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村:那就和自己好好玩一场(3)
2016-12-05朱伟
朱伟
陈村只写了三部长篇,只有最后一部《鲜花和》篇幅略长。我说,你比安忆懒多了。他说,yes,她专心。三部长篇中,《鲜花和》1997年写完,《住读生》与《从前》都写成于1983年。1983~1985年是他写得最多的两年,像是积压的才华拥挤着要喷涌。《从前》只用两个多月就写完了,当然,篇幅也不长。陈村的小说,纠结也在你不易察觉处,因此好读。他不愿写长,写累,除非被我逼着。那时他的腰还好,急于要四处去跑,他喜欢山水。在我看,他的身体,其实是让自己折腾坏的。
这两个长篇都写得笨,写得实在,还不会用很少的素材繁衍,不会掩藏自己的隐私,写的都似他自己,好像急急忙忙就要将自己的履历先交代一遍。因此,仔细分辨,其中就有窥探他的乐趣。比如,他喜欢《约翰·克利斯朵夫》,是以克利斯朵夫为路标,为价值观?比如,明白了他答话略迟疑,是因他“习惯了想一想,希望找到更恰当的字眼”。其中很有意思的,如“你坐下来什么都行,站起来没一样是我对手”。这是《住读生》中,“吃巧克力长大”的吉小莉说的。
先写的是《住读生》。写那些各自性格凸显的同学,都带着暖暖的态度。陈村对人是善意的,很少挑剔,想到的都是他人的好处。除非是令他憎恶,憎恶到要挑他奋起决斗的人物,他才会倾泻所有的恶毒。这是他好战的另一面。青壮时,他是好打架,会打架的。
他的同学们,那个乡下有病妻与三个女儿重负的“老大哥”,那个精打细算为获未婚妻欢心的“老汤”,男友远走他国的祁小妹,隔着年代仍深情注目着怅惘着的“老逻辑”……都染着淡淡的悲凉。陈村自己,就是“木木”吧。不知他为何要用这个伤感的名字。屠格涅夫小说中,它是那个扫地的聋哑人相依为命的精神支柱。聋哑人最后到酒店给它喝了一碗肉汤,然后把船划到湖心,给它脖子系上砖头,临终了,它还信任地朝主人摇着尾巴。
小说中,感人的就是那种软软的,写同学、老师的态度——“支出之源”仅“几元助学金”的“老大哥”,见到看门老陈的捐助筒,就把兜里能掏的钱,连同饭菜票都捐了进去。“大逻辑”明明已经知道答案,还要淋漓尽致地在试卷上阐述自己真实的、有风险的观点。而老师因恻隐之心,会主动向悲戚的祁小妹漏题,会主动庇护“大逻辑”的政治表白。祁小妹病了,几乎全班人人牵挂;精于算计的“老汤”,也会时时内疚于自己。“大家都不容易”,这是陈村常挂在嘴边的。
他无疑是多情的。他的小说里,写得最好的总是男女关系。他写男女关系,没有轰轰烈烈,要死要活,总是矜持的,暧昧的,欲言又止却又欲罢不能的。在那条医院长凳上,木木和吉小莉共披一件大衣,木木小心翼翼裹住吉小莉的身子,握着她的手。陈村写道:“要是他有权选择的话,他宁愿孤零零的一个人,根本不欠任何人的情。”他怕欠债,我也怕欠债。但男人总免不了要欠的,能意识到情总是要欠的男人,应该都会在自省中折磨自己的。这折磨,陈村是不会让你在小说里找到的。小说中,木木称吉小莉为“小鬼”。陈村有写日记的习惯,我注意到,桂林办班时,他就有“小鬼来信了”的记载。这个“小鬼”大约不会是小说中的吉小莉,他大约都称他真爱的女人为“小鬼”的,他有多少小鬼呢?
1984年4月陈村乘军舰去西沙。那时他身体不错,背后隐约可见永兴岛
《从前》在《住读生》之后前溯,写他的插队,更重要的是写他最亲近的青春期朋友。他曾写过一篇《我们在二十岁左右》,写到他与小真、小松、小华、小朴、黄石,少男少女,一共六个。小真是他同学,小松是小真的哥哥,小华是小松骑车追踪来的朋友,黄石是小华给小真找来的画画老师,小朴是小松朋友“捡到的”。小松写诗,与他讨论诗歌的平韵仄韵,告诉他:你的诗没小说写得好,还不如专心写小说。小真与小朴跟黄石学画。小真与小松,一个住下面亭子间,一个住上面亭子间。
《从前》是以第一人称叙述的,小和是“我”的精神寄托——“有她,这个世界就是充实的。再远再苦都没关系,只要有一个人想着你,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他下乡后的依靠,也就是对信的盼望了——“有这两页纸,够我过一个愉快的傍晚了。我不认为自己对她有什么权力。我感激她记得我。”这里的“我不认为自己对她有什么权力”特别耐人寻味。
这个长篇里插队生活的叙述,其实未能超越《花狗子嘎利》。那句“筷子与鸡腿齐飞,嘴巴共猪肝一色”很熟悉,他用过几次的。与小和的关系,其实是这部小说真正的支架,最微妙,也最感人。小说中,陈村写:“我在她身上,发现了自己的温情、自信和怯懦。”在我的想象中,小和大约就是小真吧?但她似乎永远是那个青春群体中的一员,从未独立面对于他。他们一起去苏州,去黄山,这都是真实经历。他与她,我感觉是那种隔着一定距离深情的眺望,就像舞台上的追光。这种延续不灭、穿越时光的追光的感觉,是最美的。陈村的诗写得确实并不好,但在小说中,“我”告别小和,留给她的诗,还是耐读的——
入秋了,入秋是很善于下雨的。
雨声就像深夜传来的叫声。
我不知天有什么为难,
我从窗口伸出盆子去,
我把它接过来,尝尝。
有点苦涩。
《从前》最后写到“我”的一场大病,陈村说,记述基本真实,是他当年自杀的后遗症。1973年,他20岁时曾吃了很多安眠药,终被同学与老乡送到医院,抢救过来。原因呢?他说,“看不到希望”——“农村多无聊啊。”他说:“但回来看到我妈妈的样子,就知道死不得的。”小说中,他这样描述:“含辛茹苦,担惊受怕,十九年工夫,造成了一个儿子。一夜之间,十九年的心,十九年的血,全被剥夺了。妈妈极度伤心。”
这个长篇的缺憾是写得太匆忙。下乡后第一次回家,当意识到小和不可能单独与自己在一起后,“我”的心境便省略了很多。省略了精神寄托失却后,如何变成精神遥望的,后半部就只剩过程了。
陈村1983年写了一个很优秀的短篇《一个不走运的朋友》,我不知道小说中那个因素素废了自己画画的“大头”,是不是黄石原型的引申?他是时常为黄石的才华未能很好地被大家认识而嗟叹的,他发给我看黄石写他们朋友的《陈泓传》,古文功底真是了得。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我相信高人其实都在民间。但陈村在这篇小说中的价值观其实是矛盾的——他先告诉“大头”的妻子:“一个人尽了本分,就不能叫没出息。”随后却又认为“大头没救了”:“人所需要的东西,他差不多都有了。所以,他差不多什么都失去了。”可见他的价值观,“走运”还是指出人头地。最后,“大头”是“扇动着业已退化的翅膀,踉踉跄跄地飞了”,陈村却让他“死在绝不想死的时候”。可见仍未如他期待,凌空而起。
那篇《我们在二十岁左右》的开头,陈村用的就是黄石的诗——
欺骗土地的人,
他将颗粒无收。
何况,我们在二十岁左右。(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