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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雅人物

2016-12-08聂鑫森

湖南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天籁古琴

→聂鑫森



风雅人物

→聂鑫森

画韵琴音

三十五岁的何地与迫近而立之年的于今,因迟迟未婚,在湘楚大学成了令人瞩目的大男剩女。

湘楚大学是一所综合性的大学,文、理、艺、体诸系齐备。何地在美术系任教,课堂上教的是素描、速写、水彩、油画,业余则主攻油画肖像。于今供职于音乐系执教古琴演奏,因父亲是个有名的古琴家,自小对她耳提面命,因此她的琴艺亦很出色。他们因专业有别,又不在一个系,加之曲高和寡不喜交结朋友,所以他们虽认识,也不过是偶尔碰见点点头而已。

何地曾留洋法国研习西画,回国后先在一所中学教图画课,因创作的肖像油画选入巴黎沙龙美展并获金奖,被湘楚大学的校长严冰看中,热情地把他聘了过来。何地个子魁梧,浓眉、亮眼、隆准高峻,说话不多,但一开口便语惊四座。他的父亲是洋行的买办,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西装革履,很洋气。但何地力避这种张扬的风度,上课喜着长衫或中山装,作画时穿的是蓝布长褂,上面沾满斑斑点点的油彩,即便上街去办什么事,也同样不修边幅,大大方方,毫无怯色。

有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何地画完一张油画小品,想起该理发了,也不换下脏脏的工作长褂,走出画室去了校门外的一家很漂亮的小理发馆。这个小理发馆的老板兼作理发师,还有一个小徒弟负责烧水等杂务。店主见何地这副模样,傲慢地说:“先生知道理发的价格么?”何地点点头。这个头理得相当粗率,推、剪、刮、洗,不到二十分钟就完成了。

“先生,请付款!”理发师口气急促,手伸得长长的,生怕何地赖账一走了之。

何地知道理一次发,是二角小洋,若顾客觉得服务周到,可以连同小费付一元大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洋丢到店主的手上,板着脸,一声不吭地走了。

一个星期后,何地穿上崭新的西装、衬衣、皮鞋,器宇轩昂地再次走进小理发馆。店主马上认出了他,立刻满脸谄笑,点头哈腰,先冲好一杯咖啡送上,待何地喝了几口后,再细心地为他理发,每个细节都无可挑剔。

出门时,何地掏出两角小洋丢在桌上。店主十分惊诧,说:“这……这……”何地说:“朋友,你不应嫌少!两角小洋应是上次的报酬,而上次付的一元则是这次的报酬!我告诉你,以衣貌论人是要不得的!”

于今呢,没留过洋,本科读的也不是音乐专业,而是中文系。但她弹古琴颇受称赞,而且对历代流传的琴谱钻研很深,可以依琴“打谱”后,再用新式乐谱标示出来。校长严冰效仿北京大学的蔡元培,破格聘她前来任教。

于今既有古典美人的模样,又有不让须眉的才情。小蛮腰,瓜子脸,秀眉细目,十指纤长。古典诗词出口成诵,而且时有作品见于报刊杂志,如《雨湖闻老者弹琴》:“秋老斜阳指上哀,抚琴犹见旧亭台。而今两鬓清霜染,可忆双双蝶影来?”出语隽雅,又联想丰富,有人生之慨叹。

也许是过于自怜,于今有常人难以理解的洁癖。她决不弹别人的古琴,说那上面有尘俗之气;她只弹父亲赠给她的那架宋琴,别人当然不能染指。有校工或同事来她的宿舍,传达校方或系里的某个通知,待人走后,她要用棉布蘸上酒精,把门把手擦拭一遍,再用湿拖把拖地。她最忌讳男人嘴里飘出的酒气、烟气,因此,除开会、上课之外,有男性的场合她远远避开。

严冰与于今的父亲是多年的朋友,对于今的婚事也就格外留心。有一次,他找于今谈话,问:“小于,这世界上的青年男子,你就没有一个看得上眼?”

于今脸红了,说:“当然有,只是我没碰到,所以我在等待。”

“林黛玉说:‘质本洁来还洁去。’你要学她吗?我若看中了一个,你不会不见吧?”

“严校长,我相信你的眼光不俗。”

“那就好。有什么条件,只管说。”

“说不好,见了才知道。”

“这就是条件!你一见就心动的人,我相信有!古人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

一九四一年深秋,校园里芙蓉花放、金桂飘香。严冰忽然通知何地和于今,到他的办公室去,有要事相商。

身着青灰色中山装的何地,与穿着一袭素白隐花长袖旗袍的于今,在上午九点钟,几乎同时出现在校长办公室的门口。何地对于今点头一笑,然后轻轻敲门,里面便传出“请进”的声音。

何地拧动把手,轻轻推开门,再让到一旁,很绅士地说:“于老师,您先请!”

在这一刻,于今双颊泛红,轻轻说道:“谢谢。”然后款款而入。

严冰站起来,说:“二位大驾光临,请坐!喝茶还是喝咖啡?”

何地望望于今,请她一示。

于今说:“喝茶吧。”

严冰又问:“绿茶还是红茶?”

于今说:“绿茶吧,我喜欢君山毛尖。”

何地说:“我也是。宋诗中有‘乱银堆里看君山’一句,很美。”

严冰沏好茶,说:“我不抽烟,何老师也非瘾君子,省事了。不然的话,于老师就没法待了。”

“严校长真是体恤民情。你让我们来,不只是品茶吧?”

“当然不是。”

严冰言归正传,谈到学校想设立一个专门资助贫苦学生的基金会,经他奔走联系,本市的商会会长、医药界巨头关山越,虽已年过七旬,对此事极为热心,愿意捐助十万大洋。但他有个请求,指名要何地画幅他的油画肖像,而且要现场对着真人画。

何地冷冷地一笑,说:“他不过是一个商人,懂油画艺术吗?”

严冰说:“你说话不怕闪了舌头,他当然懂!他年轻时读过英国的伦敦大学工商系,历年经商取财有道,还鼎力资助过孙中山先生的辛亥革命。他能用英文写诗写文章,也能填词度曲,是个学贯中西的人物。何老师,他很欣赏你的肖像油画呵。”

“毕竟我是为钱而作画,可悲可叹。”

“不,你是为需要帮助的贫寒学子作画,此为大爱,何悲何叹?”

何地立刻不作声了。

于今嘴一噘,说:“这就好了,他只需要何老师的画笔、油彩,我能去干什么?”

严冰说:“你不能不去,关老爷子专门点了你的名哩。”

“这就怪了。”于今说。

“关老爷子知道,画家画他的肖像,必须保持一个固定的姿势和表情,真正画完要十天乃至半个月,每一天,要在固定的时段坐在同一个地方,这是光影的需要。他说他年事已高且有病,恐怕会‘貌寝’。”

听到“貌寝”二字,何地、于今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这个古籍里的词语很形象,但知之者甚少,表示人无精神,五官昏昏睡去。这个老爷子果然高雅!

“老人睡着了,何老师怎么画?但他平生酷好古琴名曲,只要听到琴声便睡意全消。老人一有睡意,于老师你便抚琴,提起他的精神。而何老师听了你的琴声,也会腕底生风的。”

于今一笑,说:“何老师未必……喜欢听。”

何地忙说:“我能一饱耳福,幸甚矣哉。”

严冰说:“那就说定了。从明天开始,每天上午十点到十二点,你们辛苦两小时。关老爷子会派小车来接,九时半在校门口迎候。”

何地、于今几乎齐声答道:“好。”

走出办公大楼,深秋的阳光薄如金箔,在他们眼前飘飞,很美。风声飒飒,带点儿清凉。

于今问:“何老师,古琴曲中,你喜欢哪几支?”

何地说:“我喜欢《洞庭秋思》《阳关三叠》,还有《归去来辞》。我听人说,尊父和你精于蜀派指法,又吸取了吴派技巧,‘吟猱’最见功夫。”

“你听过?那我就多弹这几支曲子。”

“我家有你们灌制的唱片,是上海百代公司出品的。我画画时,常听哩。”

于今有些吃惊,随即又平静了下来,说:“我家的墙上,挂着何先生的油画,不是肖像画,是风景画《雨湖春晓》,柳堤边的渔舟,湖波上的轻雾,短桥上的人影,可以读出一个‘静’字来。”

“哦?”

“你别奇怪,是你的一个好友转赠给我的,我非常喜欢。”

“你喜欢肖像画吗?”

“当然。你画得很有激情,不是用笔在画,是用心在画。”

“于老师什么时候有闲了,我给你画一张肖像画,好吗?”

“谢谢。上午有时间吗?”

“我上午没有课。”

“到我宿舍去吧。明日该为关老爷子弹琴了,先练练,你也给我提提意见,怎么样?”

“好。只闻说你的宋琴,极古雅,正想开开眼。”

……

半个月过去了,关老爷子的肖像画,在于今的琴声中,何地顺利地画好了。

半年过去了,春暖花开时,严冰(当然还有其他的同事)忽收到何地、于今送来的大红请柬,恭请参加婚宴。严冰忍不住哈哈大笑,有情人终成眷属,他自谓功不可没!更喜关老爷子配合得严丝合缝,把这出牵线搭桥的大戏演得圆圆满满。

在举行结婚仪式的喜堂里,正面墙上,挂着何地画的大幅油画:他和于今手牵手走在林间小道上,脚边开着红色、白色的杜鹃花。画两边是严冰用隶书写的红纸贺联:“何地绳缠鸳鸯锁,于今花缀连理枝。”

性博士

湘楚大学社会学系的幸怡斋,四十多岁了,依旧是个独身。论家世,他出自城中大户人家,经济丰裕;论学识,留洋修过博士,著述亦多;论人才,无残无疾,中等个子,只是年渐长,显得干瘦而有些老气。他不是不能成家,是不想成家,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自由自在,“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年青时,幸怡斋的硕士生导师池上波,字尺水,曾含蓄地问过他:“你可否是天阉?”他也回答得意味深长:“天阉倒不是,是心阉。”古人把男子原本就没有性能力,称之为“天阉”。而“心阉”是什么?幸怡斋说:“是从心里不断阉割这种想法,我只在这个方面治学。”

池上波年长他十余岁,主业是研究中国农耕社会的乡村经济,但多才多艺,能书画能刻印,他为幸怡斋画了一张宋代号称“梅妻鹤子”的林和靖赏梅图,一尊孤石伴一树怒放的白梅,赏梅的林和靖身边,闲立两只小鹤。然后题了一首诗:“幸郎第二林和靖,不隐孤山隐校园,勤治婚恋性学史,书窗相对不愁鳏。”又为学生刻了一方印:“白梅花下影不孤。”

幸怡斋的重要著作有《中国婚姻史》《中国性文化概说》等。他字破卷,典出“读书破万卷”的古语。他确实读书广博且精细,而且记忆力惊人,有综合能力,有思想,是块做学问的好材料。在《中国婚姻史》一书中,论述到早期婚姻的“抢婚”,举《易经·屯卦》为例:“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池上波极为赞赏,大声说:“好!”

但《中国性文化概说》一书,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中期面世后,却掀起轩然大波。书中谈到一夫多妻、同性恋、恋童癖、自恋、鞋恋、物恋、春宫图、相思卦诸多情状,令本地“孔德会”的头面人物和许多学生家长极为愤怒,认为这是诲淫诲盗、败坏世风,报纸上骂幸怡斋为“性博士”。舆论汹汹,一致要求学校开除幸怡斋。

校方当然是顶着压力,置之不理。幸怡斋也毫无怯意:能开除他的教职,能将性学开除出学问之外吗?

只有池上波按捺不住,奋笔疾书一篇篇文章,登载在本地的几家重要报刊上,为学生据理力争。从英国人霭理士的名著《性心理学》,谈到“花间派”词人的艳词、《金瓶梅》及《红楼梦》中的性文化,概言“食色性也”,色是从生物基础里生长出来的一种男女之间感情上的吸引力,是“人之大欲”。而他的学生幸怡斋,是个恂恂君子,治学于“性”何罪之有!在他的引导下,该校许多名教授,亦披挂上阵,口诛笔伐,令一些假道学及无知者落荒而逃。

幸怡斋特地去了池府,站在老师面前,深鞠一躬,说:“尺水先生,耽误你多少宝贵时间,学生劳你操心了,谢谢!”

“不必谢。老师是为捍卫学术的纯洁与尊严,不吐不快!快坐下,我们好好聊聊。”

“我最近在写一本谈《红楼梦》性爱的书,先生的大文给了我许多启发。”

“我不过粗粗一说,不足为据。你定有新的发现,说来听听。”

“不敢。比如:贾母的老年性心理探微,贾宝玉的性梦,相思局的性游戏意味,凤姐为何亲近秦可卿,焦大的口唇快感,斗草的潜本文剖析……等等。”

“好,角度小,取材新。斗草又名斗百草,为少男少女春令的游戏,你有什么见解?”

“《红楼梦》第六十二回所描写的斗草,参加的都是女性,所斗花草与对答之词,都体现了男与女、阳与阴的对应关系,如‘观音柳’与‘罗汉松’,‘君子竹’与‘美人蕉’,‘星星草’与‘月月红’,‘牡丹花’与‘枇杷果’,‘姐妹花’与‘夫妻蕙’,潜意识表现出她们对男性及美好婚姻的渴望。”

“此书写完,我来写一评文,如何?”

“先生就太抬爱我了!”

……

本地广播电台有一档节目“子夜谈婚论爱”,配乐朗诵名女人评说恋爱与家庭的散文,很受人欢迎。节目开始时,所播的歌曲为《叫我如何不想他》,由幸怡斋应邀作词,一共三段,每段四句,每句七个字。作曲的是省城长沙的一位名作曲家,采用了花鼓小调的音乐元素,活泼、轻快、舒展,很好听。凡有收音机的家庭,都爱听这档节目,年青的女子更是如醉如痴。因作词的幸怡斋是本土人物,于是有了人数众多的追星族。

幸怡斋有一个收藏室,里面陈列着丰富的性文化器物及图文资料:银元宝、玉如意、金莲鞋、鸳鸯锁、竹夫人、汤婆子、春宫图、《金瓶梅》与《红楼梦》的绣像画……门楣上悬一横匾,上写四个篆字:“风月无边”。门两边的对联为:“十八之下莫探眼,八十以上应当心。”什么意思呢?未成年者严禁参观,气虚力衰的老人要当心在看过后心脏加速、血压增高。他经常利用休息日,接待前来参观的人,并进行讲解。他讲解时,神态平静,语速不急不慢,如老僧说法。

他的性文化研究与独身主义,多年来,既让人津津乐道,又让人困惑不解。

池上波常暗示他:“人总要老的,老了总得有个伴,趁着现在还是中年,亡羊补牢未晚。”

幸怡斋说:“先生,世俗认为这门学问不干净,我自身得一尘不染,让这门学问变得干净,让有邪念的人不能兴风作浪。”

“蠢话!”池上波啼笑皆非。

幸怡斋忽然收到一位陌生女子的情书,隔三差五就有一封,说喜欢他的歌词《叫我如何不想他》,说喜欢他的风流倜傥,梦中常见到他的英俊与儒雅……每信落尾的一句话,必是“教我如何不想他”。幸怡斋哈哈一笑,给那女子复了一信,称下个星期天上午,他将在雨湖公园的听雨轩开讲座,届时可一睹他的风采。

星期天上午九时,当可容百来人的听雨轩座无虚席时,幸怡斋缓缓走进门,再走到讲台边坐下。第一句话是:“有人没见过我吧,我就这副模样,又老又丑!”

满堂笑语飞扬。

坐在最前排的一个青年女子,忽然站了起来。她长发披肩,身着紫色碎花旗袍,把手中的小提包甩了甩,一噘嘴,说:“原来是这样一个糟老头子!”然后,高跟鞋嗑嗑嗑地响出了会场。

幸怡斋仰天大笑后,念道:“叫我如何不想他,花前月下共饮茶。原来如此一老叟,教我如何再想他!”

大家又是哄堂大笑。

“诸君,我现在正式开讲,题目是《五代“花间词”中的性意识解秘》……”

唐琴

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古城湘潭有一个为数不小的琴人群体。何谓琴人呢?即是家有古琴且能弹奏古琴的人。

而古琴,最少要是清代以前的玩意,因上有七条弦,又叫“七弦琴”。琴身为狭长形的音箱,长约三尺有余,琴头略宽于琴尾;面板为桐木、杉木,底板为梓木,当然也有使用楠木、紫檀之类名贵材质的;外侧有用金属、瓷、贝壳制成的圆星点十三个,名曰“琴徽”,也叫“徽位”;底板开出大小不同的出音孔,谓之“龙池”“凤沼”。上年岁的古琴,当然价值不菲;能操琴的人也多是有身份、有财力和有学养的人。

年过花甲的秋一江,就是古城闻名遐迩的琴人。他蓄着一把黑得放亮的长胡子,宽脸、高鼻、浓眉,体量高大,人誉之为“美髯公”。他是个大画家,人物、山水、花鸟俱能,画价每方尺达银元十块,谁若还价,他一口粗气把胡子吹得飞扬起来,喷出两个梆硬的字:“送客!”

他喜欢弹古琴,也喜欢收藏古琴,林林总总,好几十张。最珍贵的,是唐代雷威所制的“天籁”琴,除了他和家人,别人没这个眼福一观。他常用这张琴,弹奏古曲《高山流水》。可他就没有像高山流水结知音那样的机缘。他认为这世上,可堪入目的人少之又少。

城里有一家老字号“医琴坊”,老板年过五十,叫班师捷,矮而胖,脸肥、嘴阔。班家相传的手艺是修古琴,给琴看病、治病,不就是“医琴”么。能命出这种店名的人,不俗,也读过些书,这是无疑的。班思捷看过、摸过、修过不少古琴,但家里却无经济实力去收藏古琴;也懂琴理、乐理,却没有闲功夫去操琴,因此,他不是琴人,只能称为“修琴匠”。

班思捷早听说了唐琴“天籁”,在名人手上历代传承,现在藏在了秋府。他真想看一看、摸一摸。可“天籁”似乎从不出毛病,没送来修过。其实,就算“天籁”要修,秋一江也会送到省城长沙去,他认为本地的修琴匠,没这个能耐!

终于班师捷忍耐不住了,小小心心去叩访秋府,虔诚地说明来意。

秋一江既不让客人落座,也不泡茶、递烟,仰天哈哈大笑后,问:“你是开‘医琴坊’的?”

“是。”

“好高雅的名字!可我这里无琴可医。”

“我只想看看‘天籁’。”

“唐琴如稀世美人,能让你这个俗人看吗?送客!”

班思捷一张脸都气白了,这真是奇耻大辱,掉头便匆匆而去。

客人走了,秋一江在客厅里笑了好一阵,觉得心里很痛快。然后,走进了他命名和题匾的“琴巢”,这是他储琴和弹琴的房间,很宽大,很明亮。墙上挂着一排排古琴,房中央摆着黄花梨木的清代琴案和圈椅,琴案一端搁着一只明代的铜香炉。

他点燃一支檀香,插在香炉里,再从一个大书柜里取出一个楠木琴匣。他打开琴匣,小心地搬出“天籁”琴,放到琴案上。然后坐下来,弹《高山流水》一曲。

琴声一响,所有房间里的声音都静寂了。他的夫人正在佛堂,刚才还在轻敲木鱼细声念经,忙停住木棰闭住嘴。厨房里的佣人,洗菜不敢弄响水盆,切菜不敢惊动刀、砧。

这是秋府的规矩。

弹完了《高山流水》,秋一江走出“琴巢”,兴致勃勃地进了画室。

宣纸早铺好了,墨、色早备下了。他拎起一支大笔,略一思索,便急速地画起来。勾完了线,再敷色,画的是他自已,坐在庭院中的花树间,弹着“天籁”琴。画题是《斯人独寂寥》。

夫人不知什么时候进了画室,站在画案边,忍不住轻轻地说:“可怜、可惜、可叹。”

秋一江搁下笔,板着脸问:“你说什么?”

夫人微微一笑,说:“可怜你知音难觅,可惜你明理太少,可叹你矜狂忤人。”

“我做错了什么?你这样愤愤不平!”

“一江,刚才班思捷想看看‘天籁’琴,何必粗言粗语以拒?有必要得罪人家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人活世上,图的是一个‘和’字。”

秋一江猛地拿起大笔,蘸饱了黑水,在刚画好的《斯人独寂寥》上,狠狠地胡涂乱抹,还要这画做什么,毁了!

夫人默默地走出了画室。

古城的一份小报上,忽然刊出署名“鉴伪”的文章,题目为:《秋一江的“天籁”琴应为赝品》。浩浩荡荡四千来字的文章说得有根有叶:唐代雷威所制的琴,底板多用楸梓,而楸梓之色是微紫黑,锯开可见。而这张“天籁”琴,底板显然是用的黄心梓,其木中心之色应该偏黄,这就不是唐人所讲究的格局……

秋一江很快就读到了这篇文章,气得在家里咆哮如雷,这不是羞辱他吗?

“我的祖上瞎眼了?买回了不是唐琴的唐琴!这个借名‘鉴伪’的人,真是混帐透顶!这口气,我怎么咽得下去!”

秋一江第一次屈尊给琴人们发了请帖,约定日期,在雨湖公园的“云霞阁”聚会,他要当众出示“天籁”古琴,并当场验证真伪,以正视听。

那是个初夏的上午,不少人——琴人和非琴人,都来到了古香古色的“云霞阁”。这是古城的盛事,谁不想一睹为快。

当聘请的一个木匠,当众把“天籁”琴剖开,然后撬开琴的底板,再横里锯开。的的确确,真真切切,楸梓的木色发黑泛紫,谁说它不是唐琴!

秋一江脸色一下子开朗了,捋了捋胡子,放声大笑。笑到高潮处,忽然戛然而止,脊背上立即沁出了冷汗。这唐琴就这么毁了?为了一篇胡猜乱说的文章,为了他家和自已高贵的面子,居然愚蠢到当众锯琴以作求证!

秋一江再看了看在场的人,独不见“医琴坊”的老板班思捷。这个人不是要看“天籁”琴吗?他应该是早知信息的,怎么没来?在这一刹那间,秋一江似乎明白了什么。

过了几天,秋一江携破琴去了长沙,找了好几家修琴店,口径何其一致,都说“无力回天”!

回到家里,秋一江惆怅了多日,埋怨了多日,愤怒了多日。

夫人说:“不是有家‘医琴坊’吗?也许这个班思捷有绝招可医。”

“找他,呸!”秋一江冲口而出,然后又放缓声调,“我……去……试试看。”

秋一江轻装简从,携琴去了“医琴坊”。

当时的情景怎样?彼此间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看见和听见。

但两个月后,唐琴“天籁”伤好复原,安安然然回到了秋府。而且,秋一江和班思捷,此后成了来往频繁的朋友。

班师捷常在一天的劳作之余,趁夜色去访秋府。

“师捷老弟,请到‘琴巢’品茶。”

“谢谢,一江兄。”

“品茶后,我给你弹《高山流水》,如何?”

“我就爱听这支曲子。”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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