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卡斯特罗和那些古巴生活
2016-12-05刘冬花
刘冬花
最后连卡斯特罗本人也遗憾地说:“古巴模式对我们自己都不适用了。”
当消息最终传来的时候,那些最初来到岛上等待这一时刻的外国记者们大多已白了鬓角。他们已经登岛10年、20年,甚至30年,皮肤晒成了当地混血种人的巧克力色,每天像古巴人一样喝小杯的浓缩咖啡,加很多糖。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学会了一口带浓重古巴味的西班牙语,也在不知不觉间娶妻生子,扎根在这片土地上。
“我真死的那天没有人会相信的。”
在90岁的年纪,古巴革命领袖菲德尔·卡斯特罗逝世。如果从大学时代参与反政府示威游行算起,他已经在政治舞台上活跃了70年,而他的名字与古巴历史并排书写也已经过了半个多世纪。这位革命战士八十大寿那年有人送他一只乌龟作为生日礼物,寓意长寿,他却戏谑道:“送我这个干什么?你要知道,养宠物很麻烦的,好不容易养出感情来了,它却要死在你前头。唉,让人伤心啊。”
永不认输,这就是世人所知道的硬汉卡斯特罗。
1959年1月1日,当年仅33岁的卡斯特罗带领军队势如破竹般进入哈瓦那时,他并没有想过要把古巴变成社会主义国家。革命的初衷就是反对社会不公,武装夺权后整个古巴岛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3个多月后卡斯特罗出访美国,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他用英语掷地有声地说:“I came for good relation,for good understanding,for good economic relations.”(我来这里是为了关系友好,为了增进理解,为了良好的经济关系。)
然而美国人却无意与这个革命斗士建立良好关系。那是“冷战”的年代,任何形式的革命都被认为是共产主义阵营来的祸水。于是卡斯特罗和肯尼迪就像两个吵架撕破脸的负气少年一样开启了古美交恶的历史。先是古巴革命后美国试图干涉其内政,紧接着卡斯特罗把在古巴的美国银行和企业收归国有。1961年1月美国宣布美古断交,3个月后卡斯特罗宣布古巴革命为社会主义性质,第二天肯尼迪下令入侵吉隆滩,卡斯特罗则亲自驾驶坦克指挥战役,并在72小时内击退入侵的雇佣军。1962年,肯尼迪在提前购入1200支上好的古巴雪茄后,宣布对古巴实行全面禁运。
没有人想到这场经济、金融封锁和贸易禁运会持续半个多世纪之久,并与卡斯特罗的名字一起成为古巴的符号。与美国交恶,那就转向苏联。1960年2月,苏联副总理米高扬访问古巴,古巴与苏联签订了贸易和援助协定,苏联在此后5年里每年购买古巴糖100万吨,并向古巴提供1亿美元贷款以购买苏联设备。那时候,意气风发的古巴人民正满怀希望地建设自己的国家,苏联人的石油和贷款解了燃眉之急。革命成功仅仅几年后,这个加勒比岛国的人均寿命、识字率、医疗服务水平就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新生儿死亡率等社会发展指标更是跻身发达国家之列,甚至比美国还低,这无疑让古巴人引以为豪。在革命胜利初期的影像记录中,首都哈瓦那的街道与建筑格局已经几乎与今天一样,只有里面的人,哪怕衬着黑白的底色也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精神面貌。
当人们回顾历史的时候才知道,古巴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无论是哈瓦那海滨大道上的防洪堤,抑或是25层高的自由哈瓦那酒店,还是上世纪60年代产的雪佛莱,以及卡斯特罗的橄榄绿军装,都将在未来的50多年保持同一个模样。
4岁的埃里安妮·迪亚兹和祖母合住在马坦萨斯市的一家廉价旅馆内。由于两次跌进地板上的破洞,她的眼部神经严重受损,正在缺医少药的诊所排队等待手术
90年代初的苏联解体,使过度依赖经互会的古巴遭受重创,出口额骤降了80%,国民经济处于崩溃边缘。那是一个被叫作“特殊时期”的年代,物质的匮乏成为萦绕在整个社会上空的阴云。做比萨没有奶酪,就把避孕套煮烂,捣碎了撒在饼上;做汉堡没有牛肉,就把家里的抹布煮烂,夹在面包里;女人们学会了与外国游客搭讪,只为了一顿晚餐;很多育龄妇女带着遗憾只生养了一个孩子,因为根本没有足够的食物让她们再次生养。在我听到的众多关于“特殊时期”的故事中,唯一让人泪中带笑的就是乐观的古巴人把三色彩纸撕成条贴在自家的黑白电视上,臆想看到的是彩电。只有听到这些令人匪夷所思的故事,你才能想象出逾10万人从这个岛国逃向美国的情形。他们把自己能找到的一切材料——木头、轮胎、泡沫塑料——做成筏子,与亲人挥泪作别后就冲向未知的大海。那一刻,就是生离死别,因为即使没有被海上的风浪打翻,“干脚”踏上美国土地的一瞬间也意味着从此无法回头。
从古巴到美国的90海里成为一代古巴人心中难以愈合的伤疤。这一时期的卡斯特罗在一些领域政策开始有所松动,比如允许公民有宗教信仰,以及开放个体经济。1995年,卡斯特罗访问中国期间,特意参观了当时中国改革开放的窗口深圳,还表示“深圳的发展成就令我震惊”。1998年他在哈瓦那迎接了到访的保罗二世教皇,并说见到他“内心喜悦”。
时至今日,古巴人均拥有医生的数量依然远高于大多数第三世界国家,教育全部免费,住房基本不用花钱。那些依然坚定支持革命的人大部分是革命前贫苦人家出身的孩子,如果没有卡斯特罗,他们可能永远没有机会上大学。然而平均主义抹杀了这个社会的活力,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做基础,公共产品的质量已经降低到让人无法忍受。一家几代人挤在逼仄的老房子里,没有个人空间。社区医院时有停电停水,缺医少药已司空见惯。优秀的人才都不愿意当老师,因为工资太低,他们宁可在学校给学生们卖盒饭。这些人也曾经怀揣梦想,在填报高考志愿时慎重写下自己喜爱的专业,但最终的结果是有一半人将去学医或者师范,剩下的一半被分配去政府机构或国有企业需要的律师或会计等专业。免费的医疗和教育机构不仅消耗了政府一半的预算,也让很多并未立志当老师或医生的青年走上这条路。他们未来的职责除了进入古巴的学校或医院,还有可能是被派到其他国家进行服务,以便为古巴赚取外汇。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出口的了,只好出口人才。那些学习了律师或会计专业的年轻人未来很可能将面对一本“剪不断理还乱”的账本。在自由市场上1美元相当于24古巴比索,而在国有企业那里1美元却相当于1古巴比索。没有人能算得清这些糊涂账,也没有古巴企业还有参与国际竞争的能力。最后连卡斯特罗本人也遗憾地说:“古巴模式对我们自己都不适用了。”
很多没去过古巴的人都会问我,他们的平均月工资真的只有20美元吗?当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几乎又全都毫无例外地问,那怎么活?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活。粮本上可以用国家补贴价买到的东西品种越来越少,先是非生活必需品如香烟、咖啡等从粮本里消失,后来则是土豆、豌豆。与此同时,供给的数量也大幅缩水。在有经互会的年代,国家配给的食物基本可以满足每日所需,几块钱就可以买齐全家老小的食物。而如今,一小包粮食、半斤肉、一把豆子、一大勺油就是一个月的全部供给,再有需要只能去放开价格的商店里买。在那里,他们面对的是与世界接轨甚至更高的物价,1美元只够买两瓶水或三卷卫生纸。连古巴人自己都常常感叹,他们是怎么活的。当我们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时,常常会发现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事实,那就是约八成古巴人的生活都有国外亲戚接济,而其中大部分来自美国。换句话说,卡斯特罗带领古巴人民坚持战斗在反美前线,而最后帮助很多人支撑下去的却是佛罗里达海峡对面寄来的美元。
这也是为什么,奥巴马竞选连任时古巴人那么关心选情,而在得知他获得连任后又有那么多家庭关起门来偷偷庆祝,因为只有他才会采取对古宽松政策,包括与众多古巴家庭息息相关的允许侨汇和古侨探亲。很多人认为奥巴马在其8年任期内的外交政策乏善可陈,但最终促成美古关系正常化成就了他总统生涯中闪亮的一笔。
2006年,卡斯特罗因肠胃出血住院接受手术,重病之后他将自己在党内和国家层面的权力全部移交给了弟弟劳尔·卡斯特罗,只保留了名义上古共中央第一书记的职务。这一年菲德尔80岁,劳尔75岁,距离兄弟俩并肩在马埃斯特拉山的丛林里打游击已经过去了50多年。尽管劳尔讲话一向掌握在30分钟左右,其号召力也远不如哥哥,但他依然是菲德尔最信任的人。在2008年劳尔当选国务委员会主席后,古巴以外的人们开始频繁从新闻中看到这个国家的消息,几乎每隔几个月就会有新政出台。从个人可以购买电脑、手机,到放宽出国限制,从开放二手房买卖,到修改移民法,被加勒比的海风侵蚀了半个多世纪的社会主义古巴开始迈出变革的艰难步伐。
卡斯特罗从古巴的政治生活中消失后,开始更多以撰写文章的形式发声。他在《格拉玛报》的专栏每次都以个人签名结尾,落款的时间常常是深夜或凌晨。人们一直猜测这位革命斗士会反对任何形式导致贫富不均的经济改革,关于菲德尔和劳尔不合的传言也没有断过。作为回应,卡斯特罗在自己的报纸专栏中曾多次提到“劳尔干得很好”,但他从未对具体的改革措施做过评论。从他的文章里,人们看到的是一个关心环境变化和粮食危机的老人,他的思考常常触及人类的未来,却鲜见对古巴社会民生谈及一二。
对于他死后遗体的处理,人们也曾做过多重猜测,安放在位于圣地亚哥的何塞·马蒂墓地是一个可能。那里毗邻他的家乡,也是其革命生涯的起点。已经葬在那里的就包括弟弟劳尔的妻子比尔玛,而她灵柩的隔壁就是劳尔给自己预留的空棺木。来这里参观的人可以看到墙壁上并排刻着两人的名字,让人想起这对伉俪曾经一身戎装征战南北的峥嵘岁月,不禁唏嘘。与劳尔早早就公开示人要与妻子合葬的风格不同,菲德尔从未明确表示过自己的遗愿。当弟弟亲自宣布哥哥去世的消息时,人们才知道,这位战斗了一生的勇士生前意愿是火化。卡斯特罗一生不喜欢个人崇拜,古巴的公共场所张贴着他各个时期的大幅照片,却看不到以他为原型的雕塑、画像。无论外界如何评说,他自己都更愿意以一名革命者的身份被人们记住。
尽管很多中国友人给卡斯特罗送来的带他头像的工艺品被束之高阁,但他对中国美食却情有独钟。中国驻古巴使馆的工作人员都知道,总司令爱吃松花蛋,爱喝桂花陈酿。作为回报,他常常派人给中国使馆送来辣木,据说富含多种矿物质、维生素,营养价值极高,人们也猜测这是他长寿的秘诀之一。卡斯特罗领导下的古巴与中国有着特别的缘分。革命胜利不久的1960年9月2日,在哈瓦那革命广场的一次群众集会上,卡斯特罗在演讲中突然向在场群众大声询问:“古巴人民是否愿意古巴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外交关系?”现场近百万民众齐声答“是”。26天后,中古双方发表建交公报,确认建交。古巴成为西半球第一个与中国建交的国家。
那是毛泽东的时代,是尼赫鲁的时代,也是卡斯特罗的时代。如今,同时代的伟人都早已离去,只剩大胡子一人孤独的背影。
从十几年前起,卡斯特罗每一次在公开场合的摔跤、晕倒就已经成为外国媒体争相报道的谈资。尤其是在无数次暗杀计划中失败的美国人,他们不厌其烦地播放卡斯特罗跌倒的视频,试图从中找出这位老人已患帕金森或老年痴呆的证据。如果他在报纸上的专栏久未更新,就会有人怀疑他已经失去意识;如果在他的近照里看不到任何有信息的参照物,就会有人怀疑图片做假;如果有好几个月在电视和广播里听不到他说话,就会有人怀疑他已经失声。于是,记者和卡斯特罗之间的猫鼠游戏上演得越来越默契。每一次关于卡斯特罗病重或去世的传闻一出现,《格拉玛报》就会公开一些卡斯特罗的照片,照片中的总司令不是在看近日新闻就是手持近日报纸。电视台则会适时播放他参加某活动的视频报道,让人们能够看到他、听到他。这些或动或静的影像并没有提供什么新的内容,但每次都能成功驱散流言,因为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委内瑞拉前总统查韦斯去世之后,人们从古巴电视台的新闻中再次看到卡斯特罗。一向目光坚毅、腰身挺拔的菲德尔在特写镜头里竟眼眶湿润。那一刻,人们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奋斗一生的反美战士,而是一个因故友离去黯然神伤的老人,令人唏嘘。
几年前我曾经问一位古巴记者,这个国家的未来在哪里。他没有提古巴,倒是先问我中国是怎么开始改革开放的,我刚回答那是在1978年,他就打断我说:“对,1978年,在那一年你们改革开放了,我们需要等待的也是一个生物解决方案(una solución biológica)。”其实,所谓的“生物解决方案”并不会解决任何问题,它只是让一个时间点变成了历史书里的分页符。在太长的日子里,人们习惯了有卡斯特罗的古巴,而当我们审视今天的古巴才会发现,他的影响力已经更多留在了过去,他的精神更多留在了那些斑驳的宣传画上。自21世纪以来,古巴是世界上少数还在喊革命口号的国家,在群众集会上你偶尔还可以感受到革命热情的余温,但从每一张鲜活的脸上已经感受不到这些口号带来的力量。
年轻一代其实对革命无爱亦无恨,他们只知道向前看。像任何其他地方的同龄人一样,他们为手指一滑就可以打开的智能手机疯狂,即便这需要千辛万苦托朋友或亲戚从国外捎来,然后再花上几美元一小时的上网费去浏览一个页面。也许这个岛国暂时落后于时代,但早就知道“爸爸”会离开的年轻人们已经做好了独自闯荡的准备。一旦他们与世界联通的那扇门打开,积累多年的能量就会自然流动起来。
对于这一点,古巴人自己有着清醒的意识。2013年,劳尔·卡斯特罗连任古巴国务委员会主席,并宣布届满5年后将不再连任。同一天,52岁的米格尔·迪亚斯·卡内尔当选古巴国务委员会第一副主席,各级领导层也加紧了新老交替的步伐。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古巴老百姓说话时以“V”形手势避免直呼二号人物劳尔的名字,如今,迪亚斯·卡内尔成为真正让外界期待的二号人物。这位革命胜利后出生的政坛新星开始频繁在国内媒体上露面,并代表国家出席一些重要的外交场合。在开国元勋还占大半的政治局委员中,迪亚斯·卡内尔的出现带来了一股清新的空气。尽管他为人低调,做事谨慎,似乎缺乏菲德尔·卡斯特罗那样的领袖魅力,但在地方政府的工作经历给他积累了丰富的管理经验。外界猜测他在地方经济发展上的政绩是赢得劳尔信任的重要原因之一,而这也反映出劳尔政府对古巴未来发展的期望。可以想见,任何一个后卡斯特罗时代的接班人都可能被评价为个人魅力不足,而这已经不重要,毕竟,这已经不是一个靠个人魅力管理国家的时代
“人们为了生存而斗争,我却为了斗争而生存。”那个曾经不安分的青年为自己的革命理想至死不渝,而人们最终看到的不是战士在枪林弹雨中英勇就义,而是一部20世纪的历史悄然画上句号。
(作者是2010至2014年央视西班牙语频道驻古巴哈瓦那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