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何为更好的社会

2016-12-05维舟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49期
关键词:世纪历史政治

维舟

最敏锐的历史学家偶尔也可以成为好的预言家,那或许是因为他们可以从一个长时段的趋势变化中,察觉到某些状况是无法持续下去了。在这一意义上,现在似乎可以肯定托尼·朱特的判断已在今年的英国脱欧和美国大选中被证实:多年来那种一味追求经济增长的政治模式,造成了对市场机制毫无批判的崇拜和对公共部门的蔑视,导致国家和政府(尤其在英美)忘记了好政治所应有的伦理内涵,即维护社会的公平正义,使市场竞争中的失败者也能得到福利和尊严,而最终,那些不满的人们将用选票来确保他们的声音得到倾听。

在前些年还在为全球化和新经济而欢呼的大合唱中,这样的白乌鸦是不大会受欢迎的。事实上,他在谈论这些议题时,带有某种老派政治理想的味道,更像一个来自19世纪的欧洲知识分子,而不是一个21世纪初的美国历史学家。他相信一个好的社会应是道德的——那意思是,它必须是合乎我们对良善、正义、公平的理解,而不能对不平等的状况无动于衷。但近30多年来,在新自由主义经济形态下,英国人和美国人却普遍相信,不平等乃是生活的自然状态,我们对此也无能为力,那些失败者既不值得同情也不应救济,因为那不仅会削弱竞争力,还会助长懒散和依赖。与之相反,朱特在2010年的《沉疴遍地》一书中就已指出:“让社会中的失败者恢复尊严和自尊,是标志着20世纪进步的社会改革的中心纲领。今天,我们再次背弃了它们。”那违背他作为一个历史学家的直觉和一个知识分子的良心,本能地觉得哪里出了问题,因为正如亚当·斯密早就说过的:“如果大部分成员都贫穷而悲惨,没有一个社会能够繁荣幸福。”

这涉及到一个更为根本的政治问题:何为更好的社会?如果看看当下的世界,你可能会有这样一种感觉:这个星球上的一个个国家,看起来更像是一家家公司。每个国家最重要的政治就是如何在经济上表现得更有竞争力,评级机构像对待一家企业一样给各国的信用进行打分,而政治家们看着也像是竭力挽回困局、推进创新的CEO,唯一的区别是他无法解雇他的“员工”。在这些“企业化国家”中,政府、商业和公共文化之间似乎不再有清楚的界限,政治是以经济增长而不是再分配为核心的,公共议题被视为低效率、低利润的乏味事务,而在经济竞争中受挫则完全是你个人的错。所谓“社会撕裂”,大概就是这样一个状况:人们彼此缺乏共同感受和公认伦理,又没有机构出面弥合分歧并谋求减少不平等。这是更好的社会吗?对一部分人而言或许如此,但不会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人们可能觉得出了什么问题,但不知道如何谈论它,更别提如何解决这些问题了。在《思虑20世纪》中,朱特已经为此准备了一副良药:他认为社会民主主义将能使一种“体面的生活”成为可能,那意味着社会的所有成员都能在相对公平正义的条件下有尊严地生活。他强调,这与其说是为了寻找一个“激进的未来”,倒不如说是为了“寻求回归到更好生活方式的价值”。的确,就算是市场和自由竞争也要求信任与合作,而经济增长也并不是幸福的唯一本源,就像一个各自赚钱、彼此不闻不问的家庭,也违背我们对美好生活的理解与想象。

如此强调政治中的伦理道德和社会的公平正义,固然是基于他对近代欧洲史的深切理解,在一定程度上恐怕也是他自身的经历使然。作为一个战后出生的东欧犹太裔英国人,他在童年时便深切意识到自己这一家与周围的伦敦社会格格不入,并作为流亡者而怀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念想:为何一个曾经宽容的、世界主义的和生机勃勃的中欧,最终毁灭于一场人类史上最惨烈的战争,而只剩下希特勒遗留下来的一地碎片?对不同的人来说,这一灾难所遗留下来的教训不一样:对政治家而言或许是为了避免再次出现慕尼黑那样的耻辱而必须抢先干预;对哈耶克来说是“不要干预,不要计划”,因为正是计划将主动权交给了那些最终会为了国家利益而毁灭社会的人;至于对朱特,这个自幼受到另眼看待的边缘人来说,他本能地对那些历史胜利者不感兴趣,而着眼于那些对当下的权力结构感到不满的群体。

美国学者托尼·朱特与他的著作《沉疴遍地》

他成长的年代,是一个一切都还有可能的世界,上世纪60年代的欧洲年轻人试图反叛,以他们自身的理想来重塑一个新的世界。这样的乌托邦冲动在欧洲历史上是反复出现的场景,然而这些幻想之所以值得憧憬,是因为它能提供一种令人迷恋的魅力:无论如何,在经历了阵痛之后,一种更好的社会形态将会从中诞生。这是所有革命者和自由主义者的说辞。然而在经历了现实的幻灭和对历史的考察之后,他已看破了这个论调:太多人为了给当前的罪行辩护,而以未来的幻想使自己的行为和眼下的痛苦合理化,就此而言,承诺无限增长的全球化和新自由主义经济与之前的革命乌托邦并无两样。但他深知,“在这类论述中,代价总是分给了别人,而且通常在另一时刻、另一地点”。无论是为革命牺牲,还是为效率牺牲,都一样无情,承受的却是他人。

20世纪是一出宏大的戏剧。在无从预见的冲突中,19世纪时曾经不言而喻的那些极其理性的道德和政治计算,至此根本不起作用了;目睹了20世纪的倒行逆施之后,无人还能再说直线式的进步是人类历史的默认状态了。在许多人眼里,历史似乎仅在逝去之后提供教训,又或为了当下的目的而有利用价值,却难以指明方向,因为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先例;但对他来说,历史不仅仅只是历史,而与自己的切身经历交织在一起——历史就在自己的生活中。他对历史的兴趣从而也并不仅仅只是学术性的,倒不如说是为把握当下的社会问题提供一个具有长远纵深感的背景,使人能够穿透层层迷雾,以更好地理解所有问题的来龙去脉。历史无法让事情变得更好,但它也曾有无数可能性,理解这种丰富性,而非为了当前的错误来操控和滥用过去,才能导向一个更好的未来。那并不意味着前方存在着某种彻底的变革,而是相信事物总有变化的可能。

那个可怕的世纪摧毁了太多的乌托邦,连同它们所根植的政治理想和梦幻,全都一一破灭,再没有什么能激动人心,连“社会”本身都被等同于一个幻想——撒切尔夫人曾宣称,根本就不存在“社会”这回事,而只有家庭和个人。最终,到20世纪结束之际,随着柏林墙的倒塌和全球化的胜利,似乎和平已从天而降,每个人都成了“孤独的权利持有人”,忙于赚钱和娱乐,迪士尼可能是唯一能打动他们的梦幻。

在这个时代,政治家们对于什么是“更好的社会”都已久久缺乏想象力,而知识分子们则致力于避免一个更糟的世界——当然,后者也是重要的。一如既往地,朱特着眼的,是如何阻止资本主义创造出一个愤怒、贫穷和怨恨的中下阶层(从美国大选来看,它已经被创造出来,其愤怒也已被释放出来),关注这些人的状况,召唤一种政治理想与行动。他是对的。这不仅是因为知识分子的良心使然,因为“政治必须是道德的”,也因为一个更为现实的因素:一如我们在现实中所看到的那样,如果太多人掉队又被遗弃,那么就像历史上一再重演的那样,他们会踩下刹车。与数学模型不同,一个常常被人忽视的事实是:公平、相对平等和所有人的尊严其实是效率的必要组成部分。一个撕裂的社会不会奔跑得更快更远,它更可能遭遇的,不是减缓速度修理,就是翻车。

(《思虑20世纪:托尼·朱特思想自传》,Tony Judt, Timothy Snyder著,中信出版社2016年版)

猜你喜欢

世纪历史政治
世纪赞歌
“讲政治”绝不能只是“讲讲”
20世纪50年代的春节都忙啥
1999,世纪大阅兵
“政治攀附”
“政治不纯”
政治不过硬,必定不可靠——政治体检不能含糊
新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