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府粤语“去+VP”结构的语法化预期及相关问题分析*
2016-12-06严丽明
严丽明
(广东第二师范学院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303)
广府粤语“去+VP”结构的语法化预期及相关问题分析*
严丽明
(广东第二师范学院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303)
广府粤语“去+VP”结构具有由连动结构向动宾结构演变的语法化预期,包含体标记并且省略了处所的连动结构“去+体标记+VP”是“去+VP”向动宾结构演化的重要结构性诱因,而动词后的“完”已经初步虚化为一个完成体标记。
广府粤语;去+VP;语法化;完;完成体标记
一、引 言
粤语和普通话中都存在“去+VP”的表达形式。对于普通话“去+VP”或“去 +处所 +VP”结构的特点,学界已基本取得了共识,即认为二者都是连动结构①也有学者称之为连谓结构,本文采用“连动结构”的提法。,“VP”表示“去”或“去 +处所”的目的。②陆俭明:《关于“去+VP”和“VP+去句式”》,载《语言教学与研究》1985年第4期。关于“去+VP”结构在粤语中的情况,却至今未见有专门的研究成果发表。学界似乎默认了粤语的“去+VP”在结构特点及使用情况上都与普通话无异,但实际上情况却并非如此。本文的主要目的是比较广府粤语和普通话“去+VP”结构的异同,分析并厘清广府粤语“去+VP”结构的特点及其语法化预期,同时通过该结构探讨粤语动词后“完”的性质。
二、广府粤语和普通话“去(+处所)+VP”的异同
普通话中,当连动结构包含体貌信息时,体标记③关于语法标记“了”、“着”等学界有多种不同的名称,诸如“动词词尾”、“体标记”、“动态助词”等,本文采用“体标记”的提法。一般都出现在后一个谓词结构中,例如:
(1)王小蝶……拿起书看了几页,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怨灵之平安果》)
(2)大家发言时,老孔心神不定地出去打了几次电话。(《菩提醉了》)
同是连动结构的“去(+处所)+VP”也不例外,其体标记往往也位于VP中,例如:
(3)探亲期间,我专门去看了一场演出。(《人民日报》1995年8月)
(4)我去通县看过他一次。(《中国北漂艺人生存实录》)
而下面的这些例子在普通话中则是不可接受的:
(1’)*王小蝶……拿起了书看几页,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2’)*大家发言时,老孔心神不定地出去了打几次电话。
(3’)*探亲期间,我专门去了看一场演出。
(4’)*我去过通县看他一次。
我们在北大语料库中随机检索了几组由“去”构成的连动结构,其检索结果也基本支持上述观点。具体数据见下表。
+NP 0去买了+NP 82 去了买+NP 1 去+处所+买了+NP 27 去了+处所+买+NP 0去打了+NP 21 去了打+NP 0 去+处所+打了+NP 10 去了+处所+打+NP 2去看了+NP 138 去了看+NP 0 去+处所+看了+NP 30 去了+处所+看+NP 2去参观了+NP 18 去了参观+NP 0 去+处所+参观了+NP 3 去了+处所+参观+NP 0检索项目 例子数量 检索项目 例子数量 检索项目 例子数量 检索项目 例子数量去上了+NP 6 去了上+NP 0 去+处所+上了+NP 3 去了+处所+上
也就是说,在普通话的连动结构“去(+处所)+VP”中,体标记通常只出现于“VP”中,而不能直接放于“去”后。①兼具时体意义的语气词“了2”则是依附于整个句子,如“我昨天去看考场了。”而广府粤语的“去(+处所)+VP”结构却与之有所不同,其中的体标记既可以直接加在“去”后面,如例(5),也可以出现在“VP”部分,如例(6)。
(5)今日去试咗大润发外面嘅台湾小食。今天去试了大润发外面的台湾小吃。
(6)寻晚边个去咗睇BEYOND演唱会啊?*昨晚谁去了看BEYOND演唱会啊?粤语中甚至还有“去+完(+处所)+VP”的表达形式,例如:
(7)啱啱去完幸福岛影婚纱相。*刚刚去完幸福岛照婚纱照。
(8)我哋啱啱去完打边炉。*我们刚刚去完打火锅。
很明显,像例(6)、(7)、(8)这样的表达形式在普通话中都是不可接受的。
从上面的例子中可以看出,粤普“去(+处所)+VP”形式上的主要差异是体标记在结构中所能出现的位置不同。这一形式上的差异同时还反映在提问方式和语义的区别上。请看下面的例子:
(9)佢去买咗亚冠决赛嘅门票。他去买了亚冠决赛的门票。
(10)佢去咗买亚冠决赛嘅门票。他去买亚冠决赛的门票了。
例(9)和(10)在形式上的区别是,前者表示完成的体标记“咗”位于“VP”部分;而后者的“咗”则直接跟在“去”的后面。此外,例(9)和(10)都省略了“去”后面的“处所”,但例(10)可以用于回答“佢去咗边度?”(他去了哪里?)的问题,而例(9)则不行。在语义上,例(9)要表达的是“他”去了某地(天河体育中心)也买了亚冠决赛的门票,也就是“去(某地)干某事”这一整个事件已经完成或实现;而例(10)则只强调“他”去了,至于“买门票”这一行为是否已经实现则并不明确,“他”可能已经买了,也可能还在去的路上。
也就是说,当体标记出现在“VP”部分时,“去(+处所)+VP”反映的是“去(某地)干某事”这整个事件的情况,而当体标记直接位于“去”后时,该结构所表达的意义则会受语境和体标记语义特点的影响。关于这一点,我们在第三部分中还会作详细的分析。
概言之,广府粤语和普通话的“去(+处所)+VP”结构在用法和表义上都存在差异,体标记在该结构中所处的位置不仅是检验二者差异的形式标记,同时也会对结构的表达功能和语义产生影响。
三、广府粤语“去 +VP”的语法化预期及其条件
石毓智、李讷(2001)在借鉴国内外相关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提出了谓语结构有界化的观点。所谓谓语结构有界化,就是为一个动作、行为或变化设立一个边界,为其确定一个起始点和终止点,使之成为一个明确的单位。他们还指出,汉语谓语结构有界化的手段主要包括补语、体标记、时间词、动量词和介词结构等。①石毓智、李讷:《汉语语法化的历程——形态句法发展的动因和机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58—162页。根据这一观点,我们认为,广府粤语的连动结构“去+处所+VP”在借助体标记实现有界化时,由于有界化对象不同而存在两种有界化模式:模式一有界化的对象是“去+处所+VP”这整个事件,该模式中体标记位于“VP”部分,如例(11)中“咗”是对“去街市买鱼”这一整体事件进行有界化,即“去街市买鱼”这一整体事件已经完成或实现;模式二的有界化对象只是“去+处所”这一行为,其体标记直接位于“去”的后面,如例(12)的“咗”有界化的对象只是“去街市”,凸显的仅是“去街市”这一行为已经实现,至于“买鱼”的行为是否完成则不得而知。
(11)阿花去街市买咗两条鱼。阿花去市场买了两条鱼。
(12)阿花去咗街市买鱼。阿花去市场买鱼了。
同时,省略了“处所”的连动结构“去+VP”也存在上述两种有界化模式。如例(11′)和(12′)。
(11′)阿花去买咗两条鱼。阿花去买了两条鱼。
(12′)阿花去咗买鱼。阿花去买鱼了。
在分析粤普两类“去+VP”结构的差异时,我们指出,粤语中省略了处所的“去+VP”还可以用来回答“去哪里?”的问题。这说明该结构在表达功能上与“去 +处所”是相同的,例如,对于(12″)这一问句,回答可以是例(12′),也可以是(12‴)。
(12″)阿花去咗边度啊?阿花去了哪儿呀?
(12‴)阿花去咗街市。阿花去了市场。
此外,对“去+处所”这一动宾结构进行有界化的手段之一,也就是在“去”后加上相应的体标记。也就是说,广府粤语的“去+VP”,在表达功能和句法表现上,都与动宾结构“去+处所”相雷同。因此在一定的使用频率和类推机制的共同作用下,“去+VP”很有可能实现进一步的语法化,被重新分析为一个动宾结构,而当前其在表达功能和句法表现上,都与动宾结构相类似这一点,正是这一语法化预期的重要依据。
根据石毓智、李讷(2001)的观点,语法化的发生和发展,除了要有合适的语义基础和句法环境外,还必须以一定的使用频率或使用范围来推动语法化的进程,同时巩固语法化所取得的成果。②石毓智、李讷:《汉语语法化的历程——形态句法发展的动因和机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36页。我们对广府粤语“去+VP”结构的上述语法化预期,不仅基于其具备合适的语义基础和句法环境,还因为该结构具有相对较高的使用频率。
首先,由于“处所”与“VP”往往都具有较强的相关性,在一定的语境下,即使处所不在句中出现,人们都可以根据常识或背景知识判断出实施“VP”的处所,因此,根据语言的经济原则我们推断,在日常的口语交际中,省略了“处所”的“去+VP”结构比完整的“去+处所+VP”结构具有更高的使用频率。
其次,相较于普通话,广府粤语中“去+体标记+VP”结构的高使用频率因其体标记的特点而更有保障。在普通话中,由于“了2”的存在,与广府粤语“去+咗(+处所)+VP”表达功能相同的是“去(+处所)+VP+了2”,如上述的例(10)、(12)。因此普通话中极少出现“去+了1(+处所)+ VP”的用例。而“着”表示动作行为的持续,与非持续动词“去”在语义上是矛盾的,所以不会出现“去+着(+处所)+VP”的搭配。
最后,由于“过”表示经历,无论它出现在“去”后还是“VP”中,其语义都表示“去(+处所)+ VP”整个事件曾经发生,因此,或许是习惯使然,普通话中“去+过(+处所)+VP”的用例,在使用频率上也远低于“过”位于“VP”中的情况,而且其中“去+过+处所+VP”的用例又比省略“处所”的“去+过+VP”要多。下表是我们在北大语料库的检索结果。
+NP 0去买过+NP 7 去过买+NP 0 去+处所+买过+NP 2 去过+处所+买+NP 0去打过+NP 3 去过打+NP 0 去+处所+打过+NP 2 去过+处所+打+NP 2去看过+NP 146 去过看+NP 1 去+处所+看过+NP 10 去过+处所+看+NP 5去参观过+NP 5 去过参观+NP 0 去+处所+参观过+NP 1 去过+处所+参观+NP 0检索项目 例子数量 检索项目 例子数量 检索项目 例子数量 检索项目 例子数量去上过+NP 0 去过上+NP 0 去+处所+上过+NP 0 去过+处所+上
由此可知,普通话中“去+体标记+VP”的用例比较少见,其使用频率不足以诱发和支持该结构的重新分析机制。
相比之下,粤语“去+体标记(+处所)+VP”结构的使用频率则相对较高。粤语中除了“去+咗/过(+处所)+VP”的表达形式比较常用外,还普遍存在“去+完(+处所)+VP”和“去+晒(+处所)+VP”的用例。粤语中之所以存在“去+完(+处所)+VP”的表达形式,又与粤语“完”的语法化程度高于普通话有直接关系,关于这一点我们将在第四节作详细的讨论。
综上,粤语中“去+咗/过(+处所)+VP”、“去+完(+处所)+VP”以及“去+晒(+处所)+ VP”这几类表达形式的普遍使用,使得“去+体标记+VP”结构具备了诱发语法化过程的高频使用这一条件;同时,“去+体标记+VP”在表达功能和表现形式上都与“去+体标记+处所”相同,也就是具备了适宜的语义条件和句法环境;因而,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类推机制的作用下,“去+ VP”结构存在结构关系重新分析为动宾关系的语法化倾向。
四、广府粤语动词后“完”的语法性质和语法意义
广府粤语“去+VP”结构中,“完”可以直接出现在“去”的后面,这不仅提高了“去+体标记+ VP”格式的使用频率,同时也促使我们重新思考粤语动词后“完”的语法性质。
李思旭(2011)讨论了普通话中作为补语的“完”的有界化作用。①李思旭:《“有界”“无界”与补语“完”的有界化作用》,载《汉语学习》2011年第5期。李文根据其有界化对象的不同把“完”分为三个,分别是在时间上对谓语动词所表动作有界化的“完1”,既在时间上对谓语动词所表动作有界化,又在数量上对宾语所表事物有界化的“完2”,以及在数量上对主语所表事物有界化的“完3”。例如:②例(13)-(15)为李思旭(2011)的例子。
(13)你要真不想救二爷活命,喝完酒去见二爷一面,我再送他上西天。(《作家文摘》1993)
(14)她坚持做完了所有要做的事,然后才回家。
(15)因天气太热,队里的几头耕牛快死完了。(《读者》合订本)
对照普通话动词后“完”三分的观点,广府粤语动词后的“完”往往只承担普通话“完1”的功能,如例(13)翻译成广州话为例(13′),而“完2”和“完3”的作用在广府粤语中都倾向于使用其他助词来表达,例如广州话用的是“晒”。例(14)和(15)翻译成广州话分别为例(14′)和(15′)。
(13′)你如果真喺唔想救二爷,饮完酒去见二爷一面,我再送佢上西天。
(14′)佢坚持做晒所有要做嘅嘢先返屋企。
在云浮白话中,与普通话“完2”和“完3”功能相对应的则是“齐”。例(14)和(15)翻译成云浮白话则分别为例(14″)和(15″)。
(14″)佢点都要做齐所有要做嘅嘢至返屋企。
再如下列广州话的例子:
(16)个吸尘机用完记得放翻好啊。吸尘器用完后记得要放回去。
(17)有啲地方係今后几年内,就会用晒除基本农田以外嘅全部耕地。有的地方在今后几年内,就将用完除基本农田以外的全部耕地。
(18)边个要你嚟帮手啊?就算纱头断晒,都唔关你事。谁要你来帮忙啊?就是纱头断完了,也跟你无关。
由上可知,广州话和云浮白话中动词后的“完”,在有界化对象方面,分别与“晒”和“齐”形成了互补。换言之,广府粤语中,“完”作为专门的指动补语,用于在时间上对谓语动词所表动作进行有界化,从而为“完”的进一步虚化提供了适切的句法和语义条件。此外,从用于动词后指示动作行为进行的状态或阶段这一功能来看,广府粤语动词后“完”的使用范围也比普通话的“完1”要大得多,例如(19)和(20)这两个粤语句子就无法直接用普通话的“完1”来对译。
(19)啱啱去完省博物馆翻嚟。刚去了趟省博物馆回来。
(20)佢坐完车唔畀钱。她坐了车不给钱。
根据石毓智、李讷(2001)的观点,体标记是由指动补语发展而来的,如普通话的“了”、“过”。除了动词和补语相邻的句法环境和补语的语义指向为谓语动词这两个必要条件外,指动补语虚化为体标记的一个重要辅助条件就是出现的频率足够高或使用的范围足够广。①石毓智、李讷:《汉语语法化的历程——形态句法发展的动因和机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48—150页。据此我们认为,广府粤语动词后“完”的上述使用特点,足以表明它比普通话“完1”的语法化程度更高。也就是说,其已经由一个语义指向谓语动词的指动补语,初步虚化成了一个完成体标记,表示已经达到结束阶段并具有现时相关性的过去情境。②刘丹青:《语法调查研究手册》,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458页。
广府粤语动词后“完”虚化为完成体标记,可以说是汉语指动补语语法化机制类推作用的结果。此外,由于动词“完”表示“完结”的语义特点,“完”虚化的具体结果是一个完成体标记,使其在语义和语法作用上都区别于完整体标记“咗”,从而填补了原有体貌系统的空白。
五、结 语
长期以来,学界对粤语“去+VP”结构的性质和使用特点都鲜有关注,也一直默认粤语动词后的“完”与普通话的“完”性质一致,但经过仔细的比对和分析可以发现,广府粤语“去+VP”结构其实具有很强的演变为动宾结构的语法化预期;广府粤语动词后“完”的语法化程度也比普通话要高,可以认为其已初步虚化为一个完成体③本文的完成体采用的是刘丹青(2008)的界定,并非指学界普遍认为的以普通话“了1”为代表的体范畴。刘丹青(2008)对完成体和完整体的定义、特点和相互区别进行了较为详细的阐述,这里不赘述。在刘著的体系中,“了1”是完整体的标记。标记。
[责任编辑 闫月珍 责任校对 池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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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072(2016)05-0028-05
2015-03-10
严丽明(1981—),女,广东云浮人,广东第二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汉语语法和对外汉语教学。
广东省教育厅普通高校青年创新人才类项目(社科)《云浮市辖区汉语方言的地理语言学研究》(批准号:2014WQNCX160)。
*本文初稿曾以“粤语动宾结构“去+VP”及相关问题探讨”为题在第十七届国际粤方言研讨会暨海外汉语方言专题讨论会上交流,感谢与会专家提出的宝贵意见,文责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