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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

2016-12-07朱子青

雨花 2016年16期
关键词:老支书小叔

■朱子青

抑郁

■朱子青

1、肆虐

逃离故乡二十年之后,想不到我对它的回忆竟然是以凭悼的方式进行。如果没有父亲的电话,我早已忘掉了那个充满淫邪与罪恶的村庄;如果没有母亲的牵挂,没有亲爱的菊子,我永远也不会回忆,回忆只能带来深深的耻辱、甚至仇恨。

我的灵魂像一只离群的孤鸟常常在城市的天空飞翔,我看到青草塬陷入了浓稠的黑暗之中。

“唉,旧庄子都给毁了,青草塬就要亡了!”

父亲的哀叹声惊雷一般掠穿过广袤的原野,抵达我的心脏。

“你老说要回,到底啥时候是个准呢?都二十年了么!”

“我刚提了公司副总,走不开么!爸——“我言不由衷地搪塞着。

父亲的情绪并没有因我的职务提拔有所缓释,他顿了一下:

“推土机开进来了,那个铁疙瘩谁都拦不住,旧庄子大半都推平了,不像个村子了么!”

“谁让推的?”

“上头么,上头!前些日子,上头下来了话,要将老庄子全都推了,平了地种粮食!”

“就没人拦挡?旧庄子也是私人财产呢,支书是个啥态度?”

“你瓜实了,上头的话,天上掉下来的石头么,能拦挡得住?”

“就真的没有人试一下?”

“新来的支书开了会,说全国能种粮食的地越来越少了,过几年有可能闹饥荒,像六零年那样,饿死人呢。”他又停顿了一下,“我一直都没弄明白,村子里多少人出去打工了,那么多的地都荒了,地咋能减少呢?”

前几天,父亲几个老头,身子犹如有风托着变得轻飘飘的,从东家飘出来飘进了西家,从凉风嘴头飘到了马圈沟,从马圈沟飘向四场坟。他们商量:拼了老命也要拦挡住上头的决定。

晚上,老汉们聚集在黑漆漆的窑洞里,相互间亲热极了,你装上我旱烟,我给你点上火。明明灭灭的烟火中,他们头对着头,声音压得低了又低,密谋起义一般。有的说到激动处磕掉烟灰,攥拳头捋袖子地要干仗;有的说着说着突然间打破密谋的氛围,破口大骂,唾沫星四处飞溅。

后来,一干人暴动般地前往大队部集体向新支书请愿。新支书养了一条四眼大黄狗,见老汉们气势汹汹的样子,胆怯地躲在一边小声地呻吟。

“现在村子里,都剩些女人娃娃了,好几家子门锁都锈死了,院里荒草一墙高了,要赶尽杀绝呀……”

“数一数,有多少户把存粮粜了,硬是把老人接到城里,活受罪呀……”

“我们这些老汉快要进土了,要是年轻人都不愿意回来,青草塬就要亡了!”

“老先人睡在坟堆里,一直看着我们呐!”

“对,你是开了会,村子里有一多半人在外面,这会开得能算数……”

老汉们围着新支书,像一群老鸹伸直脖子聒噪,弄得新支书晕头转向,连连后退,连一句话都插不进去。有几个老汉说到激动处一时哽噎难语,喉咙里像塞着块骨头,喉结一上一下地动。还有几个娃娃一样哭了,哭声刺刺拉拉。

新支书见状假装为难地好言安慰:

“我——我,我一定,一定再把这问题,向——向,向上头反映反映,不过,羊圈沟村你们都看到了,已经动作起来了,我们总不能当个后进村吧?”

新支书是一个嘴上没毛的年轻大学生,脸色黝黑,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他一再说请示上头,心里头早就下了决心,他要让上头及青草塬的人看到一个新农村示范点。

“羊圈沟推得动了风水,死了好几个年轻人。牛娃的表哥小林,在乡中学当体育老师,身板结实得牛一样,好端端半夜就殁了……”

“跟怀他碎舅在村子里教过学,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一步步地升到了县中学,去年儿子把北京的大学都考上了,高兴了没几天,突然心口疼,还没送到医院就把眼睛闭上了……”

“大家都打听打听,这几年有多少年轻人殁了?在外头,埋在了煤矿底下的,被车轧死的,高楼上跌下来的,吃了有毒东西的,得了不治之症的……”

“风水动不得,千万动不得呀!”

集体上访之后,父亲等几个老汉一有机会就去劝说新支书。他们下了愚公移山的决心,不断地实施车轮战和游击战术:

“无论娃娃们走了多久,村子里的山山水水,沟沟坎坎,一棵树,一条路,都记着他们,等着他们呢!”

“落叶归根,落叶归根,就算是死在外面的人,魂也要回来的……”

“你也是有老家的人么,要是有一天,你老家的村子变得你不认识了,你心里难过不?”

“慧儿姑爷五十年代去大上海闯荡,也算是见过了世面的人。殁前非要回老家。那段日子,他一直在山底下转,在山洼里转,在那些烂窑里钻出钻进的……哪一片叶子落了都要归根呢么,现在你想把这个根给断了!”

老汉们轮番上阵,气呼呼地,个个一副不要命的架势,就一个劲地把责任往上头推,先是说到了乡长,接着又说到了县长、省长,最后连国务院总理也拉扯上了,似乎天下乌鸦一般黑,官场腐败之极,他一个小小的村官尽被这些人压榨着。

最终,一帮子老汉还是没有挡住上头的命令,推土机像一辆坦克,肆无忌惮地闯进了村子。老汉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目光呆滞,蹲在墙角,脸上凝固着死一般表情。父亲听着推土机巨大的轰隆声,失神地看着这个怪物在村子里四处咆哮发疯,一时五内俱焚,老泪纵横。

父亲说到最后,嗓子都有些哑了。

“这几天,我一闭上眼睛,推土机就往我身上推土,要活埋我呢!要活埋我呢!”

“爸,你保重身体,放下手头的工作我就尽快回去看看。”

挂了电话,我的心情同父亲一样复杂而难以平静,一声鸡鸣、一声狗吠叫醒的村庄,一头黄牛一把铁犁划开的村庄,一丛麦苗一方油菜,一片桃花几株烟柳如诗如画的村庄,山风入梦河水淙淙的村庄,梦里泪里令人心碎的村庄……

青草塬先前叫鹰嘴崖,从空中看,确实像一只飞翔的苍鹰。夹皮沟是鹰的肋窝,凉风嘴是鹰的嘴巴,野狐沟是鹰的爪子。野狐沟的右上方是双龙泉,右下方是林场,鹰的尾巴是四场坟,七硷洼是鹰的背,骆驼项是鹰的脖子,马圈沟是鹰的尾巴。鹰嘴崖早年多有旱灾,传说是一位白衣风水先生建议改的名……

这时,我的梦里头出现了一台红色东方红牌推土机,从一个黑暗而遥远的角落里开了出来,开进了青草塬,经年的风雨让它浑身锈迹斑斑,剧烈的突突声由远及近,浓黑的烟尘翻着滚儿从烟筒里涌了出来,黑烟从凉风嘴头开始低低地铺将下来,很快就笼罩了整个村子。推土机的后面,横七竖八深深的履带辙印像宽大的椎骨,触目惊心。

2、别离

我看到村子里人四散而逃,父亲与母亲慌慌张张地在收拾东西,他们着急着要跟我到城里去。我呆呆地站院子里,我用虔敬的目光看着父亲置办的家当:背篓、席包、囤、箩、筐、饸饹床子、三条腿的圆凳,五斗橱、三屉桌子,高低柜、铁锹、锄头、铧犁、耱盘、碾子、笼担、斗、升子、铡刀、镰刀、架子车、连枷、木叉、耙……他们身披一层灰尘,静静地伫立在原地。我仰起头,在空中看到了那些不幸早早进入坟墓的祖先,他们正用一双双幽怨的眼睛望着我。

父亲颤颤巍巍走到每一件农具前,面带愧色,似乎要给它们下跪,在离别前要像感谢先祖一样地感谢生命中曾经温暖的陪伴。母亲一会儿用手摸摸这个,一会儿用袖子擦擦那个,干涩深陷的眼窝里巴嗒巴嗒地掉下一串悲伤的眼泪。

母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对我说:“把连枷带上吧,那年要不是它打下了麦,也许你早就饿死了。”

我感到有些为难,不知对母亲说啥好。把连枷带到城里放在哪儿呢?连枷旁边是一辆架子车。多少年来,父亲用它拉土拉粪拉各种庄稼,拉着沉重的生活向前奔忙。

父亲说:“就拉着这辆架子车进城么,走累了我还可以拉着你和你妈。”

我不知如何劝说父亲,城里的马路上也容不了一辆从田间地头走来的架子车呀。

架子车旁立着一根水担,从十二岁起,我就用这根水担去双龙泉去挑水。水担的上方是一根梨木镰架,上面挂着一把生锈的镰刀,它曾割伤过我的大拇脚趾。架子车旁平卧着一具沉重铡刀,它让我想起了粉尘飞扬轰轰烈烈铡草的日子。墙角有一只洋瓷缸子,上面画着一个开着拖拉机的女人,旁边写着“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

父亲执意要将架子车拉上。

我说:“我们要坐火车到城里去,可能还要坐飞机,带不上这些东西!”

我不愿意再同父亲争吵,可父亲仍喋喋不休。突然,父亲的嘴脸就斜歪了,整个人像扭了麻花,他抬起右手指着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母亲一头花发被风吹得零乱不堪,干枯的身子瑟瑟发抖,泪水从深深的眼窝里汩汩流淌了出来……

3、仇恨

天色愈加晦暗,我看到了亲爱的菊子,瘦弱的身子,表情惊恐,衣衫不整地从大夫王四化的诊所逃了出来。她边跑边喊:“石头救我——石头救我!”

王大夫双眼血红,戴着一架黑色的眼镜框,像一条恶狗一般,穷追不舍,右手握着一根长长的闪亮的玻璃针管,左手是一张泛着绿光的纸币。我从路边捡起一块拳头般大的土块,使劲扔了过去,不偏不倚打在了王大夫的胸口。王大夫痛苦地应声倒地,变成了一条狗。

我跑到了四场坟。在一片荒草凄凄的坟地里,我看到小叔,他从一方新坟里爬了出来,黑糊糊的身子,脏兮兮的脸,浑身散发着难闻的腐腥味。小叔咧着嘴露白白的牙齿,像一只怪鸟大笑了一声,接着返身钻进了坟墓。我大声喊:“小叔,快——快打,王四化!”

小叔歪着头望了一眼追来的王大夫,嘴角露着诡谲的笑。

王大夫看到小叔愣住了,他涎着脸吐了下舌头,手里的针头闪着点点寒光。小叔走上前去,夺过针管,一下子捅进了王大夫的胸口。王大夫第二次仰面痛苦地倒了下去,四肢展开形成了一个大字,他的呼吸声像一头被宰倒未死的猪。

老支书与队长胡义贵带着乡派出所两名警察赶来捉拿凶手。青草塬村民前呼后拥观看热闹,很多鬼魂轻盈地站立在坟头之上,有的倒挂在半空中,沉寂凄凉的四场坟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喧嚣,人群像一窝蚂蚁乱嚷嚷地挤来挤去:

桶圈说:“凶手是石头的二叔。”

福换说:“石头二叔得了软骨病,炕都下不来,还能杀人?”

“是石头的小叔!”狗子说。

老支书说:“石头的小叔?早就发疯病死了,骨殖都化了!”说完就要将我抓起来。

我想辩解几句,我想说王大夫强奸了菊子,但又怕坏了菊子的名声。没想到傻子二娃高声说道:“王大夫把菊子X了,王大夫该死么!”

我听了大声地喊:“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胡队长说:“就算被‘妇科专家’王大夫X了,也没啥么,他X了多少的女人。那么多男人不在村子里,女人们都轮奸着王大夫呢!”

胡义贵平时人模狗样,竟说出这么混账的话来。我一时急火攻心,便想揭穿胡义贵毒死菊子家牛的事。未等开口,披头散发的菊子妈挤出了人群说:“菊子死活都不能嫁给一个杀人犯,杀人是要偿命的!”

我听了,泪水夺眶而出。

多少年来,一想到菊子,一想到她在王大夫身下那痛苦万状的样子,耻辱感就令我血脉喷张,想立刻砍了王大夫的狗头。

“人是我杀的,与小叔无关!”我大声地承认了。

两个警察不容分说,将一把银亮的手铐戴在了我的手腕上。手铐冰凉极了,有一股寒气生生往我的腕骨里渗。让我没想到的,其中一个警察竟然是黑娃!我感到纳闷,黑娃不是当兵去了吗?复员后给一老板当保镖,怎么又当了警察?

正在这时,小叔从坟里出来,皮包骨头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脸上腐烂的肌肉一片一片往下掉,慢慢地露出一个骷髅的形状来。所有的人见状吓得四散而逃,诺大的四场坟很快就只剩下了张阴阳一个人。张阴阳穿着一龚印有阴阳八卦图案的灰色道袍,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小叔见了有些害怕,慢慢地变小,变成了一个纸人,摇摇晃晃地钻回了坟中。

4、担忧

这时,一种难言的痛楚从我心头溢出,变成了一条扎满藜刺的绳子,瞬间将我捆绑得血肉模糊。

我看到,青草塬这只苍鹰受到了重创,它正伸展着残破的翅膀慢慢地坠下了悬崖。

“青草塬果真要亡了吗?”

这方让我爱恨难分、模糊心碎的土地,我像一只雏鹰逆着时光,奋力地在梦里回溯徘徊。

这是农历1977年的四月。

经历了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之后,青草塬的春天来了。蛛丝般的毛毛雨从天空中飘散而下,新鲜甜润的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激动的气息。沿着层层叠叠延展的梯田向山下望去,山洼里、峁梁上、崖畔上,每一寸土地都泛着勃勃生机。

雾气从山底下弥漫着,不知不觉升了上来,与村子里的炊烟悄无声息地交融在一起。空旷的村子里,鸡鸣声、狗吠声、牛哞羊咩以及吱吱呀呀地开门声,水担钩子与铁桶碰撞的清脆声,孩子的哭闹声,交织在一起。

我的翅膀掠过一排一排依崖叠挖而成的地坑窑宅,飞越五棵老态龙钟的枣树,飞进了那个破旧而温暖的家。手脚粗大、眉毛浓黑的父亲正靠在被子上抽旱烟,一双赤脚因劳动与受伤显得面目狰狞。母亲头上裹着绿色的头巾,一件紫红的大棉袄使她的腰身显得粗壮有力,她在锅台前忙碌着。

“石头娃是细柳河的一块黑石头托生的!”

母亲因这句话,很长时间被青草塬人嘲笑。在此之前,他们嘲笑母亲是一个不会生养孩子的女人,嘲笑她想孩子想疯了。

母亲坚定的目光里带着委屈的热泪,她坚定地认为自己受了神的恩赐,是神让她摆脱了诸多令人羞耻的流言,在她悲痛欲绝难以活下去的时候,神赐给了她一个健康的男孩。

她恍恍惚惚地回忆起那天抱着石头回来的情形。

春天乍暖还寒,村子里的人盼望青黄不接的春天快快过去,他们踮着脚急切地眺望着不远处夏天丰收的景象。

母亲从龙王村看完戏回来,过河后踩着一块石头洗脚,奇怪这黑石头一点儿也不冰凉,反而有点柔软和温暖。她小心地将这块石头从淤泥里抠了出来,洗干净,抱了回来。

母亲三十五六的年纪,结实而丰满,一对长长的辫子像两条乌蛇在身后舞动。一路上,天空是亮的,她的心情是亮的,眼睛是亮的,额头上的汗珠是亮的。一阵凉风吹过,杏花纷纷飞离枝头,轻轻地飘落在山路上,仿佛天女撒花,在向她恭喜。

上了凉风嘴头,迎面碰上了菊子妈,这个全村最为漂亮的女人,看到母亲时一脸惊诧,她用那小巧白嫩的手指轻轻捋了下鬓角的头发,一双丹凤眼紧紧地盯着母亲怀里的黑石头,目光里充满了雾一般美妙的疑惑:

“这么远的路,咋抱了块石头回来,不嫌累啊!”

母亲的脸上飞上了两朵羞怯的红云,摇了摇头,说:“你看这石头磨镰咋样?”

“这不像是磨镰的石头,看你抱的那个姿势,像抱了个娃么!”菊子妈宽容地笑了。母亲的脸瞬间像一团盛开的桃花。

两个女人嬉笑着,空气里散发着甜蜜的味道。

我隐约听到了母亲的这句呓语:

“石头是我从河湾里抱回来的!”

“就是个血石头么,差点要了你的命!”父亲说,“六零年闹饥荒最艰难的时候没有饿死,可在生他的时候你差点儿送了命。”

“只要能给你留个后,命送就送了!”母亲的眼泪落在了手背上。

我出生的那天下午,太阳像个红红的大血球,搁在七硷洼的崖边上,整个村子里升腾着一片迷蒙的血雾。母亲奄奄一息地躺在炕东头,她的身上盖着一床烂棉被,头发粘结在一起。因为大出血,母亲连睁眼看自己儿子的力气都没有了,但她的表情安祥,似乎心满意足打算就此离去。村里唯一的大夫王四化正好去县里参加培训,没有大夫没有药,父亲眼泪巴碴地下到沟里,提了几笼崖下的干土,用木榔头砸细铺在了母亲的身下。鲜血不时地从母亲下身缓缓地流了出来,染红了黄土。她静静地躺在血泥之中,皮肤渐渐发黄,身体一点点地变凉。

凌晨,鸡刚叫头遍,就在母亲即将咽气撒手而去的时候,我猛地哭了一声,那一声多么响亮啊,像一声春雷,宣告了寒冷的冬天已经过去。就是这一声,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将母亲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在这撕心裂肺的哭叫声中,青草塬的上空,有一只雄鹰高高地盘旋,一直飞往天空的最高处,变成了一个黑点,渐渐消失了。

在雄鹰消失的天空下面,是清澈无比百年蜿蜒流淌的细柳河。柔嫩的水草里,一块一块的石头安静地沐浴在温热的河水里。

山路上的杏花满天飞舞,洒洒扬扬,雪片一样落将下来,像铺了一层粉白的雪,阳光下是那么晶莹耀眼。青草塬到处都是花的香味,到处都是忙碌的蜂蝶,到处都是出生与生长的气息。

5、恐惧

四月的清晨,朝霞将那浅浅的绯红从天边慢慢地渲染开来,雾气沉沉的青草塬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清辉和暖意,塬边东头的小学教室里传出了孩子们稚嫩的读书声,

滴嗒,滴嗒,下雨啦,下雨啦。

麦苗说:“下吧下吧,我要长大。”

桃树说:“下吧,下吧,我要开花。”

葵花籽说:“下吧,下吧,要发芽。”

……

求知的种子在我的心中发了芽,我每天便倚在校门外的麦草垛下,小声地跟着教室里的学生念课文:

小弟弟说:“下吧,下吧,我要种瓜。”

课堂上还没有念出这一句来,我就念了出来,麦草垛前晒太阳的张阴阳看了我一眼说:“这娃生辰八字不好,身上的邪气太重……”一旁的父亲听了,紧张地站了起来:

“叔,老叔,你看能不能禳治禳治?”

张阴阳不声不响地转身就走,父亲慌慌张张地尾随其后,他们一直走下了塬边,走到了二爷家的崖头。张阴阳探了探身子,看到了崖下窑洞前我的太奶。小声说:“让石头跟她太奶睡吧!她太奶快九十了吧,人的寿数是一座山,能镇压得住邪气!”

太奶此刻穿着一件蓝色的粗布连襟上衣,正坐在门槛上捻那永远也捻不完的黑山羊毛线,身边的小黄狗正盯着她手中嘟噜噜打转的线锤子。

没多久,张阴阳的话很快就传到了懒人摊上,闲人们捕风捉影,议论纷纷。

桶圈一脸正经地说:“太奶的白头发一散开丈二长,能发出数不清光芒,闪电一样会刺瞎妖怪的眼睛!”

福换听了,两片厚厚的嘴唇叭唧叭唧道:“太奶裹脚布有九尺长,比二郎神的捆仙绳还厉害……”

狗子瞪着一双豆豆眼:“很多鬼怪远远地只要闻到裹脚布的味道,就不敢进村了……”

话音刚落,等娃像一头直立的野猪,大声地说:“她老人家的指甲伸展开比铁靶还锋利。半夜,狼走到凉风嘴头,一听到太奶炕沿上磨指甲的声音,就打消了吃人的念头!”

……

多少个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时,太奶就会慢慢地坐起身来,自言自语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儿。她边讲边在炕沿上,在那一绺水泥炕坯上磨她那长长的指甲。她将每一个指甲都磨得锋利无比,时刻都在准备挖狼的眼珠子。

“60年那会子,瘟神爷来了,人死了一层!”太奶闭着眼睛说,“人到处找寻吃的,洋芋蔓、榆树皮、荠荠菜……几乎能吃的全吃光了。”

我蜷缩在被窝里一动也不敢动。

“人饿得身上只剩下骨头了,远远近近饿死了一层。有的人走着走着走着就倒下了,晚上有人拿刀去割死人身上的肉,刀下去死人却叫了起来……氲神来的时候还带来了狼。狼夜里来村子里找吃的,狼的眼珠子发绿光,一个个牛样大,几个小伙子都抵不过……狼把粪拉院子里,拉在粪堆上,拉在庄稼地里,一截一截,里面多半是人的头发。”

羊圈沟的一个女人,狼从她手里头把五岁的娃娃给叼去了。狼叼着孩子跳下了盖塄,她也跳了下去,她跳下去后爬不起来了,狼衔着孩子的脖颈跑远了。后来,狼将粪拉在院子里,隔一段时间,来拉一截子,她认出了狼粪中娃娃的头发,慢慢就疯了。疯女人衣服片片扇扇的,奶就要胀破一样,追着桶圈那一帮娃娃们,夹着奶头让他们吃,没一个娃娃愿意吃她的奶。村子里人说吃了疯女人的奶,也会变疯的。我一点也不信,生活紧张的时候,人都想,要是疯女人在,让月娃子吃一顿饱奶多好!”

夜晚在太奶的故事中变得更静了,静得能听到蝇子微弱的嗡嗡声。

“太阳昏惨惨的,狼知道村子里人都没力气了,大模大样地进村里来,走走停停,好像拿不定主意,是先吃大人还是先吃娃娃。”

“狗再饿也会叫嚷几声,一只狗叫了,一村子的狗就全叫嚷开来了,但只汪汪几声就停了下来。一会儿,就听到哭声,东边哭声刚落下去,西边的哭声又起来了。没有人会相信,狼是下界来收生的,到处伤人的狼实际上就那么几只。”

太奶闭着眼睛絮絮地讲,每讲一句,她那掉完牙齿的嘴巴咀嚼一般,都要蠕动几下。

“隔壁你五斤奶奶家女子红娟,刚九岁,模样儿俊得呀,像画上的人,大眼睛,长头发,机灵地谁也哄骗不过。那天,下着毛毛雨,红娟穿了双雨靴出门喊她爸吃饭,一转眼就不见人影了,等她妈发现时,崖头的枣树下,一双雨靴里全是血呀……”

“你秃子爷的儿子根林,都十五岁了,下沟去挑水,等人发现时,狼咬住娃的脖子硬生生地给卡死了,一点子血都有没有流呀,人抬放在耱盘上,都跟耱盘一样长了……”

我大气也不敢喘,恍惚中看到一只狼,前爪搭在炕沿上。

“你四爷的命是二斤羊肉换来的。那几年,你太爷常到百里外瓦窑镇贩瓷器。有一回,他住在张家梁一个小旅店里。当晚一块儿住店的,一个黑长袍子,一个黄长袍子,你太爷睡下不久,黑袍子就出门去了。黄袍子当时坐在床上,映着灯光翻账本,小声地念:××庄××欠×斤、××堡××欠×斤×两,最后竟念出了你四爷的名字……你太爷一下子就睡不住了,坐起身来问那人,你咋知道我儿子的名字?那人沉默了半会子,低声说,你快去店家那里割二斤羊肉,来赎你儿子的命吧!你太爷听罢,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二话没说,起身去买了肉……”

太奶边说边拆裹脚布,然后又一圈一圈地缠,她那花白的头发散将开来,遮住了从窗外透进来的星光。

每一个难眠的夜晚,我听得见每一丝掠过崖头的风,每一片落下树枝的树叶。每每这个时候,太奶总会用她那宽大的衣襟将我裹起来,一边拍打一边哼着古老的歌谣哄我睡觉,那美妙简单的歌词,优美动听的旋律,仿佛要将我带到另外一个世界。

在一个阴气沉沉的晚上,太奶用温水淘洗了头,洗了她那畸形的小脚,她挽好头发,裹好脚。外面的风吹得门板像母鸡呻唤一样,太奶给我讲了她这一生最后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她的故事带着陈腐的气息在黑夜里飘荡了很久,让黑夜变得阴森绵长。尔后,她用那干涩冰凉的嘴唇亲了亲我,我感到了有两滴热温的泪滴在了我的脸上。

我担心太奶半夜起来磨指甲,起身点了灯,在窗台上找到一把生锈的老剪刀,偷偷剪掉了太奶长长手指甲。剪指甲的时候,太奶一动不动,十分受用的样子,仿佛单等着我给她剪指甲。我小心地剪下了一个指甲,又剪下一个。借着月光,一个个贝壳一样的指甲,闪着金属的光泽。

在众多人的泪水中,太奶一阵清风般地离去了,她再也回不来了,她把漫漫的长夜、以及长夜里的巨大的恐惧留给了年幼的我。好多个日夜里,我觉得太奶就睡在身边,可睁开眼,身边却空荡荡的,世界寂寥又荒芜。

傻子二娃从四场坟里风仆尘尘地回来,逢人便说:“石头把她太奶害死了,他剪了太奶的长指甲!长指甲……”

流言像旋风一样在村子里刮了起来,所有的人都怀着复杂的同情心责怪我的无知。

“他剪了太奶的长指甲,太奶才离开我们的,要是不剪,说不定能活一百二十岁的,唉——”

“你不知道,不光狼害怕长指甲,地狱里的鬼也怕呢。”

“我亲眼看到过,太奶有一次上崖头揽柴草碰上了狼,她指着狼的眼睛骂!狼低着头像做错了事的娃娃,拉着尾巴灰溜溜地走了。”

“真真是个血石头,大家伙儿都躲远点!”

一时,我成了青草塬一个被人唾骂的异端祸害。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能听见自己的心里头有风呼呼呼地响。若是贴着墙或者睡在炕上,风声就更加明显。那一段时间,我的内心五味陈杂,委屈、悔恨、恐惧……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我心里头像一团乱麻,堵得我一阵阵地心慌。没有一个人来用温软的言语和宽阔的怀抱来安慰我,我感觉得到,青草塬的每一个人,每一头牲畜和家禽都对我充满了仇恨,他们恨不得我早一点走向四场坟。

6、羞耻

好长一段时间,我不敢走到人堆里去,甚至连一只狗一只鸡都不敢待在一起。所有人见了我都会问及太奶的事,有的逼着我不断地复述剪掉太奶指甲的情景。雾里头,我常常走着走着就找不到自己了,我需要故意跺了一下脚,才能找到脚;使劲拍一下手,才能找到了手;大喊一声才能找到嘴巴。要是静静地站一会儿,又会感到自己消失了,于是,我常常用奔跑来证实自己的存在。

六月里,我常常一个人坐在马圈沟洼的崖边上,想一些生与死的大问题,我的生活中,充满了不幸与嘲弄。我多想去碾麦场啊,听根根叔讲一段《水浒》。

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武松打虎、宋江杀妻、李逵坐堂……

这些古今有着神奇的魔力,令人百听不厌。林冲、鲁智深、武松,花荣……包括那个叫时迁的小偷,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是那么光辉高大,令我激动与向往。我最喜欢打虎武松,一想到豪气万丈的武松,我就不由地就将他与方脸浓眉大眼队长胡义贵进行对应。

每每在人群中,总会有问我为什么长不高,有人会让我深受胯下之辱,引起一阵轰笑。深浓的悲痛与不幸感弥漫在我幼小的童年,我多么希望尽快长大,我多么向往梁山泊那些杀富济贫的英雄好汉啊!可是,当我看到武松一样的胡义贵也在人群中张着大嘴轰笑时,我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余的,我的存在还不如一只鸡,一条狗。我想如果再过十年二十年我还是这个样子,还不如早早地跳下双龙泉的水库淹死算了。

阳光明媚,天朗气清,那是一个孤独而苦寂的日子。我在崖头看到了双龙泉附近的草地上晾了好些花花绿绿衣服,像天上缤纷的云彩煞是好看。于是,我跑了下去。泉水边是桶圈新过门的媳妇秀莲在洗衣服,瘦瘦的腰,长长的辫子,上身穿着一件薄薄的碎花衬衣,正低着头在搓衣板上专注地洗,搓几下,浇一点水,再搓几下,胸前的奶随着手臂前后的搓动显得动荡不安。秀莲起身晾衣服的时候,才发现了我。

“石头,你啥时下来的?”

“我刚下来么,婶!”

“来帮婶晾衣服!”

新鲜的太阳光照了下来,草地上隐隐地还冒着热气,刚洗过的衣服在太阳下反射着鲜艳夺目的色彩。我站在泉边向下望去,碧绿的水库微风中荡漾着一圈圈的涟漪,四周的水草嫩绿而茂密,与高高耸立的紫红色的崖面形成鲜明的对比,崖边一株株婉约的柳枝在风中摇曳着曼妙的身姿,蓝天白云倒映在水库里,不时地有鸟雀成群结队嬉闹欢笑着飞来飞去……

洗到最后,秀莲走到草地上,收起了一件晒干的水红色的衬衣,背对着我把身上的碎花衬衣脱了下来,换上了一件水粉色的衬衣。太阳下,秀莲的两个肩胛骨翘得很高,长长的脖子,胸前一抹让人心颤晃眼的白。穿上水粉色衬衣后,秀莲边扣钮子边转过了身子,没想到我正望着她发愣,就吃吃地笑了:

“石头,婶子有啥好看的?”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这时,一股莫名的风儿刮了过来,掀起了秀莲的衣襟,我又一次看到了秀莲白花花的奶,羞得低下了头。

晚上,我梦里头爬上了秀莲的身子,秀莲的奶好白呵,奶头尖尖蚕豆一样红红润润,让我怎么也噙不住,老从嘴里滑脱。她的肚子那么绵软啊,像要把我融化一样。秀莲目光迷离,语言呢喃,显得受用极了。

正在这时,桶圈扬着铁锹从门外冲了进来,要将我劈柴一样地劈为两半。秀莲杏眼圆睁,张开双臂护着我,大声地喝斥:“你敢打,我就死给你看!”

桶圈听后就立马就愣直了,他慢慢放下了扬在空中的铁锹,一脸的委屈,头很快就垂到了裤裆里去了。他喃喃地说:

“石头你太坏了,太坏了呀,怪道来你长不高!”桶圈的眼睛里突然喷出了血。

村子里同我一年生的孩子一天天地都长高了,他们似乎跑着跑着就长高了,有时候摔一跤爬起来,或睡一觉醒来都会蹿高的。生长对他们而言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啊!可对我来说却变得如此艰难。

是的,我太向往长大的生活了,我期盼能像大人那样娶妻生子,在庄稼地里劳作,白天黑夜不停地发挥身体里源源不断的力气,那是一种多么畅快的生活呀!

不知有多少个日日夜夜,我期望着奇迹的出现,日子像流水一样一天天地流走了,毫无印迹可寻,正如生长的愿望,一天天地化为泡影。只有母亲的安慰让我感到丝丝幸福。我不止一次的想,也许是桶圈的诅咒应验了,也许自己永远也长不大娶不上媳妇了。如果娶不上媳妇,这一生还有什么意思,像老驴头一样,成为被人瞧不起的光棍汉,说不准连老驴头都不如,好歹老驴头是长高了个子的男人。

我对着涝坝里的污水看自己的形容,那里面是一个丑陋矮小又黑又瘦的小猩猩,令人难以接受。我的手背和脚面爬满的黑黑的垢甲,为了不让秀莲看到,无论冬天还是夏天,我总是将手通在袖子里。秀莲却常常会拉住我的手,轻轻地抚摸我的脑勺,拧我的脸蛋,在没人的时候还掏过我的“鸟窝”!多少次,我都想抓住秀莲的手,想轻轻地咬一口。

7、秘密

我不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喜欢与迷恋是怎么一回事,当我看到秀莲像影子一样跟在菊子妈的身后时,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秀莲像着了魔一般,菊子妈挎只蓝子去赶集,她也要去集上逛一逛;菊子妈要进城去看戏,她就急急地往脸上擦雪花膏。买花线,剪衣服,秀莲都要征求菊子妈的意见,连做鞋垫、纳鞋底这样简单的活计,她都喜欢让菊子妈指点一下心里才踏实。

太阳还热烘烘的挂的天空,秀莲跟着菊子妈下沟去捋洋槐花。刚下到了碾窑门口,碰上了老毛球的老婆背着一捆干柴:

“两个骚货耀得村子都亮堂了么!”她喘着粗气斜着眼嬉骂道。

“哪能呢?”菊子妈脸上瞬间就飞起了一朵子红晕,秀莲咯咯咯地笑。

“你们这样在村里头转一圈,男人的眼珠子都被你们挂身上了,存心是让我们这些老婆娘受罪呢?”

福换站在崖顶,一双三角眼闪着淫邪的光。看着菊子妈与秀莲慢慢地下了坡,咽了口唾沫。待回过头时,发现身边的老牛也呆呆地望着两个女人的背影,就无端地骂了一句:“我儿的,你能看懂个啥?走,犁地去!”他一边骂一边使劲地抻了一下牛缰绳。

女人里数菊子妈的辫子长,男人们见了菊子妈的辫子,都会产生莫名其妙的臆想,他们打心里都想握握这对长辫子,有的想得心里直痒痒,有的想得手骨节叭叭响,有的想着想着便忍不住脱口大骂:

“狗日的三拐子,上辈子修下啥福了?唉,这世上好女人都让狗x着!”

菊子妈心血来潮进了一次城,像中了邪一样,竟将那双拴着全村男人心的长辫子果断地剪掉了。有人说菊子妈看到了县城电影院的海报,看到了那个叫刘晓庆的电影演员后,就有些走不动了,她捋了捋辫子一咬牙,勇敢地走进了理发馆。

听到这一消息时,很多男人心里头一震,像发生了一次小小的地震,那样子像有一把无形的剪刀,将他们心里头长久的念想剪断了。有些男人目光呆痴痴地像丢了魂,有的心里头隐隐作疼。他们看了看左手,又看了看右手,手里头心里头都空空落落的。

有些男人趁着天阴或起雾的时候,人模狗样地溜到菊子家崖头,都想看一眼菊子妈,以便确凿地证实这一消息。第一个发现菊子妈剪了辫子的是厚嘴唇福换,他先是一愣,接着涎了脸皮开起了下流的玩笑:

“嫂子,把辫子剪了?我拐子哥没抓头了么!嘿嘿……”

菊子妈啐了一口:“碎song,没正经的货,把你牛拉好!”

没想牛听了这话,无端地就挣脱了缰绳,歪着脖子生气一般地四蹄狂奔。

“我儿的,你跑骚哩,得给你穿个鼻夹子,就老实了!”福换提了一下裤腰带,趿着鞋慌慌张张地去追牛,身后拖着菊子妈咯咯咯一长串笑声。

慧儿妈见了菊子妈剪了辫子,惊诧地叫一声:“呀,她婶子,可惜了么,再留留!还能留几年呢么!”

菊子妈笑着说:“都三十多了,还留辫子叫人笑话呢,让人笑话呢么!” 说着像一个未出嫁的大姑娘就红了脸。

几乎全村的女人们见了菊子妈都会叹息。那一段时间,女人的叹息也是连天介地不断线儿,叹息声在村子里此起彼伏,碰在树上,掉在路上,拉在庄稼地里,像尘土一样在飘浮在村子的上空,久久不肯落下来。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人们突然发现剪了辫子的菊子妈更漂亮了,浑身散发着一种迷人的男性的英武之气。秀莲见此情况,偷偷地也进了一趟县城,勇敢地剪了头发。

回到家,先是公公婆婆被吓了一跳,他们用陌生的目光打量着秀莲,似乎不认识了一般。桶圈张大嘴巴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了,他仗着父母的势一跳三丈高,破口大骂:“骚卖X的,你咋不跟着学着怀个娃呢?啊!”

秀莲回头只是轻蔑地瞪了一眼桶圈,桶圈立刻就闭了嘴,耷拉着头,半个身子顿时就蔫了。

一个,两个,三个……村子里陆续有好多女人把辫子剪掉了。

我感到剪了辫子的秀莲一下子老了许多,双龙泉边清纯和妩媚动人那个秀莲无影无踪了。我曾经无知地认为全村女人里就数秀莲最美,现在看来,谁也比不上菊子妈。怪不得全村最英武的男人、队长胡义贵要与菊子妈好。

我的目标是长成胡义贵那样,宽阔的胸膛,滚圆的腰,粗大的手脚,潮红的脸,浓黑的眉毛,一排整齐的牙齿。在许多女人的眼里,胡义贵完美得无可挑剔。可惜,胡义贵的身上有一种风扬十里的怪味儿。有人说是狐臭,是骚狐狸的臭味。天热的时候,这种味道变得浓郁而强悍,让那些闭着眼睛走过村子的人也知道到了青草塬。

这是夏天的一个傍晚,老天爷突然乌下了脸,像是生了谁的气,很快就刮起了大风。风从细柳河的水面上刮起,带着湿气,一直沿着山洼那些梯田漫了上来。林场里,沟梁上,山路上,所有的树在风里头东摇西摆,草们,树们,庄稼的枯枝烂叶,纷纷飞离了地面,在空中不能自抑地舞蹈着。

我背着一小背篓青草从紫金洼翻过来,走在通往凉风嘴头山路上,风掀得我直打趔趄,转过一个弯能望到凉风嘴头的时候,我看到了胡义贵与菊子妈一前一后从野狐沟上来了。风将菊子妈的头发吹得飘飘荡荡,胡义贵紧紧地拉着菊子妈的手,仿佛是怕菊子妈被风吹下沟一样。沟畔上是一块麦地,青里透黄的麦浪一波一波地涌动直往天上卷。他们俩走到了盖塄边,刚一放下背篓,胡义贵一把将菊子妈抱在怀里,两个人像被狂风吹倒了一样双双便躺在了麦地里。

“胡义贵是不是疯了?”我想叫人却没有张开口,“是不是他们在打架?胡义贵是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欺侮一个女人呢!”

我感到惊奇而不解,为了探个究竟,我猫着腰悄悄地溜到路边,隔着几层盖塄偷偷地往下看,胡义贵像头饿狼一样爬在了菊子妈的身上,将头埋在菊子妈的胸前咬着什么,菊子妈没有做丝毫反抗,双手紧紧地搂抱着胡义贵粗壮结实的腰。很快,两个人嘴对着嘴粘在了一起。他们在麦田里打了一个滚,又打了一个滚,像是被风吹着不由自主地一样。两个人被风吹着滚到了盖塄里边,看不到两个人的头脸,只能看到菊子妈碎花衫子在呼拉拉地飞扬,以及胡义贵蓝布裤子在风中鼓胀。很快,我看到胡义贵褪下了裤子,露出了巨大的青石般的黑屁股。暗淡的天色下,这只屁股显得笨拙但凶悍而有力,在风中一起一伏,速度由慢变快,菊子妈在他的身下,随着胡义贵的一起一伏快活地尖叫了起来,尖叫声从盖塄边荡开,很开就摊成一大片浮在麦浪之上,借着风势汹涌了起来……

多少天,菊子妈那种令人不安的声音一直在我的心里头急切震荡着,弄得我心里发慌。我不知道胡义贵同菊子妈到底干了啥事情。

谁能告诉我?想来想去,我想到了黑娃。

黑娃比我大两岁,外号坏娃,在村子里不是掏鸟蛋,就是偷人家的洋芋、玉米棒子、西瓜、桃杏之类的果子,糟蹋的都是还没有成熟长好的东西,有时还哄着让公狗与母狗交连。

“我看到了胡队长与菊子妈……”我附在黑娃的耳朵旁小声地说。

听到胡义贵与菊子妈的事,黑娃一句话都没说,一个劲地嘿嘿笑。看着黑娃嘿嘿嘿嘿地笑,我更是不解,只是觉得黑娃的笑也是黑的,黑得让我看不清那笑里头到底藏着啥秘密。

8、淫邪

我闭着眼睛蹲在草窑的门槛上,幻想自己会像庄稼一样,吹一阵风,淋一场雨会突然长高。好长时间,我再也没有体味到梦中跌下悬崖时腹部那种惊栗感了,骨头再也没有再出现针扎一般地疼痛。

在难忘的旧时光里,我总是能够忆起雨天的情景。白母鸡孤独地立在墙角,距我只有一步之遥,它的一只爪子蜷在腹下,闭着眼睛打盹,似乎在想一些前生后世的事。它的爪子很容易让我想起太奶那长长的手指甲来,一想起太奶,一股不可抑制的浓烈的伤感与悲凉情绪顿时就淹没了我。

雨天里,隐隐约约我听到有人喊黑娃的声音,一边叫,一边还死呀死呀地骂着。我瞪大眼睛,向无边无际的雨雾里望去,我看到了黑娃的父亲污水嘴,像个驴头人身的怪物,挺着干干的身板儿,眨巴着黑豆一样的小眼睛,神奇活现地在村子里游荡,从东头游到西头,又从西头荡到东头,显得急躁而恼怒。我听到他气极败坏地大声叫喊:“黑娃,找找猪婆来,赶上去羊圈沟!”

黑娃总是磨磨蹭蹭不情愿去给母猪配种,发情的母猪向前的步伐兴奋而急切,被情欲冲昏猪脑的它完成失去了羞耻感。每次,黑娃千方百计地要绕过慧儿家的门,他生怕碰上慧儿。他把猪赶到半路常常就没有勇气往前走了。他怕见那家人,那家人也有一个像慧儿一样长相好看的大眼睛女子。

没几年,黑母猪的情欲急剧下降,痛定思痛的“污水嘴”只好将母猪贱卖了。添钱又买了一头叫(公)驴,这叫驴个头有点像骡子,蹄子碗口大,毛色沥青一般黑得发亮,嗓子里像装了个高音喇叭,脖子一扬龇牙一吼,全村角角落落都会荡满它雄壮高吭的叫声。

叫驴买回来后,污水嘴给它披红挂彩,烧香敬神,还请了张阴阳念了一通经,算是一种极为浓重的入行仪式。农闲的时候,黑叫驴像个花花公子,只管跟各种各样的母驴频繁交配,尽情享受男女之欢,农忙时耕种挂车拉粪,常常畏缩不前,生怕多出一点力气。

隔三岔五,有人牵着母驴来到黑娃家配种。配种前,污水嘴再一次给叫驴披红挂彩,穿上节日的盛装,戴上红缨笼头,仿佛是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驴的婚礼。每当这时候,黑叫驴肚子下就会伸出一条油黑发亮的肉棒子。

一见到陌生而性情各异的母驴,黑叫驴在圈里就焦躁不安地倒腾着蹄步儿,急吼吼地,肚子上的经脉立刻就膨胀显现了出来,很快,圈里头被刨得尘土飞扬,笼头缰绳拽得嘎嘎作响,眼里头浮起一股凶光,花花公子很快就露出了淫荡的本性。黑娃显得老练而殷勤,帮着“污水嘴”找这找那。等母驴战战兢兢地被拽进窑门后,黑娃妈,这个一年四季围着灰色头巾面色乌黑的女人,使劲地挥着一把秃了头的笤帚,轰赶着我们一帮爬在墙头的孩子们:

“快回去,娃娃家不能看,不能看!”

黑娃妈的笤帚似乎能长能短,在空中一挥,我们就感到浑身奇痒难耐。在笤帚的影子下,我们边跑边嘻嘻地笑,耳边传来黑叫驴咴咴咴狂狷的叫声。

因为黑叫驴能挣一点钱,黑娃家里的生活条件相较宽展些。别人家吃不上白面馍,他们家却能。好景不长,配种的生意越来越差,没有好的草料喂养,黑叫驴的性趣便每况愈下,有时连母驴的背都爬不上去了,日渐消瘦了下来。污水嘴无奈,只好将黑叫驴拉到城里的驴肉店卖了。

父子俩前脚还没有出驴肉店的前院,后脚就听得后院里传来一声驴的惨叫。黑娃撵回去一看吃了一惊,店老板的女儿穿着条花裤子端着只白洋瓷盆子,店老板的手里头拿着一条血淋淋热腾腾的驴球,黑叫驴被死死的绑在两根大木桩上,疼得四只蹄子胡乱踢腾,肚子下面黑血咕咕地往外喷流……

黑叫驴死了,它的淫荡之气传染村子里的很多人,我坚定的认为它是村庄苦难和罪恶之源。走过碾麦场时,我看到了傻子二娃,惊奇的发现,黑娃家的驴球竟然长在了二娃的裆下,这条不死的驴球高高的有力地翘着,似乎十分愤怒。

黑娃一刻也闲静不下来,一会儿拿弹弓打麻雀,一会儿在地里扑蝴蝶,一会儿拿玉米杆做的枪打土仗。慧儿穿着好看的花衣服,像一只蝴蝶在他身旁翩翩起舞。这让我的心里头不免会泛上一丝难言的醋意。我几次好心好意地对慧儿说:“你不要跟黑娃跑,他是个坏song!”

慧儿将她的小嘴儿向上一撅,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黑娃给我扑蝴蝶,我喜欢啥黑娃就能给我啥!”

我听了有些沮丧和无奈,反讽说:“你要天上的星宿,黑娃也能给你?”

慧儿说:“能!”

我一时噎得无话可说,喉咙里像塞进了一个拳头。我感到慧儿愚蠢之极,简直不可救药,

说实在的,我有些妒忌黑娃,比如打弹弓吧,黑娃百发百中,像个神枪手,而我却连一只麻雀都打不着。比如烧野蜂吧,我就没有这个胆量,他竟烧了很多处野蜂的巢。

黑娃曾厚颜无耻地对我说:“再过几年,我就要同慧儿结婚了!”

“你真不害臊!”我有些恶声恶气地骂道。我觉得黑娃脸是黑牛皮做的,他是凭借了自己脸黑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吗?

“难道人长大不就是为了结婚吗?”黑娃有些理直气壮。

“凭啥呀凭啥慧儿会跟你这种人结婚?”

“不为啥,就因为我与慧儿在苜蓿地里睡过觉了!”

晴天霹雳!我蔫了一般,呆呆地立在原地一言不发。我的眼前很快出现了一幕情景:在开满紫色小花的苜蓿地里,黑娃与慧儿双双脱下了裤子,黑娃的腿黑的像烟熏过的一样,而慧儿的腿白是像刮了皮了柳木椽子,两个人的身体还没有挨到一起,我便忍不住怪笑了起来。我的笑声吓了他们一跳。慧儿的脸刷地就红了,惊慌地急忙往上提裤子,黑娃大约脸太黑的缘故,看不出任何害臊的表情。

9、失魂

这天傍晚,我从野地里转回了家,面色苍白,变得痴痴呆呆的,光知道委屈得流眼泪。父亲故意将巴掌扬得高高的,做出要轮将下来的样子,我竟然痴呆呆地也不知道躲避。母亲拧了一下我胳膊,我也没有喊出一个疼字。他们这才慌了手脚,失声叫了起来:

“娃把魂丢了么!这把魂丢了么!”母亲带着哭腔。

“赶紧叫,赶紧叫,趁魂还没走远!”父亲一边说一边出门叫崖下的小叔。小叔闻声就从崖下面跑了上来。

小叔一进门就急急地叫:“石头,石头,你咋了?你说话呀!”我仍然说不出一句话来,眼泪流得更快了,骨碌碌地滚下脸庞来。他们三个人急忙将我抬上炕,我感到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还未等他们动手抬我,就飘浮在他们的手掌之上了。

叫魂是一件十分灵验的事,在村子里,不光给人叫魂,丢了东西也叫,魂灵都知道自己所依附的主体的名字,如果魂灵丢失了,只要叫一叫,叫着叫着就找见了。

失去魂灵的身体硬邦邦的,感觉有些陌生。我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魂很不放心待在我的身上,因为我孱弱的身上载满了不幸与悲哀,让它丝毫感受不到快乐,久而久之让它产生了厌弃感。很多个夜里,我能感受到我的魂就飘在我的身上三尺高的地方,犹豫徘徊的样子。我知道我的魂灵每天都想伺机离我而去。

失魂缘于舅舅买给我的一块塑料手表。那天,我一会将表戴在左手腕,一会儿戴在右手腕,感觉整个世界都因为这块表变得明媚可爱了起来。

村子里只有老支书戴着一块真正的手表,那只表像一个器官长年累月地长在他手腕上,表盘上时分秒针精致小巧,昼夜不息地转动,表盘的上方还有个小小的窗口,里面有红色的数字。

太阳光下,人们常常能看到老支书将手腕高高地举在半空中,神气地抖上一抖,然后慢慢地放在眼前,仔细察看一眼,接着极为隆重向大家宣告时间,北京时间,这让大家感到迷惑而兴奋,甚至有一种莫大的政治荣誉感。因为他们生活在这么偏僻的山村,竟然可以用到北京的时间。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我手腕上崭新的手表,这让我有一种莫名的失落与沮丧。课间,三年级的黑娃注意到了。他轻手轻脚地走过来,讨好般地对我说:“石头,哪里来的这宝贝,攒劲得很,取下来让我看一下嘛!”说着竟然伸手就要扒。

黑娃准备强行下手的时候,上课铃响了。下午放学后,学生队伍出了胡同,经过涝巴的时候,黑娃硬是将我拉在麦草垛后:

“石头,求求你,我就看一眼,你取下来,我看一眼,看一眼就还给你!”

他像一条狗看到了肉,舌头上不住地滴着涎水。他不住地搓着手腕,那样子手腕已经痒痒得受不了,如果不戴一下我的手表,他的手腕从此就会残疾了一般。我把手表解下来交给他:“就只戴一小会儿!”

没想黑娃一接过手表就变成了一条疯狗,三拐两拐就找不到人影了。我在黑娃家的崖头执拗哭了大半天,也没有等到黑娃回来。我想黑娃可能是跑到坳里的玉米地里躲起来了,于是就向坳里的玉米地慢慢地走去。

原野里空空荡荡寂寥之极,昏黄的太阳给大地上的一切涂上了一层令人恶心的黄油,连路边的那些正在生长的小草们都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很快,天色暗了下来,刮起了风,路边的树冠一会儿鼓了起来,一会儿瘪了下去。

走进玉米地没多远,我突然听到了女人的呻吟声。我像电影中的侦察员立刻警觉地停下了脚步,竖起了耳朵。是的,是有女人在叫。我趴下来,像那些炸碉堡的战斗英雄一样,顺着叫声匍匐前进。一阵一阵的风将玉米稍子吹得东摇西摆,玉米叶子相互碰撞着发出呱拉拉地响声。很快,我就发现菊子妈与胡义贵。我处在他们两个的人左下侧的地方,前进不是,后退又不是。菊子妈的头发蒙住了整个脸,衣襟全解开了,露出了白生生的肚皮,她连裤带也解开了,一条腿褪了出来裸露在玉米地中,白的晃眼。从脚踝、小腿肚、膝盖一直到大腿根,流线般的,丰腴且凹凸有致。胡义贵解开了衣襟,敞着胸,爬在菊子妈的肚子上。他先是埋着头吃了一阵菊子妈的奶,吮得吱吱有声,接着又像狗一样,不住地嗅舔菊子妈下面,舔得菊子妈呻吟不止。很快,胡义贵就迫不及待地解开了裤带,露出了大黑青石一样难看的屁股。胡义贵的裤子耷拉在屁股上,先是有节奏地仿佛很耐心地一阵蠕动,很快动作就快了起来。那只丑陋的屁股重复着麦田中的动作,开始剧烈地起伏,一下一下地夯打,像要把身下的菊子妈夯进土里一样。菊子妈两只手死死地抓着左右身边两根玉米杆,玉米杆随着胡义贵的起伏夯打,死命地支撑并来回摇晃着。菊子妈修长的双腿叉得大大的,随着胡义贵的疯狂失声尖叫,一声接着一声,一声大一声小,一声跟不上一声,一声比一声模糊,后来一声比一声尖锐,那叫声似乎难受之极,又似乎舒畅之极,每一声都让我感到发慌、发急,动也不敢动一下。一时,整个玉米地里的狂风大作,所有的玉米都摇晃个不停,颤抖个不停。透过玉米叶子缝隙,我看到胡义贵的脸涨得通红,耳朵脖子都成了红色,像一头犁沟里奔跑的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菊子妈的脚后跟在玉米地里蹬出了两个深深的土窝。很快,他们两个人就像死了一样睡在玉米地里一动也不动了,任凭大风将玉米杆摇来摇去。

母亲小心奕奕地端着一只碗,用一根红色的筷子当当当地敲着碗沿,敲碗声在空旷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清脆明亮。三人先从崖头开始,叫魂的声音有时像哀求,有时像讨要。母亲俯下身在地上轻轻地抓摸一把,然后直起身往碗里头象征性地一扔,喊一句:石头回来,石头回来——父亲手里拿着一节子红布,与小叔一起跟在母亲身后,听到母亲叫一句,用醇厚的声音应一句:回来了,回来了——”

叫魂的声音从崖头到凉风嘴头一直延宕着,慢慢地飘散在夜空里,他们用无比虔诚的心,恳请我那满山遍野的游荡的魂灵归来。三个人从凉风嘴头一路又叫到家。一进门,母亲就在碗里头倒满了凉水,放在石头的枕头边,父亲将家里所有的筷子捏在手里,前后在碗里醮一下水,然后我的头上抡上三圈,嘴里头小声地念着:

“那里来,那里去,一切鬼神离我娃远远地……”

如此五次三番,然后试着又将筷子往碗里头立,筷子几次站立不住,母亲就拿了切面刀在门板上砍,口里头呵斥着,似乎有厉鬼纠缠着我的魂儿不肯走。当筷子稳稳地立在碗中央时,三个人松一口气。这时,我竟奇迹般地哇——地哭出了声来,一哭出来就收不住声,我想到生来所受到的种种委曲、嘲弄、欺侮、误解、恐吓……这些积压在胸中的情绪绞成一团,随着我的哭声慢慢地抽了出来,这让我感到轻松,那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我仿佛因此获得了新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

第二天上学的路上,我把黑娃抢了手表的事告诉了小叔。小叔与黑娃同班,都在上三年级,门门功课优异,运动会上年年赛跑拿过冠军,是学校少先队大队长。在我的心目中,小叔他比小英雄王二小还英武,比电影里的潘冬子还好看。他十岁时因勒住了被蜂蛰惊后的牛而成为村子里的传奇。

小叔一进教室放下书包就将黑娃叫出了教室。教室后有一棵柳树,像一个巨大的绿伞,长长的枝叶垂下来搭在屋顶上。小叔唬着脸问:“黑娃,你是不是想当土匪啊?老老实实地把手表交出来!”

“什么手表,我没见啥手表啊!”黑娃像一只狡猾的黑狐狸,眨巴了下眼,一脸的无辜。

“你撒谎,你明明说戴一下就还给我,为什么跑了!”我突然又哭了起来。

“我就是不知道什么表呀,从来没见过!”黑娃仰了一下头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说时迟,那时快,小叔的拳头已经砸在黑娃的腮帮子上了,黑娃脸上一阵沉闷的咚咚声响,惨叫着仰面倒在了地上。倒地后的黑娃又气急败坏地又爬将起来,冷不防在小叔的脸上回击了一拳,顺手又揪掉了小叔的领扣,然后站立一旁,抹擦着从鼻子里流出的鲜血。小叔用手摸了摸被揪掉扣子的衣服领子,脸微微潮红,鼻尖上细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亮光。他停了约有半秒钟,嘴角露出了诡谲的笑。突然,闪电般侧身扬起右脚踢准了黑娃的腹部,将黑娃踢了个仰面朝天。接着,他又扑了上去,武松打虎一般地骑在黑娃的身上,重重的拳头落了下去,一下,两下,黑娃被打得哎哟哟大叫,抱着头脸像一只咆哮的狗熊在地上拼命地挣扎。黑娃爬起来三次,接连被踹倒了三次,最后坐在地上捂着肚子再也不起来了。

“手表在凉风嘴头大槐树上的喜鹊窝里呢,放学后我给你们去取!”

放学后,小叔逼着黑娃爬上大槐树去找什么也没有找到,他滑了下来,哭丧着脸说:

“表可能被喜鹊叨丢了。”

我伤心欲绝,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

10、痛恨

在荒芜的院子里,我的目光越过低矮的土墙,向双龙泉望去。

多少次我看到白条子湿淋淋地从水库里走了出来,身子闪着银色而冰冷的光,像一条浑身长着鳞片的箭鱼。他越走越近,我能闻到他身上腥臭的气味来,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笑。

他的笑极为阴森,让我不寒而栗。

我极不耐烦地问:“白条子,我都说过多少遍了,不和你比赛,你为啥老缠着我不放呢!”

白条子的耳朵仿佛被水库底下的黑泥沉沙塞实了,对我的话置若罔闻,他的双脚沾满了沉积多年黑泥。他趁我愣神的当儿,突然间扑将上来,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拼命地要将我往水库里头拖。一时,水库里蛙声大作,响成一片,仿佛无数万只青蛙在为白条子呐喊助威。

白条子是一个透明的孩子,人们从他那黄里透白的皮肤里,隐约能够看到鲜血在汩汩地流动。比起他的哥哥黑娃来,他的性情更为暴躁。为了引起更多人注意,他总是干一些出格的事。别的小孩不敢去水库耍水玩,白条子却敢;别的小孩人见了野蜂就急急地躲,白条子却偏寻着烧野蜂巢;他扒鸟窝、捉老鼠,打蛇,每次不是砸烂蛇头就是将蛇砍成几截,那样子越危险越刺激他就越受用。

七硷洼崖边上有一眼深不见底的黑洞,洞里头盘居着一黑一白两条人首蛇身的蛇精,蛇精们白天走出洞来,常常会变成果树捕食,当小孩爬上果树后,它们就突然间返回原形,这时小孩已经悄无声息地裹进了它的肚子成了一顿美餐。

夏天最热的时候,孩子们痴呆呆地望着七硷洼,望着那一树树黄澄澄软乎乎硕大的杏子,口水哗哗地流将下来,打湿了胸前的衣襟。当他们摩拳擦掌准备去七硷洼一饱口福的时候,那眼幽深的蛇洞就会令他们畏惧。可是,黑娃、白条子兄弟二人每年夏天都会冒着生命危险去七硷洼偷杏子吃。

双龙泉的水库旺旺地蓄满水,水库里头有一只蛤蟆精,叫声雷声一般。老驴头说自己曾亲眼见到了蛤蟆精,蛤蟆精的眼睛如铜锤一般大小高高地鼓着,嘴巴有簸箕那么大,一口吞能下一头肥胖的猪。白条子听了,面无惧色,仍我行我素地偷偷地去水库耍水。

白条子没有将我拉下水,他却大哭了起来,那样子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他眼泪流经他的脸庞、脖颈、胸脯,流出了一道一道的盐渍一样的白印子,仿佛对二十多年前输给我的那次比赛还怀着巨大的遗憾。我不止一次地对白条子说:“我认输还不行吗?我真的不想同你比赛了,你就放过我吧!”

白条子抹了一把眼泪,红着眼露出怪笑,他模糊的笑容里隐藏着令人难以琢磨的诡秘。

我无比真诚地说:“真的,我真的游不过你,青草塬里没有人游得过你,你还是到别的村找对手吧!”

白条子听了,顿时变了脸,眼珠子像要迸出来一样,指着我大声叫骂:“你这个长不大的胆小鬼……”

我想,我悲怜的命运注定要受到白条子的牵连。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夏天,天热得让人的呼吸都有些困难,地面像烧干了锅烫得人脚掌生疼。中午,大多数人都躲进窑里头睡午觉,狗呀、鸡呀、牛呀、羊呀都在荫凉的树下或草地上静卧着。我从家里出来后在崖头碰上了白条子。白条子一副鬼头鬼脑的样子,额头上有一抹黑水的印儿。他一把拉住我央求跟他一起去双龙泉沟底的水库耍水。

“你不怕老驴头!他手里有长把镰刀呢!”我有些胆怯。

“老驴头肯定在庵棚里睡觉呢,这么热的天!早睡死了,走吧走吧……”白条子已经急不可耐了。

“我还是不想去!”我见白条子这般急切,挣脱开他的手忙往后退。

“胆小鬼,这么点小事都不敢弄!你还能不能长成个男人?”白条子一副不屑的表情。

禁不住白条子再三怂恿与挑衅,我咬了咬牙答应了。

两个人从塬畔上咚咚咚地直奔到了沟底。四周静悄悄的,一丝风也没有。双龙洼的水草茂盛极了,绿油油的,一丛一丛十分惹眼。泉水从草里头淙淙地穿过,一直流进洼底的水库里。我们沿着水草丛中一条白白的土路,跑到了水库边上,又警觉地四下侦察了一番,没有发现看守水库的老驴头。我脱下鞋在水草里用脚指头试了一下水,凉爽极了,水库面上倒映着纸杆崖,风轻轻吹过,水面上漾起一层薄薄的波纹,纸杆崖连同蓝蓝的天,在水库里打着折皱儿。我隐隐地担心老驴头,担心他手中的那把锋利无比的长把镰刀,迟疑着不敢下水。

“下水吧!现在没有大人,老驴头肯定睡死了。”白条子有些着急。我不知道白条子为啥那样着急要下水,仿佛有鬼在后面不停地催促着他。

“老驴头会不会藏在哪儿呀?再看看,你着啥急么?”我又看了看四周。水库东北南三面全是高崖,只有南边一个开口川道,一直通往林场。水库南边不远处是一块西瓜地,地头有一间小庵棚,老驴头也许就睡在庵棚里。

老驴头是个老光棍,扁头长脸大鼻子,头发稀稀拉拉有一坨没一坨的,像鬼剃了头。他的下巴没有胡子,脸上光光亮亮的,笑起来表情像个女人。多年来,他一直坚守着水库,似乎离开水库他就不知该如何生活。他在水库不远处修了一间土坯房子,在地头用树枝和秸杆搭了个庵棚,便以此为家。冬天住土房,夏天睡庵棚,很少回到塬边的窑洞里住,义务为村里看水库。大人们都瞧不起没有老婆的老驴头,很少跟他说话。孩子害怕老驴头,因为他的手上经常握着丈把长的镰刀,镰刃寒光闪闪。老驴头不允许孩子们靠近水库,谁要靠近他就割谁尿尿的东西。他在孩子们面前常常故意一伸那长把镰刀,每一个小孩都会下意识突然夹紧两腿,双手捂住交裆。

我抹了一把脖子里的黑黑的汗水,抬头看了看天,头顶有个薄薄小小的太阳。沟边崖壁上有一棵弯腰斜背的大柳树,茂密的树叶之间,有两只蝉哇唔——哇唔——你一声他一声比赛似地聒噪,似乎在怂恿我们,催促快一点下水。

“还站着干啥么,要是老驴头来了的话,我们就耍不成了么,快,快一些!”白条子催道。

我还是有些胆怯,我怕老驴头突然出现在眼前,怕他一伸那长把镰刀割掉我尿尿的东西。

白条子见我不敢下水了,急忙说:“你是不是不敢比赛了?这有什么好怕的,我就不相信老驴头真会干那事,他不害怕犯法吗!”

我心里头知道自己游不过白条子,但表面上还是装着一副不服输的神情。白条子下水的方式常常是扎猛子,轰隆一声溅起好大的水花,入水后半天不见动静,等看见他时已从水库的另一头冒出了头,有时还会顺带摸一条鱼上来。

我们开始脱衣服,白条子脱一件我脱一件,白条子脱得赤光光的,我脱得只剩了裤头。我们将衣服卷起来,藏在水库边上的草丛里头。我对白条子严肃地说:

“不准耍赖,不准沉到水底!我喊一二三,一齐跳进水库向对岸游!”

“行——”白条子无比爽快地回答道。

于是我就喊了一二三,在喊二时我已经跳进了水里,白条子比我慢了半拍。我知道即使这样也不一定能赢得了他。水库宽三四十米,我奋力地挥动双臂,黑黑的脑袋随着手臂的更替而左右不停地扭动,白条子紧紧跟在我的后面也是奋力划水,他划的水花很小,也很缓慢,但向前蹿的速度确相当快。游到水库中央的时候,我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我回过头发现白条子还没有超过自己,有些暗自得意时,这时,白条子突然 “哎呀——”叫了一声:“石头——呀——”

我回头看了白条子一眼,发现白条子有些龇牙咧嘴,我想,白条子不知搞啥鬼点子,我一心想着要赢白条子,便没有理会,只管奋力向前游去,等我游到对岸时,才发现白条子没有跟上来,水面上看不到白条子的影子。

我抹着脸上的水大声地骂白条子:“白条子,你他妈的咋耍赖呢!”。

我连骂了三声,没听见白条子回应。我上了水库岸,围着水库边又找了两圈,还是没发现白条子的影子,这才慌了。

老驴头听见了我的哭喊声,急慌慌地跑了来,他的手里头并没有长把镰刀,见我惊了一般地乱喊乱叫,就知道出事了。老驴头问我白条子从哪儿下水的,我指了指游过来的方向,并说在水库中心白条子不见的。老驴头听了,很快就脱光了衣服跳进了水库。老驴头的身子真白,两腿中间一团黑,四肢短促肚子大,眼睛鼓鼓的,活像一只白色的大青蛙。不大一会儿,他就摸见了白条子,白条子一只腿蜷缩着,身子上糊了腥臭的淤泥,太阳下十分刺眼。

我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多么希望这是梦啊!很快,从塬顶上下来了许多人,他们围在白条子的身边,不停地喊,不住地摇,可谁也喊不醒白条子,谁也摇不醒他。

白条子的母亲头发纷乱,哭得昏死了几次,被人掐着人中救了过来;从没掉过眼泪、经常嘻嘻哈哈的污水嘴,脑袋头突然间缩小了一圈,这让他的驴耳朵显得更长了。

“白条子到底是怎么死的?”老支书紧绷着胡子拉碴的脸,恶声恶气地问我。

我抹着眼泪从头到尾如实讲了事情的过程,老支书听了一声不吭地走了。老支书走后,队长胡义贵又将我叫了过去问,紧接着福换问,等等问,狗子也问,村子里几乎所有的人怀着极大的好奇心都要问我个究竟,他们似乎为没能亲眼见证这一事实而倍感遗憾。有些人听了我吞吞吐吐地的讲述,还不停地询问细节,仿佛听得不够尽兴。有些人还转移了话题,一遍遍地问我到底看没看到蛤蟆精,是不是蛤蟆精咬住了白条子的腿……

有人造谣说是我硬拉着白条子下水的:“就是这个倒霉的石头,就是他害死了白条子!”

也有人责怪老驴头没有看好水库。老驴头听了,表情木木的,一副要杀要剐、死驴不怕狼啃的样子,似乎承认了自己的失职。那一段日子,老驴头一遍遍地自言自语:“要是我把长把镰刀插在水库边,也许就不会出现这个事故的!”他日夜坐在水库的边上,反复地磨镰刀,镰刀刃磨得发白,像黑夜里天上的一弯月亮,闪着碜人的光。

污迹斑斑的流言像寒流一样又一次涌进了我的心里,甚至渗进了我那脆弱的骨头里了。我觉得自己像掉进了冰窖浑身冰凉,连吸口气都感到骨头生疼。

这件事情发生后,村子里大多数人把目光又一次集中在我的身上。父亲与母亲知道了事件的整个过程之后,他们关了门一个用鞋底,一个用笤把,轮流殴打我的屁股。我痴痴呆呆地,发不出一声干涩的啼哭声,我的屁股变成了橡胶,鞋底与笤帚接二连三落到屁股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打在了轮胎上,一点儿也不疼。

面对白条子的尸体,狠心的黑娃没有哭一声,他扬言说白条子有一天也会将我拉下水库,拉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的。我听了这个近似预言一样的诅咒,心揪成了一疙瘩。

我怕到水库边上去,甚至不敢看水库一眼,只要听到水库里蛤蟆的喧嚣声,就急急慌慌地要捂住耳朵。父亲让我下沟饮牛,我总要赶人多的时候去;母亲让我去割草,无论水库旁的草有多么丰茂水嫩,我总是要绕过水库;白天,我老觉得白条子跟在身后,有时连他的喘息声、咳嗽声都能听得见,可每每回过头去,身后却什么也没有。

做了鬼的白条子一直都不愿放过我,他隔三岔五地来我的梦里闹腾,硬是拉着我要下水库,嚷着要同我再比赛一次。我在梦里多次申明并奉承白条子就是《水浒传》里的浪里白条,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游得过他,可白条子一脸地不信任,他总缠着要与我再比赛一次。

的确,白条子的死让我感到无比的凄怆与沮丧,我执拗地认为自己确确实实是个血石头,是一个十足的倒霉鬼。我剪了太奶的长指甲,太奶死了;与白条子耍水,让白条子死了;梦里头爬了秀莲的肚子,秀莲好一直没有怀上娃……

无尽的痛苦在我的内心翻滚着,我感到身上有一种连自己都无法接受的邪恶符咒,在青草塬一片苍黄萧瑟的深秋,我孤独地站的凉风嘴头,我那清冷而有些浑浊的目光中充溢着死亡的意念,我多少次想纵身跳进野狐沟的无底洞一死了之。

有几回,我故意走到一些随时都会坍塌的的烂窑里,希望窑掌子轰然塌了下来将他埋在里面,我希望在不知不觉中死去,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村子里消失。

11、苦涩

大队部房顶上架着两只大喇叭,我的目光顺着大喇叭的内芯一直望了进去,我看到了老支书的嘴巴,我又一次听到了老支书的训话:

“你们还是不是社会主义的社员,啊,一个个偷奸耍滑,你们省下力气XX呀,啊——天天XX就能顶饱吗?XX就能挣工分吗?能实现共产主义呀!”

老支书十八岁去青海格尔木当兵,在部队光荣地入了党,二十五岁退伍回到了青草塬,第二年就当上了村支书,一当就是二十多年。村子里三天两头召开社员大会,老支书对开大会抱有浓厚的兴致,滔滔不绝,神情忘我而迷醉。会上,他总是习惯站着讲话,似乎一坐下来气息就不够用,骂起人来就失去了居高临下的气势。他嘴头常常有一句话:百鸟也朝凤,人怎么能不开会呢!

多年来,人们习惯通过大喇叭播放的曲目来揣测村子里的政治形势和老支书的行动,比如放《花亭相会》《虎口缘》肯定是通知开会就是要念报纸进行政治学习,如果是放《斩单童》《三对面》,不是要批斗人就是要平田整地大会战。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星星还在天幕上没有隐退。大队部房顶上的两只大喇叭突然乌哩哇啦地嚷了起来。大喇叭这一响动,每一个人心里头就像遭袭了的马蜂窝,乱得不可开交。

一段秦腔过后,老支书清了清嗓子,一边喝茶一边开始念报纸,扩音器里传出了他喝茶的呵气声。老支书念一句顿一下,重点字句再重复一下,完全是教训人的口吻: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要包产到户、到组,包产到户、到组……社会主义集体经济……在党的领导下我国农民的伟大创造,马克思主义农业合作化理论在我国实践中的新发展……啊……啊!”

老支书的声音通过大喇叭放大后,在村子里像个幽魂一般荡来荡去,一会儿游荡到这家门口,一会又游荡在这家门口。有的男人爬在女人身上正在动作,听到喇叭声就不敢动了;有些人正往尿盆里洒尿听到喇叭声突然就蹩住了;有些女人将胸口的钮子扣到一半,奶头还露在外面,听到喇叭声就停下来了……

包产到户的消息春雷般在青草塬的上空一声声地炸响,它比任何流言都具有强大的威慑力。

“包产到户后,大家还要不要听老支书的呢?”

“包产到户,就是把队里的农具牲口分到个人家,把地分了,大家单干。”

这天,马房的场院里集中了全村的牲畜和农具,全村的人迈着轻快的步伐来到了马房的场院里,个个神情欣喜,脸色潮红。队长胡义贵站在马车上指手划脚,像电影里游击队长指挥分发战利品。田地、农具、牲畜都分成等级,相互搭配,按人头进行抓阄。一时间,青草塬的人与时俱进地加入了全国性的抓阄运动。

等等爸是村里的会计,怀里头紧紧地抱着一只灰黑色的瓦罐,罐口用一顶草帽捂得严严实实。男人们前呼后拥,气喘吁吁,个个面红耳赤,围着他争先恐后地抓阄。有人挤得受不了,大声地骂,都急得日沟子呀!但大家不管不顾,还是一个劲地挤,一个个手伸得长长的。后来,还是队长胡义贵骂了几句,人群才安静了下来。

一只只手地伸进罐去,拿出一个纸团,迫不及待地打开。有些人一打开脸上就堆起了笑,有些人则沮丧地直跺脚,埋怨自己的坏运气。女人娃娃也围在场院边上看热闹,个个都焦急地期盼着,盼着自己家的好运气。

秀莲穿着她那水粉色的衬衣也站在场边看,脸上抹着厚厚的雪花膏。身边的慧儿妈小声地问:“肚子咋还没动静?”

秀莲的脸红了一下,麦林在墙根听了,仰起头嬉皮笑脸地说:“嘿嘿嘿,秀莲,让我给桶圈帮帮忙么!”

秀莲追过去撕麦林的嘴,好几个女人就帮秀莲,一起要亮麦林的宝,吓得麦林拔腿就跑。一群人看到后哈哈地笑了起来。队长胡义贵用暧昧的眼神望了一眼菊子妈也呵呵呵地笑了。这个情景恰好被老支书看到了,脸上有了明显地不悦,大声地呵斥:

“大家正经些,啊,还想不想分了?这是日本鬼子进村呀,你们还是不是社会主义的社员啊,有没有个组织纪律性,啊!”

大家听了,立刻止住了笑声。

二爷家分了一头小牛犊和七只羊,父亲抓回了一头小母驴和一只公山羊。人群散尽后,老支书沮丧极了,突然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蔫头耷拉地蹲在马房门前的碌碡上,一言不发。

没过多久,老支书的背明显地驼了下来,失去了曾经的军人风姿。他那长满坚硬胡茬的脸变得炭灰一样,也少了往昔的光亮。他常常一个人去大队部,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坐就是老半天。他一会儿抚拭落满尘土的扩音器,一会儿摸摸红布缠着头的麦克风。他几次想打开扩音器和麦开风,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委屈想讲一讲,可细细一想又不知要讲些啥好,要讲给谁听。他盼着再来一次什么样的运动,让他能站在人面前讲几句话,他已经讲习惯了在会上讲话,这是他多年的生活方式。他不停地感叹,世事变化太快了,真是太快了!他一遍遍地问自己,社会主义到底怎么了,还会不会变色,这不是架空他这个党支书吗?架空党的领导吗?这个社会还是不是党的社会了,还要不要党领导了?

那一段时间,大队部的灯彻夜亮着,他翻出旧报纸一遍遍地看,他想找到一些对他有些安慰的消息来,可不知为什么,他拿着报纸连一行字都读不下去。

除了老支书,包产到户让村子里每个人都获得了从未体验过的自由与轻松,大家不再听哨子起床,听喇叭开会,不再担心工分的多少,不再拿着袋子去分粮了。啥时候想去地里就啥时候去,想休息就休息,想在自己地里种啥就种啥。

许多男人开始没黑没明地干活,他们对分到的土地倾注了满腔的热情。有些男人似乎多年来没好好干活有些手痒,要过过瘾一样,他们感到浑身有了使不完的劲,恨不得一天到晚不吃饭睡觉,恨不得将夫妻亲热的时间都省下来干活。他们对待分到的牲畜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女一样耐心又疼爱,有些苦活重活宁可自己干也舍不得使用牲畜。每家的地里头再也没有板结的大土块了,一块块田地平整像用手抚过一样,大路上再也看不到落下的牛羊的粪了。

为了照顾分到的七只羊和一头牛,小叔只能选择离开教室,离开书本,放下铅笔拿起鞭子到山洼里去。最后一堂课小叔听得十分认真,他将班里的每个同学的名字都写在了作业本上,他与黑娃之间的仇恨早已烟消云散,临走时他还将自己的一块橡皮送给了黑娃。班里的同学谁也不知道小叔将从此将要告别学校,告别课堂,结束一生中四年的学生生涯。离开小叔的陪伴,我的胆子变得更小了,我又多了一个外号 “小聪明”。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也一天天在萎缩,一天天变得更轻了。

12、伤痛

阴沉的天空下,我又一次看到了亲爱的菊子,红黑相间的旧花格子衣衫,孑身一人站在崖头的麦草垛前,寒风拂过她那神情抑郁的脸庞,瘦小的身子瑟瑟发抖。我看到她在荒草凄凄的紫金洼,瘦小的身子像一株刚抽穗的玉米在风里头颤抖。

我多么想跑过去,抱紧她,一起哭泣,让我们的泪水一如我们的苦痛交融在一起。当我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涌出眼眶时,风中,我听到了她无比深情唱腔:

母子三人出宫院

不由人黑血往上翻

强盗今日为官宦

贪图富贵无心肝

母子们好似失群雁

猛然想起事一端

昔日里孤雁心瞀乱

一心要奔极乐天

整飞了七日并七晚

两膀无力落沙滩

……

菊子的唱腔圆润,如雏鸟啾啾,含着无穷无尽的哀愁,娓婉处如梦如幻,如秋水盈盈,伤悲处一声声憾心动魄,尤其是那凄凄艾艾颤颤悠悠的哭腔慢板,只叫人肝肠寸断。满山遍野的野菊花在风里轻轻的摇曳着,仿佛也因菊子的深情而感动。

学校里,当有人叫我“倒霉鬼”、“小聪明”或“血石头”的时候,菊子总会有意无意会投给我同情的目光,她的目光山泉般的清澈,春风般的温暖,总能给我以鼓励和安慰,给我以力量与坚强。

我在心底里千万次地问自己,为啥菊子不嫌我是一个血石头,不嫌我是一个倒霉鬼?我有千言万语想对菊子说,可每每面对菊子的时候,一句也说不出来。

菊子地坑宅四面各有一眼窑洞,靠南的一眼与外面的路打通,叫巷洞;其它三眼窑洞的掌子面都裂开了缝,随时都要坍塌的样子,尤其是北面的厨窑时不时地往下漏土。菊子爸三拐子平时在外对大人娃娃都一脸热情的笑,可一进家门,脸色立刻就阴了下来,看啥啥都不顺眼,不是嫌门槛高了,就是嫌炕头矮了。有一回,他从地里头回来,几次都跨不进门,才意识到肩上的铁锹没放下,自个儿气得浑身直哆嗦。好不容易进了门,却怎么也上不了炕。菊子在灶口烧火,急忙起身来扶,他却不让扶,恶狠狠地望了一眼案板上揉面的菊子妈,甩了一下手臂:“女子,爸能行呢,爸还死不下!”

死,这个字像一个咒语一样长久地悬在菊子的头顶,多少个日夜里,她一直担心父亲,担心母亲,担心弟弟向阳的死。生命的无常在她幼小的心灵里早就落下了种子。直觉告诉菊子,有一天厨窑掌子面上的裂缝突然间会塌将下来,巨大的土块会砸中家里的某个人。要是砸中父亲的另一条好腿,他将变成一个无用的人,会像一樽泥菩萨整天只坐在院子里,也许还会在坑上拉屎拉尿。如果砸中了母亲,这个家就失去了唯一的支柱,他们的生活将陷入深深的泥潭;如果砸伤了弟弟向阳,那么她家的香火就断了,父母唯一的指望就落空了,她无数次的祈愿:要砸就将我砸死吧!

半夜里,菊子常常会莫名地会醒过来,她总是屏住气听厨窑里的动静,有时她觉得厨窑的掌子面在她熟睡的时候已塌了下来,父母已经遭到了不幸。只要听到父亲在梦中长长地一声叹息,或者母亲的一咳嗽声才会放心。

……

落在了沙滩遇恶犬,

弱肉强食树林间。

早知晓命丧恶犬口,

悔不该远路把佛参。

我和孤雁一般样,

也不该上京找夫男。

……

其实,菊子妈何曾没有担心过,她不止一次地梦见窑掌子塌了下来,压在她胸口上,让她喘不过气来。每天晚上睡觉前,她总会有意无意地看一眼那条裂缝,那条长在她心上的裂缝让她半夜半夜睡不着。当三拐子拉着一只瘸腿爬上她的身子,拼命地折腾时,她咬着牙强忍着疼痛,一动也不敢动,一双眼睛直直盯着窑掌子面,内心充满了莫大的惶恐。

她曾经用泥糊了裂缝,没几天泥坯就掉了下来,她用报纸糊了裂缝,可没几天,报纸片片扇扇地掉了下来,仿佛裂缝的里面有一个看不见的怪物,这让她感到恐惧。

望着一贫如洗的家,看看身边这个睡死了的瘸腿男人,想想一对可怜的儿女,泪水打湿了菊子妈每一个不眠的夜。窑掌子面上的裂缝一天天地恐吓折磨着她,死亡的气息笼罩着她。她感到四顾无援,没有一个人能帮助她。后来,她将目光投向了镜子中自己的那张脸,这张布满愁云的俊俏的脸。

她情不自禁地走向了胡义贵,鼓起勇气说:“他叔,我有一件事求你呢,家里窑掌子时不时漏土么,怕把娃娃……”第一回求人,她感到心里有些发紧。

“批宅基地的事得给支书说么!”胡义贵勒住了牛。

“你就帮忙说说,咋感谢都行么!”说完她突然红了脸。

胡义贵听了,抬头看了看菊子妈,风将她的头发拂到了白里透红的脸上,她抬手将头发轻轻地捋到了耳后。突然,胡义贵感到浑身躁热,血脉喷涨,慌得连犁把也扶不稳了。

胡义贵参加过公社里组织的摔跤大赛、篮球比赛,当过民兵队长,打过枪,被评选为公社劳模与县长握过手,好多大的场面都没有紧张过,但看到菊子妈求他帮忙的时,看到那楚楚动人可怜无助的表情时,却有些把持不住了。

菊子妈本来想直接找老支书,可一想到老支书那个凶神恶煞的样子,内心就充满了莫名的恐惧。

胡义贵表面上答应菊子妈,说一定在老支书面前要多说一些菊子妈的困难,实际上他压根儿就没有给老支书提这件事,他担心老支书对他们的关系生了疑心。

当菊子妈有一天知道胡义贵根本就没有向支书说这件事时,流下了屈辱与仇恨的泪水。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没有想到人前英武的胡义贵是一个伪君子,实实地是一个小人,她毅然决然与胡义贵一刀两断,从此不再往来。

二娃堂哥福娃家的窑掌子塌了下来,打死了福娃的大儿子“羊羔疯”奎子,那段日子,菊子妈整天魂不守舍,变得慌里慌张,仿佛一闭眼,自己家的窑掌子也会突然坍塌下来。

这天傍晚,菊子妈便硬着头皮去大队部找老支书。出门时她有些犹豫,但当她抬头看到自己家的窑掌子,看到菊子和向阳时,心就软了。

半路上,她碰上了老支书,远远地脸上就堆起了笑:

“支书老哥,我有件事得求你呢!”

老支书低头走路,手指缝里夹着一支大前门,听到招呼声抬起了头,看到菊子妈脸那一片羞涩的红晕,以及那前是前,后是后的身段儿,那鼓胀的胸,突然体味到了一种别样的温柔与暗示,心里头便硌登了一下,有些情不自禁:

“啥事情啊,菊子妈?”

“家里的窑掌子动不动就漏土,说不准那天就塌下了来,能不能批个宅基地呀?”

“哟,这是个啥事情么,该批就要批么,我替你先写个申请,晚上你来大队部按个手印,抽时间我到乡上去交给张乡长!”

菊子妈云里雾里的,有些看不清老支书胡茬葳蕤的脸。她怔了一下,连声说:

“麻烦支书哥了,麻烦支书哥了!”

回到家,菊子妈在厨窑里走出走进,先是舀了一马勺凉水,却差点倒进了面缸里;后想着要去喂鸡,抓了一把玉米到院子里张口却叫起了狗。她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手脚都不知放哪儿合适。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月亮像一面明镜挂在天幕上,村子里灯火朦胧。她一次次地抬头看厨窑掌子上的那条裂缝,一次次地想到奎子的死,最后悲壮地咬了咬牙,她乘着月色向大队部走去。

菊子妈轻脚进了大队部的院子,老支书的办公室亮着电灯,有一束灯光从门缝里撒出来铺在台阶上,在黑暗里显得异常清亮,她小心地走了过去,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又敲了一下门。里头的灯突然就关了,接着门开了,从门里头伸出一只大手来,一把将她拉了进去。房子里黑糊糊的,啥也看不见,有一股呛人的尘土味。老支书一个劲地将她往炕上抱,她本能地拒绝着,他们纠缠的当儿,不小心碰倒了桌前的一把椅子,还碰翻了一只洗脸盆,丁里光啷的,声音好大……

事后,老支书将写好的申请书递给菊子妈看,借着灯光,她看到了一个圆圆的红印章。

出大队部的门的时候,她的脚步有些跄踉,虽然满腹的委屈,但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这让她多年悬着的心稍稍得到了安妥。到自家崖头时,她抬头看了看,月亮变成了紫红色的,像一抹指印,有些凄切。

韩大爷与我讲一遍

原是强盗杀亲眷

走上前来忙拜见

再叫大爷听心间

陈世美作事心太残

你看我母子冤不冤

大爷你要行方便

感你的恩德重如山

一到晚上老支书便出现在菊子家崖头,不停地咳嗽,他的咳嗽声从崖头落到院子里,一个会变为两个,两个会变成四个,进而裂变成无数个咳嗽声,浮躁在院子的上空,整个院子就被恐惧塞满了。黑暗中菊子睁大了眼睛,她盼望着父亲在厨窑里也能咳嗽一声,将崖头落下来的咳嗽顶回去,就咳嗽一声,可父亲却一声也不吭,像睡死了一般。

老支书的咳嗽声对菊子妈而言像是个咒语,无论夜有多深,睡得有多沉,一听到这个咳嗽声,她都会猛地醒过来,不由自主地起来,趿了鞋轻轻地出门去。

菊子妈被咳嗽声引着出了大门巷洞后,一会儿,三拐子就披了衣服出了厨窑。他坐在厨窑的门槛上,悄无声息地装上一锅旱烟,有气无力地抽着,烟锅里那一小撮红红的火忽明忽暗,映得院子也忽明忽暗。有一阵子三拐子想提了镰刀剐了老支书,他甚至能听见窑后面镰架上的镰刀夸达夸达怂恿声响,以及镰刃上嗖嗖嗖的冷风声。有一阵子这个念头强烈得很,像一只兔子在心里头蹦达。每每这时,他烟锅里的火明灭得很快,一下,又一下,红红的烟火,几乎可以照亮小院上面的天空了。没过多久,一想到宅基地,一想到一家老小的性命,他的这个念头就消逝的无影无踪了。烟锅里的火很快就熄灭了,慢慢地他像死了一样,将头深深地垂进了腿裆里……

那一刻,菊子在草窑里咬着被角,眼泪顺着耳鬓慢慢地流了下来,她忍着内心巨大的屈辱与悲痛,她将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身边的弟弟睡得死了一般,借着月光,可以看到嘴角还露着甜甜的微笑,似乎正做着什么美梦。

听说强盗要验红、要验红

倒叫香莲吃大惊

二次上前忙跪定

再叫大爷听心中

要杀你将我杀了

留我儿和我女

全当大爷你亲生

……

放学之后,我总会有意无意地在菊子家的崖背上转悠,一旦发现老支书人模狗样地过来,我就站在最显眼的地方,再多紧要的事也不会离开,死死地绊住他。

六月里,麦子收回来,整齐地垛在场里。晚上,男人们睡在麦垛旁的窝棚里。碾麦场边的树林带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虫子吱吱呤呤地叫,水库里蛙声聒噪一片。夜风热乎乎的,忽儿一阵,忽儿一阵地,弄得人浑身痒痒。我走到碾麦场的中央,靠在白天晒热的碌碡上。深蓝的夜空繁星璀灿,每一颗星星都闪着迷人的光芒。

我一见大爷把命断

我的韩大爷,大爷,韩大爷!

此事叫人好惨然

陈世美陈世美

我与你结下大仇冤

不报此仇心不甘

怀抱钢刀出庙院

包相爷堂前去喊冤

……

我顺着菊子的唱腔在黑暗中慢慢地寻找,我的目光已经习惯于观察那些深藏的暗处的力量。我终于,终于在碾麦场的皮影戏场里看到了菊子。

夜色如水,月亮被一团乌云遮掩着,满天的星斗如珍珠一样散发着晶莹的光芒。昏暗的油灯映照下,小小的银幕上正上演着千古的传奇,幽怨悲切的二胡与锣鼓家什共同演奏着恸人心扉的旋律。男女老少沉浸其中,体味着千古以来的悲欢离合。皮影戏团里一个姓王的老师听说菊子会唱,便鼓励菊子唱一段,菊子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唱过,她先是有些胆怯,最终还是开了腔,她扮演秦香莲唱了一段《杀庙》,后又扮演王宝钏唱了一段《五典坡》。

……

老娘不必泪纷纷,

听儿把话说原因。

我的父在朝官一品,

所生我姐妹共三人,

我大姐二姐早婚配?,

与苏龙魏虎结了亲。

单丢下苦命宝钏女,

绣球单打讨膳人,

虽说是家贫如洗无悔恨,

只求我夫妻情意真,

世人都想把官做。

谁是牵马坠蹬的人?

……

那一声声悲情伤感凄婉的唱腔,使村子的夜晚显得异常宁静,难以想象,菊子瘦小的身体里竟有这般憾天动地的力量,她的唱腔勾起了人们无尽的伤痛回忆,人群中充满了此起彼伏的抽噎声和叹息声。

13、爱恋

岁月的浮尘以及贫穷的生活总是在悄悄地改变人的命运,它让秀莲,让这个清纯秀丽的新娘子,没几年就变成了粗俗丑陋的农妇。

血气旺盛的年轻男人伺机偷腥,他们肆无忌惮地偷袭秀莲的奶头,黑娃说,为了生娃,秀莲让牛子、等等、虎明等好多年轻的男人走马灯似地睡着。他还十分夸张地说,几个人经常还为轮到谁而吵得唾沫星乱飞,黑娃说透莲一点儿也不在意,只是嘻嘻哈哈地笑。可我从透莲眉目之间看得出,她的内心深处也有着难言的痛楚与不可言说的伤悲。

这天早上,天阴沉沉的,我们七八个孩子在一起捉迷藏,我跑到了桶圈家的巷洞里,准备找地方藏起来。巷洞的大门反扣着,我轻轻地推了个缝,将手伸进去解下了门栓子。进了院子,我蹑手蹑脚地往里走,刚走到院中央,就听到了秀莲的声音,嗲嗲颤颤地在叫喊,爸爸爸爸——声音有些怪怪的。我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贴着崖墙慢慢地往桶圈家的厨窑里看,厨窑的门虚掩着,留了巴掌大的一条门缝,桶圈爸正爬在秀莲的肚子上使劲地晃动,半截身子盖着被子,头脸涨得通红,眼珠子快要迸出来了一样……

人都说桶圈爸想孙子想疯了!难道……

我无法相信,青草沦落得如此肮脏与淫荡, 我仰起头看了看天,我看到地坑崖壁上站着很多鬼魂,有的脸上积满愤怒的表情,有的则一脸的鄙夷,有的则眼里流着一行行的浊泪。一时间,我感到桶圈家、感到整个青草塬弥漫着一层糊状的黑色雾障,那里面充满了死尸的腐臭味,以及鬼魂的森森阴气。出了巷洞,我望着呜呜咽咽的双龙泉,感觉泉水边那个美好的秀莲顺水流走了,顺风飘走了,已经不存在了。

一团一团的乌云从细柳河湾里涌过来,蒙住野狐沟和林场,掩住夹皮沟和三角梁。乌云飘到骆驼项和梨树湾,雨滴儿急急地落了下来。我仰面朝天张大嘴巴,甜丝丝的雨滴滴进嘴巴里,有一种清凉的宽慰。

我走到凉风嘴头,看到天上的乌云继续涨漫,很快,雨线儿在风的带动下斜斜地飘落了下来,落进庄稼地里,落进草从里,那声音让令人浑身舒畅。细雨中,野菊、打碗花,犹如迎风沐浴的少女,婷婷而动人;狗尾草、冰草、芨芨草以及荨麻草,都闷声不响地愣在雨中,似乎在尽情地畅饮;地软、狗尿苔正生发着奇妙的变化,纷纷从地上冒出来,显得娇弱而可爱。

看管林场的老毛球蜷着身子,睡在梨树湾的庵棚里。那条疯狗静静地卧在庵棚下,失神地得望着远处,庵棚前挂着一串长长的艾蒿,静静地燃烧着,细雨中缭绕着清苦的烟味,让空旷的梨树湾平添了一种轻婉柔美的气息。

看管水库的老驴头睡在庵棚里,呼吸艰难,呼噜声雷一样鸣响着。水库边有两亩西瓜地,雨滴儿落在绿油油的西瓜上,发出嘭丝——嘭丝的声响。有的瓜像听了啥笑话,突然间就裂开了嘴,露出黑籽红瓤来;有的西瓜陷进了泥地里,拼命地挣扎着越陷越深。满地的西瓜在雨中大呼小叫着,没有一只西瓜能叫醒老驴头。

我远远地望见,菊子披了油纸雨衣在梨树湾放牛。

我也披了油纸雨衣,牵上小母驴也急匆匆地出了山,很快,我就赶到了梨树湾。

菊子家的牛低着头专注地吃着草,牛铃不紧不慢地响着。我将缰绳盘在小母驴的脖子里,它嘚嘚嘚地跑到了菊子家的牛身边,蹭了蹭牛的脖子,牛甩了一下长长的尾巴,似佛在示意它赶快吃草,驴安静了下来,开始尽情地享用这雨水中的青草了。

这时,在盖塄下窑窝里的躲雨的菊子大声地喊:

“石头,快,快进来!快进来躲一躲……”

窑窝子有一个大人那么高,深四五步,外面突起的土堆把窑口挡住一半。我低头侧身进了窑窝子,菊子一脸欣喜,额角的一绺头发还滴着雨水,我望着菊子讪讪地笑了。菊子帮我解下了油纸雨衣,又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让我刮刮鞋子上的泥。那一刻,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新鲜的字:爱。我从菊子举手投足以及她的眼神中发现了这个字。是的,菊子爱我。就是在这一刻,我坚定地认为,菊子就是那个要与我相伴度过一生的人。热泪瞬间就涌上了出了我的眼眶,我真想跑到外边去,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欢喜地痛哭一场。

“这么大的雨,你咋出来放牛了?”我低着头抹掉了眼泪。

“这阵子草嫩,牛吃了长膘呢!”菊子回答道。“对了,你咋也出来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让驴吃些嫩草,也许明年会下个驴驹子呢!”,

“暑假作业做完了没?”

“做完了,只是有几道题不会做,想问你呢!”

“啥题你还不会做?”

“忘了,等回去了看。”我抠了抠后脑勺。

“你说彩霞姑娘飞上了天之后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地上有人欺侮她,天上应该没有神仙欺侮她吧!”菊子说。

菊子侧着脸望着外面,我痴呆呆地望着她,只觉得她美丽极了,恍惚就是课本上的彩霞姑娘。

“对了,《狼和小羊》那一课你觉得是个啥意思,羊妈妈会怎么办?”

“唉,羊妈妈能怎么办呢,羊是吃草的,狼天生就是吃肉的、吃羊的么!”

菊子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我不由得想起了菊子妈,想起了村子里许多的人,我觉得每一个人都是一只可怜的小羊,每一个人的眼前或身后都有一只狼。

雨下得更密实了,梨树湾腾起了淡淡的雨雾,看不到牛和驴的影子,只听得牛铃声在不紧不慢由远及近地响着。

菊子静静地望着外边,眼里头不知不觉泛上了忧郁,这让我一阵心疼。

我想,要是有一支马良的神笔就好了!现在就可以画一件棉衣给菊子穿上,画一张凳子让菊子坐着,或者画一方坑,画一床被子,画一个火炉,画一口锅,画一盏煤油灯……画出我们未来的家。

这时,我的肚子里像有只鹅在咕咕咕地叫个不停,已过了午饭的时间。

我走出窑窝子,走到一棵母梨树下,脱掉外衣,用蒿草扎紧了袖口,勇敢地向树梢攀去,菊子在窑窝里见状大喊:“小心些,石头!石头,小心些!”很快,就摘了两袖筒梨。我挑了一颗最俊的梨子给菊子,菊子接上梨子却让我先吃,我们推让了一番就一同吃了起来。梨子可真甜,一下牙甜水四溅,咽下去心里头凉丝丝的,吸一口气,满口生香。

我知道光吃梨子不行,两个梨子下去牙就软了,而且越吃越饿。我扭头看了看菊子,菊子回过头来看了看我,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就笑了。

我明白菊子想吃烤洋芋呢,一想到烤洋芋我就不住地咽口水!于是,我对菊子说:“我去弄些洋芋和柴禾,我们烤洋芋吧!”

菊子听了有些兴奋:“我去折柴禾!”

“好吧,小心别从树上掉下来!”我有些不太放心菊子。

“没事的,你也要小心,别让人发现了,小心崖,往平处走!”菊子说。

骆驼项背阴处有许多洋芋地,我想偷老支书家的,可老支书家的洋芋地在塬上的坳地里,不得不进了慧儿家的洋芋地。慧儿家的洋芋蔓长得又粗又长,高高的挺立着,雨里头绿里透黑,蔓顶开有一朵一朵零星的小花,像慧儿头顶的蝴蝶卡子。慧儿的蝴蝶卡子是听说是上海的姑姑买的,上面有一只忽闪着翅膀的白蝴蝶,我想将来挣了钱一定要给菊子买一只这样的卡子。

很快,我就刨了十几个大洋芋,用袖筒装了,提着鞋出了洋芋地。回到窑窝子里时,菊子已折好了一大堆枯死的树枝,正用麦草引火呢。火一燃起,窑窝子里就热起来了,我想脱下贴身的湿背心又不好意思,只好背对了火堆烤。菊子拧着身子不时地蹲下来拔一下火,树枝在火里头噼里啪啦兴奋的爆响着。我回过头,又一次看到菊子娇嫩含羞的脸,水汪汪地大眼睛,突然浑身躁热难耐,周身的血液快速的流动了起来,心里头仿佛也有一堆火在熊熊燃烧。

我又一次萌发了想在雨中奋力地奔跑的念头,我想跑遍梨树湾的每一个角角落落,我想对每一棵树说出自己心里的幸福。我甚至想叫醒庵棚里的老毛球,我想给菊子家的牛说,给自家的驴说;我想站在雨里头大声地喊叫;想站在每一个树尖尖上大声地喊叫。泪水很快又一次涌出了我的眼眶。

“石头,你咋啦?”菊子轻柔地问。

“没事,烟得——”说着我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

火仔烧得差不多了,我用镰刀在地上挖了个坑,先铺上少量火仔,将洋芋放进去,再盖上一层土,将全部火仔移到土上,又继续加柴烧。

看到我的背心还湿着,菊子说:“石头,把背心脱下来吧,我给你烤一烤,顺便再掐掐虱子!”

“算了,算了,我妈晚上给我掐呢!”我的脸又红了。

菊子见我愣着不动,就走过来帮我脱,我只好脱下来交给菊子。菊子先是在火上烤了烤,半干的时候,便开始抓虱子。菊子的手真巧,眼睛真尖,从背心的褶缝里头总会找出许多虱子来,她将虱子掐得噼叭作响,好听极了。掐完虱子,菊子又耐心地烤干了,才让我穿上。我看到菊子挠头,于是就说,我给你头上也抓抓吧!菊子大大方方,顺从地依在我的怀里,第一次同菊子靠在一起,我因为激动的双手颤抖不已,半天捉不到一个虱子。菊子的头发那么软,那么细,她头发中的虱子是那么小,像针尖一样的,显得那么可爱,我用两个大拇指甲轻轻地掐,生怕把菊子给掐疼了。

细柳河的河滩上有一大片的玉米地,看着那炮弹一样的玉米棒子一天天变得粗壮结实起来,让人紧张又兴奋。在一个秋雨迷蒙的中午,为了菊子,我像一条鼬鼠一样溜进了玉米地。我用力地掰下一个玉米棒子,又掰下了一个,在掰下第三个时。一个身形高大的疯子突然从天而降,站在了我的面前。疯子的光脚有尺把长,深深地陷进了泥地里,他的头上斜斜地扣着一顶破旧的草帽,脏兮兮的脸上像糊上了狗屎,一只眼是半闭着,另一只铜铃一样瞪得鼓圆。他一步跨将上来,不由分说就在我的脑门上扇了几大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我抱起玉米棒子没命地逃跑,疯子在后面紧追不舍,手里扬着锋利的镰刀大骂:挑了你狗日的肠子。

多少次梦里,我光着肋骨分明的上身,光着脏兮兮的小脚板,怀里紧紧地抱着几颗粗壮的玉米棒子,被疯子追得无处可逃。

14、贪婪

一大早,二爷与二叔为另家的事吵了起来。我不知道二叔为什么要急着另家,他为了另家的事多次同二爷吵闹,看他那急切的样子,仿佛有什么秘密,又仿佛是一场阴谋。

父亲慌里慌张地跑下去劝架,回来后,脸色相当难堪,对母亲说:“老二要另家呢?把心肠坏了么!”

“另了好,另了好!“母亲说。

我怯怯地问母亲:“为啥另了好?”

“你二爷的心,没个底底子么!”母亲叹了口气。

父亲离开双亲早,八岁的时候就寄养在二爷家,十五六岁就承担起沉重的劳动,二爷指使他做啥他就做啥,从不说一个不字,也从未叫过一声苦,喊过一声累。有一回半夜推磨,父亲因为饥饿,头晕眼花,两腿发软,实在推不动石磨子,忍不住就抓了把生麦子往嘴里塞,没想被起夜的二爷碰巧看见了。嘴里骂着饿死鬼,劈头盖脸给父亲一顿巴掌,打得父亲在磨道里跌了几跤,二爷越打越气,后来竟操起了粗笨的磨担往父亲稚嫩的背上抽,半夜三更将父亲赶出了门……

父亲凄厉的哭声将睡梦中的太奶惊醒了,太奶拍着炕头发出狼一样的哭喊声,喝止不住二爷的暴行。她连滚带爬来到院子里时,父亲早逃得无影无踪了,漆黑的深空里隐约还有父亲的伤痛委屈的哭叫声。太奶跌坐在院子中央,两行浊泪从她那干枯的眼窝里流了出来,她一边骂二爷的不肖,一边哭她英年早逝的大儿子,以及留下这苦命的大孙子,直哭得阴风凄凄,星月惨淡。

“有一回我病了,人都烧糊涂了,睡在炕上起不来,你二爷二奶也不让你爸给我端一碗饭,说我是不想劳动,是在装病!你爸一气之下,盛了两碗稠面条,一齐端给了我……”

结婚后第二年冬天,父亲与母亲被二爷硬生生赶了出来,他将父亲的枕头被褥扔在了当院中,同时还扔出来一只旧风箱,一口小铁锅。父亲含泪搬进了崖头我的爷爷曾住过的三眼窑洞,这也算是子承父业,物归原主。

二叔分家之后,借了别人家的一只窑居住,没出半年时间,就在自家碾麦场边上修了三间土坯房。这是村子里的第一院私人住房,蓝莹莹的瓦,明亮的窗玻璃,他还置办了一些新式家俱,双门立柜,五斗橱,写字台,弹簧沙发……村子里的人羡慕又吃惊。一是二叔盖房竟然没有通过老支书的同意,没有通过乡政府的批准,就私自盖了房。二是那房子好像是一夜之间从地上生长出来的一样,变化之神速让村子里来不及细想。

二叔的举动很快就引起了非议,村子里人不知他仗了什么势,胆子变得比天还大。很快,新的谣言又风一起刮了起来。谣言刚开始从是傻子二娃嘴里说了出来,他说二叔与老毛球一人挖了一笼担金子。所有的人都说这傻子越来越傻了,谁能挑得起一笼担金子呢?

不过,大家看到二叔露富的举动,就相信他挖到金子的传言了。死气沉沉的青草塬因为新的谣言变得骚动不安。一时,辱骂者有之,羡慕者有之,纷纷扬扬,像春天白茫茫的柳絮随风飘荡,飘满了整个青草塬的上空。

村子里没有一个人举报二叔,很多人一改往日的情形,都开始与他套起了近乎,虚情假意奉称者有之,敬佩钦慕崇拜者有之,连老支书都似乎对他也另眼相看了。二叔确实是剖到了金子,那是一小瓦罐金条。现在想来,那一罐金条也许是我的太爷藏起来的。听说他临终时迟迟不肯咽气,举着干枯的手一直指着门外,目光里似有无比的遗恨。

那天早上,天空阴沉沉的,二叔挑着两只旧笼,扛着铁锹镢头去核桃湾下挖垫牛圈的土。核桃湾底里有许多废弃的烂窑洞,长满荒草的院子里依稀可见老辈人生活的足迹。二叔找到一眼烂窑,放下笼担,就在窑口挖了起来。这时,老毛球下来了,只带了铁锹,便要借二叔的镢头用。二叔见状又气又笑,就把镢头甩给了老毛球:

“老song你也来挖挖,看能不能把金子给咱剖出来,不要光等着我挖好了你担现成的!”

老毛球并不介意,嘿嘿一笑,鼻子眼睛迅速地挤成了一堆:“忘了,忘了带镢头么!”

别看老毛球六十开外,平时走路没有个劲头,但干起活来整个身子却像拉满了的弓,很是生猛。他往手心里吐了一口浓臭的唾沫搓了两搓,抡起镢头狠狠地挖了起来。没想到只挖了两三下,窑面上一大块土箭就塌了下来,两个人惊得哇啦啦叫着,本能地往后一跳,躲过了土箭。

老毛球吓出了一身冷汗,双腿一软差点跪了下来。

二叔见老毛球吓得面如土色,拧着身子就嘿嘿嘿地笑。老毛球抬头正要骂二叔,突然眼前一亮,发现了窑壁上露出了一个灰白色的瓦罐:

“看,那是啥?瓦罐子么!”

两个人同时就跑到跟前,也忘记了危险。

老毛球抢先揭开了瓦罐盖子,发现了里面有许多黄灿灿的金条。

“这东西敢不敢拿?就怕是赌下咒的东西!”老毛球的嘴唇有些发抖。

“咋不敢拿,财神爷咋不给别的人呢?你不拿我拿”说着便伸出手去抓瓦罐沿子。

两个人争执了一会,老毛球知道二叔的驴脾气,心想如果再争下去,逼得他起了杀人的心。他数了数总共三十条,商量来商量去便平分了。

我不明白,金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竟有这样神奇的力量,让全村老少男女议论不休,惦念牵挂。很长一段时间青草地不能平静下来,人们的嘴巴里和耳朵里只有这两个字。

许多人偷偷地跑到山神庙里,虔诚下跪求山神帮忙。有些人埋怨,说村子里应该修一座财神庙,正是因为没有财神,青草塬的人才越来越贫困,光景才一天不如一天。

很快,青草塬人就不满足于嘴头子上的议论了,他们行动了起来,展开了一场疯狂的挖掘金子的运动。每个人都依照梦的指引,来到指定的地点开始挖掘。白天晚上,村子里到处都是挖掘的声音,沟沟洼洼,很快就被挖得烂糟糟了。有些人竟然偷偷地在四场坟也挖了起来,他们剖出了祖先的尸骨,惹得老人们骂声连天。那一段时间,青草塬到处弥漫着呛人的生土和尸骨的腐臭味儿。

有一天晚上,我梦见自己怀里头抱了很多金子,每一块金子都闪着耀眼的光芒,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对金子说要一只蝴蝶卡子,要给菊子家盖一院房子。金子听了,突然像泄了气,一下子就失去了光芒,变成了一堆脏兮兮形状不规则的石头。

那段日子,我经常看到二爷在沟底一些坟堆里偷偷地乱挖,好几次还去了山神庙。我明白,他一直为二叔的金子耿耿于怀,一直梦想着碰上二叔一样的好运,也能挖出一罐金子来,他一直没有放弃寻找金子的念头。

没多长时间,二爷的哮喘病发作了,走一步停三步,喉咙里似乎有一团火在霍霍地燃烧。

关于二爷哮喘病,有人说民国时他被抓了壮丁,后偷偷地跑了回来,因为一气跑了上百里路,便落下了这个病根。与他一同被被抓了壮丁的还有桶圈的大伯,有人说桶圈大伯后来死在战场上了,有人说跟了老蒋逃到了台湾,现在成了大企业家。

二叔住上新房后,村子里很多人跟风一般地谋划着,也要在自家窑背上修房了,那样子房子是财富与身份的象征,住在房子里比住在窑洞里更有尊严。当大家对于金子无望的时候,突然把目光都集中在了树的身上。

野狐沟与林场里有好多杨槐树,这些树属集体所有,包产到户后,老支书把看护林场的任务交给了老毛球,时间一长,老毛球又交给了他家的疯狗。这条疯狗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看护林场的,经常连个狗影都找不见。为了修房子,许多人半夜里下林场偷椽砍树,二爷也不例外。疯狂的剖金运动很快转化为轰轰烈烈砍树运动。一时间,青草塬宁静的夜空里响起了锯子与斧头的声音,他们贪婪的私心无休止地膨胀着,他们将残暴的手伸向无辜的树木,伸向这片本来就贫瘠的土地。偷伐树木的人在黑夜里往往不期而遇,但他们视若无睹,不搭话亦不抬头看一眼,仍各走各的路,各偷各的树。

没有多长时间,山洼里、林场里的树被砍得七零八落。

哮喘如此厉害的二爷,常常半夜起来,带着绳索与斧头,踩着月色一步步向林场走去。不大一会儿工夫,肩上扛一条碗口粗的椽子就从林场爬上来了。搁在凉风嘴头的月亮,像一只明亮的大眼睛,惊恐地注视着他。野地里,他看到磷磷的鬼火忽明忽灭,远处从河湾里传上来狼的嚎叫声,这些都让他无法停下脚步来。他的呼吸就粗重了起来,额头青筋像要暴裂一样。

15、干旱

当我在漆黑的深夜里,一遍遍地回忆并思索青草塬的时候,除了荒诞、淫糜、专横、丑陋、肮脏、谣言这些词在我的眼前隐隐约约的招摇之外,我还看到了贫穷与饥饿,这两个词像阴曹地府的黑白无常,令我的内心产生难以名状的恐惧。

包产到户后头两年,青草塬风调雨顺,丰收的喜悦激荡在每一个人的心中,每个人的脸上都一派营养充足的光亮,甚至在梦里都打着结实的饱嗝。

那两年,青草塬弥漫着一种淫糜的雾瘴和精液的腥气,村子里的孩子呱呱出生,很快就跑得满院都是;草滩里到处可见撒欢的小牛犊和小马驹,小羊羔。一次,狗子家的母猪生下了十五个小猪娃,他们不得不将三条活埋,因为母猪的奶头只有十二个。让我感到不安的是,在这样的好年景,秀莲的肚子始终没有大起来。

第三年,青草地就遇上了大旱。

旱情最为严重的夏天,太阳高高地悬在空中,毫不留情地烘烤着大地,整个儿村子变成一个烧红的砖瓦窑,四处都在冒烟儿。站在凉风嘴头上,沿着光秃秃的紫金洼往远处看,腾腾的尘雾里,细柳河像一条干瘪无力的死蛇躺在河滩里,闪着微微的鳞光。河湾里的石头一块块裸露出泥土来,一天天越变越多,仿佛落了一群灰不溜秋叽哩咕噜的大雁。

无论走到哪里,空气中总能听到小小的爆裂声。地里的玉米叶子、黄豆叶子、苜蓿草、芨芨草、荨麻草、沟洼里的冰草,都一副干死火拉的样子,吹口气就会燃起火来。蚊子、苍蝇、青蜓翅膀上都落着一层尘土,灰塌塌的没有一点儿生气和光泽。双龙泉有一眼泉水像流干了泪的眼睛,慢慢地干涸了。丰沛的水库蒸发一空变成了一个臭泥滩,散发着让人难以靠近的臭气。传说中的蛤蟆精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水库里再也听不到蛙声的轰鸣了。梨树湾的梨树大多没有了叶子,三三两两的枝头上吊着几个卵大的梨子。紫金洼,黄的野菊花、紫的苜蓿花、粉的打碗花零零星星,再也没有了往年的风姿,偶尔有一两朵在尘风中无精打采地摇曳着。七碱洼的蒿草仅有半尺高,完全失去了当年蓬蓬勃勃的气势。野狐沟下的林场日益显得空阔,仿佛提前迎来了冬天的萧瑟。站在崖边喊上一嗓子,便有闷闷的回音在沟底荡来荡去,让人的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种莫名的无奈与恐慌。

偶尔有乌云从河湾里晃晃悠悠地飘上来,在梨树湾和骆驼项稍稍停顿一下,不慌不忙慢慢地飘上凉风嘴头,漫过坳里的庄稼地,晃过四场坟,然后擦着马圈沟的塬边边飘将下去。全村人的目光直直地跟乌云齐刷刷地飘。大家都盼着从乌云里头能落下一两滴雨来,可他们望到最后,只能绝望地看着乌云变成尘雾被风吹散,像一个幻影,一个荒诞的梦,一句诱人的谎言。

许多的干燥的嘴巴便一阵好骂:

“我儿的云跑骚呢么,急慌慌地停不住么!哪里来的燥风,吹,吹个球呀!”

青黄不接的五月,青草塬的人夜夜梦见在一望无际的地里头割麦子,麦子又高又厚,麦穗又长又粗,麦粒又圆又白。他们割呀割呀,汗水湿透了衣背;他们捆呀捆呀,一捆捆的麦子扎实而庄严地站在地里头;他们用架子车拉呀拉,拉断了绊绳,累得牲口卧在车辕里起不来;他们碾呀碾,扬呀扬呀,他们靠在山一样的麦堆上鼾声如雷;他们磨呀磨呀,雪白的面粉装了一缸又一缸;他们蒸呀蒸呀,一笼一笼的蒸馍怎么吃都吃不完……

当人们从梦中醒过来,看到空空的粮囤和焦死火拉朱儒般的庄稼苗苗,心里头便有一种难言的失落与无助,他们多么希望一直在梦中不要醒来啊!

绝望的情绪并没有让他们停止努力,没有改变他们对土地的信仰,没有让他们失去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他们对待庄稼和土地的态度比任何时候都耐心,都认真仔细,他们都苦苦地守着土地。有的人试图在地里种药材,有的种烤烟,有的种枸杞,有的种西瓜。

二爷在野狐沟台上种了二亩西瓜。

一行一行的瓜秧细细地,蛇一样地爬在塑料薄膜捂着的埂子上,薄膜里一坨一坨的可怜的水珠,珍珠一样贴在薄膜上。六月份大热的天,二爷戴着一顶大麦秸帽,跪在埂子的中间,他用抹子头挖一个小坑,把瓜秧小心地放进去,然后小心地埋上土,再轻轻地拍一拍。他一天天地盼着扯秧结瓜,西瓜拳头大的时候,一个个睡在埂子上,二爷像一个慈爱的母亲对待襁褓中的孩子一样,小心地给西瓜一个个翻身,生怕不小心扭坏了瓜秧。稍一闲下来,他就下到野狐沟底去挑水浇灌。整整好一个夏天,太阳将他身体里的水分榨干了,他变得又黑又瘦,皮包骨头。他跪在地里头,不停地铲呀,挖呀,拍呀……他的眼前经常出现幻觉,满地的西瓜轰隆隆地长大了,脸盆一样大小。

七月份,西瓜开始熟了,一个个铜锤般大小,让人看了有些气馁。二爷与小叔汗水黑泥地把西瓜慢慢地上担塬边,装在架子车上,走村串户地高声叫卖。他的胸前挎着一只脏乎乎的皮革包,里面装着馍馍与凉开水,再多渴他都不会吃一牙西瓜。

这天,小叔带着我替换二爷回家吃饭。看着满地的西瓜,小叔问我:想吃西瓜不?

“你不怕我二爷骂你吗?”

“吃了再说,能把人骂死不?”说着小叔就走到了地头,挑了一个中不溜大的瓜,顺手连根揪起了瓜蔓,揉成团擦了擦瓜皮,一掌下去,像劈一个人的人头那样,咔嚓一声,西瓜就裂开了口子,红瓤黑籽,我忍不住直咽口水。

小叔吃了少半,大半都给我吃了。一眨眼的功夫,一个西瓜就吃完了,我来不及吐瓜子,连瓜瓤一起吃了下去,满脸糊得都是红红的西瓜水。啊,真甜啊!甜得让人发疯。我舔舔嘴唇,哈了一口气,觉得周围的空气都是甜的。刚一吃完,我突然想起了菊子,后悔自己吃得太快,要是能让菊子也吃一牙儿西瓜该有多好啊!那一刻,我固执地认为,西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想自己长大了,也要种一亩西瓜。

干旱持续了两年,青草塬的人脸上出现了菜色,厚嘴唇福换很快被饥饿打回了原形。夜晚的青草塬黑灯瞎火,死一般的寂静。曾经淫糜的瘴气变得若有若无,所有的人在饥饿中昏昏而睡,连那些平时响雷般的呼噜声都变得虚弱不堪。贫穷与饥饿像一对孪生的恶魔,折磨着青草塬人的虚弱的身体和可怜的自尊心。

有一段时间,村子里传出了令人振奋的谣言,有人说桶圈大伯给桶圈爸来了信,计划着要回来探亲。人们每天都可以看到桶圈爸蹲在崖角望着远处发呆,那样子完全是在等啥人。村子里有送信的邮递员来,桶圈爸总会急急地凑上去,看有没有他的信。除了台湾的大哥给他写信外,还会有谁会给他写信呢!村子里打听这事的人多了起来,有人亲热地近乎讨好一样地问桶圈爸:

“老哥,我那大哥一回来你的好日子就来了么!”

“叔,我那大伯从台湾回来肯定要带金条的,到时……”

“桶圈他爸,听说我那老哥马上就回来了,听说要给咱村修一座学校,不修一座财神庙!”

……

桶圈爸对别人试探性的奉承,总是有气无力故作神秘地哈哈一笑,他越是这样,前来试探打听的人就越多,大家关心的样子,仿佛桶圈大伯回来后会给自己也带来好处一样。

当然,这好处不是钱就是金子,谁能说得准呢!村子里的人都眼睁睁地盼着桶圈的大伯回村来,时间一长,他们的眼前就出现了幻觉,看到了村子里到处都是桶圈大伯走动的身影,一路上随手扔下了一沓一沓崭新的钞票,他们甚至闻到了钞票上那浓烈而呛人的油墨味了。

桶圈爸何曾不想让大哥回来呢,多少次,他想象大哥一身戎装,精精神神地回来了。可每一次的梦里,大哥还是五十多年前的样子,黑糊糊的脸膛,衣衫破破烂烂,像个叫花子,怯生生地站在门外,目光紧紧地盯着锅台上的一笼苜蓿菜馍馍。

“大哥,你回来了,快进来啊!”

“大哥,人说你去了台湾了,台湾也一样吃不饱穿不暖吗?”

“大哥,咱们得到坟上去给爸妈烧张纸,你多少年都没有给爸妈烧纸了,妈几次托梦一定要找你回来呢!妈为你哭瞎了眼睛,爸盼你盼得白了头发,他老人家死前还念着你的名字……”桶圈爸说着,眼泪涌出了眼眶,可大哥始终不愿进门,一句话也不说。

16、饥饿

一阵风,一层土,青草塬变成了干沟秃梁荒草滩,人们的脸上是颗粒无收的绝望情绪。傍晚,绯红的云堆在七硷洼的崖边上,变幻着令人恐惧的鬼脸。待夜幕悄然降临,死亡的气息很快将整个村子笼罩了起来。

饥饿这个魔鬼折腾得我死去活来,半梦半醒之中,我感到自己的灵魂徘徊在头顶,伺机要离我而去。我尽力地睁开眼睛,只要睁开眼睛,只有我的身体还有一丝温热之气,我的灵魂就不会飘远。

朦胧之中,我看到了一方轰隆作响的石磨子,磨扇上有一小堆儿玉米粒,正慢慢地往磨眼里陷。我伸出手去抓磨扇上的玉米粒儿,只要一把玉米粒,甚至只几颗,也会增加气力,使我睁开眼睛,不幸的是,我没有抓到玉米粒,却紧紧地粘在了磨担上。石磨子像生了魔法,带着我飞快地旋转了起来,磨扇相互摩擦的声音震耳欲聋,我失声尖叫了起来,我的叫声像一只蚊蝇那样细微,黑夜中没有一个人听得见。

我晃荡在马圈沟洼里,在一丛丛低矮干枯的荨麻草中怎么也走不出来,那些妖魔一样的荨麻草,伸出无数条胳膊来,缠住我,我的皮肤瞬间发红,惊心动魄的疼痛传遍了全身。

我平躺在茂盛的苜蓿地里,苜蓿花散发着浓烈的清香。我揪了几把苜蓿塞进了嘴里,像一头牛那样咀嚼了起来,很快我就感到了浑身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力量。我翻身站了起来,揉了揉朦胧的眼睛,远远近近有许多人,几个人从我身边悄然而过,没有一个人同我打招呼,甚至连看一眼都不曾,仿佛我不存在一样,这让我怀疑自己因饥饿而死,已成了鬼魂!

我看到队长胡义贵瘦成了一株高梁杆,他走着走着将手就伸进裤裆里抓一阵子;我看到福换全身浮肿,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蛤蟆精,脸上长满了红绿相杂的疙瘩,褐色眼睛鼓得老高,在草丛里吃力地往前爬行,不远处的草尖上搭着秀莲的花裤衩;我看到了老驴头,他的面色像一张白纸,一点儿血色也没有,头上戴着半个西瓜皮,坐在庵棚里自己给自己当老婆,千媚百态地说着让人害羞的情话;我看到了污水嘴,脖子细得要了断了一般,他在巷道里边走边放着虚屁,仿佛是吃多了青草……

我灵魂跃过青草塬的源头,我沿着一条长长的血脉一路看过去,我看到了许许多多面黄肌瘦的祖先,它们在阴暗潮湿雾霾弥漫的世界里愁容满脸。他们死去了上百年,仍然大睁着双眼,大张着嘴巴,好像是因为恐惧,实实是因为饥饿。我明白,青草塬的过去,就是一部祖先与饥饿斗争的历史。

我在众多的鬼魂当中,看到了我的爷爷。我从未见过面的爷爷,他也是因为饥饿而死。

那是一九六零年五月,青草塬大片的麦子迟迟不肯变黄,所有的人都坐在田边等待,他们闻着青绿色的麦香久久不愿离去。家里已经多日没有了烟火,爷爷舍不得糟蹋公家没熟好的麦子,没有走到麦田中,没能够上一穗麦子,没有等到吃上一口熟麦,就田垅上倒下了。

除了爷爷,那一年村子里许多人都没有吃上新麦,饥饿像瘟役一样席卷了整个村子。刚开始,每人每天半斤口粮,接着又变成了每天三两,后来减少到每人每天十颗豌豆。分豌豆的时候,每一个人都瞪着眼睛,担心数错。每个人将分到手的豌豆捏得紧紧的,生怕不小心滚脱了手。再后来有些人连分到的豌豆都捏不住了。很多人快饿死的时候就往四场坟爬。菊子太奶饿死后,接着家里菊子的奶奶不吃饭了,女人饿死后,接着男人就不吃饭了,最后活着的大人就不吃了,把能吃的东西只留给孩子,那一年,菊子家十二口人只活下了十六岁的菊子爸。

在众多的鬼魂当中,爷爷显得十分瘦弱,表情中充满了无尽的等待,他似乎还在为一口新麦而耿耿于怀,还在等待吃饱而亡。因为地狱里有规定,不愿让饿死鬼踏入地狱的大门。一想到自己也要随爷爷在另外一个世界苦苦的等待,成为孤魂野鬼,永世不能投生,我突然一惊,醒了过来。

天色像得了黄疸病人的脸阴沉着,我慢慢爬了起来,感觉浑身有了一些力气。出了门,慢慢地挪动脚步向崖边走。村子里悄没声的,没有一声鸡叫,一声狗吠,一派死气沉沉的样子。我又一次想起了梦中的爷爷,我担心自己突然跌倒再也起不来,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这时,可怕的蛲虫嚣张了起来,它们在我的肛门里肆意地蠕动着,这让我奇痒难耐。我能想象得出它们挣扎着扭动着身子的样子,我用力地收紧肛门,站在院墙边动也不敢动。我不明白这些蛲虫是什么东西所变幻的,什么时候钻进了我的屁股。这些银针一样的小蛲虫,会不会越来越多,钻满我的肚子,将我的五胸六腑变成他们狂欢饕餮的地方,它们会不会将我变成一架骷髅。

我在崖边站了半晌,突然想起了菊子,便慢慢地向菊子家走去,我不知道菊子家有没有吃的东西,菊子是不是一样也饿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如果要死,我还是跟菊子死在一起好,我希望家人们能为我和菊子举行一个阴婚,将我们俩埋葬在一起。

菊子家院子里,静得有些阴森,一只鸡也没有,小黄狗也不知跑哪去了。我径直到草窑里去找菊子。草窑的墙上有两幅连环画,一张是岳飞枪挑小梁王,一张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我喜欢画面上的岳飞,红色的襟袍衣带飘飘,胯下的红色骏马腾空而起,真是威武极了。好多次,我梦见自己变成了岳飞,一枪刺在了白骨精的身上,白骨精摇身一变却成了菊子,这时我就会惊醒过来。我不喜欢孙悟空,不喜欢那样没有七情六欲的神仙,我倒是喜欢像七仙女或者《白蛇传》中白素贞那样的神仙,我甚至喜欢白骨精,画中的白骨精眉眼儿真像菊子,我想,菊子要真是白骨精,我愿意让她吃了。

快到草窑门前时,我听到厨窑里传出了一阵急促的喘气声和呻吟,我不敢往前走,但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厨窑的门前,斜了头脸贴着门望了进去,菊子妈被老支书压在炕沿上,布衫襟子蒙着头脸,老支书弓着腰,像饿极了的狗一样……

我慌得不知所措,头顶的天突然变得黑暗,似乎有一大片乌云盖住了地坑庄子。我担心菊子家窑顶掌子面突然间坍塌下来,伤着了菊子妈。

我怏怏地出了菊子家的院子,莫名的惶恐与愤怒在胸膛里激荡着,久久不能平息。出巷洞的时候,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脚跺得啪啪响,我感到脚下踩着的不是地面,而是老支书,那头直立行走的猪。

很快,我浑身失去了知觉,我感到就要回到前生,变成了一块石头,顺着双龙泉的坡路无所顾忌地往下滚,我的双脚完全不听使唤,快要飞起来了一样,半坡中没有一个坎楞沟壕拦住我,没有一棵树帮我的忙,眼看着我就要飞下悬崖。这时,我听到对面的山神庙里有人大声地喊,又好像是谁的回音,突然停住了脚步。我听到了碾窑里有人碾米的声音,就转身跑了下去。

在收成好的年月里,碾窑里常常热闹非凡,磨得光溜溜的碾子整天吱吱吱快乐地响个不停,女人娃娃嘻嘻哈哈过喜事一样嚷成一团。可这三年,我几乎没听到碾子转动的声音,碾窑里一派空寂。

老支书的老婆,我称她为大奶奶,一个人在碾黄米。

大奶奶是老支书的第二个老婆。老支书的第一个老婆死于肺痨,大奶奶裹了足,四十出头,比母亲大几岁,细眉细眼,说话轻声轻气,心肠极好,对谁都一副和颜悦色的态度,很少出门劳动,即便出了门也是低了头走路。

母亲在生弟弟时又一次大出血,手脚冰凉,嘴都张不开了,是大奶奶送来了一包红糖,用开水化了,硬生生撬开母亲的嘴灌了下去,才救活了母亲。母亲常常对我们说起这事儿时,显得郑重而严肃,千恩万谢的样子,一再叮嘱我们不要忘了救命之恩,长大后一定要孝敬大奶奶。

碾窑门边上放着装米的蛇皮袋子,旁边立着一把糜芒老笤帚。碾窑里光限有些黑暗,高高的水泥磨台斑斑驳驳,大奶奶在磨道里正吃力地往前推,她的眼睛有些发红,似乎刚哭过一样,脸上的表情木呆呆的。大奶奶的一双小脚,像两只锥子一样顶在磨道里,我看了有些不忍,不容分说走上前去就帮大奶奶推了起来:

“大奶奶,我来帮你推!”

“你还长着呢,娃,你慢些--”

“能,我能推得动!”血往我的头上冲。

我拼力地推,鼻子里出着粗气,碾子好沉重,像一座山,我感到自己的腿好软好困,没有几圈就眼冒金星、头晕目眩了。我咬牙还拼命地坚持着。又推了几圈,我就跟不上大奶奶的步子了。大奶奶看我体力不支,脸色发白,停下来硬是让他放下了磨担:“娃,你还小,放下,缓着去,不要挣得不长了!”我听了,只好放下磨担,坐在碾窑口休息。一坐下突然感到天旋地转,眼前的大奶奶身影有些模糊。她的小脚就像锥子一样,每走一步,锥在我的心上,尖锐的疼痛使我浑身颤栗。

我扭头向七硷洼望去,太阳像个蛋黄,软软地搁在塬边上,天上一抹一抹的红云,血一样的。我回头又看了看碾窑,浓重的死亡气息涌了进来,将我和大奶奶包裹了起来。

老支书经常殴打大奶奶。有一次,他将大奶奶拖到崖边,用脚使劲地踢大奶奶的裆部,那样子要将大奶奶扔下崖摔死:

“打死你这个扫帚星,不争气的X!”

老支书一边毒打,一边高声大骂。大奶奶紧紧的咬着牙,一声也不吭,她的头发散乱下来,盖住了脸,泪水无声地从耳际滑落下来。有一次,老支书起身进了屋,拿了一把切面刀,咬着牙眼睛血红,把刀架在大奶奶的脖子上,那样子要砍掉大奶奶的头。大奶奶的惨叫声,一声一声地让整个村子颤栗。没有一个人敢去劝阻老支书,连一些德高望重的老年人也不出来劝一声,很多人躲在窑里头,女人们听着大奶奶的惨叫声一个劲地垂泪。

多少年来,我总在不经意间,会听到晴朗的天空下,青草塬传来的大奶奶的惨叫声,它经常将我从梦中惊醒,我从大奶奶的叫声中看到血光,看到了利刃在皮肉面前狂乱地舞蹈,在这血光的映照下,循着舞蹈的肢体,魔鬼一样的老支书面目狰狞,情绪狂躁。

我盼着村子里的男人,尤其是胡义贵、二叔等身强力壮的男人与老支书起冲突,盼着有人收拾一下老支书,杀杀他的为所欲为的气焰。可胡义贵、二叔见了老支书就像一只哈巴狗,一脸讨好与巴结的样子。想想二叔,是因为有了钱,还是仗着自己牛高马大有一身好力气,常常在村里欺上压下,胡作非为,一副鸡嫌狗不爱恶霸无赖的样子。为了多争一犁地打了喜娃子,喜娃子捂着流血的鼻子,已经告饶了,他还使劲地扇人家的耳光子。为了多割一镰麦子扬起镰刀就割下了狗子的耳朵,狗子满头满脸的血,连地上的耳朵捡都顾不上捡,哇哇哇哭叫着往回跑,二叔在后面还紧追不放。因为嫌小叔吃得太多,小叔顶了他一句,二叔就扬起木榔头差点砸死小叔。二叔还打掉过大肚子拉虎的三颗门牙,让拉虎的嘴巴在后半生说起话来走风漏气……

上了崖坡到家门口时,我实在走不动了,便顺势斜坐在门槛上。夕阳的余辉里弥漫死亡的气息,隐隐约约我又看到了白条子,看到了我亲爱的爷爷,我意识到我的灵魂正在向他们飞去。恍恍惚惚中,我看到了菊子远远地向我走来,菊子的手里头拿着一只白面馍,她将我叫到崖背后。

“你吃吧,石头!”说着就把白面馍塞在了我的手中。

“我不饿,你吃!”我又推给了菊子。

“我吃过了,你吃!”我知道菊子也饿着。

菊子又推给我的时候,我却没有了力气再推给菊子了。

我拼命地地睁开眼来,才意识到刚才是一种幻觉,可我现在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人向我走来,啊,来人是大奶奶,她已经碾完了米:

“唉,老天爷,不让人活了么!把娃娃饿成啥了,遭罪啊!”她一边说着一边拉我,“走,跟大奶奶来!”

我挣扎着站起来,帮大奶奶拿笤帚,到大奶奶家门口时,大奶奶让我在门口站着,她进到自家的厨窑里,拿出了一个白面馒头来,悄悄地塞给我:“快到家吃去,快——别让人看见!”

我双手抱着馒头咬了一口,转身往家跑,还没有跑进院子就摔倒了,白面馍滚落在了地上,我顾不上擦馒头上的土,生怕被狗抢走了,就连泥带土咬了一口,当我咬第二口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菊子。

太阳很快就掉下了塬边,我手里拿着吃剩下的半个馍,抬头看了看天空,有一只叫不上名字的大鸟在腥红的晚霞中徘徊。我不知菊子到哪儿去了,会不会因饥饿突然摔倒在山洼里起不来……

17、忏悔

饥饿让青草塬的每一个人蒙羞。按照从祖先哪儿承传下来的习惯,无论遇到多大的灾难,都不能埋怨老天爷,他们的嘴里头常有一句话:人在做,天在看!那意思是没有比天更为公正的了,地上的一切灾祸都是人应得的惩罚。许多人开始反思,年谨好的是否糟蹋过粮食,耕种的时候是否偷过懒糊弄过土地,是否虐打过不能言语的牲畜。更多的人想到了他们偷偷砍伐过林场里的树,至于哪些庄稼地里的风流苟且之事就更不用说了,每一个人都在内心深处进行自我检讨,他们一次次地为自己的过错默默忏悔。这个世界上,只有饥饿是最能教育人的手段,村子里到处氤氲着一种难得的温情,人们对待一只鸡,一条狗都有了难得的和气。我也反思自己的过错,我想到了祖奶奶,想到了秀莲,想到了白条子,我不敢为自己的过错狡辩。后来,我想到了二叔所剖下的那些金子。张阴阳曾经说,那些金子是带有符咒的,也许,它正是我们青草塬饥荒的根源。

虽然年谨不好,但每家每户多多少少还有些吃的,并没到六零年饿死人的饥荒程度。村子里没有一个人公开叫嚷快要饿死了,饿得受不了了。每到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烟囱里总会冒出一缕缕亲切的炊烟,那仿佛在向别人说明,他们家还是有的吃,老天爷的惩罚的并不是他家,他们没有做什么亏心事。

在青黄不接的日子里,早上有人悄没声地溜出村子,去亲戚家借粮,他们有的腰里头紧紧地缠着条布口袋,装作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样子;有的则背着一只小背篓,假装去山里头拾掇柴草。他们慢慢地下了凉风嘴,趟过了浅浅的几近干涸的细柳河,变成一个小黑点,渐渐地消失在人的视线中了。要是走运借到了粮,他们总是要等到天擦黑的时候,才会陆陆续续回来;如果没有借到粮,他们两手空空佯装高兴的样子,早早地就回了家。大多数人到城里去,卖掉家里诸如鸡蛋或猪羊等,然后买些麸皮或黑面回来,也要等到天黑严实了才进村。有些人家实在揭不开锅了,总要假装做饭一样放把火烧些开水,也一样在显示自家还有粮食吃,一样在尽力地维护着家的荣誉,避讳他们家曾做过坏事而得到惩罚的现实。

在那些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日子里,我总能看到一些饥饿的人影,我看到老驴头右手握着一只短把镰刀,脸肿得像在水里泡了很长时间,他对着我蠕动着嘴唇,像要告诉我什么事,又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小得一句也听不清。一看就是饿极了的样子,我纳闷他为啥要将长把镰刀换成短把的,是不是短把的比较轻,难道他饿得连长把镰刀都拿不起来了吗?

我看到了狗子,他的嘴唇油油发亮,不时地撅一下嘴唇,给来往的人炫耀自己吃过了,油水还挺大!实际上,他在出门前只是用油抹布擦了擦嘴而已。

我还看到了污水嘴、队长胡义贵,一个个脚下像踏着棉花,闭着嘴巴不说一句话,那样子是在节省力气。

大家都在忍受饥饿,没有一个人去向老支书申请救济粮,乡里仓库里粮食堆积如山,没有一个人滋生抢劫的念头!纵是有人无意想到了乡上的粮仓,他们都会很快止住想象,生怕自己的思绪控制不住跑得太远,太离谱:呀,我咋能这样想呢,那是皇粮呀!

我想,天要是能下一两场及时雨,年景就很快会好起来,一场雨很快就能使山绿了起来,就能使地里的庄稼长高一截子,如果多两下场雨,人就是找野菜吃也不至于饿得东倒西歪。

年馑虽差,但村子里人准备修房的激情丝毫没有减退,他们刨金子发财的念头还没有断。大人们在半夜,时不时支着饥饿无力的身子去偷木头,林场的杨槐树几乎被偷完了,连梨树湾的梨树也被砍得所剩无几。在山洼里,沟底里,四场坟,到处可见被挖出的生土坑,有些地方还发现了打碎的旧瓦罐。这样的情况越多,大家就越发认定地下是有金子的。离青草塬一百多里的另一个村子,发现了不知那朝那代的皇帝墓,听村子里的人说,里面有好多的金银财宝,好多人发了大财,公家人来的时候,墓里头已经空空如也,村民们没有一个人愿意交出这些财宝,有些人被抓了起来,但每一个人都视死如归,为了金子他们死也不怕。

这些消息传到了青草塬,越传越玄乎,四场坟又一次被挖得尸骨遍地,棺木裸露,村子又一次飘荡起腥臭的生土味,整个村子阴气森森。老人见状一声声地大骂着这些不肖的儿孙:

“天老爷咋不收不这些坏song呀!为了发财连祖坟都刨了么!”

可大多数人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好像这些事与他们不相干,不是他干的。有的人为了摆脱干系,他们当着老人的面,骂那些刨了祖坟的人:谁刨自己的祖坟谁就不得好死!语气中没有一点儿恐惧感!

18、祈求

惩罚还在继续,干旱考验着青草塬人的耐性和良知,村子里每个人都进行了无数次地忏悔与祈求,老天爷的愤怒却变本加厉。六月里,太阳一天比一天毒辣,马路时刻都有裂开口子的危险,树叶全打起了卷儿,地里撒下的蔬菜种子迟迟不肯出来,狗一天到晚伸着红红的舌头……

万般无奈,老支书决定联合羊圈沟等几个村子,给龙王唱几天大戏,求一求雨。

一唱起大戏来,大家就忘了求雨的初衷。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袋粮食,还买回了黄瓜、水萝卜、菠菜之类的蔬菜,这些都是为来看戏的亲戚准备的,可这一年,没有一个亲戚来我家看戏,这让我们全家倍感失落与庆幸。这样一来,我就能吃饱饭了,身上慢慢地也有了力气。

我对看戏的兴趣不大,我心里只想着菊子。我想戏班子一来,菊子可以多学一些戏词了,说不准会被戏班子招了去呢!我多么希望菊子能真正登上戏台啊!一来菊子可以挣些钱补贴家用,二来也会给她带来一些好的名声。

一转眼的功夫,龙王庙前变戏法一样的就搭起了戏台,锣鼓家什很快就响了起来,看戏的人翻过山,趟过河,从四面八方蜂拥来到了青草塬。一时间,戏场里人山人海,山路上,胡同里人流如织,热闹非凡。

求雨的仪式隆重极了。龙王庙的大殿前,马角(神汉)头上缠了白毛巾,身穿一袭黑布衣裤,腰间系了红布腰带,裤口紧扎,脚上是圆口黑布平鞋,鞋底子白生生的耀眼。他不停地扭动着粗壮的腰身和肥大的屁股,抡着碗口粗的麻鞭,每甩一下就高声喝喊一声,声音粗厉,短促得没有一点尾音,鞭梢子在半空中的响声却十分尖锐,直往天上钻,每一声脆响都惊起一串女人娃娃的尖叫。马角被人群围在中间,最里面的人看见鞭子甩吓得往外挤,外面的看不见马角使劲地往里挤,有的孩子爬着往人腿裆里钻,等鞭梢一起围观的就人仰马翻,乱作一团,响声一落里外又围成了铁桶。马角甩了一会,将鞭子缠在了腰间,嘴里念念有词,双手颤抖着拿出两根约有五寸长比缝衣针要粗得多的钢钎子准备下钎,钎子后拴着红布条,先是像打拳一样地跳腾几次,接着大喝一声噌噌就将钎子插进了左右两腮,从另一头伸出尖儿来,也不流一点儿血。下了钎的马角瞪着牛一样的大眼睛,开始疯狂地又转圈跳跃,女人娃娃吓得失声尖叫。我骑在树上吓得大气不敢喘,生怕招来马角的神鞭。

我担心菊子也挤在人群中看热闹,生怕她被挤着了。好长一段时间,菊子老是躲着我,老支书同菊子妈的事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这让菊子无脸见人。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怎样才能帮助菊子。一想到在梨树湾放牛,一起烧洋芋、吃梨子,想起菊子给我掐衣服上的虱子,菊子靠在我的怀里的情形,一想到两个人去双龙泉抬水,为吃一个馍推来让去那些事儿,我就留恋不已,我多么希望时光退流到那个时候。

大殿里香烟弥漫,有几个神汉虔诚地跪着,浑身颤栗着,满脸是乞怜的泪水,他们翕动嘴唇里念念有词。

“水会子来了,水会子来了!”突然,人群中有人喊。

戏场大门口汹汹地拥进来一股子人,去太白山取雨的纠子回来了。两个背水的人,五个护卫,全都蓝布衣,白布袜、麻鞋,衣缝处贴有咒符。笙管音乐,浩浩荡荡。纠子前面,有几个打手样的人抡着麻鞭开道,他们很快就进了大殿,将雨神入坛,接着一大片人跪了下来,烧香祷告,泣血跪拜。

趁树下人少的时候,我溜下树挤进了人群。

戏场边上有卖水果瓜子的,有卖甜糕小吃的,有卖拨浪鼓小耍货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卖花线的将五颜六色的丝线一绺绺地摆在油纸上,地摊边围了好多年轻媳妇,她们眼里头闪着五彩的光芒。炸油食的斜了身子躲着油烟往油锅里小心地下油食,焦黄的油饼、麻花、油糕,不由地让人一口一口地咽口水;卖西瓜的提着刀吆喝着,红瓤黑籽的西瓜一牙一牙地摆在木板上,十分惹眼;卖凉粉凉皮的,油泼辣子和蒜香味儿扑鼻而来。戏场外的树林里,有简易的大棚饭馆,素面八分钱一碗,羊肉泡五毛。

晕晕乎乎在戏场里转了几个来回,还是没有找到菊子。我的口袋里有良种场开拖拉机的舅舅给的五毛钱。我跑遍了每一个小摊和临时商店,想给菊子买一个像慧儿那样的蝴蝶卡子,我想象着菊子戴上蝴蝶卡子后是一个什么样子。

戏场的四角有四个大喇叭,戏台上凄凄艾艾或声嘶力竭的唱腔,混合着锣鼓家什、二胡的声音,从大喇叭中扩了出来,像旋风卷起的尘土一样旋躁在戏场上空,这让我感到烦躁。

戏台上正演《花亭相会》,张梅英与高文举一诉一怨。

张:我问你谁家外甥谁家子,在谁家门里长成人?

高:弟本是康家外甥高家子,在张家门里长成人。

张:你的名师是那个?梅花篆字谁教成?

高:家境贫未把名师请,恩姐本是弟先生。

张:小房里话儿怎样讲?在二老堂前怎样称?

高:小房的话儿我不敢讲,二老堂前姐弟称。

张:照这话姑表姐姐,我打我打,我打得你,打你个孝不孝来忠不忠

……

我听得一时痴呆了起来,不知不觉竟靠着墙睡着了。梦中自己成了戏台上的高文举,扮演张梅英的正是菊子,那小巧的鼻子和嘴巴,那眉眼,那水葱段儿样的手指,那一甩袖,一掩面一拭泪一顾盼,一低眉,一转身的动作,还有那凄哀细嫩愁肠寸断的唱腔,都让我迷醉,唱着唱着,我突然忘了唱词。一时,戏场里有人把鞋扔了上来,还有人把馍馍、西瓜皮,烂柿子也扔了上来,我看到了馍,看到了柿子,就想捡起来吃,有一块石子打着了我的头,我猛地醒了过来。

多么宁静恬然的夜空,多么明亮美丽的月亮。戏场里到处是灯光,戏台上的布景,在巨大射灯的照映下,让简陋的戏台变成了富丽堂皇的宫殿。我仍然无心看戏,一心想寻找菊子。

我们即将小学毕业,我不知道菊子还能不能同我一起上学。我的内心被一种阴郁的气氛笼罩着,我与菊子之间横亘着一种无形的阻隔,又像是一句难以理解的咒符,让我们虽近在咫尺却似天各一方,只能默默忍受难言的相思之苦。

夜戏开演了,戏台上长袍的、短褂的,凤冠龙袍,美仑美奂的。下面看戏的,有的看到伤心处抹眼泪,看到高兴处咧了嘴笑,有的入迷时竟会忘记架在脖子上的孩子,有的看到愤怒处将拳捏得咯咯响。

我爬上龙王庙大殿前的一棵大榆树,借着灯光一张脸一张脸仔细地寻找,好久也没有找到菊子,便下了树挤到台前,爬上戏台搂着台柱子向下看,也没有找到菊子。夜戏正酣,我变得步履沉重,昏昏欲睡。

我低着头胡乱地思想着,不觉地就进了龙王庙的大殿。大殿的地上铺了毡子,毡子上面又铺了床单,一块块地对接了铺满了整个大殿。大殿正中是一条方桌,上面摆了水坛,前面是香炉,袅袅的香烟慢慢地升腾着,方桌下面盘着马角的那条碗口粗的麻鞭,像一条睡着了的蟒蛇。几个老人虔诚地跪着,沉浸在求雨的悲伤之中。

很快我靠着墙睡着了,梦中我还看到了人群中的菊子妈,她完全沉浸在戏中,看得泪水满脸。这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一声咳嗽,就从戏里头回到了现实中。接着她就跟一个人影向戏场外的黑暗走去,她的身子摇摇晃晃,像中了邪,又像在梦游。那个咳嗽声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夜风如水,拂过她苍白的脸庞,四处的原野月光下雪一般悄静。

19、颓废

我的灵魂逆着荒墟一般的旧时光在青草塬低低地飞行,我又一次与根根叔相遇,这让我唏嘘又神伤。我不知道,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他的精神上长满了褥疮,这使得他的形象在岁月的尘埃中黯然失色。

除了六七月份求雨之外,青草塬人与神集体沟通的时间最多在正月里。正月初一过后,老支书就忙着张罗,组织挨家挨户敬神、“攘院”,祈求四季平安。腊八过后,社火队就组织齐全了,大队部门口的鼓整天价被人敲打着,直敲得整个村子也热乎乎的。白天,彩车、亭子、高跷结队进城下乡表演,一路上彩旗招引,鞭炮轰鸣。“春官”和手持蘸有锅底黑的笤帚疙瘩的“害婆娘”在前说唱打逗“开路”。

走乡串村的社火队中,常常是春官最为威风的时刻,青草塬的春官非根根叔莫属,人群中,常常可以看到根根叔的潇洒风度,他羽扇一挥,热闹的鼓钹马上就会停下来,人群中一片宁静,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竖起双耳,接着那铿锵有力的诗句就会从他的嘴里弹了出来,悦耳又押韵,听得人从里到外热乎乎的。鼓钹声中,人群兴奋得像发生了海啸一样。

正月里立春天文合,

节气相连雨水多,

世上只有春富贵,

春来花开红如火。

二月里惊蛰百虫醒,

春分寒暖太阳红,

金犁插进软土里,

人欢马叫忙春耕。

……

十月里立冬小雪临,

上山打柴汗涔涔,

孝老爱幼好过冬,

天凭日月人凭心。

十二月小寒与大寒,

火盆燑茶香又甜,

一年勤苦换舒坦,

欢欢乐乐过新年。

……

我不知道如何描述这位乡村知识分子、乡村歌手、乡土诗人、乡村教师,似乎这一切的称谓都显得暗淡,缺少明亮的色彩。很多时候,我觉得根根叔是从三国、是从唐宋走来的,带古代文人的儒雅和清高的气息,活在超越了身处的那个时代,活在青草塬之外的另外一个世界里。

根根叔是青草塬唯一上过大学的人。文革时,青草塬与羊圈沟村为地界发生了纠纷,双方人群对峙着,群殴事件一触即发。人群中有人喊:“抬头不见低头见,要文斗不要武斗!”

接着众人响应:“要文斗不要武斗!”

双方提议,各自派一个最有学问的人做代表,一见高低。根根叔因文革辍学在家,代表青草塬出面应战。羊圈沟派出了一个名叫会文的文书,是个高中生。

第一回合,比背语录,双方支书拿着红宝书,随便翻一页就让对方背,没想这一局根根叔却输了,羊圈沟的文书背起语录来,滔滔不绝,大有一泄千里之势,简直让人难以置信,而根根叔则结结巴巴,像个回答不上提问的小学生。青草塬人第一局就输了,大家都有些担心,老支书气得直翻白眼。第二局,比写毛笔字,双方同时写一个字,看谁写的体式多,谁写得好,没想到根根叔行楷隶篆样样精通,写得潇潇洒洒,这一局青草塬人赢了。第三局,羊圈沟提议比下象棋,没想羊圈沟人撞在了刀尖上,根根叔连赢了对方三局,羊圈沟人面子上一下子挂不住了,他们认定青草塬藏龙卧虎,只好认输。

根根叔并未得寸进尺,建议双方各退让一步划出地界,后来,两村的支书握手言和,村民们愿意世代交好。这件事让根根叔一举在塬上出了名。人们把青草塬村与羊圈沟村世代交好的事,说成了三国时的孙刘联盟,而把根根叔称为“小诸葛”。有人讲起根根叔,就像在讲一个古人,总喜欢添油加醋。有人说根根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有人说根根叔上下五千年、古今中外,无不知晓,五行八卦无不精通。青草塬无论是说者还是听者,内心充满了温热的幸福感,他们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激动。是的,根根叔的事迹,极大地满足了青草塬人脆弱的虚荣心。

我常常站在人群的边上,也莫名地感到兴奋。我能深切的感受到,根根叔的身上那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魔力,这种力量远比胡义贵、比老支书手中的权力更有力量,更让我羡慕和景仰。

根根叔的老婆比菊子妈还好看,上过初中,嫁给根根叔后没几年就当上了村妇女主任,不但能说会道,还会唱《夫妻识字》,锅头上、针线上也是一把好手。包产到户不久,根根叔的老婆就因病去世了。死时博文和博武一个九岁,一个七岁,根根叔跪在灵前痴呆呆地,眼泪长淌,身边的博文博武一身白孝,哭得声音都哑了,那情景让女人们无不落泪,让男人个个唏嘘不已。

没多长时间,博文博武就变成叫花子一般的人了,没人做饭洗衣服,头脸脏得见不得人,衣服片儿扇儿地吊着……根根叔因悲伤过度,神情零落,对儿子的可怜情形置若罔闻。

一连好几年,我们从根根叔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笑容,他变得沉默寡言,甚至连《水浒传》都不讲了,整天被人围着下象棋。有一段日子,总有人三天两头给他张罗对象,远近年轻的寡妇们闻讯来到了青草塬,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妖艳地在根根叔的眼前走来走去,企图引起根根叔的注意,可根根叔头也不抬,对她们视若无睹。

有一段日子里,碾麦场一大早就聚笼了下棋的人。蹲着的,跪着的,佝身站着的,头挨着头,身子紧贴着身子,将棋摊围成一口瓮,死死地将根根叔围困在中间。

走车、跳马、拱卒……紧张处,个个屏住呼吸,只听得棋子的响动;失误时个个跺脚骂娘,嚷成一片。尤其碰上悔棋,更是七嘴八舌如同吵架。

胡义贵走错了一步棋,要悔。

根根叔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不许悔!”

“啥回头草,你老牛还想吃个嫩草呢!”福换说了一句,大家就轰地笑了。

太阳过了头顶,男人们还不回家,家里就有人来催找了。狗子老婆支了大女子小水来,三番五次叫狗子回去吃饭,狗子则充耳不闻。虎明老婆指了虎明家的大儿子球娃,叫虎明去饮牛,叫得虎明走错了一步,就骂:“饮他妈的X呢!”只有秀莲叫桶圈阵势与众不同,她径直走到棋摊前先踢桶圈一脚:“下下下,下棋能当饭吃吗!能把粮食和钱下回来吗?下下下,咋不下死呢!”说着就挤进去伸手就把棋盘揭翻了。棋子儿从男人的裆下快活地滚了出来。这时,福换总会故意哇哇乱叫:“秀莲你抓棋子就抓棋子么,抓我卵子干啥呢!” 大家又一次哈哈大起笑了起来。

那段日子,根根叔完全被棋盘控制着,被这些鬼祟一样人缠着无法摆脱。

那段日子,从早到晚,从天黑到天明,根根叔似乎一刻也不休息,无论白天黑夜,无论刮风下雨,他无法摆脱一村子人的纠缠。下起棋来,就忘记了吃饭睡觉,忘记了照看他的两个孩子。那张有着神奇魔力的棋盘一阵子在停留在碾麦场,一阵子跑到了马房的院子里,一阵子又躺在狗子家羊圈边的大柳树下。根根叔被好多人围困在中间,他被这张魔网死死地控制着。多少年,我一直梦想着同根根叔下。可是看到这一切,我的心就软了,我担心根根叔死在这张棋盘上,会被这些无名鼠辈的车轮战术累死

我无数次在梦里求大家,别再纠缠根根叔了,放过他吧,可是每一个人充耳不闻,他们沉浸在这块神奇的棋盘上尽情狂欢,忘记了棋盘之外的世界。

我希望根根能站起来直一下腰,搓搓被烟熏黄的手指,吐掉嘴角灭了火的烟把把,或者收了棋摊子给大家讲一讲《水浒传》,讲讲《七侠五义》,讲一讲包公,讲一讲展昭,讲一讲刘备与曹操。

“好好读书,长大了我同你下棋!”

我的耳边不时地会响起根根叔的话,可我不知道自己啥时候才能够长大,啥时候根根叔才肯同我下一盘棋。

唱大戏还是没有求来雨,没有讨来龙王爷的欢欣。

戏班子一走,所有的人都感到绝望极了,一个个眼巴巴地望着天。村子里又恢复了暂时的平静,一种浓稠的悲观情绪充溢在每个人的心中。

连续三年,青草塬没有下一场雨,没有落一片雪,暴烈的干旱依旧继续。根根叔说滥砍滥伐破坏了植被,张阴阳则说是滥砍滥伐破了风水。

张阴阳与根根叔的话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如同一个奇妙的符咒,很快地就止住疯狂的偷盗者。每个人都害怕这个残酷的后果,要是天再不下雨,一定会出现像六零年饿死人的情景,说不准还会出现狼灾,如果那些倒霉的事让自己家人碰上,这不是造孽、自作自受吗?

20、诅咒

我看到了妖气盈盈的张阴阳形容消瘦,一袭灰布长衫,衣袂飘飘。他一会儿在马圈沟洼里独自徘徊,一会儿在双龙泉念念有辞。有人说他在作法求雨,正同龙王恳切交谈。有人说他正在诅咒,作法指使鬼怪纠缠老支书。在这个人心疲惫、生存维艰的年月,他竟然如此恶毒,这让我惊恐的同时也感到了一阵凉丝丝的快慰。

他盘腿静坐在四场坟里,先默默地念了一阵:

天苍苍,地苍苍,天清日月照山冈……东至青龙甲乙木,西至白虎庚辛金,南至朱雀丙丁火,北至玄武壬癸水,中至中央戊己土……

念毕后,突然双眼圆睁,表情激动,在一张一张的黄表纸上走笔龙蛇,他的手指干枯细长,像崖背上的酸枣枝。他画了一张又一张,身边的符表堆积如山,已经将他围裹了起来,可他兴致勃勃仍不愿停歇。这时,突然刮来一阵风,每一张符表像长着黄翅膀的鸟儿在空中四散翻飞,整个村子一时变得凌乱不堪。张阴阳用左手食指和中指摁住最后一张符表,右手从八卦包里拿出朱砂印,轻轻地按在符上,符表似乎有了千斤的重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是谁将青草塬有限的历史揉搓成一团,又擀面一样地推开。在那些薄如白纸的荒唐的岁月里,我看到了五色陈杂的人生画面,我听到在被撕碎的虚空里,传来难以琢磨的人的灵魂叹息。

“把牛鬼神蛇张志凤揪上台来!”

龙王庙的戏台上,年轻的胡义贵和等娃等人振臂呼喊,台下的人群潮水一样涌动,他们纷纷高举拳头,高声呼喊应合。很快,狗子、有贵、老毛球、虎明一干人纷纷出动,将张阴阳扭上了台。

等娃踢了一脚张阴阳干瘦的屁股喝斥道:“站好,老实点!”接着又清了下嗓子:“下面请支书讲话!”

老支书便念起了批判稿,声音高亢,一顿一挫,咄咄逼人。念完批判稿,老支书举起他短粗的右胳膊高呼:“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大家跟着高喊,声音震天,地动山摇。

接着老支书又喊“打倒张志凤!”场下的人又跟着喊,声音突然有些七零八落。

“喊整齐一点,重新来!”等娃在一旁动员大家。老支书努力地又举了一下拳头,且声音提高了八度,于是大家接着喊,一连喊了五遍才算喊整齐,喊完后便是一阵天崩地裂的掌声。

老支书讲:“我们要破四旧,啊!要横扫像张志凤这样的牛鬼蛇神,啊!破除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啊……”

胡义贵与等娃一起把张阴阳按跪在台上,张阴阳闭着眼睛,一副死活任人摆布的样子,下面人群中先是一阵骚动,接着便安静了下来。

老支书大声地说:“张阴阳,老实交代你的罪行,向毛主席请罪,向革命群众认罪。还搞不搞封建迷信啦?在社会主义的阳光下,还敢骗吃骗喝、蛊惑革命群众!”

张阴阳低着头跪着,闭着眼睛一副要杀要剐的样,等娃便在他头上扇了一耳光,张阴阳睁开了眼,下面的人都不敢看张阴阳的脸,张阴阳扭过头看了一眼老支书,理也没理等娃,又闭上了眼睛。老支书一愣,随即王大夫在人群中喊:“打倒张志凤,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人群中一时没人响应,王大夫左看右看,不自在了起来,脸涨得通红。于是台上老支书又举起拳头喊:

“打倒张志凤,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下面的人只好跟着喊:“打倒张志凤,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人群中的喊声稀稀拉拉地不够整齐,老支书命令大家连喊了十遍,总算才喊整齐。

“向革命群众交待你的罪行!”等娃见张阴阳一声不吭,一边骂一边脱下了鞋子,扬起手就往张阴阳嘴上扇,只几下就将张阴阳的嘴打出了血。张阴阳还是一副死活不开口的样子。等娃又说:“请革命群众上来朝他脸上吐唾沫!”说着自己先是吐了一口,人群中起先没有人动,老支书便说:“关键的时候看觉悟,看革命意志坚定不坚定……”

话音刚落,王大夫便率先跑上了台,连吐了三口。很快,张阴阳脸上粘满了唾沫与痰的混合物物,不住地往下坠,臊臭难闻。这时,不知谁出了个主意,从学校的厕所担来了一桶屎尿,远远地大家就闻到了臭味,胡义贵见状,立功心切,提了一桶屎尿就倒在了张阴阳的头上,一时整个批斗现场臭气熏天,让人难以忍耐。

很快,张阴阳的脖子里就挂了一副驴拥脖,脖子后插着一个木牌子,上面写着牛鬼蛇神张志凤,名字上还打着个红叉叉。民兵押着张阴阳在村子里开始游行,后面跟着一群人,有的人还从地上拾起石子来打张阴阳,有的人不解气,为了表达自己革命的坚定性,捂着鼻子走近前唾了一口又一口。

人们押着张阴阳走进了山神庙,要求张阴阳带头砸端坐在庙里的五彩的山神,张阴阳见了山神,突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山神脚下,头挨着膝盖,昏死了过去。等娃怂恿福换、虎明、桶圈、麦林等一帮子小伙子砸,每一个人下手的时候,心里头一直在打寒战,福换的身子颤得更是厉害,像是在筛糠。他们几个只好闭着眼乱砸一通,草草了事。但张阴阳却在这天一病不起了。

起先批斗张阴阳的时候,根根叔就不太坚决,大字报不写,批判稿也不写,老支书十分生气。张阴阳病倒后,没办法应付上面的人,老支书就只好将根根叔作为批斗对象,派人搜查了他的家,故意把红宝书皮塞进了根根叔家的炕洞里,并搜出了根根叔的一些所谓的封建迷信的书籍,便开始继续响应政治形势。根根叔也觉得自己像一个演员一样,每过一段时间要上台演出。他不像张阴阳一上台不愿张口,他一上台就主动认罪,在坦白自己的罪行的时候就开始讲评《水浒传》,讲宋江是个修正主义,是右派,走了修正主义路线,是实足的投降派,他无比诚恳地说:

“我的罪行大得很,我错误地对宋江这样的人产生了同情,宋江是一个啥样的人呢?首先是个杀人犯,其次,他是个革命队伍里的叛徒,革命不彻底么……”

当时,有人劝根根叔的老婆与根根假装断绝关系,这样不至于受牵连,但根根老婆死活不愿意,后来就一同被戴了高帽子游村,还被押到了乡政府游街。

相反,张阴阳的儿子顺子,在批斗大会上坚决地与张阴阳断绝了父子关系。

文革结束后,张阴阳却奇迹般复活了,他走出了窑门,仿佛大病初愈,气色慢慢地好了起来。

包产到户后,张阴阳焕发了神采,活得人模神样。他常常背着一件八卦红布包,里面装着罗盘、印章、印泥,毛笔、以及一些发黄的万年历之类的书籍,走村串户忙个不停。许多外村人,甚至是外县外省人,也千里迢迢来请他去治理丧事、看坟送埋,做法避邪……

多少年来,张阴阳对老支书从未正眼看过一眼,所有人都明白,张阴阳将他的仇恨记在了老支书的头上,老支书有些内疚,但总是说,我也是没办法,我也不想冤枉好人么,再说了,如果不是我让人送水送饭,张志凤能活到现在,你们可以打听打听,顺子当时管不管他老子!

二娃在懒人摊摊无意说了一句话:“十年前我见张阴阳在老支书家的崖背上埋了一道符,还念了一阵狗屁经!”

大约是这道符真起了作用,老支书五十岁时还没有子嗣,他因第一个老婆不生养离了婚。第二个老婆也就是大奶奶,过门后七八年了还不生养。老支书去县城看医生,医生支走了大奶奶,对他悄悄说:“是老哥你身上有病呢,不怪你女人么!”

老支书听了医生的话,无法接受这一严酷的现实。为了证明自己的生育能力,他开始利用手中的职权,疯狂地与村子里的那些裤带较松的女人睡觉,除了菊子妈外,他睡过好多女人,所有睡过的女人都生了孩子。每当孩子生下来的时候,老支书总会找各种借口要去看一看,他总觉得这孩子是他的,可随着孩子的长大,没有一个像老支书的,这让他失望之极。

有人说老支书曾指使福换、等等、虎明、狗子几个人去报复张阴阳,这几个人到张阴阳家时,发现张阴阳穿了件黑色的道袍坐在门槛上,嘴里衔着一把菜刀,满脸杀气,仿佛早就算出了他们的行动,而且还闭了眼念念有词。几个人一见张阴阳这般模样,都觉得自己脑后生风,似有刀在头顶飞舞,加上张阴阳的名气越来越大,他们对张阴阳的本事也早有所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张阴阳闭着眼睛手一指,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身体就打一个趔趄,都怕张阴阳的手指点中他们的死穴。正在这时,张阴阳突然睁大了眼睛,所有的人都看到,张阴阳的眼里头蹿出了两条火蛇,翻腾着,蛇芯子像一条长长的红领巾在空中舞动,于是吓得便鸟兽散了。

我坚定地认为张阴阳之所以这样做,是在为青草塬匡扶正义,完全是为民除害的英雄壮举。在我眼里,老支书做了多少坏事,天理不容。我虽然没有亲眼目睹那个大快人心的传奇场景,但我相信张阴阳会指使菜刀空中杀人,也相信张阴阳的两只眼里藏着两条火蛇。

这天中午,我一个人来到了张阴阳家的门口,发现门板上贴着一道黄表黑字红印的符表,我头抵着门板眼睛顺着门缝往里看,只见张阴阳坐在窑门口的太阳下打盹儿。

我打心眼里想拜张阴阳为师,我想学些画符念经的法术,以便收拾所憎恨的人,可我没有勇气进张阴阳家的门,怕被张阴阳家的儿子顺子碰上。顺子老是疑神疑鬼的,别人到他家去,总觉得别人会偷他啥东西。他们家有啥好东西呢?不就是捡了一堆破铜烂铁,缺耳少嘴的瓶瓶罐罐吗?他的眼睛整天盯着路上的破烂货,他进了一次城就说这些在城里能卖钱,可那些东西堆在院子一角,也没见他卖过一次钱。也许他是在等一个好的行情,有一个好的价格后再出手,或者还舍不得卖。

我咬了咬牙,鼓足了勇气推开了门。门吱——得响了一声,可张阴阳仿佛没听见一样,还是眯着眼晒太阳,像睡着了。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张阴阳的面前,双膝跪下了下来,额头在地上磕得嘭嘭响:

“阴阳爷,你就收我做徒弟么,教教我画符表,我也要帮你收拾老支书,收拾这世界上的坏人么!”

张阴阳闭着眼看也不看我一眼:“走吧,快出去!石头这娃瓜实了么!”

我有些吃惊,张阴阳没有睁眼就知我是石头。我抬头看了一眼张阴阳,他的山羊胡子已经灰白,耳朵后有一个长长的瘊子,脸上的皱纹旋拧着,说话的样子有气无力,声音如苍蝇,嗡嗡,嗡嗡嗡。

我固执地又磕了两个响头,地面又硬又凉,碰得额头生疼,我忍着疼又磕了一个,没想,这次张阴阳连话都没有说,摇摇头,轻轻地摆了一下手。

张阴阳不收我为徒,我就找机会偷偷地学,张阴阳念经时像苍蝇嗡嗡,我虽然一句也听不清,但我却记下了张阴阳画的符。于是,我便学着张阴阳,在暗地里画符,画了一张又一张。我在符的背面,画一个人形,写上了老支书的名字,画上的老支书被一把刀子割掉了尿尿的东西,我趁没人注意就悄悄地在老支书的崖背上把这张符与画烧了,而且边烧边念:断子绝孙,老支书断子绝孙!

每次诅咒完后,我觉得浑身就轻松。每次诅咒完,仿佛从战场上凯旋归来的勇士一般,我都会理直气壮地去菊子家。渐渐地,菊子也与往常一样同我说话了,我觉得世界重新美好了起来,心里激荡着难言的幸福。

自从自己开始诅咒后,老支书家崖头上的枣树这年秋天没挂一颗枣。这一年,我再也没听到过老支书家的老母鸡呱呱呱地下过蛋,这些变化让我兴奋不已。

21、气馁

傍晚时分的青草塬,紫红色的夕阳里,我又一次看到老支书,他老泪纵横,这是欣喜若狂的眼泪。他穿过无人的胡同,向四场坟的祖坟奔去。秋风拂起满地的枯枝败叶,像一群孩子那样跟在他的身后,他急于奔向四场坟要将大奶奶怀孕的消息告诉给长眠于地下的祖先。多少年来,无论他在青草塬拥有多大的权势,享受着多少尊荣与欢悦,他的精神深处总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那里面时常会发出一种碜人的幽怨之声,这是他坚强的外表下所不能示人的软弱之处。

他在梦中经常会看到全村的男人们对他哂以嘲笑,那些嘲笑集合在一起,在他的内心深处形成了地震和飓风,这让他痛不欲生、彻夜难眠。他经常梦到了玉米地,梦到那些荒草掩映适应苟且风流偏僻之地,他看到村子里的男人在他老婆的身上做着极为邪淫的动作,连老光棍老驴头、傻子二娃也快活地哈哈大笑。他潜意识中仇恨村子里的每一个男人,每一个有生育能力的男人,不仅仅是这些男人让他自卑,更为重要的是每一个人都给他准备了一顶绿帽子,那些绿帽子叠加起来,像一座高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无数次在梦中看到老婆的肚子大了起来,这让他惊喜而恐惧,他恍惚觉得这他的辛苦劳作的结果,时而又觉得不可能。多少次的试验让他对自己的生育能力已经丧失了信心,他怀疑村子里的每一个人。他多少次在梦中被一个莫名其妙婴孩的哭声惊醒,这个孩子的哭声似乎从天而降,他隐约感到自己的身边有了一个婴孩的存在,待他双眼睁开,才发现屋子里一片虚静。有一段时间,他害怕极了,他担心老婆因想孩子而做出一些丢脸的事来,他甚至不让老婆出门,不让她回娘家,不让她去地里劳动,躲开村子里男人的目光,躲开那些适合苟且的掩体。他想要是自己的老婆怀了别人的种,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宁可断子绝孙,对不起列祖列宗。

多年以后,他有些后悔曾指示别人砸了山神庙,后悔为了验证自己的生育能力,利用手中的权力同村子里的女人发生关系。每每从恶梦中醒来时,他不由得会想到这些。如果他真的断子绝孙,除了名誉上不好听之外,他想到了最现实的养老问题,他想到了年老体衰走不动路的时候,或被疾病缠身满身褥疮的时候,谁能给他端一碗饭,给他一口水喝!难道靠弟弟吗?难道靠侄儿吗?如果他死了,在灵前,谁会为他烧纸,谁会为他哭丧?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列祖列宗们会不会指着鼻子骂他,骂他是不肖的子孙,会不会让祖宗们也觉得抬不起头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几千年来的古训,是亘古不变的生存法则。

他仆倒在祖坟前,他在空旷的四场坟里号淘大哭,他将积压了多年的委屈一股脑儿地全哭了出来。四场坟荒草凄凄,秋风掠过草叶发出类似鬼魂的哭叫声。无数的鬼魂被老支书的哭泣所惊醒,他们从坟墓里纷纷走了出来,有些为他哭泣的样子而感到犹疑不解,有些竟为他真挚的情感所动而暗自垂泪,而有的则为他的一片孝心扼腕叹息。

“我有后了,我有后了!”他仰天高呼,那样子仿佛看到了祖先高高地站在空中正欣慰地向他点头微笑。

很长时间,我再也没有听到了大奶奶震恸全村的凄惨哭叫,再也没有听到过老支书穷凶极恶困兽般的咆哮与打骂声,这让饥馑之年的青草塬少了一份恐惧。我隐隐约约感受到,老天正在用另一种方式教育着地上的生灵,使他们产生了敬畏之心,让他们学会深思并走向正道,让那些暴戾的性情得以改为良善,使千古以来的道德体系获得传承与延续。

早上,天阴得严严实实的,让人心里头有些压抑。风从野狐沟底刮上来,在塬边盘旋着,风里头夹杂着一种让人费解的怪笑。沟底下的泉水失去了夜半时动人的潺潺声,似乎呜呜地在伤心哭泣。这一切都有些陌生,陌生得让我不知道青草塬发生了什么。我望了望老支书家的那三只贴了砖面的窑洞,我想起了曾经的诅咒,想起了张阴阳的报复,突然有些心酸,有些不忍。

因为干旱与饥饿,村子里那种淫邪气息变得稀薄了起来,这让令人担心道德沦丧的青草塬多了一分正气与希望。

老支书有后的消息传遍了村子的角角落落,一草一木,连狗呀猫呀的似乎都知道了。突然,我感到有些沮丧与气馁,像霜打了的茄子,顿时就没有了精神。

看来张阴阳以及村子里很多人的诅咒都没有应验,断子绝孙的老支书又续上了香火。我更没有想到,大奶奶会给老支书生个儿子的,也许全村的人都没有想到。

父亲从沟里挑了水上来,水倒进缸里,愤怒的水花飞旋四溅。我知道父亲的心情不太好。此时,不知道有多少人心情不好呢,有多少人暗地里骂没长眼睛的老天爷,有多少人指责张阴阳呢!母亲在锅台前忙碌着,脸上却满是和悦的笑,好像是担心了好久的啥事,终于有了着落一样。

我几次想去找张阴阳,想质问这一切究竟是啥原因,为啥要欺骗大家,为啥非要老支书生一个儿子,为啥不让他生一个四不像的怪物,为啥……我心里头有一万个为啥要问张阴阳,但当我再次碰到张阴阳时,却一句也问不出来。我突然发现张阴阳身上失去了曾经浓重四溢的妖气,失去了曾经的仙风道骨,完全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民了,他的表情跟村子里每一个同饥饿斡旋的人一样,苍白而无奈,这让我曾经崇敬的心一下子跌落到了深谷。

我开始怀疑,从头到尾张阴阳并没有传说的那样神通,这一切都是我的臆想而已,他根本就不能指使菜刀在空中杀人。他的目光呆滞而失神,哪里有两条蛇飞舞的影子呢?

大队部的大喇叭突然开始吼起了秦腔。一会儿《三娘教子》、《花亭相会》、一会儿又是《打镇台》。吼声先是从大队部的房顶上扬起,一下子渲满了整个村子的沟沟角角,整个村子都摇荡了起来。院门上的门栓子在风中咣当咣当地响,崖边的树在秋风中左右摇摆,金黄的树叶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好多的牲口也摇头甩尾的,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我倚在墙根又一次扭头向老支书家的门口望去,发现王大夫一袭白大褂,背着个印有红十字的医药箱,从老支书家满脸笑容地出来了。后面跟着腰板挺直的老支书。老支书头剃得光亮,脸也刮干净了太阳下还泛着耀眼的光亮。我明显得感受到,老支书因为儿子的出生而一下子年轻了十岁,连驼了好几年的背也突然间变直了。

22、惊慌

青草塬还是没有下一场雨,秋日的空气里飘满了呛人的尘土。大人们一个个灰头土脸,在勉强糊口的生活寻求着可怜的慰藉;孩子们的笑声苍白而干涩,他们的欢乐显得微不足道;老人们木然的看着昼夜的重复更替,他们的皱纹里积满了忧怨与贫困混和的沧桑。

张阴阳挑着两只水桶,低头从胡同里慢慢走了出来,黑瘦狭长的影子里有一种鬼魅的阴森。

正在跳房子的慧儿停了下来,压低声音,神秘地对黑娃说:“张阴阳下沟去要给龙王说话呢!”

我对慧儿的自作聪明很是不屑,撇了撇嘴:“那么浅的泉水,能潜得下一条龙?”

慧儿白了我一眼,我知道她也瞧不起我。这时黑娃接过话茬说:“好几次我听到了张阴阳在双龙泉边念经呢!”

“我不信!”我对黑娃的谎言早有领教。

“你知道个屁,泉里没有龙能叫双龙泉?”我听了一时结结巴巴不知如何回复。

我有些生气,心想,张阴阳要是能同龙王说话,为啥不求龙王下点雨呢?说实在的,我已经不相信张阴阳的神通了,老支书老来得子便是最好的例证。

这时,我看到傻子二娃正在抬头饶有兴味地看天,我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看,天色灰蒙蒙的,连一只飞鸟也看不到,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是不是一些鬼魂在空中随风舞蹈。

在我对青草塬人物的记忆中,时间的尘埃难掩二娃在我记忆中的形象。的确,在青草塬,最引人注目的不是权倾一时的老支书,也不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胡义贵,更不是满腹经纶的根根叔,以及仙风道骨神通广大的张阴阳,而实实在在的是傻子二娃。

村子里,只有二娃敢说出大家心里想而不敢说的话,平时谁也不会把二娃当回事,但在一些敏感的事情上,二娃就是一杆枪,一把刀子,谁首先利用了,谁就会达到目的。

一次社员大会上,老支书滔滔不绝,下面的人耐不住了,不知是谁出了个坏主意,指使二娃抓了一把黑灰,蹑手蹑脚绕到老支书的身后,下面的人也假装没看见,等老支书反应过来时,脸已被抹成了个黑砂鬼的样子。严肃的会场秩序一时大乱,社员们笑得人仰马翻、东倒西歪。

有一段时间,不知谁又指使二娃传播老驴头的谣言,逢人便讲:知道不,看水库的老驴头养了一头白白胖胖的母猪,他经常给母猪在水库里洗澡呢,洗干净了干啥知道不?哈,哈,母猪哼哼一声,老驴头哼哼一声,很快,老驴头和母猪就齐声哼哼了……谣言此起彼伏,让死气沉沉的青草塬充满了难得的快活气氛。老驴头气得面目铁青、七窍生烟,连塬顶都不敢上来,整天呆在水库边上的庵棚里,没多久,他就把那头母猪拉到集市上卖了。

笑话与谣言在村子里只会作短暂的停留,很快就风一样地消失了,谁也不会把它放在心里头,只是大家对待二娃的态度会越来越谨慎。你可以打他,可以骂他,但你得小心别人利用他。一根烟,一牙儿西瓜,半个馍都会让二娃做出轰动整个村子的事情来。谁也保不准,这种难堪事情啥时候会落在自己的头上,尤其那些干了偷鸡摸狗事的人,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见了二娃都一副讨好的样子,比见了老支书都害怕。

对于符咒失灵这件事,看来只有二娃敢问张阴阳,我一想到这,内心紧张又兴奋,卷了一根旱烟,将他叫到麦草垛后:

“想不想抽烟?”我扬了一下手中的烟卷。

“想!”说完口水便流了下来。

“你敢不敢跟张阴阳说话?”

“敢,我和老毛球家的疯狗还说过话呢?张阴阳比老毛球家的疯狗还厉害?”二娃的脸上一副自得的神情。

“张阴阳能指使菜刀空中杀人!你不害怕?”我怂恿着。

“瞎吹!我不害怕!”二娃突然半信半疑。

“你肯定不敢问,算了,我看你胆子太小了么!”

二娃急了,一把抢过我手里的旱烟卷:“你让我把张阴阳打一顿我都敢!”

我看二娃越发逞能的样子就说:“一会儿张阴阳从双龙泉挑水上来,你就问他的符咒为啥不灵验,老支书为啥没断子绝孙!”

二娃听了:“这有啥,我去问,你看着!”说完就要我把烟给他点上。我说:“等你问过后,我再给你点烟!”说着把手里的洋火又晃了一下。二娃有些等不及,但也没办法,就将烟夹在手指间了。

很快,张阴阳挑着一担水从双龙泉上来了,一到塬边的碾麦场上,就放下水担休息。我便怂恿二娃:“去,快去!”边说边把手中的洋火又晃了一下,二娃听了,把烟夹在耳朵上,抹了一下鼻涕,提了一下松垮垮的裤腰带,走到了张阴阳的跟前,场中央跳房子的孩子都停了下来,围过去看热闹。

“张阴阳,你这个老怂,你能指使菜刀杀人?你杀下我试试?”二娃说完看了我一眼,吸了一下鼻涕。他竟然忘了我教给他的话。

张阴阳听了,有些难堪,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几下,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大家就轰地一声笑了。张阴阳见孩子们笑话他,并未恼怒,反而是一副难得的从容与平静,他慢慢挑起了水担。二娃见张阴阳不理不睬,便有些生气,于是就抓起了一把土扔进了张阴阳的水桶里,张阴阳头也没回就走了。

正当二娃为自己的举动得意的时候,黑娃一把将二娃的裤子拉了下来,二娃没有穿裤头,裆里头黑糊糊地垂下一只驴球样的东西。慧儿、小水等几个女孩子臊得背过了身,男孩子们轰笑声里伴夹杂着尖叫。二娃一边提裤子一边找“凶手”,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探照灯一样的扫来扫去,这让我甚是惊慌,立刻就止住了笑,黑娃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二娃看到那么多的笑脸突然不笑了,分不清这事是谁干的,就骂了一句:“我X他妈!我X……”

秋风乍起,卷起地上零落的草叶与羽毛,夹带着一种尸体腐烂的腥臭气味,在空中漂漂荡荡。突然,我对青草塬、对我现在的生活状态,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嫌恶和压抑,一种孤寂与苦闷感让我的胸口微微发胀。我多么想变成一只鸟儿呀,展翅飞下凉风嘴,飞过细柳河,向山外的世界飞去,飞到一个荒无人烟清静的地方。

又是一个百无聊赖的日子,奎子家的崖背,小叔黑娃等几个人聚在一起打梭玩,慧儿、小水等几个女娃娃在不远处玩词语接龙游戏:

多么无聊而愚蠢的游戏,这让有一种说不出的死一样的悲哀。我感到人与地上的蚂蚁,甚至与一头猪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我的目光顺着历史书本一直向遥远的诗经时代,唐诗宋词时代飞去,向三国演义,向水浒传、七侠五义的世界里飞去,征战杀伐,朝代更替,侠肝义胆,儿女情长,那是一个多么炫丽丰富的世界,相比之下,我的人生是那么苍白与普通,与空气中一粒的尘埃没有两样。

我慢慢地走了过去,发现二娃斜靠在麦草垛后捉虱,嘴里不知嘟囔着啥。不一会儿,二娃起身走过来也要打梭,小叔不给梭板子。他气得转身踢了一脚身边的石碾子,一时疼得眉眼都斜了,引来一阵轰笑。二娃气得直跺脚,我也感到无聊与可笑,竟不自觉得模仿二娃也跺起了脚,他跺一下,我跺一下,他跺两下,我也跺两下。突然,崖下院子里噗——地一声巨响,一股尘土就扑出院子,接着奎子妈花花扑天抢地的哭叫声就传上了崖背。

奎子的脑袋被窑掌子塌下土块砸扁了,满脸是血。福娃如惊脱了的野马一口气从地里奔跑了回来,抱着奎子的细长的身子,大声地哭叫:“奎子——奎子——”花花瘫在院子里,尿了流了一大滩,满院子一股浓烈的血腥臊气。

接着王大夫也闻声赶了来,我有些恐惧,不敢走近前看奎子的死状,塌了掌子面的窑洞像因为惊讶而半张着的嘴巴,尘雾模糊,迟迟不肯落下来。我突然想,是不是因为自己跟着二娃在崖背上跺脚,将奎子睡的窑掌子跺塌了?奎子的死是不是与自己这个倒霉鬼有关呢?我悄悄地溜出了人群,回到崖头,看到了二娃在麦草垛前咧着嘴傻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这让我心惊:难道这是二娃的报复?

二娃从小心智就有缺陷,长到十六岁时,父亲给娶了媳妇,这就是花花,大二娃两岁。二娃的大伯六零年时饿死了,留下堂哥福娃一个人,三十多岁还打着光棍。二娃婚后没多久,福娃竟钻进了花花的被窝。当二娃的父亲方十八发现花花与福娃赤条条睡在一个被窝里的时候,气得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是一名起义的国民党的老兵,曾是个神枪手,有百步穿杨的本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空荡荡的腰间,发现没有了枪,便冷静下来。

这天,福娃像一只偷腥的猫,又一次趁无人之际钻进了花花的窑里头,还未脱了衣服,便听得有人从外面扣上了门,接着方十八在窗外大声地斥骂,他吓得在炕上磕头如捣蒜。方十八要他答应一件事,便可成全二人。福娃听了,说十件百件都答应。于是方十八叫来了几个邻居作证,要福娃给他当儿子,给他养老送终,他死后也要养活二娃。福娃听了,立即双膝跪倒磕起了响头,口中连声叫爸。

文化大革命开始前,方十八去世了,福娃当时将丧事办得十分风光,请了皮影戏和响器班子,自己披麻戴孝,跪在灵前放声大哭,直哭得双眼红肿,嗓子干哑,令人动容。亲生儿子傻子二娃比以前更傻了,竟毫无悲痛之情状,还嘻嘻哈哈跟着丧事上的器乐班子哼唱秦腔。

我不明白二娃的笑里有什么含义,是不是复仇。对于奎子的死,我多多少少有些心虚。也许过不了多久,村子里就会有流言传来,说我跺塌了窑掌子上的土箭伤了奎子,我担心福娃因此会来找我的麻烦,说不准会将我扭送到公安局,我将被五花大绑拉在一辆卡车上,同许多犯人一起在县城游街示众,车后面将跟着一群愚蠢而丑陋的脏孩子,他们口中高呼:枪毙杀人犯,枪毙杀人犯!他们同他们的父母一样,同他们的祖先一样都喜欢看杀人。

福娃与花花的儿子奎子长到三岁时还不会说话,五岁时患上了“羊羔疯”,一发病就翻白眼,浑身发抖,倒地后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不能言语。奎子死后,二娃整天在村子里东游西逛,嘴里唱着一句戏词:

“回家来不见我娘面,只留下两堆黄土冷清清!”

“回家来不见我娘面,只留下两堆黄土冷清清……”

“唱,叫你唱,咋把你这瓜子,把你不死呀!”福娃听得心烦。

那一段时间,我老是梦见奎子站在窗外,对着我嘿嘿地傻笑,满头满面的血。被噩梦惊醒之后,我想即使福娃不来找我的麻烦,奎子迟早是要来索命的,说不准他会同白条一起来,将我拉到另外一个世界去,这让我的内心又一次充满了难以排解的恐惧。

奎子的死让菊子妈变得慌里慌张地,比任何时候都担心家里的窑掌坍塌下来。她一有空就去大队部找老支书,有时候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半晌午往玉米地里跑。那一段时间,队长胡义贵神情恍惚,像患上了夜游症,一会儿跑出山,一会儿又跑进坳,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我生怕村子里人把奎子的死联系到自己的头上,不敢在老支书面前碍事,也不敢去找菊子。路上碰上了菊子妈我就低下了头。那一段时间,我发现菊子妈走着走着就蹲下身子捂了小腹,脸上的表情痛苦极了。

胡义贵好几次在地畔、在玉米地里拦住菊子妈,要问出个不理他的原因。这天,他们俩在林场碰在了一起:

“骗子手!不要脸的骗子手。”委屈的泪水溢满了菊子妈的眼眶。

“我真的爱你,要不是有娃娃,我就想离婚呢……”胡义贵眼圈发红,指天起誓。

未等胡义贵说完,菊子妈啐了一口,转身就走。

胡义贵死皮赖脸地跟在菊子妈身后,到了梨树湾,在一块苜蓿地里,胡义贵扔下背篓和镰刀强行要扑了上去,没想菊子妈转身将镰刀举了起来放在了胸前,胡义贵还没有扑到跟前就傻眼了。他看到了三把锋利的镰刀,除了菊子妈手里的这一把,她的两只眼睛里还有两把,这两把似乎更锋利,让胡义贵倒吸了一口凉气,只好眼巴巴地望着菊子妈瘦俏的背影黯然地走了。

有好几次,胡义贵给菊子妈下了跪,他声泪俱下,双手摇曳着菊子妈的胳膊,一副寻死觅活的样子:“菊子妈,天打五雷轰,我真是爱你,你是我这辈子最爱最爱的女人!没有你我还有啥活头……”

菊子妈拧过头,咬着嘴唇忍住了眼泪,不愿看他一眼。

23、突兀

冬天来临前,老支书给儿子办的满月酒席,那是青草塬百年不遇的饕餮盛宴与节日狂欢。我相信,它让每一个亲历者终生难忘。临近过年,家家都在节衣缩食,谁也没有想到老支书会给儿子过满月,会请村子里所有人到他们家去吃酒席,这让饥肠辘辘的青草塬人半信半疑,他们想就算老支书家有一个粮仓,恐怕也填不满全村人经受了三年饥荒的肚子。

十几个女人去老支书家帮忙,她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红白喜事见得多了,也没见过这么多的白面,没见过这么多的蔬菜,她们兴奋地不知所措,一会儿和面,一会儿洗菜,一个个忙得晕头转向。

胡义贵是满月席的总管,前一天就安排好了人,端盘子的,倒烧酒的,拾馍的,烧汤的,倒茶的,收礼的,一一安排停当。前来顾事的每人拿五个碗、十双筷子、三个盘子,都标上记号,碟碗宽展的可以多拿一些。院子里一共打了三个棚,都用帆布遮着,每个棚里头都有三张桌子。院门口支着一张桌子,铺上床单,上面摆着用红纸裁订好的礼谱,一盒墨汁,一支新毛笔。专为礼簿先生准备的。先生理所当然的就是根根叔。

靠院西南角,盘有炉灶,火苗扯得老高。支书从乡政府食堂里叫来了一个厨师,那厨师胖得脖子里像缠着一绺肉,粗壮的大手上抖着一只大炒勺,菜就在勺里不停地翻转。大奶奶坐在西窑的炕上,头上勒着红色的头巾,女人们轻手轻脚地轮流去看孩子,一个个夸娃长得富态,像老支书。

根根叔除了记礼单外,还负责播放秦腔,他将大队部的放唱片机子、扩音器抱了来,大喇叭就支在崖头。《三娘教子》、《花亭相会》、《三滴血》、《铡美案》……根根叔一折接着一折地放,所有的人在秦腔声中,边干活边跟着大喇叭啷格啷当地哼唱。来庆贺满月的人络绎不绝,不管有没有贺礼,老支书都笑脸相迎。

酒席上,老支书一个接一个地与人碰杯,流水席每上一个菜,不到一分钟便一抢而光,村子里人一拨接着一拨坐席,很多人都重复三次了还要坐。到后来,菜还在上,但盐颗粒都能看得见了,酒还在倒,但里面却掺了水。

门口来了两个傻子,一个是羊圈沟的,另一个是二娃,两个傻子头发脏乱,衣服片片扇扇的。王大夫的老婆挥着手,让二娃两个傻子一边去:“去去去,这地方也是你们来的?”

老支书摇摇晃晃地出来,见状就让王大夫的老婆赶紧给两个傻子端饭:“去,端两碗饭,这是喜客么!”

狗子边端菜边收拾抹桌子,见桌子上有洒了的酒就贴着桌子吸,边吸边说:“可惜了么,可惜了么,酒是粮食的精华么!”福换勘酒,逢了不能喝酒的女人就勇敢地代酒,没代多长时间就代醉了。醉了就醉了,竟跑到厨房骚扰秀莲,趁秀莲不防备伸手摸了她的奶。几个女人见状,为秀莲抱打不平要出气,便把福换摁倒在灶前的柴里头,把裤子给扒了,亮出了裆下的宝!秀莲拿了切面刀故意要割福换的宝,吓得福换直喊:“秀莲,秀——秀莲,你你——你是我妈,饶了我吧!”女人们一松手,福换翻身提裤就惊慌地逃出了门,身后的女人一阵嘻嘻哈哈地笑。

酒喝多了的,有的唱酸曲,有的唱秦腔,有的还扭着秧歌,有的竟喊起了毛主席万岁!疯了,都疯了,一个满月过得大家都疯了。

不知道总共喝了多少酒,满月过后,村子里酒气四溢,连鸡呀狗呀猫呀地都有些晕晕乎乎。老支书好几天都醒不过来,脸红得如斗架的公鸡,走起路来老向前栽。凡是在老支书家喝过酒的人,鼻子都红红的,说起话来恍恍惚惚的,没有喝醉也佯装醉了样子,似乎不这样做,别人就会说他没有体验过那种天堂般的狂欢。

满月过后第三天,菊子爸竟鬼使神差地回来了。

我站在凉风嘴头,远远地看到了一个人影,一瘸一拐从山路上晃上了塬边边。我一眼就认出是菊子爸。我跑步迎了上去:

“叔,你回来啦!?”

菊子爸抬起他那粗糙的手摸了一下我的脑袋,有气无力地说:“回来了!”

菊子爸脸膛发黑,眼球上布满了红血丝,似乎多少天没睡觉了一样。他的上衣口袋扯开了一个口子,裤腿卷了起来,露出一双瘦瘦的黑腿。左手提着一只白色的尼龙网兜,里面装有两瓶酒,右手拄着一个锹把样的棍子,肩上背着一只破旧的黑皮革包。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走了一会儿,我隐隐觉得身后有一个人影子,一回头发现是二娃。这傻子不知啥时候跟在后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网兜里的酒瓶子。二娃问:“给老支书提的酒还是给胡义贵提的酒?人家X你老婆你还给酒喝呀!”

菊子爸听了,愣了一下,脸色突然变得更黑了。我想菊子爸会发火,会扬起木棍打二娃的,没想到他没作声继续往前走,那样子是疲惫之极,啥也顾不上了。走了一会,二娃还跟在后面,我就转身骂:“瓜子,快一边去!”但二娃却不愿离开,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网兜里的酒瓶子。

很快,就到家门口,黄狗看到菊子爸,竟疑惑惑地就咬了两声,菊子爸骂了一句:“瞎了眼的东西!”

狗听出了声音,知道咬错了对象,立刻拧了头只对着二娃咬,吓得二娃就愣直了。

菊子、向阳不在家。老支书盘了腿坐在菊子家的炕上。菊子妈在锅台前弯着腰烙死面油饼,一见菊子爸鬼一样地进了门,慌得不知说啥好,两手在围裙上搓了两下,上前来接菊子爸背上的包。菊子爸抬头看了一眼炕上的老支书,将手里的木棍往门后哐啷一扔,抬了屁股搁在炕沿上。老支书见状,噌——地就脸红了,拧了拧猪一样肥胖的身子,把炕中间让了出来,表情有些不自在:

“呦——他拐叔,不在新疆挣钱跑回来干啥呀?”老支书边挪身子边说,打破了难堪的局面。

菊子爸没有理会老支书的话,边脱鞋边喊:“快倒水来,把老子渴死了!”

菊子妈见状赶紧从水缸里舀了一马勺凉水,双手递给了菊子爸,菊子爸接过水来,牛饮一样地就往下灌,喉咙里一阵咕咕响,很快一马勺凉水大半就灌下了肚子,胸膛也湿了一大片。

“把个凉水又不是酒这么香!”支书戏谑地问。

菊子爸停下来,嘴里轻声地嗫嚅了一句:“像人说的话不?”

支书听了,就坐不住了,展开腿就要下炕,这时菊子妈插了嘴:

“支书哥你就别走了么!我炒两个菜,让菊子爸陪你喝两盅么!”说着手伸进锅里旋了一下饼子,语气有些勉强。

“不了,不了,回家还得抱儿子,那贼娃子昨天尿了我一身!呵呵——”

“哈,儿子?” 菊子爸扭过头望着老支书,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口气似乎是铁定了不能发生的事却发生了一样。

“生了个大胖小子,满月刚过,全村人都去喝喜酒了!”菊子妈又插了一句。

这个消息倒让菊子爸感到难堪,一时被凉水呛着了,一连串地咳,咳完又闷着头继续喝水,喝完水,他将马勺往炕沿上一搁,死了一样地在炕上睡展了。

老支书知趣地下了炕,菊子妈送老支书出门,到大门口时,老支书在菊子妈屁股上拧了一把,菊子妈下意识地躲了一下,红了脸,极不自然地笑着说:“有空来和菊子爸喝两盅么,宅基地的事你多费心了!”

“来,一定来,宅基地的事你就放心,张乡长说最近要调查,研究研究,统一批,统一批!”老支书说着就出了巷洞,他们两个人的声音比平时高出了很多。

菊子妈打来一盆水,叫我端着,要给菊子爸洗脚。菊子妈低着头,头发遮住了眼睛。她小心地洗着,仿佛是在抚摸,又仿佛是在哄一个婴儿睡觉。黑水倒了两盆子,还是没有将那双脚洗白,仿佛那双脚天生就是黑的。

洗完脚,菊子妈抹了一把眼泪,我一时搞不清她是为啥而哭。窑里头光线暗了下来,连案板上的瓶瓶罐罐都有些模糊。

洗完脚后菊子爸醒了过了,这让我怀疑他刚才的呼噜声。

“你咋就回来了呢?”菊子妈怯生生地问。

“狗看不住家门么!”菊子爸没好气地说。

“你别胡想,支书来就是给咱解决宅基地的么,他早给乡上打报告了!催了好几次,乡长说最近要来调查,要统一批呢,我们总算是有盼头了!”

“驴日的,哄了几年了?”

“咋说也得要宅基地么!这窑掌子有一天没一天地漏土,你让我和娃娃埋在窑里吗?”菊子妈带着哭腔说。

多少年后,当我回想起菊子爸,眼前总会浮现一双黑瘦的脚来,那双筋骨突出的脚,像两截烧黑的木头搁在炕沿上,一动不动地伸展着,那么沉默安静,似乎走了太多的路。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在戈壁腹地,在大漠边缘,在烈日下,在风雨中,这双脚沿着河西走廊,一瘸一拐地在艰难地走着,走着……多少次梦里,我端来一盆又一盆的热水,与菊子一起给洗双脚,洗呀洗,怎么也洗不净,洗脚水黑得像墨汁一样,我倒了一盆又一盆。

24、阴森

在我童年混沌的认识中,青草塬人的命运总是蒙着一层悲凉灰暗的气息与表情,他们敬畏天,却得不到天的庇护;他们信赖土地,却无法从土地上获得温饱。他们在无望与期待中活着,时不时被恐惧与饥饿这些魔鬼死死的揪住衣领。在我的记忆深处,有那么一段时间,这种感觉异常强烈,我深切地体味到了这种悲凉下的无奈。

那段日子里,青草塬的每一个夜晚,都被一只名唤鸱雀的鸟的叫声所控制,这只预示着不祥之兆的鸟儿,谁也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子,单知道它的叫声凄厉带着血光,像一把把飞刀在青草塬的上空、在每一个人的头顶飞舞。

我隐约记得太奶说过,鸱雀叫,娃娃夭。只要半夜听到鸱雀的叫声,村子里一定会有年幼的生命早夭。我隐隐感知到,这只不祥之鸟的叫声里,除了布施于青草塬莫名的恐惧与阴森之外,还包含着上苍冥冥的不可抗拒的命运安排。

青黄不接的五月,我一个人睡在黑暗的草窑里,鸱雀的叫声闪电一样穿过黑暗而来,它一会儿飞到凉风嘴头的大槐树上,一会儿落在崖头的老枣树上。这刀片一样的叫声,一束束地向我飞来,它像一个幽灵那样不可捉摸,让我的内心一阵一阵地发抖。

夜风不紧不慢,呼——呼——地刮着,像谁一声接着一声地叹气,旋起院子里一些柴草来,一次一次地往门上扑。双龙泉的泉水呜呜咽咽地时远时近,像一个女人悲悲切切地哭泣。透过窗玻璃,镰刀一样的月牙儿吊在七碱洼的碱边上,在云层中露出了有几处紫红的斑痕。一团乌云被风催促着,很快就裹住了月亮。

在鸱雀的叫声里,我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菊子,想到了向阳与二狗,想到了村子里每一个孩子,我隐约看到我们站成了长长的一排,死神的手指从我们的胸前一个个地滑了过去,又滑了过来,它让我们的心一次次地悬起来。我不知道谁将被死神早早地叫走,被这一只怪鸟的叫声衔去灵魂。

母亲整日愁眉苦脸,叹息声塞满了我们死寂平静的日子,我的生活又一次陷入了悲凉与无助的恐慌之中。母亲自言自语地说,鸱雀在大奶奶家崖头的枣树上叫了整整十天了。说完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感到母亲的叹息声冰凉之极,仿佛是从深井之中呼出的气息。

我的担心很快就变成了幸运,我听到了众人的议论:老支书的儿子病了!他们言下之意,鸱雀的叫声是冲着这个不满百天的孩子而来的。这些议论让我紧张的心暂时放松了下来。

一想到老支书的孩子可能会夭折,我的内心积满了深深的内疚与担忧,莫大的同情占据了我的逼仄的内心。半夜里,鸱雀幽灵一般如约来到了大奶奶家的崖头,索命的叫声在黑暗中闪着蓝光,一声接着一声泣血一般地鸣叫。

满月酒席后没多久,孩子肚子上无缘无故地就长了个大包,一不小心碰到这个大包,孩子就哭叫个不休。

大队部房顶上的大喇叭唱很快就哑了,那些吃了满月酒还期待着百天酒的人再也没有奢望了,他们都在为老支书的儿子担心,生怕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他们甚至在心里头暗暗地祈求,祈求神保佑老支书的儿子能健康成长,那怕长大后是一个傻瓜子也好,只要人能活着比什么都好。他们的内心变得无比柔软,希望神能收回他们曾经的诅咒。

那段日子,村子里人走起路来都轻手轻脚的,说起话来都慢言细语的,左邻右舍的鸡狗都似乎敏感得觉察到。下了蛋的母鸡从柴窝里出来,以前叫个不停,仿佛啥做出了伟大的创举要让全村人都知晓,而现在却打嗝一样地呻吟一声,或感叹一般地叫一两声就罢了。村子里的狗似乎吃了啥哑药,见了陌生人将脖子上的铁链子揪得生响,喉咙里低声的呜呜着,不像以前,有一个小动静就大声地汪汪个不停。那些曾经红过脸的人都言归于好,那些掐过架的公鸡、抵过头的牛羊,都显得亲热无比。

老支书叫来村里的民兵队长方大炮,要他用自制猎枪半夜伺机打死这只不祥的鸟儿。方大炮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整天提着枪满山遍野地打野兔。我一直想摸一摸这支油光锃亮的猎枪,我甚至是喜欢枪身上散发出的钢铁与机油的味道,每每我还未伸出手,还未走近这支枪,方大炮就会大声地呵斥让我离远点,那样子这支猎枪随时都有可能爆炸,把摸枪的手指头炸断,把瞄准的眼睛炸瞎。

方大炮遵照老支书的指示去打鸱雀,那只鸱雀仍我行我素,根本没有把方大炮放在眼里,更对方大炮的猎枪没有一点儿畏惧。谁也没有料想到,这个老兵在瞄准鸱雀的时候,没有端稳枪,没打着鸱雀,反而让枪托把他的眼睛撞瞎了。方大炮满脸是血,捂着一只受伤的眼睛,在鸱雀的叫嚣中惊慌地逃回了家。

我准备好弹弓,想在半夜里趁机打死这只可恨的鸟儿,却再也听不到鸱雀的叫声了,我感到鸱雀在躲避我的弹弓。实际上鸱雀并没有离去,仍执著地在老支书的崖头叫,没有多长时间,就把老支书的脸由红叫黑了。

村子里的人议论纷纷,像在举行一次盛大的地下猜谜活动。大家的脸上并不是幸灾乐祸,而是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曾经的冷嘲热讽与恶毒的诅咒早已烟销云散,他们的内心以充满了巨大的同情。老支书黑着脸,见了人就低下了头,仿佛矮了一截子,远远地看像一只胖乎乎的大甲虫。所有的人见了老支书就堆上一脸的良善的笑容,他们也不敢笑出声来,生怕老支书心里头生疑。好多人见了老支书都装出一副难过伤心的样子来,像是自己家里遭了难。

我不止一次地想,也许是张阴阳的符咒真起了作用,我感到有些的后悔,后悔错怪了张阴阳,后悔指使二娃给了他难堪。

村子里弥漫着一种低沉的悲凉情绪。

只有瓜子二娃跟往常一样,该笑就笑,该骂人还骂人,先前骂大喇叭太吵,影响了他白天的好觉。待大队部的大喇叭一停,他却有一句没一句唱起了戏文。他神奇活现地走在村子里,撕破喉咙般地吼:

“肝胆裂呀,心悲怆,可怜她浑身是血遍体鳞伤……”

“肝胆裂呀,心悲怆--肝胆裂呀,心悲怆……”

这天,母亲拿了米罐里的五个鸡蛋去看大奶奶,还给孩子带去了一件新做的夹袄,回来后又早长吁短叹地:

“石头,你以后放学回来,就去大奶奶家给孩子下药!”

我打心底里想帮大奶奶,但又怕帮了倒忙。没办法,我只好听母亲的,每天下午放学后我就去大奶奶家下药。下药就是打开药包,将中药倒进药锅里就行了。说是借童男子的阳气,有病的人吃了病好得快。下药的时候,大奶奶双手捏着药罐把把,眼睛紧紧地盯着草药一点点地滑进水中,她的神情十分凝重,凝重地让我有些慌乱,生怕把药倒在了外头。

孩子的哭声像一只病猫,时断时续,有时就半天没有了声气,很长时间才会又哭出一声来。每每这时,大奶奶的身子就哆嗦了起来,跑进屋把孩子抱在怀里不停地摇,边摇边轻轻地拍后背。

看到大奶奶烟熏火燎地跪在院中熬药,我心里头一阵难过。我难过的时候耳边总会听到莫名的笑声,我不知谁在我的背后笑,转过身后啥人也没有。回过头来再看药锅,发现药锅下的火苗像魔鬼伸着长长的红舌头,似乎是也在吃吃地笑。药罐中的药已经沸腾,不住地冒着泡儿,我感觉这药水也在嘿嘿地笑。

25、殇夭

王大夫信誓旦旦地对老支书说:“我是一个讲良心知恩图报的人,大家开玩笑叫我‘妇科专家’,实际上我最拿手的还是小儿科,小儿科么!你放一百个心,我一定看好娃的病……”

王大夫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脸的真诚,他使用的是青草塬的土腔土语,没有一句蹩脚的普通话的影子。

老支书心情无比沉重,他强打精神说:“我相信你,相信你,实在不行,我们就去县医院看看!”

王大夫是青草塬唯一的赤脚医生,有过光荣的两年卫校经历,他总是以知识分子、工人阶级自居,不经意间会露出不屑与农民为伍、不同他们一般见识的骄傲情绪来。他常用蹩脚的普通话说他在上班,大家每每碰上了王大夫,王大夫只要问:“干啥去啊?”大家都会打趣地说:“上班去啊?”无论是去锄地、割草,放牛,只要王大夫问,都这样回答,还学着他半土不洋蹩脚的语调与口吻。王大夫听了也不恼,只是摇一摇头,一脸的不屑:“你们这些农民啊,真是个农民!”

慢慢地,王大夫孤独了起来,在整个村子里就像黑鸡堆里的白鸡。他一年四季都穿着那件象征着他独一无二的职业装——白大褂,戴着那副表明他是一个知识分子的银色边框眼镜。遇到别人调笑般的“上班啊?!”他则充耳不闻,假装没有听见,脸面上还是一副和蔼的笑,那笑的后面还藏着一句话:“这些子农民啊,真是些农民!”

为了在村子树立一位医生、一位知识分子的标准形象,王大夫的白大褂从不离身,干瘦的屁股上总是搁着那只印着红十字标志的医药箱。闲来无事他常常坐在诊所里,对着一面小镜子用一把剪刀剪鼻孔里的毛,那小心的样子像在做手术。他照镜子的时候,总会臆想像白求恩大夫那样的可人丰茂的胡子,可惜他的下巴像干旱的土地,稀稀拉拉没有几根像样的胡子。他想如果长一把旋脸胡子,那样的话很多人就会将他与白求恩大夫联系在一起。他不计成本地用来苏水洗衣服、泡毛巾,这使得他的身上时常有一股来苏水的味儿。他觉得一个医生身上就应该有这种味儿。

合作化那会子,王大夫看病,只会开些扑尔敏、阿斯匹林、去痛片之类的药,后来是老支书送他去县城进修,学习了两年回来后摇身一变成了真正的医生。他那一举手、一投足的动作都有了医生的作派,而且还夹杂着半洋不土的普通话,村子里人都习惯称他这种语气是“撇洋腔”。

王大夫进修时,已经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农村大龄青年了,村子里有不少的人给他介绍对象,他的头快要扬到天上去了,没有一个能瞧得上眼。他多次参加乡卫生所的培训,一直梦想着整天穿着白大褂当一个像白求恩大夫那样受人尊敬的医生,将来有可能到城里去,到一些大医院去做做手术,坐坐诊,脱离开青草塬低俗的农村生活。

他进修的那所卫校旁边是县秦剧团,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一位叫张雪花的学戏的女子,张雪花也是农民的子弟,但他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在秦剧团当副团长。相比之下,张雪花身份上要比王大夫强一些,多少有个在城里上班的亲戚。张雪花长得并不漂亮,嘴角右上角有一块黑黑的痦子,除此之外,张雪花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薄嘴唇,涂上脂粉妆扮起来也是一个大美人儿。在平时,张雪花的脸上也涂着厚厚的雪花膏,脸抹得白白的,她的嘴唇常用红纸抿得红红的,有时也涂黑眼圈,那样子像旧社会的妓女。王大夫看了几场戏,张雪花只扮作个丫环,甚至连一句戏词都没唱过,鬼使神差地竟将王大夫的魂勾住了。他们俩一来二去,几经周折,便黏在了一块。

结婚的时候,张雪花已经怀了孕。婚后,蒙老支书浩荡恩典,张雪花又在乡卫生所进行了护士培训,成了村卫生所的护士,专门给病人打针,只是每次打针找不准血管,至少要扎三次,于是就有了一个 “张三针”的外号。

王大夫与张雪花结婚后,张雪花扑沓扑沓接连生了三个女娃。王大夫一真想要个儿子,可张雪花却不愿生。

王大夫明白,生男生女不怪张雪花,还是怪自己。老支书在这个过程中也投入了很大的热情,一直关注着张雪花生下的这三个孩子,他期待着有一个能够像他,可那三个女子长着长着就有了王大夫的模样了。

包产到户后,王大夫理所当然地承包了村里的诊所,成了村子里唯一不用下地而上班的人。他分到的地全由弟弟帮着种,张雪花也不再当护士了,变成了地地道道的跟土打交道的农民,帮着小叔子种地,她也乐得个自在。时间一长,王大夫对张雪花的样子越来越不顺眼,老骂她不讲卫生。慢慢地,张雪花也闻不惯王大夫身上消毒水的味道了,她同三个女娃睡窑洞,王大夫一人睡诊所,两个人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

老支书家儿子病后的那段日子,王大夫每天都在老支书家出出进进。医治了一段时间后,孩子的病仍不见好转,便有些慌了,话也软了几分:

“要不,要不去大医院再看看,去北京上海大医院看看!”。

老支书听了,一句话也不说,脸色黑得发紫。后来,老支书没去北京,也没有去上海,只是抱着孩子去了县医院,几乎花光了家里头所有的钱,但所有的钱都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这天,我在坡坡头听见老支书家的窑里头有人嘤嘤地哭泣声,那哭声不大,仿佛在尽力地压抑着,哭了会儿出溜出溜地吸一下鼻子。不大一会儿,老支书红着眼睛出了院门。

晚上,鸱雀的叫声越来越激烈了,老支书与大奶奶彻夜难眠,像两个虔诚的信徒一样,守护在孩子的身边。在不可救药的青草塬,在这死一般压抑的气氛中,王大夫在诊所里却进行着淫荡的游戏。

诊所里氤氲着一股消毒水的气味儿,柜子里的瓶瓶罐罐在电灯下反射着昏黄的光。药柜后有一张床上,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子,幽暗的灯光下,秀莲赤裸着身子像躺在一堆雪里面,显得从未有过的娇媚。王大夫光着身子穿一件白大褂,一双三角眼色眯眯地在秀莲的身子上来回扫视着。

“请相信我,我是妇科专家,让我好好给你检查检查!”王大夫一脸淫荡,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地分开了秀莲丰腴的大腿,秀莲像一个等待结扎手术的女人一样,顺从地听从着王大夫的摆布。王大夫并没有拿什么手术刀,他伸出中指和食指,轻轻地在秀莲的每一个敏感的部位逗弄,逗得秀莲一惊一诧地叫。很快,秀莲就气息急促,扭动着身子呻吟了起来,那呻吟真是消魂,一时让王大夫头晕目眩,站立不稳,顺势就趴在秀莲的肚子上了。一时,诊所里的每一件东西,药瓶子中的药,消毒盒中的剪刀与镊子,桌上的听诊器、血压计、温度计丁丁当当,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啊,青草塬,你这人畜共生的村庄,你这天使与魔鬼共存的道场。你的内心为何变得如此肮脏与丑恶,你的生存境地为何如此可怜而无助。

万般无奈,老支书请来神汉来家里驱鬼。

神汉在老支书家的三眼窑里来回蹿掇跳了大半夜,手中的蝇甩子东一甩西一甩,说是驱邪赶鬼,蝇甩子落下来有时就打在围观的人身上,那样子好像是鬼被赶到人群里了一样。

神汉走后没多久,老支书先后又请来了东王庄的神婆子、请来了一位风水先生。风水先生在窑内和院子里视察了一圈,又抬头眯眼看了看崖头,便对老支书说:“崖头的枣树要伐掉!”

老支书慌慌地说:“伐伐,伐掉!”

“四周钉上桃木橛!”

“钉钉,马上钉!”

“宅子不向阳,阴风太重,要在崖壁上埋上风水瓶!”

“埋埋,这就埋!”

“厨窑的天窗口要放一面镜子!”

“放放,这好办,这好办!”

“要将茅厕移到西北角……”

支书脸上堆着难堪和恐慌,一一答应了。

神汉神婆风水先生相继走后,王大夫在人群里放出了话:

“老支书真是英明一世,糊涂一时,他的党性哪里去了?还是不是支书了?现在牛鬼蛇神重新抬头了么!都不相信科学了啦,封建迷信真是害人呀!要是再能来一次文化大革命多好呀!”言下之意就是因为这些人延误了给孩子看病的时机。

最后一次去大奶奶家下药时,天上乌云翻滚,变幻着魔鬼精怪的模样。我小心翼翼地推开支书家的大门,见大奶奶呆呆地坐在厨窑的门槛上,一袭黑布青衣,面色苍白,目光呆滞,像丢了魂儿。院子里空荡荡地,药罐子、火炉子还有风箱都没有搬出来,我有些诧异,便小声地问大奶奶:“要不要下药了?”

大奶奶似乎没有听见,仍僵坐着一动不动,像一樽石雕。

“大奶奶,娃好些了没?” 我又怯生生地问。

大奶奶仍然像没有听见一样。我侧了身跨进了厨窑的门槛,窑里头暗得很,借了门口的亮光,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条桌上的坛坛罐罐,以及案板上扣着的瓷盆子,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厨窑里冰锅冷灶的,似乎好几天没有生火做饭了。老支书不知到哪里去了,大奶奶的儿子睡在炕中间,穿了一身新衣服,盖着新的小被毡,戴着绒布新帽子。我凑上去,看到了孩子的脸时吓得几乎叫了起来,孩子的脸上有一道道皲裂的小口子,一双小眼睛微微闭着,小鼻子,小嘴巴,嘴巴两边的小口子活像猫的胡子,露在被毡外的小手蜷着,活像一只猫爪子,已经没有了呼吸……

我吓懵了,跌跌撞撞地跑出门,跑上坡坡头,直直地向崖背上的碾麦场里跑去。我想在碾麦场里停下来喘口气,可风太大了,让我无法停下脚步。我感到自己的身子轻极了,就像一根鸡毛一样,整个人像被鬼魂拎着飘飞。一路上,我希望能碰上一只狗或一只鸡也好,要是有一个大人喊一声,或者一只狗叫一声,我也会被扔下来的。我飞过了一棵又一棵的树,一家又一家的麦草垛,一个又一个的巷洞,还是停不下来。整个村子似乎被刮到了荒野里了,到处都是死尸与生土混合的腥味儿。

风中,我隐隐约约听得二娃慢慢悠悠地唱:

“肝胆裂呀,心悲怆,可怜她浑身是血遍体鳞伤……”

26、残暴

艰难时日过后,青草塬终于迎来了一个丰收的夏季。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丰收的夏季,塬边上,坳里头、紫金洼、骆驼项、七硷洼,麦浪滚滚,到处黄灿灿一片。全村的大人小孩,甚至连走不动路的老人都被扶了出来,面对一派丰收的景象,他们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人们手里攥着割麦子的镰刀,逡巡在麦田边上,一个个跃跃欲试。布谷鸟整天在催促:现黄现割,现黄现割!那声音有一种穿过时空的力量,它让村子里每一个人听得心潮起伏。成群的麻雀一会儿飞到这片地里头,一会儿飞到那片地里头,显得兴奋不已。它们时而立在麦穗上荡着秋千,时而钻到麦秸下啄食那饱满的麦粒儿,一个个吃得身子肥嘟嘟的,连起飞都显得有些困难。

中午,父亲去了紫金洼一趟,回来的时满脸欣喜。他对母亲说:“擀细面吧,准备明天开镰,紫金洼的麦熟了!”我与弟弟一听,哇哇叫着跳着,我怀疑野菜稀粥的日子让我们的肠子都变成了绿色。是的,我们已经好长日子没有闻到麦面的香味了。

“爸,给我磨一张镰,我也想割麦子呢?”我有些按捺不住。

“有你们干的时候呢,急啥?去给驴添点草,明天要挂辕呢!”

我无法想象自己手执一把镰刀割倒人生之中的第一捧麦子的感觉。我一边想一边去给驴添草。小母驴看见我进来了,吐——吐——地打了两个喷鼻,眼里头像在笑,我知道它也感受到了丰收的气息,感受到了我们全家幸福而激动的心情。我用筛子揽了满满的一筛子铡好的青草,又和了些麦草,用手拌了拌端给了母驴,母驴急切地用脖子直蹭我的胳膊肘儿。

父亲与母亲天不亮就出山割麦子去了,也许他们高兴得一夜不曾入睡。等我放学回来时,崖头的碾麦场里已站了十五六个麦捆子,威风凛凛的样子,像一个个全副武装的武士。

母亲烟熏火燎地在厨窑一边做饭,一边安排:“二狗你在场里看麦子,(麻)雀多得很!石头你去帮你爸挂车去,你爸还在紫金洼里割麦子呢,挂回来了一搭吃面!”

“妈,我也想去紫金洼看爸割麦子?”弟弟说。

“你不要去,看场去,刚割回来的麦子都喂了(麻)雀,咱吃啥呀?这瓜娃子!”

待我跑到紫金洼的麦地时,父亲已经割完了一畦,正一捆捆地往架子车上装,我急忙帮父亲的忙。一捆一捆的麦子头对着头整齐地装上了车子,高高的像一座小山,这让我担心小母驴能不能拉得动。

到凉风嘴头的大陡坡时,车子果然僵在半坡中了。小母驴后腿直发抖,蹄子在坡上不住地打滑。父亲将车辕压得低低的,勾着头伸着脖子使劲拉,他的脸涨得通红,额头的青筋如蚯蚓一般醒目。我在后面使了吃奶的劲推,车子仍丝毫不能前进。山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一个人能伸出手来帮我们一把。如果驴将绳拉断,车子就会倒退着推了我飞下野狐沟,麦散人亡,后果不堪设想。父亲想到了危险,他竟然跪了下来,喉咙里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呻吟。我们同母驴一起坚持着。我不知道,那一刻父亲想到了放弃没有,母驴想到放弃没有。我感到力气快要用完了,头几乎塞进了麦捆子,我想腾出一双手来,捡一块石头垫在车轮下,这样好歇口气,可我连一只手都腾不出来,稍一松劲儿,车子就往后退。这时,母驴的两条前腿跪了下来,大约僵持了不到一分钟,母驴的两条后腿拼命一蹬,车子动了,接着它的脖子一扬,收起前腿向前猛地一冲,就将车子拉上了大陡坡。我们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父亲将车子放在平地处,慢慢地出了车辕。他默默地走到了驴跟前,将驴身上的汗用手掌轻轻地抚了抚,落满麦尘的脸上写满了感激。我走了过去,摸着驴的头和汗津津的耳朵,内心五味杂陈,禁不住流下了热泪。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母驴的救命之恩,如果不是它,也许我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同我的爷爷一样,连一口新麦也吃不上。如果不是它,我将看不到青草塬丰收的场景,在我短短的人生的记忆里将会留下一大片空白和遗憾。是的,是小母驴将我从悬崖前拉了回来,从死神的手中夺了回来。

大片麦子黄熟的时候,青草塬的每一寸土地都能听到快乐的心跳。满山遍野是男男女女忙碌的身影,面对一望无际的麦浪时,心情有些复杂,他们有些犹豫,似乎担心很快割完,待他们伸出镰刀时割上第一镰后,就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之中了,他们很快就忘却了自己,他们顶着烈日,在麦田里挥汗如雨,兴奋地挥动着镰刀,完全忘记了疲劳。当他们割完一畦站在地头看光秃秃的麦田时,心里头似乎有一丝丝失落,他们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割完了,仿佛还有没割够,没有割过瘾。

碾麦场上,麦捆子排成千军万马,有时候堆积如山。今天你家碾场,明天我家碾场,人们扛着铁叉或者木锹自发前去帮忙,比顾红白喜事还积极,每一个碾麦场都变成了庆祝丰收的舞台。纸烟,香槟,收音机里的评书或秦腔,以及细长面,男男女女在一起说笑,孩子们在麦草堆里翻跟头,丰收的快乐淹没了整个村子。等碾完麦子,扬完场,晒干麦,人们的快乐的情绪才悄悄有些收敛。晚上,一轮明月,或满天的星斗,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凉风习习,他们细细的盘算,要交给公家多少斤,能留给自己家多少斤,有没有余粮可以粜。有些人打算粜一些粮给家里添置些家俱,或者为儿子说个媳妇,可当他们拉着一车车公粮向乡政府的粮仓走去的时候,心情就变得沉重了起来。他们不知道,有多少个这样的丰收日才能够过上稍微轻松的日子。每每这样的念头一出现,他们也会骂自己:人心不足蛇吞象,有的白面吃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啊,这让我爱恨难分的青草塬,我的含辛茹苦的乡亲们。

当我透过飞扬的尘土或者朦胧的薄雾,再次凝视青草塬的时候,我总是能看到了邪恶与正义,善良与残暴,温情与冷酷,仇恨与宽恕,欺骗与愚弄,痛苦与欢乐……它们水乳交融,像庄稼和野草一样混杂在一起蓬勃生长。我尽力地向土地深处望去,我企图看到祖先并乞求他们给予我一些人生的启示,我更多看到的是祖先卑微的身影,以及恒固在他们脸上乞怜的表情,悲凉的情绪瞬间就贮满我的心间。

当土地上所有的生命安息之后,我总能看到我那亲爱的小母驴,烈日当头,皮鞭之下,血汗淋漓,它的身后是沉重的犁铧,它在苦难与困境之中,总是以拼命向前的姿态以示世人,它用孤独与沉默的方式,接受泯绝人性的暴力与悲残的命运,它将卑微生命无怨无悔地交付给它贫弱的主人,就像我的祖辈们将自己的命运交付给这片贫瘠的土地一样。

光秃秃的田地一眼望不到边,夹板绳索、坚硬的拥脖、沉重无比的犁铧,一同组成了小母驴命运的桎梏。二叔将自家的牛拴在地头休息,而只用我家的母驴独个儿犁耕,这坚硬如铁的土地,顿时变成了小母驴受难的刑场和祭坛。在二叔的鞭打下,小母驴不敢有丝毫懈怠,它只能选择拼命向前,它的脚步稍有停歇,闪电般的鞭子就会从空中落下来。有一阵子,二叔扬着鞭子连续不停地打驴,歇斯底里的样子,一副要置母驴于死地架势。鞭子所落之处,如同锋利的刀子剥开母驴的皮肉。我感到二叔的鞭子不是抽在驴的身上,分明是抽在我的光背上,让我疼痛难忍。多少次梦里,我连滚带爬跑进了地里,扑了上去,死死地抱住二叔的腿大声地哭求:“不要打驴,不要打我们家的驴,二叔,求求你了!不要打驴!” 二叔看也没看一眼,将我一脚踢开。

我看到母亲也踉踉跄跄的跑进了地里,母亲顾不上我,她跪在犁沟里紧紧地抱住了二叔的腿:“他二叔,我求求你,你不能同牲口较量呀!”母亲头发凌乱,泪水满脸,一副死活不愿松手的样子。二叔见状,更是愤怒,他的鞭子一次次地向驴背抽下去,我听到母亲声嘶力竭地哭喊:“作孽呀!”很快,母亲在鞭影中也倒在犁沟里。二叔的皮鞭仍一次次地落在了小母驴的身上,每一鞭下去,小母驴的身上就裂开一道口子,血汗顺着鞭痕滚滚而下,瞬间就染红了脚下焦枯的土地。

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养牛,牛力气大繁殖快又好使唤。包产到户以来,全村只有我家还养着一头驴,这倒不是我们不懂得牛比驴好使唤,实在是我们舍不得卖了它。母驴虽然身形瘦小,但干起活来却是一副不要命的样子,它正是靠着这股拼命的劲头给自己和我们家赢得了尊严。平时,除了耕田种地外,常常有人来借驴推磨,这可是牛干不了的活,有时也借驴挂车。每每借出之前,母亲总是要早起给驴好好地吃一顿。每次干活回来,小母驴就像从水里头捞出来的一样,浑身湿淋淋的。借用了驴的人还驴的时候总说我们养了一头好驴,一点也不惜力气。借驴的人走后,母亲总是心疼地直掉眼泪,她轻轻地抚摸着驴背:“你这急性子呀,是不要命了么!”

二叔借了驴耕地,在套夹板子时用手掌打了驴的眼睛,母驴受到了惊吓,在地里头拉着夹板子不住地跳。二叔一边骂,一边扬着鞭子教训驴,没想母驴竟扬起后蹄,不偏不倚就踢到了二叔的肚子上。二叔疼得扔掉手中的鞭子,捂着肚子倒地直打滚,母驴趁机拖着夹板子跑回了家。这事赶巧被路过的污水嘴看到了,他笑得直不起腰来:“这驴还是给你留了情面,要是再低那么几寸,你可能就成太监了!”

二叔听了,气得想跳起来抽污水嘴两鞭子,可当时别说跳了,连爬起来都显得困难,他感到肠子被踢断了。二叔撵回来,本想打驴出气,但看到父亲就没敢动手。他一边捂着肚子,一边诉苦一样的骂驴:“差点把我命要了么,差点把我命要了么!”

“你是不是打驴了?你咋跟牲口计较呢么?你不打驴,它会无缘无故地踢你?”父亲黑着脸,一边给驴添草一边说。

“我没打,我没打么,这牲口本来就不听话么!哎呀,我的肚子呀!”二叔说着捂着肚子只好悻悻地走了。

自从二叔被母驴踢了之后,为报一蹄之仇,只要借一次驴,就要将驴痛打一顿。驴只要看到二叔的身影,就不安的起来,将缰绳抻得嘎嘎响,未等二叔近身,它就浑身发抖。我一直怕二叔前来借驴,每天放学回来,如果看不到驴的身影,我心里发慌,一旦听到是二叔借了驴,眼泪就不争气地出来了。多少个夜晚,我梦见了二叔用力地把犁深深地插在地里,然后扬起鞭子使劲地打驴:“叫你再踢人,叫你再踢!”母驴拼了命地拉犁,几圈下来,就拉不动了。有几次,我梦到驴倒在了犁沟里了,躺平着身子鼻孔里急促地喘着粗气,睁大了眼睛,等待我的救援。

27、悲伤

农闲的时候,母驴总是一副孤单落寞的神情,每当河湾里传来邻村的驴叫声时,母驴就会歪着脖子竖起耳朵静静地倾听,眼神迷离,表情略有兴奋,仿佛听懂了远方的呼唤,一边用蹄子剖着圈里的土,一边仰起脖子昂昂地回应几声。一段日子,若听不到河湾那边的驴叫声,它的情绪就显得十分低落,耷拉着头在太阳下打盹。这让我常常替母驴感到难过,我一直幻想着四处驴叫的场景,替母驴想象着一个热闹的驴的世界,可是,驴在这个世界上越来越少,似乎要销声匿迹了,这让我隐隐的担心。

想想要是黑娃家的公驴在,母驴就不会感到如此落寞、如此孤单了。虽然黑娃家的公驴像个花花公子,干起活来偷奸耍滑,空长了个俊模俊样的身坯子,即使这样,我也情愿让母驴同它合对耕种,可惜黑娃家的公驴早就离开了村子,离开了这个世界。

每年春天来临时,母驴就会发情,发情后的母驴水门儿湿湿的,眼睛里充满了难言的躁动。当别的牲口发情追逐的时候,母驴只能在院棚里,呆呆地拧过头看,四蹄不安地走动。

我看它难受的样子,就想求父亲拉了它去别的村给它配种。我想,就算是配不上种,去见见他的同类也好。我多么希望母驴能给家里生下一只驴驹子啊!可父亲对母驴的发情视而不见,他担心一旦母驴怀上后,就没有人愿意同我们合对了,这样就会影响耕种,要是影响一季的庄稼,全家就得饿肚子。父亲内心充满了矛盾,他思前想后下不了决心。

我常常幻想,要是驴下个驹子,即使不卖,也不至于望别人的脸色求人家合对耕种。再说,家里有两头驴也觉得殷实,至于耕种的事,先借亲戚邻里家的应付一季。父亲大约跟我想到一起去了,这年春天,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早上出发的时候,母驴在父亲的身后急切地打着扑鼻,我担心父亲在那一刻突然会放弃,但父亲还是匆匆地拉着驴走了。整整一天我的心一直提在嗓子眼,傍晚时分,我看到母驴无精打采地回来了,浑身脏兮兮的,似乎摔倒过,身上似乎有被踩踏过的蹄印,这让我感到吃惊。我还注意到,母驴的眼里头没有了发情时的兴奋和不安,反而多了些委屈与不快,像受了多大的欺侮。父亲的脸色阴沉着,一句话也不说,看样子有些后悔。我提了桶给母驴打水喝,母驴只是用唇轻轻地沾了一下水桶,闻了闻一口都没有喝。我端了一筛子嫩苜蓿倒在了槽里头,母驴将嘴唇挨在草上,开始慢慢地嚼了起来。父亲的神情看起来疲惫之极,像走了很长的路,他望着母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过了些天,驴的精神好了起来,食量也比以前大了,眼里头多了些温和与慈爱,比往日安静了许多,似乎知道自己要做妈妈了。我想到它曾踢掉狗子的门牙来,曾把二叔踢倒在地里头,干活时的那一股子拼命劲头来,又看到它的现在的脾性,又高兴又担心。

母驴怀孕后,我们一家精心地照顾着它,不让它干重活。母亲还炒了半生不熟的豆子给母驴当饲料;我专拣它最爱吃的草割了喂;弟弟从双龙泉挑水上来,在太阳下晒热,然后再给它饮。看着驴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我们一家高兴极了。我做梦都想着驴驹子的样子,有时候贴了母驴的肚子听,听驴驹子在肚子里的动静。

时间过得很快,眼看再有一个月驴就产驹子了。这天,父亲去了集市上卖龙骨,父亲同老毛球、狗子等几个人在野狐沟挖出了龙骨,龙骨可以止血,作为药材可以卖钱。我与弟弟都去上学了,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二叔在山上割完糜子后不想挑就来借驴。

“他二叔,驴快要下驹子了,干不了活呀!”母亲央求二叔。

二叔见父亲不在,嘴里便嘟囔着:“把先人养下了么,牲口就是干活的么,金贵个啥么?”

母亲知道二叔的脾气,她一副誓死不借的样子:“反正不能借给你!你爱借就到别人家借去吧!”

二叔一听,倔劲就上来了,人来疯一样:“不借是么,我偏要借呢!”说着便挥手搡了母亲一把,硬要将驴牵走。

母亲死活不让二叔牵驴走,两个人争执了起来到,这时秀莲看见了,怯生生地也想劝二叔,但二叔是那种越劝越不听话的人,秀莲的话还没出口,二叔便大声地呵斥着不让别人管:

“把驴挣死我赔,与你们左邻右舍有啥关系呢,都走远,给我走远!”

二叔一边骂一边解开了拴在槽头的缰绳。母亲抱住驴的脖子不让二叔带走,二叔扬手就将母亲推倒了。驴乖乖地没有任何反抗就跟在二叔后面走了,秀莲把母亲扶了起来,母亲泪水满脸边骂边追:“天杀的——”

母驴被二叔的叫骂声吓得战战兢兢,母驴是怕二叔再打它,它担心肚子里的驹子。在没怀驹前母驴被二叔打怕了。

母亲追上去,把驴僵绳就夺了下来,二叔气急败坏,就朝驴肚子狠劲地踢了一脚,母亲见了惊叫了一声:“作孽呀,你这是作孽呀,驴快要下了,你敢踢驴肚子!”一时,驴疼得挣脱开缰绳就往回跑。

晚上,母驴就有些不大对劲,看样子是肚子疼,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卧下,折腾个不停。父亲感到有些奇怪,不停地问:“这驴是咋了,这是咋了?”

母亲见父亲问,啥也没有说,只是神色有些慌张。父亲忧心忡忡:“看样子了是要下了,可还不够月份啊!这怎么就……”接着便唉声叹气,仿佛后悔当初带驴去配种了。母亲半夜起来到草窑里看了几次驴,一直没敢提白天的事。

天快亮的时候,驴的水门开始出血,父亲在窑里头架了炉火,母亲也烧了柴窑里的炕,窑里头暖烘烘的。驴槽里是满当当的草料,但驴疼得顾不上吃一口,缰绳拽得嘣嘣生响,似乎要将槽头的木橛拔出来。一家人都知道驴疼,但谁也没有好办法。父亲指使我叫来了二爷,二爷一进门就将烟锅里的火急急在鞋掌子上磕了,快步走到驴身边用力地捋驴的肚子。这一捋,驴就顺溜地躺下了,头平平地搁在地上,肚子隆得极高,像扣了一口大黑锅。随着二爷不停地来回捋抚,驴的后腿不停地伸屈着,喉咙里吭吭地响。

没多久,我在门外面听得噗哧一声,像水袋破了一样,很快里面就说:“下来了,下来了!”母亲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急急地叫我帮忙快给驴抬米汤。我们抬了米汤进了草窑,母驴已经站起来了,像卸了啥负担一样,显得轻松了好多。小驴驹子卧在一旁,身上湿湿的,一双明亮眼睛懵懂地望着我们,显得可爱极了。母驴不时地回头看看驴驹子,眼里头有几分惊惧和诧异,似乎没有一点儿当妈妈的兴奋和喜悦。

父亲同二爷在圈里另笼了一堆火,慢慢地烘烤驴驹子,没有烤多久驴驹子竟挣扎着站起来了。

“条子真好,腰腿长,俊朗得很,能长成大驴呢!”二爷点了一锅烟松了一口气。

“这倒是咋回事,还不足月呢,不足月呢?”父亲的神情严峻极了。最忧心的是母亲,她用小勺子舀了米汤一点一点地给驴驹子耐心地喂,像喂一个断了奶的孩子。

母驴下了驹子后迟迟没有奶,显得十分虚弱,它不时地回头,望望我们一家人,眼里头满是无助与失落。有时它低下头来舔一下小驴驹子的头的背,神情是那么温和安详。母亲只能给驴驹子灌米汤喝。驴驹子满月后,一有空,我就会将驴驹子从窑里推出来晒太阳。刚开始,它在院子里偶尔后腿胶在一起做个撒欢的样子,让人心疼又欢喜。慢慢地,我发现它动不动就闭了眼睛打盹,精神一天不如一天了。

这天晚上,我又一次听到了鸱雀的怪叫声,又一次被这种带着血光刀片一样凌厉的叫声惊醒了。

这只晦气的鸟儿,在崖头接连叫了好几个晚上。

大约又过了半个月,这天中午,天色有些阴沉,头顶的太阳像个假的,颜色有点儿发黄,照在地面上一点儿热度也没有,村子刮着一阵一阵儿的秋风,将庄稼秸杆、树叶子、鸡毛、烂塑料纸吹得到处到是。我和弟弟放学回来,发现驴驹子倒在了墙角,四蹄蜷缩着。我心内一惊,跑了上去,发现驴驹子闭着眼静静地睡着,伸手一推发现它的小身子已经僵硬,一点儿体温都没有了,难过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弟弟抱着驴驹子的脖子忍不住失声痛哭。母亲从沟里洗衣服上来,见此情景也流下了伤心的眼泪。我想将弟弟拉开,可他死死地抱着驴驹子的脖子不愿放手。母驴静静地卧在圈里头,不吃也不喝,目光呆呆地,像变了另一个模样。

晚上,父亲叫来了菊子爸和小叔,他们三个人一起抬着驴驹子,慢慢地出了凉风嘴,将小驴驹扔下了野狐沟的无底洞。菊子爸瘸着一只腿,与小叔用一根棍子抬着驴驹子,父亲神情黯然地走在后面,他们三个人谁也不说话。

多少年以后,我常常梦见驴驹子,修长的腰身,灰白色的毛,高高地扬起头,清秀的面孔,在村头的土路上撒着欢儿,在春天的山洼里快乐的奔跑。

母驴好几天不吃不喝,眼里是无尽的哀伤与苦痛,它用沉默的方式表达它的哀痛,可是,我却恍惚听到了满世界此起彼伏的都是母驴悲愤的嘶鸣,这让我又一次想到了同样有失子之痛的老支书。在梦里,我看到了老支书与我家的母驴相拥而泣,他们相互安慰情同手足。他们都瘦成了一张纸,在无人的夜晚,我看到母驴驼着老支书,乘风悄然地飞上了天空,他们飞过四场坟,飞下紫金洼,飞过细柳河,飞过连绵的大山,消失在天边那无尽的黑暗中了。

经历过一次生育与失去孩子的痛苦后,母驴一下子老了,再也没有发过情,似乎对未来彻底地绝望了,整天无精打采的样子,日渐消瘦了下来。我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父亲情绪异常低沉,他对母亲幽幽地说:“趁母驴还没有病倒前,把它卖了,再添点钱买一头牛吧!”父亲的话音刚落,全家人都陷入了巨大的沉默。天上繁星点点,月牙儿乌云中时隐时现。我们一家人坐在黑暗中,谁也不说一句话。每一个人都希望母驴能好起来,恢复往日的精神头儿,可现实比冰窖还让人感到心寒。

父亲决定要卖驴的时候,我觉得母驴是不愿意离开我们家的,它的目光迷离又凄切,眼角永远有两行湿湿的泪痕。每每我们给它喂草的时候,它总是不住地用头蹭我们的胳膊,仿佛向我们在作最后的告别。临出门前,我抱着母驴的脖子哭了,母亲也暗暗地抹眼泪。我求父亲:“爸,不卖驴行吗?爸,求你了,不要卖,他像咱家的一口人一样,它给咱们家辛苦了这么多年,你忘了,它还救过我们俩的命呢!”

弟弟也哭着不愿让父亲卖驴,他端着一筛子嫩苜蓿追出门想让母驴临走前再吃一口,可母驴一口都不愿吃。

父亲低着头,沉默不语,他的脸色异常难看。最后,他安慰我们:“我拉出去散散心,不一定要卖,我也舍不得呢!”

驴在出门前,用嘴唇拱了拱我和弟弟的肩膀,乖乖地跟着父亲走了。晚上,父亲手中只拿着缰绳回来了。

我与弟弟又一次哭了,母驴不知道它走向了谁家,走到了哪里?山路上还有母驴挂车驼麦时的蹄印儿呢,水沟泉边还有它拉的粪蛋儿呢!地里都有它流的汗水,草窑里还留有它周身的气味……怎么能说走就走了呢?

很多个夜晚,我总能听见母驴在院棚里伸长了脖子昂昂地嘶鸣。每次经过梨树湾,我总能想起母驴和菊子家的牛并排吃草的情景。站在崖头向凉风嘴头,我总能看到母驴顺从地跟在父亲的身后,不时地在山路上回头望我们家的那几眼窑洞,回望着它生活了四五年的这个家。它的眼角挂着两行湿湿的泪痕,我的心里头充满了无尽的哀伤……

我盼着有一天,在一个陌生的地头,或一个陌生的人家碰见它,我想等自己长大了,一定要把母驴重新买回家,不让它干一顶点儿活,我们兄弟俩给它养老送终。

28、成熟

穿过浓重的雾霭,在我生命中最为酷热的那个夏天,一个来自上海的女人突然间走进了青草塬,走进了我的情感世界。

现在看来,在那之前,我的身体和意识处于一种麻木与混沌的状态。关于青草塬男女之间的苟且野合以及庄稼地里的种种风流,甚至是因生育的恐慌而产生的扒灰乱伦,我总认为那是青草塬恒古以来的淫邪之气在作怪,而我对于女性身体的懵懂认识与梦中的亲近,仅仅说明我精神的孤单以及对未知世界的向往。

慧儿姑姑,这位年轻漂亮的上海女人,她的降临,让青草塬突然显得荒凉贫穷,显得古老陈腐。看得出,她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万种风情,让那么多的人无端地产生了自卑的情绪。女人们一个个自惭形秽,就连村子里最漂亮的女人菊子妈也突然黯然失色。许多男人只能远远地眺望,目光躲躲闪闪,罪恶的念头蛇一样在身体里左冲右突。男人们的精神时而勃发,时而萎靡,就连少年的我也处于一种莫名的亢奋状态。我的身体在对她的幻想中芝麻开门一样突然间打开了,身体内部沉睡的那个叫着性欲的东西一瞬间就被唤醒了,这种幻梦情景远不止于淫邪那样偏颇与简单。

我无法忘记生命中的第一次梦遗,深夜里我对这个上海的女人产生了欲仙欲死的幻想,我的身体在烈火中煎熬,在不断膨胀突然发生了爆炸,随着那一股凉爽的物质喷薄而出,我感到身体内部变得空旷无比,我顿然意识到自己长大了。我从梦中逃了出来,内心充满了恐慌与幸福混杂的奇妙感觉。

村口时常聚集着几只无所事事的狗,它们见了生人往往叫嚷成一片,若是恰逢一位衣衫褴褛的乞丐,它们的气焰则甚嚣尘上,进而会群起而攻之。慧儿姑姑进村的时候,所有的狗竟自觉退僻三舍,站在路的两边摇尾观望,这颇让人费解。我想,上海女人除了她的美丽的外表之外,她的身上头发上那股令人魂飞魄散的香水味儿,足以让这群没有见过世面的狗变成白痴。在她进入村口的那一刻,村庄的气息顿时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一时,碾麦场的懒人摊,双龙泉的泉边上,紫金洼、骆驼项,七硷洼……只要有两个人碰一起,他们总会环顾左右而言他,不自觉地会说到上海,说到慧儿的姑姑。就算是一个人独独地走路,心里头想着想着就不由得想到上海,想到这个美丽的上海女人。这个女人变幻着各种形态,有时媚笑,有时招手,有时裙裾飘飘,有时赤身裸体……这些令人神魂颠倒的形象在人们的心里头不断发酵,有的人因此晕晕乎乎,胡言乱语;有些人心里酸溜溜的,忍不住指桑骂槐;很多男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淫邪的念头,他们几乎丧失理智与伦理,无耻地意淫着这个美丽的上海女人。

青草塬从来没有这样躁动不安过,很多人像地震前的老鼠纷纷跑出家门,在村子里来回蹿动,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很快,慧儿家就取代了原先大队部,成了青草塬的生活中心。慧儿家的院子里从早到晚晾晒着一些花花绿绿锦带罗裙,胸罩、三角短裤,许多男人像丢了魂一样,他们的心随着那些迎风飘荡衣服而动荡个不停。

在众人期盼中,仙女终于走出了慧儿家,让大家有幸目睹了她的惊世芳容,她表情温柔,眼神清澈,白皙的皮肤水晶透明,在太阳下闪着迷人的光彩。她的发型波浪滚滚,有一种柔软的动感,与村子里女人们的直发有天壤之别。她的身体丰腴阿娜黄线流畅,肉色的丝袜映衬出细细的体毛,短裙下隐约浑圆的臀部,闪着银光的胸呈现出一个深深的沟影,让我不由得想到电影里的那些女特务。她紧紧地挽着一个瘦弱男人的胳膊,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从西头走到东头,她那柔软的腰肢一闪一闪,闪出了青草塬女们人从未体验过的迷人风韵。看得出,她对村子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这种好奇与村子里人对她的好奇势均力敌。

当她经过我的身边时,我红着脸低下了头,心跳得嘭嘭直响。等她走过后,我突然闻到了一种沁人心脾香水味儿。那一刻,我的身体像太阳下的豆荚,发出剧烈的炸裂声。

早上,福换担着水桶下沟去挑水,不过节不过年的,他竟然穿了一身崭新的衣服,头发洗得湿片片(pia)的,耳后根还有未擦干净的香皂的白沫儿,那架式是要去相亲的样子。

中午,懒人摊聚了好多的人,虎明的爷爷,这个活得不知岁数的老人,兴致勃勃地在给一堆人讲上海窑姐的风流轶事,所有的人半张着嘴,一脸暧昧,每个人心里头都装进了一个香喷喷的上海窑姐。

天热得像着了火,一股一股的热浪撩得人浑身发痒。柳树下,六斤和狗子光着背在下方,六斤折着蒿杆子,狗子掰了土疙瘩,他们有些心不在焉。看得出,他们的心思也在上海窑姐身上。我感到很多人都能闻到这种香喷喷的味儿了,我的鼻子却失去了臭觉,这让我气馁、失落与沮丧。

我试着闭上眼睛仔细呼吸体味,突然闻到了一股雪花膏的味儿,我睁开眼,发现秀莲脸上涂了厚厚的雪花膏走了过去,她的样子显得更蠢笨了。

二娃斜着身子从慧儿家的崖背上走了过来,不知何故气急败坏的样子,嘴里不知骂着谁。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上,有一只蝉在哇呜哇呜不停地叫,也有些气急败坏。

王大夫从胡同里走过来了,看到慧儿姑姑两口子,竟高声地同他们打招呼:“两个洋人来了么!这里到处是土,不要把两位衣服弄脏了呀!”

“侬好,侬好啦!阿拉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啦!呵呵,呵呵!”慧儿姑姑与姑父回应着王大夫,一边往前走。

“我们这地方穷么?”

“个俄……”

“大上海的医生像不像我这样子?”

“阿拉……”

“我给群众看病去了,一天到晚地上班,忙呀!”

“艾俄……啊里……捏里……”

王大夫背着一个印有红十字的棕色医药箱,穿着白大褂,一边洋腔怪调地问,一边抬起右手扶一下银白色的眼镜。

慧儿姑姑两口子出了胡同口,迎面碰上了胡义贵,胡义贵看了一眼慧儿姑姑,脸刷地就红了,低下头走过去了,他的步子显得十分惊慌,光脚穿了一双新鞋。

我不由自主地跟在慧儿姑姑的后面,到老支书家的崖背上时,慧儿姑姑竟扭头看了我一眼,正好与我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我立刻又低下了头,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晚上,村子里放电映,慧儿姑姑站在人群中,放影机的光束刚好从她的头顶掠过,旁边是慧儿妈、秀莲、慧儿、小水……她们众星捧月般地围着慧儿姑姑。明月当空,夜色清凉,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拉在两棵树之间的银幕。人群中是一种未从有过的安静,要是在以前,电影场里总有人挤来挤去、吵吵嚷嚷的一片混乱,谁踩了谁的脚啦,谁趁乱摸了女人的奶,谁挡了谁的视线,谁家娃娃尿裤子了,谁丢了几毛钱啦……要多乱就有多乱。

银幕上放映的是电影《少林寺》,我的灵魂轻而易举地被这一方银幕吸了进去,鬼使神差地附在小和尚觉远的身上。我变得是那么英勇,那么神气,在草地上舞枪弄棒不停地翻着跟头。我看到了美丽的牧羊姑娘,那分明是我心爱的菊子,手捧杏花微笑的菊子,溪边的漫步的菊子,眼神忧怨、性情温和的菊子。那是对未来充满向望、对爱情忠贞不渝的菊子。她怀里还抱着一只小羊羔,沿着小溪一边走一边唱:

“日出蒿山坳,晨钟惊飞鸟,林间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

我看到了她那饱含深情的目光,突然又觉得它不是菊子,而是慧儿的姑姑。在换片的当儿,我的灵魂从电影里收了回来,我在人堆里找了找,没找到菊子,又挤出人群又找了找,还是没有找到,心里头无端地涌上了一股孤寂与悲凉。当我再次挤进了人群时,无意发现黑娃的手与慧儿的手紧紧地拉在一起,心里头泛上了一种难言的酸楚感。黑娃个头一下子蹿得老高,差不多像一个大人了。

我老是控制不住自己,一闭上眼睛,满脑子就是慧儿的姑姑,她的白皙的脸,大大的黑眼睛,鼻梁上的墨镜,隐约可以看到大腿根的短裙,紫色的高跟凉鞋。她一次次地来到我的梦中,有一次,我们竟手拉着手走进了茂密的高梁丛中,她顺从而又安静地躺在一大片青绿色的高粱杆上,我俯在她的身上,看着她的白皙的脸、红红的嘴唇,毛毛的大眼睛,以及闪着温柔之光的乳沟,激动得浑身发抖。我没有想到我们竟走进了电影《红高粱》。后来,我还梦到我们两个人在一口深井里,满身满脸都是泥,慧儿姑姑变成了《老井》中的巧英,而我又成了旺泉子,我死死地抱住慧儿姑姑,越抱越紧,突然,身体里射出了一股凉爽的物质……

从梦中醒来,我摸摸那一团湿乎乎粘乎乎的东西,想想梦中的情景,心里头就有些愧疚,深感对不起菊子。我想,要是与一个女人过一辈子的话,我只能选择菊子,只有菊子愿意跟我过一辈子,至于慧儿姑姑这样的女人,是属于另外一个世界。

中午,黑娃鬼影一般地窜上崖头,一闪身躲在慧儿家的麦草垛后,他先是学了几声难听狗叫声,不一会儿,慧儿就从大门里扭着屁股出来了。我有些好奇就跟了过去,到垛后,发现黑娃正在给慧儿的口袋里装杏子。慧儿看见我脸刷地就红了,黑娃没理会继续往慧儿的口袋里塞杏子,他的胸脯上有树皮蹭伤的红印儿,一道道的红血丝丝。

“七硷洼的杏子,给姑姑吃,多装些!”黑娃说。

“够了,够了,黑娃哥——”慧儿声音嗲嗲的。

这时,我意外的发现了慧儿手腕上戴着一块手表,明晃晃的,黑色的表带、银白的掺扣,心里头格登了一下,我揣测这是黑娃几年前抢走的我那只表。

“慧儿,我看一下你的手表行不行?”我问慧儿。

慧儿看了一眼黑娃,有些不知所措,黑娃连忙说:“看啥看,有啥好看的么,姑姑给慧儿从上海买回来的么!”黑娃的神色有些紧张。

慧儿显得很不耐烦说:“快走吧,一边去……”

我有些生气,转身走了两步,回头看见慧儿给了黑娃几颗大白兔奶糖,黑娃扬起了手中的奶糖朝我得意地晃了一下。

没几天,村子里就弥漫起另一种味儿了,这就是大白兔奶糖的味儿。慧儿的堂弟妹以及邻居家的孩子手里头,都出乎意料地出现了大白兔奶糖。说心里话,我也想拥有一颗大白兔奶糖,也想尝一尝,或凑近鼻子闻一下。看到菊子却不为所动,就有些惭愧。黑娃时不时地拿出几个大白兔奶糖,像个暴发户一样在我的面前无休止地炫耀,他将黑糊糊的糖纸打开,舔一下又小心地包了起来。大白兔奶糖的味道是那么香甜,让不争气的我直咽口水。

我希望得到一颗大白兔奶糖,想用自己的纸烟盒(烟标)同黑娃换一颗。我积攒了好多纸烟盒,有大前门、兰州、黄金叶、大雁塔,当然更多的是羊群,好多的烟标都是我在路上捡的。要是能有一颗大白兔奶糖,我第一时间要拿给菊子吃。

我没有搞到一颗大白兔奶糖,我只是去了一趟七硷洼,我一边走一边注意那眼传说中住着蛇精的黑洞,我感到有森森的寒气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这让我有些胆怯,我想到了晚上的那个令人脸红心跳的梦,想到了可怜的菊子,看看那些挂在枝头让人馋涎欲滴的杏子,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毫不畏惧地爬了上了七硷洼。爬上了一棵杏树,我越摘越兴奋,一颗颗黄熟的杏子在枝头不断地引诱着我向前走,我竟然忘记了危险。突然,一脚踩空,摔下了树……

我是瘸着腿将杏子送给了菊子。

菊子见我狼狈的样,心疼地说:“你不要命了!敢去七硷洼?腿要不要紧?”

我将所有的杏子全部给了菊子,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七硷洼的杏子与别处的杏子味道有何不同?

没过多少天,慧儿的姑姑就悄无声息地回上海去了,好些天村子里的人才知道这个消息。

慧儿姑姑走后,慧儿剪短了头发,耳朵上扎了洞眼,左右穿了两根鸡毛,她光着腿穿了件裙子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头昂得高高的,像一只骄傲的芦花鸡。

我虽然不喜欢慧儿,但我不会去骂她,也不会因为大白兔奶糖的害处而骂慧儿的姑姑。相反,我还是忘不掉慧儿的姑姑,总是会梦到她,梦见了她短裙下白生生的大腿,以及她紫色的高跟凉鞋,那只鞋子像只松鼠到处乱窜,让我扑来抢去老是抓不住……

很快,我同菊子、慧儿、还有黑娃一同上完了小学,黑娃起先比我高两级,不知是因为学习不好,还是为了和慧儿坐一起而留了级。我与菊子顺利地考上了初中,而慧儿与黑娃却双双落榜,这一切就像商量好了一样。

没多久,慧儿悄然走出了青草塬,过了好久我们才知道她去了上海,这让我一时怅然若失。一想到上海,我就不由得会想起了慧儿的姑姑,想起了她波浪形的发型,她的丝袜、墨镜、短裙、高跟鞋,我想象不出慧儿与这些东西的关系,又仿佛明白了什么,明白这些东西诱惑了慧儿。最后,我竟然想到了上海窑姐这四个字,这让我对慧儿的命运有了隐隐的担心。

这年冬天,部队来乡里征兵,黑娃报名后顺利地通过了体检。起先听说征的是去上海的兵,没想接兵的车走的时候,黑娃才知道临时把他进行了调换,让他去了内蒙,他当时就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污水嘴提着个挎包,里头全是黑娃的东西,见黑娃这个样子也慌得忘了给,他以为黑娃舍不得离开家,后悔了。

实际上,只有我知道黑娃为啥而哭。

29、报复

慧儿姑姑、慧儿、黑娃以及菊子爸先后都走出了村子。

那段日子,我常常站在村子的边上,形单影只地眺望外面的世界,我无法想象上海、内蒙以及新疆,无法想象他们去了怎样的一个世界,他们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我对村子里的一切已经厌烦极了,一阵风一层土,一天就过去了。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变得苍白之极,几乎要被灰尘掩埋了。

这天早上,天刚麻麻亮,一声尖锐的哭喊声如晴天霹雳,惊醒了全村的人。在鸡鸣狗吠中,人们纷纷跑出了家门。我惊得坐了起来,听出这是菊子妈的哭声。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菊子家遭了狼,或者她家的窑掌子坍塌了下来。我想到了菊子和向阳,眼前腾起一片血雾。

我连忙穿上衣服随父亲跑出了门。

外面的空气凉飕飕的,天阴得厉害,整个村子像扣了一口大铁锅。菊子妈头发纷乱,衣衫不整、哭天抢地的样子,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咬着一声,一声跟丢了一声。难以相信,她突然之间会变成一个疯子!她的上身穿着件蓝布衫儿,钮子都没有扣,下身只穿件灰色的秋裤,膝盖处还补了一片蓝色的补丁,裤子一绺一绺的尿泥印儿。她捂着心口,疯狂地向崖边扑,像要寻短见,或者要找什么人拼命一样。菊子头发散乱,一脸的恐惧,拼命地拖着她。

母亲同几个女人七手八脚地拉住了菊子妈。

“天打五雷轰呀,天打五雷轰——” 菊子妈挣扎着。

老支书从沟老里也跑了过来,手里头也提着一根棒子。看到菊子妈这副景象,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就问旁边已经吓傻了的向阳:

“向阳,你妈咋了么?”

“我家的牛,我家的牛死了!”向阳抹了一把眼泪说。

“咋死的啊,在哪儿?”老支书抬高声音问。

“圈里头呢,昨夜也好好的么!”

人群里你一言我一语,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在人群中看了一圈,没有发现队长胡义贵。

几个女人强行将菊子妈弄回了家,关了门换衣服。父亲与桶圈、小叔、福换、等娃几个人合力从草窑里将牛抬到院子里,菊子家的牛又肥又大,这与菊子平时的辛苦喂养分不开。牛四条腿僵直地伸展着,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肚子鼓得老高,眼睛瞪得铜铃一般,鼻尖儿白白的亮亮的,嘴里还流着白沫。

老支书脸阴沉得厉害,蹲下身子,下意识地在牛眼前晃了晃手。接着猛地起身,振臂一呼:

“走,去大队部挂电话报案!驴日下的么,有人下毒呀!”

一大帮子人都跟在支书身后,个个群情激愤,脚步踏得路面咚咚响。

太阳很快就升了起来,朝霞将一抹红光铺撒了下来,青草塬氤氲着一种凄切的气息,愤怒在每个人的心里头急剧发酵。有人咬牙切齿,开始日娘捣老子的咒骂:

“牛是庄家人的半个儿,这是害人命么!”

“这人心毒得很呀,祖坟里头埋下畜牲了么!”

“我X他妈呀,我X他奶奶呀,我X他八辈祖宗呀!”

……

人群浩浩荡荡一直往大队部走去。

大队部的门锁起了锈,支书开了半天才将门打,一打开门,一股浓重的尘土味就扑出来了。

“包产到户好呀,没组织没纪律了么,这大队部也快成了山神庙了么!”支书气得大骂。

办公桌上有一部黑色的手摇电话,老支书使劲地摇了摇,话筒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便气得又骂:“我儿的这气断了么!这成啥世道了么!”

“那咋办呢?”福换着急地问。

“咋不再来一场运动呀!有阶级敌人了么!”等娃在人群里大声地说。

老支书挥了一下右手:“福换,你同等娃一搭去乡派出所报案,我这给你写个证明!”说着就从抽屉里找纸和笔,半天没找到,最后等娃从王大夫处拿来了一支钢笔和两张空白处方单。老支书在人群是扫了几眼,发现没有根根叔,只好自己动手写,手有些抖,字写得歪歪扭扭。写完介绍信,在抽屉里找到了公章,哈了哈气,双手使劲地摁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红印儿。

人群里一阵骚动,福换兴奋不已,像接受了一项神圣的使命一样,吐了一口痰,大声地骂:“多少年没运动了,沟子松的很呀,运动呀,再运动一次么,革了这狗日的阶级敌人的命……”

菊子妈哭闹个不停,执拗地不愿换衣服,她的嗓子已经哭哑了,挣扎着还要出去寻仇。母亲见我回来,急忙说:

“石头,快,快去,快去叫你大夫爷来看看!”

王大夫进厨窑后,见菊子妈一副疯癫的样子,表情凝重了起来,严肃地说:“秀莲你和跟怀媳妇留下,其他的人出去,我先做一下检查!”

女人们一个个地出来了,窑里面的气氛一下子显得神秘和紧张了起来。

接着听得里面一阵挣扎和哭喊。后来,王大夫给菊子妈打了一针,又让秀莲与跟怀媳妇给菊子妈穿上裤子:“没事了,睡一觉就好了!”

推门出来的时候,王大夫看到了门口的菊子,愣了一下。菊子泪痕点点,显得楚楚动人。

王大夫说:“菊子,不要紧的么,我已经给你妈打了针,睡一觉再吃点药就没事了么。”说着顺手给了菊子一包药。菊子接过药,给王大夫鞠了个躬。

后晌时,福换与等娃带着两位警察进了村,他们神情庄严地来到了菊子家。一时,院子里又围了好多人,福换、等娃、老支书,个个红光满面,脸上洋溢着难以言表的激动与兴奋。看了看牛,对饲草做了认真研究,然后,兴冲冲地又去了饲草地。在饲草地大家发现了一串很大很深的脚印。我一看那脚印就证实了自己的想法,那脚印肯定是胡义贵的。

我很想对警察说,这脚印是胡义贵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双喷着火的眼睛、一把磨得铮亮的镰刀,顿时就胆怯了。我想,一旦自己把这个秘密说出来,胡义贵就有可能被关进监狱,也许会被枪毙。要是公家把胡义贵枪毙了,于是,就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从饲草地里出来,围观的人骂声四起,仿佛在比赛谁骂得最恶毒,那样子是谁骂的最恶毒,这事就与谁没有关系。

等娃说:“村子里有阶级敌人了么!咋不再来一场运动呢?”

支书瞪了等娃一眼,两个警察脸板得平平的,啥也没说,等娃就咬了一下嘴唇不作声了。

女人们在地畔也小声地议论,母亲边叹息边抹眼泪。老毛球家的女人说:“人越穷就越倒霉么!唉,天老爷呀!”

我确信,一定是队长胡义贵报复了菊子妈。

好几次,我看见胡义贵在菊子妈的背后牙齿咬得格格响,我觉得他会做出啥伤天害理的事,几次想找菊子说这件事,但话一到嘴边又不知该怎么说。

在被菊子妈拒绝的那段日子里,胡义贵生了一种怪病,常常喷嚏连天,鼻尖红红的,在面部中央十分醒目。我一遍遍地回想麦田与玉米地中他与菊子妈的事,当我想起了他像一条狗那样如痴如醉地在嗅闻菊子妈下体时,突然明白,胡义贵的鼻子一定对这个气味上了瘾。

在懒人摊,老支书问二娃:“瓜子,是不是你在菊子家饲草里下的毒?”

“嘿嘿嘿——就是我下的么,我想吃牛肉了么,我要把全村子里的牛全毒死呢!”

胡义贵在人群中,接过支书的话头说:“支书不过是问问么?就是这瓜子下的毒,公家还能把他怎么了?”

福换接过话又说:“我儿的有阶级敌人么,来一场运动呀,快来运动呀,来了运动我就不信把坏种种子整不出来!”

胡义贵说:“来运动你喝风屙屁呀,包产到户的好日子,你才过了几天就烧得不行了?”

“我过得啥好日子呢!至今不知女人是个啥滋味。”福换似乎有些动情。

“胡义贵,毒死牛,吃牛肉,喝烧酒……”二娃胡言乱语地说了一句就离开了懒人堆。胡义贵的脸刷地红了,咬牙切齿地说:“呀,呀呀呀,咋把这瓜子不死呀!”

菊子妈疯了后,整天在村子里高声咒骂:“天打五雷轰,天打五雷轰呀!”任别人怎样都问不出一句其他的话来。

经受了这么一场变故,似乎是一夜之间,菊子就长大了,说起话来,做起事来,完全成了一个大人的样子。做饭洗衣,照顾妈妈与弟弟,去别人家借钱,找王大夫赊药……看得出,菊子把所有的苦与恨都埋在了心里,她咬着牙支撑着这个家。

我幻想着同菊子一起读初中,读高中,读大学,最后一起回到村子里教学,领着国家工资,过一种人人羡慕的幸福生活,可现实毕竟不是梦想。菊子决定退学的时候,把自己用了多年的一支钢笔给了我:

“你好好念书!将来上大学,离开咱这个土窝窝!”

“菊子,我一辈子就只想帮你!与你在一搭过……”我声音有点哽咽。

菊子听了我的话,把手中的钢笔塞给我就转身跑开了,边跑边用袖子抹眼泪。

望着菊子的瘦削背影,我的心里头五味杂陈,万千言语难以倾诉。我多么想抱住菊子哭一场啊!苦命的菊子,我愿意一辈子守护着你,不愿意让你受一点点苦,一点点累……

菊子妈三天两头地发病,动不动就一个人跑出门,衣衫不整地站在碾麦场上骂人。这天,她跑到了骆驼项,碰上了福换,福换说:“嫂子,你做啥呢?”

“我找牛呢,牛跑骆驼项了么?”

福换见四下无人,就对菊子妈说:“嫂子,牛在盖塄下边的那窑窝子里,我带你去看!”说着便急急地放下了背篓,裆下忽地鼓了起来。

菊子妈笑着说:“寻着了,终于寻着了,我儿的,跑啥呢么!”

福换把菊子妈忙忙地往窑窝子里引,到窑窝边时,一下子就把菊子妈抱了起来,菊子妈急得骂了起来:“天打五雷轰呀,天打五雷轰——”四肢挣扎着,乱踢乱咬,鞋子也掉了,福换一时有些害怕,便松开了手。

30、震恸

在很长一段日子里,青草塬变得寂静而沉默。人们陷入了深沉的思考与忏悔之中。憾人心魄的悲剧让人不寒而栗,在强大的命运面前,除了顺从人还能做些什么?

不能生养的秀莲无奈之下抱养了一个女娃,没想只过了一年竟开了怀,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来。秀莲的孩子军军过满月时,诺大的院子挤满了人,很多男人竟不请自到,看得出,他们一个个心怀鬼胎,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都想亲眼看一看秀莲的儿子,他们的目光在孩子的小脸上急切地逡巡着,内心快速地进行判断与分析。看来看去,孩子还是像桶圈,尤其那象征着强大的遗传基因的青蛙嘴足以说明了一切。男人们都松了口气,他们大声地嚷嚷着要喝酒,像财大气粗的老板支使小二一样支使着桶圈,甚至借着酒劲日娘捣老子的骂着桶圈,桶圈乐得合不笼嘴,咧着嘴一个劲地给大家递烟敬酒。桶圈爸也醉意朦胧地靠在墙角,一口一口的抽烟。秀莲头上裹着一方头巾,面色潮红,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幸福与羞涩,仿佛回到了她刚嫁过来时的那段美丽时光。

年逾五十膝下无子的老支书,为解失子之痛,将不满十七岁的大侄子福怀过继过来。在儿子夭折后的那段日子里,老支书瘦得屁股都变得尖尖的,旋脸胡须像一堆荒草,灰白的头发散发着衰老的气息。正当大家担心老支书没有多少时日的时候,没想福怀一到他家,一口一个爸,一口一个爸,叫得让他心热眼红,突然把他的魂叫了回来,给他那将熄的生命灯火又添上了油,让他那倒塌的精神又重新矗立了起来。他放下多年来当支书时作派与架子,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实足的庄稼汉,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担土挑粪,拉架子车,锄锄割割……这简直难以想象。许多人认为老支书多年不劳动,一定将耕田种地、挑水担粪、割草碾麦扬场等等这些基本功都忘了。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老支书干起活来仍然那么老练,甚至比胡义贵还漂亮干练。在干旱最为严重的季节,牛羊赶到山洼里都吃不饱,更不用说人能割一背篓青草了。但老支书却不一样,他的镰快,手脚更快,每天总能收拾一背篓青草,神奇般地满载而归。他把自他家的牛喂得肚子滚圆,这让村子里人对老支书又一次产生了难以揭制的崇敬之情。此外,老支书一改往日暴戾的性情,变得平易热情。无论谁家婚嫁丧娶他主动去当总管;邻里之间有了纠纷,他总会主动上门解劝;对待大奶奶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不让大奶奶干重活,有时竟帮大奶奶烧火做饭。这些变化让越来越多的人原谅了他以前的种种不是,把曾经对他恐怕、憎恶的情绪很快就转变成了亲近与敬服,越来越多的人认为,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老支书永远是青草塬的主心骨。

老支书承包了村里的砖瓦窑,他从外地请来了师傅,对砖窑进行了修缮,废弃多年后又咕咚咕咚冒烟了。

大热的天,站在崖背上,总能看见老支书带着一帮年轻人,光着小腿在沟底下的砖瓦窑前忙碌着,一身泥一身汗,红胶泥砖瓦胚子码得整整齐齐。砖瓦窑点火后,一种硫黄的臭味冲淡了人们鼻息对尿臊味的记忆。

砖瓦窑像一个巨大的聚宝盆,源源不断地吐着红砖,一块块红砖像新生的婴儿,在太阳下闪着耀眼的光芒,远近买砖的人络绎不绝,青草塬获得了从未有过的生气。在强大的经济基础的支撑下,老支书重新建立起了一村之主的自信,他的腰板又直了起来,又一次抽起了大前门,戴上了玳瑁眼镜,穿上了呢子大衣。

老支书用另外的一种方式又一次征服了青草塬,征服了每一个人的心。村子里开始涌动着一股暗流,这里头包含着淡淡的忌妒、愤恨,包含着人们对命运和现实的不满,但没有一个人诅咒,没有一个人采取胡义贵一般的极端报复方式,更没有恶毒诅咒以及与生命生死攸关的伤害言语。他们顶多叹叹气,顶多脸上多了一份沮丧的神情。我想这种平静与顺从,都源于菊子妈,源于悲剧带给人们心底里的阴影。

这天,黎明时分,月亮刚从西边的七硷洼落下去,突然就有人喊叫了起来:“地震了!地震了!”

一时,女人娃娃的哭叫声、噼哩啪啦翻箱倒柜的声音,鸡扑楞着翅膀飞下了架,家畜着挣断了缰绳,连老鼠都跑得满院都是,整个村子一时乱得不可开交。窑底的铁锹镢头哗啦啦倒了下来,将我惊醒了过来。我与弟弟一骨碌爬了起来,提了衣服跳下炕便往门外跑,一边跑一边穿衣服。到院子里时,父亲与母亲也都跑出了院子。

“快,快往碾麦场里跑……”父亲惊慌地大声喊。

一家人很快就跑上了崖头,有些女人边跑边提裤子,来不及扣衣襟的奶头白生生地在胸前晃荡着;许多男人只穿着件裤头,光着背,腋下夹着被子,背上背着小孩,大家都惊慌地往碾麦场跑。福换光着身子,头顶着被子,边跑边狼一样的哭叫,仿佛家里已经死了人。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全村男女老少都逃到了碾麦场,有人头晕得站立不住,就扶了场边的树大口大口地喘气,有很多人都手拉着手,也东倒西歪的样子。余震已经过去了,大家觉得地震还在继续。我左看右看,没有看到菊子一家,心想可能还没有跑出家,于是,转身飞快地跑下了崖。跑进了菊子家的院子时,发现菊子妈不愿出去,坐在厨窑的炕上,拉着向阳不放:

“一家人死也要死在一起,跑到哪里都是一个死。还不如死在家里头算了!”

我怕再来余震将窑掌子震塌了,就同菊子一块硬是把菊子妈拉出了窑,到巷洞口时,果然又地震了,我和菊子有些站立不稳,这时,菊子家的厨窑掌子面轰——地一声塌了下来,砸塌了炕,一股炕灰从门里头扑了出来。菊子本能地尖叫了一声,一下子就瘫软在了地上,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了。好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顿时感到浑身发麻。我一边拉菊子,一边说:“快,快起来跑,巷洞震塌就出不去了!”这时,向阳还在愣神,仿佛是因为窑掌子塌了吓懵了,“向阳,快点跑!快点!”我对他喊,向阳转身就跑出了巷洞。院子里尘灰弥漫,我们两人搀扶着菊子妈出了巷道,一路跑上了崖头。

余震过后,天也大亮了,大家都陆续地回到自己的家,只剩下福换一个人还睡在碾麦场里,迟迟不敢回家。

地震过后,人人都有一种幸免于难的感觉,见了面变得亲热了起来,语气口吻显得亲切而真诚,相互关切地问:“家里没啥损伤吧?”

“没有就好,只要人在就好!”

地震对其他的人而言,仅仅是一场虚惊而已。村子里要说有损失的只有菊子一家,庆幸的是窑掌子面塌了下来只是砸塌了炕。

母亲催促着让我和父亲去菊子家帮帮忙:“孤儿寡母的,遇上这样的事,去给帮帮忙!”

我跟着父亲去了菊子家,看到菊子一个人在厨窑里往出扫土块,脸上衣服上到处是土,向阳与妈睡在草窑里的炕上,两个人都像傻了一样。菊子见我们进来,眼泪就哗地流了下来。父亲安慰了菊子,让她别怕。他将那窑掌子上掉下来的大土块砸小,我们俩一块块地搬了出了院子。清理完掌子面上掉下来的土块,父亲在院子里和了泥,从崖背上抬下了四块炕面子,又帮着菊子家重新盘了炕。掌子面掉下大土块后,虽有一个豁口,但安全了许多,看样子再也不会往下掉东西了。父亲帮着用泥糊了一下掌子面,糊掌子面的时候,菊子妈跟了进来,眼睛定定地看掌子面那个豁口,等糊完看不到裂缝的时候,菊子妈咧着嘴呵呵呵地笑了。

地震过后,乡上来了人,在老支书带领下一家家的进行调查了解,没几天,菊子家的宅基地首先批了,就在宅基地批下的那一刻,菊子与母亲抱在一起,悲喜交加,哭作一团,让人看了好不辛酸。接着住在塬边的人相继都批下了宅基地,包括老支书家的也批了。宅基地批下没多长时间,只有老支书一家动土修建,其他人家,顶多四面打起了土墙将宅基地围了起来,我家与菊子家只是象征性的在宅基地四角钉了四根木头橛。

没两个月,老支书家的四合院就修好了,漆红大门、灰色清水砖墙、脊兽、木构、石砌、砖雕……气派极了,尤其是精细传神的木雕,做成卷云的式样出挑,以及木构件上雕有花饰,其工艺巧夺天工让人惊叹。大门檐下匾额上的写着“耕读传家”四个隶书大字。进了大门,院子里用水泥铺了,中间用砖砌了一个圆形镂空的花池,上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两间,红砖灰瓦,玻璃窗户。老支书还买了许多的新式家俱,尤其让青草塬人眼前一亮是一台十九英寸的彩色电视机,那是青草塬第一台彩色电视机。后来,老支书还创造了很多的第一,第一家购买了拖拉机,第一家开起了磨坊和商店。

那一段时间,电视上正播《射雕英雄传》。每周末,我都等不急放学,一回到家,就急急地赶到老支书家看电视,我又一次被电视中那种美伦美奂的人物场景、以及侠仪精神所感动。后来,我在老支书家还看了《红楼梦》、《西游记》。在一束束彩色荧光的照射下,透过一个个泪水滂沱或笑逐颜开的脸庞,我又一次看到了深藏在人心底的真情与良善,看到了人世间的美好与光彩。

31、险恶

村子里不时还会闻到菊子妈的尿臊味,人们仿佛早已习惯甚至不闻其味,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是的,青草塬的世道人心不能指望一个女人,指望她的悲剧命运,指望她的疾病来对人进行警示教育,人毕竟是健忘的,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总是在自觉不自觉地修正着自己的痛苦记忆或者劣迹。

为了惩治胡义贵,我郑重其事地对菊子说:“尿湿了就快快洗了,去双龙泉远远地洗,另外,不要把尿湿的褥子晾在院子里,晾在太阳底下……”

菊子疑惑不解的样子,她不明白我的良苦用心,瞪着一双毛毛的大眼睛问:“咋了,你迷信啥呢?”

“你不要多问,听我的,菊子,真的,到时你就明白了!”

在我的催促与监督下,村子里的尿臊味明显得少了。胡义贵变得神态诡秘,精神恍惚,鼻子肿得老高,几乎要遮挡着视线了,他像一只发了情的公狗,不能自抑地满村子乱跑。他一会儿跑到野狐狗崖上的那个盖塄,一会儿又跑到曾让他快活过多次的玉米地,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

我对菊子说:“尽量让你妈呆在窑里头,门后把尿盆子放上,如果尿了就赶紧倒在茅坑里用土压了!”菊子听了我的话,将母亲锁在了窑里,不让出大门,不让上崖头。果然不出所料,胡义贵很快就病倒在炕上了,脸色发黑,胸闷气紧。

有人说胡义贵得了梦游症,有的人说是“鬼捣阳”,有人说是阎王派了无常鬼来勾他的魂了……

有一阵子,大约是无常鬼深夜奉命前来勾魂,胡义贵赖着不愿意上路,半夜里尖声地惊叫着。有一次,他半夜里被无常鬼勾出了门,直着身子一步步地向四场坟走去,未走到四场坟又弯头回家躺下睡着了。

村子里人小声地议论胡义贵病情,个个面露惧色。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无常鬼没有勾走胡义贵的命,却将他老婆的命勾走了。看来,无常鬼也会勾错人,无论是人还是神鬼,都有糊涂犯错的时候。

胡义贵老婆一天晚上喝农药死了,谁也不知道他老婆为啥要喝农药,有人说与胡义贵吵架了想不开寻了短见。

谁也不知道胡义贵老婆为啥要喝农药,为啥在半夜鬼使神差地将窗台上的半瓶罗果喝下了肚子。胡义贵的兄弟将胡义贵老婆拉到医院时,人已经停止了呼吸,因为疼痛五官都变了形。

娃说:“胡义贵不X他老婆么,他老婆就喝药了,他不X让我X么,我X闲着呢么!”

老婆死后,胡义贵躺在炕上奄奄一息,看样子也要死了。大约有一个月时间,他突然清了清嗓子,吐了一口浓痰从炕上起来了,精神焕发,那样子正像村子里议论的那样,他老婆替他死了,他躲过一劫,活了过来。

我却不这样认为,我想,一定是菊子妈的尿臊味救了他。菊子妈在窑里头待不住了,她的情绪变得异常暴躁,谁劝也不听,又是砸门,又是摔碗,没办法菊子只好让她出门了。菊子妈一出门,走着走着就尿了裤子。很快,村子里又一次飘浮起浓浓的尿臊味。

菊子妈出门为的是找修房打地基的石头,她看到了许多人家的宅基地中央都堆起了石头。菊子爸去新疆打工,是死是活,三四年没有一点音讯,也没有寄回来一分钱,但这并不影响菊子妈修房的念头。她的歇斯底里地到处挖石头,那样子只要有足够的石头,房子很快就能盖起来。

老支书家的房子像一座沉重的宫殿压在村子里每一个人的心头,不平的情绪时不时在每个人的胸腔里激荡,他们深刻地认识到了命运二字所现示的世实景象是一个什么样子。

前几年,大家都疯了一般地找金子。现在,很多人为打地基修房子,都疯了一般地找石头,每个人眼里头只有石头,一见到石头便两眼放光,那样子石头比馒头都重要得多了。有的人家男女老少齐动员,他们背上背篓,挑着笼担,拿着镢头铁锹,起早贪黑地挖石头。村子里又一次被挖得尘土飞扬,到处都是叮叮当当的声音,日夜让人不得安宁。没有多长时间,每一宗新批的庄基地中央,大大小小地都堆起了许多石头。一个又一个的石头堆,像八卦阵,让村子的气氛也变得严肃沉重了起来。

每天天不亮,菊子妈就拿了锄头去外面挖石头,不管刮风下雨,也不管太阳多毒,有时她连午饭也忘了吃。她顺着凉风嘴头一直走出山去,她来到梨树湾、翻过疙瘩梁,下到了林场,她几乎跑遍了村子里的每一条小路,每一座山、每一条沟。凡有石头的地方,她都去。常常为一块石头跟别人吵架。有人骂她疯子,她则充耳不闻;有人扬手做吓唬她的样子,她脸上毫无惧色。福换好几次都想引诱强迫菊子妈,一看到她裤子上尿泥,闻到一股股的尿臊味,加上曾领教过菊子妈不要命反抗的劲头儿,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胡义贵更是不放过任何机会,他跟踪在菊子妈的身后,帮着菊子妈挖石头,甚至是帮他背石头,伺机想亲近菊子妈,可是菊子妈不领他的情,只要她有非分之想,只要他稍一靠近她,便本能地将镢头举过头顶,只要胡义贵敢扑上来,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抡下来。实际上,从无常鬼手中侥幸捡回一条命的胡义贵,认真地思考了他的所作所为,也深深地为自己的罪过而忏悔,他一心想着同菊子妈在一起,哪怕菊子妈是一个疯子他也不嫌弃,多年前他就曾经对菊子妈说过,他爱菊子妈,一辈子都想跟他在一起,现在老婆死了,这种念头更加强烈了。可是,菊子妈虽然疯了,但她在心里头对胡义贵的仇恨没有死。无论胡义贵做什么,无论他怎样暗地里帮助她,不止一次地表白与忏悔,都无法打动菊子妈,都无法将她的心拉回来。她已经对男人失望透顶,她的一门心思地挖石头,完全沉浸在这种艰苦的劳动中了。有几回她来了月经,经血都流出了裤腿,她仍然不管不顾,继续到处挖石头,往宅基地里背。

很快,菊子家宅基地中央像别人家一样也堆了一大堆石头。

像收割季节一样,挖石头的运动慢慢消停了下来,最后就只剩下菊子妈一个人了,她还继续坚持着,还是那么充满激情地到处挖石头。别人家房子慢慢地修了起来,菊子妈呆呆地望上一会儿,就变得越发的急躁,除了挖石头她不知道还能干啥。

村子里的石头几乎被挖完了,菊子妈走很长的路到细柳河的河湾里去抱石头。河湾里的石头太多了,让她喜出望外,她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摸摸那个,对着这个说话,对着那个叹气,好像河湾里的石头是她养的鸡或猫一样。有的石头怎么用力都搬不动,她就气得指着吓唬斥骂,她搬起这个又看看那个,拿不定主意该抱走哪一块。有时她一整天都在河湾里给石头翻身,把一些石头集中在一起,像是捂惜的西瓜一样。有一次,她抱了一块石头慢慢地往山顶爬,不小心石头滑脱了,翻着跟头滚下了山沟。她无力地坐在山顶,骂了好一阵子,像骂一个不听话的孩子,骂完后又下沟将石头重新抱了回来。有一次石头脱了手竟砸伤了她的脚,她疼得倒在半坡上,半天起不来,胡义贵走上前来要扶菊子妈,可菊子妈忍着疼,怒目圆睁,不让胡义贵动她,口中一声声地喊着;天打五雷轰呀,天打五雷轰!

虽然菊子妈尽了最大的努力,可她家宅基地中央的石头堆好长时间还是不见长大,相反却一天比一天少了。那些石头似乎都长了腿在半夜偷偷地逃跑。菊子妈发现这一情况后,就将旧衣服撕成了布条条,把石头堆捆绑了起来,但这也阻止不了石头的逃跑。于是,她将家里的被子抱了来铺在石头上,晚上要躺在石头堆上睡觉。女人们一边叹气,一边帮菊子,可大家怎么拉,怎么劝,菊子妈就是不愿回家去睡。

在一个无人看守的晚上,所有的石头义无返顾绝情之极,集体逃跑了,逃得干干净净的,一块也没有留下。

第二天早上,菊子妈发现空荡荡的宅基地时,眼睛就直了,接着瘫软在地,她蜷着身子,在宅基地中央变成了一块大石头。她睡在宅基地中央,整整一天,一声也不吭,不吃也不喝。菊子望着空无一物的宅基地,一句话也没有说,一滴泪也没有流。

就在菊子家的石头集体逃跑的第二天,好多家的房地基呼呼呼扎了起来,包括二爷家、桶圈家、狗子家的……村子里比任何时候都感到沉闷,阴云下的青草塬,阵阵秋风中,弥漫着死一般的悲凉。大多数人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没有一个人议论菊子家丢石头这件事,就像没有人再议论菊子家的牛是怎么死的一样。似乎一切都过去了,已经可以心安理得地忘掉了。

32、孤独

我对青草塬琐碎的回忆,在无尽的黑暗中时隐时显,很久了,我几乎遗忘了老驴头,遗忘了这个腼腆的、一身白肉没有胡须的老光棍。

白条子那件事让他改掉了多年午睡的习惯,他每天中午都会守在水库的边上,有时候睡到半夜也会起来在水库边上巡逻几圈,他生怕再出个闪失。青草塬三年大旱期间,水库变成了臭淤泥滩,可他仍然习惯性地手执长把镰刀坐在水库的边上,他的眼中的水库仍碧波荡漾、深不见底,他恍惚看到白条子像一条鱼一样跃出水面,对着他做鬼脸。

有时候,他站在水库的边上,望着一早一晚下沟挑水的人,目光恍惚,有时候看到那些洗衣服的女人们,看到草地上晾晒的花花绿绿的衣服,就陷入奇妙的幻想之中。他喜欢女人,当他在夜晚,在月亮下看到自己白得发亮的胴体时,总恍惚认为自己是一个女人,甚至对男性的身体产生一种近乎迷狂的幻想。他常常在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女人,长着一对硕大的乳房,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在人群中扭来走去,他的内心升腾着一种幸福甜蜜的感觉,待他从幻觉中醒过来的时候,他又会陷入深深的恐惧与忧虑之中。

关于他同母猪的谣言曾经让他无地自容,在他卖掉那头可爱的母猪之后,陷入了难以排遣的孤独之中。有那么几天,他万念俱灰,曾想到一死了之,他在深夜里望着天上的星斗难以入眠。他感到自己是这个世界之外的人。他多么喜欢孩子,可他的长把镰刀将他武装成了一个魔鬼的样子。孩子们远远地躲着他,大人们都不愿意同他说一句话。最为让他痛苦的是,他竟然是那么地喜欢女人的衣服,那么地想做一个女人,他为此感到恐慌与无端的羞耻。

他半夜偷偷地回到了村子里的家,那两只落满灰尘的破窑洞,关起门来,一个人对着镜子照啊照,那是一面桃形面盘大镜子,镜子的边框是红色,背面是一个大大的红色的双喜字,他看到了镜子里有另外一个人,那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有一阵子,他从镜子里看到了好多人,他们不时地变换着模样,镜子里先是出现了老支书,再看时又变成了胡义贵,两个人不停地变换着,最后变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即像老支书,又像胡义贵,又感觉两个人都不像。他从恍惚中清醒了过来,再次看到了镜中的漂亮女人,笑吟吟地满脸媚态。他将一个粉红色的头巾围在了头上,在脖子里打了一个结,接着起身穿上从大队部偷来的大红色社火戏服,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新娘子的样子。这一切准备就绪后,他发现自己的嘴唇寡白寡白的,于是又拿了一片儿红纸抿了抿。他坐在窗前,将镜子端放在窗台上,他一会儿侧着左边脸照,一会儿侧着右边脸看,他翘着小拇指,不停地媚笑、媚笑,他乐此不疲地玩着男扮女妆的游戏。他从镜子里发现自己的亮光光的下巴上有几根胡子,便有些惊慌和气恼,于是就伸手去拔。他的指甲又尖又长,掐紧一根,猛地一揪就拔了一根,然后轻轻一吹吹落到了地上。接着拔另外一根,一根两根三根,拔啊拔,直拔得下巴渐渐地渗出了血。可胡子不拔则已,越拔则越多,密密麻麻地从下巴上,嘴唇上,两腮上长了出来。老驴头见状有些惊慌失措,于是就用身边的长把镰刀割草一般地割,割完嘴唇上面的,又割下巴的胡子。可胡子越割越多,怎么也割不完,那茂盛的胡子很快就遮住了视线,让他看不到镜子中的人了……

有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到底是男是女!无法理解自刁民为什么对男扮女妆这样痴迷。那年在装扮社火时,他扮演过穆桂英,当时根根叔给他化完妆,他穿上戏服后对着镜子的那一刻,突然神情大变,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扮演的女人竟如此漂亮迷人,甚至在那一刻,他的声音突然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他的脚步也轻了起来,连走路的姿态都有了女人的味道了。他穿着大红的戏服,头戴珠翠粼粼的凤冠,与扮演杨宗保的胡义贵一前一后走在人群中,引得好多人驻足观望。他听到了好多人的赞叹声,赞美他的美貌。

当我好不容易将老驴头从记忆深处拉出来的时候,我看到的竟然是他的死亡,这让我感到伤感。我难以想象,这个男人用死亡来换取了他的梦想,悲伤与恐惧的气息再一次笼罩了青草塬,老驴头像一个迷一样的让人难以猜解,他的生命又像是一个泡影,在风中兀自破裂飘散,甚至连曾经的彩色的幻影都无迹可寻。

那天中午,天热得像烧红的砖瓦窑,“妇科专家”王大夫坐在诊所里打盹,一抬眼发现好几只绿头苍蝇趴在白门帘子上,大得吓人,有几只还飞了进来,那吼声像天上的飞机一样。他感到纳闷,关了诊所的门绕着村子转了一圈,正好等娃与小叔从巷道里走了过来。

“你们两个看到绿头苍蝇了没有么?”王大夫问。

“呀,看到了么?咋那么大的苍蝇,没有死牲畜吧!”等娃也表示了他的诧异。

“我们去看看老驴头,好长日子不见面了,他是个光棍汉么!”

小叔与等娃一听,也都紧张了起来:“走,看一下去!”于是三个人便往老驴头家跑。老驴头家住得最为偏避,在村子最西头的崖壁下,周边也没邻居。快到老驴头家时,老远就闻到了一股腥臭味儿,恶心得三个人呜啊——呜啊直干呕。老驴头家的院子里、窗子上到处都是绿头苍蝇,三个人都紧张了起来。等娃便失声大喊:“出事了呀,老驴头出事了么,来人啊!”

很快,老支书,麦林、跟怀,福换、狗子……等人闻声跑了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伙娃娃,一个个白水黑汗的样子。老支书看了看,长出了一口气对王大夫说:

“四化,你赶紧到我家去拿些农药来,等娃你把喷雾器背来,先打上些农药,把苍蝇打一打,把这味道除一除!”

一时,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大家远远地观看院子里的动静:

“就是的,好多天没见老驴头了,他平时就不太来懒人摊摊么!”

“平时他都在水库边上住着么,说不准家里头死了狗!”

“不会是有人害了他吧!”

“谁会害他呢,一个老光棍要啥没啥的!”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猜度着,这时,王大夫与等娃很快就拿来了农药与喷雾器。等娃自告奋勇地冲进了老驴头家的院子里,像一个冲锋陷阵的战士,一边往里走,一边不停地压着喷雾器的压杆。绿头苍蝇受到了惊扰,纷纷而起,飞得满天都是,有的苍蝇直往人脸上撞,让人躲闪不及,有的直往人头发里钻,大多飞出墙外四散而逃,院子里、窗户上就死了一层。农药的味道暂时压住了腐臭味,绿头苍蝇散的差不多的时候,支书就让人推门,等娃推了几次都没有推开,看样子是从里面顶上了。支书说:“踏开算了么,踏——”

等娃闻声就跳起来蹬了一脚,门动了一下,却没有踏开。这时,小叔在一边说:“让我来,我来试一下!”

小叔走到门跟前,用手试着推了一推,然后用肩膀使劲一顶,一下子就顶开了。门刚一开,窑里头的苍蝇嗡地一声就喷涌了出来,像受惊扰了的蜂窝,黑压压的一大片,吓得大家都抱了头脸躲闪不及。

果然是老驴头出事子,看来老驴头死后已经好多天了。他平躺在炕上,鼻孔里,嘴巴里都生了蛆。让人想不通的是,他竟穿着社火戏服,头戴凤冠,打扮成穆桂英的样子,自己画了眉毛,用红纸把涂红了嘴唇,甚至他的内衣也是女人的,尤其还戴了一个青草塬女人从未见过的水粉色的胸罩……

有人说老驴头是饿死的,但他死后面缸里还有半缸面,这显然不可能,有人狡辩说是绝食而死,可他为什么要绝食呢?有人说他是鬼迷了心窍,要不怎么会穿女人的衣服呢?有人说他是服毒身亡,那安静的睡态不像是他杀,可他为什么要自杀,好端端刚过五十的人。

老驴头的死最终被归结于鬼,是村子里在闹鬼,大家认为一些冤死鬼魂飘浮在村子里,他们的灵魂得不到安息,他们必须像林冲梁山入伙一样,必须再索一条命来才肯入伙,这种不着边际的谣言十分可笑。那一段时间,恰巧麦林的奶奶与跟林的爷爷相继去世,村子里似到处都有流蹿的鬼魂,这让人们紧张极了,一家家地去请张阴阳刷扫攘治。

33、逃离

风调雨顺没两年,靠天吃饭的青草塬又一次遇上了大旱,七碱洼的叫蒿没有半尺高,稀稀拉拉的,比起多雨的年月那些齐人高扇在盖塄边的蒿子来,让人就有一年不如一年的悲叹。林场的杨槐林一棵棵细细得像小葱苗苗,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梨树湾剩下不到十八棵树,好几年都没有结果子了,每一棵树上多的是枯死的枝,零星的几片叶子在风中抖动。坳里的庄稼苗苗都干死火拉的,没有一点儿光泽和精神气,尤其是那玉米杆儿,一株株侏儒一般,拼尽了全力也却没能长高,让人看了徒发感叹。

村子里开始有好多人进城打工了,他们急急忙忙地出去寻找活路去了。我有些担心,担心村子里的年轻人、村子里的年轻男人都走光了,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村子,好像城里头有啥诱惑着他们,像身后有啥追赶着他们,抽打着他们,使他们不得不离开生养自己的村子。

暑假里,我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变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人,这让我感到羞愧。村子里变得空壳壳的,连小小咳嗽声都有了回音。我走到村口,平时有几只狗在哪里玩闹,现在连狗都觉得在村子里没啥意思了。地里头没有一个人在劳作,那阵势是扔下种了多年的地不管了,看得出,他们对庄稼地怀着复杂的感情,庄稼地欺骗过人,也报答过人,反反复复地。可现在,大家对它彻底地失去了信心,就像对天失去信心一样。

村口的远处有一架庵棚,庵棚破破烂烂,像个叫花子一样,只要大一点的风就会将它吹飞的,多少年来一直站在哪里。我很想睡到这架庵棚里去,想看看到底是啥东西在村子里作祟:

“难道村子里真的在闹鬼?”

“至少得记下每一个走出去的人的名字。”

无论每一个走出去的人将来变成什么大人物,或者客死他乡,他们都是青草塬的人,都是从青草塬走出去的呀。无论是荣耀还是耻辱,青草塬都是他们的故乡,青草塬都会接受他们,并会等他们回来。就算是一辈人死完了,就算是没有人叫得出他们的名字,但青草塬的山山水水记着他们,会领受他们对它的怀念。

“或者问问他们会到哪儿去,并顺便叮嘱一下别忘了回来!”

我希望每一个走出去的人,别像三拐子一样,一出门就忘了家,忘了家里的老婆孩子,忘了整个生他养他的村子。当然最主要的是,别忘了吃我和菊子的喜酒。我想自己和菊子迟早是要结婚的,我希望结婚那天,全村的人都在,都能喝我们的喜酒。

每天夜里我不敢睡得太死,可常常是不知不觉就睡死了,等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了,明显地感到村子里又少了人。整个村子变得越发寂静了,像只轻气球,轻飘飘的,连那鸡狗的叫声都如游丝般有气无力。

我想,也许大多数人是趁我睡着的时候溜走的,他们是有意地要躲开我,他们是想吃我和菊子的喜酒,但他们都拿不出礼当来,他们不愿两手空空地来吃我和菊子的喜酒,再穷的人也是有面子有尊严的。于是,他们只能选择偷偷地逃出村子,逃出我的视线和听觉,这多少让我感到伤心。

大多数人都是在天麻麻亮时走的,在人睡得最实最香的时候走的,不过,也有人是在晌午时分走的,趁人吃午饭或下沟饮牛出山割草时走的。他们都走得莫名其妙。有的人是在地里头正干着活,突然就扔下农具就走了;有的是正吃着饭,只吃了几口就突然放下碗就走了,有些没来得及尿净一泡尿,就慌慌张张地走了;也有的脱了衣服正准备与女人亲热,突然间断了念想就走了。

根根叔,棋下了一半匆匆地收了摊子,带了博文博武走了;

宝老师,课讲了一半丢下手中的粉笔带老婆走了;

小叔将牛羊扔在山洼草滩里就走了。

桶圈的两个弟弟红子与丑娃,福娃家的两个儿子刚刚与强强,狗子的丫头小水、灵女子,都鬼使神差地离开了村子。

“一定在闹鬼!”

村子里男人少了,尤其是年轻人一少,阳气就明显不足。天上乌云涌动,地上阴气就浓重了起来。我站在崖头扫视了一下塬边边,远远地看见影影绰绰的人,眨一下眼就突然不见了。我向大队部望去,崖边上是等娃妈,头发全白了,干瘦的身子,拄着个枣木拐棍,一双烂眼睛失神地向远处张望,身边贴着五岁的小孙子。我往东边望了一眼,看到老毛球家的女人在家门口嗥嗥地叫狗,声音幽幽闷闷的,似乎连叫回狗的力气都没有了。

也许只要下一场雨,离开村子的年轻人就都会赶回来的,一场雨就够了,一场雨就能将沟沟洼洼变得绿汪汪的,一场雨就会将细柳河的河床涨满,就会将村子恢复到青山绿水、五谷丰登、人畜兴旺的原初模样,可天像故意在为难人,就是不下一点子雨。

我走在胡同里,经过狗子家的羊圈时,发现羊圈没有了门栏,空空的窑窝里没有一只羊,像只张着的嘴巴,哈着一股淡淡的羊臊味儿。走过碾麦场时,麦草垛下滋溜地蹿过去一只老鼠,黑瘦黑瘦的,老长的毛。我走到崖边,崖下根根叔的两眼窑洞,一对灰白的木门紧锁着门,锁子上起了锈。厨窑的门板上还有几年前的门画,隐约可以看出来一个是秦琼,一个是敬德,秦琼已没有了胳膊和手中的锏,敬德没有了身子只露出一张黑糊糊的脸,半截子钢鞭被扯得剩下个尖尖,秦琼敬德面面相觑,显得有些难堪。

根根叔带着博文博武去煤矿上背煤去了。

好几次我梦见了根根叔与博文博武。梦里头,挖煤的工人们都变成了蚂蚁,他们手脚并用,从一个黑洞洞里爬出来,又爬进去,背上背着背篓,背篓里是煤。在洞的出口有一位肥头大耳的监工,不停地喝斥着他们。工人们一天天地重复着这样的劳动。根根叔那双在棋盘上指挥千军万马运筹帷幄的手,那几根被烟熏黄的手指,变得漆黑无比。根根叔、博文博武从煤井里出来时相互认不出来,他们浑身没有一处是白的,连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出来,只有眼睛转动时才能看出一点眼白来,或者张口时看出一嘴的白牙。一上地面,根根叔就会大声地叫博文博武,博文博武上了地面也要大声地叫根根,也不忌讳叫自己父亲名字。他们像对口令一样,要通过口令才能将亲人认出来。

我想不通,根根叔为啥要去煤矿下井背煤,是不是怕劳动、厌烦了种地?我知道根根叔只对下棋有兴趣,他压根儿不想种地,可光下棋是活不下去的,更养活不了两个孩子。我一直盼望着根根叔回来,梦想着战胜根根叔。有好多人一开始也想战胜根根叔,后来对下棋也不感兴趣了,没有老婆喊,没有父母催,都鬼使神差地离开了象棋摊摊。最后根根叔只有一个对手了,那就是小叔,可小叔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我本来觉得自己有了机会,有了同根根叔下一把象棋的机会,可根根叔却走了,提着棋袋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何时才有能力与菊子结婚。这么多年,我想尽快地通过一盘棋来证明自己已经成人。根根叔走了,我没有证明自己的机会了,这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事啊!

也许根根叔会回来的,下一场雨他就会回来的。我盼望着根根叔回来,回来给大家讲一讲《水浒传》,讲讲《七侠五义》,没有英雄与传奇的日子,村子变成了一座荒岛,人心变得空枯寂寥。

村子里读书识字的人特别少,除了根根叔,再就是宝老师,多么好的宝老师,让人每每想起来尊敬无比,温暖无比的宝老师,默默地进城去卖凉皮了。

我无法将一只在黑板上捏了粉笔写字的手与一只卖凉皮的手联系在一起,无法将那双严肃而温和的眼睛与一双招呼吃客的眼睛联系在一起,无法将让人仰望的三尺讲台上的宝老师同凉皮摊前洗碗的宝老师联系在一起。我无法理解,宝老师怎么舍得扔下他的那些学生,怎么舍得扔下他写了十几年的粉笔字。有那么多双眼睛盼望着他回去,有那么多还没有改完的作业,有那么多彩色的粉笔都在等着他。他怎么舍得两个七八岁的孩子,以及家里多病的母亲,以及那几亩庄稼地呢?

宝老师两口子进城后,在工地边马路边支了个小摊,起早贪黑地卖凉皮,整天风吹日晒,他们望着每一个顾客陪尽了笑脸,他的双手皴得裂开了口子,他的嘴唇干得顾不上喝一口开水。晚上,他们两口子住在一间只能容得下一张床的彩板房里,冬天冻得半夜半夜睡不着,夏天,由于房子太小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这到底是为啥?村子里到底怎么了,他们为啥要离开村子,为什么变牛作马、受苦受难也要离开村子!

小叔去了宁夏盐池给别人放羊。

小叔出了村子后,好几年都没有回家,也不给家里捎个话,不知是死是活,二奶奶已经为他哭烂了眼睛。过年的前半个月,二奶奶就守在门前的老枣树下,直直地盯着进门的路口,盼着小叔回来,每年都要盼到年三十晚上才拉了哭声死了心。

我多次梦见过小叔,胡子头发又长又乱,脸上像抹了锅灰,简直与叫花子没有两样。梦里头,小叔在一望无垠的戈壁滩上,在荒野里像只野狼一样乱蹿,他跑啊跑,跑进了一群羊里头。羊太多了,满山遍野地,都围了过来。他一边用手拨开羊,一边往出走,羊实在太多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他拔开一层,羊又会重新围上一层,他很想回家过年,可好多年他一直无法走出羊群来……

桶圈的两个弟弟红子与丑娃去了建筑工地,每天和水泥抱砖块,吃水煮白菜,没黑没明地干活。他们也好几年没有回来了,听说老板不给他们工钱,只是管着两顿半饥不饱的饭。老板雇了几个打手,喂养着几条狼狗,在四周看守着他们,不让他们逃出去,有的试着往出逃,没远便被狗追上了,有的人被剁了手指,有的被打瘸了腿,还有的被割了舌头。

村子里每一个出去打工的人,也都知道老人们在盼望他们回去,可他们为了家里的荣誉,挣不下钱是不愿意回来的,更不想沦为叫花子,丢了家里人的脸面。好多人为了一口饭,为了勉强活命在外面干着活。一年又一年,他们想给家里捎个话,可没有一个人能离开城市,能把话捎回去。

老毛球说:“福娃家的成贵困在黑砖窑里,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可惜,可惜老支书的砖瓦窑里用不了那么多人!如果大家都在老支书的砖瓦窑里干活,那该有多好。根根一家子都困在了黑煤窑里,十天半个月上不来一次。背煤的人,有些累死了就埋在煤堆里了呀……”

我听到这些消息后害怕极了,心想:外面那么可怕,为啥还有那么多人往外跑呢?

老毛球还说:“狗子家的小水和灵女子,先是在一家食堂里端盘子洗碗,后来说是去发廊里学理发,那个理发店没有一把推子和剪刀,女老板不给她们教理发,命令她们给来的男人洗脚捏腿。小水与灵女子都烫了头发,画了眼影,涂了口红,穿着裙子,打扮得像妖精一样。”

我有些纳闷,没有剪刀和推子的理发店到底是不是理发店!

桶圈妈因为担心两个儿子长年累月哭瞎双眼。很快,村子里很多的老人相继得了眼病,有的彻底失明了,他们双眼像两口干涸的水井,只剩下了淤泥。

有好多人偷偷地去山神庙、去龙王庙祈求下些雨,但所有的神都无动于衷,好像村子里人做错了啥事,要受到惩罚一样。我想来想去不知村子里的人做了啥应该受到惩罚的事,我一个个地排查,我想到了胡义贵、想到了老支书,想到了二叔、二爷……想到了很多的人,我一个个地想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有很多人离开了村子,我一时想不起他们的名字,甚至在排查的时候也将一些人忽略了。时间确实太长了,一个人的名字要是长时间不在嘴巴里过一下,是很容易被忘掉的,以至于最后连整个儿人也给忘掉。

想来想去,我想也许是二叔刨了不该刨的金子。张阴阳曾散布谣言,说那些金子是不义之财,带了符咒的。当时谁也没有在意,现在看来只有那些金子,是那些金子害了一村子的人。

我想,很多人是无辜的,绝大多数人是无辜的。

34、捉弄

我的思绪逆着时光回溯,飞过群山,掠过小河,穿越戈壁,绵延千里,一直向中蒙边境的军营飞去,我终于看到了黑娃,看到了他那野性与不羁的灵魂。

军营的宿舍一尘不染,一溜儿通铺,白色的床单熨烫过一般平展,军绿被子棱线分明。我看到黑娃神情黯然,心事重重地坐在一只小木凳上,以床头当桌,铺开稿纸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来,他翻了翻字典,接着写下几个字,很快又将纸揉成了一团,接着重新铺开一张纸,写了几句就将纸撕了,慢慢地,他安静了下来,信纸上的字渐渐地多了起来:

石头:你好吗?

到部队后我一直相(想)给你写信,可不知写啥好。这半会才有时间给你写信,不要生气。

我在部队狠(很)好,就是想家。我当班长了。班里有十二个战友,有山东的,河北的,山西的。我们都很好。

我们的连队在中蒙边界上,这里经常刮“白毛风”,吹得人都站不稳,六月天还下雪。去年冬天,气温降到了零下四十多度,差点把人冻死。我们连队吃的水都是从团部拉上山的,团部离连队有二百多公里。连队养猪,还养了好多羊,还有军马。对了,我学会骑马了。山上有一块“汗水地”,地里的土都是战士探亲回来时带上山的,你想不到吧!我们生活条件是艰苦了些,但连长指导员对我们都很好,他说革命军人坚强的意志是吃苦锻炼出来的,我们天天有肉吃,比起爬雪山过草地的革命先辈好多了。

每天站哨时就特别想家,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找不到家的方向了。

对了,村子里的人都好吧,你妈你爸好吧?三拐子回家了没有,慧儿在上海怎么样,再来信了没有?桶圈台湾的大伯来信了没有?根根叔、老支书……来信告诉我好吗?

最后,祝全村人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此致

敬礼

有好多个夜晚,我梦见黑娃从军营里偷偷地跑了出来,山路崎岖,山峰险峻,黑越越的。他风一样跑啊跑,山谷在他的身后很快就合在一起,他上气不接下气拼命地跑,终于跑出了山谷,一到戈壁滩上突然变成了他家原来的那头黑叫驴,地上到处是沙石,找不到一根可吃的草。戈壁上刮起了黄风,黄风卷着厚厚的风沙从头顶弥漫了过来,天地很快就昏暗了下来,黑娃在黄风中不断地转圈圈,又变成了人形,完全迷失了方向,满头满脸都是沙石,眼睛里,鼻孔里,嘴巴里都塞满了沙石,看不见路,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段时间,黑娃几乎每周都要给我写一封信,回信的时候,除了慧儿的消息外,我总会还把村子里发生的一些事告诉给黑娃,比如各家都批了宅基地,好多人都修了房,胡义贵得了“鬼捣阳”,时不时犯病;老支书开起了砖瓦窑,成了万元户,在塬上平地处修了四合院,门楼子好高,东风大卡车都能开进去。菊子爸上新疆四五年不知下落。桶圈大伯还没有来信,桶圈爸整日在崖头望想着;桶圈的两个弟弟老大不小了,从城里逃了回来,至今窝在家里头,不敢出门,媳妇也找不上;老驴头死了,穿着女人的衣服死了;根根叔、宝老师、小叔、小水、灵女子都出外打工了……

黑娃在信里给我说了军营里的一些生活:

新兵训练是最苦的,稍息、立正、向左转、向右转,立定、起步走、跑步、正步、跨立、下蹲、起立……单杠、双杠,一练习到五练习,过障碍,爬铁丝网,匍匐前进,绕着营房转圈跑五公里,推磨一样,得跑二十圈,身上疼得不敢碰,蹲下就站不起来了……

大便五分钟,小便二分钟,战友们只好每次都请大便的假,象从来不小便一样。

吃的是半生不熟的馒头与米饭,水煮白菜,两块红豆腐,一个班围一个桌子,开饭哨子一响,五分钟一抢而光!吃不饱饭,训练就跟不上,身体就受不了。新兵连的训练生活紧张地让人喘不过气来,晚上一挨床就睡死了,正睡得香时会被捣醒,要轮着站哨,站哨也常常靠着墙就睡着了。虽然白天一顿吃十四五个馒头,但还是饿。昨天晚上我站哨时,饿的撑不住了,就偷偷地翻窗进了食堂,手伸进笼,一只老鼠跳出了笼,吓了我一跳……

为了争一口气,黑娃训练中比别的战友更刻苦了,新连队结束时,射击、战术训练、军体素质等各个方面的考核均拿了第一名。新兵训练结束后,他们正式戴上了帽徽、肩章,成了一名正式的军人,黑娃同八个战友一起被调到了最艰苦的边防哨所,他们坐着汽车在戈壁荒漠走了一天一夜。黑娃坐在卡车后面,躺在行李上,长天低沉,时风时雨,夕阳惨淡,荒草凄凄,心中顿时悲伤了起来,不知何时才能回到家,何时才能见到慧儿。车颠得每一个人头晕恶心,一整天,他吃不进一块压缩饼干。天黑的时候,车进了山,那种山不像村里的土山,全是些岩石,险恶陡峭,阴险狰狞,十分恐怖。他们在山谷里望着天上的星星,又行进了好长时间,才到了连队。

一下车,二十几个老兵黑暗中鬼一样敲打着脸盆夹道欢迎。连队的营房坐落在四面环山的盆地中,像在一口深井中,站在营房的院子里,抬头只能看见巴掌大的一片天。

我没有将这些情况告诉给黑娃的父母亲,黑娃每次给他们家写信,从不说训练与生活的艰苦,说啥都是挺好的。白条子死了,黑娃又去了一个地狱样的地方,剩下两位老人整日价没有了精神,越发显得瘦小而老迈了。尤其是污水嘴,一下子变得沉默了好多,说话声音也小小的,没有了力气,再不像以前那么损人了,有人跟他开玩笑,他也懒得还嘴。

黑娃与慧儿通上了信,只不过,他只收到了慧儿的一封信,信中再三地鼓励黑娃要好好干,她在上海也很好,希望黑娃不要挂念,她会等黑娃的,会一直等黑娃的……黑娃收到慧儿的信,看到了慧儿的照片,兴奋极了,他像一只失去伴侣的独狼,爬上阵地大声地喊着慧儿的名字,声音传出在深深的峡谷久久的回荡着。

边防士兵的生活,每时每刻都在同寂寞做斗争,每每寂寞难耐的时候,黑娃就想慧儿,想同她在一起的日子,想给她偷枣,帮她收拾对她不好的同学,帮她捞飘进涝坝中的衣服,曾用挨打换给她一块手表……他一直把慧儿的相片带在身上,他一封封地写信给她,直到有一天,她写给慧儿的信注着“查无此人”被退了回来。

黑娃在连队里养过狗,放过羊,种过菜,放羊转场时,有些羊走不动,他就抱在怀里,实在抱不动了就扛在肩膀上。在那个荒无人烟,缺少生命的地方,大家把连队的狗、羊、马都当作战友看待。黑娃喜欢放羊,只要能走出营房,他都是乐意去干,无论有多大的风险,对大多数连队士兵而言,去营房四五十公里外的草原放羊简直是一种奖励,这是多少战士努力拼搏,极力表现才能得到的。

前天,连长带我下团部了,我太高兴了。大多数战友三年里没下过山,没有见过一棵树,一片草,“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氧气吃不饱,四季穿棉袄……”这句顺口溜说的大多都是实情。在山上看不到四季的变换。

……

时间过得真快,再有一年我就能复员回家了,复员后我想去上海找慧儿。我们班的几个山东老兵不想离开连队,一直想着提干,有几个战友还让家里借钱托关系走后门,有的捎来了土特产。只要提了干,首先找老婆就不用花钱了,而且每个月还有几千块钱的工资,吃穿住均不用花钱,还能帮家里解决一些困难。

对于一个从农村来的普通士兵而言,在部队上提干就是鲤鱼跳过了龙门,摇身一变就变成了城里人,成了国家干部,这是很多力图改变命运的农村兵所梦想的事情。黑娃与其他农村兵不同的是,他压根不想在部队待,他只是想着尽快回家,回到上海去找慧儿,虽然他对今后自己的前途、今后做啥事没有底,但他要找到慧儿,要与慧儿过一辈子的这个决心与信念从来没有变,他相信,慧儿一定会等他的。

国庆前,军区开展了一次军事比武,黑娃代表全团参加了这个比赛,没想到拿了射击和五公里越野两个项目的冠军。拿了冠军后,黑娃受到了军区领导的表扬,军区的参谋长亲自给他颁了奖,参谋长在总结表彰大会上点名说,部队要把黑娃这样的人才留下来。

比赛一结束,没有几天,黑娃竟破例提干了。所有的战友知道黑娃要去上陆军学校,都十分羡慕,甚至是心生忌妒。黑娃听到这消息时懊恼极了,他打心底里是不愿意留在部队的,不想在这个荒凉死寂的地方呆了。三年兵役眼看就要期满,他自己因一时冲动所造成的阴差阳错可以了结了,他可以回到青草塬,可以去上海找慧儿了,万万没有想到这个错误还要延续下去。

35、冷清

这天中午,大队部的喇叭突然吼了起来,放的不是《铡美案》、也不是《三娘教子》,更不是《血泪仇》,而是《金沙滩》:

金沙滩直杀的星稀月冷,

血成河尸堆山实实惨情。

杨大郎替宋王宴前丧命,

杨二郎拔剑刎为国尽忠,

杨三郎被马踏尸不完整,

四八郎两个儿下落不明,

杨五郎削了发去把佛颂,

杨七郎在雁门前去搬兵,

单丢下杨六郎十分骁勇。

……

村子里人原以为喇叭早就坏了,没想突然间又吼起了秦腔,都有些紧张,他们跑出了院子大门,面面相觑,都示意对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人一句话刚从嗓子里出来搁在舌头上,突然间就不敢往下说了。有人在手头正干着活也立马停了下来,福换正在挖牛粪,扔下镢头往崖头跑,碰上等娃也出了门。

“是不是要来运动了?大喇叭咋响开了么?”福换兴奋异常,摩拳擦掌的样子。

“刚把麦子收倒,这会有啥事呢么?不会又要合到生产队吧!日他妈的,政策咋说变就变呢!”等娃气乎乎地说。

懒人摊摊上,老毛球说:“日怪的,快点讲,唱啥唱么?唱得人心里烦的!”

狗子他爸说:“这是金沙滩么,热闹戏,以前平田整地修水库大会战的时候经常放,是不是又要大会战呀,年轻男人都出外打工了,女人娃娃能大会战呀!”

二爷家门口的洋槐树下,三叔光着脚在树阴下的凉床上睡得正香。二爷担了一担土垫牛圈从崖底上来,喘着粗气边咳边走到洋槐树下,听到大喇叭的吼声时放下笼担就立定了,捣了一下三叔:“英文,听,你听,大喇叭咋响开了呢?”

提银枪跨战马疆场立功,

我杨家八个儿子如龙似虎,东挡西杀,南征北战,两军阵前,万马军中,不惜命!

……

三叔翻了一个身,继续在洋槐树下的凉床上睡,对大喇叭的吼声置若罔闻。高考结束快一个月了,他一直睡在家门口的那棵大槐树下,似乎在补几年里欠下的瞌睡。考大学是农村孩子变成城里人唯一的出路,有些人第一年没考上,第二年复读再考,有些人锲而不舍一考就是好几年,人都考傻了,头发都考白了,有些把眼睛都考瞎了……

两狼山困住了年迈英雄。

六郎儿突了围去探究竟。

……

当所有的人都失去耐心再往下听的时候,秦腔停了,大喇叭上老支书先扑扑——地吹了两下,然后说:

“社员同志们,社员同志们,给大家说一个好消息啊!一个好消息,青草塬出人才了,出人才了么,方英文,啊!就是方大个子的老三考上大学了,啊!中国石油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大队部了!大个子,大个子,你听见了没有,啊,你听见了没有,还不给大家按烟啊!”

二爷一听:“妈呀,英文,英文,你考上了,考上了!老天爷啊!”二爷扔掉手中的担子使劲地摇三叔。三叔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

“考上了!考上了?”

三叔边扣胸前的钮子边问,有点不敢相信,当他看到二爷脸上流下了两行泪水时,才相信了。

大学,这个词曾经像一道光环,在根根叔的头顶光耀了许多年,当根根叔带着博文博武去煤矿上背煤之后,村子里的人几乎忘掉了这个词。但这一刻,这个词重新活了,又一次焕发出迷人的光彩。一个小小的快乐如果有更多的人共享,也会变成大快乐的,可惜村子里的人太少了,这个快乐似乎只是一闪而过,一阵风样的就消失了。大喇叭再怎么吼都热闹不起来,越吼显得村子越冷清。

我听了老支书的广播,在崖头使劲跳了几下,还在空中挥了一下拳,碰巧让麦垛前撕麦草的菊子看见了。菊子闪着毛毛的大眼睛说:“看把你高兴的,像你考上了大学一样。”

我听了,脸刷地就红了,觉得自己是有些轻狂了。菊子见状,赶紧说:“我相信你也有这么一天的!”

我咬了一下嘴唇说:“我努力么!”

的确我也梦想有这么一天,考上大学,也要在村子里享受一下这样的礼遇,让老支书在大喇叭上广播一番。为了这一天,为了这个至高无上的荣誉,为了让菊子过上好日子,我一定要努力学习。

这天后晌,二爷思之再三便去了二叔家,还未走到二叔家的门前,就碰上了傻子二娃。二娃望着他满脸傻笑:“你这老song咋不挣死呢?养的儿多,哪个能指望的上,都是剐你身上肉呢!”

二爷一听这话,心里头触电般地一惊,觉得二娃一点也不瓜,便急忙给二娃按烟。二娃叼了烟,硬是让二爷给他点上:“给我点上,点上!”

二爷就摸出火柴给二娃点上了烟,二娃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从两个鼻孔中喷了出来,接着又偏过头示意二爷给他耳朵上再别一根,二爷又给他别了一根。然后迈着八字步边唱边走了:

……

无粮米缺草料被敌困定。

人又饥马又乏怎御敌兵?

杨继业再不能疆场效命。

我要学马伏波革裹尸灵。

……

进到院子里,二婶在簸麦子,二爷就问:“老二呢?”

“炕上睡着呢!”二婶应了一句,继续簸。簸箕前面有几只鸡躲躲闪闪地抢食吃。

二爷一步跨进房里,见二叔睁着眼躺在炕上,抬屁股就在炕头上坐了。

“英文考上大学了,你知道不?”

二叔嗯了一声。

“上学起码得凑个路费么,要到北京上呢!”

二叔又嗯了一声。

“你到底有没有……”

“没有钱,实在不行我粜一袋子粮!”

“你不是剖下……”

“人都胡传讲呢,真没有么!”

接着二爷再问啥,二叔都不愿接话了,二婶在院里头停下簸箕听父子俩说话,一听到粜粮,起身用扫帚打鸡:

“吃,吃,你吃你妈的X呢,我们都没吃的了,还给你吃……”打得鸡毛乱飞。

二爷听了,气得滑下了炕沿,三步两步就跨出了大门。二叔二婶见二爷出门都没有着声,二爷一出门大声地吐了一口浓痰。

收到录取通知书后,三叔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天不亮下双龙泉挑水,早饭后就拿起了镰刀去山洼里给牛割草,天黑了还拉着架子车往地里头拉粪……那样子是不准备去上大学,而准备在家务农一样。二爷一看这情势,慌慌张张地不知三叔得了啥病,怎么挡也挡不住。

“你缓下么,这活你能干?不要挣下了,挣出个病咋办呀!你要知道,你已经是公家人了么!”

可三叔,根本不理会二爷的话,照样没命地干活,村子里见了都夸赞:“英文娃干啥像啥,成了公家人了还能干农业行道里的活!啧啧——”

三叔考上大学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小叔的耳朵里,就在三叔临上大学的前几天,小叔带着打工挣下的钱回来了。

“哥,这八百块钱你拿上,路上花!”小叔脸堂红红的,鼻尖上汗津津的。

“用不了这么多,用不了这么多!”三叔脸刷地就红了。

二爷见状,就说:“拿上吧,拿上,穷家富路!”

小叔把三叔送到了汽车站,看着三叔上了车,自己转身又去了银川打工。

小叔在外打工,钻过砖瓦窑、煤矿,在建筑工地上当过小工和过水泥,也蹬过三轮车,在市场里给一些饭馆送菜。小叔挣的钱一半寄给了上大学的三叔,一半交给了二爷。

一切都有了盼头,小叔在外面打工挣钱,三叔在北京上大学,二爷走起路来也精神了许多。有了一个大学生儿子,别人都突然对他另眼相看了。他的哮喘比以前好多了,生活也不像以前那么堵心难受了,有时他走起路来也不时地唱几句《金沙滩》。

就在二爷感到好日子就要来了的时候,二奶奶突然水米不进,卧床不起,王大夫来检查了下,也查不出啥病来:“是不是要老百年呀,这才六十几岁么!要不拉县医院检查下?”

二爷是想拉县医院检查,可身无分文,跑了几家也没有借到钱,二奶奶见状,摆了摆手:“把碎娃找回来,我放心不下么,娃年龄还小……三娃,已是公家的人了,不回来我也不记挂……”二奶奶气若游丝。

二爷听了,眼泪就咕噜噜顺脸淌下来了。

正说着,二叔进了门。二爷就说:“你妈病成这样子了,你也不管么,白拉扯你了么!”

“我把粮粜了给抓药了么,还咋管呢!”

“我看时间不多了,你去把你碎兄弟寻回来”

“我没路费,总不能光脚两片子去么!”

“明我去粜些粮!”

第二天,二爷拉了两蛇皮袋子玉米去城里粜了,回来后给了二叔三十元钱。二叔说:“来回路费就需要三十元,出去找人要吃要住,再说地里头瓜没有人看,山上的麦子快黄了……”二叔言下之意是不太想去,也是怕花钱,绝口不提自己曾剖下金子的事。

二奶奶闭着眼,听到二叔的话,捂住心口流不出一滴眼泪。

二爷无可奈何,只好又给了二叔二十块钱,二叔这才动了身。

二叔找到小叔时,小叔正在一家建筑工地上干活,戴一顶白色的安全帽,脸上一道一道的黑印子,穿着一身油腻腻的蓝工作服,一听到二奶奶病了,扔下安全帽脸都没顾得上洗就往回赶。

二奶奶在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对二爷断断续续地说:“一定——要——要给碎娃找一个好媳妇。”

二奶奶还是没有等到小叔回来,临终前没见上最后一面。二爷不住地说好,胡子上都是鼻涕眼泪。

小叔从银川回来,进了村还没有走到家门口时,便听到了哭声。院墙外大门口纸灰乱飞,看来“引路钱”已经烧了。一进门,小叔就跪在二奶奶的灵前,将头在地上磕得生响,西房的脚地上支了一扇门板,二奶奶的遗体头外脚内就停放在门板上。小叔大声地哭:“我回来迟了,妈,我回来迟了呀,你为啥不等我,不见我最后一面呢!妈呀……”

很快顾事的人就请了来,打墓的打墓,做纸货的做纸货,请阴阳的请阴阳,写门告,扯孝的扯孝,缦鞋的缦鞋,缝孝帽的缝孝帽,布置灵堂,买献果,做献饭,忙了起来。

西房的土炕上只铺了张光席,席上落了层厚厚的尘土,炕头上放着一把糜芒笤帚。西房里进进出出的人,没有一个人拿起笤帚扫一下炕席上的土。脚地上支着一张门扇,二奶奶安静地躺在门板上,头东脚西,头上戴着一个纸糊的帽子,紧紧地闭着眼睛,整个儿人一下子像缩了水,显得是那么小。小叔一袭白孝跪在灵堂前,目光呆滞,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

院子里,搭了酒席大棚,盘了露天炉子。大门外面,搭了一个小棚子,请了响器班子,有几个吹手鼓着腮帮子卖力地吹唢呐,《哭五更》《吊孝》《祭灵》,《百鸟朝凤》轮流吹奏,唢呐声时而高吭,时而悲切。吹了一阵,几个吹手又换了二胡、锣鼓家什,又开始唱起了秦腔,主唱的是一年轻的女娃子,眉眼儿很像菊子。她先是唱了一段《杀庙》,接着又唱了《虎口缘》、《血泪仇》,她的唱腔虽不如菊子动人,表情也木呆呆的,不像戏台上的演员丰富活泼,但音色与情感却十分鲜亮饱满,凄凄艾艾地令人心恸。

天色暗了下来,很快就下起了雨,响器班吹打得更卖力了,二爷拉着二奶奶的手,语重心长地说:

“你放心走吧,三娃上了大学,成公家人了,不要记挂!碎娃长得那么结实,在外面受不了啥苦的。等家里攒够了钱,首先就给碎娃说媳妇,到时候三娃也挣工资了,一定能将媳妇娶进门的……”

一股风刮了进来,吹落了二奶奶脸上的白纸,二爷发现,二奶奶的眼睛紧紧地闭上了。二爷这才松了一口气。

晚上,我随了小叔挨家挨户请送葬的男人,出门接礼行的全是些女人娃娃。

晚上十点的时候,老支书催着要早点进行盛殓,小叔不同意,一是想多陪二奶奶一会,二则担心天气太热,要是盛殓太早,第二天送埋怕起了味儿。

盛殓前小叔几次摸了摸二奶奶的手,这双手曾无数次抚摸过小叔,摸过小叔发烧的额头,挠过他痒痒的后背,哭泣时拭过他的泪水,饥渴时给他递过汤饭,寒冷时给他加过衣掖过被角……这双手唯一的愿望就是在临终时将小儿子的手再握一握,握得紧一些,再紧些。

凌晨一点开始盛殓,小叔要求参与,被几个老人挡住了,二叔躲得远远的,不敢靠前,那样子是怕二奶奶突然坐起来拉他一把。棺底铺了褥子和大红色棉布,遗体移入后,再用柏树叶子在遗体周围的红布进行了铺垫,直到遗体四周实落。

天亮起灵,当时没有几个男人抬,父亲、桶圈爸、狗子、老毛球、福娃、连二娃都来抬棺材了。娃娃围了一大圈,绊在大人的脚前,本来要二叔背顶棺材的,可还没等二叔意识到这事时,小叔就钻进了棺材下,躬着腰用背顶上了,小叔走一步,哭一声,哭一声,又走一步……小叔再也吃不上二奶奶做的饭了,再也没有人给小叔缝缝补补了,再也没有人问寒问暖了……

灵柩停放在十字路口,小叔跪在二奶奶的灵柩前放声大哭,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二奶奶的灵柩下到墓穴后,二叔上到墓穴外,围绕墓穴走了一圈,边走边掬土,将一掬一掬的土捧撒下墓穴。一时铁锹翻动,转眼一座新坟就将二奶奶与小叔隔在了两个世界。纸货烧了起来,坟前却没人有哭声,一般情况埋人女眷是要哭一阵子的,母亲前几天却病倒了,只剩下了二婶子,二婶子怕旁人说三道四,只象征性的哭了几声,一边哭一边用孝衫掩着面,一边偷眼看送埋的男人们是否走完,哭一声停一声的。

四场坟又多了一座新坟,小叔离开家去银川时,跪在坟前烧了几张纸,头伏在地上哭得天昏地暗。二娃像一个孤魂野鬼,在马圈沟边上游荡了过来,手里头轮着根哭丧棒,看也不看小叔一眼,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唱:

回家来不见我娘面,

只留下两堆黄土冷清清!

回家来不见我娘面,

只留下两堆黄土冷清清!

……

寒假时三叔从北京回来了,知道了家里的情况,并没有责怪二爷没给他发电报,只是跪在二奶奶的坟前痛哭了一场。二叔一改往昔的恶横样,变得极尽讨好之能事,殷勤地陪着上坟烧纸,还陪着掉了几滴眼泪。

家一下子冷清了下来,二爷与一头牛相依为命,连一个拌嘴的人都没有了。二爷不愿出门,不敢到人堆里去,怕别人将二奶奶的死与二叔剖了不该剖的金子、发了不义之财的事联系在一起。按理是报应在本人的身上,可二叔却一点儿事也没有。

有人说张阴阳说的话一点也没错,正是因为二叔剖了带毒咒的金子,才导致二奶奶的早死,说不准更多倒霉的事还在后面呢!二爷听到这些风言风语的时候,心里头像来了寒流,不时地打寒战。

36、困窘

“爸,妈,我考上了,是全乡第一名!”

我从学校冒雨赶了回来,把录取通知书递给母亲看,母亲在围裙了擦了擦手,想接上看,顿了一下,知道自己不识字,但还是接了过去,她扫了一眼说:“我娃能的呀!”父亲接过通知书正面看了反面看,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

“得给你支书爷说一声么!这也是个大事呢!”父亲说。

“算了,又不是考上大学了么!”我说。

“还是要说一声的,这是村里的大事情呢,现在村子里就你一个高中生了,还是全乡第一名,好歹也要说一声的么!”

吃过饭后,雨停了,父亲带上通知书去了老支书家。从老支书家回来时,他的脸上没有想象中的好看,似乎有一点沮丧:

“咱拼死拼活也要供石头呢!一定要让石头上大学,也上中国石油大学!”

没几天,我考上高中的消息,除了出外打工的人,村子里的人大多都知道了。一张高中录取通知书,从父亲的手里传到了母亲的手里,又传到了弟弟的手里,后来传出了门,传到了左邻右舍人的手中,仿佛这块纸有着神奇的磁性,一直吸引着好多人观看。

老毛球说:“看来方家这回又要出一个大学生了!”

二爷摸了摸我的脑勺:“我娃能,我娃能的呀,要好好学习呢,考到北京去,和你三叔上一样的大学!”

秀莲碰见我:“石头一看就是个大学生的料么!我看军军像你呢,将来也一样能考上高中,上大学!”

我听了秀莲这样说,突然又想到了小时候那个羞耻的梦来,恍惚中觉的那不是梦,而是事实。

胡义贵拄着个棍子,身子像散了架,脸上胡子拉碴地,红着脸,眼白上有一道一道的血丝丝,看了看我,像不认识了一样,一句话也没有说。

老毛球家的女人碰上了我,对他说:“以后考上大学到城里生活别忘了我们呀!”

录取通知书最后才传到了菊子的手中。当时,菊子正在崖头撕麦草,见我走了过来:

“石头,考上了?”菊子有些兴奋,眼睛睁得大大的。

“考上了!”

“我就知道你能考上!”菊子又说,“让我看一下你的录取通知书!”

菊子看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又一次仔细打量了一下婷婷玉立的菊子。红彤彤的脸,毛毛的大眼睛,瘦俏的肩膀,她的胸脯已经隆起好高。

她几乎是屏住了气息一字一句地看完这张录取通知书的。“向阳像你就好了!” 菊子抬起头看了石头一眼,眼里头是无比的柔情。

“向阳咋了?”

“他不想上学了,学习差得跟不上,天天受老师的批评。”

“再劝劝,还小么!”

“我看初中是考不上了,过两年跟上人去城里头打工算了!”菊子的眼里头浮上了隐隐的忧伤与酸楚。

“说心里话,我也不想上学去了,想出去打工挣钱去呢!”我说。

菊子听了,脸上浮现起不解的忧伤:“好好上么,将来考上大学,像你三叔一样,成了公家人,可以挣钱么,再不要回这个土窝窝里头来了,再不要受苦了!”

“好啥呢,都只是个名声么,把个家都弄烂包了!”我说。

“要往长远看呢么!”

“眼下都过不去呢,唉!”

“年馑好了,年馑好了么!”菊子也淡淡地叹了口气。

“说不准的事么,就看老天爷睁不睁眼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考上大学,将来——将来找个城里媳妇么!”菊子刚说出后半句话,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连耳朵都红了。

“不,我——我就是考上了大学,也要同你在一起!”我有些急了,说出这句话后,自己也羞得不知所措。菊子见状,低着头拧身跑开了。望着菊子跑远的背影,我痴痴地在原地站了好久……

为了凑学费,父亲到处跪门子借钱,菊子提来了三十个鸡蛋,趁我不在时交给了母亲:

九月的天气已经有了凉意,去县城报名的这天,父亲背铺盖,我背着母亲烙的锅盔,刚到凉风嘴头,一回头就发现了菊子,她远远地依在门口的柳树下,目送着我,这让我有一些不舍和感动。

我与父亲两个人沿着山路一直到细柳河,细柳河上没有桥,生产队那会,龙王村与青草塬两个村还合着轮流搭桥,包产到户后,几乎就没有人管这事了,两岸的人都买了高腰雨靴过河。家里没有钱买高腰雨靴,到河边时,父亲说:

“天凉了,水渗呢,你不要脱鞋了,我背你!”说着放下铺盖就脱鞋,父亲的大拇脚指甲没了,是干活时砸的,看起来有些惊心,脚后跟的死皮好厚,裂开了两道深深的口子。

“我长大了么!我能行呢!”

“咋不听话呢,你这娃娃家,骨头还嫩着呢么,弄下关节炎咋办呢?”

“不要紧的,我不怕!”

“看把逞能的,等我老了你背我!”

我拗不过父亲,父亲蹲下来,等我爬在他的背上,他背过手揽着我的小腿,小心地一步一步地过河。父亲的背好宽,好一面炕,父亲的个子好高,像一座山。河水清澈,寒气森森,父亲的脚被河水浸得通红。看着河水哗哗哗地流,我的眼泪也哗哗哗地流进了心里头。

整整一个冬天,无论刮风还是下雪,每周六父亲都会早早地来到细柳河岸边将我背过河。

星期六晚上,父亲将煤油灯里添满油:“快做作业!二狗,你不会的就问你哥么!”

“我没有不会的,我也不做作业,白天都写完了!”二狗说。

“我也不做作业,在学校做完了”我说。我心里清楚,家里经济越来越困难了,都在省吃俭用,父母亲睡的窑里从不点灯,都是为了给我和弟弟省煤油。

为供我上学,父亲一年四季忙着为我筹学费,几乎把村子里有外出打工的人家的门子都跪遍了。

“叔呀,日子过不下去了么!给娃借点钱交学费呢!”

“婶!”

“老哥!……”

“老兄弟!……”

“老妹子!……”

五月里,父亲提上木镰去做到陕西、山西做麦客、赶麦场。麦客子一般成群结队,有兄弟同行,还有父子同行甚至夫妻相随,由北向南,由南返北,像候鸟一样迁徙游走,他们来到产麦区,寻主雇用,一路收一路走,用汗水换取微薄的收入。他们常常露宿在屋檐下、麦地里,偶尔才会夜宿雇主家。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常常让雇主准备些馍馍与茶水,昼夜不停地割麦子,他的衣服被汗浸成了硬块,浑身都是黑黑的麦衣与汗水结成的垢甲,他渴了就喝一气生水,累了就睡在麦捆子上。父亲每年做麦客走后,我就分外担心,上课时也胡思乱想怕遇到种种不测,怕那锋利的镰割上了他的腿,怕他累了睡在麦田里寒气渗了腰,怕挣了钱被小偷偷了,怕遭了歹徒的暗害……

这天,父亲做麦客挣钱回来直接来到了学校,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将钱送给我,到学校时,门卫见他戴一个烂草帽,又黑又瘦,头发胡子老长,衣服脏极了。

我看到父亲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亲真的像一个乞丐。父亲一见我就急急地把钱从腰间掏出来。

家里的日子眼看过不下去了。我们兄弟提出不上学了,父亲却说:“我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兄弟俩!”可决心归决心,现实还是现实。过年前家里的面缸里没有一碗面,母亲看着人家忙活着置办过年的东西,她却无所事事,着急得走出走进。父亲到处借钱,终于买了一袋面,从十五里外的县城扛了回来,到骆驼项时,饿得实在走不动了,走两步缓一步,拼命把面扛回了家。当时没有钱割肉,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九,爸冒着雪花出了山,回来时怀里揣着二十个山鸡蛋,他冒着掉下悬崖的危险,掏了这些山鸡蛋的……

高二时,因交不起学费,父亲孤注一掷把家里唯一的一头牛卖了。当牛卖掉的那一刻,当看到空荡荡的牛圈,母亲就难过不已。有时她背起背篓时才想到牛卖了。父亲常常望着牛的缰绳笼头,望着一大堆农具抽闷烟,家里似乎遭了难,比那一年死了驴驹子还难受。收麦时,没的牲口,父亲将山下的麦子一担担地挑了回来,他把自己当成了一头牛。碾麦子时没有牲口,母亲就用连枷一下一下地拍打……看到这一切,我的心都碎了,

又一个冬天来临了,天气阴沉得像遭了难人的脸,一连七八天都不放晴。周末回家,我在细柳河岸没有见到父亲,就感到不安,等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的时候,发现父亲躺在炕上起不了身,嘴脸都斜了,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原来父亲中了风,脸斜得变了模样子,像一个陌生人一样。我看父亲成了这个样子,又急又心疼,抓着父亲的手哭:

“爸,你到底怎么了么,你说话呀!都是我害了你呀!我要出去打工,我不念书了!”

父亲急得将头直往炕墙上撞,怎么都不同意。

我想,难道自己果真是一个倒霉鬼,是一块血石头,难道还要害死父亲,害得家破人亡吗?

母亲在院子里熬中药,前几天她卖了家里的两只鸡,还粜了些玉米,给父亲抓了些中药。这时,菊子又拿来了十五个鸡蛋来了,在院子里同母亲小声地说着什么,看样子在安慰母亲。母亲拉着菊子的手进了窑,菊子见我神情呆滞的样子,就轻声地安慰:“不要紧的,吃几副中药就好了!”

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搬上了塬,都住进了土坯房。只有菊子家和我家还住在窑洞里。我想要是继续上学,迟早会要了父亲的命。母亲和菊子说话的当儿,我便一个人出了门,菊子见状就追了出来,在身后喊我:“石头,你千万要想开啊,你要去哪里啊?”

我没有言语,也没有转身,上了崖头。

距双龙泉不远的沟滩里,老支书承包的砖瓦窑正在袅袅地冒着黑烟,福怀和老支书家的几个亲戚在和胶泥做砖瓦坯子,老支书戴着水晶石镜,穿着黑呢中山装,头戴一顶黑昵礼帽,嘴角咬着一支雪茄,在一旁指指点点。

父亲正是因为挑砖瓦才累出了病的。

砖瓦窑离塬顶有二里路,上塬的路上石坎多,陡而崎岖,因为村子里年轻的劳力都外出打工了,加上村子里没有一头驴可以驮,烧好的砖瓦上不了塬。父亲为了供我们兄弟上学,一担一担地从深十几丈的沟里往塬边上挑,一块砖一分钱一页瓦三厘钱,担一次才挣三毛多钱。为了给我挣上学的生活费,父亲一天要担二十几趟,肩膀压得红肿,头脸全是黑灰,晚上睡着时常不住地呻吟。

就在上周三中午,父亲挑完砖瓦回来,一进院子就倒在了墙角,母亲惊叫着将父亲拉起来,搀进屋却扶不到炕上。母亲起先以为父亲饿了,爸在生活困难岁月中因饥饿落下了病,一饿就浑身发抖,手脚就不听使唤。很快父亲的嘴脸就斜了,手脚不听使唤了,这才知道中风了。

37、寻觅

这天,灰黄底色的青草塬村,突然出现了一抹军绿,黑娃回来了。一晃四年,他已长成一个虎背熊腰,两腿生风的汉子了。

村口,傻子二娃第一个看到了黑娃,有些认不出来,等黑娃走到跟前时,嘿嘿嘿地就笑了:

“呀,这驴日的回来了么!”

黑娃十分高兴,“二娃爷,你好啊?”说着就递上来了一根纸烟,二娃咬着纸烟示意让点火,黑娃就笑着给点上了。

有几只狗闻声跑了过来,为首的就是老毛球的疯狗,它们远远地仰头看黑娃,目光游移不定,象征性地汪汪了几声,没有一只纠缠,更没有一只敢靠近黑娃。

村子里大多人家都修了房,黑娃一时找不到他的家,在路边的一间烤烟房前碰上了秀莲,秀莲正在绑烤烟,满脸满身的土,头发也乱糟糟的,见了黑娃,刷地就涨红了脸,慌得站了起来一个劲地捋头发。桶圈一看是黑娃,脸上也怯羞的样子:“这是黑娃呀,黑娃回来了么!”

“老哥,桶圈老哥,秀莲嫂子,你们好呀!”说着黑娃就上来按烟。

“咱村子里变化大呀,我家的房是哪一个?”黑娃说。

秀莲就叫身边的儿子军军:“去,去给你叔带路,到你污水嘴爷家!”一叫污水嘴,秀莲就咯咯咯地笑了。

黑娃从口袋里掏出了几颗糖给了军军,军军六岁了,个头还像四五岁的样子。

经过第一排巷子时,碰上老支书蹴在大门口抽烟,老支书戴着水晶石墨镜,打量了一下黑娃:“黑娃回来了么,走路都不一样了么,一看这是当了大干部了么!”

黑娃上前就忙忙地叫支书爷,给按烟,支书接过烟,黑娃要点烟,老支书则掏出了自己的雪茄:“这个硬火些!”黑娃就给老支书点上了雪茄。

老毛球远远地望着黑娃的背影说:“谁也没有想到么,黑娃出息扎了,这小的时候是个坏娃么?污水嘴一直不饶人的,啥地方积德了?”

黑娃妈正在烧炕,见军军领着黑娃进门,惊得大叫:“天老爷,我娃回来了,我娃回来了么!”污水嘴正在炕上抽烟,一听,光脚凉片子就下了炕,跑了出来。“鞋,你把鞋穿上呀!”黑娃妈边接黑娃的包边说。

黑娃看到家里的两间土坯房,看到院子中间的猪食盆子,墙角的几只鸡,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一切又是那么熟悉。妈头发花白了,爸的牙掉了好几颗,两位老人一下子老了。短短的四年,却恍若隔世,心里头顿时有些难过。

黑娃在家里呆了六七天,在村子里到处走了走,先后到我家和慧儿家走了一趟。去慧儿家时还带着好多大白兔奶糖,给慧儿爸妈各买了两件衣服。

慧儿妈也老了好多,眼睛患了病,老感到眼前有蚊虫乱飞,见黑娃来看他,感动地直流泪。

“慧儿自打跟姑姑去了上海,再就没有回来过,眼看着都十八岁了么,到了嫁人的年龄了么!”慧儿妈抹了一把泪,擤了把鼻涕,“这两年,有人上门提亲,她爸寻人给慧儿写封信,也没有叫回来么,这死女子,心逛野了么,咋就不想着回来呢!”

“现在人到底是在上海还是哪达呢?”黑娃显得非常着急,因为他也是几年了没有了慧儿的消息。

“我们也不知道么,来了几封信,一阵子在上海呢,一阵子在北京呢,还有一阵子在广州呢,这死女子心都跑野了么,我和你叔都后悔扎了,身边这两个女子,说啥也不能让出门了!”慧儿妈边说边指着慧儿的两个妹妹。莲子和红红,都十四五岁了,出落的花朵一样儿俊。

在慧儿的一封信里,黑娃看到了一张照片,慧儿还是那么漂亮,出落成一位婷婷玉立的大姑娘了,胸脯骄傲地挺着,还烫了波浪一样的卷发。慧儿爸将信连同照片交给黑娃的时候,黑娃的手有些抖。

这就是他日思夜想的慧儿吗?这就是他的梦?陪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寂寞之夜的心上人……黑娃的眼眶一阵发热,鼻子有些发酸。

临走时,黑娃安慰慧儿的爸妈,但没有说提亲的事:“你们放心吧,我一定想办法找到慧儿,我们是一搭长大的么!你们放心。”

我与黑娃见了一面,他就急急地奔上海去了。黑娃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了慧儿姑姑家。是一个叫虹镇老街的地方,曾经是名冠一时的穷街,这里的房子灰色的水泥墙、红色的木门窗,房子搭得杂乱无序,完全分不清建筑的本来结构,户与户之间,也挤得密不透风。

“难道慧儿就是在这样的地方谋生的?”

黑娃每走过一条巷子,就有一些丰乳肥臀的站街女拉笼生意,她们的嘴唇涂得红红的。

黑娃敲开了慧儿姑姑家的门,出来开门的是慧儿的姑父:“你找谁啊?”

黑娃打量了一下,发现慧儿的姑父一条腿残疾了:“你是慧儿的姑父吧?我是来找慧儿的,我们是一个村的!他爸妈让我来找的。”

“啊,早走了,我也不知她到哪里去啦!”

“她姑姑呢?”

“去美国了!”说完就把门关上了。

黑娃不得已按着信上的地址找到了慧儿的姑爷家,慧儿姑爷听完就唉声叹气:“这女子,让我咋给你说呢,在家里好好地当保姆,却生生地把她姑姑的婚姻给拆散么!”

黑娃不敢相信慧儿姑爷的话,但这么老的老人了是不会撒谎的。

黑娃头重脚轻地下了楼,他不相信这是事实,他觉得慧儿之所以这样做,肯定有她的难言之痛。无论慧儿做了啥事,他心目中的那个慧儿仍然没有变,他永远爱她,愿意用一生去保护她。

黑娃在上海整整找了五天,也没有找到慧儿的影子。离开上海前的这天晚上,黑娃一个人去了黄埔江畔,往江边走的时候,见桥下有一小提琴手动情演奏《梁祝》,再往下走,有三位青年男歌手在江边流行歌曲,便坐下来听了听,没唱几首,曲终人散,江上的游船也关了霓虹灯,江边一时暗了下来。远处高楼林立,灯光有些慵懒暖昧,明明灭灭地映在江水中,黑娃看到不远处有几对情侣相拥相偎,也有几个人失神地望着江水,这时他听得有人似乎突然动了感情,唱起了《再回首》。歌声伤感而动人,面对悠悠江水,汽笛沉郁,黑娃看到江边一对对情侣,忘情地拥抱在一起,想想失散多年的慧儿,一时心如刀绞……

黑娃上了两年半军校就结业了,又回到了那个地狱一样的连队,曾经羡慕过他的那些战友一个个地离开了这个连队,回到了他们日思夜想的家,回到了他们的亲人身边,只有他回到了原地,命运简直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为了走出营地,为了到草原上去,黑娃没过多长时间就主动请缨,要带一个战士去放羊。连长犹豫了半天,考虑到他的身体素质好,枪法准,最终答应了。对黑娃而言,能走出那个地狱般的营房是他最大的心愿,他挑了一个枪法准又老实的老兵,一块骑马赶羊出了山。

赶到连队牧场的那间羊房子时,已近傍晚时分,远处的草地上有两顶帐篷,看样子是来这里转场的蒙古族牧人,帐篷周围有很多羊。

放牧的日子里,黑娃经常躺在草地上,仰望高旷而悠远的天空,以及如血的晚霞,思绪就飞到了上海。他无数次地取出怀里慧儿的照片,呆呆地端详,不止一次地在内心深处呼唤:慧儿,我的慧儿,你到底在哪达呢,你到底在哪达呢么……自从那年分别之后,谁曾想天各一方,生死两茫茫,再也难以相聚。

有时候黑娃打了马在草原上胡乱地狂奔,以此来发泄心中的郁闷;有时候仰了头大声喊叫,有几次他喊完时才发现自己在马背上哭了。

这天中午,黑娃让老兵看好羊,自己提了枪独自进了山,他握着枪漫无目地地翻了几道沟,一个狼影子都没找见。

正当无趣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急切的呼救声,黑娃侧耳听清方向,打马急奔了过去,等赶到时发现小山包上有一只狼,正呲牙咧嘴对着一个年轻的蒙古族姑娘吐着舌头,姑娘在马上不停地挥动手中的鞭子,口里面喊着阿布救命。那只狼蹲一会,又向前走几步,眼看再有几步就到姑娘的跟前了。姑娘的白马也惊慌地跺着四蹄,打着响鼻。黑娃见状就举起了枪,叭叭两声,那只狼应声倒地……等姑娘的阿布闻声赶来时,姑娘已从马背上吓得掉到了地上。

姑娘叫斯琴,斯琴的阿布叫巴特。

“谢谢你,解放军同志,你是我们的大恩人啊!”巴特浓眉大眼,脸色发红,握住黑娃的手感激地说。

黑娃在巴特的毡房里喝了奶茶,吃了羊肉,还喝了好些酒,乘着夜色醉意朦胧地回到了羊房子。

自从与斯琴交往以后,黑娃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得美好了起来,天空明丽了许多,整个草原仿佛一下子变成绿色的海。的确,一个女子的出现让平时看起来毫无生机的草原,有了难以形容的温情与美丽。

隔两三天斯琴就会送来羊肉、奶茶,穿得鲜鲜亮亮的,长长的辫子拖在背上,乌黑而明亮的眼睛,脸上是腼腆而羞涩的笑,温柔如一只小绵羊,黑娃心里头突然就产生了几分喜欢。

这天,斯琴又来找黑娃,老兵说:“排长,我去看看羊!”

黑娃说:把枪和水带上。老兵就带上枪和水出门了。

老兵一出门,斯琴一下子就坐到黑娃的身边了,斯琴的身上有一种浓浓的奶酪味。他们安静地坐着,不知说啥好。黑娃说:“斯琴你给咱唱个歌吧!”

斯琴说:“我唱得不好,你不要笑话我!我不会汉语歌,我用蒙语唱行不行?”

“行,唱吧!”黑娃笑着说。

斯琴就靠在黑娃的肩上唱了起来,这是一首凄美动人的蒙古长调《达古拉》,斯琴唱得忧伤而动人,她的声音有一点儿嘶哑,但这并不影响整个歌曲的表达,反而增添了无穷的魅力。唱着唱着,斯琴却流下了泪,而黑娃也受到了感染,他的思绪也被引向了遥远的过去,飞到了童年时的青草塬,他感到慧儿回到了他的身边,看到了她姣美的脸儿……

歌唱完好半天,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黑娃转过脸发现斯琴哭了,就问:“这首歌讲的是一个故事吗?”

斯琴说:“是的,每一首歌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

斯琴说:“听额吉讲过,古时候,有一位名叫达古拉的蒙古美丽女子,患了一种奇怪的病,许多的医生都无法医治。一位叫丹增宁布的医生经过几个月的悉心治疗,达古拉的病就好了。他们彼此生出了爱情。后来,丹增宁布要远行,临行前二人在月下私订了终身。再后来,当丹增宁布骑着宝马归来之时,达古拉却早已被迫嫁给了恶霸钱金宝,丹增宁布伤心欲绝自杀身亡,达古拉听到这一噩耗,也自杀了……

斯琴讲完后,黑娃半天没说一句话,他被斯琴身上特有的女性气息以及歌声深深地迷醉了,忍不住就用嘴把斯琴的嘴堵上了,两颗年轻的心禁不住情欲的诱惑,黑娃亲吻了她的嘴唇,她的眼睛,她的脸颊,还有她的耳朵,很快就感到自己疯狂了,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样,理智已丧失殆尽……当黑娃深入到斯琴的身体深处时,他将整个世界都忘了。

有过一次,接着就发生了第二次,第三次,黑娃就像是走钢丝,越是危险越是奋不顾身。每一次激情后,黑娃的内心就充满了无尽的自责与恐惧,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慧儿,也深知自己违反了部队的纪律。斯琴家人看他的眼神都与往日不同了,似乎知道了故事的全部,对他们两个人充满了期待与祝福,而那只狼狗似乎看穿了黑娃的内心,时刻像要冲过来撕开他的胸膛,让黑娃心里有一种隐隐的恐惧。

这条狼狗平时显得十分沉默孤傲,浑身透着一种尊贵的气度,腾挪跳跃时,像一道金色弧光。黑娃没有见识过它的凶悍,只是见它常常一动不动地蹲在草地上,眯眼出神地眺望远方,目光中透着一股逼人的血气。它始终保持着王者或者说异类或者说孤独者的尊严,从不屑与另外两只牧羊犬嬉闹,也很少走进羊群,就是巴特大声呵斥并喊它回家的时候,它也是不紧不慢的样子。每当这时,巴特总是骂骂咧咧:

“你是不是长大了,是不是驯不了你啊!”言语中总是躲躲闪闪地,似乎怕它听见或听懂。

斯琴对黑娃说:“阿布带回来的这只狗与其他的狗不太一样,它小的时候常偎在她的怀中,舔舔她的脸和手指,现在理也不理她了。”

有一段时间,巴特整夜无法入睡,神色惊慌,仿佛有啥不好兆头,好几次黑娃看见巴特在擦他的猎枪,腰间那把宰羊小刀也磨得发亮。

“我就不信驯服不了你,你真以为驯服不了你啊!”黑娃经常听巴特嘴里骂骂咧咧的,但过两天还是会给它扔半只羊腿。

一天,狗接连两天两夜都没有回家了,巴特一脸的阴郁,他对黑娃说:

“说不定它会带来一个狼群呢!黑娃你要小心点,你身上子弹多不多了,枪好不好使啊?”黑娃感到非常纳闷。两天后,狗终于回来了,看样子似乎搏斗过,毛发脏乱,形容憔枯,病兮兮的样子,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矜持与孤傲。巴特见到这一情景,又惊又喜,不住地用手摩挲着它的毛。

巴特说:“它一定是遇上了狼群,被咬出来了!

没有安静几夜,狗又开始半夜半夜地哭嚎和痛苦地呻吟,声音比前些日子的叫声多了一些悲愤和绝望,是一种无所皈依的孤苦与绝望,是一种不知其类、身居何所的悲愤和忧怨。

黑娃最后一次去斯琴家时,巴特尔决定要勒死这条狗。草地上栽了一根杆子,挂着挂钩,绳子挽成了活结,一头拽在巴特手里,一头套在狗的脖子上,巴特咬牙远远地一用力就把狗吊在了空中,那只狗没有嚎叫一声,只是本能地挣扎了好长时间,眼中满是绝望和悲怜的神情。

巴特勒死狗后,黑娃才知道它不是一只狗,是一只狼崽子,是巴特从狼窝里抱回来的。

黑娃后悔与斯琴有了那种关系,他一想到慧儿就恨自己,慢慢地开始躲着斯琴。后来,他找了许多的理由拒绝斯琴,可斯琴每天都来缠着他,让他无法摆脱。

这天,黑娃郑重其事地对斯琴说:“斯琴,对不起,我家里有对象,是从小定的亲,你看这是她的照片,家里人催着要我回去结婚呢!”

斯琴接过慧儿的照片看了看,还给黑娃哭着转身跑了。

过了几天,斯琴来了,给黑娃送来了酒、羊肉,奶酪,放下东西后,转身就走了。过几天斯琴又来,偶尔会给黑娃说一句话,每次来都穿着十分漂亮,一看就是有意的,这让黑娃痛苦极了。黑娃能看出斯琴是真心的,她是多么喜欢他,多么爱他。有一次,斯琴抱住黑娃的后腰,哭着求黑娃,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但黑娃还是将斯琴推开了。斯琴愈是这样,黑娃就愈感到痛苦,感到她对他的爱是一种伤害,是一种让他无法承受的伤害。

巴特儿找到了连部,黑娃被调回了连队被关了禁闭。政治处王主任劝黑娃:“你还是娶了斯琴得了,这样可不受处分,也不影响军民关系!”

“干脆把我枪毙了算了!”黑娃死也不同意。

黑娃离开部队后,斯琴跑到团部说她与黑娃没有任何关系,都是他阿布使的坏,要求团领导叫黑娃仍然回部队,不要害了他,耽搁了他的前程!

黑娃听到这些消息时只是低头笑了笑。

38、错乱

二奶奶去世后,小叔回到了盐池放了一年羊。桶圈、福换又叫他一起去银川,于是他就跟着桶圈到了银川。找活的人像一只只饥饿待食的鹅,一个个等着雇主前来要人。一旦有雇主前来,他们就蜂拥而上,打瞌睡的人也会一个激灵一跃而起。

这天,一位老板来招人,刚一到就被大家围住了。起先,小叔抢在了福换与桶圈的前面,后来又被其他人挤到了后面,老板被围得铁桶一般。老板往前一走,铁桶迅速地豁开一条道儿,那样子老板身上是带电的,所有找工的人都怕触电一般。

福换张开双臂:“小心老板的鞋,啊,小心老板的鞋,急啥呢么,世上的钱能挣完么?”

老板说:“你们再站远一点行不行?”于是大家又退了一点。“再远一点撒”大家又退了一点,老板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小叔站在最后面,没想老板挑来挑去,却将小叔挑上了。

老板是四川人,开着一家蔬菜配送店,一家三口,在银川买了房,地段有些偏避,却是小二楼,楼上住人,楼下开店,日子倒也过得富足。因为老婆突然病了,不得已要找一个人。路上老板问小叔叫啥名字,哪里人,家里的一切情况,小叔一一如实做了回答。

到了菜店,又给女儿介绍了一下:“这是方英俊,是来给咱干活的!”又给小叔介绍他的女儿:“这是我闺女,你就叫她娟子好喽!”

娟子看了小叔一眼,脸莫名地就红了,小叔叫了一声:“娟子老板!”娟子突然咯咯咯地笑了:“什么老板撒,叫我娟子就行!”

娟子与小叔同岁,都十七八岁的样子,初中毕业后就跟着她爸做生意了,长得胖乎乎的,一张笑脸,头发扎一个短刷刷,说起话来清脆又甜美。

小叔又叫了一声:“娟子!”娟子热情地招呼小叔里面坐。

小叔说:“还是赶快干活吧!”娟子见小叔精着脚,就转身回到屋后,将他爸的袜子找了一双给了小叔,说:“你先穿着,英俊!”听到娟子叫他大名,小叔突然心里头感到热乎乎的。在村子里,大家都叫他四娃子!除了上学的那几年,几乎没有人喊他大名的。

娟子带小叔在一家牛肉面馆吃了两碗面,回来后就开始干活了。他的工作是用三轮车把菜送到街面上一些饭馆,每次送菜,饭馆都会结算前一天的账,并给一个明天要的菜单,上面有品类和数量。菜送到后按着单子复秤,每次只多不少。刚开始时,娟子带着小叔送,一个一个地认门子。去一家回族饭馆送菜时,一个戴白帽子的中年厨师开娟子的玩笑:“娟子,这是你女婿呀?”娟子一听脸就红到了耳根,小叔也有些不自在,就说:“老板,我是她雇来送菜的!”娟子又说:“不许再胡说,胡说我就不送了!”那厨师说:“我看倒挺般配的么!”

人与人的交往啊,总是要以心交心,以诚交诚,只有这样的情感才纯真,才经得起考验,这样才能产生深厚的友情或者爱情。娟子还给小叔买了一件夹克衫,蓝裤子,白T恤,一双黑皮鞋,带着他去理了发,人一下子就变了个样子,像个城里人的模样了。小叔极勤快,拖地、搬东西,凡是重活累活都抢着干,毫不惜力气。娟子做好饭总是要等小叔回来一块儿吃,把小叔当成了自家人,像一个大哥哥那样看待。时间一长,娟子和小叔相互之间都产生了好感。娟子爸每个月发工资总会多给小叔十几块钱,小叔用自己的工资给娟子买了一双红色的高跟皮鞋,娟子红着脸收下了,她要给小叔钱,小叔死活也不肯要。

这天,桶圈来找小叔:“四娃子,你爸捎话来了,让你回去呢!”桶圈的脸黄死拉茬的,声音像蚊子叫。

“啥事呀?我回去这菜谁送呢?”小叔喃喃地说着,一边招呼桶圈进菜店坐坐。

娟子也闻声出来:“家里头到底出啥事了?”样子替小叔着急。

“可能是他爸病了么!老人一个人在家呢!”桶圈说着偷偷地瞅了一眼娟子。

“那就得赶紧回去,老人病要紧!”娟子说。

“谁来送菜呢?要不让福换来吧,他现在干啥活呢?”

“福换好像闲着呢,也行,顶一段时间。”桶圈说。

娟子一听小叔这样说,也表示同意,于是他们找来福换,交代了些事,小叔带着福换挨着送了两天菜,熟悉了各个饭馆,再三说一定要按时,不能偷懒。福换木讷地光说:好,好!你放心,四娃子,你放心!

走的时候,娟子给小叔除了工钱外,额外还给了一百块钱,说是给老人的,是一片心意。小叔不要,娟子就硬是把钱塞进了小叔的口袋。

晚上,我正在灯下写作业,二爷来了。

“大大,来了?快坐快坐!”母亲有些惊慌,多少年二爷没进我家门了。父亲则显得十分平静,二爷上炕后,就把自己的新烟叶子给二爷装了一锅:“新晒下的,你抽一锅!”

我急忙把灯端给二爷,让就着灯点烟。映着灯光,二爷脸上的胡子刺刺拉拉的,一吸烟腮帮子就瘪进两个深窝。

“明个一早,你们两口子都去张罗吧,把四娃子的婚事给定下!”二爷慢腾腾地说。

“是羊圈沟的不?跟怀他大介绍的?”父亲问。

“嗯,我去见了一下,女娃子长得胖,身体好么,咱们庄稼人还图啥呢?”

“你把四娃子叫回来,他见都没见那女子一面,不愿意咋办?”父亲有些担心。

“不愿意!他敢?咱是个啥家庭么,人家能进咱们家的门就烧高香了!”二爷瞪了眼珠子,脸上突然升腾起了怒气。

“我看就合适得很,不同宗,不同姓,也不乱班辈。宁叫男大十,也不让女大一,这女子年龄比四娃子小两岁。前段日子,我将两个人的生辰八字让张阴阳给合了一下,他也没说啥。我顺便就把日子要下了,就明天,明天订婚吃酒席!彩礼也说好了,先给一万,剩下五千结婚前给。”

“好着呢,四娃子年龄都不小了么,再问问张阴阳,如果没有其他忌顾今年就结婚吧!”

“也没有什么忌顾的,又不是本命年,也不犯太岁,今年又不是黑年,再说你妈妈头年已经过了,如果钱能凑够,结婚越快越好么!结了婚,心就稳定下了么!”

二爷同父亲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窑里头烟雾腾腾,呛得我直咳嗽。最后二爷在炕头磕了烟锅里的灰,说:“石头妈你现在就去和面明早蒸馍,明天你再给叫两个女人帮忙,酒我买了,菜也买了些,案板下还埋着些洋芋和萝卜呢!”

母亲说:“那就把菊子叫上吧,这女娃子手脚麻利得很!加上他二婶,人就够了么!”

二爷嗯——了一声,下了炕转身出门就走了。

第二天,我到小叔家时,看到院子里撒了水,空气中一种香香的尘土味。窗台上搁着一个刷牙白瓷缸(杯)子,里面有红色的牙刷绿色的牙膏,还有一块粉红色的香皂。母亲、二婶子,菊子几个人在厨房里忙活着。馍蒸好了,胖乎乎地晾在案板上,还冒着热气。菊子围着一个花裙子,在案板上切菜, 见我进来,回头给了我一个笑。二婶子坐在灶台前哒哒——哒哒地拉着风箱烧火,母亲忙着炒菜。我转到了隔壁客房,一进门见炕上坐着二爷以及女方家几个人,三男两女,都穿得一身新衣服,坐得规规矩矩的,炕边坐着小叔的对象。父亲和二叔在安席,二叔手里头提着个酒壶。见我进来了,父亲就招呼让我叫叔叫姨地打招呼,我一一问了好,扭头看了一眼小叔的对象像一堆肉一样栽在炕边上,稍不小心就像要掉下炕头来,黑皮肤,小眼睛,蒜头鼻子,头发梳得溜光,一身水粉色的衣服,侧着脸,不敢回头看我,脸红到了耳根。我不看则已,一看心就凉了一大截子。

出了客房的门,我又去了西房,小叔一个人呆在西房里,穿了一件新上衣,头发洗得湿湿的,脸红通通的,见了我有些不好意思,我笑了笑。

吃完订婚酒后,女方家人刚一出门,小叔就对二爷说:“我不想要媳妇!我不愿意。”

二爷气得踉跄着上去就踢了他一脚:“瞎种种子,反了,反了么,啊?生在福中不知福,东倒西借为了啥么?”

小叔往后退了几步:“我就是不想要,爱给谁订订去,反正我要走,我不想要!”

“四娃子,听话么,你都这么大了,该懂事了么!你不结婚,家里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呢!”父亲好言相劝。

“桶圈爸想给桶圈的兄弟娶媳妇呢,可连个寡妇都不愿进门,你个不识好歹的货!”二叔瞪着眼说。

“不要,我就是不想要,我明天就走,我再也不回来了。”小叔拧着头说着气话。

二爷一听,气得暴跳如雷,又上去劈头盖脸给了小叔几巴掌。

订婚后,小叔在家呆了半个多月,又去了银川。到银川后就先去找桶圈,桶圈的宿舍里一股难闻的脚臭味,床上地上到处是垃圾,小叔没想福换也在这儿。

“你咋没再给娟子家送菜?”小叔问。

福换见小叔问就低下了头,一句话也不说。

“丢人货,被赶出来了。”桶圈一边抹嘴,一边对骂福换。“你干啥不行,偷人家娟子奶罩做啥呢么!”

“娟子想让你回去就把我赶出来了,她故意害我呢!”福换狡辩说。

小叔一听脸顿时就气青了,拳头举起来想打福换,福换见状双手抱头赶紧告饶:“四娃子,你饶了我吧!”小叔见状,将拳头又放下了!“你丢先人呢!青草塬人的脸面全让你丢尽了!”

本来小叔是想回去帮娟子的,看到福换这个样子,又想了想自己订了婚这件事,加上他觉得他和娟子也确实不可能,就没有再去见娟子。

春节前,小叔没了回家过年,我问桶圈:“我小叔咋没回家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被娟子迷住了,嗨!人家城里头女子眼角角能挂你个农村娃?瓜的呀!”桶圈撇了撇嘴说。我这才明白:原来有一个城里头的女子喜欢小叔,怪道小叔不想结婚,不要巧娥呢!那个菜老板家的女子,那个叫娟子的女子一定比巧娥长得好看,小叔她一定私订了终身,有了书里面讲的海誓山盟……

我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小叔与娟子发生了书中所说的爱情。一想到爱情这个陌生而新鲜的词,我心里就难过,就慌乱,就莫名地脸红,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与菊子。隐约觉得自己与菊子之间就是这种关系,是纯真而神圣的爱情,只是没有传说中的山盟海誓,没有戏里头唱的梁山伯与祝英台、高文举与张梅英,还有许许多多的爱情故事浪漫罢了。我想不清那个菜老板的女儿的模样,一想满脑子就是白菜、韭菜的,再一想脑海里就是巧娥的模样:又黑又矮,小眼睛,厚嘴唇,蒜头鼻子……

开春的时候,小叔回到了家。

为了给小叔办婚事,二爷东倒西借,还卖了家里的一头牛,三叔也寄回来了六千块钱,总共凑了八千多。

婚后第一天,二爷和小叔都吃上了巧娥擀的细长面,太阳下二爷滋溜滋溜地吃着,脸上是自足的笑,娶了儿媳妇,他一下子精神了许多,哮喘病也好了一样。小叔却正眼都不看巧娥一眼,吃饭的时候挑三拣四,看啥都不顺眼。巧娥并不生气,还是尽着一个新媳妇的责任,努力地表现着,问缺不缺盐,少不少醋,合不合胃口。

连着两天,小叔的脸似乎结了冰,仍然没有和悦的神色,这让二爷看了有些紧张,不知道会出啥事。

第三天,巧娥脸上笑着,似乎心里头悬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显得轻松了许多。而小叔的脸也活泛了起来,那是一种让人意想不到的轻松,仿佛春天来了,河里的水突然破了冰,哗地一声,整个世界就变了样子。

我从学校回来,放下书包后去了小叔家,院子里一切都是新鲜的,明亮的,新房门楣上贴了大红的对联和喜字,院子扫得十分干净,还洒了些水,院墙角的柴草堆放得整整齐齐,两只鸡在太阳咕咕地似乎在闲聊。二爷蹲在墙根下晒太阳下,咕嘟咕嘟地抽着旱烟,见我进来了:“我石头娃回来了,快进房坐么,一会你婶子擀面,擀细长面么!”说着,吐出了一大疙瘩烟雾。

新房里好温馨,炕上铺着粉红的新床单,厚厚的褥子,看上去真是绵软。炕里头是两床大红绸被,整齐地挨在一块,上面是绣了鸳鸯戏水图案的荞皮枕头,窗子是用白纸裱糊了,上面贴着喜上眉梢的剪纸。新房的地扫得很干净,连一根柴草叶子都没有。挨山墙放着一辆新自行车,一台缝纫机,整个新房里有一股香皂和雪花膏混合的香味儿。

小叔招呼我:“石头,快上炕,炕刚煨了一下,上炕,我们两个杀几盘!”说着就先脱了鞋上炕了。

我迟疑着不敢上炕,但还是忍不住小叔再三地叫,就上了炕。炕上一股热腾腾的气息。巧娥婶子在厨房里开始忙活了起来,她系着一件花围裙,头上围了一方新头巾,脸上雪花膏抹得白白的。我忽然觉得她一点也不难看,甚至有了几份俊俏。

棋摆好了,我还在愣神,小叔问:“想啥着呢,走棋么!”

我说:“没想啥!” 实际上我在想,自己这辈子不知能不能有这个福分,能不能娶了菊子,住上新房,过上小叔现在的这种日子。

小叔催我走棋,我总不能专心,控不住去想与菊子的事,一连输了好几把,小叔高兴地跟个孩子一样。

很快,巧娥婶子就将饭做好了,先是给二爷端了一碗,再给我和小叔端了两碗,出出进进不时地催我夹菜。小叔盘腿坐着,神情泰然自若,一副享受幸福新生活的样子。一瞬间,我发现小叔长大了,那表情和动作,那眼里头泛上来的和隐退了的东西,一切都变成了一个世故的成熟男人的样子了。

婚后的那段日子,小叔天不亮就下沟担水,饭后不是出山拾掇柴,就是往地里头拉粪,衣服也穿得干净了,一天洗几次脸,走起路来都是小跑步,嘴里也哼着半截不全的流行歌。有时候他与巧娥一起上地里干活,有时候巧娥洗衣,小叔在一旁帮着将水拧干,然后搭在院子里……这是一种让两颗年轻的心感到平朴温润的生活,让他们决心用一生去呵护珍惜的生活,两颗被生活的绳索拴到一起的心,他们不得不手拉手,肩并肩,共同应对生活中的一切不幸与痛快,享受他们所拥有的天伦与欢乐,创造着属于平常老百姓所有的日子。虽然,未来不可预知,但眼前的一切都显示着,小叔的生活正在向美满的方向发展着。

半年后,原先借了钱的那些亲戚陆续地上门来要钱,一吃完饭就哭穷。

“这两天要买籽种呢么,手头紧地,你看那五十块钱……”

“这两天得买化肥呢了么,地等着呢么,你看那三十块钱……”

“你得帮我这个忙呀,娃他妈病了,西药中药吃得不见功,逼得我粜了些麦子,再不敢了么……”

……

来要钱的人,把门槛快要踩断了,二爷先是一个个地下话:“瓜卖了还,等巧娥怀了娃,四娃子就要出外打工,很快就能还上钱了……已经给老三写了信,很快就能把钱汇回来么,不要急,再等两天……”

小叔一看到要钱的人来,心里就不安了起来,突然觉得心口上压了块石头,新婚的甜蜜里突然间有了苦涩。随着来要账的亲戚越来越多,巧娥变得沉默了起来,也懒得做细长面招待了,后来干脆转身回了娘家,小叔没办法,还没有等巧娥怀上娃就只好又去了银川。

据桶圈讲,小叔回家结婚前,娟子来到桶圈的住处找过小叔:“方英文呢?在不在银川,他咋不来找我呢?”

“他觉得没脸么!我们村的人把丢人事做下了么!”桶圈说。

“又不是他做下的,你给带个话,让他来,我可以把工价提高些!”

最后一次娟子来,桶圈当着娟子的面说:“他回家结婚去了,现在可能正在抱老婆睡大觉呢!”

娟子一听,脸色顿时变了,抹着眼泪就走了。桶圈呆呆地望着娟子远去的背影,只长长地哎——了一声。

小叔先是到一家建筑工地干了半年,过年前快发工资的时候,老板却跑了,工地上三十几个民工都疯了一般地拎着铁锹要砍老板的狗头,可狗都不见了哪里找狗头呢?后来胡乱地抢了工地上的一些杂物就四散了。

这年春节,小叔仍然没有回家,六月里小叔回来了一趟,还了一些账,割完了麦子又走了。家里的日子更加困难了,买不起油点不了灯,一段日子,连一斤盐都买不起。这期间,三叔曾汇过一些钱回来,一部分还了账,一部分被二爷捏着。二奶奶死后,二爷一直担心自己没有棺材,一直在偷偷地攒钱。

巧娥婶子怀了孕,小叔又出外打工了,他又去了河北廊坊,跟一个包工头修民房,挣了些钱,又寄了些回来,大部分都还了账。

谁能想到,当一个人的生活出现转机的时候,却不知不觉又埋下了祸根。

在廊坊打工的期间,小叔学会了打麻将,小叔便沉浸在麻将桌上了,也很少上工,白天常睡懒觉,只等着晚上打麻将赢钱。可是,天底下那有只赢不输的道理呢?在麻将桌上钱来的容易去的更快。

巧娥快生的时候,小叔带八百块钱回来了,钱装在上衣口袋里,一进门小叔将衣服脱下搭在凳子上,二爷就趁小叔洗脸的空将钱全掏走了,小叔硬是要回了五百元说巧娥生娃时用。当天晚上,等等、球子、牛子几个人先是同小叔喝了些酒,后来又忽悠同小叔打麻将,小叔禁不住他们再三怂恿,咬了牙就用这五百块钱赌,小叔先是赢了。

“算了,太晚了,不打了,明天再打吧!”小叔说。

“咋能这样呢么,你赢了就想跑,你是土匪么,抢人呢!”等等一边说,一边给牛子和球子使眼色。

几个人一致说:“土匪抢人也得留个吃饭的钱么,你四娃子吃肉连骨头都能嚼了?”

“再打两圈行不行,两圈下来咱散伙!”小叔说。

几个人就同意了,于是他们说加大筹码,小叔只好同意,没想等等、球子、牛子三个人合起来对付小叔,一圈下来,小叔就输了一百多,小叔接着又赢了一把,没想打着打着就忘了停手,小叔输了赢来的钱,想再捞回一点就不打了,没想却越陷越深,越输越多,最后把五百块钱全输完了。等散伙时,小叔脸色蜡黄,额头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木在凳子上半天起不来,等等、球子、牛子几个混混见状,假装上出去撒尿一个个就鸟兽散了。

三月份的天气还有七分的寒意,黑漆漆的村子,夜风冰凉,看不到一丝儿星光。小叔一个人摸黑往家走,心里头像塞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他走到家门口不由地停下了脚步,他不敢进门,他不知进门后给巧娥咋说这事,也不知要是让二爷知道这事后会怎么样,想想村子里人都知道他把生娃的钱输了后会怎么骂他。小叔望了望大门,望了望西房的房门,就折身在村子里乱转。心里头的那块石头越来越重,压得他心口好疼,他坐在碾麦场的一个碌碡上,感到天旋地转。他站起身来摸索着又往家走,走着走着却走进了四场坟,走到了二奶奶的坟前,他恍恍惚惚地看到了二奶奶。二奶奶气得泪流满脸,捶胸顿足地指着他骂:

“瓜子呀,你咋不学好呢,咋能耍钱呢?”小叔跪在坟前,不停地抽自己的耳光。

后来,小叔深一脚浅一脚地起身往回走,出了四场坟又走出了凉风嘴,从凉风嘴又不觉得下了野狐沟,下了野孤沟又上了骆驼项。他越想越气,越想越后悔,梦游一般地拉起了哭声。到骆驼项时,眼前出现了幻觉。他看到了娟子,这个让他藏在心底里的女子,泪水满脸地埋怨小叔:

“你怎么忍心把我一个人扔下就走了呢,难道要让我苦苦地等一辈子呀!”娟子哭得伤心极了,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小叔也放声哭了起来:“我没有忘记你呀,我身上一直穿着你买的夹克衫,脚上还是你买的那双皮鞋,可是,没办法呀,我也没办法……”小叔越哭越伤心。在山洼里,他像狼一样地号淘,后来不小心掉下了盖塄,头碰在了石头上,昏了过去……

第二天,小叔在村子里又打又闹,一会儿要杀人,一会儿要放火,声音大极了,惹得左邻右舍围观。巧娥挺着大肚子吓得直哭。二爷请张阴阳禳治,可谁也近不了身。后来,还是巧娥婶子硬将小叔从外面拉了回去,小叔回到新房爬在炕上放声大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哭声粗砺,悲痛欲绝,令人悚然,

从此,青草塬多了一个年轻的疯子。

39、恍惚

黑越越的天幕下,冷清的青草塬又一次变得荒芜而凄切,我看到小叔须发脏乱,衣衫褴褛,疯疯癫癫地像一只野狼,在村子里蹿来蹿去。他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破布袋子,袋子里是自己做的象棋子儿。没有一个人同他下棋,众多的人围着根根叔苦战的岁月已经远去,那是青草地最为美好的时光,人们有大段的时间浸泡在懒人摊,浸泡在楚河汉界,浸泡在对梁山好汉七侠五义的向往之中,浸泡在美仑美奂的诸如《射雕英雄传》、《红楼梦》等电视剧中。现在,他们现在没有了时间与精力,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老的老了,死的死了,伤的伤了,散的散了,都一去不复返了。

凉风嘴头,小叔拦住了根根叔。根根叔形容枯槁,多年的煤矿生活让变得又黑又瘦,甚至连五官表情都有些模糊:

“根根老哥,咱下几盘棋?我白白等了你这么多年!”

根根叔说:“不下了,我不会下棋了,我要给博武寻对象呢!”

“先下棋,下棋,要对象干啥,XX也没有下棋有意思么。”小叔说。

根根叔没言语,见小叔盯着他的包,目光里有抢夺的样子,就突然抱紧了包:“你先摆棋,我尿泡尿咱们下!”

小叔听了,兴高采烈地蹲下摆棋子,待棋摆好后,根根叔不见了,他气得一脚就把棋子踢乱了:“根根,我X你妈呢,你跑啥呢么!下不过就下不过么!”

正骂着宝老师过来了。

“宝老师,你回来了,你回来还教学不?”小叔跟了上去。

宝老师表情十分凝重,似乎生了多大的气,脚步加快想摆脱小叔的纠缠。

“我找你还有事呢,你走得那么紧的,那一年统计文盲的时候,你为啥把我的名字统计进去,啊,我是文盲吗?”小叔问。

宝老师边走边说:你就是文盲,你现在写一下你的名字,看能不能写出来!你叫啥名字,你知道不?

小叔听了,突然呆在原地动不了,他确实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宝老师见状就笑了:“看看,你就是文盲么,你还不信!”

“你教我写,你教教我写,你是老师,你不能不管我!”小叔跟在宝老师的后面,不让宝老师走。

“我早不教学了,我现在卖煤着呢,一天挣好几十块钱呢,教什么学,还不如我卖几天煤。”

小叔见状,突然哭了起来:“我是谁,你不能不管我,我不是文盲,我不是文盲——”小叔哭着,宝老师就走远了。

不断地有坏消息传回村子里来。出外打工的宝老师、博文先后都出了事。

宝老师与老婆卖凉皮挣了些钱,他买了一辆微型车跑运输贩煤,后来人车双双失踪,老婆红着眼睛一个人回到了村子里,搂着一对儿女,与公公婆婆哭成一团,那哭声让整个村子里蒙上了一层悲凉的气息。根根叔所在的煤矿发生了瓦斯爆炸,可怜的博文被炸死了,连尸体也没有找到。因为是农村户口,煤矿上只给了两万块钱抚恤金。

这天,父亲的病又反复了,母亲急慌慌地用架子车拉上父亲去乡上看中医。

没想母亲一走,不知受了谁的挑唆,小叔认为输掉的钱锁在了我家的柜箱里。他手里头拿了一把榔头,砸开了我家的门锁,进门后又砸了柜锁、箱锁,他见了锁子就砸,仿佛每一把锁子都挡了他的路,都跟他有仇一样。他翻箱倒柜地找,在烂鞋破衣服里找,在炕席底下找,他几乎把每一个能藏钱的地方都找遍了,就差老鼠洞了。

正在这时,父亲和母亲回来了,一见糟蹋得不像样儿的家,气得不知说啥好。母亲把父亲背下来放在门槛上,父亲气得一个劲地攥拳头。母亲骂:“疯子呀,天咋不收你呢?”没想小叔听了,转过身来要打母亲,刚扬起手时,父亲突然间就站了起来,小叔见了,吓得夺门就逃……

看到乱糟糟的家,母亲反而高兴了起来,因为父亲又可以站起来了。父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先是母亲扶着他走,后来就自己扶着墙走,再后来就啥也不扶在院子里转起了圈。他像获得了新生一样,能走了,就不停地想走,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越走越兴奋,越走越爱走。

我知道这一切后,没有怪小叔,反而觉得要不是小叔激怒父亲,也许父亲还站不起来不会走路呢!

小叔同我下棋时思路非常清晰,似乎比没疯前还下得好。一村子的人都管小叔疯子疯子的喊,我觉得小叔只是神经上受了些刺激,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石头你看看,你看看,跟你下棋时,好好的么!”巧娥婶子边扫院子边对我说。

有一次,我带小叔去看等等几个混混打麻将,小叔站在一边,不停地指挥参谋,而且帮等等赢了好几把。等等边收钱,边高兴地说:“这四娃子没疯么!东南西北中发白十三不靠都能打出来,真是绝了!”

小叔一离开象棋摊与麻将桌,就常常变得神志不清了,不是胡乱骂人,就是打鸡骂狗,吓唬小孩。他走到哪里,总有一些孩子远远地跟着,疯子疯子地叫,他转回身,孩子又跑得没了踪影。村子里的大人们见了小叔都躲着走,小叔一走到棋摊前,别人就收了棋摊子,走到懒人摊摊人就散了,他几乎变成了一个瘟神,不洗头,不洗脸,不洗衣服,常常搅扰得左邻右舍不得安稳。没有一个人同他说话,没有一个人关心他的死活。慢慢地小叔就越发孤独,越发地疯了,后来竟发展到了同牛说话,同猪抢食的地步了。

巧娥不得已就带了林娃子回娘家住了,一住就是半年。小叔蓬头垢面地去羊圈洼找巧娥,旋在巧娥家的门口远远地看林娃子,不敢进门。巧娥出门来拉他:“疯子呀,你好歹进来吃顿饭么!”

“我不吃,不吃,不饿么!”小叔说。

“你跑来做啥来了么,谁让你来的呀,啊!”

“不吃,我不饿么!”边说边往门里头睇,巧娥知道他是想看一看他的儿子林娃子。可当巧娥把林娃子抱出来时,他却转身跑了,边跑边回头看。

刚疯了的那一阵,左邻右舍都劝巧娥别让孩子跟疯子睡,怕他疯病犯了把娃伤了。巧娥并不担心,她亲眼看到,小叔对林娃子又亲又抱,娃睡着了,他在身边一看就是半天,眼睛都不眨一下。

巧娥也相信小叔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可还没有等到小叔的病好,娘家人逼迫她不得不提出离婚。

我多么痛恨这个冷酷无情的村子啊!要是大家都把他当成正常的人,同他说话,同他下棋打麻将,同他说笑玩耍,小叔可能早就好了。就是因为村子里人疯子疯子地喊,将他喊疯了。就是村子里人老躲着他、孤立他,将他弄疯了。就因为村子里的人不依不饶,就因为他们集体的躲避,使小叔找不到一个下棋的人,找不到几个打麻将的人,甚至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才使他的病情一天重似一天的。

有人把小叔的疯、父亲的病,二奶奶的死联系到了一起,都认为是那带着符咒的金子的缘故,我想,可为啥这样的事不摊在剖了金子的二叔身上呢?我想去问张阴阳,却没有勇气。我也怕别人把这一切都归结在自己这个倒霉鬼、血石头的身上。有人建议父亲,可能还是祖坟上出了问题,请张阴阳禳治一下,搬迁一下祖坟换换风水。可父亲一点也没有理会。

啊,青草塬,这似乎溯回到了鹰嘴崖的时代,人心都变得如此荒凉、阴毒、险恶、无情。难道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丁兴旺、和谐美好的年景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每次从学校回来,母亲就像讲故事一样总会说一说小叔的情况。

“天老爷呀,咋办呢,疯子捡了树林带里的死鸡吃了么!连毛都不拔干净就扔在锅里煮呢么!”

“也不收拾一把柴么,炕冰得睡不住,就撕人家麦草烧炕,人家连八辈子先人都骂上了呀!”

“衣裳片儿扇儿的,也不能收别人晒洗的衣服么!”

“你二爷割不动草了,这咋办呢,牛快瘦死了么!”

“名声上好听得,供了个大学生,养了三条儿,到头来一个也靠不住么!”

……

母亲絮叨完就长长地叹一口气。

“你三叔汇回来的钱本来是给你小叔治病的,看病没有花多少钱,大部分钱却被你二叔花了。”

父亲说:“天老爷咋不收他呢?又打人了么,弄得村子里人心慌惶的,人人都骂疯子呢么,都咒八辈子先人了么,我脸烧得很么……”

我怎么也难以相信这些事,我一遍遍地在内心为小叔的错误开脱,一遍遍地祈求小叔的病快点好起来。每一次回家都希望看到奇迹,可每一次总让我失望。我不知道小叔还要疯到何时,再这样下去,整个家就彻底完了。

这天,我又去看小叔,进了院子,发现小叔在门槛上呆呆地坐着,单衣单裤,裆下也扯开了口子,夹克上还有刚糊上的鸡屎。手背上、胸膛里垢甲黑糊糊的一层。脚上一双黑皮鞋,已变成了灰色,烂得不成样子了,鞋底子也快掉了,身边不远处有许多破烂衣服。

我见小叔的身子有些发抖,就问:“你捡这些破烂衣服做啥呢么?”

小叔斜了我一眼:“娃没有衣服穿么,天冷了,天眼看一天比一天冷了么!”那样子是有点怪我不理解,好像我不懂事一样。

“把头发理了吧!”

“不理,冷得很么,天冷得很么!”

“洗一下脸吧!洗干净了去看林娃子么,要不然林娃子害怕呢。”

“不洗,冷得很,水冷得很么!”

“太脏了,人家笑话呢么!”

“谁没有笑过谁?让笑去么!”

东房的门紧锁着,看样子二爷不在,看到门上的锁子,我就有些难过,一把锁就断绝了父子关系。二爷常常趁小叔不在时做饭,自己吃剩下的才给小叔留一点,两个人争抢着吃饭,把碗都快打完了。没有柴烧炕,小叔就到处偷人家麦草,两个人常常为一把柴争抢,只要有一把柴,二爷总会趁小叔不在的时候填在自己炕眼里……

小叔原来的新房——西房的炕上只有一片光席,席中间烧了个大洞,原来的新绸被早不知哪里去了,只有一堆破棉絮,一张烧得焦死火拉的褥子,看样子冷极了烧炕时烧了好多柴,幸亏没有烧伤人,没有将整个房子都烧着。

“想不想巧娥婶子啊?”我试探着问。

“骚货跟人走了么!”听得出,还有一丝留恋。

“林娃子肯定长得很高了么!”我说。小叔一听我叫林娃子,脸上哗--地漾起了喜悦的笑,还有些自豪一样。

“你兄弟长大就回来了,以后本事大得很呢!”我见小叔脸上展脱了,又说:“把头发胡子都剪了去,不然林娃子回来就不认你了!”

“啥?他敢不认!”语气似乎发了怒,但脸上却是和悦的笑,似乎一直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头发是帽子,垢甲是衣服,越长越厚就越暖和么,你连这都不懂?”小叔说。

“你还想不想那个叫娟子的女子!”我莫名地问了这么一句话。没想小叔听了,眼睛就直了,任凭我再问什么,他一句话也不说。本来我还想同他下几把棋的,看到这个情景突然没有下棋的心思了,心里只觉得隐隐的痛。

小叔疯掉一年后,巧娥婶子就与小叔离了婚,离婚时,就林娃子要不要带走的事,二爷与二叔吵了起来。

“人疯了,香火总不能断么,林娃子留在方家,也是方家的香火呢!”

“把娃留下,谁养活,让喝西北风,跟疯子睡吗?”

“你把林娃子养活上不行?啊,他是你亲侄子么!你心咋这么狠呢!”

“我日子过得也紧巴地,一个娃都养活不了呢,再说,巧娥不一定把娃愿意给咱呢!”

最终,在父亲的劝说下,巧娥还是带林娃子走了。离开家的那天,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巧娥眼睛哭得血红,她帮家里收割了麦子,碾打扬晒后才离开家的。临出门的时候,巧娥流着泪着给二爷下了跪:

“爸,是我不孝,我没办法才走这一步么,呜呜——”说着就忍不住哭了。

“媳妇子,你快起,快起来,是疯子害了你么!”二爷一时也老泪纵横。

“你自己照顾好身体,我不能再尽孝了!呜呜——”巧娥泣不成声,头就挨到地上了。

“你是好媳妇,世上最好的好媳妇么,是我们家没这个福分么,是我把人亏了么!”二爷捂住眼睛吼着哭了。

“林娃子,来,来给爷磕个头!”父亲在一边也抹着泪。

二爷一听,马上就止了泪声,一把把林娃子抱在了怀里,半天没有说一句话。后来,他战战兢兢地从怀里掏出了几块零钱,捋了捋要给巧娥,巧娥不要,二爷就硬是装在了林娃子的口袋里了。

巧娥出了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小叔,小叔站在墙根,背对着大门一个劲地抽烟,没有回头看一眼巧娥以及他的孩子。

40、应验

转眼冬天就来了。一阵一阵的西北风,吹得整个村子都在打哆嗦。

二爷殁了,没有一个人知道二爷是怎么死的,对于一个老人的死,与死一只鸡一只狗似乎没有了两样。有时候我觉得二爷是怕冷,怕过不了冬就提前离开了人世,他不想在冬天因为没柴烧而冻死,更不愿意死后落下一下冻死鬼的名声。

“爸,你实话给我说么,我二爷到底是咋死的?上周不是还好好的么!”

“殁人呢么!快得很,快得很么!”父亲说。

“早走好,早走不受罪!”母亲叹了一口气。

“你是咋发现的么?”

……

“你问这些事干啥?好好念你的书,这都是命么!”父亲说。

父亲是给二爷和小叔送饭时发现的。当时,院门让小叔钉死了,后院墙塌了个豁口,父亲就从前门绕到后墙进了豁口。院子里脏得下不了脚,墙边的棘刺子都长到院中间了,院子中央扔着烧黑了的烂被子、还有烧炕用的灰耙子。东房门口撒着一些麦草和麦衣,东西房门都关着。父亲端着饭,大大,大大——四娃子,四娃子——喊了几声不见应声,就走到东房门口,斜了身子用肩膀推开了门,发现二爷蜷着身子斜斜地躺在炕上,房子里脏乱得不像样子,板凳也倒在地上,柜子门大开着,山墙上的相框子也斜歪着,像遭了贼……

见此情状,父亲慌地将两碗面条放在柜子上。连叫了三声,二爷也没有回应。映着门口的亮光看,二爷脸上、身上全是土,嘴角还有血印子,整个人已经僵硬了……”

父亲去叫二叔时,没想到二叔也病了,躺在炕上起不来,二婶说好几天了,浑身像没了骨头一样,二婶子试着将他掺扶下炕,可他一下炕就瘫成一滩泥。

父亲叫了等娃、麦林、狗子、跟怀他爸、张阴阳一齐来帮忙,大家就手忙脚乱地帮着停尸、东家凑西家借,买白纸、黄表、香、设灵牌……父亲和跟怀爸两个人给二爷洗了身子,他们发现二爷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可能肋骨也断几根,肋下有一块凹了进去,前门牙也掉了两颗!父亲看到了这一切,气得手直抖,跟怀他爸嘴里头也嗫嚅着:“真是遭了罪了!”

“叔,千万不要给人说这事!”父亲央求道

“知道!”说着跟怀爸也抹起了眼泪,“老哥走到我前头了!”

二爷家的厨房里好几个粮囤,都空空的。前些年,因为干旱庄稼几乎没有收成,二爷一帮老汉们有事没事就去山下林场割树条子,回来铺在院子里整天编粮囤,他们做梦都希望迎来一个大丰收年,他们选最好的树条子编了最为结实的粮囤,那样子担心大丰收后,粮食没啥东西来盛放,或者大丰收后的粮食会特别饱满,担心编不结实就会压裂。二爷编了好几个粮囤,大大小小地摆放在厨房里,直到他死后,那些囤一直是空的,也没有等到一个大丰收年,没有等到盛放那些饱满的让人担心的粮食。

幸好二爷在世的时候就为自己买好了棺木,放在西房旁的一间柴草房里。我多次看到二爷默默地侍弄自己的棺材,检查里面有没有老鼠,有没有虫蛀,那种爱惜的样子,仿佛真是自己在另外一个世界的家。父亲没办法就卖掉了二爷家那头瘦得快死的牛,勉勉强强地把二爷埋了。过事的那天,小叔面无表情,好像死的是一个旁人,与自己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自始至终都没有掉一滴眼泪,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三叔因为在石油井队上,当时外出也没有联系上,后来我给三叔写了一封信,三叔收到信也没有回,不知啥原因,也没有赶回来给二爷烧一张纸。

二爷三七过后,这天放学回来。母亲对我说:“去把你二叔看一下,病越来越重了,天老爷,这可咋办呀!”

一提起二叔,我就不由得心里头生恨,尤其一想起自己家的那头母驴,一想到那只可爱的驴驹子,就忍不住想流泪,就恨得咬牙切齿。

“我不想去,看啥看么,他做了多少坏事情!”

母亲说“你二叔虽做错过事,可毕竟你是个小辈人,不能同大人计较么!”

一进门,见二叔气如游丝地趴在炕上,像一头大湿湿虫,面皮白得没有了一点儿血色,房子里又脏又乱,一股一股的尿臊味。二叔看到我来了,眼里头突然涌出了泪,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安慰,情绪显得激动之极,挣扎着想爬起来,也许使了很大的劲,但身子却一动也没有动:

“石头娃来了,快——快坐——”二叔的眼泪就流下来了,这个从来不在人前流泪的人,突然间流下了这么多的泪水,像把以前积攒的泪水都流出来了。

二婶子一边招呼我坐一边给我倒水:“我娃有心的,难为你来看你二叔,我们把人惹了么,没有一个人上门看你二叔,以前上门借钱的人把门槛都踩烂了,现在,借过钱的人也不上门了,人都不讲良心么!”

二婶子脸色乌青,头发上还沾有柴草叶子。一身棉衣棉裤,显得十分笨重。似乎连话都说不利索。我坐在炕沿上不知说什么,看到二叔的可怜样子,曾经的威风与霸道无影无踪了,那一刻,不知为什么,我心里贮满了悲痛与同情,想想往事,怎么也恨不起来了。

“会不会是什么邪病?请阴阳看看,或去东王庄问问神婆子么?”

“把能想的方子都想了,一点子用都没有!把瞎瞎病害下了么,就是把玉皇大帝请来也没用!”

我坐在炕沿又一句没一句地问,二婶子倚在门框上,神情呆呆地望着院子里的一只脱了毛没有尾巴的公鸡,一边回答。

二婶子说:“这段时间,糊涂得厉害了么,白天也说梦话,到了半夜里,就一声声地胡喊乱叫,把我和粉莲吓得不敢睡么!”说着二叔家的粉莲就进来了,粉莲已经上四年级了,脸蛋红朴朴的,叫了我一声“哥——”转身就去厨房拿馍吃。

“都是些啥症状么?”我又问。

“白天睡在炕上,炕上已铺了三层褥子了,还说炕太硬,硌得受不了。我蒸的软馍,他却说硬得咬不动;一有小风风子从门缝里进来,他就害怕,说风比刀子还厉害……啥病?害人病么!”

“能看还是要好好看么!”

“拿啥看,现在就差剁手指头了!”

说着说着,二婶子就骂了起来:“把人亏下了么,现在连条狗都不如,早上背了他在门前的柴垛上晒太阳,连门都看不住,疯子(小叔)好几次进来将馍偷完了,他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出。”

一切都应验了,一切都应验了,我听到了村子里每一个人都在心里头说。我又一次对张阴阳产生了无比的崇敬之情,我清楚地记得他说二叔剖的那些金子,是不义之财,是赌了咒的,三百年后方可使用!二爷和二奶奶的死,小叔的疯,二叔的病,包括父亲的中风……这一定那些金子有关。尤其是一块分了金子的老毛球家里也出了一些变故。

先是老毛球家的疯狗声音哑了,只要人大声地喝喊,就吓得夹了尾巴往家跑。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情况,老毛球俩口子腰都出现了问题,开始像狗一样爬着走路,脸上突然都长出了许多白毛。

虽然村子里人大都希望小叔尽快的死掉,可当小叔被列为五保户后,就再也没有人盼着他死了。五保粮一进小叔的家,全村所有的眼睛都盯上了,几乎连全村的老鼠都集中赶了过来。没等小麦子在家待两个晚上,村子里就有人去偷小叔的麦子了,有的人白天假装去串门,趁小叔不注意的时候,就往自己口袋里装几把麦子,有些人晚上偷偷地跑进小叔的厨房偷面。有时候,几个贼就碰到了一起,但都心照不宣……晚上小叔不是睡死了,就是在野地里乱蹿,只有在白天才突然发现少了东西。一发现有人偷了自己的东西,小叔就在村子里到处骂人,见了可疑的人就打,先后打伤了狗子、等等,牛子。

有一段时间,小叔的眼睛出奇得红,傻子二娃对人说:“疯子啃了一个死娃娃的大腿,吃人肉了么!”

寒假里,我每天都会记着给小叔端一碗饭,有时自己吃着吃着就想到了小叔,就将自己的饭端给了小叔吃。每次去看小叔,总能见他坐在门槛上打盹,原来的新房里又湿又冷,堆满了乱柴草、破鞋子、外面捡回来的石头瓦块,还有酒瓶子、破衣服,新房的山墙不知啥时候裂了缝,快要塌了的样子。有几次我送饭时听得小叔在同谁说话,一会儿跟二奶奶说话,一会儿又跟谁争吵,问二奶奶在那个世界里过得好不好,说二爷将他挣的钱花了,一会儿又给巧娥婶子安顿事,要让照顾好儿子,儿子将来是有出息的……

我听得毛骨悚然。

天越来越冷,寒风吹到脸上像刀割一样。我担心小叔没有柴烧炕,于是就将自己家的硬柴抱了一些给小叔。

这天晚上,青草地下起了搅天风雪,青草地很快变成了白色的世界。我一觉睡醒时,突然想到了小叔,一骨碌就爬起来。我穿好衣服,跳下炕,穿上鞋冒着大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崖头跑,世界死一样的寂静,天地之间一片瘆人的白,没膝的雪,让我跑得很是艰难,还没有跑到小叔家时,远远地就看见小叔家的西房塌了。我一声尖叫,在雪堆里没命地跑,滑倒了两次,爬起来边跑边胡乱地叫喊。

跑到了院门前,我才想起院门被小叔钉死了,便转身从后墙跑进了院子,风雪将东房的门堵了,我推开东房门没见小叔,心想小叔一定是压在西房下了,就大声地喊:“救人呀,快来救人呀——”

我不停地喊,声嘶力竭地喊,风雪太大了,没有一个人能听见我的呼喊,我边喊边用手刨,我忘了冷,忘了疼,忘了房子还会再塌的危险。不知刨了多久,我发现身边多出了两双手,很快,又多出了三双手,最后他发现,风雪中有好多手一起刨,先刨出了一只脚,又找出了一条腿,最后几双手同时将小叔从土坯堆里拉了出来,我仔细看了看,小叔好像还在睡梦中,光着脚,单衣单裤,身上脸上全是土,嘴角流出了一些黄兮兮的东西。

我抱给小叔的柴禾树枝原样堆在房角,一根都没有用,我突然想起,自己抱柴给小叔的时候,忘了给小叔拿一盒火柴,二分钱一盒的火柴。没有火柴,对于寒冷,有再多的柴也无济于事啊!

大地沉默,风雪无语,我扑倒在小叔的身上,嚎啕大哭,风雪一次次地落在小叔的脸上,我一次次地用手抚去,小叔的眼睛紧紧的闭着,胡子头发成了冰泥,我不住地叫小叔,不停地摇他的身子。

没有钱买棺材,父亲将家里准备做家具的木板拿出来,钉了一口简易的棺材,在二爷二奶奶的坟后将小叔埋了,虽然没有办丧事,但送埋的人却很多,仿佛在那一刻所有的人都意识到了,他们对于小叔的死都有责任,他们每一个人都做了对不起小叔的事。

关于小叔的死,很快成了大家在饭后闲谈时的一个话题,有人说是饿死的,有的人说是自己将墙推倒自杀的,有的人说是误食了死鸡中了毒死的,也有人说别人下了老鼠药,有人说是冻死的。谈归谈,可没有人追究小叔的死因。

很快,人们就将小叔的死忘得干干净净了,似乎村子里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样,人们看着雪,对来年的收成充满了向往,有些人开始琢磨着要多打几个囤装粮,有些人琢磨着要修房,要给儿子娶媳妇,要给女儿找个好婆家,有些人开始想着要过一个好年。

虽然大家都这样盘算着,但村子里还是热闹不起来,有人建议让老支书将队部的大喇叭放开吼几天,老支书就同意放了,没有新唱片,还是那几个老唱片,《华亭相会》、《哭坟》、《三滴血》、《三对面》……村子里死气沉沉,大喇叭越吼人心越乱,越吼心里越难过,越吼心里越空。

大喇叭没放两天就关了,村子里又回归了宁静。

老人们都盼着年轻人回来,回来过年。他们心想一场雪就将年轻人都叫回来了。倒是回来了几个人,但大多年轻人还没有回来,狗子家两个女子小水与灵女子打扮得妖精一样地回来了。桶圈回来了,但桶圈的两个弟弟出门两三年了也没有回来。桶圈妈头发花白,面色焦枯,衣服上补丁压补丁,拄个枣木拐棍,走起路来颤颤微微的,不管刮多大的风下多大的雪,天晴天阴每天都要在村前村后的路口望上一阵子,盼着两个小儿子回来。

桶圈爸在那场雪之后,一夜之间白了头,都说是急白了头。村子里很多人都不知道桶圈爸急啥,有人说是急几年没回家的两个儿子,年龄大了找不下对象,有些人说是没有等到台湾大哥的一封信,所以急白了头发。

碾麦场上,二娃有一句没一句地唱着《朱春登哭坟》:

“回家来不见我娘面,只留下两堆黄土冷清清!”

“回家来不见我娘面,只留下两堆黄土冷清清……”

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后面好像有一阵悲声,又好像跟着一串笑声,若有若无,在村子里飘荡。

我听不出那是谁的哭声,又是谁的笑声。

41、隐忧

父亲的病情反复了起来。

我想到那些带了符咒的金子,那些本应深埋于地下的金子,正在一点点地祸害着我的家族,如果父亲有一个三长两短,这是我如何也接受不了的现实,有人传言,二叔被二婶子多次遗忘在门前的草垛上晒太阳,都没有冻死二叔,有人说狼围着小叔眦牙咧嘴,吓得二叔昏死了过去,但始终没有被吃掉……我已经无暇理会这些闲言碎语了,我担心父亲的病,只几年的时间,母亲就苍老了许多,头发变成了灰白色了。我想,如果自己再坚持上学,将会使这个家雪上加霜会更加困难的,不能再祸害这个家了!

小叔十五六岁就打工挣钱,我已经年满十八岁了,我感到惭愧极了。想想三叔,虽然考上了大学,当了城里人又改变了啥呢,买不起房,快三十岁了还找不上对象。

吃过饭,菊子来了,她先是在院子里同母亲说话,我出来给她打招呼:

“菊子来了!屋里头坐么!”

“自家人,不要这么客气么,刚回来?”菊子梳了两个长长的辫子,看样子出门前还洗了脸,脸上泛着红光,耳后的头发还有点湿。我仔细打量了一下菊子,发觉她又高长了,身材显得结实又苗条,尤其是身后的那双辫子,比她妈以前的辫子还粗还长。

菊子见我愣愣地盯着她,有些害羞。她看到我的上衣掉了两个钮子:“咋,钮子掉了,快脱下来我给你钉上!说着就走了过来。”

母亲也看到了:“夜里我给钉吧,菊子你缓着,一天忙得不停,你缓着么!”

“婶子,我不累么!”说着就走到了我的跟前,动手解我的外衣,我心头头一热,连连说:“我来,我自己来!”说着就自己解钮子,没想自己的手与菊子的手就碰到了一起,两个人同时像触了电,就抽回了手!登时两个人都红了脸。菊子反应快,转身就进屋找针线钮子去了,我脱下衣服坐在院子里边烤火边帮妈给父亲熬药。

“咋掉的么?你没打槌(架)吧!”母亲问。

我说:“没,咋能呢!”

前几天上体育课,二班与三班同时上,体育老师喜欢摔跤,就组织两个班地上铺了垫子,搞摔跤比赛,热闹热闹。我并非种子队员,当三班的一个同学连连摔倒了二班的三位同学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就自告奋勇地出来应战。所有的同学都感到惊讶,都为我捏着一把汗。在大家的印象里,我是一个安静的爱学习的人,身体并不强壮。我紧紧地抓住对手的衣领,又紧贴着对手,努力不让对手摔倒,直到对手有些麻痹、力不从心时发力将对手摔倒在地了。当我为班里赢得胜利的时候,一转过身,看到大家都为我鼓掌,尤其是同桌小霞竟然变成了菊子,激动地流下了眼泪……等走进教室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钮子不见了。

菊子边钉扣子边同母亲在说话。

“你根根叔前两天又回来了,博文死后,在村子里呆了一阵子,后来跑出一年多也不见个人影影子。这两天回来整个儿人像疯了一样,说是还在跑着给博武找对象呢,上门女婿也行呢!博文当时死在煤窑里头了,也没把尸首拉回来,娃可怜地也没个妈……”母亲说。

“穷人的命么!”菊子轻声地说了一句。

“看根根那气色,也是有病的人,煤矿上赔了两万块钱,也舍不得给自己看病,唉!老天爷呀,咋办呢么!”

“人的命就值两万块?”我突然说了一句。

“你以为呢,咱庄稼汉人,命都不值钱么!”母亲说。

“宝老师到现还没有寻着,多好的一个人,到现在人与车都没寻着呢!外面乱得很么,都往出跑啥呢么!”菊子悄声地说。

“唉!金窝银窝不如咱这个土窝么,只要人全活着,穷就穷一点吧!活着比啥都好。”母亲说着又想起了菊子爸。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接着我问:“不是说给公安局报案了,到现在也没有寻着个人?”

“都一年多了,啥影迹子都没有么!”母亲说。

又是一阵沉默,院子里只有药锅里水沸腾的声音。我心里头有些难过:“到底咋了吗?尽出这些瞎事情!”我突然又想到了二叔,就问:“我二叔病咋样了?”

“得的那瞎瞎病,一年半载得能好?”母亲说。

“对了,福换从银川回来了么,让人把腿打瘸了!”菊子突然说。

“做了啥瞎事被人打了?”我问。

“丢人么,把不要脸的事做下了么,偷人家女人身底下的衣裳呢!”母亲说了一句。“对了,菊子,你妈这两天好些了没有?”母亲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好多了么,知道梳头了,衣裳比以前干净了么,我也省了不少的心!”

“还吃药吗?”

“吃呢,王大夫进了一种新药,我赊了些,给我妈吃着呢!”

“等你爸回来再还吧!”母亲无意又提起了菊子爸,这引起了菊子一阵伤心。

“不,夏月天我进山再挖点柴胡,卖了还!”菊子眼里有些泛红。

“这些年你受了不少的苦,村子里谁不佩服你,都说你好呢!里里外外一把手,把家弄得整整齐齐的么!”

“也多亏了村里的人,我每次借牛犁地,都没有推辞过,你和我叔帮的忙更多!”

“明年你买的牛娃子就能套犁了么!”母亲说着揭开药锅盖看了下,发现水还多,我又往炉子里加了些柴。

“就是的,还是我叔帮我买的牛娃子么,条子好,肯吃草,长得快,记得当时我粜了些玉米,还借了舅家二百元呢!”

“年馑好了,日子慢慢就好过了,也不要太着急么!”

正说着,二狗背了一背篓硬柴回来了,他把背篓放在大门外,哼着歌就进了来: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边唱边用另一只手打着拍子。

“哟,哥你也回来了?放假了吧!”二狗问了一句。

“嗯,放了!”

“不要喝凉水,汗下去了再喝,锅里还有面汤呢!”母亲说了一句。

二狗跟没听见一样,继续唱着走进了窑,径直走到了凉水缸,就灌了一气凉水,还咂巴了一下嘴。

父亲躺在炕上骂:“呀,这瞎种,不让你喝凉水,你咋不听话呢!”

菊子看见了就笑:“二狗,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说着钮子已经钉好了,贴着衣服用牙咬断了线,又翻看了衣服其他地方,发现没有开线的地方,就把衣服交给了我:“给,穿上,顾忌好身体,这两天冷得很,像要下雪呢!”

妈问菊子:“前几天你舅家人来给你提亲了?”

菊子听了脸一下子又红了:“嗯!”

“你啥态度么?”母亲又问。

我一听心里头也紧了起来。

“我没有同意,我爸还不知死活的,向阳还小,我妈又这样,我还敢想那些事!”菊子低声说。

“也对,不急么,等你爸回来了再说!我菊子娃长得这么俊,找啥人不好找呢!”母亲又说了一句。我一时心里头难过了起来,我知道菊子在看着自己,但我却不敢抬头。

“再过个五六年也不晚,给向阳娶了媳妇,给向阳修了房子再说我的事吧!“我听得出,菊子这是在等我,等他考上大学,上完大学再说这件事。

在每一个无人的夜晚,望着黑漆漆的窑顶,菊子半夜半夜无法入睡,她对自己的未来既憧憬又恐惧,她想到了远在新疆不知死活的父亲,想到了时而清醒、时而疯癫的母亲,想到了新批的宅基地,想到了没有男人料理的庄稼……她的心就像起了风的水面,无法静止下来。有时候她感到莫名的恐惧,有时候她感到肩头有无形的压力,她一再对自己说要顶住,但一遇到母亲神志不清闹腾的时候,她的意志就崩溃了。她多么希望有一个人在她身边帮助她,多么希望有一个男人,一个心爱的男人帮助他,让她安安静静地睡一觉,让她的精神放松一下。有时候她在庄稼地里,在山洼里,在泉水边,在河湾里,在山路上,在树丛里,就会情不自禁地唱起秦腔来。她唱的非常投入,常常泪水满脸。鸟儿也因为她的唱停在树梢不愿起飞,山下的溪流也因为她的唱而忘记了流淌。她的唱腔凄艾幽怨,声声含情,字字生怨,让听者心碎,让闻者动容,几乎让整个世界都停止了呼吸。

也许只有唱起了秦腔,才能唱出心中的悲苦来,只有秦腔才能缓解她肩上的压力,只有秦腔才能抒发自己对石头的思念,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我能感受得到,每次菊子来家里,她的内心是紧张的,是激动的,是充满向往的。我多么希望与菊子能多呆一会儿,我常常会想起戏里头唱的那些寒窗苦读十年,一朝金榜题名,荣归故里,与心爱的女人结婚的美好故事来,我就无比神往那一天的到来。

现在,我想对我亲爱的菊子说,我无法完成她的期望了,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我要离开学校,离开课堂,我要背着课本出外打工,我想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承担起一个男人养家糊口的重任。

42、破灭

交上腊月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

这天晚上,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西北风呜呜地在村子里吼着,鬼哭狼嚎般的,一阵一阵地,让人心里头生畏。菊子妈突然坐了起来,大声哭叫,眼睛里像要喷火,样子像是做了一个噩梦,只盯着门口一个地方看:

“天打五雷轰……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菊子给妈披上衣服,一摸额头,意识到是发高烧了。菊子妈不愿意穿衣服,菊子就硬给她穿上,待穿上后,过会儿自个人就脱了:“把我热死呀,我儿的这天!”如此三番,就是不愿穿衣服,气得菊子没办法。这时,向阳从草窑里过来了,菊子见状,就说:“你进来陪妈,我去王大夫跟前赊点药!”

向阳吓得不敢近身,怯怯地说了声:嗯!

于是,菊子穿上棉衣,围了头巾,出了门冒着寒风一个人去找王大夫。

为了给妈看病,菊子已欠了王大夫好多的药钱,每次菊子说等她爸回来后给王大夫还,实际上她也不知道爸啥时候回来,即使回来,也不知能不能挣下钱。每次,王大夫都十分痛快地把药给菊子,不过王大夫有一个条件,就是要菊子当着他的面唱一段秦腔,王大夫快五十岁的人了,菊子也知是跟她开玩笑,就胡乱地唱两句,急着把药拿回去。可有时一唱起来就动了真感情,唱得王大夫眼睛就瞪直了。每次王大夫夸菊子:“哎呀,这女子,唱得比我那口子强多了。”夸完就给菊子药。

天黑得有些怕人,一颗星星也没有,崖头的柴垛被风吹得嗡嗡直响,像鬼在叫,远远地传来一声狗叫,也不知是谁家的狗,声音闷闷的,像是被冻住了一样。菊子掖了掖衣襟,慢慢地上了崖头,走了一会,也没有碰上一个人,这让她突然有些害怕,心里头一阵一阵地发紧。

村子里年轻的男人都外出打工了,一到晚上家家户口户早早就熄了灯,亮灯的只有王大夫的诊所以及大队部的小商店,王大夫几乎是村子里剩下的最年轻的成年男人了,阴阴郁郁地,老喜欢晚上抱着收音机听秦腔。

很快,菊子就到了王大夫家的诊所,菊子怕王大夫睡了,一看到诊所的灯还亮着,就放慢了脚步。

“大夫叔,大夫叔,快开门,快开门么!我妈又犯病了,我妈又犯病了!”

“谁呀,谁?这么黑了!”菊子一听声音就知王大夫已睡下了。

“是我,我是菊子么!”菊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王大夫一听是菊子就慢慢地起来,简单地穿了内衣,上面又套了白大褂,出来将门打开。房子里生了炉子,很是热乎。菊子一步就踏了进来:大夫叔,大夫叔,我妈又犯病了么,头烫得厉害……

王大夫见菊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样子,大约是跑步所致,菊子的脸红彤彤的,灯光下显得分外妩媚,这让王大夫的心不由得咚咚跳了两下,王大夫怔了一下,接着说:

“快坐,快坐,又犯病了?”王大夫也有些语无伦次,好像没听见菊子刚说的话。

菊子看到王大夫的内衣,羞得就低下了头。

王大夫又看了一眼菊子,有些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从柜台里走出来,然后就将诊所的门从里面闩上了:“我儿的这风还大得很,菊子快进柜台里面烤会火,我给你拿药!”

“不烤了,我不冷,不冷!”菊子说。

王大夫不依,就伸手拉了一把菊子,菊子没想王大夫会拉她,心里突然慌成一团,脸臊得通红,只好顺着王大夫进了柜台里面,站在炉子边上。

王大夫在药柜前磨蹭了一会,一边假装找药,一边有些结巴地问菊子:“菊子今年多大了?”

“过完年就十八了!”

“该找个女婿了?”

“大夫叔,快点给我药,今天就不要让我给你唱戏了,你录音机里唱的比我好听得多!”

“录音机里是假人,你是真人,感觉不一样嘛!”

说着顺手又摁下了录音机的播放键,顿时录音机里传来了优美动听的女声。菊子听得出这是《白蛇传》中断桥一出:

西湖山水还依旧

憔悴难对满眼秋

霜染丹枫寒林瘦

不堪回首忆旧游

想当初在峨嵋以经孤守

伴青灯叩古磬千年苦修

……

“这几年你一共赊了多少药了,我也记不清账,也不指望你还!”

菊子一听,知是王大夫在催她还钱,突然心里头为难了起来,不知说什么好:“大夫叔,这两天我就想办法给你还钱!”

“和你商量一下,你为我做件事,咱们就将账一笔勾消了?”

“啥事?我能给你做啥事呢?”

王大夫说着,就转到药柜后面去了,药柜后面是一张床,王大夫说:“菊子,你过来一下,过来一下!”王大夫说。

菊子便走了过去,突然,王大夫就将电灯关了,诊所里顿时一片漆黑,紧接着王大夫就扑了上来,把菊子抱住了。菊子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地挣扎:“大夫叔,大夫叔,你要做啥,你要做啥?快,快放开我!”

王大夫欲火燃烧,哪里听得进菊子的劝,一边把菊子往床上抱,一只手就往菊子裤腰里伸,菊子吓得惊叫了起来,她这时才明白,王大夫要做什么事:“求你了,大夫叔,求你了,不要这样,我给你还钱,明天就还!”

王大夫将菊子硬是拖到了床上,一只手捂住了菊子的嘴:“你不要名声了?你还敢喊?”

菊子听了,眼泪就下来了:“大夫叔,我给你变牛做马,你放了我,放了我……”

王大夫得寸进尺,整个身子就压了上来,手一个劲地撕扯菊子的裤子,菊子又告饶道:“大夫叔,大夫叔,不要扯我的裤子,我只有这么一条棉裤,不要,不要……”

这时,录音机里唱着:

久想往人世间繁华锦绣

弃黄冠携青妹佩剑云游

按云头现长堤烟桃雨柳

清明节我二人来在杭州

览不尽人间西湖景色秀

菊子在王大夫的身下挣扎着,很快就没有力气,她双手紧紧地护住裤腰带,不让王大夫得逞,王大夫欲火中烧,情急之下使劲地将菊子的头往墙上碰了一下,菊子顿时就昏了过去……

春情荡漾在心头

遇官人真乃是良缘巧凑

谁料想贼法海苦做对头

到如今夫妻们东离西走

受奔波担惊慌常恨忧忧

腹中疼痛难忍受

举目四海无处投

眼望断桥心酸楚

手扶青妹向桥头

当菊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光着身子睡在王大夫的怀里,她一声尖叫,惊坐了起来,王大夫赶紧捂了她的嘴:

“你还要不要你的名声了么?”

菊子这才想起了刚才发生的情景,又急又羞又恨,这时她感到下身隐隐作疼,王大夫本想着菊子会发狂,会打抓他的头脸,没想到菊子一句话也不说,傻了一样。王大夫拉开了灯,吓得不知说啥好:

“菊子,你打我吧,我不是人,我不是人么!我给你跪下……”说着就跪了下来,扇了自己几个耳光。然后起来要帮菊子穿衣服,菊子不让王大夫动她,低头发现床单上红红的一坨血……

菊子穿好衣服,下了床,拿上药,夺门而出。

北风呼啸,寒夜凄切,一轮新月刚刚升起,月面上隐约的有一点紫红,像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死的念头在菊子脑海中升起,她想跑到凉风嘴头纵身跳下野狐沟,又想跑下双龙泉跳进水库,她想吊死在王大夫家的门口……她走了一路,想了一千种死法,但当她想到可怜的妈,想到不懂事的向阳,想到远在新疆生死未卜的爸,想到了……她的心就软了,她觉得她得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为了这个家,要坚强地活下去。

第二天菊子发起了高烧,她一连好几天没有出门。母亲知道菊子病了,就提了几个鸡蛋去看菊子,回来对我说:

“这女子,咋一下子病得这么重呢?”

“菊子到底是啥病?要不要紧么?”我着急地问。

“像是感冒,但人突然变了个样子,蔫了一样,没有一点子精神了,眼睛哭得红肿!”母亲说。

“是不是出啥事情了?”我问。

“我问出啥事了,她不说话,但我走的时候,她又拉了我的手不放,眼泪就流出来了。”母亲皱着眉头长叹一声说。

“问向阳了没有?”我又问。

“向阳说没有出啥事,前天晚上去王大夫跟前买药,回来就病了!”妈说完就唉声叹气,“可怜的……”

“我去看一下,到底咋了,要不我把王大夫叫来打一针!”我说完就出了门。

走进菊子家的巷道时,菊子妈坐在巷洞口梳头,她的头发不知啥时候长长了。她眼角出现了很多皱纹,目光中有说不出的辛酸。不犯病的时候,她常常坐下来梳头,一下又一下,不知心里头想着啥。黄狗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大约是闻出了我身上的味儿,一下子扑上来,两只前爪搭在我的肩上,伸长舌头一个劲地舔我的脸,亲热的让我感动。

我径直走进了厨窑里,菊子还睡在炕上,强打着精神欠起了身。

我说:“菊子你咋了,哪儿不舒服么?”

菊子一听我问,忍不住又流眼泪了,我一看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菊子你不要哭么,哪儿难受,咱先看病么!”我说着摸了一下菊子的额头,菊子的额头烫得厉害。

“这着风了么,这么烫,我去寻王大夫去,给你打一针!”说着就要出门,没想菊子一把就抓住了我的手,而且将我的手放进了自己的嘴里,重重地咬着不放,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尔后又心疼般地捂在自己的脸上,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菊子,你到底咋了,出啥事了,你给我说么!”我隐约觉得是出事了,菊子一句话也不说。我还是挣脱开菊子的手,想去叫王大夫,出门的时候,菊子喊:“石头,你回来,我没有病……”

王大夫很快就来到了菊子家,一进门就说:“咋?菊子病了?几天了,向阳这娃也不来找我。”

菊子闭着眼,一句话也不说。

“你摸摸,都烫手呢么!”我说。

王大夫伸手就去摸菊子的额头,菊子摇尖叫了一声,不让王大夫碰,王大夫就收了手:“这是伤风了,得打针吃药呢么,抗,抗,小病都抗成大病了么,都能抗的话,要我们这些医生做啥呢么,都能抗的话,国家的医院都倒闭算了!”

说着就从医药箱里取出了针头针管以及药,一定要给菊子打针。可菊子死活不让王大夫动,没办法,王大夫就给了些药转身走了:“这女子是烧糊涂了,不懂道理么!石头,这药是送给菊子吃的,我不收钱!”

我不明白为啥菊子不让王大夫打针,那种歇斯底里的反抗让我不解,仿佛王大夫是一个啥魔鬼或怪兽一样。王大夫一走,菊子咬着被角又哭了起来,我不知菊子哭啥,一遍遍地问到底出了啥事?菊子就是一言不发,一个劲儿地哭。菊子妈进来了,见菊子这样,也视而不见,又坐在门槛上梳头发,向阳回来后自己吃了个馍,就出去拾掇柴去了。

菊子睡了三四天,起来洗了头脸,与往常一样里里外外又忙活了起来,只是再没有主动地找过我,每次我去菊子家,菊子的态度不冷不热的样子。这让我很是纳闷,总觉得菊子突然间变了个人样,但到底是哪里变了,又说不出口。

腊月二十九这天,菊子爸突然从新疆回来了,这次回来穿戴一新,而且背着个大行李,没想一进门还没等黄狗扑上去,菊子妈就扑了上去,抓住他的衣领,又哭又闹:

“你咋不死在新疆呢?你咋不死在新疆呢?你现在回来做啥么?”

菊子见爸回来了,又高兴又难过,三拐子的腿似乎更瘸了,被菊子妈撕扯得踉踉跄跄,菊子把妈拉开了,急忙让爸进门。黄狗大约认出了主人,只是汪汪地叫,并不敢近身。

这次他虽然在新疆挣了点钱,但比起家里的损失来,根本不值一提,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老婆疯了,自己家的牛被人毒死了,他听菊子哭着说了这些年的变故,老泪纵横,捶胸顿足地骂自己。

菊子擦干眼泪,安慰父亲,说既然回来了,就再不要去了。菊子爸一言不发,仿佛有着更为沉重的心思,或者预谋着啥一样。

开春后,我去了舅舅家,住了几天。舅舅说良种场可能要招工,良种场的领导见过我之后,让我不要着急,等招工时再说。从良种场回来,到菊子的崖边时,我发现了一个歪头斜眼的人挑着一担水进了菊子家的巷洞,那人又高又大,看样子那人年龄大约有三十多岁,菊子爸跟在后面,显得又小又瘦。我心想也许是菊子家的啥亲戚,也就没有多想。吃晌午饭的时候,想起了这事儿,就一边吃饭一边问妈,给菊子家挑水的那个男人是谁?

“快别提了,菊子爸一回来就给菊子寻了个人家!”母亲知道我的心思,心里头也很难过。

“啥——”我惊得咽不下去面条。“咋能这样呢,菊子能同意吗?”

“以前也有提亲的,也有条件好的,菊子都没有答应,这次就能答应?” 我接着问。

“女婿是羊圈沟的,家里头放着五十多只羊呢!就一个儿子!”母亲说。

“我看是个斜眼子么!可惜我菊子姐姐了么。”二狗接过话来说。

“听说给的彩礼就三万呢?够修房了!”母亲说。

“是不是马上就结婚呀?”二狗又问。

“说来年龄不小了,先订了婚,娶还得两年吧!……”父亲插了一句。

“谁知道呢,说不准……”母亲说。

我听了,心里头像被刀子捅了一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一时咽不下饭,母亲见了就舀了一碗面汤,我用面汤碗捂了脸喝着,忍不住眼泪就掉进面汤里了。

吃过饭,我在客窑里坐了两个小时,母亲进来了好几次,我一直假装看书,呆呆地没有说一句话。天快黑的时候,菊子爸送菊子的对象上了崖头,我就起身去找菊子。

菊子家的门反扣着,我轻轻地敲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敲了一下,狗听到了响动咬了两声,我吭了一声,狗听出了我的声音,跑到门前用前爪急得抠门,接着菊子就出来了。菊子打开门一看是我,就愣住了,好半天菊子先开了口:

“有事吗?”

“嗯——”

“进来吧!”菊子假装若无其事,狗不住地在我身上嗅。

我低了头咬了一下嘴唇,抬起头来问:“你订婚了?担水的那个男的?”

菊子见石头这样问,眼泪刷地就涌出了眼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为了修房,加上菊子妈的病还没有好,向阳还在上初中,菊子爸没办法只有通过嫁女收点彩礼,为了这门亲事,菊子爸当着菊子的面流泪了,而且还跪下了:

“菊子,你看咱家就这么个情况,爸给你跪下了,你就答应了这门亲吧!”

菊子见爸这样,就扑了过去:“爸,爸,你起来,你起来么!”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人家把钱拿来了,先给一万二,过段时间再给一万,家里头要啥有啥的?”

“爸,爸,我——我——”菊子也跪在爸的面前,两个人都泣不成声了。向阳一边拉爸,一边拉菊子,也哭了。

“人虽然长得难看,但爸也是一个残疾人,你总不会嫌我吧,人么,看惯就好了么!”

菊子妈呆呆地坐在院子当中,不住地梳头,仿佛世界上的一切事都与她无关了。

菊子哭了,我也忍不住眼圈红了,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内,心如刀绞,生离死别一般,两个人面对着面却恍若隔着千山万水,点点滴滴都涌上了心头,一腔爱恋,万千言语,不知如何倾诉。

“我配不上你,我的身子脏了!”菊子抹了一把眼泪,强打起精神说。

“啥?菊子你胡说啥呢么?”简直是晴天霹雳,我突然明白了,为啥菊子拒绝王大夫给她打针。一想到这,我怒火中烧,泪水四溢,牙齿不停地打颤,喉咙里噎得咕咕响,手脚发麻,菊子家的狗在中间,也似乎难过地呜呜了起来。

“我要杀了他!”我牙齿咬得格格响。

“你千万别作傻事!”菊子一下子抱住了我。

“菊子,我就要你,这辈子我只要你!”说完我挣脱开菊子,转身就跑上了崖,一直跑到了凉风嘴头。我想大喊,可嗓子似被啥东西塞住了,我想放声痛哭,此时却没有了眼泪。野狐沟阴风阵阵,七碱洼蒿草漫漫,梨叶湾落叶凄凄,一切似乎因我的伤心而悲凉。

不知有多少次,我梦想着那一天,梦想着大红的喜字,梦想着披红挂彩,梦想着抱了菊子上轿,梦想着在烛光下揭了菊子的盖头……

不知多少次,我在心里头说爱菊子一生一世,爱她的一切。她的圆圆的脸蛋,她的毛毛的眼睛,她薄薄的嘴唇,她唱秦腔时的凄切与婉转的腔调与神情,她的伤感,她的单薄的身子,她的瘦削的肩,她的纤细的手指,她的一投足一举手,一个顾盼的眼神,都让我永世难忘。可这一切梦一样突然间破灭了,这一切美好的向往从今天起就要结束了,从今天起,她将属于另一个人,一个比她大十岁的独眼瞎。

月亮升起来了,是一弯残月,昏黄淡红,星星出来了,半明半暗,一颗流星落下来掉进了河湾。沟底下的双龙泉在呜咽,风由远及近,呜呜地刮过,不停地在村子里盘旋,菊子的影子从模糊又变得清晰,又变得模糊, 一直在我的眼前晃动,时而掩面痛哭,时而望着我微笑。泪水朦胧中我看到了菊子在拾掇新房,新房的墙上贴了大红的喜字,还有一个胖胖的婴儿抱着红色的大鲤鱼的年画,炕温腾腾地,厚而绵软的褥子,炕上有两床绸被,新的绣花枕头,上面护了双喜临门的枕巾……

一种无法遏制的仇恨在我的胸膛里像火一样燃烧了起来,这股火几乎要将自己连同青草塬整个村子都要烧毁:“我要报仇,我要把王大夫这个畜牲杀了!”我咬牙切齿地说。

一回头,菊子竟站在我的身后,她也哭成了一个泪人,她也听到了我要杀王大夫的话!

“石头,我求你了,别干傻事,认命吧,这也许就是我们的命,要是有下辈子,我们再做夫妻吧!”说完从后面将我紧紧地抱住了。

夜气是这样的冰凉,那是一种让骨头生疼,却又无法拒绝的冰凉。两个年轻的身子紧紧地抱在一起,也无法抵挡这冬天的严寒。

……

深夜,我提了磨得飞快的斧头与镰刀直奔王大夫的诊所,赶到诊所时,看到黑糊糊的碉堡一样的诊所,看到那个简易的防盗铁栏栅门,想破门而入却感到无从下手。我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我恨自己,恨自己没有勇气冲进去。我在王大夫诊所周围逡巡了好长时间,杀人的念头一直在心里头扑腾着,内心的仇恨让我的牙齿格格生响,我不停地来回走动,我想到了一切可能的情景:王大夫赤裸着死在床上,鲜血流了一地,裆下的东西不翼而飞。还想到王大夫被突然推下崖,摔死在自己的院子里,面目全非。我几乎想王大夫一百种死的可能,也想到了自己被警察戴上了手铐,村子里有好多人围观……最后,我想到了菊子的名声,也想到可怜的父亲母亲。一阵寒风吹过,我的头脑突然冷静了下来,复仇的意志突然间土崩瓦解了……

43、梦醒

被噩梦、诅咒、淫秽的雾瘴笼罩下的青草塬,被贫穷、饥饿、屈辱与苦疼折魔下的青草塬,日益荒芜、慢慢陷落的青草塬,在我的梦里已渐行渐远,风中,我听到了二娃歇斯底里地唱段:

朱春灯跪坟园泪如泉涌,尊一声年迈的母你阴魂来听。

天不幸我的父早已丧命,娘为儿守寡居孤苦伶仃。

娘为儿顾不得雪积霜冻,娘为儿顾不得烈日烘烘。

娘为儿忍饥渴犹如染病,娘为儿日夜里坐卧不宁。

……

他唱着,飘然来到我的眼前。

“石头,你咋不回家呢,我得走了,我妈叫我呢,我想跟你打个招呼呢!”我不知怎样回答二娃,这时他又说:“我知道你娃心里头有恨么!”

“我恨啥呢么?”我觉得二娃不像二娃了,又怎么像根根叔一样。

“恨啥,恨咱有个穷根么,恨是病啊!”

“我恨人,不恨咱那个穷根!”

“嘿嘿,你娃命好呢,可惜你没X上菊子么,让王大夫糟蹋了,他是要烂掉X的。斜眼子他大他妈把菊子胳膊腿压住,让儿X呢,菊子娃可怜么!疼得把嘴唇都咬烂了。”

我的泪又一次流淌了下来。

“你还不相信,菊子都跑了几回了,是让娃给拴住了,不然一直会跑呢!”

“既然这样了,就好好过日子么,为啥要跑呢?”

“为啥,斜眼子身上全是羊膻气,菊子受不了么?”

“你赶快走吧!”

“你还不相信,你以为菊子是想你呢?她是想唱秦腔呢,跟上我唱秦腔呢!”

“你妈给我说,你爸、你二叔、你小叔、黑娃、你家的那头驴、你家的那只白母鸡、你们家门前的那棵老枣树……他们都给我安顿,都让我捎话给你,让你回来么!”

我不知说什么,我只有静静地听二娃说。

“你不相信,菊子也捎了话,还捎了几双鞋垫子,你看!”二娃说着说着就从怀里头掏出了几双鞋垫子,我一看,上面有喜上梅梢,有心心相映,还有鱼闹莲花,还有两双全是双喜的,一看针脚就是菊子的手工。我记起来了,这五双鞋垫子是自己出门前菊子给的,我记得非常清楚,当天晚上,月色朦胧,就是门前的枣树下,我拒绝了菊子的那五双鞋垫,菊子哭着跑了。

“你是咋到城里来的,咋找到我的么!”

“我是济公活佛转世么!我能腾云驾雾,你不知道?”

我不想跟他说话,可他一直喋喋不休。

“你妈说,她在四场坟里来回走了几趟了,就等着你回来送她呢!你爸说他得让你回来荣耀荣耀,大家都知道你在外面有出息了,有钱了,你背一麻袋钱回来给大家分一分么!把老支书比下去!你二叔说要给你们家每一个人都下话呢,他也要走呢,可你不回来,迟迟走不了。你二婶子天天骂他,他受不了,让你快回来,说句话就要走呢!你小叔说,让你找一找巧娥,把林娃子照顾好,让林娃子一定要上学呢!”

我有些半信半疑。

“知道吧,黑娃发大财了,开了一个小卧车回来了,给家里修了洋楼楼子,他要结婚呢,媳妇是个电影明星!你家的那头驴累死了,它给我托梦让你把它埋在青草塬,它想看着它的驴娃子呢!你家的白母鸡说你走了以后,老支书家的公鸡一直欺侮它,你回来一定要替它报仇呀!你们家门前的老枣树给我说,你吃了它的枣长大的,今年枣树就结了一颗枣,是给你留的……”

“慧儿呢?”我突然问。

“慧儿把黑娃耽搁了,黑娃也没有找见慧儿,慧儿嫁给了一个卡车司机,两口子在广西开了个饭馆,生了个女子,那女子就像慧儿小时候的模样子。过年时,黑娃回来碰上了,给慧儿家的女子给了五百块钱,还抱着亲了又亲, 他是想亲慧儿呢,驴日下的,看到慧儿满脸麻子就不想亲了。”

我分不清二娃说的到底是真还是假。

这时,我看到有一双燕子飞了过来,叽叽地望着我叫,我不知它们对着我叫啥,感到这对燕子似曾相识的样子。这时二娃说:“它们给你说,她们找见了自己的小燕子,五只小燕子,它们不怪你了!”

我突然想起,那年春天的时候,一对燕夫妻飞进窑里来做巢,它们辛勤地衔泥筑巢,然后孵卵,很快就孵出了五只小燕子。小燕长得很快,两只老燕整日辛苦地给小燕子找虫子吃,没多长时间,小燕子就在巢边试飞了,它们几乎试飞了一个暑假,都没敢飞离巢边,这让我感到着急。从它们的个头模样来看比两只老燕都大,都结实,但仍然在窝边唧唧待食,时而无聊趴在巢边扑愣着翅膀。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找了一根长棍子将它们一个个地赶了出去,看着它们俯冲了下来,几乎要摔在地面上了,一只只都拼命地向上飞,可惜身子太重了,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一只只擦着地面向山下的沟滩里蹿了下去。一见这情景我就后悔了。晚上,我盼着小燕子能飞回来,可惜没有一只飞回来,只有两只老燕在巢边唧唧地呜咽了半夜……

想想当初自己辍学外出打工,多么像一只过早离巢的小燕啊,可自己又是被谁赶出家门的呢?

“对了,桶圈他爸也捎话了,也让你回去呢?”

“他让我回去做啥?”

“他收到了台湾的一封信,他想让你念信呢,顺便回封信!想在入土前见一面他的大哥!”

“根根叔呢?根根叔也能念呀!”

“你根根叔就认识车马炮,其他的字全忘光了!”

“啊!学下的字咋能忘呢!”

“王大夫X了菊子,你就应该剐了他,可你却悄悄地跑了,连菊子做的鞋垫子都不敢拿!你出门打工的时候,那天你妈送的你,你妈一直把你送下了细柳河,你妈哭了一路,你不敢回头看一眼你妈的眼睛……你就是一个胆小鬼么!”

我被二娃激怒了:“我不是胆小,我不是胆小,我是恨,我是不想见那些人!”

二娃见我这样,又嘻嘻哈哈地笑了,他的笑有些像宝老师。

“对了,宝老师呢?他没给你捎话吧?”

“捎了,我来的时候,只要碰上的人都捎话了,宝老师说,他在一个下水井里呢,他被人害了,凶手是兄弟二人,他们用铁棒子打烂了他的头,把他扔下了下水井,你要是找到他时,认不出面目可以看他身上穿的一件秋裤,屁股上补了一个黑补丁……”

“那我就回吧,你带我回么!”

“你自己回吧,我得走了!”说完,二娃就不见了。耳边又传来了二娃的唱腔,声音嘶哑,有些走调:

回家来不见我娘面

只留下了两堆黄土冷清清。

回家来不见我娘面

只留下了两堆黄土冷清清。

人生如梦,梦如人生。这时,我猛地醒了过来,窗外,天已大亮,一夜的雨已经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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