,麦茬扦破了脚腕”⑭,而大芝娘在前面熟练地割麦打靿。铁凝为读者们呈现出两个女人躬身割麦穗、捆麦穗的场景,也再现着米勒的画作《拾穗者》。
相对于《麦秸垛》对米勒画作的直接借用,铁凝在《大浴女》中的借用就显得高明许多。在这部长篇小说中,铁凝对巴尔蒂斯的画作构思乃至画面进行了大量借用。巴尔蒂斯的《凯西的梳妆》的构思源自英国小说《呼啸山庄》,画面上有三个人物:裸女凯瑟琳、阴郁的希刺克厉夫和梳头的老女仆。铁凝借用了巴尔蒂斯的构思,让女主人公尹小跳在与美国青年麦克相处的复杂情感关系中既找到了摆脱童年恶梦的可能,又让她对现实产生了强烈的虚幻感。这与巴尔蒂斯的《凯西的梳妆》中那份复杂情感关系的描述完全相同。铁凝对巴尔蒂斯作品所表现的男女关系是一致的。除此之外,小说中还有许多场景都与巴尔蒂斯画作存在极大的相似性,或者说就是铁凝在小说创作中对巴尔蒂斯画作进行了变形处理的结果。如尹小跳眼中的唐菲与巴尔蒂斯那幅坐在窗台上的女孩的画。具有传奇色彩的唐菲在成年后成为美术学院的第一代裸体女模特。她乐于展示自己的美丽胴体,让更多的男人争风吃醋。但她关心好友尹小跳,当她看望被方兢抛弃而情绪极端低沉的尹小跳时,为了不让自己的愤怒情绪影响尹小跳,独自坐在了窗台上。窗台无形中成了画框的形状,而美丽的唐菲亦变为巴尔蒂斯作品中的那个女孩。铁凝用文学的手法完成了对巴尔蒂斯式画作的“具象”化再现。
除了具象化的场景的文学再现,铁凝还对绘画原型场景进行转述,即借作品主人公的叙述去转述绘画艺术作品的原型场景。在小说《阿拉伯树胶》中铁凝的借用获得了一定的成功。眼高手低的美工贾贵庚在自己心仪的女人面前陶醉地讲诉着“自己的构思”,这是一幅两位妇女收玉米的劳作场面。事实上这个构思与法国画家米勒的《拾穗者》中描绘的画面异曲同工。“深秋的玉米地,地头上堆着刚掰下来的玉米。两个妇女背对着观众,正弯着腰、撅着屁股收玉米,姿态非常忘我。陪衬她们的是充满画面的旗帜一样的金黄色玉米叶……”⑮,这里对米勒画作的转述显然具有正面意义。铁凝巧妙地利用了这种方式,表现出贾贵庚在炫耀构思的背后的美术知识贫乏和创新力缺失的事实。
三、光影与人物情绪达成契合
绘画创作是一门视觉艺术。创作一幅绘画作品,离开了光线的作用,无论线条勾勒得多么美,色彩选择得多么精到,亦或者给艺术造型赋予了多深刻的内涵,这幅作品都无法获得成功。光线对人类的感官刺激最为直接,它是影响绘画创作的独特环节。它能在给予人们视觉冲击的同时,帮助读者增强对作品的心理感受,从而挖掘出读者内心最为丰富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光线带来的光影效果让世界充满活力,它用自身的光谱作用制造出各种丰富的颜色。同时也因为有了光线的存在,色彩才拥有了灵动多样的生命力。铁凝懂画,因而更懂得光线的重要性。她把光线带入到她的文学世界,常常借助光线的力量,赋予其笔下的景观和人物别样的情绪。
《哦,香雪》的主人公香雪是一位富有诗意情怀的单纯少女,当闭塞偏僻的台儿沟拥有过往火车停留一分钟的机会,台儿沟的年轻人失去了以往的宁静。家境贫寒的香雪只有一个父亲用木头制成的铅笔盒,由于它的简陋和粗糙常常使香雪遭到同学们的嘲笑。于是,拥有一个好的铅笔盒便成了小小香雪心中的大梦想。终于有一天,带着四十个鸡蛋的香雪借着火车停留的那一分钟“换”到了心仪的铅笔盒。这是一个自动铅笔盒,漂亮而高贵,拿着它回家的香雪心里满是喜悦。铁凝此刻牢牢抓住了月光,用它的光亮及其笼罩下的小路、植物,一一烘托出香雪的喜悦之情。“一轮满月升起来了,照亮了寂静的山谷,灰白的小路,照亮了秋日的败草,粗糙的树干,还有一丛丛荆棘、怪石,还有漫山遍野那树的队伍,还有香雪手中那只闪闪发光的小盒子。”⑯月光照出了人物的心情,最后光点集中在饱含香雪梦想的小盒子上,它在幸福的香雪眼中“闪闪发光”。如果说《哦,香雪》里的月光饱含着主人公的梦想,那么《东山下的风景》里的光线则显出了小山村的活泼和生机。报社工作的我来到连云册村体验生活,在乘坐的火车上她感受到山村的召唤。
我没来过这个山村,但对连贯这一带村子的这条山区铁路却很熟悉。铁路在山腰间小心翼翼地穿行,火车惊叫着穿过无数个隧道和峡谷,黑夜和白天在车厢里交替。不知什么时候,一条散漫的沙河跟了上来,和铁路若即若离。阳光下,河里泛起一片片斑斓的光点,像故意嬉闹着跟火车奔跑。盯住它,它会使你的眼睛迷离,周围的一切突然消失,你像在缥缈的天地间张开了惶恐的翅膀。⑰
这是一段与光影有关的动态化叙述。主人公“我”思念着曾经生活过的村庄,更渴望能早日重返此地。而意外发现的连云册村带给“我”更多的惊喜,铁凝巧妙地利用光影的动感效果将主人公的惊喜之情与山中景物达成统一。光影如触动寂静万物的生命阀门,在它的按动下,自然万物瞬间生动起来,俏皮,灵动,富有生机。光线瞬息万变,它能带给人快乐、喜悦,也可以带给人心灵震动,甚至可能是一种伤害性的震动。《笛声悠扬》中男主人公便经历了这样的震动。中学时的他曾对射击产生了极大的心理恐惧。学生时代,同学的一次射击意外,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从那以后,他的内心深处一直排斥射击,以至于多年来他都不敢触碰枪支。直到有一天,年轻的妻子鼓动他去野外射西瓜,射击产生的强光唤起了他内心深处的痛苦记忆,更唤醒了对当年射击事件产生的恐惧感:
他的太阳穴一阵轰鸣,小腹也阵阵发热。眼前仿佛有一颗殷红的东西炸裂开来,而他的心中却是一片空白。阳光是太刺眼了,水面迷离,他被围困在一团轻薄而又沉重的雾气里,一时辨不清远处那个身材姣好的女人是谁。⑱
刺眼的阳光刺破了他的内心,拉着他从现实回到过去。他开始忘却了周围的一切,包括他的妻子。这种对瞬时性的刻画,极为符合西方印象派绘画的表现方式,即在较小的篇幅内抓住了瞬息即逝的光效,使作品保持一种即时性的写生状态。印象派最重视的便是瞬间光线带给人观看景物时的特别感受。《笛声悠扬》的男主人公就在那一声枪响后陷入到恍如隔世的虚空状态。
四、散点透视下的诗意浪漫
透视,指画家创作时,把客观物象在平面上相对准确地表现出来,使它们具有立体感和远近空间感。散点透视是中国画“透视理论”的一个特定术语,它指的是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视点状态下,人们对自然景物采取的综合透视观察方法和表现方法,也指多点透视法。它与仅有一个视点的焦点透视构成对比关系。在散点透视的理论体系里,画家的观察点不是固定在一个位置,也不受固定视域的限制。而能够自由根据观察需要,移动视点进行多向观察。不同立足点所看物象,均可以收入自己的画面视野。散点透视在小说中的应用有其鲜明的特征,一般而言,指以极为广阔的生活画面展现生活全貌和时代风貌。散点透视是中国传统绘画常使用的基本技法,而铁凝尽管不是中国传统画法的推崇者,但并不影响她对这一手法的借用。事实上,于她而言,面对中国传统绘画她一直存有矛盾的爱恨交织状态。她厌恶“故作高深”的中国绘画理论,更反对“技法唯上”的僵化操作,她看重的是笔墨之外的情绪。“花鸟画家在具备笔墨功力后(真的具备),剩下问题是能否寄寓画作几分情趣。若能,便是高手;若墨守成规背些‘章法’,便是低手。”⑲在铁凝看来,一幅好的山水画重要的并不在于画家如何娴熟掌握宣纸上所创造的所有绘画表现技法,而在于是否能在他的笔墨中产生与观众的亲近感。事实上,在文学创作道路上铁凝从来就不是一位技巧至上的作家。
铁凝将散点透视法在《孕妇和牛》中发挥得淋漓尽致。人们常把这部小说看作为一幅中国传统水墨画,画中孕妇、牛以及周边的景物交相辉映,融于一体。铁凝截取了从集市归来的孕妇虔诚临摹碑文的诗意景象,同时配以同在孕中的牛和彰显民族传统文化的石碑、牌楼、铭文等物象,将它们有机组合,给读者留下了无限丰富的想象空间。自然界中的物象是客观存在的实体,艺术家需要经过心灵情感的加注,才能使毫无生命的物象转化为艺术世界的意象。在小说中,读者读到了通人性的孕牛、被巨龟背负的石碑、汉白玉牌楼的王爷、海碗般大小的铭文,这些既平常又不寻常的物象在孕妇的心理世界充满了无穷的魅力,也给读者带来了极大的心灵触动。为了给众多物象构建出和谐、统一的环境氛围,铁凝把散点透视法转入到小说创作,借助孕妇的视角揭示出一个更为深远的意蕴空间。我们发现,在这些有意味的物象包围下,一条通向村子的土路、一条从集上回家的路变得温婉、清新。紧接着铁凝开始着力渲染小说情调,注意将景物描写和心理描写完美整合,从而实现文本的视觉效果的美感和动静其中的灵动感。小说视角因描写对象的不同不断切换变化,长短镜头的组合实现了远景与近景有倾向的全部观照。长镜头的使用可以利用其时空表现的完整性与统一性使读者感受到平原的富饶与辽阔,短镜头的使用可以利用其精密性和即时性而捕捉到孕妇的细腻面貌和心理变化。当原野重归寂静,孕妇在石碑上铺开白纸准备描摹,铁凝却没有把镜头给向孕妇,而是把镜头从孕妇身上拉开,在长镜头的推进下去观照她周围的景物,“于是她把眼睛挪开,去看远处的天空和大山,去看辽阔的平原上偶尔的一棵小树,去看奔腾在空中的云彩,去看围绕着牌楼盘旋的寒鸦。”⑳很快,一种庄严肃穆的氛围搭建完毕,铁凝把镜头重新拉回到孕妇,以短镜头来细观正在努力描摹碑文的她,“夕阳西下,孕妇伏在石碑上已经很久。她那过于努力的描画使她出了很多的汗,汗浸湿了她的袄领,汗珠又顺着袄领跌进她的胸脯。她的脸红通通的,茁壮的手腕不时地发着抖。”㉑当摹完字帖的孕妇抚摸着牛的身体,牛儿用它的脸蹭着孕妇的手作为回报时,这个短镜头的近景让读者看到了孕妇与牛之间深厚的情意。紧接着,铁凝又将镜头切换给孕妇,以长镜头的方式再次检阅起周边的平原、星空、山和树。至此,铁凝完成了两种视点的完美切换,这种点面结合、视点转换的手法显然带给读者以丰富的视觉感,更让读者在小说中读到中国传统水墨画的独特意境。整篇小说用铁凝极富情绪化的语言,在散点透视法的综合运用下,小说呈现出错落有致的画面感,这也使得小说具有了散文化的写意倾向。
五、焦点透视法下的写实性构图
西方绘画主要采用焦点透视法。从专业的角度来说,焦点透视法是绘画创作过程中画者在平面上用线条来表示物体空间距离、轮廓和光暗投影情况的方法。简单而言,我们可以把它比作拍照。观察者固定在某个立足点,把能摄入镜头的物象如实地一一摄录下来,但往往由于空间限制,视域以外的物象无法摄入。当焦点透视法引入到文学创作,它具有写实性特点,尤其是定点观察时对观照对象可以达到高度细腻化的优点,则被作家利用下来。小说创作中的焦点透视,指的是作品围绕某个具体人物、具体场景或某些具体事件折射出人物性格、环境氛围和时代特征。一般而言,西方文学作品主要采用焦点透视的方式展开叙述。但这并非绝对,中国的作家们也常常运用焦点透视法组织小说情节,尤其是进入到当代。相对于散点透视的全视角,焦点透视则对事物的描绘更为精致,对人物的内心刻画更为深刻。用焦点透视法安排的小说情节,容易带来整体感和纵深感。铁凝在文学创作的过程中也大量借鉴了焦点透视法,这使得她的文学作品具有极强的空间感。她常常选择一个有利的观察点,对眼前的物象展开焦点透视的过程中,对其进行科学合理的布局。这样,既能体现文学作品世界里的物象秩序,又能借助这一秩序表达出物象背后丰富的人物心理世界和环境氛围。
《不动声色》中“我”是一名专业画家,为了帮助好友“大密斯”完成绘画创作,来到他家进行现场交流。铁凝选择站在门口的“我”为视点,对醉心于美术的“大密斯”画室进行了细致展示。铁凝先从整体布局和环境氛围入手,再转入到对屋内的物品摆放秩序的细密关照,把一个绘画艺术爱好者的生活环境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间屋子大约十平方米,气味不太好闻,东西放置得也很凌乱:两只自制沙发上散着些画册和衣服;迎面墙上是一张凡高头缠纱布的自画像和米勒《拾穗者》的印刷品;屋角地上站着一尊高过窗台的维纳斯,写字台的玻璃板下面却又排着一溜电影明星的彩色照片。床紧靠窗子,上满胡乱摊着一团红花薄被;一段向日葵图案的钩花床围子从床沿垂下来,我猜这一定是他姐姐的手艺。剩下的就全是大密斯的习作了:水粉、炭笔素描、油画写生几乎把一围墙壁围严。㉒
铁凝采取的是从整体到局部,再由下而上的观察顺序,把屋内的所有物品统统摄入眼中,不留死角。而屋中物品放置的杂乱无序是留给读者的第一印象,余下的便是大量与美术有关的物件。这样的屋内布局和物品内容充分显示出屋子的主人对美术有着强烈的学习欲望和对美术倾注的极大热情。在《玫瑰门》中,铁凝使用了少女苏眉的视角。这是她第一次在外婆家见到姑爸的情景。在描绘姑爸体貌特征时,铁凝设计了一个观察重点,即性别差异性比较,展示出一位失去女性体征的男性形象。
她看见一个人正倚在门框上。那是一个男人,不,那是一个女人,不,那是一个男人。她不能立刻确定他的年龄,他个子偏高,驼背,无胸,留下一个连耳朵也遮盖不住的分头,耳垂儿肥大;他的眼不精神,却不失洞察一切的神色;眉毛不黑但是宽阔,离眼稍显远些。
眉眉还特地注意了一下他的下巴,那是一个少见的很有分量的下巴,偏宽偏长,像半截鞋底子。一件褪了色的三只兜蓝学生服下摆箍着他的胯,眉眉还是从他那稍显宽大的胯上对他的性别作了最后的肯定。㉓
铁凝将视线首先放在了姑爸的基本外貌上,然后落实到姑爸的体形。从耳朵、眼睛、眉毛,再到下巴,尤其是最后的那个胯部,当那个颇具女性特征的胯部被苏眉发现后,苏眉作出了最后的判断。文学的焦点透视和绘画的焦点透视都有一个共性,即通过有目的的细节关注来达到对人物性格特征的准确把握。在一个视点观照下的有限距离中对固定景物体征的摄入,是焦点透视法的主要方式。铁凝在相对固定距离和固定人物的观察过程中,以苏眉的视点完成了对姑爸的体貌展示。同时以姑爸的性别判断作为视点的落脚点,使得铁凝得以牢牢抓住能够反映人物主体特征的关键性体貌。
再看《东山下的风景》,主人公“我”被村庄独特的布局吸引,意外来到了连云册村。走进村庄,“我”被安排进“高级宾馆”。铁凝借助了“我”的眼睛展示着这间极富时代特征和地域特征的房舍的内部环境。
这确是一幅不寻常的室内画:迎门一张新三屉桌,桌子只摆个搪瓷茶盘,里面有印花玻璃杯,铁皮花暖壶。靠窗一盘炕,铺一块平整的白羊毛毡,毡上叠放着一条浅绿线绨被子和一条带单子的红花褥子。看到被褥那些洁白的边缘,你立刻就会喜欢上这间屋子的。墙上是一张“断桥借伞”的年画,许仙接过白娘子的伞,深深地鞠着大躬,露出很白的牙齿。㉔
长期在城市生活的“我”,最向往的便是乡村田园生活。“我”之所以提前下车来到这个村庄,也正因为村庄画册般的美景。进入村庄后,“我”最为关注的也便是村庄的环境。房间的乡村风味正是“我”的兴趣所在,于是当“我”去观察房间内景时,“我”的视点便重点放在了乡村民间的地方风味上。在“我”对传统地方文化审美需求的影响下,印画玻璃杯、铁皮花暖壶、浅绿线绨被子、红花褥子,这种城乡结合的物品搭配,让“我”既熟悉又陌生。最为惹眼的还是那张“断桥借伞”的年画。年画是乡土风情存在的标志之一,是中国乡村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艺术表现形式。城里早已寻不见年画的踪迹,但墙上的年画给了我重返乡村的愉悦。年画里那熟悉而有陌生的民间神话故事人物的惟妙惟肖,使“我”置身于虚幻的神话世界。
如果说,铁凝是用自己对绘画艺术的热爱与追求来弥补无法实现的画家梦,那么,在这种追求的影响下,我们发现绘画艺术已经深深融入到她的文学创作当中。当我们仔细审视铁凝的文学作品时,绘画元素在其中熠熠夺目,不仅启迪着她的艺术构思,更为人物环境的描绘创造了崭新的视角。略显遗憾的是,铁凝虽然在绘画艺术理论和绘画艺术评论方面有深厚的学养,但她毕竟没有正式绘画创作经历,因而当绘画向文学单向融合时,仍是无法达到理想中的完美,这是后话。
【注释】
①铁凝:《遥远的完美:后记》,广西美术出版社2002年版,第195页。
②张道一主编:《美术鉴赏》,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9页。
③[法]德拉克罗瓦:《德拉克罗瓦论美术和美术家》,平野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95页。
④⑤铁凝:《木樨地》,《永远有多远》,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92、293页。
⑥㉓铁凝:《玫瑰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06-207、31页。
⑦铁凝:《秀色》,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14页。
⑧铁凝:《铁凝小说集》,花山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91页。
⑨⑩铁凝:《没有纽扣的红衬衫》,《铁凝文集2…埋人》,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9页。
⑪⑫⑬⑭铁凝:《麦秸垛》,《永远有多远》,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1版,第46、47、46、46-47页。
⑮铁凝:《阿拉伯树胶》,《小嘴不停》,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77页。
⑯铁凝:《六月的话题》,《铁凝文集3》,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 第355页。
⑰㉔铁凝:《东山下的风景》,《铁凝小说集》,花山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6、10-11页。
⑱铁凝:《笛声悠扬》,《巧克力手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56页。
⑲铁凝:《遥远的完美》,广西美术出版社2002年版,第147页。
⑳㉑铁凝:《孕妇和牛》,《巧克力手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47页。
㉒铁凝:《不动声色》,《铁凝小说集》,花山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82页。
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博士生,景德镇陶瓷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