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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嘱

2016-12-08文曙

湖南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癞子二伯老牛

→文曙



无嘱

→文曙

我大爹倒在地上后就再没说话。

这时候,他躺在床上,脸朝床顶,眼睁着,眼珠子却是直的。床头凑了几颗灰白脑壳。干咳。喘。啐痰。擤鼻涕。癞子三爹拿巴掌探在我大爹鼻孔那:还有点出气。先前,几个老头费了好大劲才把我大爹弄到床上去。当时,我大爹倒在屋旁坡堪边,手里捏根棕牛绳,麻爹去扯,居然扯不动。黑爹说:老庚,莫非你还想把它带到阎五爹那达去?黑爹麻爹两个掰我大爹的手,这才把那根棕绳子扯下来了。

癞子三爹突然想起该跟我两个堂伯打电话。黑爹衣兜里有个老人手机。麻爹笑话说是他幺儿跟他买了个牛铃铛带在身上。我大爹灶前墙壁上,有几行火屎写的阿拉伯数字。癞子三爹点着第一行,报数,要黑爹赶紧揿电话。黑爹说,鬼画桃符几行鸡脚爪,天晓得哪个是哪个。癞子三爹说,你只管照这上头的按,这第一个保准是望宝的。望宝是我大伯,在县城开麻辣馆,盖了一栋二层小洋楼在河街上。电话接通了,那头接声的果真是我大伯。黑爹跟我大伯话没讲完,癞子三爹手指头移到下一行:得宝的,没错,赶紧打。我二伯得宝在省城长沙桥南市场搞水果批发,听说生意做得蛮红火,在星沙那边还盖了别墅。电话接通了,我二伯说这会他正在跟一家老板喝茶谈生意,下午有一个火车皮的红富士到站等着接货,怕是一时半会赶不回来。老人机声音大,癞子三爹站在一边听着,一把将黑爹手里的老人机抢了过去:得宝,你给我听着,你老子这时候挺在床上,就要蹬腿了。我不管你鸡巴卵弹琴,今天,你就是变只扁毛畜牲也得给我飞回来。

我大爹的床铺在堂屋隔墙一间退房里,后排墙高处嵌了一眼木窗,上面网了一层蜘蛛网,窗口就对着我大爹那架旧木床。窗子下面,摆了一口樟木箱子,挨箱子横着一张抽屉,再过去挨近墙角是一只稻草编的围桶,旁边堆了几捆扎了捆的棕片,有的做成了搓索用的棕丝捻子。围桶背后山墙上,挂了好多棕索牛绳,三根一束,挂成一长溜。还有牛桊,杉树秧串扭的,插在土砖缝里。斗笠,蓑衣,一顶旧麦草帽,挂在一边。房门角则竖着锄头、挖锄、薅锄、筅锄、尖锄,还有扁担、冲担、背背篓用的打杵。挨床边一面顺墙摆放的是我大爹的千年屋,一口黑漆棺材,大头对着床,上面落了一层灰尘,与床形成丁字格局。棺材背脊上斜立一只相框,里面一个梳刘海黑白照女人,是我大婆早年的遗像。

蔡婆跨进我大爹房门槛时,啊呀一声,疾步上来,伸手就去掳我大爹床上的帐子,一边掳,眼睛一边朝三个老头斜睃去:你们是老糊涂了还是怎的,人都成了这样,帐子还不下下来。三个老头这才恍然记起,人临终前要下帐子的,不然死在网丝城里,遭永世囚禁不得脱生。蔡婆掳帐子时显得有些情急,一块帐子布挂住了我大爹的手,蔡婆拿手去解,解开了,蔡婆的眼睛却没转弯,盯定在我大爹那只手上。我大爹的手横摆在那,手上沾有土末草屑,手指弓曲,指骨节结凸起,虽然不到十月,手掌、虎口、指节弯却裂了好多皴口,那些口子大多呈横向奓裂,也有纵向坼开的,一道道,或宽,或窄,或浅,或深,纵横交织。

对于那些皴口,我大爹有他一套独特的治理办法。他从不使用药物,连胶布也不用,冬夜里,他坐在火塘边上,脚边摆一块破瓦片,瓦片里搁着大大小小一些从屋后李子树杆上取来的树脂丸子,先跟那些坼缝里填棉絮,填满,随后,取一颗树脂丸子,熔化,拿竹签挑起来,让它一点一滴顺着坼缝慢慢渗进去,树脂熔入坼缝时,冒出缕缕白气,同时发出嗞嗞的响声。有时,癞子三爹串门进来,不声不响站在我大爹背后:老庚,又在伺候你的牲(皴)口啊。听到癞子三爹的笑声,我大爹不接腔,眼睛眯缝,依旧凑在虎口那儿,看着熔化的树脂一点一点往坼缝深处渗。癞子三爹看着我大爹虎口那儿冒出的白气,牙缝嗞进一股凉气:你那是烧的树皮,还是牛皮,也晓不晓得疼?我大爹脸偏起来,看着癞子三爹,憨笑,刚才皴口融了树脂的那只手隐隐在抖。

房里又添了几颗灰白脑袋。还有两条狗,在裤裆底下窜来窜去。叶子烟燃起一股股青烟。辛辣。蔡婆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老人们或坐或蹲,也有手撑拐杖背歪倚在我大爹那口黑漆千年屋上。我大爹躺在床上,上身穿一件墨灰夹袄,下身老蓝布直筒大裆裤,赤脚,肚子瘪塌,像片瓦。老人们先是朝床上望着,后来眼睛陆续挪开,先前脸上的哀戚无意间换成了笑容。老人们在翻古,说有一年,我大爹上街卖劈柴,围兜里揣了两个冷饭团,劈柴卖完,癞子三爹邀我大爹下馆子吃杂烩面,杂烩面二毛八分一大碗,猪肝、猪肺、猪腰子,上漂一层红油花子,外加一颗盐茶鸡蛋,我大爹说肚子不饿,癞子三爹骂我大爹夹蔸稗,夹卵。真不饿?癞子三爹逼我大爹往馆子里走,我大爹满脸苦求,看着癞子三爹,说:真不饿。癞子三爹说:好,你螃蟹死了夹膀硬,到时候看你到底饿不饿。我大爹也不跟他分辩,乘机开溜便走,走到一条巷子,伸手去掏围兜,里面空的。癞子三爹说到这,满脸得意,忍不住发笑,说,那两只饭团是他事先偷出来扔给狗吃了。

又说,我大爹挖地。人家都是站在下坡往上挖,他却站在上坡,倒着往下挖。整个夏天,我大爹上身赤膊,不穿衣服,头上罩一顶塌边旧草帽,脖子那儿搭一条泥浆色土布汗巾。本来佝偻的背,因为站在上坡朝下挖地,益发弯曲匍伏下去。由于长期曝晒,我大爹的背呈麦酱色,上面泛一层油汪汪釉光,汗珠沿脊沟滑下来,裤腰一圈全湿透了,湿透的边缘,生出好多盐花的花边。有时,正挖着,一块土坷从上坡滚下去了,我大爹丢下锄头,跟着土坷追赶,土坷滚进了坡堪底下的草丛,我大爹追到堪边,手拨开荆棘,钻进草丛,硬是把那块土坷寻了出来,抱在怀里,一步一爬,抱回原处,拿锄脑捶碎,这才方罢作休。

后来,说到我大爹手上的皴口,又说到我大爹的一双脚。我大爹脚上同样裂了好多口子,并且,裂缝比手上的更深,更宽,尤其脚后跟几道横向裂开的断皴,癞子三爹说它们是我大爹喂的几头大牲口。我大爹脚上从不穿袜子,即便落雪下凌,两脚照样光着。说到我大爹的脚,蔡婆忍不住插话进来,说我大爹完婚那天夜里上床睡觉,脚蹭到了我大婆小腿肚子,我大婆说,你草鞋不脱,怎么就上床来了?我大爹赶紧把脚缩了回去。后来,我大爹的手不小心又碰到了我大婆的皮肉,我大婆这下来气了,说,你这人真还蛮逗宝呀,讲了你一句,把双草鞋还提在手上来了。

蔡婆自顾笑起来。几个老头跟着一起笑。几颗黑牙,歪七倒八,显摆在那。笑着,蔡婆忽然眉头捏起来,捏紧,鼻孔一扇一翕:闻到没得,这屋里硬是有一股气味。几个老头同时吸鼻子,吸出很响声音,而后,你瞪我觑,摆脑壳。蔡婆拿鼻子在屋里搜索,后来,她把目标锁定在那只樟木箱子上,脸上煞有介事,鼻子凑近箱子锯口:就这里头!箱子没上锁,揭开箱盖,蔡婆不出声,愣在那不动。几个老头脑袋同时凑过来,脖子伸长,眼瞪大,探向木箱里面——一只铝铁盆子,盛着半盆米粥;一只灰釉土碗,装着大半碗酸腌菜;几个熟红薯,搁在腌土碗边上。三个老头眼睛发直,发愣,发痴。许久,蔡婆叹出一口气,说,怪不得这两天没见这老头烟囱里冒烟。

屋后传来牛叫声。

黑爹蓦地记起先前捏在我大爹手上的那根棕牛绳。于是,话便扯到我大爹喂的那头板栗色老牛上。那牛上了年岁,尽管每天夜里我大爹都要跟它上一碗碎包谷精料,天麻麻亮起床第一桩事就是牵它到山根吃露水草,但它还是不长膘,梳子背,螳螂腿,屁股像颗枣儿骨头,两道锁骨如两把锉刀。每年除夕团年饭桌上,那头老牛都是必不可少的一道话题。我大伯、二伯、两个伯娘,还有我大爹的一群孙子,群起攻击那头老牛,说它老、丑、瘦,风都吹得倒,滥无斯用,要我大爹赶紧把它卖了。又不栽田了,还留着它干嘛?瘦成一捏刺,雕刀都雕不出四两肉,留它还有么用?满桌诘难的眼睛,共同对准我大爹。我大爹答不出话,坐在首席座位上,脸上陪着干笑。我二伯开了一瓶茅台,倒了一杯递到我大爹手上。我大伯的儿子,在深圳作了小老板的昌明则开了一瓶洋酒,跟高脚杯里倒酒时说,那瓶法国的什么“O”,一万多块。昌明把酒杯递到我大爹另一只手里,要我大爹开开洋荤。我大爹一只手捏着盛了茅台的白瓷小杯,另一只端着装了洋酒的高脚玻璃杯,我大爹不会喝酒,看着手上两只杯子,犹豫,面呈难色,欲言又止。我二伯要他尝一口国酒,我大伯娘则要他尝尝法国来的味道,我大伯、昌明、二伯娘几个逼我大爹表态,倒计时,限我大爹半月内把那个风车架子当了出去。我大爹两手端着酒杯,不说话。我二伯催他喝酒,他嘴皮试探着,凑到杯沿上,鼻子吸了吸,又从杯沿撤退了。昌明把高脚杯从我大爹手里取下,将杯口伸到我大爹嘴边,硬是要我大爹尝一口,我大爹吸进一口,眉头撮起来。味道怎样?昌明问。我大爹笑了笑:好像一股潲水味。说罢,出去了。手里端了一土碗白米饭,米饭上盖两大块盖面子肥膘肉,来到牛栏,喂那头老牛。我大爹蹲在老牛跟前,看它吃,吃光了,它看着他,他看着它。它把嘴筒伸过来,拿舌条舔他的手。他不动,让它舔。留着你还有么用呢?他问它。它停住舌头,眼睛对着他的眼睛。有时,夜里喂完碎包谷,他把灯拉熄了,蹲在它跟前,不动,两双眼睛就那么对望着。背后,是三间土墙的老屋,黑沉沉横在那。它的眼睛在黑暗中放着光。留着你还有么用呢?他问它。

每年团年饭桌上,除了那头老牛,其实还有一个重大话题——屋后山上的地。许多年前,那地原是一面荒坡,长满芭茅荆棘,我大爹后来把它开挖出来,挖的时候,他把埋在土里的石头一颗一块拣出来,拿它们砌成一道一道梯等。我大爹砌那些梯等时,显出极大耐心,每拿起一块石头,左瞅,右瞄,打量,揣摩,掂量,每一颗最终总是那么贴切砌进恰到好处席位。经我大爹的手砌起的石头梯等横切面极齐整,远远望去,如一块芝麻花生糖薄切,砌在面上的石头,或大如盆钵,或小如拳团,或圆巧如鸡卵,它们排列组合在一起,望去恰如一幅匠心独运且极富美感的图案。荒坡变成梯等后,为了改良土壤,我大爹又在每条梯等上掘出一道深壕,将荆棘渣草填埋进壕里,平日外出,我大爹手头总离不了提一只粪筐,牛粪、狗粪、猪屎、鸡屎,从野外捡回来,一锹一铲,埋进地里,偶尔一次没带粪筐,路边又恰好遇着一堆牛粪,我大爹便摘来几片桐子叶,将牛粪包起来,双手捧着送回地里,我大爹此举曾多次招来别人嘲笑:庚爹,手上捧的么哒好吃的?我大爹平日温吞寡言,偶尔也会咧嘴一笑,回一句:荞粑粑,要不要尝一口?坐在团圆饭桌上,我大伯、二伯、两个伯娘,桌上的人都要我大爹不种那块地了——还种它干嘛呢,包谷、番薯,还缺那点吃的?我大爹望着一双双责难的眼睛,小声嗫嚅,那不……让它长草?长草就长草。我二伯口气果决坚定。昌明笑眯眯看着我大爹:长草好哇,绿化祖国。因为那块地,每年团年饭桌上我大爹总要挨一顿批,但每年开春过后,我大爹又爬到屋后地里去了,挖,薅,种,栽,一如既往。我大爹地里从不使用化肥,拿粪筐背牛栏粪,一只手拄着拐棍,一只手拉着路边树枝,一小步,一小步,往上挪,攒。地里长了草,蹲下来,一根一根扯,有时,草根断在了土里,他便膝头跪在地上,拿手指头刨,追着断茎,一点点朝土层深处抠,直到把草根完全抠出来。红薯藤长到两尺样子,我大爹开始翻红薯藤,将老牛拴在不远处一块青草边上,翻着,忽然住了手上动作——老牛脖子上的铃铛没听到响了,他脸抬起来,朝拴老牛那边望过去,原来老牛正朝这边张望,看着我大爹。我大爹将红薯藤一蔸一蔸拿起来,梳理齐整,摆进地垅中央,并排两蔸排成两条并行直线,山坡底下传来女人的喊声:庚爹,在跟幺姑儿梳辫子呀?我大爹的脸依旧埋在地垅里,手上动作没停,笑喝喝答——

梳辫子。

跟幺姑儿梳辫条儿。

我大伯站在床头,不吭声,看着我大爹的脸。大伯娘脸伸向床头,嗓子发紧,叫了声伯。黑爹说,望宝,你也不用动悲,你伯这是当割的黄谷。麻爹说,本来就是黄土埋到颈嗓的人了,顺头老,白喜事。癞子三爹要我大伯赶紧跟我大爹准备后事,请道士、妆洗入殓、锣鼓点子、酒席厨师、炮仗香烛,蚂蚁爬进擂钵里——眼前摆着千条路。我大伯跟老头们散烟,软芙蓉王,一圈散完,忽想到什么:俺伯倒地后就没再说话?黑爹说,你伯得的怕是闭口风。我大伯眼神显出质疑,沉吟,右手拇指食指捏着下巴尖下一块皮肉。黑爹、麻爹同时摇脑壳。癞子三爹说,隔老远,俺看见你伯晃几下,倒了,等俺赶过来,萝卜嗝都没见出一声,哪来的话,烂泥田里牛脚板画(话)。

我大伯赶回来时,日头就要下山,那头先前在屋后山坡上喊叫的老牛这时跑下山来了,先是站在门前禾场中央扯开喉咙喊,继而窜到屋旁,后来,来到我大爹房外那只木窗子底下,头昂朝窗口,一声接一声喊,见屋里没有动静,又拿脖子在墙上蹭,铃铛蹭得清响。黑爹说,这畜生一准在找它老伙计。麻爹说,也怪不得,这么多年,鹭鸶缠到蚂蟥脚,两个秤不离砣惯了。癞子三爹说,三岁伢儿娘惯成,这畜生也是老庚娇惯哒。听到牛在墙外长一声短一声喊叫,我大伯眉头枯起来,朝床上我大爹看一眼,想了想,站起身,来到门外,开始打电话,半个钟点后,一台小四轮突突突开到门口来了,我大伯将老牛牵到禾场中央,一个车上下来的盘腮胡,围绕老牛兜着圈子,左瞧右瞅,上睃下瞟,最后,拉开绑在腰间的钱袋拉链,拖出一沓红版老人头,我大伯、盘腮胡分别将牛绳和老人头递到对方手里。握手。拍肩膀。笑。点头。发财。装车。老牛却不上车,蹬着蹄子,横竖不上那块搭在小四轮屁股后头的卸箱板,几个同来的拿竹棍打,咔嚓,两根竹棍同时断了,老牛干脆一屁股墩在了地上,死活不肯上车。黑爹、麻爹、癞子三爹,几个老头站在禾场边,猴着腰,袖着手,脸对着坐在地上的老牛。我大伯、大伯娘相互看一眼,进屋去了。老牛坐在地上,任凭如何抽打,就是不动。后来,有人想出一个办法,拿火烧,竹扫帚点燃了,伸到老牛屁股底下,牛毛由黑变焦,发出剌鼻的臊腥气,火苗在烧焦处发出炸响,老牛腾地一下从地上蹶起来,尾巴上翘,四只蹄子前奔后蹶,趁着老牛蹶踢,几个男人一声吼,老牛终于被推拥到小四轮上去了。把牛鼻索拴在车顶前架上,再将两只后腿拴在铁栏杆上,做以上这些时,老牛喉咙深处发出惨烈呼叫声,山峪震响回荡,两条先前蹲在我大爹床前的狗窜出来,冲着小四轮狂吠,突突突突,小四轮发动起来,车屁股后冒出一股黑烟,老牛的呼号声渐去渐远,听不见了。几个老头依旧立在禾场边上,猴着腰,袖着手,望着小四轮开去的方向发呆。

我大伯娘在收拾大爹房里的东西。我大爹一旦咽气,道士就要进屋,为跟道场腾挪地方,房里所有杂物都要清理出去。把木箱里那只铝盆端出来,半盆米粥、大半碗酸腌菜倒在屋旁酸枣树下了,几个熟红薯也扔进了坡堪下草丛里面。随后,将那些挂在墙上的牛绳、牛桊、斗笠、蓑衣、草帽,堆放围桶边的棕片、棕捻子,包括进门墙角里的冲担、扁担、挖锄、薅锄、筅锄、尖锄、镰刀、粪筐、背篓、打杵,一起堆到了禾场角上。后来,我大伯娘开始收拾抽屉里的东西,把抽斗拉出来,把装在里面的杂物倒在地上:扎皴口用的棉絮、李子树油脂、各样蔬菜种籽、锄头楔木、旧镰刀片、一把塑料包裹的水牛角梳子——忽然,我大伯娘停止动作,眼睛盯在手上那只抽斗上,抽斗后面钉了一个硬壳纸夹层,我大伯娘眼神显出警惕,手小心慎审探伸进去,触到什么,眉心跳一下,一点点往外掏——红叶子!蔡婆压低声叫出一声。黑爹、麻爹、癞子三爹,一双双眼睛一齐盯在我大伯娘手上。看样子,这些年过年过节我们给的钱他分文没动。我大伯娘说。黑伯摇头。叹气。麻爹叹气。摇头。癞子三爹俯身近去,看着我大爹的脸:庚哥啊庚哥,我怎么说你呢?你穿起蓑衣舔碓臼,一辈子吃没吃个好,穿没穿个好,你说,这么一坨大票子,你藏着掖着做么哒?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你以为活得到几千年?

我二伯奔进屋时,大叫了一声伯。叫着,俯下身,又哑着嗓子连叫了几声。先前,我大爹床前只吊了一只八瓦的灯泡,我大伯后来叫人换了一只一百瓦的,这时,屋里一片亮堂。我二伯俯在我大爹身上,脸对脸凑得那么近。我大爹的嘴不知什么时候张开在了那里,嘴皮土褐,因为没了牙齿,上下嘴皮往内瘪进去,张开的嘴黑洞洞朝向床顶上空。癞子三爹感觉不对劲,拿手挡在我大爹嘴巴那试探,脸转过来,说,人已经没了。

这时,我大爹大眼角在缓缓渗出一种液体,浑浊,浓稠,慢慢的,在鼻根与眼角间凹陷处聚成豆大一颗,癞子三爹拿巴掌揩去了,一会儿,凹陷处又出现豆大一滴。黑爹要我大伯、二伯、两个伯娘赶紧跪下磕头。癞子三爹在揩我大爹眼窝里的东西。麻爹凑拢去,瞅着我大爹的脸,嘴皮动了动,笑一下,说:庚哥,你就放心,同路伙计不拆伴,你先走几步,俺这几个随后就来。

磕完三记响头,我大伯从地上起来,将先前卖牛的钱和抽屉夹层里发现的一齐交到二伯娘手上,说,这是伯的钱,我们当后的分文不能动,你先拿着,我跟得宝商量,看怎么把它全用在老人身上。

烧完落气纸钱,麻爹吩咐放鞭炮。

放的是十万响的大地红。

外面,天已经开亮口。

听到炮仗声,对山脚下有人喊——

庚爹老(死)了?

老哒。

怎没听到动静?

倒地就哑巴一个。

责任编辑:王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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