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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应该怎样评价鲁迅?
——再评周锡山先生对鲁迅的否定性论断

2016-12-05竺洪波

长江学术 2016年1期
关键词:锡山金圣叹鲁迅

竺洪波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200241)

今天我们应该怎样评价鲁迅?
——再评周锡山先生对鲁迅的否定性论断

竺洪波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200241)

2015年8月,周锡山先生发表《鲁迅为何否定金圣叹评论?》一文,对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及其小说理论作出否定性论断,笔者随即撰述商榷文章予以批评,争论由此发生。本文围绕“怎样评价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及其小说理论?”和“鲁迅是否全盘否定中国传统文化?”两个重要命题与周锡山先生展开进一步讨论,对前后两篇周文所涉的一些具体问题也一并作答。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金批《水浒》周锡山争论

一、关于争论的始末及文风

撰写《为鲁迅一辩——与周锡山〈鲁迅为何否定金圣叹评论?〉商榷》①载2015年10月22日《文学报·新批评》。周锡西《鲁迅为何否定金圣叹评论?》文载2015年8月27日《文学报·新批评》。的时候,就预感会受到周锡山先生的反批评,既然对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及其小说理论存在截然相反的评价,争论就不可避免。及待读到周文《〈为鲁迅一辩〉的错误及原因》②载2015年11月19日《文学报·新批评》。,虽深受教益,然亦有几多失望,隐隐觉得它不是我期待中应有的回应。周先生继续坚持对鲁迅——围绕鲁迅评论金圣叹——的否定性论断,还对拙文作了近乎苛刻的责难。

周锡山先生批评拙文“错误很多”,原因是“针对本论题的学术准备不足”。我想大凡写文章就难免发生错误,谁也不会说自己的学术准备已经绝对充分,这个意见还算合谱。但是,我对周先生指责我没有读过他的著作“竟敢率尔操觚,口气严厉地予以全盘否定,太草率了”大为不解,也不敢领受这个“罪名”。周先生是享誉国内外的著名学者,著作宏富,仅据周文披露即有《中国小说史略汇编释评》、《曹雪芹:从纪念到永恒》、《红楼梦的奴婢世界》和《金圣叹全集》(与曹方人合作标点),本本都是洋洋在握的大书,待我读完它们再来“操觚”提意见,“学术准备”倒是充分了,可是只怕是要“长发及腰”,黄花菜都凉了。针对具体问题作具体分析,就事论事,实事求是,难道不是学术的应有之义?还有,每当我提出自己的意见,譬如“鲁迅有意识地从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增强战斗力”云云,周先生即责问:“请竺先生不要空口说白话,写出论文和专著来”,似乎一定要有所谓的“论文和专著”,才算具备“学术准备”,才有参与批评和争鸣、发表不同意见的资格。在我看来,如此人为设置学术的准入门槛是不恰当的。周先生不会是在说,我们都必须读遍周著或者著作等身才可以批评他吧!不觉得这样的要求太过苛刻吗?

“率尔”一词,在周锡山先生是等同于“草率”的,在我却有率真之意:我不认同周先生对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及其小说理论的否定性判断,于是“率尔”批评之,因为“率尔”,遂有“口气严厉”,乃至于把一些常见的客套话也省略了(同时也是压缩篇幅的需要),这本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当年孔子问学,子路“率而对曰”,夫子“哂之”以示赞许。所以拙文与其说是口气严厉,不如说是立场鲜明。更何况,周锡山先生也是“口气严厉”地批评着鲁迅,所以说这个所谓“严厉”的文风,其实是有他“珠玉”在前,我不过是接踵继武“顺竿子”而已。

真理越辩越明。但必须有一个公允的态度与公认的基点,否则只能是越辨越糊涂。所谓“公允的态度”,就是要摒弃过度的自信,平静听取不同意见,即使是本学科、本领域的权威学者,也不要搞“狮子雷音、唯我独尊”那一套;所谓“公认的基点”,也就是论辩的共同前提,统率具体问题的中心命题,也即纲举目张之“纲”,如果争论偏离中心,只会沦为你说我说,漫无边际,而且越描越黑。从此次争辩的实际来看,我们的中心命题应该是:一、怎样评价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及其小说理论?二、鲁迅是否全盘否定中国传统文化?现就上述问题与周锡山先生展开进一步讨论如下,对前后两篇周文所涉的一些具体问题也一并作答。

二、关于“鲁迅的时代”

周锡山先生在反批评文章《〈为鲁迅一辩〉的错误及其原因》中说:

竺文批判“周文的理论失误与方法”,他开口即说:“今天我们怎样评价鲁迅,是一个情感和态度问题”,给论敌上纲上线,似乎鲁迅是神,是批评不得的。

对此,先作一点说明。拙文原话尚有“同时也是一个方法论问题”一句殿后,明眼人一看即知文意重点在方法论问题,一如本节标题“周文的理论失误与方法”所示。即使如周先生断章所引,也看不出任何“给论敌上纲上线”,鲁迅是神“批评不得”的意思,我要表达的意思在:鲁迅作为经典,终究要与我们渐行渐远,今天我们怎样评价鲁迅,确实是一个、或者说存在着一个“情感和态度问题”。周先生对鲁迅怀有何种情感,秉持何种态度,是其作为学者的自由,并不涉及“上纲上线”的大是大非问题,不过周文对鲁迅的否定性论断存在太多偏颇和错误,则理应商榷。

拙文引用了陈平原先生关于“鲁迅时代”的论述:虽然当下的小说学著作数量繁多,但在理论建树上仍然没有一部能够超越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研究领域,至今仍处在‘鲁迅时代’。”①陈平原:《小说史:理论与实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85页。这是陈先生以当下学术视阈重新考察中国小说史和小说史学史以后得出的结论,既具有深厚的历史感,也显示出先进的现代意识。作为评价鲁迅的一个参照,至少从以下两方面说明了问题。

其一,开启“鲁迅时代”的必然性。

有资料显示,“五四”之际,小说研究成为中国现代学术一大主潮,前后出现中国小说史著作达15种之多。按出版时间,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并非最早,其始分上、下两册由北京大学新潮社分别出版于1923年12月和1924年6月,全本由北京北新书局出版于1925年,而早于鲁迅《史略》的则有3种,分别为张静庐《中国小说史大纲》(上海泰东图书局1920年6月出版)、郭希汾《中国小说史略》(上海中国书局1921年5月出版)和庐隐《中国小说史略》(《文学旬刊》1923年6月起连载)。按著述规模,鲁著体量并非最大,《史略》“缩为文言”,惜墨如金,全书不足12万字,其时学术史著作多有鸿篇巨制,如范烟桥《中国小说史》近20万字,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20余万字,郭箴一《中国小说史》洋洋35万字。按著作形态,《史略》是鲁迅1920年起在北京大学等高校讲授“中国小说史”时所编写的讲义,最初题名为《小说史大略》,共17篇,后经不断修订、扩充,成为现在的28篇定本,而上述范烟桥、谭正璧、郭箴一三氏都自觉采用史学方法,写成了完整的小说史体制。然而,随着时代变迁,许多著作早成尘土,有的虽不能说被淘汰,但也基本在学界淡出,默默无闻,唯有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一枝独秀,永垂中国小说理论与小说美学的史册。

这不是偶然的。鲁迅治学严谨,厚积薄发,《史略》史识卓越,论断精辟。蔡元培曾为鲁迅撰写挽联:“著作最谨严,岂徒中国小说史;遗言犹沉痛,莫作空头文学家”,以《史略》为鲁迅一生之最高成就。胡适评价《史略》功德无量,是“一部开山的创作,搜集甚勤,取材甚精,断制也甚谨严,可以替我们研究文学史的人节省无数精力。”①胡适:《白话文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5页。郑振铎称赞此书写作“(为小说研究)打定了基础,搜齐了材料,然后经过了尖锐的考察,精密的分析,而以公平的态度下判断,不马虎,不苟且”②郑振铎:《鲁迅先生的治学精神》,《郑振铎全集》第3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547页。。后来阿英又作了综合性评价:“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是一部对中国小说研究极重要的书,甚至到现在为至,还没有更好一些的产生。”③阿英:《作为小说学者的鲁迅先生》,《阿英全集》第2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796页。“鲁迅时代”由此宣告确立。

这里还有一处旁征:郭箴一《中国小说史》向以史料丰富著称,但是其大量引录《史略》,最长一处可占郭著的四五页,乃至被指抄袭。那么郭氏为何独独依傍《史略》?原因即在《史略》搜罗史料最为齐备,史识最为卓越,纵观其时小说史著,无以上之。众所周知,鲁迅著述《史略》经过长期准备,仅辑录小说史料就有《古小说钩沉》、《唐宋传奇集》和《小说旧闻钞》三部,其内容之翔实,准备之充分,由此可见一斑。

综上所述,周锡山先生对鲁迅的小说理论——即使仅仅是其中的金圣叹评论——作全盘的否定性论断,都不合“鲁迅时代”的历史事实,“为鲁迅一辩”于我别无选择。

其二,《史略》的理论价值。

虽然当今学界小说研究颇为热烈,新见迭现,但鲁迅《史略》的理论价值依旧夺目显眼。择其大端,如下所示:

1.梳理中国小说发展脉络;

2.归纳中国小说类型;

3.总结中国小说创作规律;

4.对“四大奇书”和《红楼梦》等小说名著作准确的文学史定位。

其中1、2两条学界评论甚多,已成常识,这里不赘。关于第3条小说创作规律和第4条文学史定位,都值得一议。

《史略》以史为纲,但对中国小说发展规律等理论问题也有精辟揭示。如流行学界的“世代累积集体创作”说,其思想无疑最早源自鲁迅:他梳理了《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等早期长篇章回小说各自漫长的演化史,勾勒出“史书记载——民间艺人讲演——文人编创定型”的规律性现象。后来郑振铎先生根据这一启示,写成著名的“演化”系列论文,成为这一学说的直接依据④郑振铎“演化”系列论文包括《〈水浒传〉的演化》、《〈三国演义〉的演化》、《〈西游记〉的演化》和《岳传的演化》四篇,参见郑振铎《中国文学研究》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再如鲁迅首创“繁本”与“简本”一组小说学术语,把早期长篇章回小说分为繁、简两体,并基本持简本在先,繁本在后,繁本由简本孵化、伸发而来的观点,从一个特殊的侧面揭示了中国小说的普遍性发展规律。

《史略》对明代“四大奇书”和《红楼梦》等小说经典所作的评述简扼精准,学界至今引为圭臬。如评论《金瓶梅》为“世情书”,见识远超张竹坡“非淫书”说:“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现,同时说部,无以上之。”⑤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十九篇《明之人情小说》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52页。评论《儒林外史》揭示其讽刺小说的开创性价值:“乃秉持公心,指谪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讽刺之书。”⑥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三篇《清之讽刺小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89页。再如评论《红楼梦》,重在发现其文学史意义:“自《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缠绵,倒是还在其次的事。”①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国小说史略》附录,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307页。这些评论不仅精辟概括了作品独特的艺术精神和成就、价值,而且还在史学宏观层面实现了准确的文学史定位。

总之,《史略》为后来之小说和小说理论研究在“整体思路”和“论述框架”两方面提供了范式,“鲁迅时代”至今无法超越。周锡山先生对此视而不见,却于白璧微瑕之处肆意放大、曲解,作了许多否定性论断,无论如何是不公允和错误的。

三、鲁迅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

周锡山先生之所以否定鲁迅的金圣叹评论,源于其“鲁迅全盘否定中国传统文化”的判断,在他看来,金圣叹与孔子并列,是“传统文化中成就最高、影响最大,故而最有名”的代表人物,否定金圣叹正是否定中国传统文化的必然结果。他明确表示:

正因为鲁迅全盘否定中国传统文化,不能理解和继承前人——包括金圣叹和王国维等人的伟大成果,鲁迅就没有能力建立自己的文艺理论和美学思想体系。而金圣叹与王国维,则都建立了他们领先于世界的文艺理论和美学思想体系,取得举世瞩目的重要成就。

这样的错误认识当然遭到拙文的严厉批评。笔者直斥为“判断何其草率,逻辑何其不严”,指出其尊金贬鲁“学术取向不正,评价尺度失衡”。为了坚持己见,周先生撰文列举了三条所谓“鲁迅否定中国传统文化”的新证据:

其一,鲁迅在杂文《读书杂谈》中强调“创作家不妨毫不理会文学史或理论”,故而“他对传统文学包括传统小说及其理论的全盘否定,由此可见”。

其二,鲁迅在《中国杰作小说小引》一文中坦认:新文学是在外国文学潮流推动下发生的,“从中国古代文学方面,几乎一点遗产也没摄取”。还多次告诫青年学生“不要读中国书”,因为“中国古书,叶叶害人”。

其三,鲁迅在赞誉巴尔扎克的高超对话艺术时明确指出:“中国还没有那样好手段的小说家。”对《水浒传》和《红楼梦》两部顶尖小说“予以全盘否定”。

周先生自以为如此“举一反三”,铁证在握,殊不知只是截取一叶半简,无视原文语境,随意发挥误解,其立论错误显著,不值一驳。

先看其一,鲁迅说“创作家不妨毫不理会文学史或理论”,这是对作家文学创作的一种建议或假设,当然也可以当作一种强调。文学史或文学理论固然对创作有很大帮助,却未必是创作的必要条件,比较而言,生活积累和现实感召或许更为重要。也就是说,不懂文学史或理论的人,也可能成为好作家,《诗经》、《楚辞》等众多民间诗人如此,王朔、莫言等现代作家也是如此。事实上,鲁迅对我国古代文论名作《文心雕龙》非常赞赏,1932年,鲁迅在《题记一篇》中高度评价道:“东则刘彦和之《文心》,西则亚理士多德之《诗学》”;均“解析神质,包举洪纤,开源发流,为世楷式”②鲁迅:《题记一篇》,《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32页。。鲁迅将《文心雕龙》与西方美学经典亚氏《诗学》并举,推重之意不言而喻。如果鲁迅对传统文学全盘否定,何以倾心研读《说文解字》,辑录金石碑帖,整理会稽古郡历史地理逸文,校订《后汉书》(谢承)、《嵇康集》等古籍,编纂《汉文学史纲要》,勾稽唐以前小说文献,直至写出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学术著作”的《中国小说史略》。可见鲁迅并未全盘否定“传统文学包括传统小说及其理论”。

再看其二,鲁迅诚然说过新文学是在外国文学潮流的推动下发生,“从中国古代文学方面,几乎一点遗产也没摄取”一类话头。但显而易见具有特殊语境,那就是作为“五四”新文化主将,鲁迅欢迎中西文化碰撞,“别求新声于异邦”,强调西方文化对于建设新文化的积极影响。鲁迅主张“不读中国书”,那是看到中国传统文化中存在太多的封建毒素,不利于社会变革和青年一代的健康成长。可见,鲁迅批判儒家礼教,是出于中国社会发展由古代向现代转型的需要,是思想和学术现代化的需要,是提倡新文化、新文学(如白话文)的需要,而并非旨在废弃儒家文化典籍,割断文化传承,更不是要全盘否定中国传统文化。

另外值得指出的是,所谓中国传统文化,是诸子百家的集合文化,是56个民族的集合文化,包罗万象,博大精深。鲁迅“反传统”有所选择,主要表现是反儒不反法。正如著名学者王元化先生指出:鲁迅深受传统文化的滋养,“一个是庄周的随便,另一个就是韩非的峻急。”①王元化:《思辨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7页。即使对于儒家礼教,鲁迅的态度也是复杂的。王元化曾说到:“‘五四’时代反封建的先驱人物是以‘非孝’作为突破口的。但其中两位主要人物胡适与鲁迅,在实际生活中对于母亲的孝道行为却是十分感人。是他们言行不一吗?不是的。他们都坚决反对封建制度附加给孝道精神的派生条件……我们必须把他们奉行孝道的根本精神和他们反对的那些派生条件严格地区别开来。但倘硬说他们的孝道和传统的孝道毫不相干,那是牵强的,难以令人折服的。”②王元化:《思辨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2页。由此可知,鲁迅对于传统文化、中国古书的态度是矛盾、复杂的,也是多元、多维度的,有所选择有所取舍,并不是全盘否定。而且重要的是,他的某些偏激观点,并不是否定传统文化、中国古书本身,而是作为一种手段和策略服务于自己的意图伦理,服务于自己的信仰目标,是其时普遍流行之激进主义和功利主义社会思潮的表现。

至于其三,“鲁迅从对话角度全盘肯定西方名家而否定中国古代顶尖的两部小说”。这乃周锡山先生误读所致。鲁迅说得很清楚,“中国还没有那样好手段的小说家”,指的是在“好手段”(即对话)方面,中国的小说家不如巴尔扎克,而并不是中国的小说家不如巴尔扎克。周先生没有看到其中的限定语,则导致断章取义,无的放矢。鲁迅说到“在上海的弄堂里”,倒是可以从声音辨认出说话人来,周先生随即误读为:“鲁迅先生将《水浒传》和《红楼梦》的对话贬为‘上海小市民’的水平”,并作为鲁迅否认中国小说的论据。其实,鲁迅说的是一种对日常生活的体验现象,通过生活体验说明《水浒传》和《红楼梦》“从说话看出人来”的真实性,并不是将文学对话贬诋为“弄堂语言”,更无法推出“鲁迅从对话角度全盘肯定西方名家而否定中国古代顶尖的两部小说”的结论来。

拙文早就指出,鲁迅不仅没有全盘否定中国传统文化,反而是“有意识地从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增强战斗力”,周锡山先生嘲为“空口说白话”。现在不侫再略举两列,以示不是空口白话,而是确凿无疑之事实。

其一,大革命失败后,鲁迅与共产党人心心相印,肝胆相照,他曾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一联赠与瞿秋白,表达了对党的深厚感情和坚强的革命意志,成为流传极广的文坛佳话,并且极大地鼓舞了其时革命者的精神斗志。

然而,这一传世名联却不是鲁迅的自作。查相关文献,系清人何溱(字方谷,号瓦琴)集兰亭禊帖的字,请鄞人徐时栋(字定宇,号柳泉)书写,徐柳泉极称此联,遂录入所著《烟屿楼笔记》。鲁迅于1933年2月购得《烟屿楼读书志》十六卷和《烟屿楼笔记》八卷,乃转录这副对联赠给瞿秋白③参见唐弢:《中国现代文学史》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94页。。这难道不是“有意识地从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增强战斗力”的生动表现?

其二,鲁迅最后20年,正值中国社会“风雨如磐暗故园”的艰难岁月,鲁迅除了撰写大量杂文,还创作了新文学名著《故事新编》,表达了这一时期奇特的心路历程。

而《故事新编》的八篇杰作(《补天》、《奔月》、《理水》、《采薇》、《铸剑》、《出关》、《非攻》、《起死》),全部取材于神话、传说和上古典籍。通过对女娲、后羿、大禹、干将、庄子、墨子等神话英雄和历史人物的描写,凭借历史故事推陈出新,借古喻今,抒发自己的情绪,表达自己的斗志。鲁迅自己说过,“近几时我想看看古书,再来做点什么书,把那些坏种的祖坟刨一下。”①鲁迅:《致萧军、萧红》(1935年1月4日),《鲁迅书信集》(下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第717页。而我的理解即是“有意识地从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增强战斗力”。

翻检鲁迅著作,这样的事实不胜枚举。周锡山先生断言“鲁迅全盘否定中国传统文化”不仅不能成立,而且确乎“错误很多”,错得离谱。

四、答周锡山先生之二问

周文还就本论题相关问题提出了激烈质疑,虽然其势滔滔,但在我看来,问题不乏偏执,论述大多牵强,多半竟是架空炮、放空抢,缺乏说服力。现择取两个重要的问题胪列、应答如下:

其一,关于鲁迅全盘否定金圣叹及金批《水浒传》。

周锡山先生认为鲁迅“仅凭个人好恶”对金圣叹进行全盘否定,“更精确地说是‘痛恨’金圣叹”,所以“错误很多”。对此,拙文作了必要的“辩护”,指出鲁迅评金“具有辩证和包容的态度”。于是遭到周先生“将军”:“请竺先生提供鲁迅评论金圣叹的正确和恰当言论”。

我以为鲁迅评论金圣叹的主流意见确在否定,但是属于合理的否定,更不是全盘否定,所以要“提供鲁迅评论金圣叹的正确和恰当言论”纯非难事。查《史略》可知:

1.鲁迅明确指出金批《水浒》的巨大影响:“(自金本出)一切旧本乃不复行”。后来郑振铎先生印证、发挥了这个观点:“(金本)打到了、湮没了一切流行于明代的繁本、简本、一百回本、一百二十回本、余氏本、郭氏本……使世间不知有《水浒传》全书者几三百年。”②郑振铎:《〈水浒传〉的演化》,《中国文学研究》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42页。其实,对这个著名观点本身我并不全信,因为上述繁本、简本之类在民间从来没有真正绝迹过,我只相信这是鲁迅、郑振铎在强调金本的巨大影响和重要性罢了。

2.鲁迅赞赏金批采用繁本《水浒全传》作为评点的底本,并称金本《水浒》“字句亦小有佳处”。

众所周知,《水浒传》版本繁夥,据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载,《水浒传》版本共有21种,而且尚未举全。关于金圣叹批评的底本,鲁迅以为是百二十回本(即袁无涯刻杨定见序本《水浒全传》),胡适以为“不过是嘉靖朝郭武定的一百回本”(即嘉靖时武定侯郭勋家传,容与堂刻天都外臣序本《忠义水浒传》),不论是一百二十回本,还是百回本,都是高质量的繁本《水浒全传》。鲁迅指出这一点,也是意在表彰金圣叹的批评眼光,说明金圣叹评点《水浒传》取得伟大成就的原因。大凡有一点古汉语知识的人即可明白,这里的“小有佳处”,翻译成现代话语即是“大有佳处”。可见鲁迅对金本文字持赞赏态度。

还必须指出,周先生所谓“鲁迅评论金圣叹的正确和恰当言论”也理应包括鲁迅对金圣叹的“正确和恰当”的批评,并不局限在正面肯定一端。如是,则有:

3.正确指出金圣叹“腰斩”《水浒》的原因。

鲁迅明确反对“腰斩”《水浒》,直斥为“昏庸”、“断尾巴蜻蜓”,但分析“腰斩”的目的在于“圣叹以为用强盗来平外寇,是靠不住的,所以他不愿听宋江立功的谣言”云,此论是对胡适观点的引申,不失为公允之论。

4.指出金批“托古”欺人的事实。

鲁迅说:“他(金圣叹)大概并没有什么古本,只是凭自己的意见删去的,古本云云,无非是一种‘托古’的手段罢了。”——不相信金氏持有什么古本。胡适倒是希望真有古本,并作了种种假设,多加探寻,终于没有找到。可见鲁迅所指合乎事实,诚为信论。

5.还有鲁迅否定金圣叹“施作罗续”之说,也不无道理。金圣叹出于“腰斩”目的,将《水浒传》后半部文字斥为“恶札”,归为罗贯中续作,讥讽“笑煞罗贯中狗尾续貂”。出于反对“腰斩”的立场,鲁迅当然予以坚定的反对,其理由简明扼要:“一大部书,结末不振,是多有的事。”——既反对“施作罗续”之说,也反对将《水浒传》后半部视为“恶札”。“施作罗续”作为学术命题,相当复杂,囿于篇幅,这里姑且不赘。

其二,关于鲁迅评金的支持者。

拙文指出周锡山先生批评鲁迅的方法有误,表现之一是“纠集反对者,孤立、挤兑鲁迅”,周先生始觉“奇怪”,后又欣然认同,并且公然提出“挑战”:

鲁迅在否定金圣叹这个论题上,没有支持者,全是反对者,这本身就有力地说明鲁迅否定金圣叹不得人心。请竺先生为鲁迅找出一个支持者的团队出来。

“支持者团队”语出拙文:“鲁迅在漫长、复杂的学术生涯中,既结成了同盟团队,也形成了一个客观存在的反对群体。”可见并非特指鲁迅在评金中的所谓“同盟团队”,周锡山理解为鲁迅评金“支持者的团队”,近之差是。然而事实却是,鲁迅评金并非如周文所言“不得人心”,他不乏支持者,而且支持者代有其人。

先看胡适。胡适《中国章回小说考证》与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堪称现代小说研究的双璧,两人同气连枝,遥相呼应,对于金批《水浒》也持基本相同的意见。他认为“金圣叹用了当时‘选家’的眼光来逐句批评《水浒传》”,结果是把七宝楼台大卸八块,“遂把一部《水浒》凌迟碎砍”,他还以金批所谓“草蛇灰线法”(即“十八次哨棒”、“十四次帘子”、“三十八次笑”)为例,斥其为“机械的文评”。为了消除这种“八股选家的流毒”,胡适于1921年率先主持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新式标点本《水浒传》,“把金圣叹的评和序——许多极迂腐的议论——都删去了”,还了施耐庵《水浒传》气韵生动的真面目。

钱玄同,作为鲁迅的同时代人也是《史略》评金的知情人,明确支持鲁迅对金批的否定性意见。他说:

金圣叹实在喜欢乱改古书。近世刘世珩校刊关王原本《西厢》,我拿来和金批本一对,竟变成两部书……以此例彼,则《水浒》经老金批校,实在有点难信了。①转引自胡适:《〈水浒传〉考证》,《胡适古典文学研究论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769页。

对于金圣叹伪托古本,钱玄同也持怀疑态度,“希望得着一部明板的《水浒》,拿来考证《水浒》的真相”,与胡适一样,钱玄同这个希望以落空告终。

稍后的郑振铎则完全依循着鲁迅和胡适、钱玄同的观点,而且言辞更为激烈,明确指出金圣叹的方法是“倒黑为白、指鹿为马的横暴无比的批评手段”。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提出反问:“这二十九回的《水浒》果真是‘恶札’么?元宵闹东京一段何尝不及闹江州?‘分金大卖市’与‘滴泪斩小卒’二回,其意境更是前半部所全未写及的。最后一回‘神聚蓼儿洼’更是凄凉悲壮之至,令人不忍卒读。有了这一回,全书便更显的伟大了。”②郑振铎:《〈水浒传〉的演化》,《中国文学研究》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23页。更是有力地支持了鲁迅对金圣叹“腰斩”和“托古”的批评。

更有意义的是,我还找到了王元化先生。这位享有“南王北钱(钟书)”之号的当代大师也是鲁迅评金的支持者。

王元化先生曾于1946年撰写《金圣叹之死》一文,评价金圣叹的所谓幽默。其中说:“殊不知他其实是一个卫道者,这只要看他批《水浒》的时候,诬蔑水泊、咒骂宋江就可以知道。他在评论《水浒》时,时常显露出一位冬烘先生的面目,幽默不过是他的一层外衣而已。”③王元化:《金圣叹之死》,《王元化集》第一卷,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38页。完全接受了鲁迅关于金圣叹的临终幽默不是真幽默,只是“将屠夫的凶残,是大家化为一笑,收场大吉”的意见。

其实说到底,作为一种学说,有无支持者,也并不代表是否“不得人心”,在学术史上单枪匹马、力排众议的现象并不鲜见。事实上,鲁迅批评金圣叹,是广有支持者的,其评金与《中国小说史略》一样享有盛誉。尤其是王元化先生,一生主张和践行“有学术的思想”与“有思想的学术”的结合,从不跟风盲从。他对金圣叹的评论,是值得我们大家——包括周锡山先生——予以充分重视的。

最后要重申,对于周锡山先生,我是素来极为尊敬的,现在依旧极敬重,甚至常为这位母校学长所取得的学术成就而自豪,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读书期间,我就拥有四卷本周编《金圣叹全集》并作多次翻检(这或可显示一点不侫参与这次论争的“学术准备”吧),——周先生正是我师长辈中人,之所以两度予以“严厉”的批评,不过是“爱真理”甚于学缘、师缘与人情的缘故。

Presently,How to Evaluate Lu Xun:A Re-review on Mr.Zhou Xishan s Negative Criticism of Lu Xun

Zhu Hongbo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41,China)

In August 2015,Zhou Xishan published“why Lu Xun denied Jin Shengtan s comment”which made a negative judgmenton Lu Xun sand hisnoveltheory.Iwrote an article as acriticalresponse.Debate has happened since then.This paper furthers my argument with Mr.Zhou Xishan on two topics:how to evaluate Lu Xun s work and theory and whether Lu Xun totally denied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as well as responds to specific questions in Zhou Xishan s two articles.

Luxun;Jin Shengtan’s Comment;Zhou Xishan;Debate

责任编辑:方长安

竺洪波(1959—),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典小说与中国小说美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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