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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岁的卡斯特罗与39岁的格瓦拉

2016-12-05张星云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49期
关键词:格瓦拉卡斯特罗古巴

张星云

菲德尔·卡斯特罗与切·格瓦拉的相互影响贯穿古巴革命史,这种关系在格瓦拉死后延续,格瓦拉被视为社会主义阵营中的一种政治派别以及西方国家中的一种文化象征,而卡斯特罗则一直对他加以符号化地使用。

卡斯特罗的一生很少在公开场合回顾他与格瓦拉“艰难的光辉岁月”,他很清楚历史的意义,因此这种对过去经历保持沉默的做法显得非同寻常。似乎对于这个岛国曾经风云激荡的革命历史,卡斯特罗胸有成竹,就像他那句著名的话一样:“谴责我吧!——这无关紧要,历史将宣判我无罪!”他也颇为成功地阻止过对他的过去进行严肃的历史研究。对于他和格瓦拉的关系,他更是珍爱有加,仅限于对他本人进行的为数不多的几次“独家采访”,或者在格瓦拉牺牲的一些周年纪念日上进行的回顾演讲。与此同时,格瓦拉的形象在全球范围被不同角度地符号化。

格瓦拉生前对自己生活的细节往往含糊其辞,除了他的日记现在广为流传之外,并无太多可以证明他们两人关系的一手资料。在格瓦拉牺牲后的这将近50年里,卡斯特罗成了两人关系的唯一诠释者。而在历史中,这两人友谊的重要性不亚于恩格斯和马克思的同志友谊,甚至比托洛茨基和列宁的合作关系与个人冲突更重要。

相识

1955年7月的夏夜晚上,卡斯特罗在墨西哥第一次见到格瓦拉。在这之前两人走着各自的路,积累了迥然不同的经历。

那晚卡斯特罗修饰得很整齐,头发油亮,留了一点小胡子,看上去一派律师形象,和衣着破旧、从南部过来的旅行者格瓦拉相比,显得耀眼很多。两人相互介绍认识后,卡斯特罗用他不经意的古巴风格,用手指戳着对方问道:“为什么一个医生做着游移不定的摄影师工作?”

卡斯特罗是名古巴律师,如果换一种生活,他完全有可能成为一名这个国家最有前途的篮球运动员,然而他从律师转而从事政治活动,试图在自己的国家开展武装起义推翻巴蒂斯塔独裁政权,并因此坐牢,此时成了一名经特赦后幸免的革命者,因为继续受到政治打压而流亡墨西哥,他谈起自己的革命计划时依旧充满信念和热情,充满那种仿佛战争已经胜利的自信,他依旧打算在自己的家乡继续开展解放战争。

格瓦拉是一个医学院学生,但他的内心却是一个旅行家和诗人,一个自由的灵魂,梦想着干一番大事业。此时疲惫的他刚刚结束了漫长的旅行,他不想回阿根廷的家,危地马拉的政权更迭让他带着情人希尔达一同逃往墨西哥,他正以怀疑的目光审视着那些唱高调的拉丁美洲政客,他十分清楚玻利维亚革命是在引火上身,亲眼看到危地马拉早期民族主义运动失败所带来的创伤。

彼时,两个流亡的人相聚,格瓦拉27岁、卡斯特罗29岁。

上世纪60年代,共同执政时期的格瓦拉(左)和卡斯特罗

在初次相见中,两人都因对方表现的政治立场做了高于自己的评价。格瓦拉说他在卡斯特罗面前完全像个小学生,只顾回答对方提出的关于危地马拉革命的问题,并被对方坚定的信念所吸引。“经过数小时的长谈,到天亮的时候,我就成了他未来的同志之一。”而卡斯特罗则说格瓦拉当时的政治观点比自己更“进步”。

客观地说,应该是卡斯特罗当时给正在寻找生活方向和斗争道路的格瓦拉指点和提供了现实的途径,即和他们一起战斗,一起回到古巴,通过革命推翻独裁统治。对于格瓦拉来说,这是他在长期流浪之后,无论在政治上还是生活上最终找到的归属。“经过这么长时间在拉丁美洲的游历,以及在终点危地马拉所遭遇的一切,我对于参加任何异常反独裁的革命都不会有太多的犹豫。”格瓦拉曾写道。

格瓦拉不是古巴人,却无条件地随时准备与卡斯特罗他们并肩作战。他好不容易在墨西哥摆脱了数月来一贫如洗的生活,在综合医院找到工作,还兼任医学讲师,却又抛弃了所有这些诱人的职业前景、平静的家庭生活,告别妻子和刚刚出生的女儿,投身于古巴革命。

对于当时的卡斯特罗,格瓦拉的直接作用是他略懂医道。虽然他有医学学位,但这和卡斯特罗的法学学位一样,很大程度上是临时抱佛脚考下来的,毕业后也没有好好用过。

1956年6月,卡斯特罗、格瓦拉和其他20多人在墨西哥被捕入狱。此前格瓦拉受命在墨西哥恰尔科市的拉斯洛沙斯农场主持未来古巴远征军的训练工作。所有被捕的人当中,格瓦拉是最后一个被释放的。出狱后又回不了家,他被迫东躲西藏,不停搬家,直到11月25日作为远征军的一员登上“格拉玛号”前往古巴。这期间格瓦拉于7月6日在狱中给父母写了一封信,第一次提到古巴和他所参与的古巴革命。“我想有个中期目标,我将投身古巴的解放事业,不成功便成仁。”

他和卡斯特罗一起登上了“格拉玛号”,在12月2日来到贝里克这片古巴东方省的沼泽地带,并在12月5日首次战役中负伤。在随后的撤退中,他面对着一个急救箱一个弹药箱,他扛起了弹药箱,从而选择了成为游击队战士的命运。没有人会预见到格瓦拉日后对古巴革命所起的巨大作用,甚至成了偶像。

在马埃斯特拉山,格瓦拉是早期起义军中第一位被授予最高军衔少校军衔以及总队司令职位的人。此后的两年战事中,他的名字不断出现。卡斯特罗深信格瓦拉作为游击队战士的作战和领导能力,因此在1958年夏天马埃斯特拉山前线最关键时刻,卡斯特罗让格瓦拉指挥起义军的西部防卫,并在战线向全国推进的条件成熟时,让格瓦拉指挥两大游击纵队中的一支,执行向古巴中央进军的艰难任务。格瓦拉和他的纵队在1958年最后几个月中赢得的战役,对最终以武力推翻独裁政权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1959年1月1日革命胜利后,推翻独裁统治的卡斯特罗和格瓦拉开始投身到建设革命中,对他们而言,战争还在继续。的确,如果他们想要维持在大山里建立起来的伙伴关系,某种形式的战争必须延续下去,频频而至的危险和各种全面斗争正是他们当前关系的基石。

掌权的卡斯特罗将格瓦拉留在了哈瓦那,后者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古巴的经济、政治、社会方面的转型工作中。他身兼数职:国家银行行长、中央计划委员会主席、工业部部长,分管若干军区司令及数个政治、经济或友好代表团的团长。

论战

那一时期,格瓦拉也开始进行公开演讲,但他的演讲与卡斯特罗的演讲差别很大。卡斯特罗演讲时舞动胳膊,释放无穷力量,而格瓦拉的姿势则固定很多,只是眼睛环顾四周。格瓦拉不像卡斯特罗“直接民主”式的演讲那样激动人心、富有修辞效果,但却是未来改革政策的重要指示器,演讲内容也无一例外都比卡斯特罗激进很多。

1997年7月12日,劳尔·卡斯特罗、拉米罗·巴尔德斯、菲德尔·卡斯特罗(左至右)参加哈瓦那游击队员圣火纪念仪式,格瓦拉的女儿阿莱达·格瓦拉(右)正在发表演讲

这些激进的声明,听起来与卡斯特罗的想法相互矛盾,但其实内在逻辑却是一致的。格瓦拉首先会提出一个大胆的提纲,卡斯特罗通常会先反对这些思路,然后再给出一个看起来更温和的形式。按下革命的按钮,需要的就是这个条件。像战时一样,和平时期卡斯特罗与格瓦拉之间的分工就这样定下来了,前者面向大众发表演说,后者在幕后工作,对主要革命机构讲话。

格瓦拉是古巴领导集团中历次激进转变的主要推动者:国有化、与苏联建立军事联系、与美国决裂、宣布转向社会主义、发动拉美革命、经济计划化和中央集权化、限制和缩小物质利益等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向社会主义的转变。他在1960年7月就对一个朋友透露正在催促卡斯特罗尽早宣布转向社会主义,8月份在他那次对医务工作者提出“新人”概念的著名演说中,针对当时沸沸扬扬的古巴要实行马克思主义的猜测,他说要是古巴革命通过自己的实践找到了和马克思主义一样的道路,那么古巴革命也就是马克思主义的。这种间接的承认或者说暗示,比卡斯特罗1961年5月1日正式宣布要早了近9个月。

卡斯特罗把经济大权也很大程度上交给了格瓦拉。他同时担任工业部部长和国家银行行长,前一个职务是卡斯特罗直接任命的,因为他需要一个有闯劲的人去搞国有化,和那些狡诈的资本家打交道;后一个则是格瓦拉毛遂自荐的。在一次会议上卡斯特罗说他要找一个“好的经济学家”主管国家银行,格瓦拉闻言立刻举手,卡斯特罗惊道:“切,我不知道你还是一个好的经济学家。”格瓦拉开玩笑地答道:“哦,我以为你说你要一个好的共产主义者。”虽然卡斯特罗后来否认了这段故事,称这是西方媒体的玩笑,但事关一国国计民生的国家银行行长的职务确实给了格瓦拉。

从1959年初革命胜利到1961年5月卡斯特罗正式宣布向社会主义转变,这是古巴革命的“急风暴雨”阶段。在这期间古巴领导人忙于破旧立新,没好好考虑过最平庸但也最基本的吃饭问题。也许他们的马克思主义使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宣布了人民当家做主,群众的生产积极性就会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挡都挡不住。然而结果并不是这样,古巴的经济形势面临着严峻考验。因此当格瓦拉被任命为古巴国家银行行长,古巴内外对格瓦拉的争议达到了一个顶点。

在卡斯特罗的政府,格瓦拉对自己的要求非常严格,甚至是卡斯特罗所言社会主义的一种极端延伸,被旁人视为“革命清教主义”。

身兼二职的格瓦拉只拿工业部部长的每月约200美元的薪水,把银行行长的1000美元的薪水还给国家。有一次搬家时太太不舍得原来公家住宅里漂亮的吊灯,于是摘下来一起搬走,被他得知后大骂一顿,随即送回。他的汽车是国家配给的,他从来不让家属使用,即使小孩生急病也是如此。他是领导人中唯一不按照官方规定穿着的人,即使会见外宾也常常既不穿军服也不穿西装,有时就是一件皱巴巴的军便服,口袋塞得鼓鼓囊囊的,衬衫的下摆还从来不束在皮带里。

格瓦拉上任不久就在自己主管的部门建了一个农村干部学校,地点选在古巴岛最偏僻的西端,把部里所有犯大小错误的人,从任用亲戚、迟到早退到搞婚外恋,都送到那里劳动,不去的就开除公职。他的另一个建在农村的实验农庄则相反,是他和他的一些老战友在那里共同劳动、共同生活、不拿报酬的乌托邦小天地。他每个星期天上午都出去义务劳动,弄得他的部属很尴尬,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一次一个下属看到他外出开会没戴表,便把自己的有金表链的手表摘下借给他,等格瓦拉开完会把表还给他时金表链不见了,换了一根皮表带,还有一张银行的收条,上面写着:古巴国家银行感谢你的捐赠。

他所到之处,干部们窃窃私语,互相提醒:“当心,切来了。”

然而,像格瓦拉这样什么都不顾一心革命的人毕竟不多。自1961年起,古巴经济就开始下降。古巴领导人先从美国教授那里了解到一些计划经济的基本知识,然后直接去苏联取经。格瓦拉曾说不出一年,国有化将消灭失业,这在拉美历史上从来没有过。也许通过国家干预,失业率确实下降了,但生产也大幅度下降了。

1962年,苏联经济学界展开了对中央集权的计划体制的反思和讨论,主张用价值规律、企业自主权和物质刺激等来增加生产。它在不同的国家产生了不同的反响,东欧多数国家谨慎地跟上,在捷克则发展到对政治体制的挑战,演变为后来的“布拉格之春”,而中国断然认为这是修正主义和资本主义复辟。

这场争论在古巴也激起了波澜。古巴领导人分成两派,展开论战,从1962年延续到1965年。争论从是否应运用价值规律开始,一方以农业改革委员会主席罗德里格兹和外贸部长菲尔南德兹为首,主张实行非中央集权的独立核算制,企业自负盈亏,通过市场和其他企业交换产品,个人收入根据其劳动量而定。另一方以格瓦拉为首,主张实行严格的中央集权制,每个企业都在国家的预算之内,都是国家计划下的生产单位,产品在企业之间的交换不具有商品性,个人收入与劳动量并不挂钩。

这是古巴革命后领导集团中第一次意义重大的分歧,直接关系到古巴走哪条道路的问题。

格瓦拉不能同意苏联那种依靠物质刺激建设社会主义的想法。正是格瓦拉的这种怀疑苏联的态度使他在和美国的冲突中为古巴设想了最坏的打算,早在古巴导弹危机之前就对拉美青年代表说古巴人民乐意为了自己和拉美人民的彻底解放而不惜被核武器一扫而光。当苏联试图在古巴部署核武器时他是古巴领导人中态度最积极的,而在古巴导弹危机和平解决后他又是最愤怒的。

在这场时间不短的经济论战中,卡斯特罗意外地沉默寡言,他几乎没有在公开场合发表自己的意见,一反那种不管什么题目都能滔滔不绝地说上几个小时的常规。或许他并不想公开地偏向某一方,或许仅仅是因为他对经济事务真的一窍不通,连格瓦拉都不如。只有一点是确实无疑的,他需要时间。最终,在古巴导弹危机之后,他去了一趟莫斯科,重新修复与苏联的关系。

至今为止没有确凿的材料说卡斯特罗和格瓦拉在那时有大的分歧。他们对古巴革命目标的认识是完全一致的,甚至很难说卡斯特罗在思想和行动上比格瓦拉保守,只是因为他要为全局负责,所以表现得比格瓦拉谨慎或者慢半拍。而且从古巴革命的历史来看,是他而不是格瓦拉或者其他人对政策和策略掌握得更为老练。但自从他访问苏联以后,他对苏联和赫鲁晓夫的称赞就和格瓦拉的轻蔑和不置一词形成了对照。

卡斯特罗和格瓦拉在1963年以后的根本分歧在于,前者要利用苏联的力量,参照苏联的模式先把古巴的经济发展起来,巩固古巴的社会主义;而后者则认为离开了拉美和世界革命,古巴的社会主义不可能单独维持下去,而且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已经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古巴不能走苏联的官僚主义和物质刺激的道路。持续三年经济政策论战的同时,古巴在中苏论战中基本维持中立,这不能不说与格瓦拉的影响有关。但无疑,卡斯特罗受到苏联方面越来越大的压力,要古巴放弃格瓦拉的路线。

1965年初,卡斯特罗终于在一次讲话中对历时三年的经济论战简短表态说:“革命者的责任不是在哲学领域进行抽象的论辩。”他这话的意义是论战应该结束,双方都不要把自己的主张强加给对方。从此曾经热闹一时的论战烟消云散,报刊上再也见不到争论的文章。

同年3月,格瓦拉在阿尔及尔发表了明显具有反苏内容的讲话后,回到哈瓦那不久就从公开场合消失了。

出走

卡斯特罗和格瓦拉的分歧带有鲜明的个性。像格瓦拉那样极端的革命家即使在革命家中间也是罕见的,他不愿为了任何现实的功利因素而做哪怕是很有限的妥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为此不惜用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存亡去做孤注一掷的战斗。难怪卡斯特罗在格瓦拉死后曾说“很难找到一个能和切相比的更纯粹、更完整、更能成为典范的革命家”。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格瓦拉的这种极端性也可能在古巴其他比较现实的领导人中间引起不满,他们会自然地联想到这毕竟不是他的国家,虽然卡斯特罗早在1959年就通过一条授予参加古巴革命并取得高级军事职务的外国人古巴公民权的法律解决了这个问题,当时只有格瓦拉一个人符合这条法律所规定的条件。

格瓦拉从联合国大会的活动开始,然后去非洲大陆参加亚非团结组织会议,进而访问了几个非洲国家,最后在访问中国后结束了为期3个月的漫长国外旅行,1965年3月15日回到了哈瓦那。

卡斯特罗去机场迎接。格瓦拉刚在阿尔及尔发表了指责苏联的讲话,他的活动和古巴其他领导人对他的态度成了各方面注意的对象。虽然古巴领导层显然已经受到苏联方面的压力,但他们仍然给格瓦拉应得的礼仪。不但如此,格瓦拉在阿尔及尔的讲话几天后全文刊登在古巴政府的一份季刊《国际政治》上,这使得有的历史学家甚至怀疑卡斯特罗实际上是在利用格瓦拉散布反苏情绪。

回国以后,格瓦拉3月22日在工业部发表了简短讲话,然后又去看了他在马坦扎斯省和一些老战友共同劳动的农场,随后回到哈瓦那。在他离开古巴出访的那段时间里,他的妻子阿莱达生下了他们的第四个孩子。在那几天里他们一家六口留下了最后的一张合照,婴儿躺在格瓦拉的膝上,阿莱达肯定已经得知格瓦拉的计划,她的微笑带着忧郁。几天前,当格瓦拉回到哈瓦那时,她和卡斯特罗等一起去机场迎接,当时她在照片上就已经愁眉不展了。

就在那几天的一个早上,格瓦拉、阿莱达和他们孩子的保姆苏菲亚在一起吃早餐,格瓦拉问苏菲亚当一些古巴男子在革命中牺牲后,他们的妻子是否改嫁,苏菲亚说很多人如此。

格瓦拉转向阿莱达,指指自己的咖啡杯子说:“要是那样的话,你现在为我冲的这杯咖啡,也可以给另一个人。”苏菲亚当时对格瓦拉的这句话并不明白,因为她和绝大多数古巴人一样,对格瓦拉的计划一无所知。但这句话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后来格瓦拉出走并牺牲的消息传开后,她回想起来才明白那是格瓦拉婉转地劝告阿莱达要是自己回不来的话,她可以而且应该改嫁。

格瓦拉为什么要出走?为什么要放弃在古巴的国家领导人的地位和责任?如今看来原因除了苏联的压力和从派遣别人到亲自出马输出革命,还有他在古巴领导人和普通人中显得很不合群。表现在他生活所有方面的革命清教主义使得很多古巴人觉得他和他们太不一样了,甚至他的在场都会让他们觉得不安。此外,格瓦拉最终出走的原因可能也包含他和卡斯特罗之间的矛盾,但这都没有确凿的证据。

格瓦拉对卡斯特罗忠心耿耿,更是卡斯特罗个人崇拜的制造者,他不止一次地说过卡斯特罗就是党,就是人民。卡斯特罗也一直十分尊重格瓦拉,给他很高的礼遇。

1965年4月1日,格瓦拉离开了家,也离开了古巴,但不是以格瓦拉的名字,而是用了拉蒙·尼特兹的假名。他剃掉了胡子,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戴着眼镜,看上去像是一个大公司的经理在做商业旅行。格瓦拉选中了刚果这个非洲的腹地去辐射革命。当他秘密离开古巴,在古巴情报和外交机构安排下转道莫斯科和开罗到坦桑尼亚首都达累斯萨拉姆,当时连古巴驻那里的大使都不知道他会亲自出马,开始也没有认出他来。

在格瓦拉出走的那一刻,绝大多数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会以为这是他在古巴影响的终结,但后来的发展却证明恰恰是在他出走乃至牺牲以后,他在古巴的影响达到了顶峰。

牺牲

从4月到10月,格瓦拉在古巴领导层的消失引起了广泛的猜测。5月1日,古巴举行例行的阅兵和游行,卡斯特罗带着格瓦拉的小女儿站在主席台上,格瓦拉的妻子阿莱达站在劳尔的身边。外国记者频频发问,卡斯特罗神秘地说格瓦拉在他最能发挥作用的地方,古巴政府没有义务透露他的确切地点。6月16日在内务部的一次会上卡斯特罗嘲笑了外界的谣传,用他一贯的对美国人嬉笑怒骂的口吻说:“帝国主义紧张了?那就让他们去紧张吧。帝国主义害怕了?那就让他们去害怕吧。让他们用U-2高空侦察机侦察吧!”

格瓦拉临离开古巴时留下了三封信,分别给卡斯特罗、他的母亲和他的5个子女。10月初,在卡斯特罗宣布古巴共产党建立并为政治局和书记处安排座次的时候,他再也没有理由故弄玄虚,于是他宣布格瓦拉已离开古巴,到某个最需要他的第三世界国家去战斗了。他把格瓦拉给他的信拿出来念给与会代表,同时通过电视转播出去。

“我唯一重大的败笔,是在马埃斯特拉山斗争初期,对你没有更多信心,未能及时了解你作为一个领导者和一个革命者的种种能力。”格瓦拉在信中写道,“在加勒比海危机那段光辉而又悲伤的日子里,在你身旁我感受到了那种‘我属于人民的骄傲。我为自己当时毫不动摇地追随你感到自豪,我认同你考虑和观察问题的方法以及对于危险与原则的评估。”

曾经有人怀疑过格瓦拉的信的真伪,特别是信中对卡斯特罗所表示的忠诚,听上去更像是出自卡斯特罗自己的手笔。但格瓦拉确实是卡斯特罗个人崇拜的主要制造者,这封信的语气和他的个性也十分吻合,况且当它公布时卡斯特罗知道格瓦拉肯定能看到或听到,因此由卡斯特罗自己操刀撰写的可能性不大。但它很有可能是格瓦拉和卡斯特罗在前者离开古巴时商谈的结果,而不太可能完全是格瓦拉自己的想法。格瓦拉在离开古巴前到底和卡斯特罗谈了些什么,至今无从知晓。

有个叫列奥·萨维吉的法国学者曾经出版过《切·格瓦拉:一个革命家的失败》一书,其中对格瓦拉离开古巴时和卡斯特罗达成的条件做了一些猜测,其中包括写封信澄清出走的动机,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再回到古巴,卡斯特罗则保证对格瓦拉的活动给予支持,等等。这种看法可以作为参考。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格瓦拉是古巴的重要领导人,他的出走也是在古巴政府和情报机构的安排下实现的,出走后又得到了古巴的物质和人力支持,因此在出走前他和卡斯特罗之间不可能没有商量和安排。

其实,更重要的是,格瓦拉的信达到了卡斯特罗既要显示古巴仍然在支持世界革命,又要推卸古巴在国际法上对输出暴力革命和卷入他国内政所应承担的责任,既表达对苏联“和平共处”的不满,又避免了向这个政策正面挑战的目的。

格瓦拉的非洲之行在军事上是一场灾难。格瓦拉原打算在刚果战斗5年,结果只有6个月。然而就在此时,国际国内形势的变化使得古巴的政策又一次朝着激进的方向转变,这使得在国外的格瓦拉反而有了新的作用了。卡斯特罗希望格瓦拉能够在南美打开局面,建立第二个古巴,最终卡斯特罗选中了玻利维亚。

卡斯特罗安排好格瓦拉的玻利维亚计划以后,后者于1966年7月20日左右秘密回到古巴,住在一个乡下农场里,只有卡斯特罗和极少数人知道。格瓦拉这段时间究竟和卡斯特罗相处了多久,谈了些什么,并没有充分的记载。不过卡斯特罗肯定了解和掌握格瓦拉准备的每一步。有一次他让经过化装的格瓦拉和古巴高级领导人在一起聊天,介绍说他是自己的一个外国朋友,竟然没有人认出格瓦拉。在卡斯特罗自己撰写的回忆格瓦拉的文章中,他把他们之间的最后道别描写得很像是两个善于克制自己的男子汉之间没有多少感情色彩的分手,但据在场的其他人回忆,卡斯特罗和格瓦拉都难以抑制自己的伤感,格瓦拉和卡斯特罗拥抱后两人分开,他们的双手仍然伸向对方,就这样互相凝视了一会儿,然后格瓦拉迅速转身登上汽车,命令司机快开。格瓦拉离开后卡斯特罗独自一人在远处垂首坐了很久。黎明时,卡斯特罗叫大家出来看那架载着格瓦拉的飞机在天上飞过。

然而在人地生疏的玻利维亚山区,格瓦拉和他的那支几十人的队伍不久就陷入了困境。当地的农民和矿工并不像古巴山区的农民那样愿意加入他们的队伍,有的还向军方报告他们的动向。当玻利维亚军方证实这支游击队是由古巴人直接参加和领导的之后,他们请了美国中央情报局的人员来帮助围剿。从1967年3月第一仗开始到10月8日格瓦拉被捕,这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一步步被逼到山穷水尽的故事。格瓦拉身边的人,包括塔玛拉和他在古巴工业部的副手,一个个在政府军的伏击下身亡,有的就死在他的怀里。

格瓦拉在被捕一天后,被玻利维亚军人枪杀。他的遗体被秘密埋葬,直到30年后才被发掘出来。当他被运回古巴时,卡斯特罗为这具在野地里深埋了30年的骸骨举行了国葬。

符号

格瓦拉是20世纪最有传奇色彩的政治家和革命家。他的死在拉美、西方甚至世界范围内引起了感情色彩十分强烈的反响。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来自世界社会主义阵营和革命运动的反响远不如西方世界。苏联阵营和拉美绝大多数共产党把他的死看作暴力革命和个人冒险主义的最后失败。

在西方世界,尤其是知识界和青年学生中间,格瓦拉不但是对西方物质主义个人至上社会的否定,人类崇高信念和精神超越的象征,也是对苏联官僚制度和异化了的社会主义的批判。西方左翼知识界对格瓦拉的另一个评价和他们对当时社会主义阵营的态度密切相关。1974年出版的《切·格瓦拉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经济学和革命战争》一书认为格瓦拉主义“超越了斯大林主义和改革主义,回到革命的马克思主义”,因此是当代革命的希望。

这些生活在西方“腐败”和“异化”的物质社会中吃穿不愁的知识分子终于等到了一个第三世界国家的英雄。这个英雄以堂吉诃德的精神与人的物质欲望战斗,以十字军的气概远征,以艺术家的热忱塑造人。而且他又是那么年轻,那么英俊,最后像耶稣被钉上十字架那样献身。这使得他们太激动了。萨特用典型的萨特式语言说格瓦拉是这个时代“最完整的人”。美国诗人、学者辛克莱·刘易斯说他是当代的加里波的。他还成为很多音乐和美术作品的题材,好莱坞在1969年就拍摄了一部正面歌颂格瓦拉的故事片,找到了一位相貌酷似他的演员。他的头像甚至被印在汗衫、纽扣、帽子和手帕上。在哈佛、伯克利和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这些美国学生运动的重镇,他成了学生的偶像,印有他头像的衣服和纪念品与娱乐、体育界的明星照放在一起在地摊上出售。这种现象在伦敦、巴黎、柏林和蒙特利尔都能见到。甚至在当今欧美大学的学生宿舍和办公楼里,有时还可以看到他那张著名的以血红色为背景,头颅微昂、面容严峻的照片。

格瓦拉彻底成为西方世界的文化符号。但在当时,格瓦拉的去世却让卡斯特罗陷入了极度的被动。

格瓦拉的去世宣布了卡斯特罗向拉美输出暴力革命的政策的破产,坚持了将近10年的“大陆革命”至此只得从大张旗鼓的策动转向零零碎碎的渗透。这无疑让走议会道路的拉美各国共产党更理直气壮地坚持自己的主张。同时,欧洲共产党也普遍声明或发表文章反对格瓦拉的路线。

环顾全球,没有哪个有影响的大党在古巴为格瓦拉大办丧事时对格瓦拉的死说上一两句让卡斯特罗觉得安慰的话。格瓦拉的牺牲在世界共产主义阵营中换来的竟然是这么个受尽奚落的结果,这让卡斯特罗几乎陷于狂怒之中,但他还是竭力想从格瓦拉的死中发掘出他可以加以利用的资源。

10月15日,在古巴国内日甚一日的谣传中,卡斯特罗神色凝重地出现在国家电视台,证实了格瓦拉的死讯。他宣布了三天的国丧和一个月的下半旗,把10月8日定为一个新的纪念日,叫“英勇的游击队员日”。18日,百万古巴人汇集革命广场。卡斯特罗发表了长篇悼词,说格瓦拉是革命美德的肉身:“作为他的好友,我们将最大化地继承他的遗产……如果我们想要一个并不属于现在而属于未来的人做榜样,我从心底里说这样的毫无瑕疵的榜样就是切!如果我们要表达我们想把自己的孩子变成什么样的人,从我们的坚定的革命者的信念出发我们说:让他们成为切!”卡斯特罗想把死去的格瓦拉在精神上复活,利用这次机会进一步提升群众的斗志和觉悟。

其实早在1966年以后,卡斯特罗的执政思想就偏回了当初格瓦拉所提倡的向共产主义迅速过渡的乌托邦倾向,物质刺激原则被公开地批判,经济政策来了一个大转变。当时格瓦拉离开古巴,古巴实行的是没有格瓦拉的格瓦拉主义。

格瓦拉死后古巴更是到了左的极端,1968至1970年,卡斯特罗发起了在经济上向共产主义转变的“革命攻势”。这时虽然古巴维持着和苏联的军事联盟,但古巴国内,早已几乎是公开地批判苏联的政策了。这些都说明,虽然1963至1965年三年经济论战时期,卡斯特罗和格瓦拉的经济思想表面上并不相同,而且卡斯特罗最终选择了学习苏联的方式,但其实两人内心的想法并没有大的区别。

格瓦拉死后,卡斯特罗放弃了在拉美大规模策动革命的政策,与拉丁美洲各国恢复外交,美洲国家组织在美国的同意下取消了对古巴的经济制裁,各国可以自行决定是否和古巴发展经济贸易关系。古巴在拉美和国际共运中受孤立的情况改变了,它从中获得的不但是政治利益,更有经济实惠。格瓦拉的形象开始逐渐被人淡忘。

这一情况直到1987年前后才又产生了转折。在那个阶段,对格瓦拉的宣传重又成为热点。“一个革命者的楷模,一个共产主义的楷模。男女老少,都能够模仿他,像他那样思考,像他那样行动。对于欧洲和整个世界至少三代人来说,切是一个象征,一个理想。”卡斯特罗那时说道。格瓦拉成了对现状的某种批判。

1987年,苏联的戈尔巴乔夫于6月推行一系列经济改革措施。而古巴则处于卡斯特罗所说的针对阻止社会资本主义化的“整顿进程”之中。卡斯特罗敏锐地察觉到了社会主义阵营的变化,也感受到了古巴在资本主义面前的变化。那时卡斯特罗对苏联政策含沙射影的攻击变得越来越频繁,在社会主义国家的改革浪潮中他越来越多地强调古巴革命“不同于”其他社会主义国家。

卡斯特罗在1987年10月纪念格瓦拉牺牲20周年的演讲中,头一次就他与格瓦拉12年所共同经历的所有事情做了总结,并说国家如今正在纠正一切否定和偏离格瓦拉的理想的现象。

“如果切得知,……他一定会很震惊。”卡斯特罗在演讲中用了八段排比句,来表达他对当时古巴官僚主义、企业徇私舞弊等现象,以及社会正在全面面临的资本主义化的愤怒。“如果切知道人们越来越挂念钱,钱已经成为他们最基本的驱动力,他一定会很震惊。他会非常震惊,因为他曾再三警告,要防止这种局面的出现。”

“不要以为切是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一个脱离现实的人。本质上,切是坚决反对在社会主义建设中使用和发展资本主义经济原理和概念的。反对将资本主义的概念转移到社会主义,然后把他们当作建设新社会的工具使用。”卡斯特罗在20周年纪念讲话中详细阐述格瓦拉的经济思想。那一时期,古巴的一位经济学家,将格瓦拉在任国家银行行长和工业部部长期间的演讲和文章整理成书,提炼出来一套格瓦拉的经济理论,取名《切的经济学思想》。卡斯特罗评价说这些文章对建设社会主义具有决定性意义。“我们做了很多事来纪念切在其他方面的品质,唯有这个方面基本上被忽略了。”头一次,格瓦拉的经济思想成了指导那一时期古巴经济政策的主要依据。

1992年,卡斯特罗接受尼加拉瓜记者托马斯·博尔赫的采访,此时的苏联已经解体,柏林墙已经倒塌,社会主义阵营眼看土崩瓦解,“冷战”随即结束。此时古巴作为为数不多的社会主义孤岛,卡斯特罗又一次在国内重新掀起学习格瓦拉著作的热潮,希望通过格瓦拉这一符号来强调古巴社会主义的独特性,并与苏联逻辑保持距离。

在被记者博尔赫问到古巴为什么重新掀起切的著作热时,卡斯特罗回答:“在古巴,我们一直都很重视切的思想。看到社会主义阵营中发生的一切,我感到对切的敬佩之情和友情更加深厚,因为他曾明确反对使用资本主义的方式来进行社会主义建设。”

“早在60年代的头几年,切就有一些预言性的观点,他预见到了东欧用来建设社会主义的那些方法的缺点和后果。他说,没有必要采用那些资本主义的方法和哲学。”卡斯特罗努力为那一时期的格瓦拉翻案,“然而那段时间,我们开始采用苏联的经济计划和管理方法。然后,我停下来想一想,我想到了切和他的预见。”

90年代的整顿过程开始后,卡斯特罗尝试广泛传播格瓦拉的理论,与此同时,“我们看到苏联和社会主义阵营中的其他国家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他们离切的思想越来越远,开始大规模地应用资本主义体系和机制。为了完善社会主义,他们使用了越来越多的危害社会主义的毒药,这就是社会主义阵营中发生这些事的原因之一”。

当1997年7月格瓦拉的遗体在玻利维亚被发现并被运回古巴后,人们在古巴中部的圣克拉拉为他修建了陵墓,以纪念他在此地赢得革命战争中的关键一战,格瓦拉进一步成为古巴的象征。“切是一个真正的共产主义者,直到今天,他仍然是革命者和共产主义者的榜样和典范。”当时卡斯特罗在圣克拉拉的纪念讲话中曾这样说道。

几十年来,卡斯特罗的生活中已经缺少格瓦拉的影响。但是,他永远不可能摆脱他朋友的形象。阿贝尔托·科尔达拍摄的那张格瓦拉的著名照片,贴在大街小巷和各个学校、单位,提醒人们他们现在的生活都是这个英雄的牺牲换来的。正如一位传记作家所说,格瓦拉一直还活着,“部分原因在于:他有菲德尔·卡斯特罗作为新闻发言人”。

直到今天,格瓦拉仍然是古巴革命的偶像。而今作为这50年来对格瓦拉唯一的阐释者,卡斯特罗也最终离去,留下古巴儿童从小就会唱的那首歌:“我们可以像他,我们应该像他。像谁?像谁?切·格瓦拉。”

(参考资料:《我有一个兄弟:卡斯特罗与切·格瓦拉的非凡友谊》,西蒙·雷德-亨利著;《20世纪最后的革命家:菲德尔·卡斯特罗传》,程映虹著;《切·格瓦拉:卡斯特罗的回忆》,菲德尔·卡斯特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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