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生柏

邱敏娜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古诗十九首》

01

浪花怕是不知已经淘尽了多少英雄，我也不知其中到底有无他。时光流转两千余年，汉武帝于西安的茂陵早无“西安残照、汉家陵阙”的景象，游人纷纷，或高谈或私语。静望茂陵旁的青山连绵，松柏栽种的绿欲溢出水来，似是长存了千载，如此，便不得不想起他的名字——卫青。

再抬眼展眉望去，耳畔仿若传来了浸透了血泪的嘶喊与怒号——匈奴铁骑踩断了笛声绵绵缠绕的塞上江南，绵延于河朔千里万里的呻吟，连同垂死的挣扎一起，战栗如风中最后一点烛火，在如血的残阳下一同归寂。却不知，这天地之间万物镀上的红，是落日的余晖，还是艳得直叫人落泪的鲜血？

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而将军，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星。马踏关山，千里不留行。披坚执锐，红衣墨甲，血污虽已模糊其眉眼，却依稀为他眼中沉淀的温毅所撼动。脚下黄河滚滚自天际倾下，而耳畔，滔滔之声震天盖地，面前是莽原暮雪，夜色如磐，关山如铁。

终此一生，见过无数人世飘零，日下壁沉彩，月上轩飞光，犹是楼阁中的月夜也显得苍凉。此生此心，早遗落在旷野的草色幽青，朝时伴寒露，入夜随冷月。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其孤寂与缥缈。唯江山代代依旧，明月皎皎似曾。

02

卫青，从不是个传奇。

他，是一个王朝鼎盛时期的大司马大将军，而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纠结流离于他的多是与汉武帝、其姐卫子夫及废太子的宫闱秘辛，却少有将军薄伐猃允定朔边，戎车七征击匈奴，合围单于，北登阗颜之言谈。其最广为人知的诗句，不过是“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试问，以十载光阴从人奴之身坐上一个王朝的大将军之位，仅以天意来盖棺定论，是否有失公允？

但私以为，卫青将军并不在意此间言论。他只淡然处于历史一隅，眉目依然涂抹着难以描绘的温毅，守护着身后直逼离恨天的九重宫阙，而身前，暮雪苍野随风呜咽。

太史公对卫将军的评价十分微妙，不温不火，旁敲侧击其外戚身份、人奴之子时却也不吝惜以他人论述来高度褒赞。在《卫将军骠骑列传》中如数家珍般道出的赫赫战功，却又字字句句隐射着卫青不光彩的身份。而《淮南衡山列传》中所记载的淮南王欲反忌惮唯有卫青一人的事实，再假以谋士伍被之言——“骑上下山如飞，材力绝人如此，数将习兵，未易当也”。“虽古名将弗过也”，言尽了将军风骨。

诚然，太史公更为叹服意气风发却又悲壮折戟的英雄，对于卫青，总碍于其身份，且对其怀柔之做派颇有微词。只怕就算钦佩，也有一丝不甘心的。正如黄淳耀之言：“太史公以孤愤之故，叙广不啻出口，而传卫青若不值一钱，然随文读之，广与青之优劣终不掩。”

欲窥探将军年轻时的样子，只得《史记》中寥寥几笔：“青笑曰：“‘人奴之生，得毋笞骂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

是了，这只是一个安于其命、泯于众人的牧羊少年，这绝不是一个有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之志的少年英雄。他是再普通不过的人，混杂于芸芸众生中，匍匐在历史镰刀下，卑微如尘。可我分明也从那笑里探得了些无奈与悲凉。也许他也志在四方，也许他也不甘于碌碌平生，但征战天下又岂是这整日陪着马驹子耗着岁月的骑奴所能奢望的？于是满腔热血丝丝缕缕地掰扯开来，而这笑，也如月光下的深井，那样凉。毕竟，只能在梦中，窥着那金戈铁马。

然而，这一棵孤生的松柏，到底还是被命运所眷顾的。建元二年，那个心事付诸青山明月、心声道与空涧松柏的少年，终于迎来了他的伯乐——刘彻。

卫青，自河南始征战至陇西，自无名之卒至将数万骑，官拜大将军，门户皆列土，可谓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从骑奴之身到位极人臣，卫氏一族日益显赫。而与此同时，鄙薄、讥讽之声也不绝于耳——不过借着女人的一根系带，就妄想攀至未央宫的玉阶。

可我想，并不是这样的，这不能是一个大将军彪炳千秋的理由。的确，卫子夫为卫青敲开了锦绣之门，而他手中的利刃，却是他自己凝聚的光辉。正如陈仁锡之言：“须知武帝不独以戚贵青，青亦不独以戚呈身。”

纵使时光磨碎了千年万年，他的那抹色彩仍旧如雾弥散在林间，温凉的目光，阅尽世事浮光。

如若说陷于雾中叫人看不真切，却也能看见那绿得让人落泪的松柏，在风中凛冽着。

03

文人骚客总能将战场之激烈臆想出无数种火光冲天铺天盖地而来的壮阔，而对于真正的将士而言，何其简单？不过握刀、流血而已。而为将者，战死沙场无疑是最好的归宿。

卫青的注脚，历史记载不过“温和”、“仁厚”等字眼，几近苍白。然而此番评价，仔细考量，也并非虚名。他心中想必也自有江山壮阔版图，不过报知遇之恩，不过还君锦绣河山，予黎民百姓以长久安乐。但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身后是伏尸万里、血泊成海，身前是万军伫立、大敌当前。于是，每一次征战，都用命去赌。

他比谁看得都清楚，那离离白草间的妇孺尸骨。他悲悯苍生，而剑在手，却又不得不出鞘。

匈奴与汉人的纷争，持续了百年，世代血仇不断交织着，这场杀戮不知何时才有尽头。这场厮杀仿佛理所当然，中原的无尽财富诱惑着苦寒之地的好战民族，双方都为了攘除异己而将战役不断延长。

再谈至后事：“太平本乃将军创，难教将军见太平。”这种功高震主的事却是在历史上司空见惯的，这也是武将无法逃避的悲哀。然而，好在得势而不立威，敬贤而不养士，不结党营私也是后期卫青在大势已去之时还可性命无虞的原因了。

君王的惜才总是有其条件的，尽管如此，我仍觉得汉武帝对卫青有相知之意，不然若既欲打压卫青，又何苦扶植追随舅舅多年、已然是半个卫家人的霍去病呢？

霍去病得宠之时，卫青落魄之时，门庭若市与门可罗雀。

卫青众部下奔霍弃卫之时，卫青亦不阻止，众人中唯余任安一人未离去。每思及此，不得不感叹，却又无从感叹。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人生得一二友人已是足够告慰平生。任安既为太史公好友，想必与卫青亦为君子之交。至于其他人，不过是各有各的志向罢了，奔着自己的锦绣前程，并无甚过错，又如何不能宽谅释怀？将军看得实在透彻。

他的确良善，却如此孤寂。征战之人，无数次踏入死地，浮生大梦之论想必早已参透。此刻享受的无边富贵，亦不过是云烟。最后，无非是心间愿未能圆满。

为将者，所图者所畏者皆如一，“最后的城池破开，降书上，烽火灭，狼烟绝”，而此后，将军岁月埋。

04

他心中是否也曾有不甘，我无从揣度。

如欲浇心中之块垒，需以烈酒陈酒烧酒，需得如葡萄般艳丽得光华流转的夜光杯啊。

青，我敬你。

05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将军一生，当如此诗。山间松柏，绿得傲然，坚忍却不退让。诚如老子所言，“天下唯至柔者至刚”。

陵上之松柏，尽得绿意，以温毅之眼眸，守望苍生。涧中之石块，实为坚固，以一己之弱躯，德泽天下。这生前死后功名诸事，随付笑谈，而前尘往事，大抵卫青也不曾记得了。

大漠衰草连横，独伫万物之间静待暮色与归鸿的他，长叹后复又长笑。

江山随代换，帝位万世传。桓桓上将鸿名。千秋闻寂寞，最后竟安宁。

唯有这青青松柏，这皎皎明月，一如往昔。

我来之夜长风起，我往之年风未已。

高楼独饮莫来询，不是人间悲或喜。

今朝辞去，不见波澜。独立于是非外，留明心如洗，见浩然天地。

最后，风烟似旧，松柏如昨，你还是那个你，伴江山不老，明月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