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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词语与清末民初作家的科幻想象

2016-12-06张卫中

关键词:气球科幻词语

张卫中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徐州 221116)



新词语与清末民初作家的科幻想象

张卫中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徐州 221116)

清末民初西方科技知识在中国的传播明显表现为词语先行,中国作家往往是先通过词语了解某种科技产品和相关知识,这种知识传播方式也决定了很多作家是依托词语建构自己的科幻世界。其表征有两个方面,首先,很多科幻作家是沿着词语展开科幻想象,从词语中获得灵感,科幻想象或体现在创造新的科技词汇上,或体现在对科技词汇的解释中。其次,清末民初科幻小说中还有词语“能指”与“所指”的分离,中国作家缺少直接经验,他们更多地依据中国经验填补“所指”的空缺,这种想象生活的方式也决定了中西科幻小说的差异。

清末民初; 科幻小说; 科学与幻想

按照现代语言学的观点,语言是一个独立的符号系统,语言并非现实的附庸,相反,语言先于个体的人而存在,人对现实的了解倒是更多地依靠语言。在清末民初,中国人对西方的认识总体上是语言先行,来自西方的新词语率先提供了一个现代西方的“虚像”,其后经过“词”与“物”的结合,在中国人眼里,“西方”才由“虚像”变成“实像”。晚清作家对科学世界的认识也经历了一个类似的过程。清末民初中国在科技水平上与西方有着相当大的差距,科幻作家与现代科技有着很大隔膜,他们对现代科技的了解主要来自翻译著作、科普读物与西方的科幻小说,知识传播依靠的主要是文字。事实上,科幻小说不仅涉及科技常识,它更需要一种前瞻性,是需要超越当下科技水平的一种创造与想象。如果说清末民初科幻作家对当时已有的科技常识尚且一知半解,要让他们达到想象的超前与前瞻就更为困难。清末民初科幻小说的创作一方面是对西方同类作品的模仿,另外很重要的一个特点就是他们更多地依托词语,是在词语基础上建构的科幻想象。

一、中西科技水平的差异与科幻作家的差异

科幻小说有“科学”与“幻想”两个要素,美国科幻作家阿西莫夫指出:“科学幻想小说是一种文学,它是人们对于科学技术方面的变革和所能达到的水平的反映”。①与当时的言情、伦理、家庭等题材的小说不同,清末民初科幻小说还受到生活中一个专门领域“科学”发展的制约。如果说言情、伦理、家庭类小说的题材就存在于普通生活中,“科学”则不是每一个国家、民族在每一个时代都能具备,或者能得到充分的发展;一个国家科学发展的水平必然对其科幻小说有着很大的制约,一个时期作家对科幻世界的想象方式与特点都必然受到同时期科学发展水平的影响。1905年侠人在谈到中国科幻小说尚不发达的原因时就指出:“西洋小说尚有一特色,则科学小说是也。中国向无此种,安得谓其胜于西洋乎?应之曰:‘此乃中国科学不兴之咎,不当在小说界中论胜负。若以中国大小说家之笔叙科学,吾知其佳必远胜过于西洋。且小说者,一种之文学也。文学之性,宜于凌虚,不宜于征实,故科学小说终不得在小说界占第一席。’”②在这段话中侠人就将中国古代科学的不兴作为科学小说不兴的原因。

中国近代科幻小说的大量出现主要在清末最后几年与民初的一段时间,这个时期中国社会的整体转型刚刚开始,科学技术水平都相当落后,特别是就科学发展来说,中国与西方国家之间还有着相当大的差距。西方的科学革命在文艺复兴时期就开始萌芽,16世纪哥白尼的“日心说”、维萨留斯对解剖学的研究奠定了近代天文学和近代医学的基础,17世纪牛顿经典力学的提出标志着近代物理学的成熟,到了19世纪,西方科学在各个领域都取得了相当丰硕的成果。科学的发展也带来了技术的进步,1776年瓦特制造第一台有实用价值的蒸汽机;1821年法拉第制造了第一台电动机;1879年爱迪生发明了第一只实用的白炽灯泡,这些发明推动了西方的工业革命。

中国人近代以来虽然一直也在借鉴、引进西方的科学技术,但是由于中西文化、哲学背景有着相当大的差异,中国文化中缺少形式逻辑体系和通过实验寻找事物因果关系的传统,中国人在摆脱古代有机人格化的自然观和以阴阳对立为特征的认识论、建立理性与逻辑的科学观念方面尚且困难,在接受西方现代科学方面更存在很大障碍。其次,早期的洋务派引进西方科技主要以军事上的自强为目标,在很多洋务派思想家眼里,西方的长项是坚船利炮,是制造器物的能力,而科学并未受到应有的重视。梁启超就指出:“盖当时之人,绝不承认欧美人除能制造能测量能操练之外,更有其他学问。”③甲午战争以后,不少维新派思想家开始具备了开放的世界视野,对西方科学技术有了较深入的认识,他们在推动中国人思想观念的转变,倡导引进西方科学技术方面都做了很多努力,但是现代科技的建构不是一朝一夕的,因而清末民初,中国的科技水平仍然停留在一个较低的水平上。

以中日两国做比较,在学术团体与研究机构方面,日本早在1879年就成立了东京学士学院,以后又相继成立了数学会、化学会、生物学会、地震学会等学术团体,以及东京气象台、地质调查所、东京天文台、电气试验所、传染病研究所、物理化学研究所等研究机构,而中国到1909年才创办了地学会并出版了《地学杂志》,1914年成立了当时唯一的综合科研机构“中国科学社”,并在1915年创办了《科学》杂志。在科研成果方面,日本19世纪末就产生了一些世界领先的科研成果,例如长井长义发现了黄麻素(1885年)、志贺洁发现了志贺赤痢菌(1891年)、池田菊图发现了以谷氨酰胺为主要成分的味素(1908年),长冈半太郎在磁学研究方面则有突出成就。在技术上,日本1894年就可以制造1300匹马力的蒸汽机、1899年建造300千伏安的水电站。④而这个时期,中国在现代科学技术方面还基本停留在学习阶段。化学家曾昭抡说:自19世纪中叶引进西方化学以后,“最初五十余年,我在化学方面几毫无进步。”另一位化学家戴安邦认为在这个方面“并未见任何成效”,“惟在翻译西文化学书籍方面,稍留陈迹而已。”⑤因为大环境的差异,中西早期科幻作家对科学的了解也呈现出很大差异。

非常有意思的是,清末民初科幻作家在同时代中国人中科学素养还算是比较高的,他们大都是处在转型中的知识分子,很多人早年接受传统教育,后来转向新学,对科学知识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徐念慈从小勤奋读书,18岁参加童子试,21岁中秀才,但他爱好新学,曾研究过数学。包天笑早年倾心科举,11岁开始读五经、唐诗,14岁参加“小考”,19岁成为秀才,后因家庭变故,中断科举之路,学习日语、英语,后开办东来书庄,出售新书新刊。吴趼人13岁入佛山书院学习,17岁丧父,家境困窘,18岁到上海,在江南制造局翻译馆任抄写员,后在图画房学习机械绘图。

西方早期科幻作家的情况则各有不同。赫伯特·乔治·威尔斯受过良好的科学教育,他曾在英国皇家科学院的前身堪津顿科学师范学校学习物理学、化学、地质学、天文学和生物学,他的生物学老师就是托马斯·赫胥黎。1890年,他以优异成绩获得伦敦大学帝国理工学院理学学士学位,其后他到伦敦大学函授学院教授生物学。而儒勒·凡尔纳在科学教育方面就相对薄弱,他早年在法国港口城市南特读书到高中,后依从父亲的意愿到巴黎学习法律。

然而,以中西早期科幻作家做比较,能够看出,不管作家具体情况如何,国家整体科学水平对作家的影响还是具有决定作用;一个国家科学的普及程度,科学资源的丰富与贫乏对作家的创作还是更具决定作用。就清末民初教育中科学知识的普及来说,清政府是1903年颁布的“学堂章程”才把数学、物理学和化学列为初等和高等学堂的必修课,在这之前多数中国作家对新学的了解主要还是靠自学;而且社会也未能给他们的自学提供良好的条件。而在西方作家中,像凡尔纳虽然没有受过专门的科学教育,但是基础教育就能让他掌握很多科学知识。另外,西方科幻作家还可以通过多种途径弥补科学知识的不足。凡尔纳自述其科幻小说中很多科学知识就主要是从各类书报杂志中获得,他说:“至于我的那些描写的准确可信,这全靠在写我的那些故事之前,我从各类书报杂志报告中获取了大量资料,做了大量的摘录。”他说“我每天从头至尾认认真真地阅读15份不同的报纸,……我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就摘录下来。后来,我阅读杂志,如《两个世界杂志》、《宇宙》、加斯东·蒂桑迪耶创办的《自然》、弗拉马里翁创办的《天文》等。我也翻阅学术团体的简报,尤其是‘地理学会’的那些简报,因为你们会发现,地理既是我的爱好也是我的研究课题。”⑥凡尔纳在回答他为什么没有专门研究过科学却能让科幻想象变得真实可信时就说过:“我有幸在一个什么样的词典都有的时刻来到这个世界。我只需从中找出我需要的有关资料就行了,如此而已。”⑦除此而外,西方科幻作家生活在一个科学技术比较发达的环境中,他们通过耳闻目睹就可以获取有关现代科技的直接经验,而这种经验能够给他们的科幻想象提供更坚实的基础。

总之,清末民初的中国,科学水平低下,科幻作家只能从有限的途径获得科学知识,科学对他们来说是一种稀缺资源;他们对现代科学技术的了解主要是靠文字材料,在他们的知识库存中,现代科技不过是作为现代科技产品替代物的新词语;因为缺少直接经验,他们能够了解的只是词语。因而晚清作家的科幻想象更多地是在词语层面展开,他们是依托新词语建构了一个新旧混杂的“科幻世界”。

二、词与物的分离:以词语为基础的科幻想象

清末民初中国人对西方现代科技的了解主要来自文字介绍,其中有明末以来西方传教士翻译的科技著作,记录中国人出访或出游海外的游记,晚清民初译介的西方科幻小说,另外当时的报刊也有很多介绍西方科技产品的文章。但是“纸上得来终觉浅”,因为缺少直接经验,清末民初作家对现代科技的了解还是有限的。事实上,现代科学技术是一个复杂的知识系统,就以一个科技产品来说,它就涉及相当复杂的知识,包括一个科技产品的结构、形状、性能、功能、用途、制造和使用原理等,对一个科技产品的认识如果仅仅从概念和词语出发就会受到很大限制。

清末民初科幻作家对词语的依赖最明显的表征是很多人的科幻想象是依托一些科技词语展开,作家从词语中获得灵感,也依托词语建构自己的科幻世界。这个时期科幻小说中有一些出现频率很高的词,像“电”、“气球”、“化学”等,作家对科幻世界的想象也高度依赖这些词语。例如“电”在古汉语中是一个形声字,从雨,申声,本义是闪电。而近代以来,它主要被作为一个物理学名词,它是指能量的一种形式,包括负电和正电两类。从这个意义上说,“电”又是一个新词语。随着近代物理学的发展人们对“电”有了全新的认识,“电”这个词也增加了“科学”的含义。当然因为很多晚清科幻作家还缺少对电的深入了解,在他们眼里,电不仅是具有无穷潜力的能量,同时也具有一种魔力,他们常常把电器想象成中国古代魔力无边的法器;任何一种器物一旦与电有关,就会变成为人物手中无所不能、无往而不胜的法宝。

高阳氏不才子(许指严)在《电世界》中就把电想象成解决所有问题的手段。小说一开始那位电王就立志要把世界“变成一个大大的电帝国”,他在帝国大电厂、帝国电学大学开办典礼的演说中就表示要借电力一雪中国在科技发明方面积贫积弱的耻辱,要“扫荡旧习,别开生面,造成一个崭新绝对的电世界,”他认为掌握了电力,就“看得五大洲犹一弹丸也,五大洋犹一洼涔……海军陆军不必多,一二人足以制胜全球,直至胜无可胜,败无可败。”电王在陨石中提炼了一种能够搜集空气中电能的“鍟”,然后用“鍟”制造了各种神器。他仅用一把用“鍟”制造的电枪就一举消灭了西威国由一千艘船组成的“飞行舰队”;为了在南极开采金矿,他用“鍟”制造了三万多盏电灯,既照明又供暖,解决了南极半年白天半年黑夜的问题,也解决了南极过分寒冷的问题。在小说中,电王不仅制造了各种电车,还制造了多种使用电能的工具。

在清末民初科幻小说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况是,很多作家的科幻想象都是通过创造新的科技词汇来完成:一个新词意味着一个新的科技产品,新科技产品的应用则能开辟一个新的科幻想象空间,而这种新词通常都是由一个能够反映现代科技特点的词语作为词根加上生活常用词构成,例如“电×”、“电××”,“××机”等,清末民初作家大都用这种方式展开自己的科幻想象。

在《电世界》中作者就总是尝试把“电”与各种已知的工具、器物联系起来,因而小说中出现了很多以“电”作为词根的词语。当作者创造了一个带“电”的“能指”时,他也就具有了在其“所指”中展开想象的权利,把电的神威逐个赋予每一个带电的工具和器物,作者正是用这种方式创造了一个“电世界”。在小说中,几乎所有工具、器物都可以与电联系起来。例如:飞空电艇、电舰、引擎电车、自然电车、公共电车、地方电车、电铃、电气带、光电教育图像、电筒发音机、电气风扇、电气照相、电犁、电气肥料、电翅、电八音匣、无线电报、电枪、电锭、电气分析镜、电光彩戏、电光审判、空气电球,甚至各种食物也能与电联系起来,例如电鸡蛋饼、电制牛肉汁等。

在这种想象生活的方式中,作者主要是从词语出发,而不是从科技发明的实际需要与可能出发。小说中就常常出现在今天看来比较荒唐的情况,作者往往会不管现实中有无可能,凭空创造一种科技产品,把某种科学技术强加给某个器物或领域,显得生硬和勉强。例如在《电世界》中,像电车、电艇、电铃有一定合理性,而“电气肥料”、“电光审判”就更多显示了词与物、词语与常识的背离,这类词语仅仅符合构词的逻辑,但是背离了生活的逻辑。在这种叙事中,作者依据的显然不是事物的某种性质与功能(电作为能量显然不可以作为肥料),正因为作者的想象依托的是词语,他才可能把电的神威强加给各种器物和领域。

除了《电世界》,清末民初作家通过构词创造的一些科技产品、器物还有很多。在吴趼人的《新石头记》中就出现了验性质镜、验骨镜、验血镜、验气镜、验髓镜、验筋镜、验脏腑镜等。在这个系列中,构词方式显然左右了作家的思维;如果从现实出发,这里的很多器物也不可能出现,甚至是荒唐的。如果说验骨镜、验髓镜、验脏腑镜尚可说得过去,验血镜、验气镜、验筋镜等就缺乏基本的科学依据。特别在其中的验性质镜,小说中的“性质”是指人的道德品质,作者设想用一种仪器检查人的道德品质,一个人道德上是优是劣用“验性质镜”一照即可显示出来,这种想象显然违背了基本的科学规律。在这个系列中,规范作者展开想象的根据显然是“验×镜”这种造词方式,而不是这类机器检验人体的实际可能。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在《新石头记》中,作者想象潜水艇中的各种机器时就使用了“××机”的构词方式,如“行驶机”、“燃灯机”、“造氧气机”、“收碳气机”等。作者在不熟悉这些机器的情况下,只好顺着某类科技词语展开想象,在今天看来这类想象很多都背离了基本的科学规律。

在清末民初小说中,对某种科技词语的解释也构成了科幻想象的一个部分。在《电世界》中,作者常常先用“叫做”提示要出现的新词语,随后会对这个词语做一个较详细的解释,这个解释中就掺杂了很多科幻想象。小说中的“磁精”、“电锭”、“电筒发音机”、“电光教育画”、“公共电车”、“电犁”、“电气肥料”、“电光彩戏”、“电光审判”、“观象台”、“洗气房”、“望海镜”等,第一次出现都是用这种方式予以介绍。例如关于“电光彩戏”作者是这样介绍:

还有一种有趣的游戏,公园里每天演放一次,叫做电光彩戏,什么是电光彩戏呢?是用极强的电力映着各种有色玻璃打出异样的彩色放在半空中,能把地面的楼阁人物一一显了出来,仿佛海市蜃楼,警神炫目真正不可思议。

碧荷馆主人的《新纪元》讲述的是黄种白种人之间的大战,涉及了各种想象出来的高科技武器和装备,作者在介绍这些武器装备时则用了一种“说明书”的方式。小说对“海战知觉器”、“洋面探险器”、“洞九渊宝镜”、“泅水衣”、“软玻璃眼镜”等都用这种方式予以介绍。例如这样介绍“海战知觉器”:

当西历一千九百零五年,日俄战于黄海时,日军屡胜。其所以屡胜者,一则因下濑火药之功;一则有新发明之知觉器一种。其器用磁电以通知觉,凡遇雪雾不能瞭望之时,前途二三海里外有敌舰之危险,此器皆能报知,故其海军胆力愈壮而敢于冒险。同时有比国格致家丹布来克者,用电石仿照无线电报法,以电石等械配合土匣内,每船各置一具,但两舶相遇,无论相隔几何,电力苟可相通,即刻发电问询方向,立即相避,以免相撞,名为免撞轮机。今兼此两机之法,制为此项海战知觉器。此器置之舰内,凡三十海里之内有无敌舰来袭,及或与他舰相撞,皆可预防,为海战时万不可少之品。

因为对西方科技知识了解有限,清末民初科幻作家在无力做超越现实的科幻想象的情况下,就更多地在词语中寻找灵感,以上例子既是对词语的解释,同时也包含了科幻想象的成分,这是一种立足于词语的科幻想象。

清末民初的作家缺少对现代科技生活的直接经验,也缺少对现代科技的深入了解,他们的科幻想象只能依托词语展开。如果说西方科幻作家在拥有对现代科技生活的直接体验和现代科技深入了解的背景下,可以更多地考虑发明和使用某种科技产品的可能性,而在清末民初,中国作家就只能更多地依靠词语,这种从已知到未知的过程是沿着词语展开的。

三、能指与所指的分离:中国作家对科技词语的改写

现代科技词汇通过翻译从西方传播到中国,因为有词与物的分离,因而也有能指与所指的分离。因为没有物的随行,新词语到中国后往往只是一个空洞的能指,换言之,人们对新词语的认识常常是先闻其名,然后逐渐了解它的意思,这样在清末民初很多科技词汇刚出现时就可能是一些空洞的能指,人们对其所指往往是一知半解,因而同样一个词在中西科幻小说中往往有很大的不同。

例如清末民初中国和西方很多科幻小说都有气球出现,并作为空中旅行的主要工具。在西方科幻小说中比较典型的有儒勒·凡尔纳的《气球上的五星期》,在中国,像荒江钓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说》、碧荷馆主人的《新纪元》、包天笑的《空中战争未来记》,气球也都扮演了重要角色。而从中西作家对气球的描写中就可以看出,“气球”这个词在他们的心目中有很大的不同:能指相似,所指却有很大差异。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拿儒勒·凡尔纳与清末民初中国作家对气球的描写作一个比较。儒勒·凡尔纳在《气球上的五星期》中,用了大量篇幅介绍了气球的形状、构造、功能、飞行原理等。小说第七章着重介绍了气球的外形:“它的水平直径为50尺,垂直直径为75尺,”这个气球“由里昂斜纹塔夫绸制成,其上涂了马来树胶。这种树脂有绝对的防水性;它有很强的耐酸性,能够防止气体泄漏。”“吊篮呈环形,直径为15尺,它由柳条编织而成,吊篮由铁架加固,在其内部装有塑料弹簧以便缓和冲击。吊篮和绳子的重量不超过280斤。”在第十章,作者则着重介绍了气球制造氢气的装置。气球的吊篮中有用铁板做成的四个箱子,“在第一个箱子里,大概装入了25加仑水,水里还加入了几滴硫酸,以便增加它的传导性。”这些水“用超大能量的本生电池将其分解”,另外的箱子由蛇形管相连,它们一步步地将从水中分解出来的氢气导出。而在气球需要升空时,“一旦点燃吹管,蛇形管和凹形圆锥体里的氢气就会变热,并经由管子快速到达气球的上部。下面就会变空,这个空当刚好把下面的气体吸进来再对其进行加热,如此循环往复;因此,在管子和蛇形管里就产生一股快速的气流,它从气球里出来,又不停回到气球并被加热。”

而清末民初中国作家对气球的描写就相当简单,而且有过度的夸张的情况。荒江钓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说》是这个时期科幻小说中对气球描写较为详细的一部小说,小说第五回作者从龙孟华、包恢宇的视角描写了玉太郎的气球:

酒到半酣,抬头一望,只见天空里一个气球,飘飘摇摇,却好在亭子面前一块三五亩大的草地落下,两人大为惊诧。看那气球的外面,晶光烁烁,仿佛像天空的月轮一样;那下面并不用兜笼,与寻常的做法迥然不同。忽然叮当的一声,开了一扇窗棂,一个人从窗棂里走下。

走到气球里面。那机器的玲珑,真正是从前所没有见过的。除气舱之外,那会客的有客厅,练身体的有体操场,其余卧室及大餐间,没有一件不齐备,铺设没有一件不精致,两人的眼睛都看花了。随和唐先生、濮小姐相见,谈叙了片刻。忽听得气轮鼓动,那球早腾空而起。

这里对气球形状的描写是写意的:“看那气球的外面,晶光烁烁,仿佛像天空的月轮一样”;写得比较详细的是气球内部的构造“那会客的有客厅,练身体的有体操场,其余卧室及大餐间,没有一件不齐备”,但是这与其说是气球内部的设施,不如说作者是拿自己熟悉的房子附会气球的内部构造。至于飞行原理,小说一直都没有说明,在气球需要升空时作者仅仅简单地提到“将轮机开动”,于是气球就升起来了。

从儒勒·凡尔纳与荒江钓叟对气球的描写中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气球”这个词在他们心目中的差异。儒勒·凡尔纳笔下的气球更接近今天我们对气球的认识,作者在叙事中既准确描绘了气球的外形、构造,同时也介绍了气球升空的原理,这个过程符合空气动力学的基本规则;而荒江钓叟描写气球只用了一个比喻,“仿佛像天空的月轮一样”,对气球外形的描写是模糊的,而对气球升空原理的介绍则基本是一个空缺。放到语言的层面来考察,可以说,清末民初中国作家对气球这个词的认识是模糊的,在他们心目中,气球还是一个空洞的能指,气球除了能飞之外,他们对气球的了解还是非常有限。

清末民初科技词汇能指的空洞,除了能够通过中西作家对相同科技产品描写的差异看出来,作家在小说中也经常通过人物之口直接表达对某个对象的认识,在这种表述中,能指的空洞就更加一目了然。例如在《电世界》的结尾,那位功成名就准备遨游太空的电王,在临行前的告别会上,谈到了自己对“电”的性质的认识,这段话大致也反映了许指严对“电”这个概念的认识。他说:

电的性质是进行的,不是退化的,是积极的,不是消极的;是新生的,不是老死的;是膨胀的,不是收缩的;是活灵的,不是阻滞的;是爱力的,不是弹力的;是吸合的,不是推拒的;是光明的,不是黑暗的;是声闻的,不是寂灭的;是永久的,不是偶然的;是缜密的,不是粗疏的;是美丽的,不是蠢陋的;是庄严的,不是放荡的;是法律的,不是思想的;是自由的,不是束缚的;是交通的,不是闭塞的;是取不尽用不竭的,不是寸则寸尺则尺的。

在今天看来,这段话说得相当莫名其妙,电王自称是在说电的性质,其实与电基本没有关系,它并未真正涉及电的性质、特点与功能等。在今天看来,像“进行的”、“积极的”、“新生的”、“膨胀的”,以及“缜密的”、“美丽的”、“庄严的”、“法律的”这些特点与“电”应当毫不相干,将这些形容词与电联系在一起让人匪夷所思。而许指严正是从对“电”的这样一个理解出发,创造了《电世界》中那个想象出来的“电帝国”。

当然一个新词语从一种文化进入另一种文化,其能指不可能长期处于空洞状态,特别是在清末民初的科幻小说中,很多新科技词语都在作家的科幻想象中发挥着关键作用,这样在对新词语的所指缺少充分了解的情况下,他们只好用已知补充未知,用已有的经验填补新词语所指的空缺。清末民初中国传统文化还相当强大,西方文化的影响还较薄弱,当时很多作家满脑子都还是古代小说中飞天神车、沉螺舟、木牛流马的形象,以及那些飞天神雷、撒豆为兵的故事,这个时候他们刚刚知道气球、潜水艇这些神器,只知其名,不见其物,他们就只能用熟悉的事物比附西方的现代科技产品,将五花八门的想象塞进西方现代科技词语的能指中。面对一个空洞的能指,他们只好依靠阅读古代小说时积累的知识,用“奇肱国飞车”和古代神魔小说中“腾云驾雾”的经验做一个补充,用基于中国本土的经验和想象置换原词语中的所指。

经过这样的置换与改造,许多科技产品进入中国后,模样大变。例如在《月球殖民地小说》中,气球的尺寸就无限膨胀,这些“本土”气球中不仅有会客厅甚至还设置了健身的体操场;另外的“气球”干脆变成了“飞车”、“飞行艇”、“飞行舰”、“自然电车”和“公共电车”,这些飞行器御风而行、能上能下、来去自由,它们除了在“飞行”这一点上与洋气球相同外,其他简直就不再有共同之处;洋气球进入中国以后,结构、功能等都发生了很大改变。陈平原在《从科普读物到科学小说——以“飞车”为中心的考察》中谈到清末民初科幻小说与中国传统小说的联系时就引用了《月球殖民地小说》中对气球的描写,他的评论是:“作者只顾渲染各种设备如何豪华,就是不想想配有操场的气球,该有多大的动力才能升空。”在同一篇文章中,作者在谈到清末民初小说中的“飞车”与“气球”的关系时则指出晚清很多科幻作家描绘“飞车”都受到了《山海经》《镜花缘》的影响,他说:“事实上,晚清文人之谈论‘飞车’,脑海里首先浮现的正是这两部奇书的影子。吴氏(吴趼人)的笔墨,以及改良小说出版的插图,均以《镜花缘》为模仿对象;而李汝珍的笔墨,以及光绪十四年(1888)点石斋石印本的绘图,又都以《山海经》为依托。”⑧

而清末民初的中国作家对西方现代科技还比较陌生,他们可以依靠的只有少量的科技词语,而对这些词语的所指其实也是一知半解,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就很难照顾到情节的科学性和逻辑性,很多作家往往是将科学与逻辑放在一边,像中国古代作家一样天马行空式地展开想象。《新石头记》中的飞车能够跟着太阳走,“飞行极速”,一昼夜就能“环绕地球一周”,那艘海底猎艇“一昼夜可以走到一万二千里以外”;《乌托邦游记》的望远镜“可以望到十几万里以外”,那个神奇的照相机“可以拍到地平线以外的海边风景”;《电世界》中的电气枪一枪可以烧毁西威国一千多艘飞行舰;《新纪元》中黄之盛的恩师刘绳祖献出的化学神水,只要一小瓶,就能让数万吨的战舰顷刻间化成灰烬。医学想象也比较荒唐,《月球殖民地》中哈克医生给龙孟华治疯病,是一刀划开他的胸口,挖出他的心来,在脸盆里洗了一下,又在他的肝肺上“拂拭”一番,然后将心脏复位、缝合,于是龙孟华就病愈了;小说讲到人发烧可达到“一百七八度有零,寻常的水,都煮得沸滚了。”

西方现代语言学认为,语言是一个独立的符号系统,人对现实的认识与反映都高度依赖语言,特别是在文学创作中,作家可以超越生活,依靠词语虚拟出生活中尚未出现的人物与事像。清末民初的科幻小说最典型地说明了这样的道理: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作家并非亦步亦趋地反映生活,相反,语言可以改变作家对生活的认识,作家可以根据语言想象一种新的生活,实现对生活的改造与重组。清末民初的科幻小说虽然幼稚甚至不免荒唐,但它至少提示了作家仅仅通过语言虚拟现实的可能性。而这种情况也最典型地体现了语言的主体性,彰显了语言对文学的决定性影响。

注释

①饶忠华、赵之、朱葆琛:《和阿西莫夫谈科幻》,《科幻海洋》1981年第3期。

②侠人:《小说丛话》,《新小说》1905年13号。

③梁启超:《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朱维铮校注,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79页。

④张明国:《从中日科技比较看近代中国科技落后的原因》,《自然辩证法通讯》2003年第1期。

⑤廖正衡、岛原健三等主编:《中日科技发展比较研究》,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61页。

⑧陈平原:《从科普读物到科学小说——以“飞车”为中心的考察》,《中国文化》1996年第1期。

⑨鲁迅:《鲁迅全集》(第十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64页。

责任编辑 王雪松

Neologism and the Imagination of Science Fiction Writer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Zhang Weizho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 Xuzhou 221116)

The spreading of western technology performed as neologism known in advance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Chinese writers firstly knew some kind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products and related knowledge usually by neologism.This kind of knowledge spreading way decided that a lot of writers relied on the words to construct their own science fiction world.Its’ representation included two aspects.Firstly,a lot of science fictions writers expanded their imaginary writing according to the words. Secondly,the science fiction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included the separation of the words’“signifier” from the “signified”.The Chinese writers then, because of lack of direct experience, filled the vacancy of the “signified”according to their own experience in China.This way of imagining life determined the difference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science fictions.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science fictions; science and imagination

2016-07-15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近现代文学语言变革史”(15ZDB080);江苏省高校优势学科建设工程资助项目;江苏高校品牌专业建设工程资助项目(PPZY2015A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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