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对抗、弱势逆袭与文化断裂:层序格局下阶层对抗的异动
2016-12-06贾彦峰
贾彦峰
(1.安徽师范大学政治学院,安徽芜湖 241000;2.宿州学院经济管理学院,安徽宿州 234000)
·政治文明研究
网络对抗、弱势逆袭与文化断裂:层序格局下阶层对抗的异动
贾彦峰1,2
(1.安徽师范大学政治学院,安徽芜湖 241000;2.宿州学院经济管理学院,安徽宿州 234000)
社会冲突的多发,与当今的社会类型和结构的变迁有着本源上的关联。社会类型由“熟人社会”转向“生人社会”,而社会结构在差序格局淡化的同时,社会分层的显化促使了“层序格局”的形成。正是在这个时代背景下,社会阶层的对抗出现了几个新的动向:一是阶层对抗向虚拟空间转移,网络对抗形式已悄然生成;二是现实社会里的弱势群体常常借助网络平台这个“阿基米德支点”逆袭成功;三是文化断裂危机的浮现与加剧。
网络对抗;弱势群体逆袭;文化断裂;层序结构;阶层对抗
近年频繁出现了“宝马车撞人案”、“开发拆迁事件”、“农民工讨薪事件”、“魏则西事件”、“徐玉玉事件”等系列带有阶层对抗意味的网络事件,社会民众的心理底线一次又一次击穿。不管是对抗规模从“个体化”到“群体化”再转向“阶层化”,还是对抗形式从直面相对的“怒目而视”变为隐姓埋名的“蒙面狂欢”,抑或者对抗结局由“强者统吃”到“弱者完胜”的转变,都一再以标志性的姿态提醒人们:中国内部的社会冲突进入了一个更激烈更复杂的新阶段。本文试图从社会学和文化学的视角解释这些社会现象并揭示其背后的成因。
一、社会层序格局的形成
(一)“熟人社会”向“生人社会”转型。
随着城镇化进程的加速、社会人员的迁徙、农民的市民化等现象短时间、大规模、高频次的出现,导致旧有人际关系的解构。当今社会已经不完全是费孝通先生所处的“乡土中国”时代了,社会的网状结构逐渐被条块状取代,并慢慢向阶层化演变。社会形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整个社会类型处在“熟人社会”向“生人社会”转型的进程中。“在费孝通的‘熟人社会’中,人际交往主要在地缘和血缘等狭窄的区域内展开,人际之间的信任关系源自于人品、声望等;而在现代社会,人们的频繁流动构筑了‘生人社会’的形成”。[1]
当然,我们并不否认熟人的密集度在一定范围尤其是在乡村内继续存在,但有不少农民外出打工或者帮助外地的儿女照看孩子,半年、一年才回老家一次,有的干脆举家外迁,人员外流一定程度稀释了农村的熟人密集度,原来意义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关系因此变得松散和疏远了很多;同样我们也不否认熟人“结伴打工”或者“老乡带老乡”式的招人用工机制在发生作用,在城市某一个建筑工地或者郊区的工厂可能因此也汇集了一批熟人,但毕竟这种“一小撮”式的熟人现象,与原来
十里八村的“老少爷们”和旧城改造前的“老街坊们”构成大规模的熟人社会,就其规模和性质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的社会稳定性遭到了极大冲击,很多人的生活变得流动不居,相对而言人际关系很大程度上则呈现出冷漠化、碎片化和边缘化的趋势。
(二)差序格局向层序格局的嬗变。
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用“差序格局”来概括中国传统社会人际关系的特点,“差序格局”所反映的是传统中国以血缘为基础、以情感为逻辑的人情社会。正像其所言,“以‘己’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别人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不像团体中的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个平面上的,而是像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2]这就是费孝通描画的当时的中国社会结构的基本特性。
但这种以“血缘关系”、“地缘关系”等为主线推演的“熟人社会”中的“差序格局”,显然已经不再完全适用于分层日益显化的社会现实,哪怕像先生所言的“基层社会”现实。毕竟《乡土中国》1947年就已出书,距今已近70个年头,那时的语境是农耕文化下中国社会文化形态,现如今的社会文化形态尤其是城市的文化形态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果仍然依循旧的模式将“差序格局”奉为“金科玉律”来解读当代人群行为和动机,就不可避免得出刻舟求剑式的也必然是错误的逻辑结论。在物是人非的今天,中国的社会关系现状不能再完全延续“差序格局”的理论框架来解释。因为,在中国的乡村或是一个相对小而封闭的圈子内,这种熟人社会的理论还可以较为清晰地解释种种社会现象,但是在钢筋水泥打造的冷冰冰的城市森林里,甚至连邻居都很陌生,设若再称作熟人社会,未免太过牵强附会。再细察上述事件中的对抗双方,在冲突发生以前根本称不上“熟人”,几乎都是萍水相逢。特别是网络上的阶层对抗,纯粹是真人“缺场”的“符码博弈”。总之,不论是从现实空间还是虚拟空间的嬗变来看,“熟人社会”的概念应用语境都已经发生了较大偏差甚至是根本性的反转,如果以阶层分化的视角校准,“差序格局”应该修正为“层序格局”更为适切。在中国发生大规模、高频率的人口迁徙时代,对于这一概念的准确厘定是洞察一切社会现象和进行精准社会治理的首要前提。
(三)层序格局的形成及概念的界定。
本文所谓层序格局,是在“社会分层”(Social Stratification)和“差序格局”(Pattern of Difference Sequence)两个概念基础之上形成的一个衍生概念,指在现有社会分层显化的态势下,人们处于不同的阶层,但对于个体而言仍然具备由近及远的差序格局特点,当个体处于熟人较为密集的社交圈内时和熟人较为稀少时的情形不同,其区别在于,后者推衍出的波纹可能因为阶层分化造成的隔膜而没有交集。最近典型的多起网络事件都具备一个特征——都是在本来素昧平生的人际间发生的,是为明证。
备注:图三两图中左图为熟人较为密集区,右图为熟人较为稀疏区。
“层序格局”既不同于传统中国的“差序格局”(不同之处在于层序格局是一种嵌入式结构,个人的社交的“波纹圈”是嵌入分层的社会结构之中的),更不同于“团体格局”(法国社会学家迪尔凯姆提出的“有机团结”和“机械团结”概念,后由费孝通先生凝练而成),是指“差序格局”和“社会分层”两种现象的“复合式”结构与综合性体现。假如我们继续把中国的社会结构视为一个金字塔形状,“差序格局”仍然存在于这个三维立体金字塔的横截面与竖截面上,并没有消失,只不过是熟人的密度变得小了,各自为中心推衍的“波纹”彼此的交点少了很多,有时由于层际的隔离,甚至已经看不出有交集——这可能更加符合当代中国的现实图景。具体用如下示意图加以说明:
(四)层序格局与阶层对抗的关系。
层序格局的社会结构表现出易于形成阶层对抗的特点,这种对旧有人际关系间千丝万缕联系的撕裂,埋下了社会阶层对抗的隐患。人际关系变得疏离,甚至完全陌生,对抗双方不再畏首畏尾地担
心自己的行为会遭到熟人的牵绊,也不再瞻前顾后地怕被在熟人圈内“传骂”或被千夫所指为“无情无义”甚至是“六亲不认”,随时可以“拉下脸来”,有时甚至不惜“撕破脸皮”据理力争。
差序格局的淡化与层序格局的凸显,对于阶层对抗造成的影响体现在如下两个方面:一方面,表现在冷漠、自闭的“城市病”随着人群频繁的流动和城镇化的加速扩散开去,一步一步蚕食着原先的邻里亲情,导致传统文化价值观念的消失,传统核心价值体系的崩塌和乡土文化的溃散。逐渐“染上从城市传来的虚伪、麻木、自私等功利观念、从而衍生出冷漠无良的关系”,[3]一旦遇上不仅是“陌生人”更是“上层人”的无端挑衅或者利益纷争,对抗的欲望和尺度更随即升高了一个级别。另一方面,层际间相互挑剔、审视的方式,通过上层人群对于下层人群的轻视和下层人群对于上层人群的敌视展现出来。上层人群的高傲无理、嚣张跋扈与下层人群的自尊敏感、触底反弹构成了社会层际间的情绪张力以及社会对抗的心理根源。
众所周知,中国由34个省级行政区(包括23个省、4个直辖市、5个自治区、2个特别行政区)构成,同时也是一个由56个民族组成的大家庭,拥有占世界1/4的人口,就算分成十层或者是更多层,每一层的体量仍然庞大得惊人,而且本身就存在东部发达、西部落后,城市繁华、农村凋敝等二元对立的历史现状,在此固有对立的“旧伤”未愈的基础上,又添新痕——人际关系的陌生以及层际关系的隔阂,可谓雪上加霜,阶层对抗的烈度和复杂程度不可避免同时变大。
社会类型由“熟人社会”转向“生人社会”,社会结构在差序格局淡化的同时,分层显化促使了“层序格局”的形成。在这一大背景下,社会阶层的对抗出现了几个异动现象:一是阶层对抗向虚拟空间转移,网络对抗形式已悄然生成;二是现实社会里的弱势群体常常借助网络平台这个“阿基米德支点”逆袭成功;三是文化断裂危机的浮现与加剧。下面逐一展开论述。
二、阶层对抗向虚拟空间的转移和网络对抗形式的生成
(一)阶层对抗向虚拟空间的转移及网络对抗的生成。
随着我国政治经济转型、社会转型和文化转型,新兴阶层逐渐增加,社会分层的显化,层际格差也在逐渐拉大。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发布第38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16年6月,中国网民规模达7.10亿。最近几十年特别是近几年以来,互联网从无到强已经成为中国社会变化的催化剂。互联网改变了中国社会的很多问题,也成为中国很多社会问题的根源——网络空间里的阶层对抗也逐渐从社会舞台的角落慢慢向中心位置移动,这是现实中的阶层对抗越来越多转移到虚拟的网络世界中的结果,并进而呈现出许多与现实社会迥然不同的特点来。阶层对抗的触发方式逐渐由现实中的偶然迸发型变成网络上的议程设置型,观众参与方式也由当街围观变成网上热议,于是对抗的具体方式就从现实的撒泼打滚、跳脚对骂或是挥拳相向等野蛮粗鲁的“动作型对抗”转向似乎文明优雅些的“语言型比拼”,对抗规模也从现实中的少到“两个人”多到“一群人”发展到成百上千乃至数以万计的网民集聚,至此,阶层对抗基本完成了变身为“符码博弈”的华丽转型与升级。
回顾人类历史,阶层和文化的差别并非什么新鲜事物,“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的鸿沟早已横亘在人们艰难跋涉的旅途中。但那时,两个阶层可能一个远在繁华京城一个偏处荒凉孤村,双方由于交通不便和信息阻塞,心虽怀隙却相安无事,人群从来没有像今天如此拥挤不堪而又彼此休戚相关,更重要的是二者的分歧和裂隙突然被“网络技术赋权”的放大镜毫发毕现地推送到眼前,阶层对抗烈度与文化断裂的风险就因此骤然上升了。
(二)双重场域叠加效应。
网络慢慢由一个纯粹信息传播的虚拟空间,演变成现实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权利的争夺空间。虚拟空间对抗形式的出现使得本来激烈的现实社会对抗变得更加复杂和激化,从而愈加难以管控和不可预测。
所谓“场域”(Field)又译作“场”,是皮埃尔·布尔迪厄的文化社会学的三个中心概念之一。“场域效应”即是指“每一个人的行为均被所在的场域所影响,也继续塑造着这种场域文化,在交流、互动、冲突中形成了一个群体的交往规则和行为模式”。[4]
而所谓“场域叠加效应”是指“这些影响虽然产生于不同场域不同方面,但最终会在现实生活中以
一种叠加的形式显现出来,由此形成场域叠加效应”。[5]本文的“双重场域叠加效应”不是别的,就是指虚拟空间和现实世界这两个场域叠加形成的效应。中国旧有的现实社会秩序主要是在强者支配下的,已经绵延了数千年。但今天在网络场域增强并占据半壁江山的时代前提下,双重场域的叠加效应已经成为我们考虑任何社会问题都必须参照的宏观语境。
很多人都说一个国家的“财政史”是惊心动魄的,其实一个国家的“互联网发展史”又何尝不是,如果我们仔细解读,从中不仅能看到经济的跌宕起伏,还能看到“社会结构和公平正义”的曲折前行。十年前,互联网影响的还只是人们的梦想和想象,而现在和未来,中国社会问题的根源很大程度都与互联网直接相关。同样的事件在虚拟空间与现实世界里演变的轨迹和结果往往大为不同,甚至是完全倒转。
三、弱势逆袭
本文所谓弱势逆袭,即弱势群体借助网络实现的逆袭。具体而言,是指弱势群体囿于自身的法律知识、经济能力、社会身份、政治地位以及文化水平,其权益诉求通过现有体制内的途径难以实现或是实现的成本过高,而借着网络平台采取非程序性的手段完成翻盘。中国青年报评论员曹林对于弱势群体的网络逆袭曾有过精彩的描述:“一种现实社会与虚拟空间的交互强化和激发,当现实社会越是崇拜权力,游戏规则完全受强者和精英支配,贫富差距阶层撕裂,虚拟空间便越会呈现出反智、反精英、反权贵的特性。”互联网似乎改变了一切,弱势群体话语权缺失的现状在网络空间里很大程度上得以改观,甚至可以说发生了颠覆式的转移与回归。普罗大众被互联网赋予了一种“咸鱼翻身”的力量,他们利用人数及舆论的压倒性优势成功地实现了对抗中的逆袭,将昔日的强者“踩到了自己的脚下”。
客观来说,几千年的中国社会的发展史已经表明,“国家权力不断下沉的过程,就是私人权利的话语的合法性空间日益压缩的过程”,[6]而强权的膨胀无疑也使得弱势群体的权利空间不断受到挤压。但在网络上,现实中多不如意的弱者反而常常能获得道义上的优越感,并在虚幻的网络讨伐中惊喜地尝到了大获全胜的甜头,赢得某些失落已久的尊严和精神补偿,获得一种“虚幻的愉悦感”。[7]
近几年频繁出现类似的网络逆袭事件,而且几乎每次都会掀起轩然大波,仿佛舆论场里扔了一连串炸弹。那么,弱势群体的网络逆袭其特点又是什么,弄清楚这个问题,有助于更好地反思、处理此类事件。
(一)特殊的社会背景。
如果超越当事人的个人恩怨并舍弃各自褊狭的立场来看,这么多起网络事件并不是孤立的,而是在深刻的社会格局调整、异变的文化取向和“消息流”网络转型等背景下发生的系列社会现象。逆袭事件之所以频繁地“井喷式”发生,离不开由“熟人社会”向“生人社会”的转变和层序格局的形成提供的土壤,而传统“和”文化的流失和西方竞争文化的泛滥则制造了对抗的文化心理氛围,新媒体尤其是移动媒体的普及、“内容流型”社交网络向“消息流型”社交网络的迁移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技术条件。
(二)双方一强一弱且实力悬殊。
当事人双方的现实处境一般都较为悬殊,要么经济上一富一贫,要么社会地位上一官一民,要么政治身份上一公一私,抑或是名声上一方声名大噪,而一方籍籍无名,总之,网络逆袭事件的当事双方本身必须存在较大的差距,具备紧绷的对抗情绪,才能产生网络传播中的“吸睛效应”,这无形中也为普通的生活冲突转化为轰动的网络事件做好了前期铺垫,使得冲突和对抗从头至尾都充满悬念和张力,也迫使弱势群体及其“网络联盟者”使用各种策略,包括某些不当行为甚至违法行为以赢得这场实力极不均衡情况下的博弈。
(三)相似的生产消逝周期和完成模式。
事件的开始阶段:往往是强者对弱者带来了损失或者造成了伤害,此时如果施害方自愿“降低身价”、委屈求全,抑或是心平气和、真诚平等地对待此事,事件可能就此结束,但已经发生的数起网络事件证明,强者却常常以“财大气粗”、“口吐狂言”、“仗势欺人”等面目示人,引发弱者的强烈不满和大力反弹。事件的第二阶段:事件现场或当事人被以发帖、拍照的方式上传网络,招致蜂拥而至网民的跟帖、转发,强势一方很快就被人肉搜索出来,其姓名、单位、职务甚至家人信息等事无巨细,悉数被曝光,当事人不胜其扰,不堪重负,直到身心俱疲。第
三阶段:事件的消退。迫于舆论压力,强者主动向弱者赔礼道歉,赔偿损失,以求得事件的尽快结束。
(四)场域的来回转换,虚实的频繁互动。
网络逆袭事件的始发地都是路边、街头,医院、景区等各色人群交汇的现实场域,但随即事件的舞台会转移到“天涯社区”、“论坛”、“BBS”,QQ空间、博客、微博或是微信朋友圈等网络空间,并在这些虚拟空间里穿行、酝酿和发酵;然而最后的解决场域还是要由网络回转到现实中来,因为归根结底,只有当现实中的对抗火苗熄灭,网络上的舆论青烟才会袅袅飘散。
(五)结果均以强输弱胜而告终。
从近年出现的“山西黑砖窑事件”、“出国考察门”、“周久耕事件”、“罗彩霞事件”,以及新近的“雷洋事件”和“魏则西事件”等系列带有阶层对抗意味的网络事件的结果来看,如果没有网络的支持,“意见同盟者”的援手,这些事件的过程和结果将会是另外一番景象,但在网络语境下却呈现为虚实、强弱之间的看似“错位”的结果,即每每出现强者认输而弱者胜出的结局。
由上可见,某种程度上说,事件漩涡的中心已成为阶层对决的场地,各阶层人群聚集四周,有的仅仅是匆匆来去的“过客”,有的只是袖手旁观的“看客”,有的竟沦为无聊的“哄客”,有的却是要当打抱不平的“侠客”——常常按捺不住随时都想跳上台来参与这场缠斗,民众透过“网络江湖”这个万花筒来窥悉人生百态,世间万象,以满足自己或是隔岸观火或是同仇敌忾或是发泄私愤或是八卦娱乐等各种复杂的心态,所有这些赋予了网络逆袭与普通的网络事件不同的特点、对抗主体、发生机制和对抗结果。网络逆袭这一阶层对抗模式的存在价值,正如在现有体制缝隙里野蛮生长并得以逆风绽开的一簇簇“罂粟花”——既有积极的一方面:充满正能量的“逆袭”可以成为民主政治的“推进器”和社会矛盾的“减压阀”;也有负效作用的一方面:其“不走寻常路”的方式可能打乱社会文化演进的正常秩序。
四、文化断裂危机
(一)“文化断裂”的理论流变。
到目前为止,专注于文化断裂的理论研究的学者并不是很多。美国批判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以其独创的“中轴原理”为理论工具,阐发了“三领域分立断裂说”的思想:即经济、政治和文化分别围绕着三个相对独立、自成体系的中轴发展,以不同节律交错运转,甚至逆向摩擦、彼此碰撞,虽然相互应答,却并不同步,以致内部脱节,从而导致了政治、经济和文化三个领域之间的断裂。贝尔的中轴理论与同属美国的社会学家奥格本提出的“文化堕距”[8]概念较为相似但又有不同。奥格本认为,在社会变迁的过程中,“物质文化与科学技术”变化的速度常常比“制度与观念”变化的速度来得快,这之间形成了迟延现象,有时延迟时段还较长,多者甚至可达数年之久,这种迟延差距即为“文化堕距”。奥格本并没有明确指出文化堕距就是文化断裂的原因之一,而有关研究在“文化堕距”概念的基础上提出,当改革单方面或者少数几方面形成一种“孤军独进”的局面时,文化的滞后性拖滞了改革进度,致使其不能真正深入下去,但如果不顾客观规律,强行推进文化演进的速度则会形成文化的断裂。[9](p9-13)追根究底,关于“社会断裂带”的命题是由德国社会学家刘易斯·科塞(1989)首先明确概括出来的,而孙立平教授据此阐发了“断裂社会”的观点,指出“在一个断裂社会中,这个社会中最先进的部分已经与整个社会已经失去了联系”。[10]进而有些观点与孙立平教授的“断裂社会”的命题保持了内在一致性并更为明白地阐明了其内在逻辑关系,清晰地指出,“当代的文化断裂是由社会断裂所导致的,而社会断裂又是由社会分层和分化所导致的,而社会分层和分化则是当代中国的不合理改革机制所导致的”,也就可以最终推论出,“当代中国的文化断裂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改革机制的扭曲”。[11]
(二)文化断裂的实际观察。
社会分层历史演变及其学理探求过程中,以“血缘、地缘、业缘”为标准的“三缘分层法”曾被认为是解读社会分层的较好视角。现仅从“地缘”视角透析社会分层和阶层对抗带来的文化断裂危机。
首先让我们从中观层面谈起。城市现代化的需求、政府的绩效驱动加上资本的扩张,通过堂而皇之地“拆迁安置”等手段,城市中心区的老居民被变相驱逐到城市边缘,“城中心和边缘区”的文化差距(文化资源和文化水平等都明显不一样)和随之而来的对抗就这样被人为制造出来了;我们再将目光推远一层,还会看到一批批向往城市的文化青年通过高考、打工或是做买卖等途径艰难地逃离农村
后,留守家园的大都是文化水平极低的老、弱、病、残人群,形成了无数毫无生机的“空心村”,于是一直象征着中华传统文化本源精神的乡村文化的整体陷落几乎不可避免,“城乡文化差距”因而进一步拉大,“最底层的农民成为最边缘的守望者”。从中我们是否可以真切体验出从城市中心到市区边缘再到边远乡村——三层“断崖式”的文化分层,是否可以明晰地感受到逐层递增的“层际裂差感”?而如果把视线聚焦到微观层面,这种文化断裂的形象边界在任一个城市内部随处可见,高档别墅区、普通住宅区与棚户区之间也有着清晰的划界,高档别墅区底层人群根本进不去,而破败的棚户区上层人群又何尝愿意掩鼻而入?阶层隔膜如此又何谈相互交流融合?更遑论宏观层面了——放眼全国,这种“地缘分层”也不容乐观,大致上就是人们常说的东部、中部、西部的分层。
除了“三缘分层法”所指的“血缘、地缘、业缘”外,其实还潜存着一个重要的社会分层法则那就是“姻缘”——但似乎被人们忽略了,纵观现有文献,仅有为数不多的研究者如王英侠、徐晓军(2011)提及了阶层内婚姻是形成阶层间的封闭性重要推动力量,[12](p47-51)但并没有进一步论及婚姻如何加剧阶层分化及增加阶层对抗,本文下面试作续貂之论。
实际上,“姻缘”不仅作为演绎人生悲喜剧的重要线索和情节,而且作为社会阶层的分化机制其作用也绝不容小觑。中国自古就讲究婚姻的“门当户对”,到了现代,很多人依然没有放弃根深蒂固的“门庭观念”,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很多年轻人结婚的先决条件就是“房子”、“车子”、“位子”、“票子”。姑且不论其余,单是城市里的一套房子就可能让一对情侣“鸾凤分飞”,有人说它像极了人间的一道银河,生生隔开了多少对痴男怨女,此言不虚。在社会学家眼里,现代的择偶标准的变迁反映了社会文化观念的发展,在带来更多的选择机遇和自由空间的同时,也平添了无数的人际矛盾与社会风险。但经济学家看问题的方式有时大不一样,他们一针见血地指出,“择偶的本质是寻觅主流社会成员期望的资源”,“婚姻是男女双方为了最大化自己的利益而订立的长期契约,男女结合的目的在于从婚姻中得到最大化的收益。在婚姻市场中,每个人都试图寻找最佳的配偶以使自己的效用达到最大化”。[13](p143)一两个劳燕分飞的故事可能不足为奇,但成千上万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不同社会处境的人群通过“选择配偶通道”和“姻缘分层机制”自然而然地就区分开来:有钱有势、有权有威的“高富帅”与“白富美”优化组合成一拨,形成了“强强联合”;而所谓“矮矬穷”与“黑穷丑”的配对结合成为了另外一拨,成了无可奈何的“弱势连接”。社会通过“姻缘”分层法进一步拉大了“阶层差距”。现实中的“屌丝逆袭”只不过是无数草根的奢望,而他们的幻想经常被生硬的法则和冰冷的现实当头一棒击得粉碎。“宁坐宝马车里哭,也不做自行车上笑”这个当代社会婚姻价值观的真实生动的写照,曾经给底层青年带来多少心理伤害,再如“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嫁个有钱人,少奋斗20年”等观念的流行,这种“婚姻文化”,深刻、广泛、持续地影响着社会的“第二次分层”(“出身”为第一次分层),形成了层序格局下光怪陆离的因缘际合现象,又反过来刺激、加剧了社会文化的断裂。当然,我们这里并不排除跨阶层联姻的可能,也不否认存在跨越世俗障碍勇敢牵手婚姻的“孔雀女”或者“凤凰男”现象,但这种状况只改变了很小一部分特别是少数女性的阶层处境,即便是这样,其生活中也不能完全摆脱跨阶层婚姻从生活习惯到文化心理格格不入带来的侵扰。
真实现象的长期观察和不断总结,终究会升华成日益精准的临界判断方法。比如,人们发现经济学上存在一个“基尼系数”(Gini Coefficient),是20世纪之初意大利经济学家基尼首先提出的一个概念,用以衡量“收入分配公平程度”,其数值区间在0与1之间,0.4成为一个明显的标志,数值如果大于它的话社会极易出现系列问题,同样文化学上也有一个“文化断裂系数”[14](p15-24,107)(Coefficient of Culture Crack Variation)告诉我们,一旦当这个冷冰冰的数字超越0.41的警戒线就很可能会导致文化的断裂。
五、结语
在层序格局的社会大背景下,虽然表面看来,网络对抗、弱势逆袭和文化断裂危机都是阶层对抗出现的新动向,但进一步体察而知:网络对抗只不过是现实阶层对抗的变形和延续,弱势逆袭也只是一个网络对抗双方“实力和舆论”较量的错位结果,而文化断裂才是阶层对抗产生的严峻后果。
如果说社会是一幢建筑物——一个由文化、政治、经济和教育等关联要素构成的致密结体,阶层
分化和阶层对抗已经进一步撕裂了社会,那么文化就一定是这个建筑物断裂时最里面的那层“钢筋”。倘若阶层对抗是社会断裂表面张力的话,那么文化断裂才是社会断裂后真正的精神消亡。文化是民族精神的载体和寓所,如果一个国家和社会的文化之脉断了,则民族精神将何处安放?所以说,只有文化彻底断裂了,才预示着这个社会真正的万劫不复。
退一步来说,即便文化没有彻底的断裂,而在部分断裂中释放出的巨大消极影响力,也会进一步加剧社会的撕裂和动荡。更何况文化的断裂导致失传的可能是民族智慧。因为无论怎么坚守,都留不住农民从农村迈向城市的脚步,乡土的本真精神正在一点点流失;正如我们无论如何呼唤,传统文化还是被市场经济文化冲刷得支离破碎,这些都增添了人们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如何重拾构建和谐社会的信心?实现人际关系的正常回归、社会各阶层的真正和解乃至虚拟社区的有效治理无疑是摆在面前、留待我们进一步深思的重大而又紧迫的历史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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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申华
G20
A
1003-8477(2016)11-0026-07
贾彦峰(1976—),男,宿州学院副教授,安徽师范大学政治学院博士研究生。
全国教育科学“十二五”规划2015年度教育部重点课题(DIA150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