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极修辞论
2016-12-05郑远汉
郑远汉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消极修辞论
郑远汉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本文提出或阐述了如下观点:(1)消极修辞适用范围远比积极修辞宽泛,因此应当重视和加强对消极修辞的研究;(2)同义形式的选用是消极修辞的主要手段,是消极修辞研究的重要内容;(3)同义形式有语言层面的和话语层面的,不应混为一谈,宜于分别研究;(4)语言层面的同义形式,主要是基本意义相同的词语和句式,即同义性词语和同义性句式;(5)语用和修辞角度的同义性词语研究与词汇学的同义词辨析,其对象、任务和方法都不尽相同;(6)结构关系或结构层次不同的同义句式,跟信息结构联系密切,情形复杂,是研究同义句式及其选用的重要课题。
消极修辞同义形式同义性词语和同义性句式信息结构
以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为代表的传统修辞学,将修辞活动分为积极修辞和消极修辞两大类。“积极”、“消极”原本是日语借词,并没有褒贬含义,不过是两种性质或两种不同要求的修辞活动,消极修辞旨在求表达得“明确、通顺、平匀、稳密”,积极修辞则是求表达得“生动、有力”。可以说,消极修辞即平实修辞,积极修辞即唯美修辞。
消极修辞不是用超越语言单位自身的意义或形态的办法,造就某种修辞手法以获得美化语言的效果,而是就现存的语言库,做恰切的选取,并予以合理的安排,以表达得更明确,更顺适,更切要。消极修辞适用范围广泛。论述性文体,说明性文体,各类实用性文体,基本上使用消极修辞;艺术性文体虽然少不了要使用一些积极修辞手法,也离不开消极修辞。因此,应该重视并加强对消极修辞的研究。以往的修辞研究多偏于积极修辞,突出的成就是总结和建立了一系列修辞格,即一系列美化语言的法式。相比之下,消极修辞方面的研究则显得薄弱,以往主要是就具体作品分析其在明确、通顺、平匀、稳密等方面的实际表现,做得好的,说明其为什么好,做得不好的,指出问题在哪里。这样的分析,对写作者会有启发作用,但不是立足于语言系统,不是立足于语言单位的语义特点和语用功能,难免空泛,或就事论事。陆俭明最近撰文说,消极修辞“在当下修辞学变革中却几乎被遗忘了。这无疑提醒我们需要关注和加强消极修辞方面的创新性研究”①陆俭明:《消极修辞有开拓的空间》,《当代修辞学》2015年第1期。。意见中肯。怎样进行“创新性研究”,有待探讨。
说话或写作,都需要恰切地选用和安排有关的语言材料,以获得预想的交际效果。对语言材料的恰切选用和安排,涉及不同层面,不是都属于修辞的范畴。
说话或写作首先要对写说的内容做选择。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哪些内容该多说、哪些内容应少说,选择适当与否对交际效果大有影响。看一个例子:茅以升的《中国石拱桥》,原载1962年3月4日《人民日报》,选入中学语文课本时做了修改,修改的地方好些涉及内容的取舍。原文前两节有大约430字,修改后只大约130字。评议者②“评议者”,见李名方、季海刚编著:《比较修辞学例谈——中学语文课文修改评议》,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以下凡评议者的话均见此。说:
原文第一节着重解释什么是石拱桥,第二节介绍一般石拱桥的特点,这两节文字显得繁冗琐碎,渲染过多,层次较乱,重点不突出。标题用“中国石拱桥”已经表明文章内容主要说明中国石拱桥的概况、特点、历史等,因此开头关于石拱桥一般特点的介绍更应从简。
说明文旨在“说明”,而原文对石板桥用了不少描绘的笔墨,过多渲染,显得繁冗琐碎,改文删去这些文字,突出了重点。改文优于原文,这里主要表现在内容的取舍和详略不同上。内容的取舍和详略不同,交际效果有优劣之别。还有一种情形:不同的人就同一个题目或同一事物写作,材料的选取、内容的安排乃至详略的处理可以很不相同,而未必有优劣之别,如朱自清和俞平伯两人同时以《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为题写的文章。以上两种情形,都是对内容或题材做不同的选择和安排,不是选词、炼句、篇章组织等语言表达方面的问题,不是作为语言学科的修辞学研究的对象。
语言表达涉及逻辑和语法。概念、判断、推理这些思维形式都是通过一定的词语或句子表现出来。概念是否正确,判断是否恰当,推理是否合乎事理,无疑影响作品的质量和表达效果,但其性质属于逻辑方面的问题,不是修辞学的对象。语法是语言的结构法则,合不合语法当然同语言的使用有关,但属于语法层面,不应同修辞混为一谈。而对文章作评改,少不了涉及这些方面的内容,下面是《比较修辞学例谈》一书所作评改的例子(例句取自何为的《第二次考试》):
原文:一种(意见)认为从两次考试看出陈伊玲的声音极不稳固,不扎实,很难造就。
改文:一种(意见)认为陈伊玲的声音极不稳定,很难造就。
评:“稳固”是安稳而巩固的意思,“稳定”是没有变化的意思。此处讲“声音”用“稳固”属搭配不当,应改用“稳定”。声音“不扎实”属搭配不当,应该说“基础不扎实”。作为一个歌唱家,声音极不稳定就说明了基础不扎实,无需赘述,故删去。
原文:他想赶紧回去把他发现的这个音乐学生和她的故事告诉每一个人。
改文:他想赶紧回去把陈伊玲的故事告诉每一个人。
评:“他发现的”,似乎陈伊玲是苏林教授一个人发现的,这不符合事实;“音乐学生”的提法不妥。
原文:告诉你姐姐,她的第二次考试已经录取了!
改文:请转告你姐姐,通过第二次考试,她已经被录取了。
评:原句是个病句,“考试”作主语,“录取”是谓语,主谓搭配不起来。
以上原句中的“稳固”、“扎实”,是用错了词,从逻辑上说是概念不正确;“音乐学生”是生造的词语,概念不明;“他发现的”一说,不符合事实,逻辑上属于违背事理。是语言用得对不对的问题。“考试已经录取了”,主语和谓语失配,不合语法,属于通不通的问题。
对的,通的,不一定是选用得最好或比较好的。用这个或用那个,这样说或那样说,都站得住,没有逻辑或语法上的毛病,经过分析比较,选用其中更切合需要的、表达效果更好的,这才是修辞的任务。看几个例子:
①原文:鲁迅先生看完这封短信,和年轻太太谈了几句,把她送走了。
改文:鲁迅先生读完这封短信,和来客谈了一会,把她送走了。(唐弢《鲁迅先生的故事》)
②原文:鲁迅先生用洗脸盆盛满水,把纸平放在水面,立刻,纸上出现了淡淡的字迹。
改文:鲁迅先生用洗脸盆盛满水,滴入一点碘酒,把纸平放到水面,纸上立刻现出了淡淡的字迹。(同上)
③原文:他被一位女教师抚着肩,慈爱地轻婉地问道:……
改文:一位女教师抚着他的肩,慈爱地轻婉地问道:……(叶圣陶《阿菊》)
④原文:泽如让他坐那只靠墙的大藤椅,说比较舒服一点……
改文:泽如让他坐靠墙的那只大藤椅,说比较舒服一点……(叶圣陶《搭班子》)
上面四个例句中,改文之于原文涉及词语的换用,结构的变动。原文用词和逻辑并无错误,语法并非不通,表达的意思与改文也基本相同,但是表达效果改文优于原文。这里有原文和改文比照,是显性的修辞活动。例①参见〔英〕杰弗里·利奇:《语义学》,李瑞华等译,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改动的有三处:“看”换作“读”,“年轻太太”换作“来客”,“几句”换作“一会”。换和被换的词语,表达的意思基本相同:“读信”并不是读出声,也是“看”的意思,但显得郑重;“来客”和“年轻太太”所指相同,“来客”更显尊重;“一会”和“几句”都是说谈得不多、时间不长,但“谈了几句”会给人有轻慢之感。例②有两处用词方面的改动:一处是放“在”水面换作放“到”水面,意思差不多,但“到”表示了动态的方向;一处是“出现”换作“现出”,这两个词都有显露出来的意义,“现出”重心在“现”,显露之意更明朗。以上是同义词的换用。例③将被动句“他被一位女教师抚着肩”,换作主动句“一位女教师抚着他的肩”,为的是与下一个分句主语一致,前后连贯;例④将定中结构内部层次做变动,定语“靠墙的”前移,突出那张椅子所处的位置,同“比较舒服一点”的语意相契合。③④两例是同义句式的选用。同义词、同义句式是语言单位的同义形式,同义形式的选用是消极修辞的主要手段,是消极修辞研究的重要内容。
同义形式的“同义”,包括语言层面的固有意义或话语层面的实际意义基本相同。为什么说消极修辞的主要手段是“同义形式”的选用,而不是笼统地说语言单位的选用,或词句的选用?请比较下面两组例句:
甲组
(1)鲁迅先生……和年轻太太谈了几句
鲁迅先生和来客谈了一会
(2)卫生公约大家都遵守得很好,就他背叛了
卫生公约大家都遵守得很好,就他违背了
乙组
(1)泽如让他坐那只靠墙的大藤椅,说比较舒服一点……
泽如让他坐靠墙的那只大藤椅,说比较舒服一点……
(2)北京故宫博物馆展出了二千九百年前新出土的文物
北京故宫博物馆展出了新出土的二千九百年前的文物
甲组(1)前后两句表示的意思基本相同,前句中的“年轻太太”和“几句”,后句中换作“来客”和“一会”,在实际意义基本相同的词语中做选择,以表达得更得体。这是修辞行为。甲组(2)前句说大家都遵守卫生公约,就他没遵守,是“背叛”,后句改作“违背”,这种改动是纠错,前句的“背叛”是用词错误。这种情形属于正确或错误的问题,不是选用哪一个更好。
乙组(1)前句中的“那只靠墙的大藤椅”,后句中的“靠墙的那只大藤椅”,结构形式不同,但是基本意义相同,后者突出了“靠墙的”这个方位,与下文“比较舒服一点”相契合。同义结构选用,以更切合表达的需要,是修辞。乙组(2)不然,“二千九百年前新出土的文物”和“新出土的二千九百年前的文物”结构形式不同,意义也不同,前者表达有误,是需要纠错,不是选用哪一个更好的问题。
通过以上实例的比较即可看出,修辞过程就是对意义基本相同的单位做选择的过程。意义基本相同,主要是指语言单位的基本意义或所表示的实际意义相同。基本意义相对于附加意义而言,包括感情色彩、风格色彩、语体色彩等。所谓“色彩”,其实也是语言的意义。有人认为语言有七种意义,除了逻辑意义(概念意义、理性意义),还可以有搭配意义、主题意义、情感意义、风格意义、美学意义、联想意义等①。同义形式并不是意义全同,而是同中有异,惟其同中有异,才有根据实际需要予以斟酌取舍的余地,以获得更好的表达效果。至于意义完全不同的单位,无论是词语或句子,是用哪一个才正确的问题,不属于修辞的范畴。
词语是语言的基本单位,同义形式首先是词语的同义形式,即通常说的同义词。同义词的研究,出版了好些“同义词词典”之类的读物或著述,有助于人们辨别同义词之间的意义差异。不过这些读物或著述基本上是从词汇学、词义学的角度,旨在分析同义词(好些实际上是近义词)之间的意义差别,不是从语用和修辞的需要出发,比较、分析各自的语用特点,说明为什么在某个句子里,用这个词或者用那个词都能成立,意思基本相同,而用这个比用那个更好。
作家老舍在《关于文学的语言问题》中,就“搞、做、干”这一组同义词的用场,谈了他的认识;他的这个认识,实际上是从语用和修辞的角度谈同义词的选用问题:
比方写一个长辈看到自己的一个晚辈有出息,他拍着晚辈的肩说:“小伙子,搞的不错呀!”这地方我就用“搞”,若不相信,你试用“做”,用“干”,准保没有用“搞”字恰当、亲切。假如是一个长辈夸奖他的子侄说:“这小伙子,做事认真。”在这里我就用“做”字,你总不能说“这小伙子,搞事认真。”要是看见一个小伙子在那里劳动得非常卖力气,我就写:“这小伙子,真认真干。”这就用了“干”字,像这三个字,“搞”、“干”、“做”,都是现成的,并不谁比谁更通俗,只看你把它搁在哪里最恰当、最合适就是了。①转引自郑远汉编著:《现代汉语修辞知识》,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
“搞得不错”的“搞”,换作“做”或“干”,句子都站得住,基本意思相同,语体风格有差异,在说那句话的语境里选用“搞”最得体。另外两句,分别选用“做”和“干”也是这个道理。这样的同义形式选择,是修辞行为。
从语用和修辞的角度讨论同义词的选用,我们还做得不多。如果能从语用和修辞的角度,编写出“同义词选用辞典”或“词语同义换用手册”之类的读物或著述,一定会受到欢迎。不过这样的工作,需要一定宏观研究和大量微观研究的成果支撑。第一,要建立跟语用和修辞的任务相适应的同义词系统,进入这个系统的同义性词语必须是意义基本相同的,或者说是基本意义相同的,近义词不能进入。第二,修辞活动中的同义性词语选用,不限于语言层面,还涉及话语层面,而话语层面临时形成的同义关系是千变万化、“随遇而安”的,无法建立系统,却需要总结出一些原则和规律。第三,修辞的角度研究同义词,不能止于词义辨析,重在选用,需要通过经典作品的用例,进行比较分析,说明用这个而不用那个的好处在哪里。
下面讨论同义句式及其选用问题。
句子可以从多种角度分类。按语气或目的分,有直陈句、疑问句、祈使句、感叹句;按谓语的性质分,有体词谓语句、形容词谓语句、动词谓语句;按作用分,有叙述句、判断句、评议句、描写句;按结构分,有单句、复句,主谓句、非主谓句,完全句、省略句,又有多种、各级下位类型,如述宾结构、述补结构、定中结构、状中结构、联合结构(包括同位结构)等。有人给从不同角度对句子的分类,分别称作“句类”、“句模”、“句型”。现在一般统称“句式”。
以上各种类型的句式都可能形成同义关系,根据表达的需要予以选用。其中按结构关系划分的类型即所谓“句型”,情形最复杂,好些句型之间可以变换,不同的变换式在语义、语用等方面往往有各自的特点,应该是研究同义句式及其选用问题的重点。
形成不同结构关系的因素,是词性和语序。语序是很重要的手段。两种结构的结构成分(包括词性)相同,语序不同,如果都能成立,都站得住,可以有如下结果:
(1)结构类型(包括结构关系和结构层次)不同。如“好天气”和“天气好”,前者是定中结构,后者是主谓结构;“慢点儿走”和“走慢点儿”,前者是状中结构,后者是述补结构;“拿过去”和“过去拿”,前者是述补结构,后者是连动结构;“报社的几个记者”和“几个报社的记者”,前者是“定+中(定中)”结构,后者可以是“定+中(定中)”结构,也可以说“定(定中)+中”结构。
(2)结构类型相同,有关词语的职位变了。如“我为人人”和“人人为我”,都是“主+谓(述宾)”结构,但主宾职位互易;“拿书上楼”和“上楼拿书”,都是连动结构,但方式目的互易;“一个萝卜一个坑”和“一个坑一个萝卜”,“一组三人”和“三人一组”,都是主谓结构,但主语和谓语互易。
(3)结构类型相同,词语的职位不变,只是位次不同。如“工人和农民”和“农民和工人”都是并列结构,“厂长王益民”和“王益民厂长”都是同位结构,结构和职位都没变,只是结构成分的位次不同。如果把所谓的易位句计入,所有的易位句都属此类,如“多美呀,北京的初冬”(杨朔《埃及灯》)和“北京的初冬多美呀”,“亲亲热热我把爸爸叫”(老舍《试验田》快板)和“我亲亲热热把爸爸叫”。
如果结合意义考察,则有如下情形:
(4)结构关系不同,意义不同。如“拿过去”是述补结构,可变换作连动结构“过去拿”;“很不好”可变换作“不很好”,结构层次改变。变换式都能成立,但是意义不同。
(5)结构关系不同,意义相同。如:“三尺棉布”是定中结构,可变换作主谓结构“棉布三尺”;“慢点儿走”是状中结构,可变换作述补结构“走慢点儿”;“仔细观察”是状中结构,可变换作述补结构(或主谓结构)“观察仔细”;“沏了一壶酽酽的茶”和“酽酽地沏了一壶茶”,其中的“酽酽”分别为定语和状语。结构层次不同也是“异构”,结构层次不同而意义相同的变换式,如:“一把崭新的刀”和“崭新的一把刀”;“好久已经没见到他了”和“已经好久没见到他了”。这些变换式都成立,变换式之间的意义相同。
(6)结构关系相同,意义不同。如“人人为我”和“我为人人”都是主谓结构,“排队下车”和“下车排队”都是连动结构,变换式语序不同,意义改变了。
(7)结构关系相同,职位不同,意义相同。如“一公斤(等于)两市斤”和“两市斤(等于)一公斤”,“一张门票5块钱”和“5块钱一张门票”,都是主谓结构,语序变了,结构成分的职位也变了,但是意义相同。
(8)结构关系相同,职位不变,意义相同。这种情形主要发生于并列结构、同位结构和易位句。如:“我和哥哥(都是大学生)”和“哥哥和我(都是大学生)”;“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徐志摩《再别康桥》)。
消极修辞着重关注的是有同义关系的变换式,即(5)、(7)、(8)三类,其中(5)类,涉及面宽,情形复杂:首先需要考察哪些类型的结构之间有变换关系,即能变换、站得住,这主要是语法层面的任务;进而考察既能变换又有同义关系的结构或句式,在此基础上,比较分析同义句式之间的差异,这是修辞,首先是消极修辞要着重关注的课题。
变换式和同义句式,受制的条件有所不同。变换式是一种结构能变换为另一种结构,是结构类型的变换,受制于语法,跟语义没有直接关系。运用语言为的是传情达意,修辞上可供选择的不同句式,所表示的意义应该是基本相同的,只是附加意义或适应的场合等方面有所不同。同义句式跟结构变换式不是一回事,但是有联系,因为同义句式从属于一定的结构系统,是语言结构系统中的同义句式,因此我们的研究应该立足于结构系统,全面考察各类结构的变换关系,透过结构的变换关系审视其同义句式。如例③,“他被一位女教师抚着肩”有如下变换式:句中的“肩”与“他”有领属关系,可以分开作句子的主语和宾语(他被一位女教师抚着肩),也可以组成定中结构“他的肩”一起充当句子成分(他的肩被一位女教师抚着),全句可以是被动式(他的肩被一位女教师抚着︱他被一位女教师抚着肩),也可以是主动式(一位女教师抚着他的肩)。这样就有三种同义句式供选用,即:“他被一位教师抚着肩”,“他的肩被一位教师抚着”,“一位教师抚着他的肩”。作者经过斟酌,将原文的被动句式“他被一位教师抚着肩”,改为主动句式“一位教师抚着他的肩”,以求同下文的连贯。这是在相关的结构系统中经过比较分析作出的选择。
从前面列举的(5)(7)(8)这几类有变换关系的同义结构可以看出,结构不同首先是结构成份的位次不同(5、7、8类),再就是结构关系不同(5类),或者结构成分的职位不同(8类)。结构关系不同,或者词语的位次不同,会带来信息结构(包括语义重心)的变化。
先看一个见于报端的例子:
⑤要适量喝汽水
这是一篇文章的标题。这句话可以有以下几种说法,都是正常的句法结构,而且意思基本相同:要适量喝汽水;汽水要适量喝;喝汽水要适量。这几种说法,句法结构不同,表示的基本意义相同,“适量”都是指向“喝汽水”,是同义句式。这三种说法用哪一种都过得去,不能说哪一种正确,哪一种错误,哪一句合语法,哪一句不合语法。但是,这三种说法,语序不同,是不同的句式,其主题意义或语义重心有差别:“要适量喝汽水”,回答要适量干什么的问题,语义重心在“喝汽水”;“汽水要适量喝”,回答汽水要怎样的问题,语义重心在“喝”;“喝汽水要适量”,回答喝汽水要怎样的问题,语义重心在“要适量”。这篇文章是说明汽水伤肠胃,不宜多饮。按照这样的题旨,显然取用“喝汽水要适量”最好,意思表达得更鲜明。
鲁迅《秋夜》中有这样一句话:
⑥这上面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奇怪而高的天空。
这个句子有两个分句,前一个分句“这上面的天空奇怪而高”是主谓结构,后一个分句中的宾语“这样奇怪而高的天空”是定中结构,意思基本相同,是同义形式,但是句法结构不同,信息结构有差异:在主谓结构里,天空的“奇怪而高”是现实信息,即新信息;在定中结构里,天空的“奇怪而高”则是已知信息,即旧信息。现实的新信息在前,然后才成为已知的旧信息,这样的认知过程符合逻辑。如果把定中结构“这样奇怪而高的天空”安排在前,主谓结构“这上面的天空奇怪而高”放于其后,写成“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奇怪而高的天空,这上面的天空奇怪而高”,虽然基本意思并无二致,却有点语无伦次,修辞不好。
再看两则经修改的例子:
⑦原文:有几个和我熟识的同学也很不平,一同去诘责干事托辞检查无礼,并且要求他们发表检查的结果。
改文:……,并且要求他们将检查的结果发表出来。(鲁迅《藤野先生》)
⑧原文:由于叛徒的告密,俘住了方志敏同志。
改文:由于叛徒告密,方志敏同志不幸落入敌人手里。(唐弢《鲁迅先生的故事》)
例⑦原文“发表检查的结果”是动宾结构,改文“将检查的结果发表出来”是处置式,这两种结构可以有变换关系,处置式的信息焦点在结果部分,即“发表出来”,改文换作处置式就是为了强调这个结果—那位干事的“托词检查”,不能就此了了!例⑧有两处改动。一处是将定中结构“叛徒的告密”删去“的”字,换成主谓结构“叛徒告密”,定中结构表达的是概念,是一件事项,主谓结构表达的是陈述,陈述“叛徒”出卖方志敏同志的行径;另一处,主动句“俘住了方志敏同志”,敌人是主动者,变换成被动句,主语是方志敏,着眼于方志敏同志的遭遇。
同义句式换用,有时是适应话语配置的需要,或者为了前后的连贯,或者为了语句的和谐。如③例,原文用被动句“他被一位女教师抚着肩”,后改作主动句“一位女教师抚着他的肩”,主要是为了跟后面的分句“慈爱地轻婉地问道”主语一致,前后贯通。又如:
⑨原文:鲁大海进,他身体魁伟,粗黑的眉毛,两颊微微陷下去……
改文:鲁大海进,他身体魁伟,眉毛粗而黑,两颊微微陷下去……(曹禺《雷雨》)
⑩原文:菊翁同仲芳两个头,一瘦一肥,相对地点头。
改文:菊翁同仲芳两个头,一肥一瘦,相对地点头。(叶圣陶《城中》)
例⑨原文“粗黑的眉毛”是定中结构,放在两个主谓结构的中间,不协调,改作主谓结构“眉毛粗而黑”,语势一贯,和谐统一。例⑩“一瘦一肥”和“一肥一瘦”都是联合结构,并列的两项位次不同,将前者改成后者,估计一是为了顺从习惯(积极意义和消极意义两项并列,通常是积极意义的在前,如“大小、老少、长短、厚薄、肥瘦”),再者,与前后分句连起来读,声音也和谐一些。
The Theory of Negative Rhetoric
Zheng Yuanha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Wuhan University,Wuhan 430072,Hubei,China)
This paper puts forward and expounds the following points of view:(1)Negative rhetoric has a broader scope of application than positive rhetoric,so the research on the former should be emphasized and strengthened;(2)The choice of synonymous forms is a major means of negative rhetoric,and it is an important aspect for negative rhetoric study;(3)Synonymous forms of a language have the language level and the discourse level,which should be researched respectively withoutconfusion;(4)The synonymous formon the language levelmainly refers to the wordsand sentence patterns with the basically similar meanings,namely the synonymous words and synonymous sentence patterns;(5)In terms of the research object,task andmethod,thestudy ofthe synonymousformonthe pragmatic and rhetoric leveldiffersfromthediscrimination of synonymous words on the lexical level;(6)Synonymous sentence patterns caused by different structural relationships or different structural levels are closely related to the complex information structures,which is an important topic of the research.
Negative Rhetoric;Synonymous Forms;SynonymousWords and Synonymous Sentence Patterns;Information Structure
责任编辑:赫琳
郑远汉(1934—),男,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汉语语法、修辞和风格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