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机不许再延长——北洋军阀孙传芳旧事拼图
2016-12-07龙一
龙一
时机不许再延长——北洋军阀孙传芳旧事拼图
龙一
引子
1935年11月13日,天空中的细雨已经飘洒三天。这是天津冬季少见的天气,难怪事后本地人称:到底谁冤谁不冤,自有神目如电。说这话的缘由,是刚刚发生的大事件——当年雄踞东南,自封五省联军总司令的孙传芳在居士林被施剑翘枪杀了。事后有人斩钉截铁地认定,虔心向佛并不能清除孙传芳往日的罪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说,尚可存疑。不过,今天午后孙传芳走下自家府邸高高的石阶时,他确实自认为是一位虔信的居士。细雨沾在他的獭皮帽子上,凝结成水珠,从他的獭皮衣领上溅落下来,沾湿了胸前数珠上名贵的翡翠佛头。只是,从此他再也没有回到这里。莫非这就是“名将”的天道轮回?或许他当年真不应该一时忘形,处死老将施从滨。不管怎样,这是他有生之年最后一次站在自家公馆门首,而且,这个时候没有一个人意识到他命绝于今日,即使“凶手”施剑翘自己也不知道。
这座位于英租界咪哆士道(今泰安道)的华丽大楼原是曾任中国银行总裁、四届财政总长、有“小财神”之称的王克敏的公馆,此时王克敏正代理天津市长,住在法租界。府邸的建筑样式为多坡层顶的别墅式住宅,两层西式砖木混合建筑,分为主楼与配楼。主楼四周有封闭式玻璃回廊,回廊的门窗与里面的门窗对应,既不影响采光,还增加了私密性。穿过玻璃回廊是餐厅,再向里面则为居室和卫生间;二层是主人房与起居室。配楼是警卫与下人们住的房间、厨房等。主楼与配楼转角处,巧妙地设计出一间宽敞的儿童房,落地的大玻璃窗,采光甚好。从外面看,正门入口处立着四根爱奥尼克柱,二楼平面缩退,形成列柱的外廊,大坡瓦顶,有矩形、圆形、蚌形等多种式样的老虎窗。屋脊中部是一个装饰性的凉亭,八根圆柱承托着盔形的顶子,上面还高耸一根旗杆。
孙传芳踱到大门边,双手背后拢在猞猁狲皮袍的袖筒里,转过身来打量这座大楼。他从心底里喜欢这座房子的气派,支撑着前廊的花岗岩石柱,就如同他孙某人当年支撑起东南半壁江山一般。天津有那么多好房子,曹锟在河北的花园,日租界的张园、静园都比这里大得多,袁世凯和鲍贵卿在意租界的大楼,袁乃宽在海河边上的尼德兰式大楼都要比这里华丽,但他认为,那些房子都不如这所房子端庄、大度。五十一岁了,莫非当真英雄难再?孙传芳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自觉间,他皈依佛教后刻意表现在举止中的老态越发地真实起来。
孙传芳,字馨远,1885年4月15日(清光绪十一年三月初一)出生在山东省泰安县附近的下乔庄。许是少年时期营养不良,他身材矮小,比著名的“张小个子”张作霖还要矮一指。说起来,孙传芳的相貌确实没有什么出众之处,长脸秃顶,两耳一大一小紧贴颅骨,高鼻方口,鼻边的两道深纹一笑便绕过嘴角,指向下颏。然而,当今世上熟悉他的人很少会意识到他身材和相貌的不足,日本东京陆军士官学校步兵科魔鬼般的训练,使他的身姿笔直,军人做派深入骨髓。更不要说他双目之中那两道逼人的晶光,令人不可逼视。有位上海的相士说,孙传芳一生的前程,都在他眼中这两道光里。
1928年6月2日,孙传芳的最后一支队伍解体,他打电报向张作霖辞职。正住在天津曹家花园的张作霖与天津的一位相士谈起了孙传芳的相貌。据当时在场的人说,这位相士认为,孙传芳三十六岁之前的命相靠得是他眼中的晶光,三十六岁到五十岁深得他脸上两道笑纹的助力,五十岁之后便不可多说了,因为,他的眼角、眉稍下垂,乃刑伤之相。不过,相士又补了一句:曾国藩也有此凶相,却功高爵显,克享遐龄,这说明修心可以补相。只是,这位相士却不曾谈到两天之后张作霖在皇姑屯被日本人炸死的任何先兆。
得机缘湖北发迹
孙传芳的府邸里,一进门便是一个三开间的西式大厅,宽敞明亮,迎面的楼梯很是气派,楼梯两边的通道通向后楼与配楼。大厅东间是接待客人的大客厅,西间则是与私交好友密谈的小客厅和书房。小客厅是中式装饰,正中一张红木八仙桌上,有一尊引人注目的康熙青花凤尾瓶。孙传芳五岁的小女儿喜欢伏在桌边细数瓶上的猴子,一见父亲,便一把拉住他,非要他一起数猴子不可。这是父女二人时常耍玩的游戏,孙传芳为此常常大感宽慰。
这尊瓷瓶据说是康熙官窑珍品,高达二尺四寸(八十厘米),口大外撇,腰腹如鼓,底部小于口,配上紫檀木雕花大座,便高达一米开外了。瓷瓶腰腹上绘制着澜沧江断崖,枯藤缠绕于群松之上,松枝虬劲如铁。最奇妙的是,画面中有八十一只猴子,游嬉于山林断崖之间,神态描摹之精,令人叹为观止。其中有一猴一爪攀住崖上松枝,一爪握另一猴爪,十三只猴子以爪握爪,垂入江中,观之如飞龙翔空。这图案取意于“饮水之猿,千臂相接”,又有“短绠难汲深,众志可成城”的深意。只是,这八十一只猴子人们总也数不周全,于是,数猴子便成孙传芳父女的一个极好的游戏。
“八十一只猴子,八十一封侯。”孙传芳想起了他的老上司王占元。
这尊大瓶是王占元当年花了上万大洋买来的,一直陈放在他天津公馆的客厅之中,每逢旧友前来,他总要引客人到大瓶跟前,眉飞色舞地讲这“八十一岁封侯”的吉兆。只是孙传芳怎么也弄不明白,王占元为什么临死前将这只大瓶赠给了他,难道是希望他八十一岁封侯么?不会的,“援鄂”战争的事王占元绝不会忘记。
说起孙传芳与王占元的关系,不得不先谈一谈孙传芳的身世。孙传芳的出生地山东泰安是个富庶之地,孙家祖上务农为生,薄有田产。到了孙传芳的父亲孙育典这一代,便考上了秀才,边务农边教私塾。孙育典为人方正严谨,教书的方法自然是一背二打,以为替家乡教育人才,即使有些严厉也不算过分。一天,本族中的一个孩子顽劣不尊师教,被孙育典责打。不想,此事触怒了本家大舅,两人扭打之中,孙育典的辫子被对方揪下一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对于当时人来讲,这是奇耻大辱,为此,孙育典抑郁终年,结果染上了夹气伤寒,不治而终。当时孙传芳只有七岁。
孙育典死后,族人非但不照应孙家,反而前来谋夺财产。无奈之下,孙母张莲芳只得带着孙传芳与他三姐来到商河,寄食在已经出嫁的大姐家中。不想,商河一带闹匪患,孙母又被迫带着一子一女来到了山东省城济南,孙母干起了茶摊,三姐仗着一身武艺,相貌又美,便卖艺维持生计。
孙母意志刚强,自觉被逼出家乡,生计维艰,立志要将儿子孙传芳培养得出人头地。一个偶然的机缘,孙传芳的三姐嫁给了当时武卫右军总部执法营务处总办王英楷作二夫人,孙家的生活总算有了着落,孙传芳也以舅爷的身份就读于王家的私塾。此后不久,孙母便将孙传芳的原籍改为山东省历城县,因为她不想儿子背负父亲的屈辱成长。这个籍贯追随孙传芳半世,直到他下野后寓居天津,才将籍贯改回泰安。
1902年王英楷推荐孙传芳进入袁世凯的北洋陆军练官营当学兵,后转入北洋陆军速成武备学堂。1904年他因成绩优异,被清政府保送日本官费留学。当时的官费留学生中,学习军事的主要是功臣勋旧子弟,孙传芳能得到这个机会殊为难得,为他的一生打下了重要的基础。1907年11月,孙传芳正式进入日本东京陆军士官学校第六期步兵科学习,当时他二十二岁。在这个时期,是孙传芳的性格与行为方式的形成期,他擅言辞、好交际的优点渐渐形成,并在同学、同乡和同胞中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在校期间,他与同宿舍的李根源(国民党元老、旧国会政学系的创始人之一)、赵恒惕(“援鄂”战争中的湖南都督)结成知交好友,另与同时在校的许多进步同学有着紧密联系,并参加了同盟会的活动。这些经历和人脉在他日后的生活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孙传芳毕业回国后,袁世凯对这些日本军校留学生大加笼络,到1913年他已升任团长,在河南追剿白朗的战役中一举成名,被湖北督军王占元罗织门下。
书归正传,还是接着说“援鄂”战争。1921 年7月21日,湘军分三路出兵“援鄂”的消息被证实了。这件事孙传芳一点也不惊讶,他知道这是早晚的事。王占元对他的宠信,使他三十六岁便当上师长,这让他必须要为王老头卖一把子命才行,否则,他往日里在众人面前表现的忠义之情便没有了根据。不过,虽说出任师长是成为割据一方的大军阀的起码条件,但他的师长资历毕竟太浅,王占元这个靠山对他仍然不可少。要想脱离王占元成为有独立地盘的军阀,眼下非得有像曹锟、张作霖、吴佩孚这样的头等人物为靠山才行。
这一战,王占元派孙传芳为中路军总指挥,对他寄予了极大的希望,因为孙的第十八师与王占元自兼师长的第二师是湖北唯一的两支足兵足饷的部队,第二师拱卫武汉大本营,第十八师防守与湖南相接的铁路沿线,另派出两路人马阻击东西两路来袭的湘军。同时,王占元发出电报向直系同年曹锟与后辈吴佩孚请求援助。
北洋时期军阀混战,最大的特点就是战事大都发生在铁路沿线,这里面原因很多,一是铁路运输使军队调度方便快捷,二是战败了当官的可以乘火车迅速逃出战场,三是战略重镇都在铁路沿线。
湖南与湖北两省的边界线很长,中间从赤壁到塔市驿一段是以长江为界,往西石首、长阳一带虽陆路相接,但属鄂西,军事、政治上都无关紧要。所以,双方真正可以交锋的地区只有北起赤壁、南到通城一线,这中间最关键的便是羊楼洞、赵李桥一线。孙传芳沿岳汉铁路摆下了三条防线:前沿为羊楼洞,第二线为浦圻,第三线在咸宁。
孙传芳在距前沿羊楼洞不足三十公里的浦圻设立司令部,但他知道,躲在武汉的王占元不会给他什么明确的命令,以往对皖系吴光新等人的战争,都是孙传芳一人独断独决,王老头坐享其成。当然,这也表明了王占元对他给予了极充分的信任。
站在浦圻火车站的月台上,孙传芳向一列列南下羊楼洞的列车不断挥手,车上是他最精锐的三个旅。他的心中涌起一阵惶惑,即使他打败了中路对手鲁涤平,东西两路却毫无把握,负责这两路阻击战的是刘跃龙与王都庆的军队,毫无战斗力可言。军队就是他的本钱,没有了军队的师长还不如一条狗。该怎么办才好呢?
孙传芳所担心的事情并不只是这些,眼前的局势让他看不清前途。他的恩师王占元自袁世凯时代就占据了湖北,吃空额、扣军饷、收民军、贩鸦片,他老人家自己是发了大财,手下的军官们也沾润不少,但是,湖北也就此成了一个空壳子,士兵闹饷,一个月就发生二十几次兵变,已经没有几个能打仗的兵了。另外,湖北虽然饷源充足,却是四战之地,东面安徽督军是皖系的张文生,好在段祺瑞下台之后皖系已经没有什么作为了,与湖北倒也相安无事;北面河南督军赵倜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名为直系,实是墙头草,谁给便宜跟着谁,很不可靠;西北面陕西督军便是野心勃勃的冯玉祥,他可不是肯屈居人下、偏安一隅的人,对湖北与河南,他早有野心;西南面的川军刘湘,时时打算出川一展宏图,虽然这几年王占元倚仗与西南三省的良好关系,北面要挟北京政府,西面制约川军,但此时西南三省自己也打得一塌糊涂,不会再管他人的事了。
当然,此时最大的敌人还是湖南。湖南督军赵恒惕是孙传芳在日本军校的同舍好友,此君好谋多智,但又孤芳自赏,权奇自喜。他在取得了湖南的地盘之后,走的是南部各省在中原发生战乱时常走的路子——保境安民,联省自治。由于湖南有自治的良好基础,省议会、省宪法都很健全,民众对自治也同样抱有好感,这使得赵恒惕的自治道路没有遇到什么阻碍。所以,他对外一方面与川、滇、黔、粤四省军阀组成“联省自治”阵线,另一方面与北洋军阀统治下的鄂、赣两省建立联防条约。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的难处比王占元还要大。
自袁世凯死后,南北两政府时战时和,难以统一。湖南自赶走了残暴的北洋军阀张敬尧之后,实行自治,同时也就把自己放在了南北争斗的夹缝中了。不过,1921年湖南的形势却是相当特殊,北面的王占元在北方挟西南以自重,首先必须拉拢湖南,而湘军要向湖北购买军火,湘米与云贵鸦片的出口也必须经过湖北,这使双方就有了休戚与共的紧密关系。东面江西督军陈方远既害怕孙中山从广东出兵江西,又害怕李烈钧的滇军借道湖南进攻江西,他也需要结交湖南以免除西顾之忧。直系大将吴佩孚反对湖南自治,但他的主要敌人是奉军张作霖,没有余力对南方作战,也乐得利用湖南“阻南拒北”的地位,防止孙中山北伐。湘军最大的危险就是孙中山借道北伐,然而,此时孙中山受制于陈炯明,于是赵恒惕卑辞厚币与陈炯明相结纳,结成秘密联盟,也就无后顾之忧了。
一时间,湖南弥漫着一股极为乐观的气氛,以为“大湖南主义”将有实现的可能。其实赵恒惕心中清楚,他所面临的困难很大,第一,现在湖南有两师十个旅的兵力,军饷的来源就是个大问题;第二,下台的前湖南督军避居上海,却时时想收复失地,这让赵恒惕如芒刺在背,还是请教了到岳阳游玩的老同学孙传芳,方才得到一个好主意,每年送给前督军两万元生活费,给自己一个喘息的机会。
在赵恒惕的周围,有许多人都是孙传芳的旧友,与他保持着紧密的联系,这也是孙传芳挟外人以自重的妙方,有赵恒惕这样一个有军队、有地盘的大军阀为友,孙传芳的地位自然不同寻常。同时,湖南的一切举动,孙传芳也掌握得清清楚楚。1921年的春天,一批湖北客人潜入湖南长沙的事,孙传芳很快便得到了密报。
其实,湖北人对于王占元的统治,心怀不满已经很久了,这一次,他们很想借用湖南的势力驱逐王占元。于是,湖北士绅推举蒋作宾、孔庚、李书城到湖南请兵“援鄂”。他们到了长沙之后,在湖南军政两界四处散布舆论,认为“援鄂”是湖南自身发展的一个大好时机,理由之一是,湖南是全国自治运动的首善之区,但是如今孤立的形势对他们很不利,必须组织联省自治政府才能南拒孙中山,北抗北洋政府,立于不败之地。湖南出兵“援鄂”,占领武汉形胜之地,各省风起云从,联省自治政府大有实现的可能。之二,如能驱逐王占元,湘军分两师驻扎鄂南协助防务,军饷由湖北供给,可免除湖南的负担。之三,现在湘军的军火来源主要是湖北,权柄操之于人,诸多不便,若占领武汉,汉阳兵工厂在自己掌握之中,湘军则如虎添翼,大有可为。
孙传芳知道,这些话具有极大的煽动性,对湖南人的诱惑力之大是可想而知的,但是,他只是拿不准老同学赵恒惕是否有此野心。另一件事是那些湖北说客说得最动听的,也是孙传芳非常担心的,他们认为,由于王占元在直奉战争中不肯出力,已经失欢于曹锟与吴佩孚,直系不会出兵援助王占元,而王占元自己的军队根本不堪一击,久经战阵的湘军可以一星期之内占领武汉。
对“援鄂”最起劲的是湖南的两个师长宋鹤庚与鲁涤平,在湖南他们有军队但没有地盘,没地盘的军阀犹如无根草,占领了湖北,即使凭资历他们还够不上当督军的料,但弄个有地盘有饷源的司令之类的干干也算是有了自己的根据地。
赵恒惕也很想把这两个非嫡系的师弄出湖南,出兵“援鄂”是清除内争的最好方法,但他担心攻下了湖北,自己就真正处在直系军阀与孙中山的夹缝之中了,湖北毕竟是直系的地盘。另外广东的陈炯明此时正在催促他出兵桂林讨伐桂系,而他自己也有粮饷、军械不足的困难。正在犹豫不决之时,长沙来了一位四川客人,前四川督军熊克武。熊克武路过武汉时曾受到王占元的盛大欢迎,在长沙的蒋作宾等人以为他是来替王占元作说客的,谁想到,他竟是来劝说赵恒惕联合出兵“援鄂”。原来,四川也有兵多地盘少、内争激烈的问题,四川的军人也想出兵湖北,另谋发展。两家联合行动,风险要小得多了。尽管如此,赵恒惕仍然没有表明“援鄂”的态度。
孙传芳得到这些消息后很是不安,他知道,所有这些因素加在一起,湘军出兵湖北势在必行,只是时间早晚的事。他知道,赵恒惕一定会派人与吴佩孚联络,希望吴佩孚对此事袖手旁观。他也得到消息,湖南的国民党政客已经答应,如果湘军出兵湖北,他们负责劝说孙中山改道江西北伐。所有的条件都已成熟,看来湘军出兵只是时间上的事。孙传芳将他的这些想法很郑重地向王占元作了一次汇报,但王占元却以为,湖南素来依赖湖北,而自己有七八万军队摆在那里,赵恒惕虽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蛋,可他也不会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只此一事,便让孙传芳明白,王占元这个马夫出身的督军既无机变又因年老失去了锐气,他此时该为自己打算了。
出人意料的是,7月1日赵恒惕在长沙召集军事会议,通过了出兵“援桂”的计划,在这之前,先驱逐盘踞在湘西的滇军。消息传到湖北,乐坏了王占元,湘西的滇军时时威胁鄂西,这一仗对湖北大有好处;再者,若湘军攻打桂林,他们便无力北顾了。所以,当赵恒惕请求支援武器、军饷的电报发来时,王占元便一口答应下来。
孙传芳知道,这批军火、军饷算是填了瞎窟窿。所以,当湘鄂联防条约的经手人,王占元的亲信参谋余范传带着王占元送给湖南的子弹一百箱、步枪两千支、军米两千担、现洋二十万,得意洋洋地路过孙传芳的防地时,孙传芳有意借题大发牢骚,并让这话传布甚广,有了这层铺垫,日后湘鄂开战时,便可显出他的先见之明了。果然,没过几天,赵恒惕又说是先“援桂”,再驱滇军,又让王占元高兴得给他送去了六十万发子弹。
7月21日,坏消息传来了,孙传芳得知湘军在岳阳、长沙扣留列车的事,这是民国以来军阀开战的明显信号,扣留列车运送军队。岳阳到武汉不足一日的车程,而湖北此时仍毫无准备。孙传芳往见王占元,好在这几年王占元对他是言听计从,连检阅军队都让他代劳,听了他的分析,也觉得应当有所准备了。而这个时候,湖南路局又打来电报,称湘军换防,让湖北多放车辆过来。王占元毕竟是个老兵痞,对危险的嗅觉极其灵敏,他立刻下令湖北路局停止开车,当天湘鄂铁路中断。等到湖南路局再来电报,称湘军不再换防,请客车照旧开行时,湘军出兵的企图已经瞒不过人了。
这个时候,赵恒惕仍不愿就此开战,想用先礼后兵的方式,先是电请王占元下野,劝他顺应潮流自行引退,将湖北政权还之湖北人民。同时,在湖南的湖北人士推举蒋作宾为湖北自治政府临时总监,孔庚为政务院院长,夏斗寅为湖北自治军前敌司令。湖北自治政府发表宣言,驱逐王占元后借鉴湖南制订省宪法,湘鄂两省共同努力促进联省自治的实现。同时赵恒惕表示,驱王后“鄂事还之鄂人”,也给王占元以极大的压力。
以上全是虚招,仗总是要打的。自湘军乘火车偷袭武汉的计谋被孙传芳识破后,赵恒惕一直迟疑到7月28日方才下令进攻,此时湖北的三路阻击兵马早已做好了准备。最吃重的是中路,孙传芳将大部分精锐部队布置在羊楼洞、赵李桥一带,这里连绵十五座高山峻岭,易守难攻。
进攻这一路的湘军是最热衷于“援鄂”的鲁涤平,他率领本部的一个师和一个旅的民军,乘火车到临湘,再步行沿铁路线攻入湖北境内。时值炎夏,又是由山下向上仰攻,湘军遇到了极大的困难。孙传芳这边也很不好过,虽然这次出兵,王占元不但给他发出一大笔军饷,还调来了极充足的军火,但是孙传芳内心非常清楚,此次不论是否击退湘军,王占元的督军位子也肯定保不住了。孙传芳为自己做了两手准备,一是他在这场战争中大获全胜,声名鹊起,湘军被击退,而王占元下野,他自己会不会有可能像齐燮元一样幸运?当初李纯令人生疑地自杀后,下属师长齐燮元接任了他的江苏督军;二是湘军取胜,占领武汉,他自忖很难在老同学赵恒惕手下讨得好生活,因为他既不是湖南人,也不是湖北人。于是,孙传芳密令他的一个亲信带领后备队中的一个团,携带大批军火向东开到安徽、江西、湖北三省交界的武穴,以备缓急之用。
羊楼洞这一仗确实给孙传芳赢得了声誉。自民国以来,各军阀之间的战争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著名的直皖战争与直奉第一次战争都不过打了三天,便使政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谁能想到,小小的湘鄂两省的冲突竟成为民国以来最惨烈的一场战斗。29日凌晨,湘军第一次冲击,便在孙传芳的羊楼洞防线冲出了一个口子,直接威胁到赵李桥防线的侧翼。孙传芳闻信亲自带领两个团的后备队赶赴前敌,将失守的两个山峰夺了回来,而这个时候,赵李桥又面临着湘军的重压,很是吃紧了。从这一天开始,双方在羊楼洞、赵李桥一线展开了拉锯战,几次阵地被湘军攻占,几次又被孙传芳夺回,铁路两侧尸横遍野,在炎热、潮湿的天气中很快就腐烂发臭了。
湘军统帅大胖子鲁涤平万万没有想到孙传芳的军队如此顽强,他亲自带领湘军所有高级将领上前线督战,并枪毙了几个畏缩不前的下级军官,于是,湘军一度全面冲破了羊楼洞与赵李桥的防线,直逼蒲圻。出乎鲁涤平意料的是,孙传芳在北面侧翼新店埋伏了一旅奇兵,斜刺里杀将出来,让湘军留下了几百具尸体溃败而去。孙传芳也坐着他的铁甲车从蒲圻来到赵李桥前线,双方所有的兵力再一次集结。
孙传芳的这一师军队之所以虽败不散,在于孙传芳统兵用人有自己的诀窍。第一,他的营连一级军官多数都是武备学堂毕业的新一代军人,而其中大多数都有进步思想却非国民党员,这保证了他的军队很少受旧军人的影响;第二,是他要求所有军官士兵都将大部分军饷和赏银寄回家中,不许胡嫖滥赌;第三,他把军队中被服等日用装备压缩到最低限度,节省下钱来发军饷,使得他的士兵比其他军队欠饷要少得多,而且这一原则跟随了孙传芳大半生,使他的军队得了个“花子军”的绰号。
8月2日,战争已经进行了五天,双方士兵疲惫不堪,加上阵地上死尸的臭气熏蒸,孙传芳的许多士兵都病倒了。好在孙传芳战前从杭州胡庆余堂订购了数万瓶“诸葛行军散”,此乃避瘟圣药,终于使他的军队坚守住第一线阵地。就在此时,传来两个极为不利的消息,先是王占元拒绝了孙传芳请求调湖北第二师的一部分前来蒲圻增援的请求,这第二师是王占元自兼师长的嫡系,不是战况危急,孙传芳是不会开这个口的,但王占元却要第二师留在武汉作他的卫队,只给孙传芳派来了收编的杂牌军一个旅,毫无战斗力可言。随后传来的消息更加可怕,右路湘军叶开鑫部由南江桥进攻九岭,将鄂军刘跃龙部打得大败而逃,2日湘军占领了重镇通城,并迅速奔袭孙传芳的后路咸宁。如此以来,孙传芳不得不两线作战,面对独当两路湘军的险恶处境。
尽管如此,孙传芳又在羊楼洞、赵李桥一线坚守了三天,他在等待吴佩孚的反应。在湘军进攻湖北之前,吴佩孚从来没有表示过赞成或是反对,他只是放出话来,湖南与湖北有联防条约,如湘军背弃条约进攻湖北,乃是不义之举。这期间,他向赵恒惕派往洛阳争取他支持的葛豪说过一些“私房话”,说他对王占元无所爱惜,王占元的下野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但是,如果此时湘军进攻湖北,因同属直系,整个北洋派系会以为这是出于他吴佩孚的支使,叫他百口莫辩。所以,他让葛豪留在洛阳,暂不要回湖南。而当他接到王占元的求援电报时,他立即派他的亲信大将直军第二十五师师长萧耀南为“援鄂”总司令,率领早已整装待发的部队即日向武汉出发。
该师在开战的前一天到达孝感,却延迟到31日才到汉口,此时,王占元的左右两线已将崩溃,只有孙传芳的中路仍在与湘军苦苦缠斗。王占元不断催促萧耀南将军队开赴前敌,没想到,萧耀先却借口军队尚未集中,不肯开动。就这样,在王占元的请求许愿之下,一直迁延到8月4日,萧耀南仍没有赴援的意思。
在羊楼洞前沿的孙传芳终于弄明白了吴佩孚的用意,这个时候也就显示出他早先安排出武穴一路兵马的妙处。8月5日,孙传芳在一阵佯攻之后,率领属下部队由赵李桥向蒲圻撤退。王占元是完了,保存实力是孙传芳目前最为重要的任务,只要军队还在,向东可以投靠齐燮元、刘光远,向北也可以从吴佩孚手中捞到个小地盘。依孙传芳的判断,赵恒惕是为人作嫁,这湖北的地盘多半会是吴佩孚的。
8月6日孙传芳没有前往武汉参加王占元的军政联席会议,会议上,王占元宣布辞职,并在当天向全国发出通电为自己解嘲:“默察时局,非自治无以顺应潮流。军阀揽权,久为世所诟病。占元素性淡漠,何忍以衰病乞退之身,为拥兵自卫之举。”但在同一天的另一封电报中,他又毫不留情地揭露了吴佩孚前来应援的别有用心:“我军与敌激战八昼夜,困顿异常。萧总司令到汉已逾五日,迭经商请赴援,虽承慨允,奈以预定计划,须俟全军齐集后始能前进,而开抵前方之靳旅(靳云鹗旅),亦因未奉总司令命令,不能自同作战。”这段话如翻译成白话,几乎等同于骂大街了。
孙传芳心知肚明,王占元大势已去,他便在8月7日将军队撤出蒲圻,开往武穴。与此同时,他给吴佩孚写了一封极恳切的亲笔信,请他的老同学李根源带信前往汉口。以他的推断,吴大帅成名以来一直寄食河南,没有一块自己的地盘,他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果然,8月9日,孙传芳在武穴收到消息,北京政府任命吴佩孚为两湖巡阅使,萧耀南为湖北督军。孙传芳对左右亲信们说:“吴大帅一贯自命为心口如一的直性汉子,说是一不要地盘,二不当督军,却原来他要的是一省以上的地盘,是比督军还大的官。从今往后,吴大帅便与曹大帅、张大帅平起平坐了,这对咱们是件好事。”
孙传芳所说的好事很快就有了结果,吴佩孚看中孙传芳勇猛善战,这在北洋军中凤毛麟角,而吴佩孚素怀武力统一中国的大志,这样的人才岂能放过?于是,吴佩孚向北京保荐孙传芳为长江上游总司令,并兼任北军精锐第二师的师长。这个兼职说明了吴佩孚对他的重视,因为第二师原是王占元的亲军,是北洋军中的基本武力,编制在陆军部,只有这种出身的人,日后才有占地盘、当督军的可能。而在当时,军阀们宁可只任师长,也不愿丢掉军队就任更高级的虚职,军队是他们的命根子。
8月11日,王占元乘江轮离开武汉,拉着前来送行的孙传芳的手涕泗横流道:“我六十多岁的老翁,这次却上了人家的当了。”孙传芳不知道他指的是吴佩孚还是赵恒惕,也许二者兼而有之。不过,他已经没有安慰王占元的心情,因为,第二天他的新上司吴大帅就要在同一码头登岸了。
占福建初名“笑面虎”
天津,杨文恺与日本人冈村宁次的来访并没有让孙传芳感到意外。杨文恺是他在日本军校的同学,冈村宁次是他任五省联军司令开府南京时礼聘的参议,他在当时便知道,这个中国通是日本军部的军官,如今正在京津两地活动成立华北自治政府的事。
让进小书房,杨文恺对冈村宁次大肆吹嘘,但冈村似乎并未在意,只是一个劲地夸赞墙上的字画,特别是对王占元的那尊青花凤尾瓶赞不绝口。
吴佩孚在北京没有答应出掌华北自治政府的事,孙传芳早已得到消息。另外,南京政府对有意与日本人合作的几个首要分子的暗杀活动,对他也同样产生了巨大冲击。毕竟是念佛的好处,孙传芳望着这二人心想,若是如今仍在马上,就很难拒绝与日本人合作,那就有些不妙了。他此时只是有些替杨文恺可惜,但又一想,杨文恺虽然与自己同是日本陆军学校毕业,但手中一直没有军队,只是在各处帮闲,如今日本人势力大,他想在日本人手中捞些好处也不算是太过分。
冈村宁次似是极有闲情,让孙传芳带着他参观这所宅邸。在后楼与前楼之间的天井里,冈村对一株紫玉兰赞叹不已,对孙传芳说:“您这所宅子很像我们日本的建筑,更像您馨帅(孙传芳字馨远,人称馨帅)的为人,从外面看端庄、气派,里面却是活泼泼的,别有洞天。”孙传芳不想给冈村任何机会提起邀他出山的事,便道:“孙某人半世杀伐,作孽甚多,如今虔心向佛,心如枯井矣。”
杨文恺似是要在两人中间打个哈哈,刚要张口,让孙传芳一个眼色把嘴封上了。杨文恺本是聪敏之人,手腕灵活,与孙传芳相仿佛。这让孙传芳想起当年杨文恺在京、洛、保三地奔波,为他运动入闽的事来。
1922年2月13日,被软禁在北京私宅的段祺瑞在四个日本人的保护下,化装乘汽车逃出北京,经过通州时得到当地奉军的照料,当天潜入天津日租界,住在妻弟吴光新的宅中。从此,孙中山、张作霖、段祺瑞组成了反对直系的三角联盟。
当年4月,第一次直奉战争爆发,因奉军第十六师中途倒戈,奉军败退回到东三省。这时,吴佩孚的声望、势力达到了最高点,也是直系军阀的鼎盛时期。
当年10月,皖系大将徐树铮从日本偷偷回国,挟八十万元经费潜入福建王永泉军中,并组织“建国军政制置府”,意图与北京政府和广东政府三国鼎立。为了控制住东南的动荡局面,吴佩孚调孙传芳、周荫人为“援闽军”总副司令,相机开入福建,以南抵孙中山、北拒皖系的浙江督军卢永祥。
这对孙传芳来说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自他升任师长以后,先跟随王占元,后替吴佩孚当差,一直没有自己的地盘。如今天上掉下这么个好机会来,他绝不能放过。只是,“援闽”是一回事,“督闽”又是另一回事,要想实现荣任督军的梦想,还是得走吴佩孚的路子。好在,凭他的机敏,湘鄂一战给吴佩孚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王占元倒台后,他又协助吴佩孚压制他的老同学赵恒惕,为吴佩孚取得了湖南岳州的地盘。有了这些前提条件,他便派他的老同学杨文恺携带二十万大洋前往京、保、洛活动,并给当时在黎元洪总统身边的老同学李根源写了一封切切实实的长信,押信之礼也极丰厚。
孙传芳很清楚,只要吴佩孚支持他占领福建,到那时,依照民国建国以来的惯例,他就有担任督军的六七成把握,因为福建地盘在他手中,北京政府和吴佩孚都无法派其他人来任督军。而对福建的战事,他也很有把握,以他与周荫人的两师精锐,对付王永泉的老弱残兵可操必胜之券,而福建的各路民军都是有奶便是娘的兵痞,只要给些甜头,反而能够为他所用。孙传芳所虑者是浙江的卢永祥,王永泉原属皖系徐树铮的西北参战军,与卢永祥同属一系,徐树铮的福建军政制置府失败后,王永泉便投靠了卢永祥。卢永祥有浙江膏腴之地的饷源,有上海兵工厂,是皖系目前实力最强的军阀,有他支持王永泉,进攻福建便有些棘手了。在这种情况下,孙传芳一边着力拉拢他的副司令周荫人,好让他在“援闽”之战中出力,另一方面让杨文恺加紧在北方活动,争取早日得到北京政府的明确任命。为此,孙传芳在江西南昌加紧操练军队,为进军福建作充分的准备。
直系军阀曹锟与吴佩孚也为福建的事很着急,一再逼迫当时的总理张绍曾发布命令,任命孙传芳督闽、沈鸿英督粤。沈鸿英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命他督粤只是与孙中山捣乱,无实际意义。1923年3月8日,张绍曾发布命令,任命孙传芳为福建督理。然而,与此同时,孙传芳也接到杨文恺从北京打来的电报,告知他不要把这命令当真,这是张绍曾与直系讨价还价的一个手段。果然,没过几天,张绍曾又以拒绝签发任命闽粤两督军命令的由头提出内阁总辞职,气得孙传芳在南昌大骂绰号“张疯子”的张绍曾不是东西。但是,李根源的一封电报又让孙传芳安下心来,现在直系手中没有可替换张绍曾的合适人选,奉系、皖系与孙中山为了反对直系独占北京政府,也在支持张绍曾,张绍曾必然会复职。
有了这些情报,孙传芳便开始着手对福建内部下功夫。王永泉目前自命为福建总司令,驻守福州。孙传芳派手下携带巨款前往福州,结交王永泉和他手下的高级军官,并一再表示,福建的事一切愿听王永泉的安排,他只是协助王永泉对抗孙中山北伐而已。孙传芳的文笔甚好,写给福建方面的信娓娓动听,说是玉帅(吴佩孚字子玉)派他进入福建乃是为了统一全国,这也同样是段执政(段祺瑞)的理想,直皖两系同为北洋派,乃同袍之亲,真正的敌人还是孙中山,待福建的事情有了头绪之后,他自当引兵而去,保举王永泉为福建督军。这些话也确实让王永泉心动了。
李根源的消息果然不错,3月19日张绍曾内阁复职,20日便发布命令,特派孙传芳督理福建军务善后事宜,王永泉为军务帮办。4月初,孙传芳仅仅带领一个旅的卫队开进福州,登门拜访王永泉。孙传芳擅长交际,与人交接时总是笑容满面,同时目光四射,精气横溢,对此王永泉早有耳闻,也做好了与孙传芳分庭抗礼的准备。万没有想到,孙传芳一见王永泉便声泪俱下,拉住王永泉的手不放,大有终于得见亲人的感觉。
“王老兄啊,小弟日盼夜盼,盼着与老兄相见,一诉衷肠啊。”孙传芳倒也并不全是在做戏,自幼失父爱,背井离乡,到在王占元手下得宠遭人嫉恨,以至今日投在吴佩孚门下受其嫡系排挤,不得不去打硬仗,当炮灰,这都是他的伤心事。这话头一打开,他便向王永泉大吐苦水,讲述自己在吴佩孚门下的种种苦境,而吴佩孚又一点也不体晾他,只知道让他去冲锋陷阵,占地盘,扩疆土,为吴佩孚统一全国的梦想卖命。
其实,孙传芳的这些苦衷也是每一个小军阀的苦衷,王永泉在皖系同样不得意,当年他被徐树铮调到福建来时只是个小小的旅长,也是为了段祺瑞的武力统一中国的计划来对抗孙中山的。段祺瑞倒台,徐树铮看中了他的这个地盘,来这里组织福建军政制置府,依然是摆出老上司的架子,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如今皖系的地盘只剩下浙江与福建了,而福建这里也不是自己一手遮天,他这个师的兵力不足以控制全省,更不要说面对孙中山与孙传芳的双重压力。所以,孙传芳的一番哭诉还当真打动了他,不由得与孙传芳越谈越投机。
在民国前期,交际手段最高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死去的袁大总统,另一个就是孙传芳。在听王永泉讲话时,孙传芳一对晶光四射的小眼睛充满了同情与理解,这当中流露出来的真诚,神鬼也要被感动。
“王老兄,现在天下大乱,群雄逐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正是你我兄弟干一番大事业的时候。想曹、吴、张、段这几位,不是出身行伍,便是呼啸山林的胡子,并不比咱们出身高。咱们二人只要联手合作,同心协力,利用福建这块地盘,退可保境安民,进可相机发展,一统东南,到时候老兄可就是东南王了。”孙传芳讲完这番话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见王永泉尚有些犹豫,孙传芳慷慨激昂道:“我们今日不妨效法古人,约为兄弟,一同成就东南霸业。”于是,孙传芳与王永泉二人在福州的鼓山摆下香案,对天盟誓,交换兰谱,结成异姓兄弟。就在三个月前,孙传芳还结了一位盟兄弟,便是与他同来福建的“援闽军”副司令周荫人。
4月6日孙传芳的第二师开到了距福州仅三十公里的闽侯驻扎,周荫人的第十二师开到闽清驻扎。孙传芳向王永泉表示,绝不让自己的军队进入福州市区,他只带着卫队进入福州就任福建督理(督军在此时的新称号),王永泉取消总司令名号,退居军事帮办一职。
等到转过年来的3月6日,孙传芳乘王永泉的军队调防,突然之间派他的亲信卢香亭和李生春两旅开进福州市区,王永泉只得仓皇逃出福州,并转道去了上海,从此一蹶不振,王永泉的军队大部分被孙传芳收编。
随着孙传芳的手段与野心慢慢显露出来,他的另一位义弟周荫人也时时感到不安,一方面要曲意奉迎这位手段厉害却笑容可掬的义兄,另一方面要小心地保护自己的性命。从此,孙传芳“笑面虎”的名声便传了开来。
入浙江,初尝胜果
站在孙传芳府邸的后花园里,可以望见不远处的墙子河,河中还没有结冰,往来送菜入津的小船很多,再往远处望些,便是英租界的太古码头了。冈村宁次从衣袋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书,送到孙传芳面前。“这是贵国一位好斗的文人写的一本杂文,封皮上的作者名叫鲁迅,但我知道他的真名叫周树人。这个家伙曾在我国受到很好的教育,却忘恩负义,对大日本帝国极不友好。但是,这里面有一篇文章与孙先生大有关系。”
孙传芳读过那篇讲雷峰塔的文章,是他大儿子孙家震找来给他看的。不过,对这种文人的胡言乱语,他从不放在心上。他明白冈村宁次的意思,1924年第一次江浙战争时,他攻入杭州的那一天,恰好雷峰塔倒了,而这一天,正是他东南霸业的开始。日本人转弯抹角的表达方式他在日本军校时就常常领教,冈村宁次是想激发起他的雄心,再一次出山。只是他们不明白,帮自己人与帮外人终归有所不同。如今物是人非,怎能再梦想当年的伟业呢?
当初,孙传芳赶走王永泉统一福建全省之后,觉得自己大展鸿图的条件终于成熟了。此时,曹锟贿选总统成功,正在北京大过国家元首的瘾,吴佩孚却始终忘不了他武力统一中国的念头,三番五次指示孙传芳南下广东,向孙中山发动进攻,但孙传芳却以种种借口拖延出兵的时间,因为他心中另有目标。
进攻广东不会给孙传芳带来什么好处,民国以来广东各方面势力犬牙交错,内争之残酷、复杂远非湖南可比,即使他攻入广东,也不过是代吴佩孚火中取栗,于他自己不会有什么好处,相反,倒是北边的浙江很合他的胃口。孙传芳进入福建之初曾积极地向浙江的皖系军阀卢永祥表示,他并不是吴佩孚的嫡系,能到福建来也是借地求食,于浙江并无野心,并且很快便与卢永祥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
天道酬勤,孙传芳面前终于出现了一个向外发展的好机会。江苏督军齐燮元垂涎上海地盘已久,苦于没有机会和同谋,前不久卢永祥收编了被孙传芳打散的皖系军队,正好给了他一个口实找卢永祥的麻烦。而孙传芳觉得,自清朝以来,闽浙便是一家,由一个总督统领,如今天下扰攘,正是他乘机进取的机会。况且,进攻浙江的皖系军阀,也并不违背直系吴佩孚的宗旨。孙传芳心中所想的是,如果一举占领浙江,他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当上闽浙巡阅使,上升为与吴佩孚、张作霖地位相当的大军阀。
最重要的一点,孙传芳在浙江有一个非常有力的内应,他是浙江警务处处长夏超。这个夏超以军法操练浙江的警察,警察配备的武器也很精良。夏超的私心是赶走卢永祥,自己出任浙江省长。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孙传芳乐得送个顺水人情。
第一次江浙战争虽然打了整整四十天,但卢永祥的兵与齐燮元的兵都久驻繁华之地,虽号称劲旅却暮气沉沉,只有孙传芳衣衫破烂的“花子兵”还算英勇,却也没打什么硬仗,远不如“援鄂”战争惨烈。赶走了卢永祥,孙传芳占浙江,齐燮元占上海。夏超也如愿以偿地当上了浙江省长,并与孙传芳结为兄弟,当然,几年之后他便被孙传芳杀掉了。只是,由于齐燮元与孙传芳争相收编卢永祥的败兵,从此种下深深的矛盾。
这一仗,孙传芳的收获最大,9月20日,曹锟、吴佩孚为奖励孙传芳从皖系手中夺回浙江,任命他为闽浙巡阅使兼浙江军务督理,同时授恪威上将军衔。而他的军队,也在吃掉了王永泉与卢永祥之后,拥有了三个整编师、七个混成旅、一个混成团,兵员达五万人以上。从此,孙传芳成为直系中仅次于吴佩孚的第二大军阀。
事情往往并不遂人愿,正当直系军阀鼎盛的时候,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冯玉祥临阵倒戈杀回北京,将曹锟囚禁在延庆楼,吴佩孚兵败出逃,使得孙传芳不得不直接面对北方的奉系与南方的孙中山这两大敌人。
占南京,始称“联帅”
第二次直奉战争以直系吴佩孚的失败而告终,被奉系捧上台的皖系首脑段祺瑞就任执政府执政,这是个新官衔,所以日后人们就称段祺瑞为“段执政”。这位段执政秉性刚强,素有“段厉公”之称,如今皖系军阀既没有像样的军队,也没有个正经地盘,段祺瑞只能在奉系张作霖与西北国民军冯玉祥之间委屈求全,羽毛渐丰的孙传芳也只是利用他这个国家临时首脑的牌子,并没有把他真的当作一回事。
此时孙传芳的主要危局是,段执政默许冯玉祥的势力由京汉路向南发展,张作霖的势力由津浦路向南发展,这样,孙传芳的地盘便与奉系的地盘接壤了,更不用说,第二次江浙战争之后,上海这块肥肉被奉系强占了去。
不过,孙传芳的笑脸并不只是摆在脸上,他的微笑外交在这几年里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果。于是,他再次派遣杨文恺入京,奔走于段祺瑞门下,毕竟北洋的元老在台上的只剩下这一个人了,所以孙传芳表示要向段祺瑞递门生帖,并拥戴老师。另一方面,他派出与奉系素有来往的亲信浙江盐运使王金钰携带大批礼品前往天津,向张作霖表示友好,宣称彼此都是北洋一家,愿意听“雨帅”(张作霖字雨亭)的吩咐。同时,他又通过陆建章的儿子陆承武与势力突然壮大起来的冯玉祥拉上关系,以备日后与奉系反目成仇时多个帮手。当然,他也没有忘记烧烧冷灶,给躲在岳阳梦想复出的老上司吴佩孚发了一封热情洋溢的问候信,并伴有押封的厚礼。
眼下最需要孙传芳留意的,却是奉系中新近发展、壮大起来的“狗肉将军”张宗昌。张宗昌自入关以后,占领了直隶、山东,并将江苏、安徽两省纳入奉系地盘,功高震主,很有些从奉系中分化出来自立的举动,于是,孙传芳拉住段祺瑞的妻弟吴光新为他们牵线搭桥,与前来上海视察的张宗昌见了面。这个面子吴光新是要给的,一方面段祺瑞有利用孙传芳牵制奉系之心,另一方面,当初吴光新在湖北任长江上游司令时被孙传芳打败并俘获,王占元命孙传芳开军事法庭审判吴光新,倒是孙传芳网开一面,将吴光新庇护下来,很快就释放了。有了这两重关系,吴光新格外卖力气替孙、张二人拉拢,于是,孙、张二人就在松江拜了把子,结为异姓兄弟,并签署了第二次江浙互不侵犯的“和平公约”。这些外交活动为他巩固福建、浙江的地盘,消化新近收编的齐燮元的军队赢得了时间。
此时,孙传芳提出“苏人治苏”的主张,请求段政府任命吴光新为江苏军务督办代替卢永祥,这是孙传芳对吴光新的酬劳,同时,也想借用新皖系的力量与奉系形成势均力敌的对抗局面。当然,孙传芳也知道这个办法行不通,奉系是不会同意这个主张的,而卢永祥与吴光新同是段祺瑞的大将,段祺瑞没有必要做这种无益的更动。所以,孙传芳又提出让他的新把弟张宗昌任江苏军务督办,想以此换取奉军撤出上海,但仍然没有成功。到了这个时候,孙传芳自知他与奉系早晚必有一战,他只想把何时开战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1925年6月,奉系军队大举入关,孙传芳的老同学姜登选率师进驻上海。8月,北京任命奉系少壮派的首脑“小诸葛”杨宇霆为江苏军务督办、姜登选为安徽军务督办,大有一举吞并浙江的势头。第三次江浙战争一触即发。
孙传芳此时却已经组织了一个“新直系同盟”以对抗奉军的压力,组成人员有从旧直系中分化出来的冯玉祥的国民军,此时他们的军事力量增长很快,最近又刚刚取得了河南的地盘,是从西北发展起来的足以与奉系对抗的一股强大的势力;另一位是湖北军务督办萧耀南,吴佩孚兵败使他脱离了给吴佩孚做小媳妇的尴尬地位,加上地理形势特殊,也想有所作为;孙传芳自己目前已经控制了福建、浙江两省,自领浙江军务督办,让他的老同学、胆小的周荫人任福建军务督办,而江西督办方本仁南惧孙中山,北怕奉系南侵,也愿意为强邻孙传芳出力;同时,江苏、安徽境内还有一些前江苏督办齐燮元的军队可以利用。因此说,此时孙传芳的势力比北洋元老冯国璋率领长江三督、开府南京时还要强一些,所以孙传芳大有对奉军一战而胜的决心。
9月下旬,杨宇霆、姜登选分别在南京、蚌埠两地就任督办,冯奉两系和江浙之间的战争气氛已经十分浓厚。同时,孙传芳在杭州召开五省代表和直系各部的联席会议,分配出兵讨奉的任务。正常情况下,应当由原江苏军队先动手,但是这些军队已经被奉军吓破了胆,不敢开这第一枪。于是,孙传芳当仁不让地担任了反奉的五省领袖,决定自己出兵打头阵。
10月初,孙传芳借“国庆”阅兵为名向松江、长兴两地增兵,准备夺回他梦寐以求的上海,先给奉军一个沉重打击,而后出兵江苏。不料奉军因冯玉祥在背后时有威胁,不愿在江南开战,便将驻上海的军队迅速撤出,并宣布上海为非军事区,永远也不驻扎军队。这样以来,孙传芳更要向江苏、安徽开战了,并通电全国,一旦拿下南京,便请刚刚回到汉口准备东山再起的吴佩孚前来主持大局。
10月15日,奉系杨宇霆邀请姜登选来南京商讨对付孙传芳的办法,姜登选向孙传芳发来电报,向他保证苏不犯浙,并请他“念及同窗之雅,毅然止戈”。张宗昌也从济南来电请他暂不要进攻奉军。然而,此时孙传芳已经将一切准备就绪,不再顾念什么老同学、老把兄弟的交情,以浙、闽、苏、皖、赣五省联军总司令的名义通电讨伐奉军。第三次江浙战争也就此升级为第三次直奉战争。从此以后,人们改称孙传芳为“联帅”。
奉系万没有料到孙传芳发动得如此迅速。此时奉军从东北榆关到天津,从天津到浦口,又从南京到上海,宛若摆下一字长蛇阵,若冯玉祥从后面截击,三十万军队就会陷入首尾不能相顾的悲惨局面。杨宇霆也是个胸怀大志的人,他可不想用自己宝贵的实力去与孙传芳硬碰硬,更不愿意发生冯玉祥出兵截击,自己在江苏被全歼的局面,于是,他决定缩短战线,保存实力。
10月18日,丹阳附近还没有退走的奉军邢士廉部与孙军小有接触便向镇江退去。留守南京的苏军大将陈调元此时已与孙传芳暗通款曲,当日深夜杨宇霆召集军事会议,向众将表示他随时都可以走,外号“陈大个子”的陈调元站起来说:“督办说得对,我们今天就给督办送行。”杨宇霆笑道:“也不必如此着急,待我洗个澡再走不迟。”就在杨宇霆洗澡的时候,陈调元便调来亲信部队,将杨宇霆的住所团团包围。不料这个澡足足洗了一个钟头还没见人出来,陈调元等不及,进去一看方才大呼上当,原来这位“小诸葛”借着“浴遁”溜出南京城,已经渡江乘车北去了。陈调元冷笑一声:“休说你是小诸葛,就是真诸葛也休想逃出老子的手掌心。”他当即电令浦口、花旗营一带苏军将杨宇霆的专车截住,捉拿“小诸葛”。按照当年惯例,紧急军电都是从尾译到头,因为最重要的指示与结论都在末尾,谁能想到这一天花旗营的译电生换了一位新手,老老实实地将电报从头译到尾,当电报译完的时候,果然有一列专车驶来。专车是被截下了,但前面早有一辆压道车飞一般地驶去,聪明机变的小诸葛杨宇霆蹲在压道车司炉旁边的煤堆上逃了出去。
这一仗孙传芳胜得分外轻松,只是放了几排枪,跟在奉军身后五天时间,便将奉军驱出东南半壁江山,从此他便把东南五省当作自己的天下,不大理会老上司吴佩孚了。
杀降将,酿下祸根
吴佩孚身为直系头号大将,怎肯让孙传芳一人占尽风头?浙奉战争爆发后,10月18日他发表通电称:“迩者奉军深入,政象日非。孙馨帅兴师讨奉,坚请东行,以便会师徐州。福建周樾帅电称,统帅全部师旅,唯吾帅之命是听。湖北萧珩帅率湖北全体将领,电促早日命驾。救国锄奸,企容袖手。兹定于二十一日赴汉,匡扶国难,共策澄清。特先奉闻。”吴佩孚到达汉口后,即在查家墩成立了川、黔、桂、粤、湘、浙、闽、苏、皖、赣、鄂、豫、晋、陕十四省讨贼联军总司令部,自命为总司令。不过,吴佩孚这个总司令是自封的,当不得真,但是,他又出山了这却是事实,而且他手中毕竟还有两湖军队,有一定的实力。同时,作为直系第一大将,他也确实还有一定的号召力。与此同时,孙传芳等各省军阀仍迷信吴佩孚以前能打硬仗的“英名”,很希望由他出面进攻徐州,所以,孙传芳一再电请吴佩孚前往南京主持军事。
然而,吴佩孚的本心并不想反奉,他是想反段反冯,将被囚在北京的曹锟再次扶上台来,唱的是“护法”的戏,这自然与视奉军如虎的各省军阀同床异梦了。
自奉军退抵徐州以后,原与孙传芳有约的冯玉祥军跃跃欲试,突然看到吴佩孚挺身而出,大有收拾河山的气魄,便停止行动,暂不表明态度,等待事态的发展。
此时,直系中明确分化为联冯讨奉与联奉讨冯两条路线,吴佩孚是不肯接受孙传芳的邀请到南京主持讨奉军事,他已决定出兵河南讨冯了。这样一来,反把孙传芳丢在了进退维谷的境地。孙军自10月23日占领蚌埠之后,便停止了前进,与奉军相持于宿县、夹沟之间,等待吴佩孚与冯玉祥过来接替他进攻徐州的任务,谁想冯、吴二人都变了主意,对奉战争只好耍他一个人了。不过,孙传芳几年的时间便吞并了五省,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觉得平定天下舍我其谁,并没有把奉军看在眼里。不料,10月26日张宗昌突然调兵从陇海路新安镇进攻海州,苏军白宝山部不敌败退,张宗昌又沿运河南下进攻清江浦,苏军马玉仁也败退困守孤城。孙传芳派苏军郑俊彦、陈调元两师前往增援,方才阻住奉军在东线的攻势,然而这才是刚刚开始。
11月1日,张宗昌祭派出了他的法宝“白俄”军队沿津浦路向南进攻。这支白俄军约五千人,是俄国革命之后逃入东北的白俄军官、贵族、流氓等人组成的,穿的仍是白俄式军装,蓄着大胡子,人高马大,很是唬人。一年前奉军进攻江苏的时候就是这批白俄打先锋,齐燮元的苏军一见红胡子绿眼睛的白俄便放弃抵抗四散奔逃了。这是张宗昌的看家武力,这次拿来打孙传芳也是因为他这个老把弟欺人太甚了。
此次出兵,张宗昌委派的前敌总指挥是老将施从滨。施从滨也是日本步兵学校毕业,早先任袁世凯的侍从武官,很受重用,袁世凯死后,因为一直没有自己的军队,施从滨便与一批和他情况相同的资深军官分别投入各路军阀门下,施从滨投奔的是张作霖,他的任务就是组织白俄军队为张作霖卖命。第二次直奉战争,施从滨带领着他的白俄军队南下,一路攻城拔寨,烧杀抢掠,很是出了一把子力,张宗昌为从张作霖手下分离出来,出重金引诱施从滨留在山东为他出力。果然,这一仗便真的派上了用场。
施从滨指挥铁甲车满载白俄兵,车头上架着马克沁机关枪,沿津浦路从徐州冲入安徽,前线投靠了孙传芳的皖军也与苏军一样败下阵来,一直退到固安以南。孙军的前敌总指挥是孙传芳的另一个同学卢香亭,此人颇具干才,他一面电报孙传芳军情,同时派兵拆毁铁路,将施从滨阻在固安一时不得南下;另一方面派出陈仪、谢鸿勋两师日夜兼程,绕道插入宿县、灵璧一带,将施从滨的退路切断。此时,孙传芳的援军已到,对白俄军展开两面夹击,白俄军见退路已断,也未做任何挣扎苦斗,方才损失了三百多人,便全部交枪投降了。施从滨的铁甲列车停在铁路上前进不得,后退不得,在新桥车站被卢香亭的部下俘获,押往蚌埠。
这是孙奉两军自开战以来真正像回事的一场战事,也是孙传芳自闽浙战争之后打的第一个硬仗,为直系挽回了面子,收复了地盘。许多原本迷信吴佩孚的军人、政客此时都倒过来吹捧这位直系新秀。所以,当孙传芳的专车来到蚌埠时,各地代表欢迎之热烈可想而知。孙传芳有些飘飘然了,他也确实有理由如此,占领了江苏、安徽两省,他的地盘比东吴还要大些,要与张作霖、冯玉祥三分天下不是不可能,所以他便老实不客气地给吴佩孚发了通电报,让他不要再插手东南五省的事了。
当施从滨被押到孙传芳面前时,孙传芳正在大烟榻上过瘾,二十四筒鸦片吸完,他倚住松软的大靠枕仔细打量这位须发斑白的北洋前辈。
“施老,别来无恙。”此时的孙传芳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很是可笑,一生东投西奔,最终却落得个兵败被俘的下场。“记得当年我进京述职,袁大总统没有功夫见我这种小辈,是您老高高在上听我们自述,这一晃也没有几年。”
“馨帅谋略过人,能有今日势所必然。”施从滨不卑不亢,守着自己老前辈的身份,虽然被俘,倒也不怎么惊慌。打内战么,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今日的敌人,也许过两日又成朋友,这才是内战的精髓。
“听说您要到安徽来当督办?这是好事啊。”孙传芳不知怎么的,觉得戏弄这个老将一番很有趣,特别是要给旁边侍立的几位苏、皖军的部下们看一看。
“没有这事。”施从滨听出孙传芳语气不善,但他并不惧怕,也不想向这个小辈求饶。“军人服从命令,让我进攻哪里,我便打向哪里。我现在已经是山东军务帮办,升任督办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好吧。”孙传芳从烟榻上一跃而起。“我现在就让你当上督办。来呀,送施督办上路。”
孙传芳的这道命令不但让施从滨出乎意料,就是旁边的卢香亭等人也吓了一跳。
“联帅,不能啊。”卢香亭想的是,内战死的无非是炮灰,如今将被俘主将杀了,难保日后对方不杀你泄愤。再者说,明天奉系要是占了上风,他们自己难保不会投靠张作霖,到时候以何面目去见同袍?“这施从滨资格甚老,门生弟子颇多,冯、奉两系中知交甚广,大可利用他的关系与各方疏通分而化之呀。”
孙传芳晶光四射的眼睛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停在卢香亭的身上。“你们既然跟了我,就不要再有别的想头,咱们一同打入北京,各位便是民国的再造功臣,若是三心二意,不单毁了自己,还会带累别人。”孙传芳的语气冰冷刺骨,没有人再敢多话了,同时每一个人也在紧密地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施从滨在蚌埠闹市被砍了头。让孙传芳没有想到的是,这一着错棋,不但断送了他的五省江山,最后还要了他的命。
见风使舵,联奉“讨赤”
孙传芳开府南京,独占东南,很是过了几年好日子。这一段时期,奉系郭松龄起兵反叛张作霖,只搅得张雨帅几乎下野,好在有他当土匪时的老朋友吴俊升等人出兵帮助,这才消灭了郭松龄,自家有伤口要舔,张作霖便顾不上孙传芳了。而这期间张宗昌与直隶督办李景林组成直鲁联军,公然拥护吴佩孚,三家联手向冯玉祥开战,把冯玉祥的国民军赶出了北京,北方政局为之一变。这种局面下,孙传芳倒得以在东南大搞他的联省自治,俨然独立王国了。
就在这个时候,中国共产党与中国国民党合作北伐。1926年6月,北伐军先是在湖南大败吴佩孚,使吴从此一蹶不振。在这件事上,吴佩孚尝到了他当年坐视王占元倒台的苦果。孙传芳拥兵自重,眼看着老上司苦苦挣扎就是不肯施援手,孙传芳以为,北伐军打出了“妥协孙传芳”的口号,便是畏惧他的强大兵力;再者,北伐军从湖南北上,让他们与吴佩孚、张作霖去碰个你死我活,而他则可以坐观成败,待时局有了眉目再出兵收拾残局,一统江山。可他万没有想到,北伐军在9月3日开辟了第二战场,进军江西,而江西是孙传芳与北伐军的分水岭,这一下子他就不能不理了。
孙传芳这个人对国民党和国民革命军有一股子没来由的痛恨,特别是对蒋介石深恶痛绝,在写这篇小稿时作者仔细研究孙传芳的为人,终究弄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原因的话,那只能是因为孙传芳骨子里是个旧式军阀,对于国民党的主张从心底有所畏惧,怕失去东南半壁江山,怕一统中原的野心无法实现。
国民革命军占领武汉之后,蒋介石一方面向江西派兵,一方面派出何成睿、张群以日本士官学校老同学的身份前往游说孙传芳,被孙断然拒绝,因为他对自己的二十万军队颇有信心。
此时,老对头张作霖也派遣孙传芳的老上司王占元来到南京,表示北方实力派只有团结起来才能对付南方的北伐。这件事倒是深合孙传芳的胃口。9月8日他致电张作霖称:“愿追随左右,共挽颓局。”9日张作霖便回电说:“玉帅(吴佩孚)新挫,武汉已失。东南半壁,全赖我兄支柱。弟以大局为重,微嫌小隙,早赴东流。倘有所需,敢不黾勉。”11日张作霖又派靳云鹏前来,表示奉鲁军绝不进军津浦路,如有“合作讨赤”的必要,也将取道京汉路南下作战。同时,张宗昌、褚玉璞也有电报表示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绝不暗箭伤人。这样以来,孙传芳对奉系的担忧减轻了许多,同时他也被奉系诸将恭维到天上去了,只得只身率师对抗北伐军。
他哪里想到,只这一念之差,他先丢江西,后丢福建,五省去了两省,形势危急得很。万般无奈之下,他派杨文恺前往天津请求张作霖接济军火、粮饷。此时的张作霖正在考虑当总统的事,希望各省督办能够合力推举,但由于北京政府已经破产,“灾官”遍地,他在财政上又拿不出办法来,一时还不能去坐这个热火盆,所以决定还是“讨赤”为先。11月19日张作霖第三次召开军事会议,讨论对南方作战问题。
这个会已经开了三天,在天津蔡园举行,参加会的除了奉鲁军将领吴俊升、张学良、韩麟春、张宗昌、褚玉璞之外,吴佩孚的代表迟云鹏、孙传芳的代表杨文恺、阎锡山的代表田应璜就应邀列席。16日的第二次会议上决定,“援苏”由直鲁军负责,“援吴”由奉军负责。张作霖老实不客气地请吴佩孚率残部移师“援陕”,防御冯玉祥,让出京汉路来便于奉军南下进攻武汉,吴佩孚从此失去了他赖以生存的两湖地盘。同时,张作霖电请孙传芳率所部全力恢复九江、南昌,由直鲁军接防津浦路南段以为其后盾,这就等于掘了孙传芳的老巢。迟云鹏在如此重压之下又不能不为吴佩孚争得几分利益,只小心谨慎地表示,他此来是请求接济饷械,派兵的事他做不得主。这话当即惹得张作霖大怒,说你要做不得主,就请吴玉帅派个能做主的人来,便把迟云鹏生生赶出会场。
孙传芳的代表杨文恺为人多智,知道此时不是争辩的时候,他也没有资格与张作霖争短长,便沉默不语。当晚张作霖找到他,好言询问孙传芳还有多少军队。杨文恺说,苏皖各军如陈调元、王普、陈仪等部合计还有五万多人。张作霖不悦道:“我问的是馨远(孙传芳)自己的部队。”杨文恺一时回答不上来,他真的不清楚此时孙传芳手中到底还有多少嫡系。张作霖难得的软语商量,让他打电报回去请示,如果同意直鲁军南下,请孙传芳指定路径,也好迅速增援。这应该算是给足了孙传芳面子。
今天第三次会议实际上就是最后决定对孙传芳的增援问题,但是杨文恺没有接到孙传芳的回电,他真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即使再有急智,也束手无策。因为每一个军阀都知道,所谓“援”就是进攻或者占领,张作霖自己没能打败孙传芳,这次借着北伐军的手收复苏皖地盘,他何乐而不为?就在这个紧要关头,一名副官给张作霖送进来一张名片,张作霖一见之下,竟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当真是他么?这怎么可能?”
众将官也莫名其妙,不知这位即将升任大总统的主帅为何重现山林之气。
“快快有请。”张作霖一迭声地高叫。
只见从门外走进一人,青衣小帽,长脸矮身,一只耳朵大,一只耳朵小,却是满面的精悍之气。杨文恺当即认出,此人正是他的老同学、“五省联帅”孙传芳。在座之人谁也不会想到,孙传芳居然胆大到亲自北上,来到张作霖的大帅府。杨文恺不禁想起一出戏——关云长的《单刀会》来。
“馨帅,久仰,久仰。”张作霖离座相迎,众将领也吃了一惊,站起身来。虽说在座的很有几位算是孙传芳的前辈,但他这几年在东南的事业搞得颇大,名声几乎与张作霖、吴佩孚相当,再加上他此次只身来就奉军总部,全不顾几年前曾杀得奉军退出上海和苏皖两省的嫌隙,单这勇气便让土匪出身的奉系将领们钦佩不已。
“雨帅,小弟是来负荆请罪的。”孙传芳一张好口,嘴上讲着,先是向张作霖行一军礼,后又向在座的众人深鞠一躬,“东南事业,小弟独木难支,闻听雨帅垂询,就便衣兼程赶了过来。”他又转向张宗昌道:“当初苏皖两省的事全是小弟听信他人之言,也是一时贪心,与义兄的手下发生冲突,想想实在是不应该,我这里赔罪了。”说着便要跪下去行大礼,被张宗昌一把拉住。
“不敢不敢,都是小事,联帅不要太上心了。今日兄弟你能来到这里,便是咱们兄弟的义气,不打不相识嘛。”张宗昌几句话讲得很上道,张作霖不住地点头称是,众将领也跟着称赞张宗昌的义气与孙传芳的见识。
孙传芳扫视在座诸人一眼,高声道:“咱们北方吃麦子的汉子与他们南边吃大米的蛮子搞不到一块儿去,要想干一番事业,还得咱们北方的弟兄们一起干。小弟这次北上就不再回任了,留在雨帅身边牵马坠镫。”说着,对张作霖一拱手,“大帅若不嫌弃小弟愚钝,请收留在下。”
张作霖一时笑得合不拢嘴,猛地一拍桌子高声道:“馨帅,我们都是光明磊落的汉子,岂能乘人之危夺人地盘?如果你信得过老哥,听我安排。”
“愿听雨帅吩咐。”孙传芳讲得很是漂亮,举止也大度得很,赢得奉鲁诸将一片喝彩声。
张作霖随即委任孙传芳为“讨赤军”副总司令,自任总司令,命张宗昌派兵南下增援孙军。孙传芳表示要将江苏让与张宗昌,直鲁军的总部可设在南京。张宗昌许是受了感动,站起来叫道:“你们不要把张某人当成不讲义气的小人,我的军队开到浦口后,换乘轮船南下,绝不经过南京。”会场上又是一片叫好声。
张作霖对孙传芳道:“浙江的军事就请老弟费心了。”
孙传芳知道,只张作霖这一句话,他虽仍保有军队和浙江地盘,却不得不为奉军打头阵了,同时他也能够自我解嘲,知道此一时彼一时,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的这次天津之行被许多同时期的军阀所称道,然而,也正是从此开始,孙传芳虽然表面上受到张作霖的尊宠,不久后还荣任安国军副总司令,但是他的军队也在与北伐军作战中越打越少,直到1928年全部打散,孤身投靠奉系做了个“客卿”。
寄食东北,客中况味
1928年6月4日上午五时三十分,张作霖乘坐的专车行至沈阳西北六里皇姑屯车站,即京奉路和南满路交叉的地方,突然炸弹爆炸,南满路铁桥被炸得坍塌下来,专车从四号车到七号车被炸得粉碎,张作霖身受重伤,下午四时许伤重不治。
这一变故使既无军队又无地盘的孙传芳手足无措,无奈只得寄食在少帅张学良门下。张学良倒很是顾念父亲的老友,把孙传芳安置在沈阳的一所二层西式住宅中,特意在少帅府为他安置了一个“孙联帅办公室”,并给他挂上了东三省军务总指挥的头衔,地位俨然在东北军诸将之上。
孙传芳领着副官、随员们处理日常事务,倒也安闲自在。难办的是张学良与杨宇霆的矛盾已经公开化,夹在两人当中孙传芳实在是难处。然而,孙传芳一生事业大半来自于他的交际能力,在这二人之间,他必须找到一条自保之路。
也就在这个时候,张学良给他派了一个专职医官任作楫。这位任医官也是个外场人,善言谈,长于交际,同样痛恨国民党与蒋介石,所以两个人很谈得来,一来二去便成了很知近的朋友,孙传芳时常向他吐一吐心中的郁闷。
任医官也觉得结交孙传芳大是幸事,便将一切向孙合盘托出。“联帅,我这个医官只是个幌子。”任医官很知心地对孙传芳道,“您老来到奉天,是老帅的老朋友的身份,少帅对您也是敬重得很。当然,让我来,一是照顾您老的身体,二是少帅也想知道您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不过少帅全无恶意,我也是具实上报。”
“讲得好。”孙传芳听了任医官的表白很是高兴,“汉帅(张学良)对我仁至义尽,孙某敢不效命?你职责所在,在汉帅面前尽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必担心我会有什么想法。你我知交,我信得过你。不过,宇霆那里会怎么想?”孙传芳更想知道他是不是也在替杨宇霆工作,自张作霖死后,杨宇霆的地位上升得很快,已经与张学良分庭抗礼。
“杨督办也时时派人来向我打听联帅的情况。”
“你怎么说?”孙传芳很关注。
“我说联帅对他仰慕得紧。”
“哈哈,好一个仰慕得紧。你真是个好朋友。”孙传芳拍着任医官的肩膀,大感宽慰。
自此以后,任医官便借着他在东北军中的关系,将搜集来的情况即时汇报给孙传芳,让他多了一个耳目。而孙传芳自己,每日白天在少帅府上班,处理公务,到了晚上,便到杨宇霆府上打牌聊天,在这二人之间取了一个不分远近的政策,但是他心底清楚,杨宇霆不过是个徐树铮式的人物,虽然聪明机变,但根基远不如借着父亲余荫的张学良扎实。
1929年1月,孙传芳受张学良的委托,前往榆在、昌黎等军事防地视察。这里是杨宇霆的防地,他此来的本意是想看一看杨宇霆在张学良背后有什么举动。但是,回到奉天(沈阳)之后,他并没有直接去找张学良汇报,而是先去了一趟杨宇霆家中,表面上看,他是想与这位实权人物先通通气,统一一下口径,然后再向张学良汇报,而实际上是他在前线发现了许多问题,想来探一探杨宇霆的想法。直到今日,没有人知道他们密谈的内容,但其中必有重大隐情。只知道,杨宇霆亲自将孙传芳送上汽车,孙传芳说:“我这就去汉帅那里,一切都按定好了的办。”
孙传芳与张学良的谈话,任医官在场。这是很不寻常的事,也说明张学良与孙传芳对任医官的信任。
“汉帅,请听在下一言。”孙传芳表现出十分的恭谨与亲近。
“您是我的父执之辈,叫我学良就是了。”张学良谨守礼数,待人谦和有礼。
“我叫你一声汉帅不是恭维你,我是以东北军一员的身份想与你谈一谈我这些日子的忧虑。”孙传芳的眼角眉稍越发下垂,显出愁苦不堪的样子,“自去年东北易帜,挂了青天白日旗,那是一时权宜之计,但日本人对汉帅的看法想必就大不一样了。日俄战争之后,小日本把东三省看成是他们的后院,不容他人染指,如今汉帅就这么轻易地投了国民党,他们可是不会甘心。现在日本人在天津,很是在小皇帝身上下功夫,种种迹象表明,他们要想把东北独立出来。这可不是联省自治,这是真的分出一片土地,建立一个国家,而要做到这一切,汉帅你是他们最大的绊脚石呀。”
这番话张学良很有同感,只是他还没有感觉到危机有这么严重。
“馨叔,您觉得目前有什么危险?”这些难题也一直在困扰着张学良。
“汉卿,”孙传芳此时的态度越发亲近起来,叫着张学良的字道,“你不会忘记‘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故事吧?”
“你是说我们先独立?”张学良从心底认为此事行不通,东有日本,南有国民党,西边还有冯玉祥,而杨宇霆在他身边时时以老前辈自居,根本不把他放在眼中,他没有机会。
孙传芳在来之前早已将此事想得极为透彻,他说:“独木不成林,要独立就得拉帮手。蒋介石不会让你独立,但可以拉上冯玉祥、阎锡山,这几年来我跟各省督办分分合合打天下,深知这些人是什么东西,有好处他们占,危险得你自己顶,都靠不住。唯一有可能依靠的是日本人,日本人在东北的势力已经很大了,他们要求的是稳定,只有东北稳定才能保住他们的利益。咱们完全可以利用日本人的这个心理,依靠日本在东北独立,而不是像外边传的那样被日本人弄出个‘满洲国’来。独立之后,蒋介石没有力量出关打咱们,而咱们等待时机成熟还可进关与蒋介石一争天下。”
张学良沉吟不语,显然并不赞同孙传芳的这个建议。孙传芳见机又道:“当然,这些是后话,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办到的。不过,回到‘黄袍加身’那个话头,你在此地没有什么可加的,但难保没有别人动这个念头。”跟着,他将此次巡边所看到的杨宇霆招兵买马的事讲了一番,着重谈了杨宇霆与东北军大将常荫槐近来密切的关系。然后,他又让任医官讲了外面的种种传言。
孙传芳知道,这番话对张学良这种自视甚高又好冲动的人很有作用。所以,到了1 月10日上午张学良在少帅府老虎厅召集军事会议时,孙传芳就感觉到那件事要发作了。只是这几日任医官一直没有到他家中来,这让他少了一个重要的消息来源,不知道这出戏到底怎么演。
今天少帅府里看上去与往日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因为东北军各主要将领全都到了,大院内的人很多,张学良那批拿着手提机关枪的卫士三五成群分散在角落里,全不似往日整肃地列队在两边。孙传芳久经战阵,一望便知,这些卫队士兵恰好占据了所有有利地形,并且对院子里的其他人形成交叉火力网。
老虎厅内一张长桌围着十几名高级将领,但杨宇霆与常荫槐还未到。孙传芳一进门便与张学良的卫队长高纪毅打了个照面,隆冬的天气,高纪毅的额头鼻尖满是汗水。孙传芳问:“怎么了?”高纪毅:“没啥,没啥,屋里太热。”孙传芳眼尖,一眼便看出高纪毅马裤的两只口袋里各有一支打开保险的勃朗宁手枪。他轻轻拍了拍高纪毅的后背:“没什么大不了的,稳住神。”
孙传芳此刻先告诫自己,你也要稳住神。他嘻嘻哈哈地一路与众人打着招呼,来到张学良面前。“汉帅,昨晚上跟家人打了一宿牌,累得很。乘着还没开会,我先去对面抽一口。”
老虎厅对面是个休息厅,里面有沙发和几张烟榻,是给那些鸦片瘾极大的东北军将领准备的。烟榻上现成的烟膏,但都是热河土,不合孙传芳的口味。孙传芳在杭州时跟前来与他做生意的上海洋行买办们学会了抽印度大土,但印度土香醇有余冲劲不足,他便又在里面加了几成宁夏土,所以他不论走到哪里,总是由他的内勤副官李星垣带着烟膏、烟具随行。许是因为他心中有事,二十四筒烟抽完了竟觉得没有过瘾,便又让李星垣烧烟泡,同时他取出手枪,顶上子弹,塞在了枕头底下,耳朵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就在这时,猛地传来几声枪响,把李星垣吓了一跳,一只又高又松的大烟泡被他燎焦了。孙传芳向他一摆手:“接着烧烟,就当什么事也没有。”
院子里此时已经乱作一团,人声如沸,像是有人被缴了械,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平静下来。
孙传芳把这几口烟抽完,将手枪交给了李星垣:“你在这里等着,哪儿也别去。”他抖擞精神,大步来到了老虎厅。厅里面鸦雀无声,张学良独自一人高坐在主席的位子上生闷气,地上躺着两具尸体,一看装束便知是杨宇霆与常荫槐。
“好样的,”孙传芳刚看清厅内的情形便高声赞叹,“真是好样的,汉帅,老孙今天服了你了,你真是雨帅的好儿子。要想做一番大事业,不杀几个人还行。杀得好。”
周围惊魂未定的众将此时也随声附和,恭维张学良决策英明,为东北除去一个心腹大患。孙传芳对张学良附耳道:“这是小事一件,你要不介意,我来安排。”
随即,孙传芳代张学良传令,派张学良的心腹大将率兵南下,控制住杨宇霆与常荫槐的部队,同时全城戒严。于是,一场内乱很快就风平浪静了。不过,孙传芳知道,经此一番变故,东北军内部必然要有一次大的调整,他身为客卿,地位却在众将领之上,使他的处境很是危险。虽然张学良对他十分信任,但从今日的事情来看,张学良是个少爷脾性,经不起他人挑拨。常言道,疏不间亲,自己与张学良的关系再好,也不是东北军的嫡系,还是先远离是非为妙,等风平浪静再来不迟。于是,第二天他便托辞住在大连的原配张夫人病重,不辞而别,偷偷地离开了奉天。没过几天,他的二夫人周氏也带着子女、属下回到了大连。从此孙传芳再没有见过张学良一面,张学良倒时常派任医官到大连,后来又到天津来看望他,他也时时借任医官之口向张学良进言,仍然主张反蒋独立。
蛰居津门,血溅佛堂
孙传芳最初定居天津时,在法租界丰领士路(今赤峰道)买了一处洋房,后来因习佛修身,也因家中矛盾颇多,很不清静,又买了王克敏英租界咪哆士道(今泰安道)的洋房,也就是我们前面说到的那所豪宅。孙传芳原本是个闲不住的人,他的兴致本是“秋高马肥,正好作战消遣”,如今下野闲居,在家里哄孩子玩,大非他的本意。如果说他心中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便是对国民党,特别是对蒋介石的恨意,他忘不了北伐军在江西、福建将他打得大败,从而使他失去了东南半壁江山。
孙传芳领着冈村参观到二楼佛堂时,冈村在门口脱下了鞋子,垂下头沉默片刻,这才走进去双手合什,虔敬礼佛。“联帅的这幅佛像不像是中国人的手笔。”冈村似是生怕亵渎了神明一般轻声问道。
“大佐的眼力高超得很。”这幅佛像用金粉与彩色绘制而成,因年代久远已经显得很黯淡了,但是越发地显现得炫丽无方。这是孙传芳请一位日本大古董商从日本买来的古代佳作。“据说这是德川家康将军家庙里供奉的佛像,承蒙友人相让,孙某衷怀感念。”
冈村没有接言,但看得出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这是日本的国宝,怎么能让支那人占有?但他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其老谋深算在日本的中国通中只有土肥原贤二可与之相比。他拉过一只蒲团正襟跪坐在佛像前,示意孙传芳坐在另一只蒲团上。杨文恺知道冈村该把来意讲出来了,便知趣地退出佛堂,将门带上了。
“我这次来是请孙先生出山的。”冈村两只金鱼眼紧盯着孙传芳,语调之诚恳让人感动,“贵国宣统皇帝已经就任满洲国的‘执政’,整个华北地区动荡不安,很需要一位强有力的大人物出来组建临时政府,稳定民心,推进中日亲善。军部命令我真诚地恳请孙先生出山。”冈村将双手扶在膝上,深深地垂下头来行礼,一口流利的北京话让人吃惊。
“我心已死。”孙传芳也像冈村一样跪坐在那里,只是脸微微扬起,眼睛盯着天花板,“整顿华北,保境安民虽说是军人的责任,但是,我已经虔心向佛,不问世事了。”
孙传芳知道,如果他此时答应冈村出山,那是干了一件大蠢事,比他独自抗击北伐军还要愚蠢。如今东北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了,华北也已被日本人全面渗透,为了将华北从蒋介石手中分离出来,日本人正在谋划成立“华北临时政府”,一时间,有关华北政权特殊化的论调在社会上炒得沸沸扬扬。自从有了这个消息,他的佛念得更勤了,每日早午晚三次上香,行二十四拜大礼,每周三次到居士林念经,风雨无阻。他所做的这一切为的就是躲过这次不合时宜的邀请,因为他非常清楚,日本人这次分裂华北,唯一可以利用的人物便是北洋派的军人,然而,奉系被日本人赶到西北,现在是他们的对头,无法利用,皖系已经没有什么够资格的人物了,只有直系的两员大将吴佩孚和他本人是合适人选,而他们两人也与日本有很深的渊源。然而,此时出山远非他开府南京时可比,倒有些像吴佩孚主事时担任湖北督办的萧耀南,事事仰人鼻息,自己非但全无主意,还时时有危险。
根据他本人的情报来源,有三件事告诉他,他不能与日本人合作:一、他的长子孙家震与国民党军统天津站的特工首领舒季衡合伙做证券生意,私交甚深,得知国民党将向积极参加华北政治特殊化的亲日分子采取非常行动;二、吴佩孚在北京私宅院中放置了一口棺木,向所有劝他出来为日本人做事的僚属、亲旧“陈棺言志”,绝不当汉奸。吴佩孚比他孙传芳资格老,名声大,他都不肯出来,自己也没有必要做这出头鸟;三、前不久,军统天津站派人在北京六国饭店刺杀了正要与日本人合作的皖系军阀张敬尧。综上所述,孙传芳得出的结论是,汉奸干不得,但日本人也得罪不得。
见冈村只是拿眼睛盯着他,老半天不发话,孙传芳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我正在忏悔自己的罪业。贵国佛法虽是从中国传过去的,但很有独到之处,我倒是有些兴趣。前几日张志谭(直系政客)成立了一个日本密教会,邀我参加,我确实有意过去参详一番。”他不能一下子回绝冈村,日本人的手段之毒辣他深有了解。
冈村临上车离去时又对孙传芳道:“孙联帅是做大事的人,也许华北一隅对先生太小了些?”他仰面哈哈笑了一阵,让孙传芳心中很不是滋味。“也许,等我们攻占南京,联帅大概肯屈就新职,重掌故地吧。”他中规中矩地深鞠一躬,便上车去了,留下孙传芳一人站在街边发愣。
被孙传芳在蚌埠砍了头的施从滨有个养女名叫施谷兰(剑翘),她的生父是辛亥革命滦州起义的施从云,被通永镇总兵王怀庆所杀,她便过继给施从滨。施谷兰秉性坚忍,1925年养父被杀时她刚刚二十岁,便立志为养父报仇。那个时候一个弱女子要想替父报仇该有多难,不久她遇到一个浮浪子弟,阎锡山手下的教导团长施靖公,两人结婚的条件就是施靖公替施谷兰报仇,然而,结婚生子,几年过去了,施靖公毫不理会施谷兰的百般催促,把承诺忘得一干二净。1935年,当施谷兰在山西听郭宗汾军长说孙传芳定居天津时,便带着两个儿子、老母来到天津,住在法租界巴克斯路(今保定道)176号一所两层公寓中,两个儿子都送进了法租界培才幼稚园。
当时天津是个国际化大都市,茫茫人海,孙传芳此时又很少参加社会活动,到哪里去找?就在这个时候,原施从滨属下的一个旅长张克瑶前来探望她。张克瑶与施从滨同是安徽人,有乡谊之亲,此次是以父执的身份来看望老上司的女儿。
“您知道孙传芳在天津什么地方?”施谷兰曾听与国民党中统关系密切的三弟施中达谈起过,张克瑶兵败后投了国民党,在军统中很是吃得开,她想他可能会掌握孙传芳的情况。
“现在报仇可不是时候。”张克瑶不但知道孙传芳的住址,而且连他的生活习惯,家中有几个卫兵都清楚得很。军统天津站的任务之一就是监视下野军阀的动静。“贤侄女是个女流,报仇杀人的事不是你能干的,还是在家相夫教子为好。”他早就听说施从滨的这个长女性格刚强,很想知道她是当真要复仇,还是说说而已。
施谷兰有些激动起来:“此仇不报,枉为人后。《聊斋志异》中有个侠女商三官为父报仇的故事。如今,我就是那商三官,我为自己取了个名字叫施剑翘,从今往后,我就是施剑翘,一个为父报仇的索命恶鬼。”
“好侄女,有志气。我去替你打听孙传芳的下落。”张克瑶心中所想的却是如何控制住这个施剑翘,不要让她贸然行动,打乱了国民党在天津的计划。
施剑翘也在行动,但她并不认识孙传芳,也没有见过此人的照片,而她又不方便四处打听,只是一味地到处乱走,毫无头绪。秋天到了,学校开学,施剑翘送儿子施大利到耀华学校小学部上学,回来的路上路过一家相命馆,无意间发现里面张贴了许多名人的照片,多数都是政客与旧军阀,每幅照片下面都标着名字,其中就有她父亲施从滨。施剑翘推门进去,发现这是她父亲任袁世凯侍从武官时的照片,睹物思人,她心中很不平静。这时,她突然发现旁边的一张照片下面写着“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几个字,她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头顶,这便是杀父仇人。照片上的孙传芳一身戎装,倒也相貌堂堂。施剑翘仔细记住仇人的容貌,心中暗自默念着在父亲灵前发下的誓言。让她扫兴的是,相命馆的人也不知道孙传芳住在哪里,只知道他现在信佛,法名叫个什么圆。
早在1933年,正是孙传芳困居天津,心绪烦乱的时候,他的旧部下分别投靠了蒋介石与阎锡山,而他的商业投资也屡屡失败,家中子女又分成两党,矛盾重重,很让他心灰意懒。这个时候,前国务总理靳云鹏与孙传芳交上了朋友,靳云鹏信佛较早,是天津佛教徒中很有影响的人物,经过他的一番开导,孙传芳便与靳云鹏共同创建了一个群众性的佛教组织——居士林,得了个法名“智圆”,从此对佛教活动大为热心起来。
原本天津有一个居士林,在英租界广东道(今唐山道),由买办陈锡舟创办。1932年陈锡舟病故,居士林停办,居士们一时没有了活动场所。靳云鹏与孙传芳创办的居士林在天津东南城角,原是天津富商李颂臣家的祠堂,后为清修禅院,现在他们改名天津佛教居士林,靳云鹏任林长,孙传芳任副林长兼理事长,每周三、六、日讲经,由富明法师主讲并住持居士林。由于靳、孙二人都是北洋晚期声名显赫的大人物,有很大的号召力,一时间天津的信徒纷纷前来,入林念经的人数超过了三千人。
一天,孙传芳乘坐他刚刚购置的美国通用汽车公司出产的黑色大型别克轿车,前往仁昌广播电台去讲经。作为特邀法师在电台讲经是很大的荣耀,今天他讲的是《金刚经》中“须菩提白佛言”一段。
施剑翘在厨下为孩子们准备晚饭,碗柜上一架日本产的矿石收音机正在播讲还珠楼主的《青城十九侠》,刚说到“虎王遇险”便是下回分解了。施剑翘时常梦想自己有一天学成一身剑术,杀尽仇人。收音机中又传来“仁昌广播电台荣请孙智圆法师说法”。仁昌广播电台离她的住所只有两个街区。
这时,收音机中响起孙智圆不紧不慢的山东口音。孙智圆!山东人!施剑翘心中一惊一喜,不知是股什么滋味。莫非这就是孙传芳?施剑翘乍撒着两手白面便冲出门去。
仁昌广播电台的门前停着一辆黑色大别克汽车,施剑翘在对面的香烟铺中叫老板将收音机调到仁昌台,果然孙智圆还在讲经。过了许久,天已经黑下来了,才见到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坐上汽车便走了。这人是孙传芳么?施剑翘心中没有把握,但她记下了车牌号:租界牌照1039号,市府牌照357号。
晚上吃饭的时候,施剑翘心事重重,一言不发,倒是儿子施大利大讲学校中的新鲜事,小孩子兴致很高,根本不管他母亲沉思的神情。“我同桌的同学叫孙家敏,每天坐汽车上学,还有两个军官护送。我们老师说她爸爸是个大军阀。”施大利口中塞满食物,还在不停地讲话。
“她叫什么?”施剑翘听清了儿子的这几句话,慌忙问道。
“孙家敏。”
民国以来,姓孙的军阀没有几个,冯玉祥手下的孙岳、孙连仲都是后辈,也都没在天津。施剑翘知道自己这一次可能走运了。
第二天有一个家长、学生联谊会,施剑翘借机认识了孙家敏,但一个七岁的小孩子并不清楚他父亲是干什么的,只是讲了她父亲爱看京戏和电影,晚上一家人去光明影剧院看《大家庭》。电影散场时已经很晚了,施剑翘等在门口紧盯着从里面出来的观众,不一会儿便看到了一个年轻妇人领着孙家敏走出来,身边是一个中年男子,礼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大清面目。施剑翘迎上前去,她认出来了,这人虽然老了许多,但很像照片上的孙传芳。这时,从孙传芳身后转出一个中校军衔的军官,挡在施剑翘身前,让孙传芳一家人走了过去。我终于找到你了。施剑翘非常兴奋,只是见孙传芳有卫士保护,她打消了贸然报仇的念头。
10月3日是施从滨去世十周年的祭期,施剑翘遵从母亲的意愿从天津佛教居士林请来高僧作法事,为父亲超度,富明法师主持仪式。施剑翘觉得富明也许会知道孙传芳也就是如今的智圆法师的下落,所以法事休息时便来找富明攀谈,流露出她也有学习佛法的意愿。富明法师是个真正的僧人,他很希望劝说每一个接触到的人信奉佛法,便给施剑翘大讲信佛的好处,并举例说:“如今天下扰攘,但那些称王称霸的人只是不自知他们的罪业,一旦明白过来,便可以在佛法中洗去他们的罪孽。就像前国务总理靳云鹏、前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这样的人,他们身上的罪业有多重,而如今呢?入我佛门,便是门徒,我佛从不歧视任何人,只要他有悔过之心,做悔过之事。孙传芳这样的人,平生打过多少仗?死了多少人?他当然心中不安,如今每日念经拜佛,心境平和了许多。”
“真是佛法无边哪。”施剑翘机敏地恭维富明法师,“不知道这孙传芳在什么地方学法?”
“他如今是我们居士林的副林长兼理事长,对佛事十分热心,每周三次讲经他是风雨无阻。”富明很是得意,眼中都放出光来。
施剑翘的眼中也放出了光彩,只在这一瞬时,她有了一个很好的复仇计划。第二天她便来到居士林,办理入林手续时她用了一个假名字——董慧。然而,当她找到张克瑶,讲明托他买枪的来意时,张克瑶有意识地给她泼了一盆冷水。“孙传芳这人一生小心谨慎,以前有多少人想算计他,可最后算计他的人都被他干掉了。如今他虽然下野了,但给他开车的外勤中校钟子勋是胡子出身,手中双枪可打得天上飞鸟。还是忘了这件事吧,你还有孩子需要抚养。”
但是复仇的种子已经在施剑翘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她表示绝不放弃报仇。张克瑶说:“只是,我的手边没有你合用的家伙,我这里只有德国造的毛瑟,那种笨重的大家伙在你身上都没有地方藏。”张克瑶方才只是想知道施剑翘的复仇决心是不是当真的,如果她决定不顾一切地去干,也要在他们需要的时候动手才好。“你最好等上几日,等我给你弄把小手枪。”
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月,到了11月1日张克瑶才来找她,给她送来的是一把3号勃郎宁手枪,枪匣中可装六粒子弹,只有手掌大小,很适合女人用。
“大庭广众之下杀人,你没有逃跑的机会。”张克瑶有责任帮她计划好这件事,“现在有两个办法,一个是你杀了他之后,丢掉手枪走出居士林,记住要走而不是跑,我派人准备好汽车在门口接应你;第二个办法是杀了他之后,马上公布你的身份,让人们知道你这是私人仇怨,争取大众的同情。”
“我宁愿一死,也要替父报仇。”施剑翘斩钉截铁道。
“先不要着急动手,把情况摸准,然后通知我,我也好为你打接应。”张克瑶想让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之下。
现在我们回到文章的开篇之处。
近几日日本人没来打扰他,这反而让孙传芳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知道,日本人要想干成什么事,那股子耐心和坚韧劲无人可比,他们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他。
雨紧一阵慢一阵,初冬的寒风吹起院中满地的梧桐落叶。孙传芳站在门廊上,等着钟子勋把汽车开出来,这几年的烦心事次第涌上心头。最大的烦恼就是眼前日本人对他的纠缠,他平日反对蒋介石的态度是尽人皆知的,如果他与日本人合作,以蒋介石的心狠手辣,绝不会放过他。
这时,继室周夫人推门出来,后面跟着小女儿孙家敏,说是天气不好,让他不要去了。“没什么。”他轻轻地拍了拍夫人的手臂,抚摸着孩子的头说,“我与靳总理约好的,不好爽约。”
汽车停在居士林门口,孙传芳走进大门时,看到一个身着青色长袍、外罩青色呢子大衣的青年妇女在门边盯着他看。这女子似曾见过面,但想不起来了。他只是向那人点头致意,便走了进去,心底却没来由地想起这年旧历三月初三五十寿辰时作的一首《自寿诗》:“本定寿半百,谁知又添一;今日余之乐,世人岂能知?”事后有人对他讲,这诗有些谶语的味道,很是不吉利,今日想想,头两句确是丧气话。
今天靳云鹏没在居士林出现。
施剑翘见孙传芳走进居士林心中大喜。前几次讲经的日子她也见到过孙传芳,只是居士林中的信徒太多,拥挤得很,她生怕误伤,没敢动手。今天下雨,来的信徒只有几十人,正是好机会,但是,她原本没有想到孙传芳在这样的天气也会来,只是过来看看,没有准备,于是,她走到东马路上的汽车行里给张克瑶打了一个电话,便包了一辆汽车回家去取枪。当她赶回来时,讲经已经开始。佛堂中的人很少,而且大多数是女信徒,男信徒跪在第一排,女信徒在后面跪了两排。施剑翘跪在第二排孙传芳的身后。
三点一刻的时候,众信徒开始虔诚地齐声诵经,心无旁鹜,没有人注意别人,这是个最好的时机。施剑翘从衣袋中掏出手枪,向孙传芳的后脑开了一枪,一股鲜血伴随着脑浆从孙传芳的前额喷出几尺远,孙传芳向前一栽,却弯着腰站起身来。施剑翘此时心中一片空白,只是一意报仇,她对准孙传芳的太阳穴又是一枪,子弹从他的左颊穿出钻入青砖地中。孙传芳扑倒在地,躬着身子向前一寸一寸地爬,施剑翘再次举枪射击,子弹从后腰打入前胸穿出,孙传芳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这时众信徒一阵大乱。施剑翘高声叫道:“我是施从滨的女儿施剑翘,今天替父报仇,与他人无关。”随即她从身上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两种传单散发给众人,并让一边吓呆了的僧人前往警察局报警,说明她要投案自首,绝不离开此地。
施剑翘散发的传单,一种是《告国人书》写明复仇的缘由;另一种为明信片,两面油印,正面写着:“各位先生注意:一、今天施剑翘(原名谷兰)打死孙传芳,是为先父施从滨报仇。二、详细情形请看我的《告国人书》。三、大仇已报,我即向法院自首。四、血溅佛堂惊骇各位,谨以至诚向居士林各位先生表示谦意。”下署“报仇女施剑翘谨启”并按上了红色手印。明信片反面是一首诗,施剑翘在佛堂上高声对众信徒念道:“父仇未敢片时忘,更痛萱堂两鬓霜,纵怕重伤慈母意,时机不许再延长。不堪回首十年前,物自依然景自迁;常到林中非拜佛,剑翘求死不求仙。”当施剑翘被警察押出居士林时,她并没有看到张克瑶派来接应她的人,但她此时心境坦然,不惧死生。
就这样,孙传芳死了。如今居士林的原址已经建起了大型商场,没有人再去留意几十年前曾在这里发生过的侠女复仇的故事。而孙传芳的旧居依然还在,只是多了些风霜之貌,也很少有人知道这里曾经住过这位风云一时的大军阀。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之可贵,就在于它曾千真万确地发生过。如今我们站在孙传芳的旧宅门口看他的一生,绝不仅仅是发一声感慨这样简单。
跨文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