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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鳀

2016-12-08徐铎

海燕 2016年3期
关键词:海燕

□徐铎



秋鳀

□徐铎

妈怀秋鳀时,看不出肚子大。没有等到足月,赶海时,秋鳀生在妈的裤裆里。因为他太弱小,爹才给他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鳀就是“晴天烂”,也叫“鲅鱼食”,是大海里最不起眼、最弱小的鱼。它的脊梁是蓝的,肚皮却呈白色,长不过半尺。它从南方的海一路回游到了北方的长山岛,这时的鳀已经成年。从远古至今,都是在这片海域生儿育女。老天爷只给了鳀半天时间,它们必须在这半天里完成授精,完成产卵。虽然鳀很渺小,亿万条渺小鳀汇聚起来授精产卵场面,似乎挤干了海水。雄性的鱼拼命地朝着雌性鱼身上撞击,要排泄出它们的精液。雌性鱼也拼命地朝着雄鱼身上挤碰,排泄出金黄色的卵子。有弱小的雌性鱼挤不进鱼群当中,它们只能选择礁石,从海浪中高高跃起,然后撞向礁石,让礁石上面锋利的蛎壳撞破自己的肚皮,让金黄色的卵子迸裂出来。最为残酷的是,鳀们在创造生命之际,那些掠食者们并没有放过它们,趁着鳀们沉浸在幸福的孕育与分娩时,凶残地吞噬着鳀。鳀很无奈,也很无助,无所欲求的鳀们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蓝天,坦然面对掠食者的吞噬,坦然面对死亡……

三年灾荒,开春时节,人们正饿肚子时,都盼着春天里出现的。秋鳀提着筐子,往海水里面一抛,拖上来就是满满一筐鲅鱼食,吃不完时,可以晾晒在海滩上,晒成鱼干留着没饭吃的时候再吃。秋鳀发现,几天时间,浅浅的海水里面有无数条小鱼在游动,春天的鳀孵化出来了,它们在海水里面嬉戏玩耍。小鳀在一天天地长大,再过几天,它们就能游回到南海。可秋鳀发现,小小的鳀们变得躁动不安,它们惶恐不安地逃窜。原来,捕食者们的后代也完成了产卵孵化,它们从鸭绿江口那片海域回游到了这里,刚刚孵化出来的小鲅鱼们天性凶猛,也将更小的鳀当作了它们的食物。它们一路追踪,一路捕食,从小到大,鳀是被捕食者,而大大小小的鲅鱼种群与生俱来就是捕食者。

忘不了蒋介石反攻大陆那一年,海岛上的四类分子要统统搬迁出海岛。解放前一年,秋鳀爹正掌着大船在海上运货,国民党的兵舰拖走了他的大船。从此没了音信,秋鳀一家便成了有海外关系的家庭。有海外关系的就有敌特嫌疑,也要搬迁出海岛。妈决定,她带着女儿秋鲭到辽西去,她想让儿子留在海岛。怎么留下?妈想好了,妈找到了丈夫的生死弟兄梁水生,他是海阳岛的船老大。丈夫不在的这几年,幸亏了梁老大帮扶着她们母子度日。秋鳀妈想好了,把儿子过继给梁老大,梁老大没有老婆,没有儿女,孤身一人,他也是威名四方的老大,他要收养儿子,是在情理之中。

梁老大说,孩子跟了我,只能出海打鱼。没上过船的人,永远不知道出海打鱼有多苦。孩子还小,你能舍得孩子吗?

妈咬了后牙根,我和闺女到哪儿都行,我不想让儿子到辽西那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你带他上船吧,当家的说过,真正的男子汉,就是风浪里摔打出来。我舍得。

就这样,秋鳀成了海贼老大的儿子,改了姓名叫梁海天,落户到了海阳岛。那一年,梁海天十三岁。

第二天,梁老大就把梁海天带上了船。那条大船竖着三个篷[帆],船上的伙计个个都是彪形大汉。船上来了个小童子,伙计们给小海天换上一身红布裤褂,让他当香童,一天两遍给佛龛里的娘娘上香。上香上到第三天,小海天忍不住掀起了那道红布帘,他想瞧瞧里面的娘娘……娘娘的脸盘跟妈很像,眼睛鼻子也很像。妈是长山岛的大美人,男人们都愿意多瞅妈两眼。大队书记高红亮总想占妈的便宜。妈守妇道,带着他和姐姐安分守己过日子。这回要搬迁出海岛,妈也跟高书记说过软话,孩子他爹是让国民党抓走了,不是主动到的海外,他是不是活着,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放过她和孩子。高红亮邪性,他一直惦记着车香草,想留下也不是难事,只要车香草能让他睡一回,他会考虑让她母子留在长山岛。妈没有答应高红亮,她和她的女儿必须搬迁出海岛……妈和姐姐也不知怎样了?据说搬迁出海岛那天,守岛的军人和民兵,还把中学生也用上了,扯起手来,在上船的路上拉起了一道防线,防止搬迁的人跳海寻短见。他没能给妈和姐姐送行,他真的不敢想,妈和姐姐离开故乡那天,会是什么情形……他虔诚地给娘娘上香,心里默默地念叨着,给妈和姐姐祝福。

大船出海,船身左右摇摆,上下颠簸,此时此刻的小海天才看到了大海的狰狞面目,一个个蹿起的浪头犹如魔爪一般,抓起大船抛来抛去,像是玩耍做游戏。在海边长大的小海天晕船了,他呕吐得一塌糊涂,直到吐出了苦胆水。厨子胖哥给他端来了一碗面条,鼓励他越吐越要吃饭。那一根根面条就像一条条蛔虫,瞅着更加恶心。

小海天说,我真的不想吃面条。

胖哥捂住了他的嘴,出海打鱼人,不要说面条,更不要说过水面。孩子,这犯的可是大忌。

这话让老大听到了,小海天免不了一顿揍。出海有规矩,船上也有规矩,不该说的不能说,不能做的也不能做。比方说,说话不能带着“翻”的谐音,比方明明是帆,却要叫篷。吃的明明是面条,却偏偏要叫作“挪一位”。如果吃完饭把筷子放在碗上面,必定要挨老大一顿揍。

因为晕船呕吐,小海天浑身软绵绵的,像块没有筋骨的海蜇。胖哥让他咬块咸菜,老憨子让他含片姜。老大让他到船头去,小海天却站不起身子。老大眼珠子一瞪,爬也要给我爬过去。

小海天咬着牙,爬到了船头。

跟在他身后的老大喝令,把锚尖上的土啃下来,吃了!

啃下锚尖上泥土的那一刻,小海天的眼泪流了下来,不是因为泥土的苦涩,他想起了妈和姐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委屈和憋闷。

老大问,想妈了?

小海天嗯了一声。

老大说,你妈说,男子汉是风浪摔打出来的。

整整折腾了半个月,小海天挺过了晕船这一关。给娘娘上过香火后,他能攀爬到桅杆上当鱼眼,鱼儿们在哪儿跳跃,哪里就会溅起一片浪花。他的手就会指向那里,大船就会开到那个地方,然后撒下网,或者甩下钩,把鱼儿们打上来钓上来。没有多久,小海天就成了一名出色的鱼眼,别人看不到的鱼群,他能看得到。鱼儿们也似乎很给这孩子面子,有时候,海面上一片平静,本来没有“起花”[鱼儿跳动时溅起的浪花],他的手胡乱一指,嘿,他指的那个地方就能打上鱼来。

有一年,大船在海上遇见了大雾。那雾有多大,遮住了天日,如同一口大铁锅,死死地扣在海上,分不出白天,还是黑夜。老大吩咐伙计们,躺在船舱里,静静地等待雾散去。可一连三天,雾气没有散去,而且越来越重。有人沉不住气了,采用“立竿子”的方式,选定一个方向,撑大橹,是死是活走到底。老大有主心骨,生死攸关,更不能妄动。要有耐心,要有耐性。等到第五天,连老大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时候,小海天突然叫了起来,快看哪,那儿有红灯笼。

船上人朝着小海天指的方向瞅过去,哪里有什么红灯笼,再胡咧咧,掰掉你的牙。

小海天固执地,真的就有红灯笼。两盏大红灯笼,飘飘忽忽在半空中。

老大说,他没胡说,他是小童子,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他能看得清。伙计们,娘娘救我们来啦!

伙计们顿时来了精神,撑起大橹,朝着娘娘送红灯的方向,划啊划啊……不知划了多久,终于,前面透出了光亮,一缕阳光照射下来,亲人们聚集在海头上,盼望着亲人们归来。就在人们快要绝望时,雾散去了,船也到家了。那种死里逃生的感受,无以言表。亲人相逢,都没忘了小海天,都说他是个通神的小童子。

小海天觉得他就是一条鱼,人和鱼相像,有一个出生地,有一个人生漂泊的轨迹。有的一年,有的几年,甚至十几年几十年,到头来,还要回到他的出生地。整整过去了十三年,当年的秋鳀,如今的梁海天,已经当上了一七八号的船长。出海的打鱼人还是老习惯,叫他老大。十三年,他还是头一次回到长山岛。他的故乡出生地,这里也是他的伤心地。因为老家驱逐了他的妈妈和姐姐,他也在外漂泊。重回故乡,没有人能认出他来。如果不是县里下达的文件,八抬大轿抬他,他都不会回来。

这两年,长山岛最出名的人是一群铁姑娘,最出名的船是三八号。一群铁姑娘驾着三百马力的三八号,踏平大海千重浪,妇女能顶半片天。广播里说,她们打得鱼虾堆成了山。三八号的女老大叫高海燕,她是高红亮的老闺女。当年的黄毛丫头,如今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三八号名声大振,报纸有名,电台有声,高海燕成了家喻户晓的红人。就在三八号红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时,船上发生了一件大事件。轮机手红梅姑娘怀孕了……平心而论,一群姑娘能把船开走,真就不简单。还能撒网捕鱼,所以世人更惊喜。殊不知,三八号上隐藏着一条披着羊皮的狼,他是县、公社两级革委会层层把关挑选出来的根红苗壮,政治上可以让组织上放心的、生活作风极其严谨的男同志。他叫郭大年,绰号“让干不干的好青年”。这绰号还有个典故,就在去年秋天,县电影队到长山岛放电影,岛上的人都到场院看电影,可是,海滩上的海红干没人看。正要求进步的郭大年自告奋勇,他愿意牺牲自己,让全村男女老少看电影。正看电影时,村里的“公共汽车”拐着筐子到海滩上来,“公共汽车”长得挺俊俏,听这名字,就知道她是个腰带稀松的女人。平时她就好吃懒做,她想借着放电影的时候,到海滩上来偷海红干。恰巧让郭大年看到了,郭大年坚决要把“公共汽车”押送到大队部。公共汽车说,拉倒吧,何必这么认真。你一直没找到对象,姐姐我长得也不赖,你就干我一把,咱俩扯平了。郭大年思想斗争了一会儿,但他还是坚持把“公共汽车”押送到了大队部。高红亮觉得郭大年挺了不起的,便请来了县广播站的土记者,专门给郭大年写了一篇文章。文章写好了,差个标题。叫什么标题好呢……有人提议,叫《拒腐蚀,永不沾》,也有人说《戳穿美女蛇的阴谋》,末了,高红亮一拍大腿,什么这个那个,就叫《让干不干的好青年》。这下可好了,郭大年出名了,出的不是好名,“让干不干的好青年”成了郭大年的绰号。打那以后,一心一意找对象的郭大年再也找不到对象了。好在组织上有眼,三八号上缺个撑腰拉帮套的,就物色上了郭大年。一天到晚与一群姑娘们在一起,而且长山岛的姑娘,个个透俊透俊,除了“让干不干的好青年”,别的男人组织真放不下心来。

直到红梅姑娘肚子大了起来,组织上才意识到先前想得都错了。这不是小事情,而是政治事件,郭大年立刻离开三八号,红梅也下船去做人工流产。县革委会孔主任指示,要严格保密,不能对三八号有一丝一毫的损害。三八号上没有了撑腰的男同志,真就打不到鱼。一个航次两个航次打不到鱼,这么长时间,空手而归,怎么交待?孔主任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好办法。一个男人不能靠近三八号,一群男人则另当别论。海阳岛的一七八号渔船,是海上捕捞的先进船,一条船打的鱼,能抵上县里一半的捕捞量。让一七八与三八号当对船,保住三八号的名声。

高红亮说,一七八上的人,那可是惹不起的山狼海贼,我家海燕会被被海贼们欺负的。

孔主任却不这么看,说是让干不干,他偏偏就干;越是山狼海贼,偏偏他就管得住鸡巴。我当兵二十多年,不敢说了解女同志,但对男同志,我可是研究到家了。一七八与三八号搭档,应该说是绝配。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好比毛主席与朱德井岗山会师一样。

长山岛,三桩宝,海参鲍鱼渔家嫂。长山岛的姑娘俊美,人人皆知。一七八上的海贼们听说要与三八号搭配对船,大言不惭,龙王和娘娘终于开眼了,知道咱们海贼可怜,弄来一群姑娘给咱们过眼瘾。

长山岛的人硬是没认出一七八的老大就是秋鳀。当年一根豆芽菜,如今长成了“大将军”[桅杆]。男老大和女老大在县里见过面,孔主任给他们介绍,让他们握握手。女老大大大方方地主动伸过手去,男老大也伸出手,不过,他没有握她的手,而是摸了一下后脑勺。男老大说,两条船做对船可以,但是,打到的鱼却不能平分。一七八不在乎名声,却在乎打多少鱼,因为海阳岛上地无一垄,粮无一粒,全靠吃国家返销粮,全靠打到的鱼虾来交换。所以,一七八必须拿大头。

孔主任也同意,拿大头就大头。

男老大说,船在海上,女老大得听我的。

孔主任火了,梁海天,你也太霸道了吧。高海燕可是咱们全县的先进典型。

女老大却很大度,三八号愿意当一七八的小学生。

孔主任让男老大和女老大再握一握手,表达一种精诚合作的态度。

男老大故意用力握了女老大的手,他那只大手又粗又硬又有力气,能握断她的骨头。可她忍着疼痛,笑眯眯地看着他的眼睛。倒是男老大不忍心再使劲先松开了手,他不敢直直地看着女老大的眼睛,不是害怕,他不想让她认出他来……

男老大最恨的人就是高红亮。想当年,为了能留在海岛上,妈曾经求过高红亮,能不能放条生路给她们母子。高红亮其实一直觊觎这个女人,他说只要能让他干一回,他就让她们母子留在海岛上。妈说,除了这件事,她什么都能答应他,女人要守妇道,不守妇道,怎么做人家的老婆,怎么给孩子当妈。高红亮没有达到目的,他就没给她们母子留条生路。男老大恨透了高红亮,这些年,高红亮活得很滋润,也很风光。高红亮跟老婆王母娘娘一连生了七个闺女,长山岛叫她们姐妹七仙女,于是,她才落下了王母娘娘这个绰号。大办钢铁那一年,高家的大闺女让海防团的王团长相中了,便托公社书记上门提亲。王团长比高红亮还大一岁,这门亲事怎么应允?公社书记做工作,王团长是老革命,他的青春贡献给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而耽搁了自己的婚事。解放以后,多少姑娘无怨无悔地嫁给了老革命,把自己的青春奉献给了老革命。高红亮深明大义,答应了将大女儿嫁给王团长。在家等着大女婿登门拜访。王团长也犯了难,见到老岳父,怎么称呼他?倒是警卫员机灵,他给首长出点子,就叫他岳父老弟,一切迎刃而解了。高海英嫁了王团长,可是开了高家姐妹嫁军官的先河。二女儿高海莲也嫁了大军官,虽然后来转业,到辽南地委当了专员,那也是了不起的高干级别。三女儿高海葵嫁的是二姐夫的部下,现役副团职。四女儿高海红嫁给了飞行员,级别相当于正团。五女儿高海星嫁的是公社党委书记胡海波。六女儿高海军偏偏嫁的不是军人,她看上的是个教书的。剩下的高海燕心气可更高,所有介绍给她的男人统统看不上,她要寻找自己的爱情。高家不要说在长山岛,在整个县城,高家人一跺脚,不敢说地动山摇,反正房屋都打哆嗦。高红亮与王母娘娘,仰脸老婆低头汉,阴天的日头独头蒜,难斗。高红亮走路低着头,跟屌算账。王母娘娘则是面孔朝天,根本就不用眼皮夹别人,她也瞧不起别人。老闺女如今红得像火烧云,像杀猪的盆,再嫁个等候接班的后备干部,她就是小男孩的鸡鸡,更粗粗了。

三八号跟随在一七八的侧后方,开始了他们的处女航。船开进了老洋子[远海],没有等到撒下网打鱼,姑娘们一个个晕船了。从前,她们遇到的是海浪,男老大带着她们开进了老洋子,姑娘们遇到的是涌,那涌聚集起来隆起来,简直就是一座座小山,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三八号给托上了山顶,又给抛进了谷底,连从不晕船的女老大也晕船了。姑娘们吐得剐心剐胆,连苦胆水都吐得干干净净。大家抱怨,这个海贼老大,成心折腾咱们。

女老大说,郭大年在船上时,他从来也没带着咱们出过远海,看来是对咱们好,其实是在害咱们。丑媳妇早晚得见公婆,这下咱们露出了原形。不过晕船这一关,别说海贼们看不起咱们,连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出海的人都知道,嘴里咬块咸菜,就能减轻晕船的程度。一七八上的胖子让姑娘们嘴里含片姜,这是秘方,谁也不知道。姑娘们试了一试,果然效果比咸菜强。

姑娘们晕船晕得站都站不稳,男老大让她们爬到船头去,把锚尖上沾的泥土啃下来吞进肚子。姑娘们照着男老大的话做了,果然,难受的滋味好了许多。过去了十多天,三八号与一七八没打鱼,净跑了航程。

缓过劲来的姑娘们许多天没打到鱼,她们觉得,男老大也没比“让干不干的好青年”高明到哪里去。

今天撒下这一网,拖了半天起网时,只拉上了一条三十多斤重的青色大鱼。大鱼生着圆圆的大脑袋,两只圆圆的大眼睛,还有两根胡须,模样怪怪的,姑娘们从来也没见过这种鱼。她们喊来男老大,问他这是什么鱼?

男老大说,它叫铁头,是深海鱼,平时很少露面,很难打到它。

铁头可怜巴巴地看着男老大,男老大也动了恻隐之心,他向姑娘们求情,放了它吧。

姑娘们有点舍不得。

男老大坚持要放铁头。

姑娘们这才恋恋不舍地将铁头放归大海,看着它一甩尾巴钻进了海里不见了。

等到船到雀儿窝这地方,天然一个大港湾,风平浪静,是船儿最宁静的锚地。男老大发下号令,咱们就在这儿靠帮,在这儿过夜。难得一个不再颠簸的夜晚,姑娘和小伙子们都进入了梦乡。躺在舵楼子里的男老大却辗转反侧睡不着,索性爬起身来,为毛主席像后面的那尊娘娘像上了香。这么多年,男老大一直没有忘记自己曾经是香童,香童的职责就是给娘娘上香。因为文化大革命,所有船上的娘娘像都给扔进了海里,唯有一七八的娘娘像偷偷地给藏到毛主席像的后面。娘娘像怎么能毁,他没敢毁,也没舍得毁,偷偷留下了娘娘像,隔三差五,就给娘娘上上香。不管刮风下雨,海上风高浪急,娘娘总是一脸微笑看着他。望着烟雾缭绕中的娘娘像,他不由得想起妈和姐姐。十三年了,一点音信也没有。他想往辽西写封信,海贼老大没答应。说是越穷的地方越革命,十三年,你妈也没写信来,他托人询问过了,搬迁出海岛的这些人,所有的通信通话都有监管。

男老大想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只要他一合眼,眼前就有人影晃动,像是妈,像是姐,也像高海燕。当年的黄毛丫头,如今出落成了大姑娘。三八号挑的都是人尖子,女老大是最美丽的那一个。一七八的海贼们也私下里给三八号的姑娘们打分,得分最高的,就是高海燕。不过女老大一点也不可爱,她一脸阶级斗争相,张嘴闭口讲政治。她不擦雪花膏,一身黄军装,脚上一双黑底军用解放鞋。本以为她咬牙放屁挺不久,没想到,人家就挺过了晕船这关口。

过了午夜,男老大刚刚眯缝眼睛想睡觉,朦朦胧胧,似乎有人叽叽喳喳小声说话。细耳聆听,夜深人静,除了远处传来的海潮声,只有这低声细语的说话声。走出舵楼子,攀到最高处,月光海面上洒下一层细碎的银光,听不到有人说话声。男老大走到舱底下,他将耳朵紧紧地贴着龙骨。这一回,他听到了,也听清了,是一群鱼儿们在开大会。夜深人静,大海里的黄花鱼都聚集到这里。鱼儿们叽叽咕咕争吵不休,这才让男老大给听到了……

男老大把一七八的海贼们悄悄叫起来,吩咐胖子和猴子到屯子里去买只大鹅,没有大鹅,买回一只鸭也行。他吩咐老四和梁三宝,去召集人,召集来的人越多越好,就告诉人们要发海了。吩咐老鬼和海赖子去借鱼网,不管是剐地穷,还是拖网挂网,只要是鱼网,就把网借来。一切停当了,东方天际透露出了一抹橘黄色的晨光。男老大才把三八号的姑娘们叫起来。

女老大一脸迷惘,出了什么事?

男老大一脸肃穆,他也不说话。

等到人们聚集到海滩上,一堆篝火呼啦啦地烧起来了,斩了大白鹅,放在一只盒子里,倒满一壶酒,放在沙堆上。男老大让梁三宝写一道符:龙王爷,海神娘娘,各位过路的神仙听好了,今儿,老大我预备下了一河[盒]鹅,一湖[壶]酒,略表出海人的心意……说罢,男老大庄重磕了三个响头。一七八的人也随着磕头,一道前来的四面八方的人也跟着磕头。

大凤悄声说,他这是在搞迷信活动,这头咱们不能磕。

众人从四面八方投来了愤怒的目光,什么封建迷信,这是发海前必须做的规矩。女老大头膝盖一软,她磕了头,姑娘们也跟着磕了头。

刚才的仪式是祭海,祭海一结束,众人跳上船,张开网,把整个雀儿窝围堵起来。百年不遇千年不遇的黄花鱼汛在这个海港里面发生了。海湾的出口让重重鱼网封锁了,迎着初升的太阳,金翅金鳞的黄花鱼们滚成了球,千千万万条大大小小的黄花鱼挤走了海水,满海湾全是黄花鱼。人们喊着号子拉网,网包里面灌满了鱼,已经拉不动,没有办法,只能直接往船上装鱼,运到海滩上,再卸下。一会儿,海滩上面堆起了一座金黄色的鱼山。鱼儿跳,人们欢笑。四面八方的人越来越多,打上来的鱼也越来越多。

男老大拿着大网抄子,一抄能抄上几十斤鱼。女老大也不甘落后,两个人摽上了,也豁上了。他斜着眼睛瞄她一眼,她也狠狠地瞅他一眼。他无意中发现,一缕鲜红的血水顺着她的小腿流淌下来。她自己还没有觉察。他撂下手里的网抄子,走到她跟前,你受伤了……

女老大低头发现了血水,她的脸色微微发红,有些难堪。

男老大不由分说,上前背起了女老大,撒开腿就跑,他想背着她到医院,可他还不知道卫生院在什么地方。

女老大在男老大的脊梁上叫起来,放下我,你个傻瓜。

男老大嘴上不说心里说,积极争上游,也不能不要命。虽说轻伤不下火线,可你已经流血了……

女老大已经有些气急败坏,她用拳头捶打他的脊梁,无奈,他的脊梁老厚,她打不动他。她用牙咬他,咬一口,又舍不得,害怕咬痛了他,又将嘴唇贴上去,轻轻地咂吮他一口。

女老大发疯了,放下我,你彪还是傻,什么也不懂的二百五。

男老大莫名其妙放下了女老大,他不知做错了什么。

女老大命令他,从什么地方来,把我背回什么地方去。

男老大驯服地服从命令,她将腹部紧紧地贴着他的脊梁……她将疲惫的头也靠在他的肩膀上,每次月经来潮,她都渴望妈妈烧的热炕头。船航行进老洋子,海上又阴又潮,每一次例假期,都成了姐妹们难熬的日子。这个假期,女老大恰逢发海,她发疯一样打鱼,也许有了一次与男人脊梁的近距离接触,她觉得男老大的脊梁就像妈烧的火炕,贴着他的脊梁,烙着肚子,那种惬意,难以言表……

劳作之余,女老大与大凤说起了悄悄话,把白天发生的事情讲给大凤听。

大凤小声嘀咕着,女孩子痛经,最好的方法就是自慰。

女老大不懂,什么是自慰?

大凤说,自慰都不懂,真的是老憨。她趴在女老大的耳边嘀咕着……

女老大听着听着,脸颊成了一片火烧云,她搡了大凤一把,嗔怪地,你真不要脸。

大凤说,自己抚慰自己,有什么要脸不要脸。不信你试试,对于痛经很有效。

女老大入睡前,眼前怎么也抹不去男老大的影子。她用被子蒙着头,偷偷地将手伸到了小腹下面……不知脸红没红,只觉得面颊火辣辣的烫。有了快感后,小腹也有了热感……

这一次发海,真的是铺天盖地,捕获了几百万斤的黄花鱼。县水产公司调集了几个运输公司的车队,整整拉到半夜,才把鱼拉完。

送走了最后一车鱼,男老大长长地松了口气。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情,肩膀头仍然隐隐约约有痛感,这是女老大给他咬的。他跟胖子说起此事,胖子盯着老大看了半天,你是真不懂,还是真糊涂?

男老大说,看到她裤腿流出了血水,我真的吓坏了。

胖子笑了,女人比男人多一截肠子,月月就要有经血,没有经血,怎么能怀胎养孩子呀。

男老大骂了一句,那也不能下死口咬我呀。

胖子说,打是亲,骂是爱,能下口咬你,那是爱你爱到了骨子里。

男老大忘不了的是咬过后那一口咂吮,似乎一下将他与她拉得很近很近。

这天晚上,女老大梦里出现的全是男老大,忘不了他那小火炉一样的脊梁,像一道山梁,替她遮着风,挡着雨。她的手缓缓地伸到了自己的小腹,她轻轻地抚摸着,其实是在抚慰着,当她触碰到了那个敏感部位时,她不由得抽搐了一下,打了个激灵。她骂了自己一声不要脸,她觉得她的脸火辣辣的又红了,红得像要冒血。

这次发海,打到了几百万斤黄花鱼。三八号与一七八在海上看不到报纸,却能听到广播。广播里说,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三八号,是一个战斗的集体。高海燕带领着铁姑娘们,踏平大海千重浪,不仅使千百年来妇女不能出海的迷信成为历史,她们也创造了新的辉煌,获得了海上大丰收。她们截获了一个大鱼汛,初步估算,产量接近一百万斤。

高海燕听了广播不得劲,也不知是谁写的广播稿,只字未提一七八。

猴子敲着饭盒子,念着歌谣:牵牛花,牵牛花,借着别人的身子,开自己的花。呸,不要脸,不要腚,屎克郎子戴花臭死美。

梁三宝说,老大,这不公平,明明是你的功劳,却说是母老大的,真的不要脸。

男老大不让海贼们再说下去,咱们只要干货,让咱们海阳岛的人能吃饱饭,不要名声,名声能顶饭吃吗。

胖子说,那也不能瞪着两眼说瞎话呀。谁报道的,简直就是老母猪坐到了饭锅里,胡屁粥[谄]。

男老大说,说去吧,她们也不容易,没想到,她们居然没打退堂鼓,还能咬牙放屁跟上咱们一七八。不善,应该表扬。

这一年海上奔波,从春到秋,再到年底。三八号与一七八终于靠上了大上海码头。

男老大发下号令,全体放假一天,全部去逛大上海,每个人再发十张大被单子[十元人民币],总不能空着两手逛大上海。

听说男老大要发钱给大家,女老大当即发火了,这钱哪来的?

男老大说,用鱼换的。

女老大说,鱼是集体的,换来的钱也是集体的,不能随便花。

男老大说,我是老大,我说了算。

女老大说,我是三八号船长,我还是党员。

男老大很蛮横,你再是什么,也是个母的。

女老大气得快要崩了肚子,她希望三八号的人能站出来,支持她一把。可气的是,大凤、二凤、巧云、淑贤还有彩霞,她们都站到了男老大的那一边,眼巴巴地等着分钱。男老大一碗水能端平,不偏不向,每人十张大被单子。

猴子故意气女老大,把崭新的钞票捏得嘎嘎响。他说,有气吗?有气往驴肚子里鼓去,弟兄们,还有姐妹们,大上海穿的用的顶呱呱,捎些东西回家吧,家里的亲人眼巴巴。

男老大说,天黑之前,必须归队。

小伙子走在前面,姑娘们跟随在后面,他们晃着身子,迈着螃蟹步,一步一弓一颤,一路朝着南京路奔去。姑娘们请小伙子喝汽水,小伙子请姑娘们下馆子,吃小笼包子。那小笼包子吃了多少,摞起的笼屉比一人高。吃得大上海人眼睛都直了。真的是山狼海贼登陆了,要把大上海扫荡光了。

女老大赌气不要钱,她留下来看船。男老大也没上岸,他也留在一七八上。女老大越想越气,肚子里的气也越聚越多,她想找他吵一架,哪怕动手打一仗,也好出出闷气。

没想到,这时候,男老大不请自来,他从一七八跨到了三八号上。他径直走到她跟前,她背过身去,故意不理他。男老大揪住了她脑后的那根猫尾巴[短辫子],他大言不惭地,高海燕,老大我要瞧瞧,你到底是不是出海打鱼的材料。

女老大用力掰开他的手,你给我放开,敢揪我的辫子。

男老大说,瞧瞧咱,闯海汉子后脑勺上没有毛,你倒好,能梳成一条猫尾巴。

常年出海打鱼的,因为要枕着波涛睡觉,后脑勺上的头发都给波浪磨秃了。姑娘们害怕磨秃了头发,都侧着脑袋睡觉。磨不着头发,磨脸巴。

男老大说,高海燕,我没想到你会出落得这么好看。给我当老婆吧。

女老大奋力挣脱着,给你当老婆?想得美。我要与你斗争到底!

男老大说,这事我说了算,由不得你。

做梦吧你,你放开我……女老大用力掰男老大的手,掰不动,她就下口咬。用力,再用力。她的牙尖咬进他的肉里。

男老大松开了手,他说,这辈子,我非你不娶……

男老大也不再多说,他转身又回到了一七八。女老大冲着他的脊梁大声说,好小子你别走……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看着他没有回头,女老大捂着脸,肩膀一抖一抖哭泣起来,她真的想让他留下来,哪怕继续吵嘴打架也好……让他大手揪得,头发根生疼。咋还没咋地,他就敢动手揪她的辫子,胆儿真肥。

女老大原以为,红梅姑娘属于个别现象,三八号上的姑娘都是经她的手挑出来,都是共青团员,大凤和淑贤还是预备党员。这大半年,隔着船帮,三八号上已经有人让一七八的海贼们给俘虏了,女老大还是海猫子不知天鼓响。不过,她奉了孔主任的指示,牢牢抓住政治学习不放松。寒冬腊月,船靠帮,人猫冬,好多天没有政治学习,老三篇当中,高海燕只能背下《为人民服务》这一篇。想想都脸红,她还是省市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

三八号返航靠帮,高海燕得到了通知,她已经被结合进了县革委会领导班子,当了革委会的副主任。想想一七八嘲笑她的话,她就是一朵牵牛花,借了别人的身子,扬自己的名。靠帮以后,她第一次参加了县领导班子会,会后孔主任留下了她。县招待所的大师傅做了几道好菜,孔主任也拿出了一瓶老酒。他说,听说当年你把军分区司令员都喝趴下了?

高海燕有点不好意思。前年,我们三八女炮班参加部队演习,军分区首长不相信女炮班能打出那么好的成绩,他亲自来到炮位上,看我们操作加农炮。结果,我们炮炮命中目标,他亲眼所见,服气了。吃饭的时候,他非要与我拼喝酒。没等拼到最后,他倒在了桌子下面。

海岛上用碗喝酒,一瓶酒倒在两只碗里,三口喝光。第一口酒,祝贺高海燕升任革委会的副主任,年轻轻一下子就由一个渔家姑娘成了县团级干部,不简单;第二口酒,希望高海燕能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如今,她已经是省市先进典型,希望她能成为全国的先进典型;第三口酒,祝愿高海燕能找到个如意郎君。

孔主任有了醉意,他说,海燕啊,有人说你,是咱们长山县的大美女,我还没当一回事。今天好好地端详你,你不但长相漂亮,身段也健美。别的姑娘美在脸蛋,而你却美在骨子里……

男人喝多了酒的时候,能说出平时不能说的话,也能做平时不能做的事情。孔主任紧紧地握着高海燕的手,她的手粗糙而有力度,她似乎懂得男同志的心思,她一动也不动,冷冰冰的,如同一块石头,无动于衷地让孔主任握着。因为她经历很多,经常会有一些首长领导,拍拍她的肩膀,或者趁着握手,一直握着不放。她的应对就是无动于衷,不要给他遐想的空间,不要让他遐想。她就是冷冰冰硬梆梆的铁姑娘。

孔主任的话也比平时多出了许多倍:我在部队是搞政工的,我的经验无非就是两条,一是先进经验,二是先进典型。海燕同志,你就是先进典型,县里抓好你这个典型,也就抓好了重要工作。我要让你红遍大江南北,让你响遍长城内外。全国两千多个县,可是,中国人民知道几个县?所以,宣传你,就是宣传咱家长山县。县里集中了笔杆子,要为你鼓与呼,要给你大造舆论。

高海燕天生好酒量,她又要了一瓶酒。没有等到这瓶酒喝光,刚才还能自制的孔主任,这一回,有些原形毕露。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高海燕,那眼神流露出来的,全是邪恶的光点。他已经有些口没遮拦:高家七仙女,海燕你最美。我想抱抱你,让我摸摸你。等到你有了爱人,我可再也没有机会了……

孔主任醉倒了。高海燕没有留在招待所过夜,回家的路有几里地,海岛也没有坏人,她迎着夜风,听着海潮声……想起六姐夫的那句话,女性不能上船出海,不是封建迷信,是违背自然规律,也违背人性……也许是酒精的刺激,高海燕的头脑里面闪现过许多追忆的往事,还有突如其来的念头,她的六姐夫读过大学,家庭成分是资本家。不知为什么,她的姐夫们都是军官,或者是领导干部,但她挺敬重六姐夫的。他高高的个子,腿很长,走路像仙鹤。她问过六姐,为什么不要孩子?六姐说,你姐夫想再等一段时间,他不想我也不想,让孩子生到这个世界,身上就背着政治枷锁。对于高海燕的婚事,太多人关注。她已经二十五岁了,在渔村,属于嫁不出去的年龄。对待择偶,她宁可不嫁,也不会将就。她想起了那个跟她做对的男老大,真的好笑,他竟然敢命令她,给他当老婆。想起他时,她的腹部便像有阳光照射,渐渐地温热起来。想他那不谙世事的傻样,让人好笑。别看她也是老大,在他面前,她说话不硬气,也不由自主地接受他的发号施令。她的口袋里一直装着他发给她的那十张“大被单子”,怎么处理没想好,如果上缴,她也明白,把钱上缴,等于出卖了他和他们,也出卖了她的姐妹们。

要过年了,姐姐和姐夫们像候鸟一样回到了家里。

今年过年,全家的一个重要议题,是给高家的老闺女找对象。这个对象是大姐夫一个战友提的,参加过珍宝岛战斗,是个战斗英雄,提拔到了副团职,已经列为了重点培养对象,也是电台有声,报纸上有名,名叫罗大成。

家里人都嘱咐高海燕,这小伙子条件不错,你和他先见见面,能看得过眼,就相处。看不中,咱们再找。

难得一个猫冬季节,冬夜漫长,太阳早早就掉进了海里。这天天刚黑下来,高海燕就听到了一声尖厉的流氓哨。只有一七八上的猴子会打这流氓哨,高海燕顺着哨音跟过去,果然,她没猜错,猴子从海阳岛跑到长山岛来,偷偷与巧云幽会。这次幽会不凑巧,让女老大逮了个正着。

巧云很害怕,猴子倒没当回事。女老大把他们俩带到大队部,把猴子关在门外,她在屋里审问巧云。

你和猴子,什么时候好上的?

说不准,在舟山拉刀鱼的时候。

你说说看,猴子猴七八怪的,你看好了他什么?

他,他会打流氓哨。

你怎么不找个会吹牛X的。老实交待,你和猴子,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巧云有些羞赧,握手了,也拥抱了,还,还接吻了。

你和猴子,有没有干那不要脸的事……

巧云嘴硬,没……海燕姐,你让猴子进屋来吧,外面太冷了,别给他冻坏了。

冻死他才好呢。

别价海燕姐,你的心怎么变得这么狠。

明天就开你的路线分析会。

别价海燕姐,搞对象的又不是我自己,她们也都……

高海燕觉得问题很严重,比那个“让干不干的好青年”还要严重,好青年俘虏了一个红梅姑娘,而一七八这些海贼,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姑娘们成了海贼们的俘虏。登上三八号前,高海燕曾经率领姑娘们宣过誓,不到二十五,坚决不谈恋爱。不到二十六,坚决不结婚。钢铁誓言在爱情面前,简直就是泥堆的,纸糊的。

高海燕很严肃地,巧云,你可是预备党员。

巧云嗫嚅着,大凤也是,大凤她……

高海燕追问,大凤怎么啦?快说!

巧云嗫嚅着,大凤说,她跟我说,大头鱼肚子里的鳔子能当避孕套……她也豁出去了,反正也不嫁军官了,用不着害怕检查处女膜。

回想起大凤跟她说过的话,她懂得那么多,说不定真就体验过男女关系。想想都可怕,大凤也是预备党员,因为一时感情冲动,一时快乐,能将自己的政治生命置之脑后而不顾?简直不相信这会是真的。三八号在海上作业,姑娘们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靠帮后,政治学习也没放松过,小伙子和姑娘们怎么就搞到了一起?这才不到一年光景,相处两年三年,恐怕三八号会全军覆没,会通通给一七八当老婆。继续下去可不行,必须要明令禁止。高海燕要到海阳岛去,她要面对面跟男老大严肃认真地谈一次,让他管住海贼们,绝对不能再发生男女作风事件。她想好了,明天一大早,她乘坐早班交通船到海阳岛。

高海燕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了。

高红亮没睡觉,一直在等她回来。自从县里决定,一七八与三八号结成对船,高红亮就一直在打听男老大此人的来龙去脉。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到底查清楚了,那个梁海天,就是当年长山岛家有海外关系的秋鳀。十三年了,山不转海转,他竟然当上了海阳岛的老大。

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让高海燕吃惊不小,虽然他们不是青梅竹马,也不是两小无猜。两个人的童年却割舍不开。因为秋鳀生性柔弱,男孩子们都欺负他,他就跟女孩子们一块儿玩。想不到当年的豆芽菜,如今成了男老大,而且赫赫有名。

高红亮说,这小子头上生着反骨,心里记着仇,你可要小心着点。

高海燕心里琢磨,他为什么不说,他是秋鳀……她好像发现了一个秘密,她真的想马上见到男老大……

这个清晨阴冷,而且能拧得出水。高海燕一踏上海阳岛,她便让在海滩上修补鱼网的渔家嫂认了出来,瞧啊,这不是大名鼎鼎的铁姑娘吗?到俺们海阳岛,走亲戚,还是办公事?

高海燕绕过老大一盘网,她知道,海头上的规矩,女人不能从网上面跨过去,这规矩,谁也不能犯忌。绕过鱼网,高海燕正要向渔家嫂们打听,老大家住在哪儿?

正好这时候,一个人跑来报信,老大不行啦,老大走了!快去给他吊纸啊。

渔家嫂们纷纷放下手里补网的梭子,朝着村子里跑去。高海燕也尾随着她们往村子跑。

大年三十晚上,男老大炖了一条红鳞加吉鱼,爹当了一辈子老大,吃一辈子舱底子剩下的臭鱼烂虾。过年了,吃条鲜美的好鱼吧。海贼老大挺感慨,吃条鱼倒是无关紧要,可咱们海阳岛上,地无一垄,不打一粒五谷,岛上人吃的粮食都要用鱼虾换。海岛上的人能不能吃饱饭,那可要看老大的本事。除夕夜,吃了加吉鱼,海贼老大的话也多了起来。他问儿子,你恨不恨爹?男老大说,小时候恨过,因为总挨爹的揍,爹下手也狠。长大了,懂事了,才知道爹的那份苦心。海贼老大说,打在你身,可疼在爹的心上。我小时候,我爹也这样打我。好样的都是从棍棒下面熬出来的。爹没说错,他小时候先是当香童,后当鱼眼,再到后来,爹想培养他当老大。可是,海阳岛的老大不仅能掌船,能打鱼,还要有威望,能镇得住海贼们。更要通神,要通晓天,通晓海。所以,谁想当老大,要拿出本事比一比。比试那天,几个年轻的后生一人一条小榷子,不给鱼钩不给网,让他们赤手空拳到海上,看谁能把鱼鳖虾蟹给打上来。没有鱼钩,男老大手里有鱼卡,这鱼卡是他长山岛彩霞的爸爸给他的,说是七千年前,人们就用鱼卡钓鱼。鱼卡是用鹿的骨头磨成的,两头尖尖,拴上鱼饵,大鱼吞下鱼卡后,会给死死的卡住鱼腮。男老大把一条“红娘子”拴到了鱼卡上,蔚蓝色的海水里,红娘子分外显眼。一会儿,一条二十多斤重的“大老板”便咬钩了。男老大本领真不一般,他又把钻了窟窿眼的海螺壳用绳子串起来,放到海底下,一会儿,一群大巴蛸们便钻进了海螺壳里当窝窝。凭这真本事,众人心服口服,梁海天理所当然地当上了海阳岛的老大,从爹手里接过了舵把子。瞧着当年的鼻涕鬼,如今是掌舵打鱼的船老大,海贼老大心里真的是感慨万端。

大年初一,海岛上的人都来给老海贼磕头拜年。男老大掌舵,打到的鱼虾比他更多,老子英雄儿好汉,真的是不假。这天晚上,海贼老大喝了几口酒,他告诉儿子,这两天,他在睡梦里总是梦见他妈妈……他说,你妈妈她是个好女人,她在梦里跟我说,她放心不下你……男老大说,抽个空闲,我真想去看看我妈,十好几年了,也不知我妈和我姐怎么样了。我偷偷地给她们写过几封信,寄出去也没有回信。海贼老大说,去看看她们娘儿俩,她们看到你当了老大,又长成了壮汉,娘儿俩会乐死的。

大年初二的晚上,男老大问海贼老大,爹,为什么你一辈子不结婚呢?海贼老大好半天没说话……男老大说,我听人说,爹有个相好的,跟爹立下了毒誓,所以爹一辈子也不再娶亲结婚。海贼老大长长一声叹息,爹是有个相好的,只是爹对她好,她也对爹好。爹对天发誓,爹没占过朋友妻,相好的也没违背妇道。是有那闲言碎语,说你妈是我的相好,我是你家拉帮套的。说你是我的亲生儿子。我和你爹是过命的生死弟兄,为什么不娶妻结婚?爹告诉你。有一年冬天,船缠了摆,我下海去割摆,冻坏了身子,不能生养。海天啊,咱家爷俩没有半点血亲,你就是你爹和你妈的儿子……爹还嘱咐他,遇到可心的好姑娘,一定娶她当老婆。人一辈子,一定能遇到一两个好女人,错过了,也就错过了。人这辈子,坏事不能做绝,好事也不能做绝。要把出海打鱼当成修行,天天与龙王对话,虽然要破除迷信,神该敬还是要敬的。这天晚上,爹说了不少的有哲理的话。他一直以为,爹是个闯海汉子,是个粗人,可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些话来。

大年初三,海贼老大一直睡着,他还在做梦,舍不得醒来。梦中的那个女人,一直在他前面引路,他跟随在她的身后。她穿着一身白色衣服,也不回头。他说,你转过脸来,让我瞧瞧。等到那个女人转过脸,他看到了一张空白的脸孔,没有五官……

等到男老大想喊爹起来时,他推搡爹一把,爹已经僵硬了。痴怔了半天,他才嚎出了哭声。

海贼老大的死,震惊了海阳岛,岛上的人都来帮忙,为逝去的老大发丧。谁也没想到,这节骨眼高海燕会来。来得正好,老大一家是筷子夹骨头,全是光棍,女老大来了,权当是未过门的儿媳妇。总算有个女眷,人们也不由分说,把孝袍披到了女老大的身上。高海燕本不乐意,可她看到像孩子一样哭泣的男老大,她的心软了。她走过去,想安慰他。他边哭边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我还没孝敬他呢……

来到海阳岛,高海燕想做的事情没做,却为海贼老大发丧送殡,他充当了三天梁家未过门的儿媳妇。料理完海贼老大的后事,高海燕也是精疲力竭,想回到长山岛,交通船已经没有了。她只好又走进了男老大的家门。没有想到,滴酒不沾的男老大喝了很多酒,他醉倒了。女老大扶男老大到炕上,然后往炕洞里塞些柴草,她怕冻着男老大。

一七八的海贼们看到老大家的烟囱冒烟,才又赶回了老大的家。看到这一幕,好气又好笑,人喝醉了酒,千万不能睡热炕,那样酒精会烧死他的。猴子和顾老憨他们扯起老大的胳膊腿,把他丢进了粮食囤里醒酒。女老大到海阳岛时,海贼们还有捉弄她的意思,看到她无怨无悔甘当儿媳妇这个角色,海贼们也挺感动。如果少了女眷这个角色,丧事会少很多亲情气氛。大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想让这一对男女老大能在同一个屋檐下整出点动静来。

女老大一直守着男老大,她让他的头侧着枕着她的腿,她怕他呕吐出来秽物会呛着他的嗓子。海岛上九点以后会熄灯,她不想与他待在黑暗里,点亮油灯,用油灯照着他和她……细细端量,他的脸庞还带着小时候的模样,他像他妈妈,他妈妈是长山岛上的美人,他英武中也带着一丝阴柔的秀气。他的头已经将她的腿压麻了,她想动一下,可他的头太重,用力抽出来,恐怕他会醒。她还是挪动了一下,舒缓一下筋骨。她有点舍不得离开他的身体,她想近距离地观望他。他的眼睫毛很长,耳朵很厚实,唇线很清晰。他闭着眼睛,他醉得一塌糊涂,她有足够的时间观望他,有足够的时间回想登上海阳岛的情形,为什么到海阳岛?难道鬼使神差,她就是为他的父亲送葬来了……她觉得他挺可怜,教导他长大的父亲又离他而去,他就是个孤苦伶仃的大男孩。他的嘴角偶尔蠕动,像是吮吸奶汁。人长到多大,都不会彻底遗弃童年的习性。长夜漫漫,女老大揪下了一根自己的头发,捆成麻花状,然后给他打耳朵。小时候,妈就是这样给她打耳朵的。被打的耳朵痒痒的,很惬意也很舒服。男老大已经麻醉得没有感觉,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她鬓角取下了一支发卡,用发卡给他掏耳朵。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反正她最喜欢的就是妈妈给她打耳朵掏耳朵……

已经有公鸡打鸣了,忙碌了三天,又是一夜未睡,女老大实在坚持不住了,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他先她而醒,他没有动,他隐隐约约地记着昨天发生的事情。至于她为什么留下,他一时想不清楚。也许是一种感应,他醒了,她也随即而醒。她很难堪,理了理蓬乱的头发,她要走了,不能再耽搁了。

可他一时竟然没反应过来,连句谢谢也没说。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出门去,朝着码头走去。走了好一会儿,他才追赶出去,真的应该送送她。她没看他,也没跟他说话,径直朝前走。想跟他说的话,早不知忘到哪一国去了。直到她登上了交通船,她才回过头来说,别太伤心,也别再喝酒了……

男老大只是嗯了一声。

女老大与罗大成见面之后,两个人都没有什么意见,先交往一段时间,互相多了解。

孔主任告诉女老大,她已经当选省革委会委员,不久,她还要到北京,出席全国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女老大能有今天,完全是孔主任培养的结果。他与她面对面地坐着,他说,再过不久,你就会成为一位战斗英雄的对象。咱们恐怕难得在一起的机会了……他握着她的手,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回应。女老大的手冰凉,她的目光也冰凉,她的手一动不动,她知道,哪怕抽回她的手,也不如不动,让他握着,让他知道他握着的就是一只没有感情、没有温度、甚至是一只无动于衷的手。让他的念头自消自灭,让他中止自己的欲望。

孔主任不仅失望,甚至有些绝望。有人说过,美丽的女人,大都是性冷淡。也许她们容易获取更多异性的爱慕,于是,她们对爱没有冲动与激情。大凤曾经跟他反映过情况,说是女老大与男老大恐怕会碰撞出点激情火花来。他不相信,因为这个姑娘对他孔主任都是冷冷的一块冰,怎么可能对那个出海打鱼的老大萌生好感。更何况她出身那样一个红色家庭,既然她一门心思要进步,她对他孔主任都不屑一顾,就不会爱上凡夫俗子,何况是打鱼的山狼海贼。大凤也抱怨发牢骚,长山县什么好处都归属于女老大,而她只能在老大屁股后面捡漏。三八号姐妹们风里浪里拼命干,抬举的就是高海燕一个人。同是姑娘,大凤与高海燕不同,她很明白孔主任的心,她愿意留下来陪着孔主任过夜。孔主任也喜欢这种类型的女性,抹去表面那层政治外衣,她立马就回到了本能的原点,那种男女情欲能很快进入到高潮,并且能够持续到结束。姑娘也会向他撒娇,在她头顶上,有高海燕在压着,她恐怕一辈子都会是扶助红花的绿叶。这回,高海燕又要出席全国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大会,闯到了人民大会堂,她更无出头之日。孔主任说,高海燕得到的,都是虚名。而将来我给你的,绝对是实惠。让高海燕勇往直前朝着高处走,那就扶助她朝着崎岖的小路攀登险峰。别忘记,爬得高,摔得重。人红大了,就会发紫,发紫就会变黑。

女老大到北京开会期间,县里任命大凤代理三八号船长。同时也任命“让干不干的好青年”郭大年到一七八当政委。郭大年离开三八号以后,娶了红梅,红梅也给他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大胖小子。从前的伪装扯下了,郭大年也显现出才华,那些歌颂三八号的诗歌广播剧,都是出自郭大年的手笔,成了县里第一笔杆子。郭大年能文能武不仅体现在打鱼上,他枪打得也准。全县民兵比武,与部队的特等射手一起比赛,他的成绩超过了部队的特等射手。把他派到一七八,就是不能让一七八成为独立王国,不能让那个男老大带领一群海贼们,在海上搞迷信活动,船靠大上海,还敢分钱逛南京路。高红亮还向县里反映,一七八那个梁海天本该搬迁出海岛,他却更名换姓,是隐匿在海阳岛有敌特嫌疑分子的子弟。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长山县直接面对帝修反,上级领导有过指示。如果敌人一旦来犯,第一线的海阳岛,要坚持三天,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长山岛要挺到七天。只要坚持到第七天,就为我们共和国赢得了反击甚至消灭敌人的时间。可以说,我们不怕正面来犯的敌人,可怕的就是隐藏在暗地里的阶级敌人。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一旦发生这样的情况,我们铜墙铁壁一样的海防就会毁于一旦。

高红亮反映的情况很重要,县里已经有了应对措施。把郭大年派到一七八上,就是防止一七八搞独立王国。

女老大第一次到北京来,第一次走进人民大会堂。她在主席台上做报告,新中国各条战线上都有妇女的代表,女司机,女飞行员,女将军,但是,出海打鱼的女老大,高海燕是第一个。她讲她和姐妹们在海上如何打鱼,如何克服自身生理和心理障碍,以应对大海的狂风巨浪。姑娘们不仅要与自然奋斗,还要与国际反动派斗。有一天晚上,她们与南朝鲜的渔船相遇,同时放的钓钩网,没想到网竟然纠缠到了一起。双方谁也不想放弃网具。女老大命令姐妹们,将头上的帽子压低,不要说话,并且搬出了重机枪。其实枪膛里面并没有子弹,可也将敌人吓跑了。女老大的报告引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掌声。

罗大成也走上主席台做报告,他绘声绘色地告诉人们,在冰天雪地的珍宝岛,我们的战士如何用五十年代的装备,打败了现代化的苏修军队。他的讲述更精彩,人们给予他暴风骤雨一般的掌声。这一男一女两个积极分子,出尽了大会的风头。

晚上,大姐特地准备了酒菜,要招待进京开会的小妹。大姐夫把罗大成也请到家里来,他拿出了茅台酒,为这一对有作为的年轻男女庆贺。

大姐拉着小妹的手,来北京才几天,你的肤色就白净许多。只要小妹不出海,她的皮肤就不会像只驴屎蛋,她应该是个白净人,一白遮百丑,小妹会更加美丽动人。

罗大成进京前,已经提升正团职。他还不到三十岁,他的前途真的无量。近距离接近罗大成,军人身上确实有一种特质。两个人通了几回信,说的都是些革命话。这一回,时代给了两个杰出的年轻男女一次机会,让他们在北京相会。会议结束以后,他们俩一起逛了王府井。高海燕想给三八号的姐妹们每人捎点东西,难得到北京来,总不能空着手回去。想到了一七八,她也给他们每个人买了尼龙手套。那年月,全中国保证首都的物资供应,只有在北京,才能买到稀罕东西。大姐特地留小妹在北京多待些日子,逛逛故宫颐和园,再到八达岭长城,北京的文物古迹太多了,十天半月也看不完。来趟北京也不容易,不过,高海燕心里有事,刚刚过了一个星期,她就想回去。不回去似乎心神不宁,她惦记着三八号。临离开北京时,大姐和大姐夫与高海燕语重心长地谈了一夜……姑娘家的,要个名声,出海打鱼,等于给铁姑娘外表再镀上一层金,也就是浅尝辄止。见好就收,离开三八号,让想出名出风头的人当老大去吧。回去以后,就到县里上班,革委会的副主任,副县级,多少人望穿双眼,一辈子也得不到这个官衔。那个罗大成,前途无量,你和他,真的是天狗配地猫。临上火车时,大姐又嘱咐她,二十五啦,再不出嫁,就要臭在家里了。家里人都是为了你好,你想想看,如果当初我没嫁给你姐夫,我能有今天吗?如果大姐没有今天,咱们家会有今天吗?你付出了九牛二虎的气力,为的不就是能扬眉吐气,能让人人仰慕吗?大姐觉得,能与罗大成联姻,是你人生最最重要的一次机会,不能错过,错过了再也没有了。

回到长山岛的高海燕,又进入了女老大的角色。她来到码头上,想见一见分别很多天的三八号。可码头上没有三八号,它正在大海之上,与一七八拉网作业。

女老大抽个时间,她要向孔主任汇报她的北京之行,以及出席全国代表大会的盛况。

孔主任很兴奋,海燕同志,你可是给咱们海岛县争了光,安排一个时间,你给全县的机关干部们做一次报告,报告你在北京参加大会的情况。

高海燕说,大会最后闭幕那天,代表们渴望的最最重要的时刻,毛主席他老人家会不会出现在主席台上?他来接见出席大会的全体代表。那一刻,我的心都快要跳出了嗓子眼。盼到最后,毛主席没能出现在主席台上。我真的遗憾,许多代表们都跟我一样,最最美好的愿望没能实现。

孔主任说,能够理解,如果我在现场,我也会跟你一样。努力吧,只要继续努力,肯定会见到毛主席的。

高海燕做过报告之后,就像高潮持续了一个时辰,高潮过后,那股兴奋的劲头也渐渐地消退了。闲来无事,她主动去找孔主任,什么时间让我上班?

孔主任态度很是和蔼,几年了,你风里浪里,从未休息过,借着这个空闲时间,你也应该好好地休息休息。

高海燕天天要收听天气预报,她的心思还是牵挂着三八号。

此时的三八号,正与一七八在大海上驰骋。多日没有打到鱼,大凤心急,时不时地通过报话机,跟男老大发牢骚。高海燕掌舵,你们左一网,右一网,网网不空。轮到我当老大时,网里除了“船钉子”[一种小鱼],就是“高粱叶子”[一种小鱼],连条“晴天烂”都打不到。男老大,你可不要瞧人下菜碟。

男老大也不跟大凤多说什么,倒是猴子他们听不下去了,打不到鱼,那是船上多了屁股眼长旋的人。

郭大年觉得,猴子话里有话,是含沙射影。这些可恶的海贼,他们眼里只有老大,而没有他这个政委。再容忍下去,会更加怂恿海贼们无法无天。他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搞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你刚才的话,是可忍,孰不可忍……

猴子故意气他,什么婶可忍,叔不可忍。说你是苏东坡的屁股眼子,纹[文]皱皱的行了吧。

郭大年说,你严肃点,你是与政委在讲话。

猴子说,行啦,别背着麻袋进澡堂子……

郭大年说,我背着麻袋进澡堂子做什么?

猴子说,这也听不明白,装鸡巴呗。

顾老憨故意添油加醋,那是要进女澡堂子呢?

猴子说,那就是装X。

胖子说,要是嘴皮子发痒,就到船帮上蹭一蹭,别他妈在这儿斗嘴。

晌午,胖子包了鲅鱼馅饺子,他给男老大端到舵楼子里。男老大也没吃,他用筷子夹起饺子,一个接一个抛进了大海。

海贼们谁也没说话,他们知道,老大是用一种最简单的方式祭海。出海人不祭海,那是对大海的不敬。

郭大年也出海,他不懂老大这是在祭海。他嘟囔着,这么好的饺子他不吃,反倒给扔进了海里。

男老大没有期盼到大鱼群,一群“晴天烂”出现在海面上,因为晴天烂的脊梁是蓝色的,成千上万条晴天烂聚集在海面上,海面上涂抹了一块深蓝色的巨大斑点。三八号与一七八都跃跃欲试,都在准备撒网的网具。

男老大却发下号令,不要撒网,准备甩线钓钩。

男老大想放过“晴天烂”,打这些小鱼算什么本事,他要对付大海里的那些捕食者,那些凌驾于弱者头上的凶残者。听到要甩线钓鱼,海贼们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眼珠子登时红了。别人甩线,用的是单钩,而一七八用的则是双钩,将两把大鱼钩用铅灌在一只镀铬的笔帽里,鱼饵就是一根白色的鸡毛。先要将鱼钩甩起来,抡得像风车一样圆,带着风声,带着呼啸,“嗖”地飞到百十米远的地方。鱼钩刚一落水,便用力往回拉,越快越好,张开双臂,一张一收,白色的毛飞快地在海水里窜动,就像一条逃窜的小鱼。这时候,就会吸引一直跟随在“晴天烂”后面的捕食者们注意,它们吃惯了活食,食物越活跃,它们会越兴奋。那一条条大黄鲣子,肚皮呈现出金黄色,大的有二三十斤,小的也越过了十斤。还有鬼头刀,条条超过了十斤重,一身青色,面目狰狞。身材修长的燕鲅,尾巴很像燕子。花鲅身上带着美丽的花纹,还有鲐鲅,圆滚滚的身子,像是一根根小棒槌。它们体型健硕,性情凶猛,面对弱小的晴天烂,一口吞下几条。小晴天烂只能往一块聚集,让自己的群体尽可能团结,当快要抵御不住捕食者的攻击时,它们会突然做出同一个行动,那就是翻身,让蓝色的脊梁朝下,让洁白的肚皮朝上,这是示弱的行为动作,也在那短暂的瞬间,让一片白色蒙蔽捕食者的眼睛,让它们眼花缭乱,看不清食物,无从下口。

三八号与一七八的突然出现,拦腰切断了晴天烂与捕食者。从船上甩过来一条条闪着光亮的尼龙丝线,一把把鱼钩上面拴着洁白的鸡毛,在海浪中,洁白的鸡毛化作了飞快游动的小鱼。捕食者放弃了“晴天烂”,它们掉头开始追赶这些突如其来的猎物。等到它们将游速发挥到了极致时,它们咬住的是一把把钢铁鱼钩。有的黄鲣子没有等到追赶上那根鸡毛,它便跟随着鸡毛一起跳进了船舱里当了他俘虏。

大海钓鱼,没有比甩线钓鱼更加刺激的方式了。开始时,大大小小的捕食者并不知道自己中了人的圈套。当它们种群数量在急速减少时,捕食者们才发现,它们追赶的“晴天烂”们已经逃得很远了,而它们正遭到了人们的捕猎。聪明的人用一把钩,一根鱼线,便把它们诱骗得几乎全军覆没。于是,在大个头的黄鲣子,鬼头刀的带领下,捕食者们开始朝着老洋子潜逃。三八号与一七八已经钓红了眼,紧紧跟随在后面,一点也不肯放松。

郭大年担心,我们的船是不是追赶得太远了。

男老大已经有些红了眼,因为遇到一个大鱼群并不容易,不能轻易放过。于是,三八号一七八一路追赶,连饭也顾不上吃,水也顾不上喝。一直追赶到天色黯淡了下来。这时候,男老大才发现,他们的船已经开到了老洋子,而且距离南朝鲜也近在咫尺。他心里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因为从收音机里传出了前轱辘不转后轱辘转的播音声……想掉头往回赶,已经晚了,前一天的天气预报,今天傍晚,海面上将会有八到九级的大风……对讲机里传出大凤哭叽叽的声音,老大,我们怎么办……

风早已经下来了,只是三八号与一七八的人已经沉浸在了甩线钓鱼的狂热之中。胖子提醒着男老大,无论如何,活命是第一位。

一艘南朝鲜的渔政船驶过来,为三八号与一七八引航,把他们引到了一个无名小岛,他们可以在这儿避风。

大凤哭叽叽地,我们死也不能在南朝鲜避风。

男老大骂了一句,放屁!天大的事,我顶着,与你们无干。

男老大嘱咐海贼们,咱们在这儿就是避风,千万不要到岸上,更不要让他们登船。等到风小了,咱们就跑。

大风刮了两天两夜,等到第三天,风势稍弱,一七八引着三八号,没与南朝鲜人打招呼,像小偷一样离开了这个避风无名岛。男老大跟胖子说,本该谢谢人家,咱们却悄无声息地逃了。不地道,也不厚道。

胖子说,没办法,咱们不是找罐子拔,而是罐子拔在身上,不等回去,县里肯定已经知道了……

三八号与一七八在南朝鲜避风的事情,在县里果然引起了不小的波澜。一七八刚靠帮,男老大的脚还没跨过门槛,县里的通知就到了海阳岛,通知男老大到县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去学习。

男老大问支部书记梁广大,我去学习,一七八谁当老大?

梁广大说,暂时由“让干不干的好青年”代理。

男老大说,船到了他手里,也就毁了。

梁广大说,先别惦记船,看看谁来了……

梁广大领出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浑身上下脏兮兮的,男老大虽然没见过这姑娘,可他似乎一眼就看到了姐姐秋鲭的影子。男老大说,你是……

姑娘说,我妈妈叫秋鲭,我姥姥叫车香草,我叫海姿,我知道,你是我舅……

男老大的脑袋“嗡”的一声,这姑娘,真就是姐姐的女儿……他上前抱住了海姿,急得结巴了,你姥姥,你妈妈,她们在哪儿?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海姿“哇”的一声哭丧着脸起来,憋闷了许久,她终于哭出来了,舅啊,姥姥不在了,妈不久前生病,也走了……

男老大拉着外甥女的手,正要带她回家。

梁广大说,县里来人了,要带你到学习班去。岛上不能留外人,赶紧送你外甥闺女离开。

男老大只能把海姿托付给胖子,让胖子带着外甥女离开海阳岛。离开海阳岛,把海姿托付给谁呢?他脑子里猛然出现一个人,女老大高海燕……把海姿托付给她,当舅舅的心里才能踏实。那年月,有问题的人才进毛泽东思想学习班。进去了,十天半月也出不来。海姿也赶巧,偏偏这时候来。外甥女带来了妈和姐姐的消息,她也有很多话要告诉舅舅。匆匆见面又匆匆分手,男老大也不知留下什么叮咛心里才安宁,他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了一颗虎鲸牙齿吊坠,套在了外甥女的脖子上。这是海贼老大给他留下的,带着虎鲸牙,能避灾祸。

虽然没有来得及听海姿诉说,男老大能想象得到,妈妈和姐姐到了辽西那个名叫穷八辈的乡村,会经历怎样的艰难与贫苦。

胖子把海姿交给了女老大。能得到这样的信任,高海燕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似乎也多了份责任。她明白,男老大为什么会把外甥女托付给她。她给海姿洗澡时,发现孩子身上有伤痕。询问时,姑娘只是流眼泪。她也没再追问,给她换了衣服,并让妈用蚬子下面条给她吃。海姿从来也没吃过这么鲜的面条,她一口气吃完了一大碗面条。女老大嘱咐海姿,待在屋里别乱跑。

那几日,女老大也是心神不宁。从北京回来以后,她收到了罗大成的信,虽然在信上没明说,字里行间却透露出他对她的仰慕与赞美之情。她也给罗大成写了回信,可她一直也没收到他的回信。会不会是信寄丢了?或者罗大成又去野营拉练了?她又给罗大成写一封信,接下来她天天盼望着有信来。真的是望眼欲穿,也没有等到罗大成的回信。

直到姐姐从北京写信来,女老大才知道,罗大成正准备出席党代会,已经从军分区调到大军区工作。怪不得,他一直没有写信来。女老大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家里突然多了个海姿,爹妈都问,这姑娘哪来的?

女老大就撒谎说,是在北京开会时,认识了一个内地大姐,大姐的女儿没看到过大海,她想看看大海,这不,没打招呼就来了。

高红亮说,咱这儿是海防前线,告诉她,这儿不能久住,看过了大海,就回吧。

女老大喜欢上了这个俊俏的小姑娘。在她的屋子里,她跟海姿说悄悄话。舅舅托人把她送到了这儿来,海姿对女老大也无戒备。女老大问她什么,海姿就跟她说什么。

你家在辽西,日子过得好吗?

提到辽西提到家,海姿的眼睛湿盈盈,泪珠就要掉下来。

车香草和秋鲭来到这个兔子不拉屎的穷地方,穷八辈的光棍们高兴得手舞足蹈,他们正为娶不到媳妇而愁眉不展,老天爷开眼,就给咱送媳妇来了。有人要娶车香草为妻,车香草执意不肯嫁。她说她男人活着,她要守妇道。更多的光棍盯上了秋鲭,秋鲭才刚刚十六岁,想活下去,只有把自己嫁出去。秋鲭嫁给了李青松,根红苗壮的李青松还有个哥哥李长松,他也没有媳妇,哥儿俩一人一晚,轮流享用一个年轻且漂亮的少女。真的是有福不用忙,无福跑断腚根肠。秋鲭出嫁的第二年,生下了海姿,车香草就生病去世了。十几年来,秋鲭郁郁寡欢,给两条光棍当老婆,她忍受着心理与生理的双重折磨。她一直盼着能回到家乡长山岛,妈临咽气的时候跟她说,等到有一天,把她的遗骨带回老家。她天天盼着能回长山岛,一个春秋寒暑,接着一个春夏秋冬,等到海姿十三岁那年,秋鲭也病倒了。秋鲭也没想到,自己也走到了人生的尽头。闭上眼睛之前,她也跟女儿说,等到有一天,把她的骨头带回老家长山岛。海姿永远也想不到,妈死了没过百日,一天晚上,爸的手竟然伸向了自己的亲闺女……十三岁的海姿决计要逃,要逃回老家,去找她的舅舅。妈妈告诉过她,在老家,她有个舅舅。她的舅舅是船老大……

海姿还没来得及跟舅舅说说话,舅舅让县里来的人带走了。这个照顾她的阿姨是个好人,海姿迟疑着要不要把她的遭遇跟她说,她天天提心吊胆,会有人来抓走她。她天天躲在屋里,不敢出门。越是害怕什么,越有事情发生。

有一天,辽西来的外调人员走进了大队部,他们来找李海姿,据他们掌握的情况,李海姿就在长山岛。

事到此时,高红亮才幡然醒悟,女儿关照的那个姑娘,是车香草的外孙女,男老大的外甥女。阶级敌人的后代竟然隐藏到了自己家里,这还了得,高红亮向辽西来的人交出了海姿,眼瞅着他们带走了海姿。海姿谢过了高红亮,也让他转达对海燕阿姨的谢意。

女老大走进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她要见见男老大。几天光景,男老大瘦得眼睛大了,鼻子尖了,他挂念着外甥女。女老大告诉他,海姿挺好的,让他放心好了。女老大要告诉男老大,她要调进县里工作了,以后,也不能跟他做对船了。男老大冲她点点头,不知是向她祝贺,还是道别?

男老大没在一七八的日子,郭大年当老大,他遵奉孔主任的指示,要多打鱼,打好鱼,让县里的人瞧瞧,不是他男老大能打鱼,“让干不干的好青年”也能打鱼。出海的日子,一七八和三八号像头发疯的牲口一样,在海上东一头,西一头,不论左右横竖都下网,打上鱼来就给广播电台发稿子,三八号又一位女老大诞生了,她的名字叫郭大凤。

如果这样折腾下去,一七八可是毁了。胖子出面制止,不能这样干了,这是胡干乱干。

郭大年说,胡干能提干,乱整能出省。现在我是老大,你们给我闭嘴。

一七八打的全是虾皮蟹子盖,海阳岛人不干了,打不到鱼,换取不到国家的返销粮,海岛的人喝西北风啊。一七八的海贼们也不干了,出工不出力,消极对付郭大年。

女老大已经忍无可忍,再折腾下去,一七八毁了,三八号也毁了。放男老大出学习班,让他还当老大。

孔主任同意,既然这样,你也要再回到三八号。

女老大答应了,也意味着她放弃了县里的工作。一件事情不顺,倒霉的事情接踵而至。大姐从北京写信来,告诉她,罗大成已经当选党代会的代表,他甚至有可能当选中央委员。他已经好多天没再露面,后来,大姐才知道,罗大成被某位中央首长相中,成了乘龙快婿。女老大这时才明白,怪不得,她接不到他的信,她也不怪罗大成,凤凰要往高枝站,人也一样,他没错,因为他和她都没有最后确定恋爱关系。不过,女老大心里挺膈应。接下来发生的,爹把海姿交给了辽西来的外调人员。这件事,她怎么向男老大交待?不等她朝着爹发火,爹倒先冲她大发雷霆,你还是咱们家的成员,你还是我闺女吗?你还是共产党员吗?你的阶级立场,你的党性原则哪里去了?竟然把一个阶级敌人的后代带进家门。如果不是外调人员找上门来,我还蒙在鼓里。一旦让她潜逃了,我们家可要负政治责任的。

她不想跟爹吵,吵也没用,她对不起海姿姑娘了,她更是辜负了男老大的信任。

女老大没有等到男老大跟她要人,她没说是爹把海姿交给了辽西来的人。她把罪过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男老大脸色阴沉,半天没说话。好一会儿,他站立起来,大骂一声,我操你妈!

女老大觉得自己该骂,她说,对不起,我都想打我自己……

男老大悔之不及,他真的看错了人,不该把海姿托付给女老大。她们家是什么人?她们家是革命的红五类,全家红得发紫,他怎么能相信她呢?姐姐的女儿千里迢迢从辽西来到海岛,一定有话要跟他说,他想知道,妈是怎么死的,姐姐是怎么没有的。还有他的外甥女海姿,他从孩子的眼神里面看得到,那种委屈、怨恨和惶恐。可一切由不得他去想去做,孔主任告诉他,县里今年的捕捞指标没完成。海阳岛的梁广大也急三火四,再不换回返销粮,岛上的人就要扎起脖子喝西北风了。

女老大重回三八号,大凤却调进了县里,到县妇联当了副主任。孔主任对这个铁姑娘很满意,不仅是泼泼辣辣的工作作风,他也喜欢她具备的渔家姑娘的特质。大凤生着溜溜肩,而女老大长着宽肩膀。同样的铁姑娘,大凤的手稀溜面软,而女老大的手不柔软还发硬。大凤生着女性的皮肉,女老大身上有股子男人的生硬。大凤长的是蜂腰,女老大的腰板溜直绷硬,少了水性杨花的韵味。关键是女老大性冷淡,而大凤却是一堆干柴,一引燃便能烧起熊熊大火,而且一会儿就能进入到高潮,她会运用口舌,为男女性事增添乐趣。他给过女老大很多次机会,这个女人是墙头上拉屎,眼太高了,他高攀不起。他也对得起女老大,是他让她得到了太多的荣誉,而她给过他什么?好像这个世界上的男人都欠着她的。既然她渴望进步,那就沿着崎岖的小路攀登到顶峰,让她去摘取辉煌的光环。

男老大重回一七八,郭大年心虚害怕,害怕男老大会报复他。于是,他找到了孔主任,不想再当一七八的政委了。

孔主任态度很严肃,目前的形势很严峻,需要你继续留在一七八上。我授权给你,一旦发现男老大驾驶一七八有叛逃的迹象,你可以不用请示,请示也来不及,你不是枪法好吗,你可以一枪击毙叛逃分子。

郭大年心里“咯噔”一声,打了个寒颤。他说,我担心一七八的海贼们会报复我,孔主任,要不把我调到三八号上当政委吧。

孔主任说,那可不行,谁敢派你到三八号,上了三八号,你这个“让干不干的好青年”就成了披着羊皮的狼,想吃哪头羊,就能吃到哪头羊。同样的错误,不会让你犯第二次。所以,三八号你就别上了。你不要害怕男老大,组织上给你撑腰做主,组织上就是你的靠山。

三八号与一七八走船那天,孔主任特地来到码头上,

男老大跟孔主任说,老鬼[轮机手]反映,船机有些毛病,变速箱也有故障。一七八一直没有大修,是不是大修过后再走船?

孔主任没有同意,他说,战场上讲的是轻伤不下火线。在海上,咱们也要发扬不怕吃苦,连续作战的精神。你男老大一贯作风就是白天黑夜连轴转,这个节骨眼上,你可不能掉链子。

走船前,孔主任开了一个动员会。他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中国六水三山一分田,水产大有可为。毛主席还教导我们,革命就是发展生产力,解放生产力。前不久,城里国庆节副食品供应时,人多拥挤,一个老人排队买鱼时给挤死了。这件事,中央领导很重视,领导批示,要想办法,增加市场供应。革命群众一年到头吃不到猪肉。如果再吃不到鱼,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可要大大降低了。所以,我们三八号,还有一七八,都是县里的先进,省市的先进,也是全国的先进,希望你们一定不要辜负这个光荣的称号,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多打鱼,打好鱼,奉献给国家,奉献给革命群众。

走船的那天晚上,天上有阴云,海面上有雾气。断断续续,似乎有个女人在哭泣。间隔一会儿,哭声还会响起。男老大走出舵楼子,他用灯照着海面。透过雾气,灯光照着了一个“海夜叉”,它一会儿露出头来,一会儿又沉入海水之中。哭声就是它发出的,那声音阴森森地瘆人。

郭大年从船舱里跑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支半自动步枪,他要一枪打死这个怪物。

男老大一把夺过了郭大年的枪,在船上,别给我舞刀弄枪的。

郭大年说,母夜叉出海了,又哭又嚎,可不吉利。

男老大说,越是不吉利,越不能用枪打。谁敢打,我就操谁八辈子祖宗。

男老大要把船开到鲨鱼窝去。

航行途中,女老大一直想找个机会,跟男老大解释。怎么解释,能解释得明白吗?悔不当初,把海姿带在身边不离自己左右就好了。她像欠下男老大一笔巨大债务,怎么也无法弥补。

一七八带着三八号开进了老洋子,海水越来越深,海水也越来越蓝,而且蓝得发黑。鲨鱼窝在哪儿?除了男老大,谁也没有去过。在海图上,没有鲨鱼窝的标志。男老大只能凭着记忆凭感觉去找这个神秘的地方。

一只飞行的鸽子突然从半空中落到了三八号上,二凤把鸽子捧在手上。这是一只灰鸽子,鼻子却是白的,眼睛是朱螵色,它的爪子上镶嵌着铜环,铜环上面有英文字。

二凤喊过巧云,剁了它的脑袋,熬鸽子汤喝吧。

彩霞却舍不得,多么美丽的小天使,你们却要喝鸽子汤,别伤害它,它是飞不动了,才落到咱们船上的。鸽子很聪明,为什么不落到一七八上面,鸽子看到三八号上全是女孩子,它知道,女孩子善良,不会伤害到它。

女老大也赞同,留下鸽子,让它恢复体力以后,再把鸽子给放了。它确实不是一般的鸽子,不是信鸽,就是赛鸽,她曾经在部队的一个基地里看到过这样的鸽子。

二凤她们几个还是想吃了鸽子,女老大嗔怪地,出海这一年多,你们快要变成了女海贼,竟然要吃鸽子,你们的心有多狠毒。

彩霞把鸽子装在一只纸盒里面,上面盖着一层尼龙丝鱼网。彩霞还往盒子里面撒了些米,让鸽子吃。她说,快吃吧,吃饱了好飞上蓝天。

鸽子咕咕地叫着,它没有理会喂它的米粒,而是一个劲地叫着。

彩霞以为鸽子口渴了,给它端来了水。鸽子也没有喝水,它只是不停地叫。也许不再理会它的时候,鸽子就会进食,就会喝水。彩霞也就不再盯着鸽子看。

第二天,天空如同洗过了的碧玺一样蔚蓝。天空飘浮着白色的云块,还有白色的海鸥。海上翻腾着白色的开花浪,一切都是那样的祥和纯洁。彩霞再凑到盒子跟前,想瞧一瞧鸽子怎么样了。忽然,彩霞尖叫了起来……鸽子没有了,盒子里面只有一堆灰色的羽毛,还有一些鲜红的血迹。鸽子不知什么时候让海鸥给吃了,彩霞竟然哭了起来。

姑娘们也凑过来,诅咒着海鸥,怪不得海头上的人叫它海猫子,它不但吃鱼,竟然也吃鸽子。太凶残了,太可怕了。

不过是只鸽子,诅咒过后,姑娘们也忘记了这件事。

女老大一直没说话,她又想起了海姿姑娘,她觉得,死去的鸽子就像是那个从辽西来的小姑娘……她在心里骂自己一句,怎么能把海姿与鸽子联想到一起,太可怕了……她不敢再想下去。

彩霞还不停地抽泣,她断断续续地,我一直把海鸥当成天使,可海头上的人都说,为什么要把海鸥叫成海猫子,因为它真的不是什么好鸟,海猫子又馋又懒,心还狠毒。这一回,彩霞真的见识了,海猫子能吃掉鸽子。太可怕了,天天围绕着渔船飞翔的海鸥,原来比披着羊皮的狼可怕,它们是一群女巫样的幽灵。

女老大把二凤喊进舵楼子,让她替自己掌一会儿舵,她的肚子一抽一抽地疼痛,乳房也隐隐发胀。每个月上最让女人心烦的日子又到了,三八号的姑娘们都遵守一个约定,不能把经血扔进大海。她们要保管好经血,等到船靠帮时,带到陆地去。大凤二凤姐妹俩,长得很像,性格却不相同。来例假时,女老大不由得想起了离开三八号的大凤……

女老大说,你姐她怎么样?

二凤说,我也不知道……海燕姐,你不恨我姐吗?

女老大说,恨她什么?

二凤说,她鸠占鹊巢,她占有了属于你的。我姐她真的有点不地道。

女老大说,我真的没想这么多,谁都想进步,进步的方式各有不同,荣誉也不属于哪一个人。想起咱们姐妹,风里浪里,谁都不容易。

二凤挺感动,要不姐妹们服你,大凤她当不了老大,三八号在她手里,早晚要毁掉。到头来,还得你来当老大。海燕姐,听说你要嫁一个大军官?

女老大很干涩地笑了一下,有过这个事情,但是,事情已经过去了。

二凤说,找个对象恋爱吧,恋爱才让人充实,恋爱才让人有个盼头。

女老大说,我知道,你跟梁三宝相好了,好归好,千万不能越线,不能整出光景闹出动静。

二凤说,如果一七八不是三八号的对船,如果那条船上没有梁三宝,咱们天天跑船打鱼,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够坚持多久……

鲨鱼窝,没有明显的界定。男老大只记得,这里的海水颜色与众不同,海水很凝重,航行到这片海域的船,船体会不由自主地的颤抖,那海水里真的充满了神秘。记得当年,海贼老大驾着船来到鲨鱼窝。那时候,男老大还小,他记得他给娘娘上了十支香,香火旺,财运才旺,才能感动娘娘和各路神仙。不知是不是真的感动了娘娘,撒下网打到船上来的全是大个头的红鳞加吉鱼,还有黑鳞加吉鱼,黑鳞加吉鱼被叫成海骡子,个头全在五斤以上。海贼老大大声喊起来,收山喽……海上的规矩,要返航时,闯海汉子们都会大声喊,收山。出海打鱼,就像庄稼人上山种庄稼,夕阳西下时,就会收山。农民收山,渔民收山图的是平安吉祥,寓意着脚下踩着泥土。

这地方,应该就是鲨鱼窝,因为迎面刮的风都阴嗖嗖的生硬。男老大吩咐,下一盘围网,先试一下上层和中层,不行再动用拖网。一盘直径为三个毫米的围网撒进海里,一七八和三八号开始并驾齐驱。一年多的磨合,三八号真的很争气,没有再让一七八嘲笑。男老大以为,还会像很多年前,还会拉上来一大群红鳞加吉鱼和黑鳞海骡子。可谁也没想到,渔船前行没有多远,海面上便翻腾起来,网里面拉进了不是一般的鱼,而是一群鲨鱼。那一条条灰色的大鲨鱼,个头都有二三百斤重,它们瞪着恶狠狠的眼珠子,张着大嘴,露出尖利的牙齿,它们奋力挣扎,想撞破鱼网逃出去。

男老大大喊,起网!

不能给鲨鱼挣扎的空间,让它们积蓄不起足够的力气撞破网,人与鲨的距离越来越近,鲨鱼的大脑袋像笸箩,是一群虎头鲨,属于性情凶猛又凶狠的那一种鲨鱼。绞盘机一边收网,海贼们手里握着铁篙,刨钩,把那些想逃窜出去的虎头鲨击毙拖拉到船上来。鲨鱼窝之行,不虚此行,真就打到了鲨鱼。能打到这么多这么大的鲨鱼,真的让人很兴奋,篙尖朝着鲨鱼的腮扎,这是鲨鱼的命门,扎中了,鲨鱼就会毙命。瞧着一条条大虎头鲨死在自己的手里,小伙子高兴,姑娘们也兴奋。郭大年提着半自动步枪,朝着不驯服的鲨鱼头脑门就是一枪。鲨鱼不挣扎,就很容易拖船上来。

鲨鱼窝只留下了鲨鱼的血水,一七八和三八号要返航了。不能再拖延,天空中堆积着阴云,阴云越来越厚重,风浪虽然不高不大,但那阴云却似乎压得人喘不上气来。天色也黑了下来,白天成了黑夜,船上不得不亮起灯来。云层中雷声隆隆,闪电如同紫蓝色的鞭子,从空中抽打着海面,不知是天上,还是海面上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嘶叫,接下来便是振聋发聩的巨响,好像要把天炸透,海炸翻,渔船给劈成两半。

从来都是无所畏惧的海贼们也吓得浑身瑟瑟发抖,从来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阵势,这样的情景。

男老大明白,在这深秋季节,他们遇到了雷暴。他听说过雷暴,而未曾经历。阴云犹如一口铁锅,紧紧捂着的海面是深深的黑水。天与海之间只有一丝罅隙,厚厚的云层用力摩擦,摩擦产生的火花闪烁着短暂的光亮。当云层兜不住摩擦产生的电量时,便会在突然间发生撞击,那种撞击来自空中,一条紫蓝色的电光在一瞬间闪过,从天空,从云层中,直到海面,海面骤起的巨浪抗拒着猛然抽下来的电鞭,天海间发出一阵撕破大海的巨响,仿佛能击穿大海,能击穿人的五脏六腑。

三八号的姑娘们抱作一团,她们都快要吓破了胆,有的哭泣,有的甚至尿了裤子。

女老大胆怯地问,老大,怎么办?

男老大一声呵斥,马上关了对讲机。

害怕招来电击,船上所有电源关闭了。

一七八的海贼们眼睛直了,痴怔怔地发呆。谁也不敢说话,生怕触犯了什么天条。从云层中击打到海面的雷电距离三八号与一七八越来越近,郭大年躲在船舱里面,他不敢探头。这是一只扶不上架的鸭子。

男老大把胖子、猴子、海赖子喊了过来,一会儿,胖子掌舵,你们俩稳住船,我跳帮过去。

一七八与三八号的距离越来越近,胖子扶着舵轮,猴子和海赖子紧紧地握着缆绳,借助一个涌起的浪头,男老大跳帮到了三八号上。

看到男老大跳帮过到三八号上,女老大真的惊喜交集,她差点流下眼泪,哭泣出声音。男老大才是她们的主心骨,男老大从天而降,女老大差点扑进男老大的怀里。

男老大说,快,我要你一样东西。

女老大蒙了,我?什么东西?

男老大伸出一只大巴掌,把你的骑马布给我。

女老大脸上登时一片绯红,她的心嗵嗵嗵地跳动起来,我没有……

男老大不容她分辨,敢说你没有,我记着你的日子。

女老大转过身去……

男老大怒气冲冲,不能为了面子毁了船。快……

女老大红着脸,把他索取的东西递过去的那一刻,她羞涩地闭上了眼睛。

外面电光闪闪,雷声隆隆,一闪一灭,三八号与一七八仿佛就在天堂与地狱之间穿行。

男老大用右手握着这团纸,左手扶着舷梯,朝着桅杆上攀登。攀登到顶,他向着天空高高地举起了右手。他的手里,握着还带着体温的姑娘的血水。他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风婆婆,雷公公,三八号上全是没出门子的大姑娘;一七八上全是没娶媳妇的小伙子,俺们就想多打鱼,能让乡亲们吃上饱饭,没有人触犯天条,没有人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天地良心,我敢给他们做保。如果有半句假话,让雷劈了我,让电烧死我……雨水从头到脚浇透了男老大,他仿佛与桅杆浇铸在了一起,一动也不动,接受着苍天的检验。他的右手死死地握着,没有渗透进一丝雨水……他记得海岛上流传的那个故事,很多年前,也是一个雷暴天气,雷神和电神一直逗留在海岛上,霹雳电闪,不肯离去。这时,一团大火球滚进了一个打猎炮手的家门,炮手跟在火球后面走出了家门,火球引着炮手,一直走到村口的一棵大槐树下。原来,树梢上面,有一个胖娃娃,胖娃娃的手里拿着一块红红的骑马布,朝着半空中招摇。原来,这个胖娃娃是个成了精的妖孽,因为这块骑马布,雷电也奈何妖孽不得。炮手明白了,火球引他到这儿,是让他除掉胖娃娃手里的那块骑马布。于是,他往土炮里装足了火药,一土炮,击落了胖娃娃手里的骑马布。紧接着,胖娃娃在雷电之下现了原形,原来,这是一只千年修炼成妖的白毛黄鼠狼。而如今,他要扮演那个胖娃娃的角色,他要用一个美丽姑娘的经血,对抗雷对抗电。为了两条船上的少男少女的性命,他自己宁愿给雷电击死。

最可怕的那一幕没有出现,不知是不是姑娘纯洁的经血,雷电没有劈死他,三八号与一七八也没遭到灭顶之灾。电光隐现在阴云中,雷声也渐渐地滚远了。

男老大对女老大说,谢谢你……

女老大对男老大说,我想问问你,你怎么知道,我,我的例假期……

男老大说,这也给忘了?自己想去吧……

女老大小声地嗔怪,真不要脸。

男老大说,我就不要脸。

姑娘们对男老大说,留下来吧,跟我们做伴,我们害怕。

男老大说,天透亮了,雷电也过去了,用不着害怕了。

男老大女老大不虚鲨鱼窝之行,打到的虎头鲨,轰动了县城。人们纷纷跑到码头上,来看这难得一见的大鲨鱼。

孔主任也亲自接见了两个老大,不愧是先进模范,县里要隆重表彰奖励你们。

男老大说,孔主任,我不要奖励,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我想到辽西去,我妈我姐死在了那儿,我去给她们坟上培把土,给她们烧张纸,再看看姐姐留下的孩子……

孔主任爽快地答应了,行,临近年终岁尾,只要你能多打鱼,打好鱼,我给你放假,给你开证明,让你去辽西。

十五个年头了,男老大终于盼到了看望妈妈和姐姐的机会。还有最让他揪心的外甥女,也不知她如今的处境怎么样了……只是这一年里,从春到秋,再到冬,一七八风里浪里颠簸,到了猫冬的日子,还要跟着老大出海。

男老大跟一七八的海贼们说,好兄弟,真的对不起了。

海贼们也愿意成全他们的老大,老大挥手,我们前进,没说的。

回到长山岛的女老大,她收到了一封信。她以为,信会是罗大成写来的,可打开一看,原来信是海姿写给她的……

海燕阿姨:您好!

我本想给舅舅写信,可我害怕舅舅他收不到这封信。于是,我写信给你,我把要说的话告诉你……妈活着的时候,总是给我讲,她的家在海岛,四周全是大海。大海里面有鱼虾,有数不清的海鲜。海岛上还有海鸟,大海的沙滩下面还有蚬子蛏子和海螺,数也数不清。妈临死的时候嘱咐我,妈闭上眼睛以后,一定要想办法,回到咱们老家去,不要待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我不害怕贫穷,我害怕这黑夜里的邪恶。我说出来恐怕你一定难以相信。我妈去世以后刚刚烧过头七,我的眼泪未干,我的父亲,在黑暗的夜色中,他的手就朝着我伸了过来……我惊醒了,当我看清是我父亲时,我对他说,爸,我是你闺女啊……可他说,正是因为你是我闺女,我才要你,别的女人也不可能跟我。你妈没有了,你就要担当你妈没做完的事情……如果不是逼得我走投无路,我不会趁着黎明前的黑暗,跑出了穷八辈山沟,跑到大海边来找我的亲人。阿姨,是我的命不好。我已经找到了亲人,跟梦中的舅舅见了面。可我又让辽西来的人给抓了回去。那个禽兽不如的父亲把我用铁链子锁了起来。到了夜深人静时,戴着枷锁的我成了他泄欲的工具。不仅父亲奸污我,我的那个伯父也不肯放过我。就在我要寻死时,我的小弟弟偷偷地拿来了钥匙,打开了链子上的锁头,我才又一次脱身。一路奔波上千里,来到大海边。要乘船到海岛,需要有证明。我没有证明,在大海边上徘徊时,我给海燕阿姨写了这封信。我觉得,世界上除了我妈妈,就数海燕阿姨美丽。你不仅美丽,你的心像菩萨一样善良。舅舅能把我托付给你,我能看得出来,你和舅舅肯定关系不一般。我真的希望你能成为我的舅妈,我祝福你和舅舅!因为害怕舅舅收不到我的信,才写信给你……

海姿姑娘又来到了海边……她在哪儿?望着大海的滔天巨浪滚滚而来,天海之间灰蒙蒙的一片,女老大眼前一片茫茫然。

大风过后,大海退了大潮。海岛人纷纷走出家门赶海,借着大潮赶海,必定能发海。

在一片水渍渍的沙滩上,一群大大小小的海螺聚集成堆,等到赶海的女人们扒开海螺,她们吓得差点掉了魂儿。原来,这群聚集成堆的海螺在吃一具尸体,尸体上面的肉已经让海螺吃光了,只剩下了洁白的尸骨。看来人是刚死没有多久,因为尸骨很洁白。人命关天,死人可是大事,女人们也顾不上赶海,急忙跑到大队部来报告。

高红亮问,死者是个什么人?

谁也不知道死者身份,但女人们从尸骨上找到了一个物件,那就是一颗拴了线绳的虎鲸牙。

长山岛对面的花园口渔业队也通报,他们丢失了一条小舢舨。大家分析,一定是死者偷了这条舢舨,没想到遇到了大风,船倒了,人也死了。

看过了信的女老大,她又看到了那颗虎鲸牙……她几乎晕死过去,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不幸的遇难者,就是男老大的外甥女海姿姑娘……高红亮也不想保留这颗虎鲸牙,死人留下的东西不吉利。于是他将虎鲸牙抛进了大海。虎鲸牙溅起的涟漪还没平静,女老大又从海底捞回了这颗坚硬而晶莹的牙齿。说虎鲸牙齿能辟邪保平安,它却没有佑护这个美丽善良的少女……整整一夜,女老大没有合眼。第二天,女老大对高红亮说,她想安葬了这个死者。

高红亮说,大队已经当作无名尸处理了,这关你什么事?

女老大说,爹呀,这个死者就是你让外调人员带走的那个姑娘。你知道她是谁……

高红亮惊愕得合不拢嘴巴,这样看来,她到海岛来,就是想潜逃国外。

女老大说,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她摇不动橹,掌不了船,怎么可能潜逃国外。爹呀,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夜深人静,女老大合不上眼。她在想,要不要告诉男老大,他外甥女的遭遇……

公鸡打鸣时,妈也起身,呱哒呱哒拉着风箱做早饭。今天要走船,妈特地给女老大包饺子,让她吃了好“滚蛋”。

饺子端过来时,女老大并没有先塞进嘴里,而是先放三只饺子在旁边的碗里,再放上一双筷子,算作是海姿姑娘最简单的祭祀吧。她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对不起海姿,我想先不告诉你舅舅。等到我和他结束了今年的捕捞任务,打完最后一船鱼时,我会原原本本告诉他,关于你的遭遇。你安息吧……

走船时,女老大看了男老大一眼,男老大的兴致很高,走完今年最后一趟船,他就能到辽西去,去给妈和姐坟上培把土,去看看姐姐留下的孩子。虽然节气已是冬至,因为寒流没下来,海边尚未结冰。郭大年噘着嘴,他真的已经腻歪了,不想再出海。

孔主任给他许诺,再坚持最后一个航次,可以提拔他到公社当干部,不是以农代干,而是真正吃官饭的干部。

男老大在码头上遇见女老大,他觉得挺愧疚,是我要吃到碗底最后这块肉,才拖累你们也跟着出海。

女老大说,是我们三八号跟着你们沾光,我们是牵牛花,借助一七八的身子开花。

男老大说,开始这样说,大伙心里有气。可到后来,你们也没有比我们差,你们不愧是铁姑娘。

女老大说,是心里话吗?

男老大说,是。

女老大说,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很高兴。这回,我们要开到哪里去?

男老大说,还是鲨鱼窝。

女老大说,你不怕再遭遇霹雳火闪?

男老大说,不怕,我没做过亏心事,就不害怕天打五雷轰。

一七八航行在前,三八号紧随其后。一七八虽然维修过,可它毕竟是航行了快十年,有点老态龙钟,有点力不从心。

一路航行,胖子也不闲着。他甩把鱼钩到海里,让船拖着前行。功夫不大,一条十多斤重的大牙片鱼上钩了。别瞧它只有十多斤重,可这么大的鱼,想提它出水可不容易。几个人费了半天的力气,才将牙片鱼提到船上来。胖子一刀剁去了鱼尾巴,牙片鱼在船板上拼命地跳跃,呱哒呱哒,鱼身上的血水顺着鱼尾巴的刀口流淌出来。鱼血流光了,鱼肉洁白晶莹,而且没有一丝的腥味。

胖子说,今天晌午,咱们吃生鱼片。

胖子又把鱼钩抛进了大海,接下来,会钓上什么来,谁也猜不到。

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太阳快要掉进大海时,鱼线崩紧了,又有鱼上钩了。扯呀拽的,好不容易将鱼钩拉扯出水来。这一回,钓到的不是鱼,而是一只沉在海底下的笼网。真扫兴,等到把网笼拉到船上,大家才发现,笼网里面竟然有一只螃蟹。一只谁也没有见到过的螃蟹。它的模样怪怪的,两只眼睛高高竖起,它那八条腿,却是出奇地长,更奇怪的,它身上到处都长着绒毛,像是一个关押在死牢里多年不见天日的死囚。因为谁也没有见到过这样的螃蟹,会不会不吉利,想把它再扔进大海。

胖子说,让老大瞧瞧,说不定,他认得这个老怪物。

男老大看过了笼网里的这只螃蟹,他瞪大了眼睛,那只螃蟹也瞪大了眼睛与他对视。

男老大说,它是一只飞蟹,一只老得成了精的飞蟹。它已经活了许多年,留下它,让它活下去。等到返航时,把它带回去,做成标本放进博物馆里,让人们看看,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飞蟹。

男老大没有说错,胖子从海底拉上来的,就是一只飞蟹。十多年前,这只蟹误入了一只专门捕蟹的笼网里。这只笼网是铁制的,笼口是尼龙的,人们设计的机关,可以进,但不可以出。当年,这只年轻的飞蟹是蟹群的头领。它比所有的飞蟹都聪明,也比同类们有力量,当年,因为笼网里面旋转了鸡肠子,味道很重,它因为贪婪,才钻进了人们投放的笼网。它知道,比起人来说,它就是一个能当作食物的海产品。落入囚笼之后,它挣扎过,也想尽办法钻出笼网。无奈,一切都是徒劳的。于是,它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投笼网的人把它带走,然后再下锅烹饪,把它煮熟,或者制作成一道菜肴。可是,等待了很多天,也没有见到来收获笼网的人。也许下笼网的人忘记了地点,才将这只笼网遗忘在了这里。已经过去了几天,飞蟹这才感觉到肚子饿了,它要吃东西。可他关在笼网里,它无法捕猎,只能将它的钳角伸到笼网的外面,捕捉路过的小鱼小虾,或者什么弱小动物。因为它身陷囹圄,活动范围受限制,它捕猎成功机会很少。只能是等待,它时时要饿肚子,它不得不食用微小的微生物,海潮虫,海蛆。它觉得,它的身体一天天地缩小,而它的触角,它的钳角却在一天天地延长。它浑身上下渐渐地生出了一层绒毛,一层如同胡须一样的绒毛,很有附着力,随着海底潮流经过笼网的大大小小的生物,一不留神,就会粘合到这只飞蟹的胡须上面。因为这些微小的生物,这只飞蟹才没有给饿死。它活了下来,有路过此处的飞蟹,失去自由的它成了同类们的活教材。再遇到笼网,一定要记得,要绕过而行。在海底下,在笼网里,这只飞蟹静静地度过了十多个春秋寒暑。它真的修炼成精了,它不再挣扎,不要消耗能量体力。等待着机会,不是有人能来解救它出笼网,而是等待到笼网腐烂锈透,笼网已经锈迹斑斑,再过不了多久,它就会走出笼网而获得自由。

男老大一直看着这只飞蟹。本来飞蟹也直直地竖着眼睛,也逼视着这个男人。可逼视了一会儿,它胆怯了,退缩到了角落里。男老大终于看懂了,这里是一条飞蟹迁徙的途径……

男老大记得,爹还驾船出海时,他一直就想找到飞蟹的迁徙路线,找到飞蟹的栖息地。可他找了一辈子,也没能找到,有一年开春时节,网里打到了飞蟹,那一只只大飞蟹,足足超过二斤重。飞蟹的甲壳里面全是金黄色的籽。爹问他,大海里头什么最鲜美?他说,大飞蟹。爹又问,飞蟹什么季节最肥美?他说,开春时节。爹说,错错错,只有寒冬时节,飞蟹才最肥最美。因为它们要度过一个冬天,他们要积蓄很肥很厚的脂肪,所以,寒冬里的飞蟹最肥美。

男老大看了一下海图,从这片海域,再向东南,有可能追寻到飞蟹过冬的栖息地。

男老大吩咐,把一只专门拉毛蚶的笼网推进大海。沉到海底,让笼网下方的铁刨钩像犁杖一样深深扎进海底的泥沙中,然后缓缓前行。隐藏在泥沙里的各种贝类统统落入了笼网里。可男老大要的不是贝类,他要的是飞蟹。拉到船上来的贝类再统统扔进大海。然后,接着再拉。

一七八沿着男老大认定的航线前行。

郭大年提醒,老大,再往前走,我们就要越界了。

男老大头不抬眼不睁地反问,大海还有边界?

郭大年说,继续前行,我们真的要闯进外国的领海了。

男老大仍不理睬郭大年。

郭大年又看过了海图,他大声喊叫起来,我们已经闯进了外国的领海。

男老大一声怒喝,给我闭嘴!

年年岁岁进入冬季,飞蟹们都要开始迁徙。它们要离开黄渤两海,朝着越冬的栖息地跋涉。当年,飞蟹王误入笼网后,新的飞蟹王者也诞生了。它已经在这个群体中当了几年王者,它熟知迁徙路线,它辨认得出哪里是人类设下的机关陷阱,哪些食物是诱饵。飞蟹不怕自然界的任何天敌,因为它们身上披挂着坚硬的铠甲。飞蟹的武器也厉害,坚硬的大钳角能够夹断鱼虾的脊梁骨。走在前面的飞蟹是开路先锋,它们沿着那条多年探寻出来的路径,会在最短的时间抵达越冬的栖息地。紧随其后的是飞蟹武士,如果遇到骚扰,武士们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与敌人展开殊死搏斗。今年刚刚出生并且尚未成年的飞蟹走在中间,只有它们健康成长起来,飞蟹这个种群才能发展壮大。飞蟹的栖息地是一片平坦而柔软的海底,金黄色的沙子,就是飞蟹御寒的棉被。冬眠前,飞蟹们拼命地进食,尽量让自己的体重增加。体重增加,脂肪加厚,飞蟹才能度过漫长的冬季。吃饱喝足,飞蟹们便开始吃沙子。吃进沙子是为了体重更重,飞蟹可以遁入海底的沙土中。不会受到海水浮力的影响。当飞蟹们一个个遁入到海底,它们的身上遮盖着厚厚的沙子如同棉被一样温暖,神仙的眼睛也看不出这片海底隐藏着一个飞蟹的种群。在这个漫长的冬季,雌性飞蟹肚子里千万颗卵子正在孕育,雄性腹腔里的精子也在发育,等到明年开春,小飞蟹就会孕育出生。它们生长得很快,没过几天,小飞蟹们便能跟随大队人马一道长途跋涉了。

飞蟹王者正在海底下做着美梦,三八号与一七八拖拉的笼网刨钩惊扰了飞蟹们的美梦。尖利的刨钩深深地扎进了海底的沙土里面,将已经进入冬眠的飞蟹刨了出来,飞蟹们一个个仰面朝天。已经冬眠的飞蟹思维迟钝,肢体僵硬,接下来,它们让“剐地穷”[拖网]拉进了网里。当无数个铁青色的大飞蟹给拉到船上后,大伙欢呼起来。这些天的寻找没有白费,终于找到了飞蟹越冬的栖息地。三八号与一七八投入到了紧张的捕捞作业之中,他们先要把海底泥沙里的飞蟹刨出来,然后再用拖网拉上来。开始了紧张的劳作,两条船配合默契,沿着这一区域,不其烦地耕耘着海底这片沃土。

水产公司的收购船开来了,他们把飞蟹转运到运输船上。三八号也把发现飞蟹的电报发送出去,让更多的渔船开到这片海域,加入到捕捞飞蟹的作业之中,为的是让更多的人民群众吃到难得一见的大飞蟹。这个冬天,沿海城市几乎满大街都是大飞蟹,几乎所有的人都吃到了大飞蟹。满载而归的渔船要返航了,大家都很感谢三八号与一七八,因为他们的无私奉献,让更多的人有机会打到飞蟹,让更多的人吃到大飞蟹。他们要回去了,他们向男老大和女老大告别,你们也早点收山吧,年年元旦前夕,总有一场寒流要袭来,今年也不例外,早点回家吧。

男老大说,等到打到这碗底最后一块肉,我们也就收山了。

女老大与男老大通话,天气预报说,今年的寒流已经生成了,正在南下。我们已经够本了,别太贪了,真的要收山了。

男老大还是那句话,打到碗底最后一块网,马上收山。

等到三八号与一七八装填满了肚子,海面上的风势大了,吹在脸上,好像刀子扎进了肉里。海面上的浪涌也变得躁动不安起来,上下左右撺掇着船。

女老大头一回命令男老大,必须马上收山。

就在一七八停止了作业,收起网具,准备掉头返航时,船机却停止了轰鸣,在这汹涌的海面上,船失去了动力,那是最可怕的事情。确实,一七八面临着最可怕的事情,船机主轴断裂,无法修复。

容不得男老大多想,他马上向女老大报告情况,并让三八号向一七八靠拢,把船上的人员转移到三八号上。他命令海贼们,放弃所有的东西,马上转移到三八号上。他说,郭大年,你是政委,你马上带着大伙转移。

郭大年反问道,我们转移,你呢?

男老大火了,少给我废话,人命关天,马上转移。

郭大年还在拖延,你是不是让我们转移,而你想一个人驾船叛逃。这里已经是外国的领海,我们一直在外国的领海作业,我也一直在暗中监视你。你觉得时机成熟了,是不是这样?

男老大已经怒不可遏,他叫过胖子,一七八已经靠过来了,你马上带着船上的弟兄们转移。记住,要一个不少地带他们回家。

一七八的人已经无法靠帮,人无法跳帮到三八号上去,只能用吊杆,把人从一七八吊到三八号上去。失去动力的一七八左右摇摆,船舱已经进水了。郭大年也顾不上那支半自动步枪,他也给吊到了三八号上。

女老大发现,所有的人都转移到了三八号上,而唯独缺少了男老大。她顾不了许多,她不能丢下这个男人。她让胖子操舵,她从吊杆上了一七八。这只船在风浪中已经无法操控,人在上面,站都站不稳,无法行走。女老大一边呼喊男老大的名字,一边扶着栏杆,爬上了舵楼子。

眼前的一幕让女老大惊愕了,男老大已经用绳子将自己死死地捆在了舵轮上面,他要与一七八共存亡。女老大扑上前去,拼命解着男老大身上的绳索。她大声骂着,你彪啊……

男老大真的要跟一七八同生同死,真的,船倒[沉]了,老大哪还有脸活着。不要管我,你带着大伙回去,一定要回去。

女老大瞪着眼睛,你忘了,老大不回去,我们也回不去啊。

男老大捆自己用的不是五锁扣,也不是猪蹄子扣,而是绕了三圈的驴蹄子扣。在那短暂一刻,女老大用刀子割开了捆在男老大身上的驴蹄子扣。

女老大骂道,就是为了这些姑娘小伙子,你也要活着……

男老大什么也没有带,他把佛龛上的毛主席像装进了怀里,把里面那尊他供奉了很多年的娘娘像也装进了怀里。

就在女老大带着男老大离开一七八的那一瞬间,一七八消逝在了风浪中……

一七八倒了,男老大的心也碎了。他心痛得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泪水与海水混在一起,他喃喃地,对不起……

从西伯利亚袭来的寒流前锋已经抵达了这片海域,天有不测风云,接下来,三八号要面对的七到八级的大风,还有低温寒冷的考验。没有等到老大的命令,大伙把棉衣都穿到了身上,外面,捆扎了胶皮雨衣,鞋子上面也扎了棕绳。大海翻脸比脱裤子还快,刚刚还是一片祥和,瞬间就不见天日,掀起的大浪高过了船的桅杆。

女老大把舵把子交给了男老大,她说,我从来也没在大风大浪里掌舵,你是老大,你来掌舵。

男老大说,我的船倒了,不再是老大,也没有资格再掌舵。你一点也不比我差,甚至比我还强。

男老大说的是真心话,刚刚那一幕,三八号与一七八接近时,风高浪大,稍不留神,就会撞船,人也过不到那船上去。不到两年光景,女老大真的成了闯海汉子,

寒潮的方向来自西北,三八号就对准西北方向航行。一个个大浪都高过了三八号,有时候,三八号还沉浸在浪里没有露出船头时,又一个大浪盖过来,又将三八号按进了海里。这时候,一定要匀速航行,而且要对着风向,不能偏离,更不能掉头。一道更大的浪涌滚滚而来,三八号开始像个攀登者,浪涌将三八号托举到了浪的顶峰时,三八号又开始向涛谷中滑降,一直降到谷底,抬眼望去,四周全是浪涌的山峰。虽然面临着大风大浪,可姑娘们心里很踏实,因为一七八的海贼们终于有机会与她们在一条船上相处。胖子吩咐大家,不管什么东西,能吃尽量吃饱肚子,接下来,恐怕要吃不上饭,也没有饭吃。

贴着海面飞行的风,把一片片白色的浪花削成碎末。半下晌,阴云浓重,寒潮裹挟着雪花与浪花,一块儿砸向了三八号。

在风浪艰难起伏的三八号就像一头负重的老牛,在沼泽地里跋涉。

郭大年建议,要不要扔掉船舷里的重载,船有重载,会不会危及到船的安全?

男老大说,这时候卸掉船上的重载,更是危险,倒是船舱里有载压得住船,不会让风浪将船颠簸到半空去。

郭大年说,贪婪害死人,如果不是贪婪,早点收山,我们哪里会遇上风……

女老大说,闭嘴,你身为政委,紧急关头你不给同志们鼓劲,反倒发牢骚,居心何在?

郭大年讨了没趣,他悻悻地走了。

女老大不时地用眼睛瞄着男老大,男老大说,切记,在这样的天气行船,一定要顶着大风大浪航行,千万千万不能偏离航向。

女老大说,每一个大浪打过来,从船顶上盖过去,我就像死过一次……

男老大说,再不要说这个字眼,老大就是大将军[主桅杆],就是龙骨,是罗盘,是大伙的主心骨,三十条人命握在你心里,你一定要把他们带回去。

女老大说,他们都那么年轻,爱情等待着他们,美好的未来等待着他们……

男老大说,老大就应该这样想。

半下晌时,天色已经黑下来了。风浪越来越大,风在海面上打着旋转,一阵阵侧风袭来,三八号一会儿倒向左边,一会儿又向右侧倾斜。

男老大向女老大示意,到了应该“拉包”的时候,他们把船上的网具,连同被褥物品用绳子捆在一起,拖在船的后面,用这种方式校正船体,不为风浪左右。

“拉包”进行了一会儿,刚刚稍微稳定一会儿的三八号又开始剧烈左右摇摆,并且倾斜严重。

女老大问,怎么办?

男老大说,只能“拖捞子”。

这是出海人自己救自己的最后一招,将船上的铁锚抛进大海,船只拖着铁锚匀速航行,抵御风浪,也抗拒左右倾斜。但是,“拖捞子”需要冒险,不到危机时刻,不能“拖捞子”。海贼们按照男老大的吩咐,用胶皮将铁锚尖包裹起来,然后投放进大海,所有人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那就是锚尖会让海底的礁石给勾住。三八号真的很幸运,它航行的海底是一马平川的沙底。“拖捞子”拖得很顺,没有遇到障碍。

一个接着一个危机袭来时,又一个个都给化解了。巧云紧紧地拉着猴子,她跟他说,等到船靠帮,咱们俩就结婚。

梁三宝也跟二凤说,咱们也不偷偷摸摸的,光明正大地相好,管天管地,还管着人家搞对象。

彩霞把她平时写的日记和诗歌都装进了一只瓶子,盖上了胶皮盖子。如果最坏的事情发生了,三八号会沉没,而瓶子永远也不会沉没……

平时偷偷摸摸相好的姑娘小伙子们也不再避讳,想起来都笑自己,搞对象也不是搞破鞋。在心里说句不该说的话,如果三八号真的倒了,白活二十多岁,亏不亏呀,连男人的手都没有握一下,连爱情是何物都不知晓,更不要说经历。

笼网里的那只飞蟹也感觉到变天了,在船上这几日,它一直在觊觎,寻找逃跑的机会。与人相处,它也有了人的智慧,它终于看明白了,因为没有海水的浮力,封锁笼网那道机关终于现了原形,它可以轻而易举地逃出笼网。趁着人们与风浪抗争时,它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大海。

三八号是条好船,在风浪中颠簸了半天,它依然坚挺如故。真正考验三八号的是在夜间航行,风浪会在黑暗中越发狰狞可怖,会发生许多意外,会让人措手不及。男老大把姑娘和小伙子组织起来,分开休息,轮流上阵。夜间气温会很低,他经历过寒潮,航行的船只害怕风浪,更害怕低温结冰。连日捕捞,连日劳累,几乎没有正经吃东西。紧接着遇到风浪寒潮,大家真的有些坚持不住。这个时候,一定要挺住,精神不能倒下。黑色的夜幕,黑色的阴云,三八号的灯光只照射一橘黄色的光亮,仿佛天海之间只存在着这点点希望。已经精疲力竭的人们知道当前的处境,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老大的身上。因为一七八倒了,男老大的心情很坏,他心里很难过,但他不能表现在脸上。船毁了,可以再造,人可不能毁。他知道,三八号与一七八的人全都看着他,他不阴着脸,而是虎着脸。他让大家用绳子拴住腰,固定在船上。身在前后颠簸左右倾斜的三八号,人人都想到了最可能发生的,可又最不希望看到将要发生的这一现实。

临近午夜,气温骤降。扑到船上的海水重新退回到海里,遗留在船上的海水,立刻结成了薄薄的一层冰。

老大招呼海贼们,拿出你们的力气和勇气,姑娘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马上都到甲板上,到船头上,给我砸冰。

海贼们也都抖擞起精神,抡起手里的保险斧,挥起刨钩,能用上的有分量的铁器全都用上了,把船上已经结成的冰砸掉。如果任由扑到船上的海水一层又一层的结冰,会越结越厚,船体也会越来越难以承受,最后不用波涛给船淹没,船只自己就不堪重负而沉没。

男老大站在船头,这里是最危险的地方,每一个大浪首先要撞击的就是船头,浪头要按下船头,想要三八号驯服。如果驯服,那就是倒下。男老大与他的弟兄们抡起手里的保险斧,大刨钩砸冰,砸过一层,又结上一层,他们只有不停歇地砸。

舵楼子里的女老大心如火燎,她也想加入到砸冰的行列,她想把舵把子交给胖子来掌。

胖子说,老大就要掌舵,没有人能顶替得了你。

女老大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零点。零点十九分,她拿起扩音器,大声喊,同志们,现在是北京时间,一九七六年元旦的零点十九分,同志们,新年好!

三八上一片欢腾,新年好!

男老大也大声喊,三八号,不能倒。

男人女人一起喊,不倒,不倒,就不倒。

三八号已经整整顶着风浪航行超过了十二个钟头,女老大让胖子看看海图,三八号所处在的位置。

胖子不会看海图,但他能判断出船走在什么位置。如果再顶着风浪航行四五个钟头,最先接近的是小龙岛。

一盏桅灯发生了短路,船上的照明一下子黯然下来,姑娘们发出一阵尖叫。

胖子立刻打开了预备好的大手电,给砸冰的人照明。

危急时刻,只有郭大年躲在船舱里。可船舱里也涌进了海水,他也无处可躲。

胖子大声斥责,你呀,白披了一身男人皮,连个姑娘都不如。

郭大年委屈地说,我,我插不上手。

胖子说,哪怕你给大伙鼓鼓劲。

郭大年就喊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女老大的大喇叭又叫起来,我们的正前方,就是小龙岛。到了小龙岛,三八号就到家了!

三八号上没有结下冰,男老大的身上棉衣湿透了,棉衣上面结了一层冰,他用身体的热量抵御着寒冰,寒冰也一点点地消耗着他身体的热量,因为砸冰要付出巨大的体力,他也消耗着身体的能量。

胖子也顾不得协助女老大掌舵,他也将自己用绳子捆到了船头上,与男老大一起砸冰。

胖子喊起了号子,他喊一声,谁要不卖命……

大伙应和一声,将来打光棍!

胖子再喊,谁要耍心眼……

大伙再回应,养孩子没屁眼!

三八号终于挺过了黎明前的黑暗,风势似乎弱了。

男老大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支撑着身体没有倒下。他对胖子说,你去,去帮着老大抢滩……

三八号用最后一点力气,顶着狂风和寒潮,终于在小龙岛南面的海滩抢滩成功了。

整整砸了一夜冰的海贼们,他们真的使完了吃奶的气力,用最后一丁点的力气,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今天是这一年当中二九的第二天,男老大在三八号抢滩的那一刻,他问了一句,船上的人,丢没丢?

大伙告诉他,没丢,一个也没丢。

老大太疲劳了,他的身体已经快要冻僵了,他的眼皮也睁不开了……

胖子大声喊,赶快救人!

倒下的都是男人,而能够拯救男人性命的,也只有女人们。

女老大嚎叫着,他们命都豁出去了,咱们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快啊……

胖子帮着女老大把男老大拖进了舵楼子,她知道,他身上的血水正在凝固,正在结成冰砣……她顾不得多想,用刀子割开了他那已经结成冰甲的棉衣。她也脱下了身上的衣服,她顾不得羞赦,她要用自己的体温,温和他那冰冰凉的身体,融化他快要结成冰的血液。开始时,女老大呼喊男老大,他还能听得到,还能发出微弱的回声。可是,渐渐地,他的声息更弱了,眼睛也睁不开了……女老大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老大!梁海天!秋鳀……他都没有反应。不能再拖延,更不能耽误,死神正在拉着他走近地狱,他已经走到了死亡的边缘……她什么也不顾了,脱光了衣服,赤裸着身子,她做出了一个大字,俯卧在这个男人的身躯上。她要把她身体的热量全部奉献给他,她的皮肉紧紧地贴着他的皮肉,他的身子还是冰冰凉,他的神智也正在消退。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她面前死去。她用自己的身体用力摩擦着他的身体,她用力亲吻他的嘴,他那僵硬的嘴唇似乎有了反应,她用舌尖撬动着他的牙齿,她往他的口腔里面呼气,她要把她生命的气息输送给他,紧紧贴着的胸膛似乎能够感觉到,他的心房开始有了搏动……她用亲吻的方式,向他传递生命的信息和气息。她大声地跟他说,知道吗,我们创造了奇迹,三八号顶着大风大浪走,我们的船没倒,我们活下来了。真的要活下来了,还有那么多的事情等着你……她拼尽全力,用自己的身体摩擦着他的身体,身体表层的热量,无法缓解已经快要接近冰点的血肉之躯。她的舌尖敏感地感觉到,她已经撬动了他紧紧咬着的牙关,他的牙齿已经松动罅隙,他的牙齿轻轻地咬了她的舌尖……于是,她用力呼气,他的嘴唇又大又厚,他大口大口接受着她的热量和能量。她跟他说,昨天晚上,海面上的风力达到了八级,如果你不在三八号上,我真的挺不过来……她已经能够感觉到,他身上的血液开始了流动,他那微弱的心跳也加快了……她说,我知道你死不了,因为我不会让你死。你还惦记着娶我当媳妇。你知道吗,那次发海,你背着我往医院跑,那时候,不是我的心让你摘去了,你掳走了我的魂……她的心,她的身躯就是一根电极,她能融化一座冰山。一座冰山融化了,融化成了海水。她再往他嘴里呼气,她的舌让他给牢牢地噙住了……他和她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他们久久地亲吻,他们疯狂地接吻。他抱着,她也抱着他,她抚摸着他的身躯,他也抚摸着她的身子……以前只是在梦里,她抚慰着自己,他也是这样……铁姑娘也是柔情似水风情万种……她扶助着他,让他进入到了她的身体,她很坦然,那一刻,他也真正的体验到了生命的温暖。他用力抱紧这具让他复苏的血肉之时,他的胸口与她的胸口之间有一个小小的硬物,就是那颗他送给外甥女的虎鲸牙……就在刚刚他朝着地狱大门走去时,他遇见了了海姿。海姿笑吟吟地对他解开领口的纽扣,让他看这颗虎鲸牙。转瞬之间,海姿不见了,他大声喊,你在哪儿?海姿回答,我在你身边……因为有了她,他能够重新从死亡的边缘走了回来,重新获得了一次生命……

这个冬天的第一个寒潮已经过去了,海天之间透出了晨曦,海滩上的那堆篝火不再熊熊燃烧,已经成了一堆橘黄色的炭火,显得那样温馨……

新年伊始,鳀的巨大种群已经成年,它们从南方的海域正向着北方海域回游,它们要回到出生地,长山岛外的那片海域,在那儿,完成鳀的生儿育女,传宗接代。鳀的后面,紧紧地跟随着一大群捕食者。捕食者们也一路尾随,一路捕食,一直到北方的海域。刚刚经历了寒潮,冉冉升起的那轮太阳分外娇嫩鲜艳。新的一天开始了,新的一年也开始了……

责任编辑 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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