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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本《庐山远公话》摸象记

2016-12-07钱汝平夏首磊

关键词:凡夫世间敦煌

钱汝平 夏首磊

(绍兴文理学院 越文化研究院,浙江 绍兴312000)



敦煌本《庐山远公话》摸象记

钱汝平 夏首磊

(绍兴文理学院 越文化研究院,浙江 绍兴312000)

敦煌本《庐山远公话》是迄今发现的最早的话本小说,具有重要的文学、宗教学、俗语言学等多方面的研究价值。文章在研读项楚先生《敦煌变文选注》(增订本)的基础上,通过校核原卷,对项先生的校注提出一些商补意见。

敦煌;惠远;委世;具足;筋皮;鸡皮

《庐山远公话》是敦煌通俗文学作品中唯一明确标为“话”的话本,也是迄今发现的最早的话本小说,它明确宣告宋代之前就有话本的流传。《庐山远公话》是运用因果报应学说宣扬佛理的“释氏辅教之书”。故事情节曲折,人物形象生动,是一篇比较成熟的作品。笔者研读《庐山远公话》是以项楚先生的校注本为读本的[1]。项注博大精深,举凡文字校勘、词义训诂、佛典阐释,应有尽有,实是熔文学、民俗学、文化学于一炉的高水平专著,洵推绝诣。但笔者拜读后,愚心亦略有所觉,所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今将一得之见述之于下,非敢希踪时贤,聊作补白而已。

1.惠远于旃檀和尚处,常念正法,每睹真经,知三禅定而乐,便委世之不远。(1783)

按:“委世之不远”颇费解。早于项注的注本,如伏俊琏、伏麒鹏《石室齐谐——敦煌小说选析》(以下简称《选析》)将“远”字疑为“还”字之误,而委世即弃世。[2]42若如伏氏所释,则应当理解为惠远“常念正法,每睹真经,知三禅定而乐”后就抛弃人世去修道而不还俗了。这样的理解显然不确,因为惠远在此之前早已出家,不存在“常念正法,每睹真经,知三禅定而乐”后才去弃世修道。而项楚先生发挥他精熟内典的特长,将此句理解为“言不须远离人世而上生第三禅定天,便能获第三禅天之乐,委即委弃之义”。项注明显比伏注进了一步,但从语法上尚难讲通。笔者认为,理解该句的关键在于:(1)“委”字到底作“委弃”还是“知委”解。“委”作“知委”解,文献不乏其例。如杜甫《示从孙济》诗:“平明跨驴出,未委(一作知)适谁门?”黄庭坚《谢应之》诗:“去年席上蛟龙语,未委先生记得无?”范仲淹《与中舍书》:“请三哥指挥儿侄知委,保重,保重。”宋周密《武林旧事·四孟驾出》:“仍先一日封闭楼门,取责知委,不许容著来历不明之人。”敦煌变文中也有其例,《秋胡变文》:“臣别家乡,已经九载,慈母死活莫知。臣今忠烈事王,家内无由知委。”蒋礼鸿先生云:“知委就是知。”[3]本文中亦有内证,如:“老人渐近前来,启而言曰:‘弟子未委和尚从何方而来,得至此间,欲求何事?伏愿慈悲,乞垂一说。”又:“远公曰:‘老人住居何处?听法多时,不委姓名,要知委的。’”均可证。(2)“世”字作“人世”“世间”“俗世”解,当然不误,但一来伏注从事理逻辑上难自圆其说,二来项注从语法上亦不能讲通。理解此句还得另辟蹊径。笔者认为,佛典中常有“世出世间”“世出世法”的说法,“世”“出世”两词经常连用,如《大乘起信论》曰:“三者用大,能生一切世间出世间善因果故。”《胜鬘经》亦云:“世间出世间善法。”例多不备举。“世”即俗世,“出世”即通俗所谓的佛教的涅槃境界,或者说彼岸世界。因此,笔者疑此句“世”字上脱一“出”字,当作“便委出世之不远”。若能按上述说法来理解,那么这段话可解释为:惠远由于常念正法,每睹真经,知三禅定而乐,于是就知晓了出世并不遥远,在俗世修行也能体会到禅悦的道理。同时,“委出世之不远”从语法上也可贯通,该句实是动宾结构,“委”是及物动词,“出世之不远”是名词性短语,“之”字起取消句子独立性作用,使“出世不远”这个独立句子成为名词性结构。

2.时愚(遇)晋文皇帝王化东都,道安开讲,感得天花乱坠,乐味花香。(1822)

相公问:“汝念得(《大涅槃经》)多少卷数?”远公对曰:“贱奴念得一部十二卷,昨夜惣念过。”(1848)

3.远公梦中瞻礼无休,远公是具足凡夫,感得阿閦如来受(授)记。(1829)

按:项先生于“具足凡夫”下出注曰:“十相具足的堂堂男子。‘具足’指十相倶足,即诸根具备,身体健全。”并博引延寿《警世》《水浒传》、敦煌本《父母恩重讲经文》等文献来证明。伏俊琏、伏麒鹏亦云:“具足,佛教名词,意为‘圆满’。”[2]45从俗世的角度来说,“具足”指十相俱足,诸根具备,身体健全,自然不误,吴方言骂有生理缺陷或比较笨拙之人常用“十弗全”(十不全)之语,可反证“十全”即十相俱足,实是褒义词。但关键是“具足”下尚有“凡夫”一词,从佛法的角度来说,虽然十相具足,但不会佛理,就是凡夫,就带有贬义。再从文中语气来看,这个“具足凡夫”明显带有贬义,至少是自己谦称,绝对不能用“十相具足的堂堂男子”来解释。正是因为自己是十足的凡夫,所以感得阿閦如来授记才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否则又有什么稀奇?“具足”的本义当然是“圆满”“齐备”“充足”之意,但是后来逐渐虚化,已有“十足”一类副词的意义,这在文献中不乏其例。宋释道原《景德传灯录》卷五:“于是印宗执弟子之礼,请受禅要,乃告四众曰:‘印宗具足凡夫,今遇肉身菩萨。’即指坐下卢居士云:‘即此是也。’”宋晁迥《法藏碎金录》卷一:“世间法或能舍去大权位者,有语云:‘如释重负。’出世间法有语云:‘菩萨断除五事。’所谓五音能令众生生死相续,不离其重担,因思二重之累。予且于世间法中不当重负矣,犹于出世间法中欲得离其重担,自念具足凡夫,未知智力志愿果何如哉?”无须多举,足可知此“具足凡夫”是谦抑或贬义之辞,释为“十足凡夫”,颇为确切。

4.于是远公重开题目,再举经声,一念之终,并无厥(阙)错。(1848)

按:“远公重开题目,再举经声”一句,原卷实作“远公重开题日,再举既经声”。“日”字校改为“目”字,自然极确,文中“日”“目”,“白”“自”字互讹,屡见不鲜,据文中上下语气校改,自无问题。但关键是“既”字该如何处理?项注云:“此句原作‘再举既经声’,《变文集》校记:‘既字衍文。’今删去既字。”项先生从《变文集》校记所说,删去“既”字,自然文从字顺,一般的过录本均如此处理,如伏俊琏、伏麒鹏《选析》及黄征、张涌泉的《校注》就是如此。但《校注》云:“举,原录下有‘既’字。原校:‘既’字衍文。按:‘既’因‘举’音近而衍,今删去。”[5]282举,《广韵》见母语韵开口三等上声遇摄;既,《广韵》见母未韵开口三等去声止摄,音不相近,无由音近而衍。如此处理,方便是方便了,但并没有解决根本问题,即这个“既”字为何会是衍文,没有一个说法。其实“既”字并不是衍文,而是一个讹字。“既”实乃“即”之讹字,“即”“既”因形近互讹,其例不烦备举。“即”字本当在“远公”之下、“重开”之上,由于抄手起初漏抄了“即”字,后来发觉,遂在“举”字之下补上一“即”字,却又错成了“既”字。因此,此句应过录为:于是远公既(即)重开题目,再举经声,一念之终,并无厥(阙)错。

5.从此阿娘大命转然,其母看看是死,叫声动地,似剑剜心。(1852)

按:“似剑剜心”,原卷实作“似剑到心”,其义可通,未知项先生为何要改为“剜”字,且不出校记,百思不得其解,伏俊琏、伏麒鹏《选析》及黄征、张涌泉的《校注》亦如此作,或是未细核原卷而踵《敦煌变文集》之误。“到”字用语奇特,较之常用、熟用之“剜”“刺”“割”等字明显更胜一筹。

6.三寸去(气)断,即是来生,一人死了,何时再生。(1870)

按:项先生于“三寸去(气)断”下出注曰:“原文‘去’是‘气’字音误,下文有‘所欲皆从三寸气生’之语可证。”项注以本校法校出“去”乃“气”之音误,自然精确。然“去”“气”何以能以音近互讹,却未说明。“去”“气”两字中古音相去甚远,据《广韵》,“去”字乃丘倨切,溪母御韵开口三等去声遇摄;“气”字去既切,溪母未韵开口三等去声止摄。两字虽然声母、开口、声调相同,但韵母不近。而据罗常培先生研究,唐五代西北方音“去”字多读为k‘i[6]49,或读k‘e,声母、声调均同,而韵母与“气”同属止摄,读音相近,故能以音近互讹。吴方言中“去”“气”两字完全同音,均读qì,诸暨方言中“去”读k‘ì,如“你到哪里去?”说成“侬到哪搭k‘ì?”与唐五代西北方音完全相同,声母仍为溪母,与读qì音的“气”字不同音。

7.鸡皮鹤发,当(常)欲枯干;眼暗耳聋,青黄不辨。(1862)

按:“鸡皮”原卷实作“筋皮”,项先生没有出注说明为何校改“筋”字为“鸡”字。从字面意义上来看,校“筋”为“鸡”,自然不误。但“鸡”字为何误作“筋”,需作说明。“鸡”误“筋”,乃是音误所致。罗常培先生认为,鼻收声在现代西北方音里的消变是从唐朝起已然开始的,不过那时只限于后鼻音的一部分,后来不单所有附后鼻音的韵一律消变,而且连闭口音、前鼻音两类也都被波及[6]90。敦煌曲子词中有《失调名·听唱张骞一新歌》一词,标题“新歌”原作“西歌”,就是唐五代西北方音中前鼻音多脱落的缘故。具体就该句来说,“筋”据《广韵》是见母欣韵臻摄,就是因为欣韵前鼻音脱落,故与齐韵的“鸡”字互代。又该句中的“眼”字原卷实作“明”字,项先生《敦煌变文选注》及伏俊琏、伏麒鹏《选析》均录作“眼”,亦不出校。当然,“鸡皮鹤发”“眼暗耳聋”都是并列词组,似乎与文意更协。然作“明”,其义自可通,“明”即视力,《孟子·梁惠王上》:“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司马迁《报任安书》:“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均可证,似不必改字。

8.故知俗谚云有语:“人发善愿,天必从之;人发恶愿,天必除之。”(1812)

俗谚云有语:入山不避狼虎者,是樵父之勇也。入水不避蛟龙者,是渔父之勇也。(1895)

按:“俗谚云有语”一句,项注按原卷照录,不作校改。伏俊琏、伏麒鹏《选析》则删去“云”字,录作“俗谚有语”。其实两者均未得其实。而黄征、张涌泉《校注》则录作“俗谚有语云”,云:“原卷作‘云有语’,当是语倒,故径乙正。”[5]275《校注》录文甚确,但未明致误原因。此句实当作“俗谚有语云”,方合行文惯例。盖抄手起初漏抄“有语”二字,后来发觉,遂于“云”下补写。伏氏不达此例,妄删“云”字,实属不当。

9.预(喻)若採花胡蝶,盘旋只在虚空。忽见一窠牡丹,将身便採芳蕊。(1877)

10.阇梨去就,也是一个志道宵像,所出言问,不合圣意。(1905)

11.道安答曰:“贫道天以(以天)人为师,义若涌泉,法如流水,汝若要问,但请问之,今对与(以)前疑,速说。”(1932)

按:项先生于“天以”下出注曰:“原文‘天以’当乙作‘以天’,此句作‘贫道以天人为师’。”伏俊琏、伏麒鹏《选析》及黄征、张涌泉《校注》亦均录作“贫道以天人为师”。细察文义,“天以”不当乙作“以天”,而是“以人”当乙作“人以”,此句当作“贫道天人以为师”。佛教将众生分为六道,即三善道:天、人、阿修罗;三恶道:畜生、饿鬼、地狱。这句话是道安自夸之语,意谓天道、人道众生均以我为师,并不是说我以天道、人道众生为师,因为佛陀十号之一就是“天人师”,所以校录此句为“贫道天人以为师”,能很好地表现道安的自负自夸之情,而校录作“贫道以天人为师”,则过于谦抑,与文意反而不符了。

12.轮回数遍,不愚(虞)相逢,已(以)是因缘,保债得债。(1943)

按:项先生于“不愚相逢”下出注曰:“‘愚’原校作‘遇’,按应是‘虞’字音误。不虞:不料,表示意外。”并引韩愈《泷吏》诗、敦煌本《张义潮变文》为证。乍看之下,似比原校准确,但细按文意,却大误不然。原校十分准确,因为前文惠远已说“相公前世作一个商人,他家白庄也是一个商人,相公遂于白庄边借钱五百贯文,是时贫道作保,后乃相公身亡,贫道欲拟填还,不幸亦死”,就是因为如此“轮回数遍”,三人不能相逢,才使自己“保债得债”,若已相逢,早就还清债务,也就没有今天的恩怨纠葛了。“不遇相逢”,初看似不通,但其实“不”字是总领,总领“遇”和“相逢”,就是“不遇”“不相逢”的同义并列词组,完全讲得通,这样的词法俗文献中常有,本写卷中就有“只此身智,不愚相逢”之句,[1]1884不必枚举,不烦改字。伏俊琏、伏麒鹏《选析》及黄征、张涌泉《校注》均录作“不遇相逢”,是十分准确的。

13.道安答曰:“《涅槃经》譬喻,其数最多,大喻三千,少(小)喻八百。”于其中间,善庆问曰:“黑风义者何?”(1938)

按:原卷没有标点,故“于其中间”一句很难妥善处理,它是道安的答语中的一句呢,还是小说作者的叙述语,疑莫能明。项先生是把它当作小说作者的叙述语处理的。而伏俊琏、伏麒鹏《选析》则标点成:“道安答曰:‘《涅槃经》譬喻,其数最多,大喻三千,少喻八百,于其中间。’善庆问曰:‘黑风义者何?’”伏氏是把它当作道安的答语中的一句来处理的。笔者认为,按伏氏处理更妥当一些。盖道安本来还想把三千大喻、八百少喻中的某些譬喻详加说明,不料被善庆无端打断,如此能更好地体现善庆轻蔑、不耐烦的态度。当然伏氏对此句用了一个句号,这样文章的情调大打折扣。更好的办法是改用破折号,如此方能把道安说话被打断的情态给很好地描绘出来。因此,该句应如下标点。道安答曰:“《涅槃经》譬喻,其数最多,大喻三千,少(小)喻八百。于其中间——”善庆问曰:“黑风义者何?”

14.白庄曰:“交(教)我将你况甚处卖得你?”(1827)

按:项先生于“况”下出注曰:“况:向。”并引书证敦煌本《韩擒虎话本》云:“五十步翻身背射,箭既离弦,势同劈竹,不东不西,况前雕咽喉中箭,突然而过,况后雕劈心便著,双雕齐落马前。”从两处材料上下文来看,“况”作“向”解,自是准确无疑。但“况”为何会有“向”义,尚无说明。“况”作“向”解,应是音近通假(当然也可认为是音误所致)。据《广韵》,“况”是晓母漾韵合口三等去声宕摄,而“向”则是晓母漾韵开口三等去声宕摄,两者只有开、合的区别,而据王力先生的说法,舌根音声母的发音部位和韵头u发音部位相同,而且u是圆唇元音,所以舌根音受u的影响也圆唇化,随之韵头u就会脱落。[7]合口三等的“况”字如果脱落韵头u,则与“向”字就同音了,这在现代的西北方言中也能得到证明。今甘肃河州方言部分地区宕摄合口一、三等舒声见晓组字,就均无u介音[8],也可作“况”作“向”解,应是音近通假说法的旁证。

[1]项楚.敦煌变文选注[M].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06.(以下每条注出页码)

[2]伏俊琏,伏麒鹏.石室齐谐——敦煌小说选析[M].兰州:甘肃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

[3]蒋礼鸿.敦煌变文字义通释[M].第四次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223.

[4]刘长东.读《庐山远公话》札记[J].古籍研究,1999(2):47-51.

[5]黄征,张涌泉.敦煌变文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7.

[6]罗常培.唐五代西北方音[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7]王力.汉语语音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561.

[8]张建军.河州方言方音研究[D].陕西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86.

(责任编辑 张玲玲)

On Dunhuang Version of On the Scripts of Eminent Monk Huiyuan in Mount Lu

Qian Ruping Xia Shoulei

(Institute of Yue Culture, Shaoxing University, Shaoxing, Zhejiang 312000)

The Dunhuang version of On the Scripts of Eminent Monk Huiyuan in Mount Lu, the earliest storytelling novels ever found up till now, is of great research value in literature, religion, and vernacular linguistics. Grounded upon Mr. Xiang Chu’s monograph, the present paper attempts to negotiate with Mr. Xiang and offer some opinions by collating the original notes in Huiyuan’s scripts.

Dunhuang; Huiyuan; departure from the world; fulfillment; rib and skin; wrinkled skin

I206.2

A

1008-293X(2016)06-0013-05

10.16169/j.issn.1008-293x.s.2016.06.003

2016-09-15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日本东福寺藏宋本《释氏六帖》与先宋涉佛文献研究”(14BZW087)

钱汝平(1975-),男,浙江嵊州人,绍兴文理学院越文化研究院副教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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