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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美左派的生与“死”

2016-12-05徐菁菁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49期
关键词:格瓦拉查韦斯卡斯特罗

徐菁菁

卡斯特罗曾想象自己的死亡:“我可能会像中世纪的英雄席德一样,即使他已经死了,他的手下背着他的尸体,骑在他的马上,还是打赢了战争。”但事实上,过去的战事并未成功,未来战场或已消失。今天的拉美左派的沉浮已经进入了全然不同的逻辑。

“大陆革命”

1965年1月,切·格瓦拉秘密离开古巴,去刚果领导游击战争。直到这年10月初,卡斯特罗才宣布格瓦拉离开的消息。他在一场会议上念了格瓦拉留下的一封信。信中说:“我正式辞去我在党内的领导职务,我的部长职务,我的军衔,以及我的古巴公民身份。现在我和古巴之间已经没有任何法律的联系了。”

这项免责声明缺乏说服力。尽管格瓦拉一直被视为古巴革命输出的旗手,但很显然,卡斯特罗才是关键。1975年,格瓦拉去世8年后,安哥拉内战爆发。为支持“安哥拉人民解放运动”,卡斯特罗批准代号“卡罗塔”的军援方案,隶属内务部的特种部队与炮兵搭乘苏联安-22运输机直飞安哥拉,古巴商船队则负责输送其他后续部队和装备。13年后,1988年,在“冷战”已告尾声,苏联人无心恋战的情况下,卡斯特罗仍动员超过1.5万人的古巴精锐部队投入安哥拉战场。那时,古巴投入安哥拉战场的军队超过了5万人,如果按人口比例计算,相当于美国在越南战场投入军队的两倍。直到1991年5月25日,最后一批古巴士兵才离开安哥拉。在这16年里,45万古巴人在安哥拉工作和战斗,其中超过2600人战死沙场。

卡斯特罗(右三)和他的顾问们

一个问题是:如此轰轰烈烈的革命输出却没有发生在古巴所处的拉美。1959年,刚刚夺取政权不久的格瓦拉出国访问。在日本,他曾对同行的古巴人谈起一个想法:在南美找一块和几个国家接壤的地区,在那里投进一股游击队,革命就会扩散到整个南美,古巴的革命就会变成拉美的“大陆革命”。从1960年起,委内瑞拉、危地马拉、哥伦比亚、秘鲁等国相继成立了众多游击中心组织,开展反政府武装斗争。然而,两相呼应之下,星星之火并未燎原。

这并非是因为卡斯特罗没有行动。1960年7月,卡斯特罗曾宣布要把南美的安地斯山变成马埃斯特拉山——古巴革命就是从那里开始的。这年9月他发表了坚持在拉美发动革命的《第一次哈瓦那宣言》。

1962年3月,美国《国家情报评估58~62号文件》指出:“卡斯特罗-共产主义在拉美的威胁主要来自于组织良好的颠覆运动,他们试图利用民众对激进社会改革的要求,来推翻抗拒激进改革的寡头统治者。”这份文件是肯尼迪政府对古巴“扩散革命说”的最早论证。中情局认为,古巴导弹危机后,由于美国做出了不干涉古巴的承诺,给卡斯特罗提供了更多“输出革命”的空间。1962年,来自拉美不同国家的1500人接受了古巴关于意识形态和游击战的训练,其中人数最多的国家是委内瑞拉、秘鲁、厄瓜多尔、阿根廷和玻利维亚。古巴情报机构招募人员,一方面训练他们负责收集拉美各国政府机构、地方形势的情报,另一方面训练潜伏特工,暗中帮助当地开展游击运动。同时,古巴还给予各国游击队一定资金和武器援助。

1965年,格瓦拉在刚果的革命输出遭遇失败,但古巴却变得更为激进。1966年1月3日到15日,82个来自亚非拉三大洲的代表团云集哈瓦那,其中大部分代表团是各国的游击队、地下党或者民族解放阵线。从代表团的数量看,那是第三世界国家当时召开的规模最大的国际会议。代表们被安排在哈瓦那的希尔顿旅馆。为举办这次会议,古巴进行了哈瓦那全市乃至全国总动员,大批的干部和工人临时调来担任工作人员、翻译、侍者、厨师、清洁工和汽车司机。在会议的闭幕式上,卡斯特罗的演讲持续了几个小时。不久,《格拉玛》周刊报道他的另一次讲话:“当我们说古巴革命的时候,我们是在说拉美革命,当我们说拉美革命的时候,我们是在说世界范围的革命:亚、非、欧的革命!”

理想与情怀或许是切·格瓦拉成为终身游击战士的动力,但对于卡斯特罗来说,在世界其他国家、特别是在拉美输出革命不仅关于理想,更关乎生存。美国德拉华州立大学历史系副教授程映虹指出:美国1965年在亚洲大规模入侵越南,1966年在加勒比入侵多米尼加,这使得卡斯特罗再一次产生了美国直接入侵古巴的危机感。在国内,古巴经济生产的停滞和下降、物资的紧缺、单一经济结构的难以改变以及由此而来的对苏联的依赖,所有困难都使得卡斯特罗对长期的建设失去了曾经有过的热情、信心和耐心。如果有一个国际革命的高潮,那么古巴也就可以摆脱这种在拉美孤军奋战的困境。国内的经济问题可以通过国际革命来解决,这是自列宁战时共产主义政策以来就有的思路。

古巴过去在拉美的活动被证明是不够的。1965年6月,秘鲁的两个武装革命组织在两年的地下活动后又开始组织武装暴动,但秘鲁政府在美国支持下半年便将其消灭。在哥伦比亚,1966年2月,游击队的领导人被打死,运动转入地下。1966年3月,危地马拉秘密警察一举破获危共领导集团,26人被屠杀。在委内瑞拉,由于享有石油财富的物质利益和相对自由的政治,该国的劳动和中产阶级缺乏武装斗争的动力。共产党转向苏联路线,干脆放弃了武装夺权。在玻利维亚,右派军人1964年11月发动政变,苏联派的玻利维亚共产党领导人马里奥·蒙杰也拒绝进行武装反抗。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卡斯特罗希望格瓦拉能够在拉美打开局面。1966年11月3日,格瓦拉化装成为美洲国家组织工作的乌拉圭商人从玻利维亚首都拉巴斯,前往靠近玻利维亚和阿根廷的边界游击队的训练基地。然而不到一年,1967年10月9日,格瓦拉死亡的消息和遗体的照片就先后传到哈瓦那。妻子阿莱达从公布的日记照片上确认了丈夫的笔迹。

不可复制的古巴

格瓦拉的死不仅使古巴丧失了“游击中心论”最重要的指挥官,也证明了一件事:古巴革命只是历史的偶然。

古巴革命的胜利得益于一些特殊的条件。在国内,1952年3月,古巴发生军事政变,独裁者巴蒂斯塔一改之前相对开明的政治作风,解散国会,制定反劳工法,废除了1940年宪法,逆民族主义潮流倒向美国。军政府同时也是古巴自独立以来最腐败的。1958年12月底,巴蒂斯塔以个人身份出逃葡萄牙时,拐走少则3亿多至7亿美元的财富。巴蒂斯塔政权的合法性极为脆弱,一盘散沙的古巴各派政治势力有了同仇敌忾的基础。

1962年,古巴农民在曼坦萨斯附近农田收割甘蔗

从国际环境看,美国对这场革命毫无准备,既没有料到巴蒂斯塔的政权这么不堪一击,也没有对古巴革命的性质和走向做出正确判断。卡斯特罗的革命是在“加拉加斯阵线”统一战线的名义下进行的。统一战线由古巴主要自由派组成,目标是在古巴恢复宪政。尽管卡斯特罗的革命口号中也有实现“社会正义”的言辞,但它直接针对的还是在军事独裁下恶化的社会不公,这与后来发生的对私有财产无论大小全盘没收的社会主义革命绝不是一回事。在武装斗争时期,对前来游击区采访的西方记者,卡斯特罗强调自己斗争是为了恢复民主;对古巴人,他着重谈社会公正。古巴革命胜利后,新政权也没有立即表现得很激进,卡斯特罗说,古巴革命政府是“没有专制和寡头的民治政府”,人民享有“有饭吃的自由,而没有恐怖”,革命的意识形态是人道主义。古巴外长劳尔·罗亚宣布,古巴革命“不是赤色的,而是绿橄榄色的”。1959年1月15日,美国驻古巴使馆在给美国国务院的报告中说,古巴革命政府“基本上对美国是友好的,并倾向于反共”。

1961年肯尼迪上台时,局面已经完全不同。新总统对拉美事务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甚至将拉美形容成“这一时期世界上最重要的地区”。他坚信“古巴共产主义分子正在西半球从事游击和颠覆的训练……如果不对这一左倾态势进行控制,那么将会对拉美国家的贸易、外交地位产生恶劣的影响”,因此,“铲除西半球的共产主义因素”是“当务之急”。

1962年1月l8日,肯尼迪政府成立了“反暴动特别小组”,直接负责美国在拉美的反游击战政策。同年出台的“美国协防政策”的文件,标志着美拉共同防务体系的主要目标转变为防止共产主义势力向内部渗透。美国政府出台了对拉美的新“军事援助计划”和“军事训练计划”,尽可能地满足友好政府的军事需求。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随即向多米尼加、厄瓜多尔、哥伦比亚等游击运动活跃的国家派遣军事援助顾问小组,指导当地政府和军方进行专业的反游击战。此外,美国还向拉美一些国家提供了包括通用飞机、直升飞机、拖拉机、吉普车、小型武器、催泪瓦斯弹等武器和军械。结合游击战机动灵活的特点,美国特别增援了一些高端科技,比如“无线电定位”设备,从而使政府军能够更精确地对游击组织进行定位。根据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的统计,仅1961年一年,美国就对360位拉美军官提供了防暴训练,对344位提供了反暴动训练,对160位提供了心理战训练,总花费为65万美元。这一时期,美国还向拉美警察援助项目投入了4360万美元,有超过3000名美国军官参与其中。与此同时,美国政府还在拉美推行一些发展援助计划等“软措施”,将反暴动与拉美国家的“现代化”进程相挂钩,瓦解游击队赖以生存的民众基础。肯尼迪执政时期,美国每年约向拉美投放7700万美元的军事援助,其中约有52%用于拉美国家的内部防务,15%用于“市民行动”计划的支出。

1965年,卡斯特罗与格瓦拉的另一个难题是古巴与拉美传统左派共产党之间的矛盾。古巴是推动拉美游击战前进的最主要的地区势力,而各国共产党却并不看好古巴推崇的暴力革命路线。一个重要的背景是:苏联认为美国不可能轻易放弃它的传统势力范围,从始至终都未积极支持拉美游击运动。60年代初,古巴领导人曾多次指责拉美共产党对革命斗争的漠视,游击队领袖德布雷甚至抨击“拉美正统共产党是‘民族解放斗争中的政治无能派”,而在苏联支持下走议会道路的拉美共产党则向来对卡斯特罗冒险激进的革命方式采取抵制和鄙视的态度。然而,当卡斯特罗决定在拉美建立另一个古巴时,他又不得不借助当地共产党的力量。

1965年12月,玻利维亚共产党领导人马里奥·蒙杰到了古巴,卡斯特罗说有个重要人物要经过玻利维亚去阿根廷,需要蒙杰的协助,这个人就是格瓦拉。直到1966年夏天,古巴派愿意和格瓦拉一起打游击的玻利维亚人去玻利维亚买下一个农场作为训练和落脚之地时,才向蒙杰透露实情:玻利维亚本土也在游击战的计划中。

1966年12月,在玻利维亚营地,蒙杰和格瓦拉见面,双方在政治军事领导权问题上矛盾尖锐。蒙杰表面上对阿根廷人表示归顺,但一转身,他便要格瓦拉队伍里的玻利维亚共产党人离开这里,不然就停发他们家属的生活津贴。在人地生疏的玻利维亚山区,格瓦拉和他那支几十人的队伍不久就陷入了困境。

最为致命的是,格瓦拉在玻利维亚的行动并不像当年在古巴一样具有合法性。蒙杰曾对格瓦拉预言:“当人民知道这支游击队是由一个外国人领导的时候,他们就会翻脸,不再支持你们。你们尽可以英雄地死去,不要指望有朝一日能成功。”格瓦拉的部队途经的村庄,几乎所有人都跑光了。农民到处散布游击队的行踪,各个村的村长总是提前向政府军报告消息。玻利维亚当时已经进行了土地改革,政府发起“市民行动”,修路、在乡村地区分发学校用品,具有相当的执政合法性。政府指责格瓦拉的队伍是“卡斯特罗共产主义”特工,号召全国公民以爱国热情抗击外来入侵者。1967年10月7日,格瓦拉的队伍遇见了一位村民,这是他们东躲西藏多日来第一次见到老百姓,也是唯一的情报来源。格瓦拉让手下的人给了这个村民50比索,要她不要告诉任何人看见游击队的事。但格瓦拉在自己的日记中承认,他对此根本不抱希望。果然,格瓦拉被出卖了。

以格瓦拉为核心的拉美革命计划流产后,卡斯特罗在拉美陷入了进一步的孤立,古巴所推崇的暴力革命潮流退去了。根据美国中央情报局的调查,60年代末70年代初,拉美农村游击队人数总共不超过l000人,已经无法对政府造成实质威胁。事实上,直到上世纪90年代末,拉美的左翼力量在政治上一直都处于衰弱状态。1970年,萨尔瓦多·阿连德在智利通过议会道路成为民选总统,3年后便在美国支持的军事政变中遇害。1979年,尼加拉瓜左翼政党“桑蒂诺民族解放阵线”通过游击战打败亲美的独裁政府,然后由联合阵线的左翼独掌政权。桑蒂诺领导人奥尔特加非常崇拜卡斯特罗,一上台他就访问古巴,寻求指导和支持。那时的卡斯特罗向奥尔特加提出的革命建议是:无论在国内还是国际,都不要重复古巴在60年代的激进化。

2001年,阿根廷陷入严重金融危机,政府宣布为偿还外债将施行削减工资和公共服务等政策。民众举行示威表达对政府的不满

新语境

1994年12月14日夜里,委内瑞拉年轻军官查韦斯降落在了哈瓦那国际机场。他打开那架苏式客机的舱门,走下悬梯,瞬间激动得满脸通红、热泪盈眶。他万万没有想到,在悬梯下迎接他的,不是古巴的同级军官,也不是外交部官员,而是卡斯特罗本人。

1992年,中校查韦斯领导了一场军事叛变。当意识到他手下的人数远不及对方,继续战斗只意味着更多牺牲后,他选择了投降。查韦斯在电视上宣布叛变结束了——但只是暂时结束。他和他的同谋者被送入监狱。去哈瓦那见菲德尔·卡斯特罗是查韦斯重获自由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查韦斯后来向《纽约客》杂志解释,当他在监狱时,他读了一篇关于卡斯特罗的采访,那篇文章深深地打动了他。卡斯特罗谈到,由于苏联补贴突然中断,古巴经济几乎崩溃。“菲德尔说:‘迟早将会有一波新浪潮。拉美人民将觉醒,将会有一波新浪潮,它即将被看到。”查韦斯说:“现在这波新浪潮已经来临。”他拍打着椅子扶手:“而且如果有人看不到它,只能说明他是瞎的,如果有人感受不到它,只能说明他是聋的。”

查韦斯说这话时,古巴革命胜利已经半个世纪。2009年,没人会对拉美的新浪潮视而不见。1999年2月,“第五共和国运动”领导人查韦斯上台执政。2003年,巴西劳工党卢拉上台;同年,阿根廷正义党左翼领导人内斯托尔·基什内尔上台。2004年,乌拉圭广泛阵线领导人巴斯克斯上台。2006年,智利社会党的巴切莱特和玻利维亚争取社会主义运动的莫拉莱斯上台。2007年,厄瓜多尔主权祖国联盟的科雷亚、尼加拉瓜桑地诺民族解放阵线的奥尔特加上台。

2009年,萨尔瓦多“法拉本多·马蒂”民族解放阵线的毛里西奥·富内斯拿下政权。2011年,秘鲁民族主义党也成为执政党。

拉美大陆的大面积飘红容易让人们联想起上世纪60年代轰轰烈烈的革命。这场政治潮流最前排的查韦斯强化了这种想象。他以卡斯特罗的推崇者和追随者自居:“对我而言,菲德尔像是父亲,像是灯塔。”他充满意识形态修辞的熟练布道勾起了人们对从前那个时代的回忆。在一次联合国大会上,查韦斯声称他在演讲台上闻到了“硫”的味道。他说那臭味是前一天结束演讲的美国总统小布什留下的。他曾把小布什总统称作“魔鬼”“懦夫”“驴”“醉汉”“危险先生”,他还说奥巴马将是美国的最后一届总统。2013年查韦斯去世后,卡斯特罗发表了悼念信。信的最后,他引用了切·格瓦拉的一句话:永远不停地革命,永难忘怀的朋友。

但事实上,革命早已终结。新世纪以后的拉美左转拥有全然不同的语境和逻辑。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军人当政风靡拉美。1982年4月2日,阿根廷军政府为收复马尔维纳斯群岛的主权而派出4000名军人登陆该岛,但终因不敌英国的武力而失败。这一战争进一步激化了阿根廷国内的矛盾。面对成堆的政治经济问题和民众的抗议,军人终于答应尽快将政权交给文人。阿根廷军人的下台,在拉美开启了亨廷顿所说的第三次民主化浪潮。最后一个实现还政于民的拉美国家是智利。在1988年10月举行的公民表决中,多数人反对皮诺切特继续执政。皮诺切特接受了这一反映民意的结果。

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在《实现拉美公民的民主》(2004年)一书中指出:“在20世纪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在拉美的18个主要国家中,只有3个国家(哥伦比亚、哥斯达黎加和委内瑞拉)是民主国家。25年后的今天,从政治和选举角度来说,所有国家都是民主国家。”20世纪90年代以来,拉美国家的绝大多数选举(包括总统选举和议会选举)都能如期进行,只有少数被推迟或提前。大部分选举都能在较为公正、公开和民主的框架内进行。竞选各方即使不愿意,也必须接受选举结果。拉美的军人具有干政的历史传统,但90年代以来的军人干政最终都没有成功。

这意味着,民选政治成为理解拉美政权更替的基本逻辑。一个事实是,在拉美左派的执政无一例外,都是通过大选实现的。查韦斯正是这种逻辑的受益者。2002年4月12日,委内瑞拉发生政变,查韦斯被迫离开总统府。然而,面对民众的抗议声和国际社会的指责,接替查韦斯的临时总统卡尔莫纳不得不在政变第二天就宣布辞职。14日凌晨,查韦斯就被军方释放,乘坐直升机返回总统府。

民主的选择是出于意识形态的转向吗?拉美人民在呼吁一轮新的革命吗?政治研究者们的许多研究都证明,在左翼政党执政的浪潮期间,无论是由一系列问题构成的意识形态光谱,还是政治身份的自我认同,拉丁美洲民众的意识形态偏好都没有太大变化。总部设在斯德哥尔摩的世界价值调查(World Value Survey)项目长期以来追踪世界100余个国家发生的价值观变化及其对政治、社会生活的影响,研究者发现,拉丁美洲的选民在意识形态上并没有明显的左倾现象,甚至总体来看,他们比世界的平均水平更加保守。“回溯性投票”似乎更能够解释他们的选择——选民基于现任政府执政期间的经济表现对其进行惩罚或奖励,决定支持其连任或者将其赶下台。在1998~2004年,存在竞争性选举的18个拉丁美洲国家中有14个执政党没能连任,其中多数是中右翼政党。那么,他们是因何受到选民的惩罚?

难题

2001年4月的加拿大魁北克如同一座城市监狱。铁丝网和5000名警察阻隔着情绪激动的6万名示威抗议者和参与美洲自由贸易区会议的各国领导人。在美国总统布什下榻的酒店外,抗议者和警察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四处弥漫着催泪瓦斯的烟雾。

以推进西半球贸易投资全面自由化为目标的美洲自由贸易区是过去10年美国美洲政策的重中之重。批评者认为,自贸区意味着所有美洲国家必须向私人投资开放它们的医疗、养老金、教育、公共服务体系和其他政府服务,导致大公司对公共事务前所未有的控制。会场内,巴西总统卡多佐和查韦斯向布什开了炮。查韦斯极力鼓动各国寻找自由贸易以外的发展道路。这是查韦斯的一贯态度。5年前,查韦斯就是在拜访以反全球化著称的墨西哥萨帕塔游击队时,宣布参加次年的总统竞选的。他当时明确提出了参选主张:反对新自由主义。在魁北克,就是否在2005年正式建立自贸区的投票中,查韦斯投出了唯一的反对票。而当大量中左翼政府在拉美执政后,查韦斯不再是孤家寡人。美洲自由贸易区谈判无果而终,迫使美国转而与拉美国家谈判双边自由贸易协定。

拉美的现代化一直面临着两个任务:政治上的独立和经济上的自主。第一个任务在玻利瓦尔和圣马丁等先驱者的努力下早已基本实现。而100年来,所有的拉美执政者无论左右都会遇到同一个问题:在全球化的语境下,如何实现经济上的自主?

1870~1920年被学者称作全球化浪潮“第一波”。当时,拉美的比较优势在于其丰富的自然资源。该地区拥有世界上40%的动植物和27%的水资源。全地区47%的土地被森林覆盖。南美洲的森林面积达920万平方公里,占世界森林总面积的23%。墨西哥和委内瑞拉是世界上的石油生产大国;巴西的铁矿储藏量名列世界第六,智利和秘鲁的铜矿储藏量分别居世界第二位和第四位。墨西哥的银和硫磺、智利的硝石、古巴的镍以及哥伦比亚的绿宝石等矿的储藏量,在世界上也是名列前茅的。此外,拉美还拥有良好的农业生产条件。

这使拉美各国自然而然的选择以初级产品提供者的身份加入国际分工。根据美国政府于1890年发表的一份报告,在1870至1884年期间,拉美的对外贸易额增长了43%,而同期英国的贸易额仅扩大了27.3%。1913年,阿根廷、巴西、智利、哥伦比亚、古巴、墨西哥、秘鲁、乌拉圭和委内瑞拉九国的人均出口额平均达31.9美元,仅比六个发达国家(法国、德国、日本、荷兰、英国和美国)的平均数少5.4美元,大大高于中国和印度的0.7美元和2.6美元,阿根廷、古巴和乌拉圭的水平甚至远远高于美国和英国。

但很快,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就证明这一模式并不能让拉美实现经济自主。世界市场对初级产品的需求呈长期下降趋势;由于发达国家控制着世界经济秩序并制定游戏规则,拉美国家的贸易条件持续恶化。初级产品供给弹性低及需求弹性低的弱点也使得拉美经济极为脆弱,在国际竞争中处于不利地位。在1930~1934年,拉美的出口总额比1925~1929年减少了48%。

拉美知识分子反思了拉美在全球化中的角色。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阿根廷经济学家劳尔·普雷维什(Raul Prebisch)提出了“中心-外围”的分析体系。普雷维什主张,在全球化大潮中,“外围”国家的发展不能走“中心”国家的道路。拉美国家要改变这种在国际经济体系中的不利地位,关键是尽快实现工业化。但是,拉美国家工业化的进程不能奉行古典自由主义的经济发展模式,因为拉美国家新发展起来的制造业生产成本较高而产品质量较低,不可能直接同发达国家竞争,需要以国家规划和必要干预为手段。基于这种想法,进口替代从30年代开始逐渐成为拉美各国普遍采取的第二种发展模式。所谓进口替代,就是以本国自己生产的产品在国内市场上取代原来需要进口的产品,是一种比较内向型的经济发展模式。

这一时期,拉美各国政府大规模介入经济发展,兴建开发公司和国有企业。50年代初期,智利的生产开发公司的投资额相当于全国固定资产投资总额的1/3或全国投资总额的1/4。为了发展钢铁工业,墨西哥政府于1943年拨出巨款,建立了高炉公司;为了发展机器制造业,政府又分别于1952和1954年出资兴建了国营火车车辆制造厂和国营柴油机厂。在1940至1975年期间,墨西哥的公共投资在投资总额中的比重接近40%,1973年曾高达45.6%,其中一半以上的投资进入工业和基础设施。

进口替代模式使拉美经济实现了长达30年的稳定增长。按照1970年市场价格计算,1950~1980年,拉美地区平均经济增长5.4%,工业产值增长6.7%,人均GDP年均增长2.7%,人均工业产值年均增长6.7%。

然而,正如一些左翼批评者所说,拉美不仅没有减少对外部世界的依附,反而陷入了一种更为严重的新的依附——依附于外国资本。在1980~1982年西方经济严重衰退的冲击下,拉美国家成了1982年爆发的全球债务危机的重灾区。拉美的区域性大国除了哥伦比亚情况稍好之外都未能幸免。1982年底,墨西哥外债高达876亿美元,负债率为53%,偿债率为75%,大大超过5%~20%和20%~25%国际公认临界线。智利外债从1978年的55亿美元增至1983年的180亿美元,1982年负债率和偿债率达到77.2%和62.1%。巴西在1982年外债总额达到640亿美元,其国家负债率和偿债率分别达到35.9%和71.7%。

进口替代工业化的内在缺陷在于可持续性。拉美国家普遍国内市场规模狭小、技术进步缓慢和资本积累水平较低。在过去30年的大发展里,拉美国家实行高目标、高投资、高速度的政策,其资金需求超出了国家财力所能承受的压力。而支撑进口替代工业的发展模式的依然是以农矿业为主的初级产品出口。当主要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在20世纪70年代陷入滞涨而一蹶不振时,国际市场的原材料和农产品价格暴跌。为了平衡国际收支,为弥补资金短缺的问题,不少拉美国家大举借债。

而这些国家的偿债能力却十分不足。多年的借债并没有完全用于生产。根据联合国的材料,1978~1981年,墨西哥进口非必需品和奢侈品总共140亿美元,相当于它1981年外债总额的1/6,巴西进口这类商品为100亿美元,相当于它1981年外债总额的1/9;智利进口这类商品4年共花费50亿美元,为1981年债务总额的1/4以上。影响更为长远的是,拉美国家对进口替代工业部门的保护超出了正常范围。国际贸易上用有效保护率来评估一个国家的关税制度和有效保护措施对某类产品在其生产过程中给予净重增值的影响。这个数值是一种产品在国内外加工增值差额与其国外加工增值的百分率。在20世纪60年代末,阿根廷、哥伦比亚和巴西的有效保护率接近100%,而乌拉圭和智利则分别高达384%和217%,远远超过同期东亚国家的水平。而且这种保护的持续时间长,且基本涉及整个工业部门,严重制约了拉美各国工业产品竞争力的增长。

偿债压力、资金外逃、国外贷款流入减少使拉美经济在20世纪80年代陷入全面衰退。1980~1988年,拉美地区工业年均增长率仅为0.5%,同期内工业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也下降到23.8%。不难看出,80年代,拉美掀起第三波民主浪潮,并迅速完成民主化转型的重要原因即是各国执政的军人政府都无法应对国家的经济困境。

时代议题

1989年,美国联合世界货币基金组织(IMF)、世界银行(WB)等机构,在美国经济学家约翰·威廉姆逊(John Williamson)的策划下形成了旨在推动发展中国家市场自由化与国企私有化为主旨的“华盛顿共识”(Washington Consensus),被称为市场原教旨主义的新自由主义诞生。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倡导下,拉美国家和西方债权者进行了一系列的债务谈判就是在这一背景下进行的。对于拉美各国来说,拒绝与IMF合作会丧失整个国家的国际信誉,于是,在新自由主义理论下,拉美国家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大多数国家毫无保留地把关系国计民生的公共服务部门(水、电、通讯)向外资开放。1995到1999年,巴西共有1233件合并、兼并,跨国公司均在其中获得了控股权或参了股。拉美的金融市场也打开了大门。这些国家的金融体制不完善,资本量有限,又往往采取与美元挂钩的固定汇率制,为国际市场上数以亿万美元计的巨大游资提供投机活动的温床,为金融危机埋下隐患。1994和1995年,委内瑞拉和墨西哥爆发金融危机。1999年,巴西陷入金融危机;2001年,阿根廷也未能幸免。

1998年委内瑞拉大选前,查韦斯已经目睹了持续10年的政治动荡。1989年,首都加拉斯加爆发了自50年代以来的最大暴动。暴动的原因是总统佩雷斯接受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建议,大幅削减福利,放松对工资的控制,放开物价,宣布燃料价格上升100%,公共交通上涨30%。1989年,委内瑞拉的贫困率由46%升至62%,极端贫困人口占总人口比例从14%升至30%。1994年,国家爆发了金融危机后,政府再次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乞援,以便获得经济结构调整所需的14亿美元贷款。作为交换,政府1996年实施新自由主义的“委内瑞拉日程”。委内瑞拉各地随即出现罢工和街头抗,最终在1997年2月酿成了大规模的暴力冲突。当查韦斯以拒绝新自由主义参与民主政治竞争时,他实际上是抓住了关乎执政合法性的核心议题:社会公平。

拉美贫困人口从1980年的1.36亿增至2003年的2.266亿,占地区总人口的44.4%。两极分化是拉美扎根于殖民时代的痼疾。初级产品出口时代,大农场主模式加剧了这一分化。进口替代则具有资本密集型的特点。在1960~1966年,拉美的资本产出比率为4∶1,即为了使产值增长1比索,需要投入4比索。与东亚追求的劳动力密集型外向发展模式相比,拉美工业化创造的就业机会有限,改进收入分配的作用不大。一些研究证明,绝大多数拉美国家在80年代或90年代早期进行新自由主义改革以前,收入不平等程度已经达到有记录以来的最高水平。但在那个时期,以阿根廷庇隆政府为代表,民粹主义政策在拉美政治中扎根。其目的正是通过政策手段调节分配,弥合社会分裂。而新自由主义则把这唯一的保护锁链斩断了。

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的拉美左翼执政者并不统一。他们具有不尽相同的意识形态,来自不同政治、历史背景的左派政党和运动。

以委内瑞拉的查韦斯政府、玻利维亚的莫拉莱斯政府和厄瓜多尔的科雷亚政府为代表的一派,在执政理念和政策取向上都较为激进。三国都将建设“社会主义”作为后新自由主义的发展战略和方向,承诺通过激进民主的形式改变现状,由国家来主导发展计划的实施,纠正极度不平等和被边缘化状态,在经济政策方面加大国家对经济的干预力度,在外交上有浓重的反美色彩。以巴西卢拉政府、乌拉圭的巴斯克斯政府和智利的巴切莱特政府为代表的温和派向新自由主义做了妥协,实际上保留了一些新自由主义措施。他们继续执行市场导向的经济政策,也拒绝将反美作为外交政策的主要取向。

激进派和温和派在民选政治中皆得以相继上台,其关键在于他们都促进社会公平作为政府议程的首要任务。在巴西,卢拉在总统大选中屡战屡败,屡败屡战。1989年,卢拉参加总统竞选时提出了国家控制金融体系,立即停止偿付外债,但并没有得到选民的支持。1994年大选时,他猛烈抨击新自由主义改革计划,称政府将能源、通讯等部门私有化是对国家主权的凌辱。这一回,他同样没有成功。1998年,他强调指出给生产部门以刺激,让它们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实行土地改革,同样铩羽而归。2002年大选其实是卢拉政策最为温和的一次。他赞赏卡多佐政府偿付公债的承诺,认为企业私有化的结果是积极的,且一再声明如果劳工党当选,不会将已私有化的企业重新国有化。

巴西劳工党上台后,卢拉政府整合形成了世界上最大的现金转移支付计划“家庭津贴计划”。至2006年,该计划覆盖范围急剧扩大到全国1100万家庭,使4704万人受益,约占巴西总人口的25%。厄瓜多尔的科雷亚政府制定了“人力发展基金”计划,覆盖范围扩及16岁以下儿童、65岁以上残疾人,每月发放30美元的救助金。2005年,乌拉圭的“关注社会全国紧急计划”颁布实施,受益家庭每月可获1360乌拉圭比索(合62美元)的津贴。同时实施的还有针对无家可归者的住房计划、针对失业人群的临时就业计划。2006年,玻利维亚莫拉莱斯政府为提高儿童入学率而颁布实施了“胡安·品托基金”计划,每月为符合条件的小学1~6年级贫困儿童家庭提供约27美元的补贴。在委内瑞拉,查韦斯政府共推出了30多个名为“使命”的社会计划,涉及医疗、教育、食品分配、住房等广泛领域。

这些有条件现金转移支付计划使左翼执政者得到了明显的政治回报。以巴西为例,2006年卢拉蝉联总统;2010年其钦点的罗塞夫当选总统并在2014年成功连任。在巴西贫困的北部和东北部地区,1989年卢拉第一次竞选总统时,该地区55%~70%选民不予支持,而在2006年,卢拉竞选连任时,赢得了该地区60%~86%的有效选票。

左派已死?

最近两年,拉美粉色潮流的退去已经是不争的事实。2015年,阿根廷基什内尔夫妻档的执政画上句号,飘扬了十几年的左派大旗徐徐落下。在委内瑞拉,反对党联盟“团结民主联盟”在议会大选中赢得了全部167个席位中的112个。查韦斯的继承者总统马杜罗领导的执政党“统一社会主义党”仅获得55个席位。在厄瓜多尔,左翼领导人总统拉斐尔·科雷亚确认,2017年任满后不打算谋求再次连任。在玻利维亚,修宪公投以51.3%的反对票否决了总统莫拉莱斯寻求继续连任的提议。2016年9月,深陷腐败丑闻的巴西总统罗塞夫遭到弹劾。

2016年6月,墨西哥前财长、纽约大学教授豪尔赫·卡斯塔涅达(Jorge G. Castaneda)在《纽约时报》直言不讳:左派已死。但这种评价未必恰当。早在2010年的智利大选中,右翼的反对派联盟“争取变革联盟”总统候选人皮涅拉终结了左派领导20年的历史。但在其后的2013年大选中,中左派政党的候选人巴切莱特取胜,左派回潮。

正如著名左翼学者卡茨(Claudio Katz)所言:“判断拉美左派是否陷入另外一个政治循环,不仅要看政府中的执政党性质,而且还要看政治运动的底层逻辑。许多人倾向于依据执政权的获得来做出判断,但这只是一个因素而已。”事实上,政治上的左派右派的政治循环的动力并非来自政党本身或是意识形态,而是来自经济危机所造成的拉美的政治动力学。

2003到2011年对拉美的左翼政权是一段好时光。显而易见的是,受益于大宗商品价格的上涨和出口贸易的繁荣,拉丁美洲各国的财政状况有所改善,这使左翼领导人可以实行自己所偏好的经济社会政策。换句话说,他们得以对国家政治生活中最紧迫的话题做出回应。

与20世纪80~90年代相比,在2002~2007年,阿根廷、巴西、委内瑞拉等左派执政的国家基尼系数平均降低了2~3个百分点。在巴西,劳工党执政以后,3600万人摆脱了极端贫困,贫困率和极端贫困率分别从2001年的37.5%、13.2%,降至2011年的20.9%、6.1%。类似的情况发生在所有拉美左翼执政国家。

但拉美依然没有摆脱经济依附对它的困扰。正如历史上发生过的一样,拉美的政治周期再次与世界经济的周期同步。委内瑞拉经济中的“荷兰病”症状变得越来越严重。巴西经济陷入零增长或负增长。80年代困扰阿根廷的恶性通货膨胀似乎可能死灰复燃。将近10年的增长大潮褪去后,反民粹主义的潮流袭来,拉美的时代主题已经从公平转向效率。当左派无法再回应这一时代命题时,第三波民主浪潮后,多元化格局日臻完善,拉美政治舞台势必做出反应。

2014年,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在巴西利亚参加书展。1971年,这位当时的记者出版了《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一书,它已再版了84次,但仍是美国和欧洲书店中关于拉美的畅销书籍,其销量已逾百万册。2009年,查韦斯与奥巴马会面时曾将此书赠与后者。但在巴西利亚,加莱亚诺却表示《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已不具备可读性,他说自己在写作本书时缺乏必要的经济政治知识,而该书属于过去。

这似乎是拉美左派的隐喻。他们的政治运动虽然在政治意识形态上反对不平等的经济体系,但是在经济发展道路选择上,他们仍然缺乏概念清晰的经济学分析。他们的执政并没有回答一个关键的问题:如何在新自由主义的经济选择之外,开启另外一种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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