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子宫
2016-12-07□陈毓
□陈 毓
寒冷的子宫
□陈 毓
子安不吃槐花饭,尽管柯文是那么爱吃。一个被窝里的两个人,不爱同一样东西,这也不奇怪。
子安不爱槐花饭,直接的理由是槐花散发的气味让她联想到精液的气息,这让她反感。子安永远记得,她和柯文第一次做爱,就差点被那气息弄呕吐的尴尬,她惊讶于那么洁净的柯文竟然会释放出这样不洁的气息。子安觉得那气味就是横在她和柯文之间的障碍,难以逾越。她想,婚前要是试一试,她没准就不和柯文结婚了。
但是,别的男人呢?别的男人也是那种气味吗?
柯文在子安耳边喃喃,他说会好的!会好的子安!
往后再和子安亲近,柯文都要仔细清洁身体,他甚至在私处抹子安喜欢的那种带木香调的香水,但是没用,子安仍会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洗手间,然后,柯文的耳朵里就是那像秋雨淅沥连绵的花洒喷淋的水声。
“你把自己洗得都可以去做祭品了。”柯文有一次冲着洗手间大喊。他不确定子安听清楚了没有,卫生间的水声停了片刻,又再度响起。
柯文是一个凡事都不喜欢深究的简单的男人,正如他追求子安,因为子安是自己喜欢的,那子安到底是否喜欢自己?谁喜欢过子安?只要子安最后能嫁给他,他就满足,就觉得自己胜利了。这一次,当子安惊跳起来冲进洗手间时,柯文真的觉得无趣和懊恼,但是,他睡着了,却又在子安的惊呼中清醒过来。子安说:“你竟然不去清洗?你要我一晚上都笼罩在你的那种气味里?”
“哪种气味?天下女人有像你这样的吗?”柯文不悦,但他太渴望睡觉了,他匆匆去了洗手间,再回来,倒头就睡,睡得理直气壮。他用脊背告诉子安:“你是不是太矫情了?”
既然时间都不能治愈子安的病,那就算了,反正那病又不要人的命,柯文想。
槐花饭是柯文最喜欢吃的,但是,自从和子安结婚后,这种只有在自家厨房才能烹制出来的鲜美味道,在柯文的食谱里消失了,消失了多年后的这个五一节,却又注定出现在柯文面前。
这个五一节,柯文带子安去邻近的小城看姐姐,正是槐花鲜美的时节,姐姐亲自去山上采摘了槐花蕾,用心做了槐花饭招待柯文夫妇。
柯文在一盘槐花饭前的表情就像是当着妻子的面会见初恋情人,尴尬、紧张、兴奋、小心翼翼。
柯文有几分羞涩地把嘴凑到盘子上,吞了一小口,然后终于控制不住,不管不顾地把脸伏在那盘槐花饭上,左右开弓,直到一大盘槐花饭一粒不剩。
子安看得目瞪口呆,她甚至忘了弥漫整个屋子的淡淡槐花味,她看见柯文眼里的贪婪,子安联想到饥饿的狼把羊压在身子底下,柯文的欢喜在此刻的子安眼里看来近于可耻。
子安再看柯文姐姐,姐姐脸上那份因为柯文的满足而生出的满足和幸福,叫子安嫉妒。她想,她这一生大概都不能在柯文那里种植出这样的一株奇葩。姐弟俩的亲情远胜于他们的爱情?柯文的口腹之美远胜于他们的床笫之欢?子安不由联想。
子安觉得一股热流顺着自己的双腿,不可阻挡地汹涌而出。
竟然在不知道自己怀孕了的状态下流产了。这样的糊涂事情却在子安这里发生了。子安觉得自己大概属于天都不爱的那种人吧。
因为不喜欢那股槐花味,子安和柯文亲近时都用杜蕾斯。柯文反抗,子安用独睡对抗。柯文投降。时光流逝的样子恰像是他们在一起的样子,温吞的,说不出不好也说不出好,说不清快还是慢。
直到他们想要孩子的心思冒上心头,但是,子安却怀不上孩子了。柯文某次说,大概是子安内心对槐花味的抵触导致了她寒冷的子宫对精子的谋杀。
寒冷的子宫?柯文的声音萦绕在子安耳边,如咒。
有哪个胎儿愿意住在寒冷的子宫里呢?子安想。
但是,她和柯文不是一直用杜蕾斯吗?
现在,是杜蕾斯出卖了她,还是柯文?
现在,这个不想待在寒冷的子宫里的孩子提前出走了,把她、把柯文、把杜蕾斯集体嘲笑了一回。
子安把手搭在腹部,她刚刚准确知道子宫在身体里的位置。她觉得一股似曾相识的热流涌出了身体,用手去摸,手心里是一把自己的眼泪。
泪眼模糊的子安看见柯文的脸在房间门口探进来,让她联想起那天柯文在姐姐家伏在槐花饭盘上的脸,一股难以压抑的厌恶从子安心里胃里奔涌而上。
(原载《微型小说月报》2015年第11期 黑龙江姚志德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