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退着向前走路的人

■朱子青

我是退着向前走路的人

■朱子青

这部小说是2005年夏天写的。十一年了，写这篇文字时，她还在折磨着我。

十八岁那年秋天，当我第一次踏出那个小山村，潜意识地认为：我再也回不去了！我死也要死在外面。当时，我没有信心面对自己的未来，这不仅仅是缘于未来不可预知、人的命运变幻无常。

十年之后，当我在城市娶妻生子，在日复一日过着上班的生活时，我对故乡，对黄土高原的那个小村子、对我的父老乡亲，却产生了无比的怀恋，我在内心深处听到自己的声音：最终，我还要回到故乡，埋在母亲的身旁。

也正是这一年，我回了一趟老家。令我惊奇的是，小小的村庄，只有那几座光秃秃的山，那一汪清澈的泉水未曾改变，山沟里曾经满眼的各类果树，塬边上一眼眼的窑洞，已不见踪影。我站在进入村口的路上，突然有一种肝肠寸断的感觉。村子里许多人早已离开了人世，年轻人多是去了城里打工，学校里一个老师只教一两个学生，田地里头不见金黄的麦浪，只有密密麻麻个头矮小的苹果树，以及蒙了头脸正在喷打农药的女人老汉。不远处的山坡上，拱起了许多的坟茔……

在村子里的那几天，我问了很多人，没有找到一张村庄的老照片；我一遍遍地找寻曾经走过的路，一遍遍地回忆村子里的每一个人。越回忆，越悲凉。我明白，人永远回不到过去，回不到童年的那个世界里去，这是我们人类的无奈。我问邻居的一个老人，他的儿子曾与我小学同桌，我在他家的三屉桌玻璃板下曾见到过我的一寸黑白照片。我问他，我的那张照片还在不在了？他回答：连毛主席的照片子都找不到了！

他的回答让我非常失望。

于是，我决心驾着文字重新在童年、在故乡走一遍。是的，我首先是凭此来安妥灵魂、籍以自我精神安慰。

这是一个漫长的写作过程，我缺少应有的写作信心。时至今日，我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常常为那些自视天才而真正创造了无以伦比作品的人感到幸运，同时，又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惶然浪费年华的人而感到悲哀。

我理想是用国画写意的方式来写这部作品，这个意是直指人的内心世界，关乎心灵、关乎情绪与思考，关乎更多形而上的东西。在一个科技至上、野蛮破坏自然传统的时代，我想，爱与恨，生与死，赞美与诅咒……人的这些精神特质是很难有所改变的。当时，我已经不愿满足讲好一个故事，一是我没有足够的耐心，没有摄相般写实的工匠精神。再者，我的那些父老乡亲身上，那个小小的村子里，似乎没有什么传奇的故事。可我意识到，每一个人物的情感，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面对强权、饥饿、疾病、自由、金钱、爱情时，所表现的精神情状是一样的。

可是，没有写实基础上的写意是多么空洞啊，没有故事技法训练的表现方式又是多么难堪与无助啊，这正是我的磨难！多年来，我在进行着无休止的写实与故事技法的训练中不断修改这部小说，一切似乎都是因为要完成这样一个夙愿，也就是要再造一个自足的小世界，再现许多的乡村人物，这个小世界符合我的精神需求，这些人物站在当下乡村，也生活在每个时代的乡村，且将来也能够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找到他们。

我总认为，有什么样的生存环境便有什么样的生存情态，而这些情态的主体便是人对环境的反抗与改良，是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与良好愿望。

作品中无论是我与菊子的爱情悲剧，菊子妈为一宗宅基地与支书队长苟且，还是疯子小叔的轼父，穿了女人戏服自杀的老驴头，以及像根根叔这样被生活抛弃的乡村知识分子，宝老师这样的民办教师等等这些乡村人物，我在他们的身上赋予了一种无比悲凉的灰白之色。是的，我在这部作品中，在近似秦腔的叙述节奏中，表达了种种的不幸，表达了物质极度匮乏下人的生存危机，人的无奈。我也表达了我的愤懑，我的忧伤，表达了我对青春与童年的留恋，以及对那个令人模糊心碎、爱恨交织的村庄的祭奠。完成这部作品的过程，我的情绪是不由自主的。我坚定的认为，所有这些令人悲愤的命运后面，都有一个共同的推手，它就是贫穷，这也许是肤浅的认识，但这个词确实与苦难、疾病、愚弱等等这些黑色的词联系在一起的。

当我写完这部小说并经过无数次地修改之后，在一个奇闻轶事与历史传奇盛行的时代，这样的作品是很难进入读者的视野，尤其当下碎片式的阅读难以承受这样的耐心，我将之束之高阁，我只好隐退，我彻底失去信心。同时也认为自己的内心不再需要文字的给养，这只是我的一部私人日记，只是借以发泄我最坏的情绪方式罢了。作罢，作罢！于是，我又投入了国画的世界，我在古人那简洁传神的线面之上发现了笔墨的力量，发现了万物之间的联系与情趣。于是，我凭着记忆用水墨画出了一张已经消失但活在我记忆中的故乡图画，每一户人家，每一条路，每一棵树……这是完完全全的写实，我也感到惊奇，这时，我才发现，我真的在童年、在故乡又生活了一遍，仿佛是一场梦，只不过在梦醒之后我永远失去了她。

现在，这部作品由二十五万字，按要求删减到现在的十五万字，我发现它更加见笔，留下了更大的想象空间，是的，它本身也完成了自己的淬炼！

现在，我觉得自己该转身了，迎着阳光，去表达对这个世界的赞美与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