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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场战争的描述

2016-12-06张中民

作品 2016年6期
关键词:阿福国军日军

文/张中民

对一场战争的描述

文/张中民

张中民生于七十年代,河南叶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近年以小说创作为主,先后在《作品》、 《芙蓉》、《小说界》、 《莽原》、 《山东文学》、 《安徽文学》、《广州文艺》、 《当代小说》及台湾、香港等地文学杂志发表长、中、短篇小说,有作品获奖并被转载。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比南方更远》、《赚他一千万》、 《闯入江湖的鱼》、 《伤心的村庄》等。

人不尊重历史,便会被历史遗忘。

真相是历史存在的一种形式。

——题记

天刚擦黑,村口桥头处便热闹起来。吃过晚饭的人们挤在那里,边纳凉边听一个光头老者在那里讲故事。

这个在人群中讲故事的便是阿福。

听阿福讲故事是一种享受。阿福讲的故事与众不同,他不讲妖魔鬼怪、才子佳人,甚至也不讲现实生活中的轶闻趣事,单讲他过去的经历。

阿福说他的经历是一部讲说不尽的人生大书——

阿福年轻时当过兵,曾经有过一段不同寻常的军人生涯,是后来返乡才回到我们村的。至于阿福当的什么兵不知道。因为他一会儿说自己是“八路”,一会儿说是“国军”。在他颠来倒去的叙述中,也把我们弄糊涂了。不过他扛过枪打过仗,而且和敌人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干,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却是事实。那种惨烈和悲壮用他的话来说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真正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所以至今回想起来都让他心有余悸……

说到这里你可能已经明白,阿福的故事带有一定的自传性。自传有什么不好?许多作家都写过自传,读起来同样让人唏嘘不已,扼腕感叹。按说自传性的故事并无多少新奇。如果不进行一番夸张和描述,谁的自传会那么吸引人?可是阿福却不,他只捡那些精彩有趣的内容讲。讲到精彩处,他站起来手舞足蹈地表演,样子像中了魔。阿福本来下嘴唇较长,一讲到这里,他的下嘴唇就会跟着哆嗦起来,看上去像犯了“羊羔疯”,口吐白沫、四肢抽搐,样子挺吓人。不过大家都知道他此时已经完全进入到忘我之中……

老鸹,你别在那里瞎胡喷,你给我说说你那时在哪儿?好像有意和阿福作对,等他刚把故事讲到精彩处,坐在桥头另一端的老常突然冲他暴喝一声。正在激动中的阿福突然像被兜头泼了盆冷水,一下子被“冻”在那里。

老常也是村口桥头上的常客。只要有时间,他就拿把芭蕉扇,坐在桥头另一端,一边跷着二郎腿,一边忽扇着扇子,眯起眼在那里假寐,像隔岸观火的第三者。你千万不要以为老常对这边漠不关心,其实他一直竖着耳朵在认真听这边的热闹。就像故意恶作剧似的,一旦听到阿福讲到精彩处,他就像程咬金似的,拿着板斧跳出来,出其不意地撂上两句,就把整个火热的气氛给搅乱了。老常个头瘦小。别看他坐在那里不显山露水,但说出的话常有四两拨千斤的作用。因此他和阿福被人称为一对“冤家对头”。

老鸹是阿福的外号。我们那里一般称卖嘴者为“老鸹”,意指穷嘴呱嗒舌,不切实际的胡侃。一听老常在旁边败自己的兴,阿福顿了顿,梗起脖子冲老常骂道,你个龟孙,你管老子那时在哪儿?老子在你娘的床上!

我知道你在我娘床上,不过我知道你是在那里找奶吃。老常“嘻嘻”一笑化解了阿福的侮辱,当即反击,哼,我还不知道你那德性!

阿福看自己的一招制敌没击败老常,只好抬手指着自己左侧大腿上的一块伤疤大声说,睁开你那瞎眼看看老常,你看看老子的腿是咋伤的?实话告诉你,这就是证据!这就是当年老子打仗时被小日本炮弹打中的……

你别在那里瞎胡扯,谁不知道那是你小时候要饭被狗咬的。难道这也值得炫耀?老常反唇相讥,我看你还是赶快回家找个尿盆浸死算了……

一看对方在实施人身攻击,阿福急忙展开攻势进行反扑。于是两人很快便鸡争鹅斗地拌起嘴来。

阿福不是老常对手。不是说他斗不过老常,而是说他缺乏老常的机智,加上他说话不够利索,所以常常被老常拿住软肋。而阿福的软肋就是老常揭穿他的“国军”身份。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阿福做“国军”时当过共军俘虏。其实这有什么?谁身上没有污点?谁脸上都有洗不干净的时候。比如老常。别看他在拿阿福软肋时占住上风,但接下来的情况便急转而下,朝他不利的方向发展。

——老常的老婆长得人高马大,有几分姿色。但凡有姿色的女人往往看不起自己猥琐的男人。而老常的老婆最看不起的便是丈夫的低矮和瘦弱,私下便和邻村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相好。那年夏天,中午从田里干活回来的老常意外发现老婆的奸情,一下就把那个男人堵在家里。为了报复他,同时也想借此警告老婆,老常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动声色地跑进厨房,抱起一个冰在水缸里的沙瓤大西瓜当场杀开,执意要“请”男人吃冰镇西瓜。男人刚和女人办完事,此时正在恢复元气,如果不吃显得不够人情,可是如果吃下去就会伤到身体……结果在老常坚持下,男人只好吃了半个冰凉西瓜。没想到落下病根——他的阳物从此再没有举起过,终生成了“废人”…… 对于自己这一杰作,老常很长时间都为之得意洋洋沾沾自喜。哼,老子总算报了那男人给自己戴绿帽子的仇,从此再不用担心他爬老婆身子。

按说惩治奸夫淫妇本是大快人心之事,然而由于涉及到自己老婆,一般人都不愿公开,老常也是这样。加上他平时做事严密,把此事封得很死,可是不知怎么回事,这个秘密居然被阿福知道了。这成了他和老常争斗时的杀手锏。每次争斗拌嘴,只要自己一处于下风,阿福就把这个绝招拿出来一砍一个准,常常把老常砍得遍体鳞伤。不过两人的相互攻击仅限于君子之间的那种口角之争,并不动手。于是他们的攻击便带有一定的玩笑和戏谑。常常是攻击完了,两人照样和好如初,相互之间根本不存在矛盾,这就使故事之外又多了层有趣的内容。

言归正传。阿福继续在那里讲自己的故事。

他那天讲的是“国军”抗战的事。那是1937年底,阿福所在的“国军”在蒋介石嫡系部队汤恩伯的带领下来到徐州战场,配合李宗仁在台儿庄作战布防。在那场徐州保卫战中,阿福所在的部队一连打了三天三夜,后来实在顶不住时只好往下撤。

为啥要撤?当时阿福的说法很玄。不撤不行,老日武器太厉害。究竟厉害到啥程度呢?阿福用手比划说,日他奶奶,老日的炮弹像长了眼一样,不是在空中直来直去地飞,而是会拐弯,像怪物一样在空中飞来飞去,专找打击目标,所以凡被子弹盯上的躲都躲不开,最后只有被击中。你想老日武器那么厉害,国军咋能不败……

这时一个小毛头从后边拱过来盯住他奇怪地问,老鸹,听你说得这么玄乎,那老日的炮弹是不是像飞毛腿导弹,只要一出膛,一打一个准?

啥飞猫腿飞狗腿的,我不懂,反正老日武器就是先进,先进得超出你的想象,要不“国军”会吃败仗?

还是共军厉害!小毛头反驳,共军都不怕他小日本,不是硬把他们给赶跑了吗?

你说的也对,不过老日打败仗也与他们劫数有关。阿福瞥了小毛头一眼,不是有句老话说叫“日落西山”吗?别看小日本那么猖狂,可是一遇到劫数就完了。你看他们打到咱河南豫西这一带大山的时候还不是退了?其实那不叫退,是败,你知道吗?是被咱中国人给打败了……

所以说还是“共军”厉害,要不刚才你说“国军”顶不住,共军一上来就把小日本给打跑了?

你个小毛孩懂个啥球?阿福伸手轻轻拍了拍小毛头的脑袋,还是回去摸摸你裤裆里长几根毛再和我讨论这个问题。

小毛头吐了吐舌头,身子往后一缩,躲进人群里不说话。

其实阿福腿上那块伤疤我见过,像片杨树叶子似的烙在他左大腿正前方。后来我曾经问过他有关这块伤疤的来历。阿福指着自己的左大腿很自豪,咳,说起这块伤疤,那可是大有来头。那天下午,我们正在战场上和小日本打得激烈,不防被一发打过来的炮弹击中了,可我当时并不觉得疼,仍然在那里抱着枪和大伙一起顽强战斗,一直打到战斗结束,我才拖着这条伤腿回到部队……

受伤后你当时没后退,说明你很坚强嘛!

那当然,阿福拍着胸脯把脖子一梗,咱是谁呀?为了打老日,别说伤了一条腿,就是拼上一条命也得跟他们干!

看阿福一副英雄气概的样子,我不由瞪大眼睛,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阿福是我们村里公认的讲故事高手。由于他讲的故事与众不同,生动有趣,听得多了,不由你不信以为真。因此直到多少年后,我都在心里琢磨他所讲故事的真实性。

其实我就是当年那个向他发难的小毛头。

我是当兵后上的军校。我曾经听授课导师讲过许多有关抗日战争的历史。作为一名军事院校毕业的文职官员,在系统学习有关军事知识这些内容时,无论如何绕不过第二次世界大战这段在人类历史上留下惨痛记忆的重大历史事件。

由于有阿福所讲的故事在先,所以后来我在军校学习后,便对他的讲述产生了怀疑,当年他所讲的故事又有多少是真实的?因为故事毕竟是故事。为了吸引大家,我想阿福极有可能虚构一大部分内容,运用说书人的夸张手法表现自己,这才吸引了我们。为证实他所讲故事的真实性,我曾查过一些军事资料中有关弹道方面的知识。比如说弹道导弹的射程和原理问题,除涉及到物理学知识外,还与高等数学有关,具体到武器装备的设置和发明等问题,都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仅凭想象是不行的。又比如说导弹要在空中完成打击目标时的操作规程,这又涉及到物理学中的抛物线和代数中的坐标问题,所有这些都要有科学依据,用数据来证明,怎么能像阿福故事中所讲的那样神乎其神?因此我对他的“老日子弹像长了眼睛,只盯着目标追杀”的话更是难以相信。子弹会长眼那成什么了?违背基本常识和科学依据。要知道,武器是人类军事学家根据一定科学知识发明制造出来的,怎么可能会变得那么玄乎?不过有一点我相信,阿福的故事除一部分真实外,有很多内容都是虚构的。这虚构恰恰成了我们那个年代知识匮乏的精神食粮。

在那物质贫乏的年代,我就是靠着这份营养不良的精神食粮一步步成长起来的。

说到这里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我自小是个故事迷。只要听说有人讲故事,我经常会跑去听得如醉如痴的。所以在阿福的讲述中,常常勾起我对一些战争场面的想象,人物和故事情节在我脑子里像演电影一样变得生动起来。稍大一些,我在不少抗战片中经常看到我军英勇善战的英雄形象,当然也经常看到那些贼头贼脑,愚蠢至极的日军在我军官兵机智勇敢的打击下,常常被揍得丢盔弃甲抱头鼠窜时,常常开心得捧腹大笑。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心里开始涌起一种军人的自豪感。并由此激励我生出一个心愿:长大后,我一定要当兵,当一名在战场上英勇杀敌的英雄!

初中毕业后,我辍学在家一直在寻找当兵机会。可是那些年,对农村孩子来说当兵并非易事,除自身条件不错外,还要有关系,不然要想去当兵,门儿都没有。为了实现这个愿望,我在父亲帮助下,经过连续两年努力,才如愿以偿地到部队穿起了军装……

为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我在部队里勤学苦练,经过三个月的新兵连训练后,很快成了一名优秀的解放军战士。后来当我意识到在部队里如果没有知识,当完三年兵后,很快就会被复员回家,于是我开始努力学习文化课。把考军校当成自己留在部队的目标。

工夫不负有心人。那两年,我在部队里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硬是咬着牙通过自学啃下了高中全部知识。等第三年军事院校招考时,我作为全团唯一一名仅有初中文凭的考生被河北一所军事院校录取,这才实现了人生的梦想!

我是在军校学习期间,一次无意中在军校图书馆里查资料时,意外发现一篇有关当年徐州保卫战的一段文字记载:

1937年12月,侵略华东的日军侵占南京后,第13师团北渡长江,进至安徽池河东岸的藕塘、明光一线;侵略华北的日军第10师团从山东青城、济阳间南渡黄河,占领济南后,进至济宁、蒙阴、青岛一线。日本大本营为打通津浦铁路(天津-浦口),使南北战场联成一片,先后调集8个师另3个旅、2个支队(相当于旅)约24万人,分别由华中派遣军(1938年2月18日由华中方面军改编)司令官畑俊六和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寺内寿一指挥,实行南北对进,首先攻占华东战略要地徐州,然后沿陇海铁路(兰州-连云港)西取郑州,再沿平汉铁路(北京-汉口)南夺武汉。中国军队由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指挥,先后调集64个师另3个旅约60万人,以主力集中于徐州以北地区,抗击北线日军南犯,一部分兵力部署于津浦铁路南段,阻止南线日军北进,以确保徐州。

这场战争从1938年1月16日开始到5月6日,持续打了三个多月。其中在台儿庄战役那场战斗中一连打了三天三夜,到第二天傍晚时分,日军借助地面部队的掩护和攻击,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轰炸。国军所在的第二军团1125师58团遭到日军狂轰滥炸,不少士兵被日军飞机和地面迫击炮的火力击中,伤亡惨重,最终不得不撤出阵地……

据后来清点战场时统计,在这次战争中,被日军敌机和迫击炮打死打伤的国军士兵约有三千五百多人,其中不少士兵死于流弹,另有大部分士兵被流弹所伤……

这是人民出版社1985年6月第2版《关于徐州保卫战真相》的一段文字。读到这里,我不禁又想起我们村里的阿福。阿福当年所讲的是不是就是这段历史?如果是,那么他所讲的故事便有了几分真实。不过我同时也感到有些疑惑,阿福所讲怎么与这段文字记载会有如此大的差距呢?带着这个疑问,我请教了我军校的导师白银忠大校。白老师告诉我说,小周,有关徐州保卫战的历史已经没有多少可考性,现今所记载的文字大多是靠后来者的回忆录整理出来的,所以你大可不必为此较真。如果你真想弄清这个问题,只有去北京军事博物馆看看那里的抗日战争纪念馆,也许在那6万多平米的展厅里会让你看清一切,不过我相信,你去看过之后就会认为我说的没错。白老师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他怎么能这样给我解释?难道是这段历史记载有误?

我没去北京军事博物馆查阅有关这方面的资料,而是一直把这个问题压在心里。后来我去北京出差时,顺便拜访了一位徐州保卫战的亲历者——原国民党第二军团1125师58团团长刘大白将军,听到了有关这场战争的另一种说法: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场战斗打得异常惨烈,国军的三个军团打到最后只剩下两个师的兵力。刘大白充满深情地回忆说,我们第三团损失得最为惨重。全团士兵的子弹都打光了,这时日军仍然在那里狂轰滥炸,怎么办?我们只有和日军拼刺刀,与他们展开白刃战!上边有敌机轰炸,地面有日军的迫击炮,我们就是在那种情况下与日军展开斗争的。我记得当时由于我军伤亡惨重,我的身边已经没有多少人,为了击退敌人,那天下午我冲在阵地最前边,正要指挥大家坚持战斗时,一发流弹射了过来,这时我看见旁边一个河南老兵身子一抖,左腿好像被击中了,于是他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许多人看到这里,都纷纷做好了献身准备,与日军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刘将军,你还记不记得当时那个河南老兵的情况?

我记不大清了,刘将军摇着花白的头无奈地叹着气说,毕竟过去五十多年了,我怎能记得那么清?不过确有其事。

刘将军,你的记忆不会出错吧?

怎么可能会出错?刘将军斜着目光看了我一眼,认真地说,我所讲的是我亲眼所见,怎么可能有假?

看着刘将军慢慢严肃起来的表情,我知道自己有点过于冒犯,所以才惹得老将军不满。不过有一点我明白,历史就是事实,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人的大脑会出错,教课书会出错,但历史却不会出错。它总是以客观存在的方式记录着过去的一切。

阿福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五年前的夏天,我回家探亲时还见到了他。

那天中午,司机开着车把我拉到故乡村口的桥头时,我看到阿福像座雕塑一样,须发皆白地独自坐在那里,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这时他身边已经没人听他讲故事,可他仍然坐在那里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

可他身边并没有人呀,他在和谁说话呢?我不由感到有些奇怪。

我从车上下来,轻轻地走到他身边。这时我发现阿福塌蒙着眼睛,根本没有发现我的存在,仍然在那里饶有兴趣地说着什么。我凑上去认真听了听,原来他正在和几个故事中的人物说话:

小李子,你个胆小鬼,怎么一听到枪声就吓得尿裤子?看看你的胆吧!

真有你的大个子老赵,一枪撂倒他妈的一个小日本儿,照你这种打法,不怕他小日本厉害,上来一个打一个,上来两个打一双,哈哈,又打中了,又打中了……

咦,怎么不对劲呢?小日本怎么从左边攻上来了?快,小四川,把枪瞄准,千万别让小日本儿搞偷袭!他奶奶的这帮杂种可真够狡猾的,趁我们对付右边的敌人,他们倒从左边摸过来了……

打,给老子狠狠地打——

哎哟,我的娘呀,小日本的子弹咬住我的腿了……他妈的小日本儿,我日你亲娘,你咋偷偷摸摸放冷枪?有本事和老子面对面真刀真枪地干一场!

……

阿福像个说书人坐在那里眉飞色舞地讲着。我知道他此时一定又进入到忘我之中。可惜现在没有人听。过去的听众现在不是忙着做生意,就是跑到城里打工,谁还有心听他讲这些老掉牙的故事?

老常呢?咦——怎么不见老常呢!哦!我突然想起老常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当年唯一一个可以和阿福斗嘴的小老头儿已经作古。没有听众和对手的阿福,现在成了孤家寡人,只有在那里自说自话。我想他之所以这么做,一定是耐不住寂寞,即使没有听众,他也要坐在那里讲自己的故事。他就是靠这种讲故事的方式来打发自己的日子。想到这里,我不由凑上前去和他打起招呼:

福爷,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呀?

阿福抬起头,睁开快要烂掉的眼圈打量着我问,你是谁呀?

我是国栋,你怎么把我给忘了?我是老周家的老三国栋!

啊,我想起来了,你是国栋,你,你不是去当兵了吗?

是呀,我是去当兵了!

好好好,当兵好,当兵好,阿福看着我身上的军服,伸出手在上边摸了摸,不无羡慕地说,我听说你在部队里当了大官?

也不是什么大官,就是个跑腿的,在部队里混碗饭吃。

国栋这孩子老谦虚呀,阿福感叹起来,都说你出去当兵后考上了军校,毕业后留在部队里当了大军官。

那是谣传,其实我啥都不是,就像你当年一样,是个跟在人家大官屁股后边跑腿的小兵。

我可不能和你比,我那当的是啥兵?狗球不是!阿福顿了顿,脸上的皱纹堆积成沟沟壑壑的山川,这时他忽然问道,哎,国栋,我问你个事儿?

你说福爷。

都说你是在部队里当大官的,有知识有学问,我问你徐州保卫战的事儿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一些,福爷,怎么了?

其实也不怎么,我就是想问问你,当年小日本儿的子弹是不是会长眼睛?

这我可说不好。我笑了一下,这牵扯到军事方面的专业问题,我得回去请教有关方面的军事专家。

其实不用请教,我早就知道!阿福突然内行地说,小日本的子弹不会长眼,更不会拐着弯追人,那是我瞎编的……

福爷,打仗是很严肃的事情,你怎么能胡说?我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咋?难道就不兴我给你们开个玩笑?说到这里,阿福咧开缺了牙齿的嘴巴嗬嗬笑起来,我知道那样说不对,是有意夸大,我这样说是为了哄你们这帮小年轻玩儿的……

哄我们玩的?我不由疑惑起来,那我常爷说的那些话是怎么回事?

啥咋回事?阿福撇着嘴,老常那样说还不是故意逗我!其实他知道啥?在家种了一辈子地,连远门都没出过,他能知道啥?还不是拿我穷开心。

阿福的话突然让我有种失重感,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

福爷,恍惚中我说,你能不能再给我讲讲那个过去的故事?

哪个故事?

就是你过去讲的那个有关徐州保卫战的事。

咋?你还没听够!阿福又嗬嗬笑起来,都是多少年前老掉牙的事,有啥好讲的?别再听我胡说八道,还是回去好好当你的大军官吧!可千万别再细究这个事儿,说到这里,阿福压低声音凑过来说,我现在老糊涂,记性也不中,啥事都想不起来。何况时间过去那么长,我哪能记得那么清楚?

看阿福坐在桥头上沐浴在夏天的阳光里,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我一时有种找不到北的感觉……

站在白花花的阳光下,我一遍遍地反复问自己,这么多年来,难道是你自己搞错了吗?可是我究竟错在哪里?

三年后的一天,我出差路过故乡,顺便拐到家里看望父母时,桥头上却没看见阿福的身影。我不觉有些奇怪。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阿福早在半年前就去世了。

父亲对我说,阿福“走”那天,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上午大家从他身边路过时,见他独自一人坐在桥头上,也不知道嘴里在说些啥,只听他在那里嘟嘟囔囔地说着。反正大家都对他的絮絮叨叨习以为常,所以也不感到有啥奇怪。可是后来从他身边路过的忽然听不到他说话,起初还以为他坐在那里睡着了,便想上前叫醒他回家休息,可是连叫几声他都没回应,只好上前推他,谁知阿福竟然头一歪倒了下去,原来不知道他何时就已经死了。他死在自己的讲述中,连半点痛苦都没有……

听着父亲的讲述,想到阿福走得如此安然,我鼻子不由一酸,知道一个活着的历史从此翻过了新的一页,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补记:

据一则军事资料记载,1938年4月,河南一个名叫吴福贵的国民党士兵在徐州保卫战中被日军一流弹所伤,从此落下精神妄想症,整天处于臆想之中。退伍复员后回到老家,常年靠对那场战争的回忆向人描述生活。终年93岁。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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