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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脑膜炎

2016-12-02郑小驴

十月 2016年6期
关键词:张弛牲口老师

郑小驴

1

自打墙角那树泡桐开花起,雨天便统治了这一带。潮湿的雾水终日在河面萦绕。也许更远的陌生之地没有雨。她能想到最远的地方就是二十里地远的尖庄镇。那里有汽车通往更远的地方:县城或者省城。但这些超出她想象之外。眼下,她只能将想象定格在尖庄。那里有唯一的一条柏油马路贯穿整个集镇,两旁的房屋大多装上了蓝色的铝合金玻璃窗。晴天的时候,蓝色玻璃能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她猜不出是些什么人住在里头。

雨季通往尖庄的路是泥泞不堪的。连拖拉机也没法进出。除非是要去尖庄购买化肥和种子、农药,否则没人会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出行。她想象长筒雨靴深陷泥淖中费尽力气也拔不出来破口咒骂鬼天气的人。连绵的阴雨一直持续着。似乎从她在教室被父亲接回家那天起,雨水就没歇过。木匠阴沉着脸,背着她,一手撑着伞。好几次,他差点滑倒。她紧紧勾着他的脖子。他们过了河,穿过桑林,离家里尚有一箭之地,就听到了老黑狗的吠叫声。湿透了的狗狂奔而来,舔着她的脚,摇着尾巴围着他们转悠了几圈,最后使劲地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狗身上的雨水沾了几滴在她脸上。凉凉的。她想去摸摸它,想起同桌的话,又缩了回去。

老天一定和她耗上了。雨水每天都在持续。有时是早晨,有时是午后,有时则是深夜。她躺在小床上,听见瓦片上传来沙沙的雨声,不免有些失落。雨水停歇的那天,她的病就会好起来。她这么和自己打赌。为此她按时吃药,大把吞下那些难以下咽的药片。

窗外雾蒙蒙的,鸡在地里觅食,耕牛在犁田,毛桃隐藏在绿意中。这几日偶尔能听到几声清脆的爆竹声。早上的时候,她看到父亲在准备纸和蜡烛,也许清明快到了,也许还没到。去年的时候,清明那几日,晴空万里,热得能穿单衣,一点也不像春天。清明时节,她喜欢和大人们一起去扫墓。山里到处都是蕨菜和杜鹃。杜鹃花去掉花蕊,吃起来有些酸甜,伸出来的舌头紫得吓人。她在坟地满山乱跑,压根不知道什么叫怕。山下就是清河,终日奔流不息,流往尖庄。晴天清澈见底,雨天定会变脸。她第一次目睹死亡,就在河边。连日咆哮的河水将过河的疯子老郭给淹死了。有人目睹了这次死亡的诞生,洪水一点点地漫过简易浮桥上疯子的脚踝、小腿肚、膝盖,到大腿根的时候,颤颤巍巍的疯子发出一声尖厉的呼喊,如裂帛之声。两天后,她看到的已是泡得变了形状的老郭。肮脏的长发里夹着树叶、沙砾和鞭炮屑。嘴里不停地涌出水。想起没有疯之前的老郭曾给她摘过杨梅,她感到忧伤。那天夜里,她梦见老郭又活了过来。傻呵呵地朝她笑,手里提的正是一篮杨梅。梦中天空湛蓝如洗,蓝得令人目眩。醒来的时候,她觉得头晕,只听见了隔壁父母在喘息的声音,床板吱嘎响着,挨了疼一样。那种声音在夜里听来格外诡异。她有些害怕,捅了捅旁边的姐姐,没能弄醒。那一夜,她接连又做了好几个梦。全和死人有关。她梦见了去年得脑膜炎的同桌小桃子。小桃子很少说话,平时只和她要好。大家一起玩丢沙袋,小桃子从不参与,坐在教室,把玩着自己的小辫子,目光伸向窗外,沉默如盛夏无风的树叶。大家似乎都不喜欢这个孤僻的女孩。一次,她在小桃子背后悄悄贴了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只发呆的猪”。然后跟着大家起哄,让那个女孩羞愧难当,埋头痛哭了一中午。从此她俩再也没说过一句话。确诊患上脑膜炎的那天,同桌被家人领了回去。她还记得同桌最后收拾书包时和她说的那一句话。“你记着,脑膜炎是能传染的。”说完,她背着那只土黄的书包迈出了教室,从此再也没回来过。那句话让她心惊胆战中度过了几天。

有人说小桃子被县城的亲戚接去治疗了。她于是想起尖庄临街的那些蓝色铝合金玻璃窗。县城想必更多一些。那些蓝色的光芒让她着迷不已。去县城治疗的消息让那些从未去过县城的同学感到艳羡。他们说,这种病只有县城或更大的医院才能救治。但另外的消息说,小桃子已经死了。半夜孤零零地死在床上,家人第二天才发现。

父亲曾领她去尖庄看过一趟病。那天刚好有拖拉机要去尖庄,搭的顺风车。他们站在敞开的车厢里,一路受尽颠簸之苦。有好几次,她就要跌倒了。父亲一把将她拉过来,叮嘱她扶好。木匠的手粗糙,温热。见她在看他,他往衣服里窸窣探索了一会,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烟。剧烈的颠簸中,划了几根火柴才点着。她闻到一股呛鼻的烟味,没忍住一长串的咳嗽声。衡阳牌手扶拖拉机一直沿着河岸在走。除了柴油机的轰鸣之声,她还听见了对岸布谷鸟的声音。有几只白鹭正贴着河面飞翔,姿态优雅。接着,她看见了两个戴草帽的人,都背着枪。她没来得及再想些什么,啪啪枪声就响了。戴草帽的猎人手忙脚乱地给鸟铳装上火药,长枪杆里冒着青烟。父亲和拖拉机手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狗日的,又打到下酒菜啰!”

医生说脑膜炎能传染,这话当她的面说的。从镇医院回来,她就戴上了口罩。姐姐不再和她住一个房间,和父母挤着睡。她意外发现镇上的玻璃窗颜色都变了,没她想看的蓝色。这点让她大失所望。“怎么没有蓝色玻璃了?”她问父亲。木匠提着一大袋子药,为省一点药费,刚遭了大夫一顿阴阳怪气的抢白,显然还余怒未消中。“今年买化肥种子的钱都在这了,希望能治好你的病吧!要还不好,也怨不得人了。”父亲哆嗦着手,将钱从塑料袋里掏出来,结了药钱。“我就是个苦八字。”推门走出去的时候,父亲又说道。

那些药很苦,她小心翼翼都吃了下去,像在吃糖。然而晕眩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了。她不再出门,怕光,怕冷。终日关在那间昏暗的小房间里,很少进食。窗户正对着那棵泡桐。有时能瞥见经不起雨水浸泡的花朵,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引起老黑狗的轻吠。花朵已经失去新鲜的颜色,散发出腐烂的死亡气息。大多数时间,她坐在床上,目光涣散地伸向窗外。有时侧卧于床,什么也不想,听雨水从屋檐上滴落的声音。她感到脖子越来越僵硬。硬得像铁块。

中午的时候,她没忍住呕吐,弄脏了被单。母亲给她换了干净的被褥。没有久待,走的时候往她头上抚摸了几下。母亲的手很冷。这个年届三十的女人,给她生了个姐姐。按理说,还该有个弟弟。母亲怀胎六月,深夜被人强行拉去尖庄引了产。这事让父亲大受打击,和母亲的关系也日趋紧张,两人经常为一丁点小事闹得不可开交。

“你巴不得秋妹子死,她死了,还能光明正大再生一个!”

“要不是你连生两女娃,那孩子也会活着。”

“哦嗬,生男生女这事由不得我。”母亲反唇相讥道。

两人谁也不甘示弱。她躺在昏暗的房间,眼前浮现着河面游弋的白鹭。一只只起飞,黑色的长喙刺破天空,发出嘎嘎的叫声。那声音只有她能听懂,是在询唤她的。

“黄秋——”

有天她听见了外面有人在叫她。连叫了好几声。然而窗外一个人也没有,父亲外出了,母亲带着姐姐赶集尚未回来。她看见了河面上的白鹭。洁白的羽毛,优美的身影,在空中滑翔,又落回河面。

如果有来生,要变成一只白鹭。她这么想。

具体已经记不清哪天了,老郭曾给她讲过几句话。她只记住了其中一句,并久久不能忘怀。“我的前世是一棵树,今生是个疯子,后世要变回人。”说完,他朝她露出一口坏掉的槽牙。

一次作文课上,她曾想写他。题目是《回忆一个难忘的人》。她想了一会,最后还是放弃了。她写了那个尚未谋面的弟弟。她写道:“如果弟弟活着,他们就不会打骂我……他会叫我姐姐。”结尾的时候,她写道:“我希望弟弟是蓝色的。”

这篇文章被语文老师张弛作为范文在课堂上朗诵,受到张弛老师的表扬。“为什么希望弟弟是蓝色的?”面对刚从师范学院毕业的张弛老师,她显得局促不安,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上来。然而这堂课,倒是正式确定了她对蓝色的偏爱。在后面的作文里,她不厌其烦地用到了蓝色。“天空是蓝色的……”“在蓝色的海面上……”“蓝色的玻璃窗后面……”

自那以后,她开始留意起张弛老师的一举一动。张弛老师是省城师范学院毕业的,是这所小学有史以来学历最高的一位老师。他生得白净,斯文,说口标准的普通话,喜欢白色,一看就像城里人。

她起先不明白,像张弛老师这样的人怎么会被分配到这儿来。他不属于这里,和周围明显格格不入。后来她才渐渐听有人讲,据说张弛老师有年夏天参加了个活动,结果挨了处分,毕业就被发配到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来了。她觉得张弛老师是个好人,想不明白学校为什么要处分他。

这天下午,她陷入短暂的晕厥中。她听见父亲在堂屋干木工活。刨子在伸舌头,墨斗在跳舞,直尺在做广播体操,凿子很生气。斧头劈进木头时,她能感到身上疼。她慢慢腾起,穿过墙,浮在房梁上,看着父亲。父亲正推着刨子,眼睛通红,一夜间就变老了,旁边一具白色的小棺木已快完工。白鹭从窗户飞入,要载她走。她有些不舍。白鹭盘旋几周,振翅远去。她还清晰地听见泡桐掉落地面的声音。一朵,两朵……她重新睁开眼,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到掌灯时分了。外面的灯光从门缝透射进来。院里的老黑狗焦躁地狂吠着,似乎有生人要来。杂乱无章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里面似乎能听见熟悉的笑语。他们走进院子的时候,老黑狗挨了父亲一脚踢,哀叫一声躲远了。他听见了张弛老师的声音、同学们的声音……这些声音让她感到难堪。

门开了,更多的光漏了进来。她看清了张弛老师的脸庞。他正在向她父亲解释,“这些娃娃,非得跟来……”一张张生动的脸围着她。她从他们的眼神里分别领略出了怜惜、恐惧和茫然。

“黄秋,你安心养病,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张弛老师安慰说。紧接着,那些平日里很少说话的男女同学也跟着张弛老师依葫芦画瓢说起来。他们学大人说话的腔调有些滑稽。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疲惫地眨了眨眼。要是他们都不在场,她想也许会和张弛老师悄悄说句什么。说什么好呢?她想应该告诉他,泡桐是蓝色的,白鹭也是蓝色的,连她的脑膜炎也是蓝色的。

2

连日的春雨把小路浸泡得泥泞不堪。杂乱的脚步在春夜发出猪啃食时的声响。暮色越来越黏稠,天际线和平原浓墨重彩地融合在了一起。张弛老师一路沉默着。他将木匠散的香烟从耳朵上摘下来。烟头吱的一声,烫亮黑夜。沉寂偶尔被几声稚嫩的声音打破,有人叫嚷后面的人踩到他脚后跟了,跑来告状。泥淖没入脚面,每一步都走得艰辛。

从黄秋家出来的时候,他看见院墙角落满了泡桐花。白色的花朵在春夜熠熠生光。那一刻,他感到内心有什么东西在流淌。木匠赶走狗,递上烟,和他简单寒暄了几句。他问了问黄秋的情况,木匠眼里的光抖了抖,余光瞥向堂屋的一角。堂屋里摆着一具简易的白色小棺木。尚未上漆。这边规矩,给夭折的不需上漆。张弛老师走近看了眼,心里凛然一震。小棺木里摆放着黄秋的课本、文具和她的衣裳。“还有别的办法吗?”他心有不甘地问了木匠一句。“张老师,我连买种子的钱都给她治病了。我没什么亏欠她的了。”木匠受了伤一样,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张弛想起上第一堂作文课的情景。他没有事先表扬,直接拿起她的作文簿念起来。当他念到“我希望弟弟是蓝色的”时候,班上哄堂大笑起来。他停顿了会儿,目光往每张生动的脸上逡巡了一遍,然后严肃地说:“不许笑,黄秋同学这篇作文写得好。”所有的脸一下肃穆下来,目光纷纷投向这个已经面红耳赤的女孩。她将书竖起摊开,整张脸埋没在书背面。这事就像发生在眼前。自那以后,张弛老师偶尔能感觉到投向他背后的目光,羞涩又炽热。他假装没有看见,也没再当众夸过她。

波光粼粼的水稻田已经插了秧。瘦弱的秧苗尚未扎稳根基,有的已漂起,露出浅褐色的禾蔸。没了根基,秧苗活不下去。再过两个礼拜,就到薅草和追肥的时候。那时秧苗已在陌生的田地扎好根,节节拔高,一片葱郁。暮色更浓了,平原尽头是片朦胧的乳白。蛙声已然响起,在田野连成一片。夜里,蛙取代了人类,它们才是这儿的主人。在师范学院的时候,他也常在这嘈杂又寂静的春夜,和女友小靳一起沿着郊区的河边散步。他穿着她最爱的白板鞋,一起拉手走到很晚才回校园。白色是他二十多年来一直钟爱的颜色。他的衬衣是白色的,袜子是白色的,甚至内裤也是。他生得白净,斯文,一看就像城里人,喜欢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毕业那年,谁也没料想,他会发配到这个穷乡僻壤的乡村小学来教书。得知消息的那天,他去找小靳,将结果告诉她。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说。

“其他受处分的同学,家里条件都比我好……”他嗫嚅着说道。

“那怎么办?”她咬着嘴唇,无助地望着他。“那天让你别去,你非不听!”他低下头不作声响。她更加不快,拧着眉说,“你看看现在,他们还不是该干吗干吗,和你有什么关系吗?你倒是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她几乎快说哭了。他把小靳搂进怀里,宽慰她,“你等我,最多两年,我想办法调到城里来。”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她想挣扎,他将她搂得更紧,直到回归平静。

工作后,张弛老师前往省城看过两三回小靳。小靳不再是那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小靳。关系虽还处着,但每一次见面,都是一个些许陌生的小靳出现在他面前。她烫了发,涂着口红,还修了眉,穿红色高跟鞋,他快认不出来了。他还是两年前的那个他,白色,素净。最后一次见,她送了身西服给他。“现在早流行穿这个了。”她让他当面换上。穿上新西装的张弛瞬间像换了个人。她上下赏析了一番,突然紧紧抱着他,伏在他肩上啜泣起来。两人都没再提起工作调动的事,当晚什么事也没发生。

从省城回来的路上,张弛老师坐在颠簸的长途汽车上,头回有了喝酒抽烟的念头。狠狠地抽,狠狠地喝,抽尽人生最后一根烟,喝尽人生最后一滴酒。这样想着的时候,张弛老师眼泪就下来了,邻座一位丰腴的女人愕然地望着他,张弛老师慌乱地将头伸向窗外。离尖庄越来越近了,曾经陌生的风景,在眼前越来越熟悉,这种熟悉并将永久持续下去,直到他闭着眼也能数得出尖庄哪处有几棵树,哪处有几户人家。想起这些,他的眼泪抑制不住地滚落,一辈子的泪水在那天全部用完。

那位邻座的女人后来成了他同事。她老公以前也是老师,两人结婚尚未生育,丈夫就患癌症去世了。她便顶替了他的职位,当了名数学老师。这位比张弛老师大上三岁的年轻寡妇,对他充满了各种好奇心。“你堂堂师范毕业生怎么来这个鬼地方了啊?”“那天我看到你哭了。”“你为什么要哭?”“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回事啊!”说着,她放声笑起来,顺手拿起他床头的一本书念了起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妈呀,这外国佬的名字老长了,我舌头都要断了!”她一本一本地翻,惊诧地问他怎么那么多老外的书。他坐在宿舍唯一的一张木椅上,默然抽着烟,烟雾将他掩埋。短短几年,张弛老师夹烟的手指已被劣质香烟熏黄。

“成天读这些有什么用?年纪也不小了,该去找个媳妇成家啦,难道家里不催你吗?你有心仪的对象没?”她一边替他收拾着房间,嘴里一刻也不歇着。他痛苦地抱着头,将她恶狠狠地推倒在床。

无数个寂寥的长夜里,他在寡妇身上发泄完毕,待她酣然入梦后,继续在暗淡的灯下翻阅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作。寡妇会在凌晨四点半准时醒来,然后悄声溜出,影子一样潜回自己的房间。有时是张弛老师潜回自己的房间,那通常是惹烦了寡妇,她接连一两个礼拜都不理他的时候。那年暑期,他躺在简易的乡村教师宿舍里,用收音机收听了在西班牙巴塞罗那举行的第二十五届奥运会。中国体育代表团一共收获了16枚金牌、22枚银牌、16枚铜牌。他记着这些数字,没振奋,也没感到低落,他觉得外边的世界和自己再无关联。唯一和他有关联的,就是这个令人目眩的大胸寡妇。他一次次沉迷于她的怀里,长久地将头埋在两座高耸的乳峰间,发出窒息般的喘息。女人像抚慰自己的孩子,轻轻地摸着他的头。他没再哭过。这年夏天结束,他动了娶她的念头,时间定在第二年的端午节。女人是把干活的能手,本地人,做得一手地道的湘菜,性子泼辣,谁欺负她一句,必讨回来,没人占得了半分便宜。她附带着连张弛老师也一起保护了。每隔一个礼拜,必将张弛老师的白球鞋刷洗得干干净净,晾在窗台上,上面盖着手纸。窗台的盆栽里种着鸡冠花和仙人掌、金鸡菊,争相怒放。他们公然过上了同居的生活。

有一天他们在宿舍亲热的时候,透过未拉严实的窗帘缝隙,看见了外边一双懵懂而明亮的大眼。他喊了声,外边的眼睛就不见了。张弛老师推开压在身上的肉体,颓然点上一根烟说,“这成何体统。”数学老师过来安慰他,“小孩子嘛他们懂什么。”张弛老师厌烦地推开她的手说,“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说完发出一声叹息。

张弛老师自知那天在外边的是谁。几天前,黄秋在作文簿上写道:“老师你为什么要找她呢,她那么丑,还比你大,她配不上你。”他的头嗡的炸了一下,像树枝断裂的声音,传递全身。那天,他在课堂上罕见地走了神。那个穿着蔚蓝色的确良衬衫的女孩,两条乌黑的辫子撇在身前,将清澈的目光望向讲台。他有些恍惚,没敢再往她身上多看一眼。他在她的作文簿上写着:大人的事,小孩不懂。

这种恍惚感,离开黄秋家时,重新又回来了。黄秋躺在床上,清澈的目光已经黯然。她疲惫地朝他张开眼。张弛老师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打碎了。临走前,他握了握她的手。“黄秋,你一定要挺住,我们都等你康复回来!”她的小手很凉,像摸一件瓷器。

平原尽头朦胧的白色已然和黑夜消弭一处。四周黑乎乎的一片,没点星光。唯一的手电筒在班长锅盖头手里,张弛老师要了过来。光柱划破夜空。快到河边的时候,张弛老师大声叮嘱学生们跟紧,不要掉队。他有些后悔草率答应这些娃娃们的请求。春汛期,河面涨了不少,浮桥晃晃悠悠的,站在上面小腿肚子打战。有那么一会儿,蛙声鸣金收兵,鸣虫也缴械了,原野一片死寂。继而能听见远方有闷响传来。张弛老师将学生分成四组,每组十人,领着他们过河。男娃们并不害怕,嘻嘻笑笑就过去了。胆怯的女生由张弛老师手牵着手过了河。轮到最后一组的时候,远处的闷响大了起来,越来越近,那声音让人恐慌。张弛老师领着他们刚到河心,受了惊吓的娃娃们乱作一团。有经验的孩子朝张弛老师喊,“老师,山洪来了!”张弛老师从未见过,挥着手电筒,大声喊孩子们赶紧跑。等他们慌乱上了岸堤,张弛老师才发现还有一个女孩蹲在浮桥上,瑟瑟发抖着。洪水咆哮着,张开巨嘴,湮灭了岸上的呼喊声。

3

夜里,母亲给黄秋换上那套蔚蓝色的干净衣裳。换好衣服,银花坐在床沿啼哭,窗外电闪雷鸣,瓢泼大雨。雷声镇压了悲泣。凌晨的时候,木匠把黄秋抱进他亲手打造的棺木里。棺木大小刚好合适,她躺在里面,表情平静,像沉睡过去。他把她使用过的东西和衣物,都塞了进去。还有一只陀螺。平时黄秋总是闷闷不乐,木匠希望小女儿在下面过得快乐些。这具棺木是他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完工的那天,他颓然想到。他给人打过无数衣柜、橱柜、桌椅、婚床、木窗……没想到自己最满意的作品,是给女儿的棺木。木匠一边干活,一边翻涌着泪花。刨子不停从槽口吐出刨花,像吐不完的往事。黄秋小时候喜欢在刨花堆里打滚儿,新鲜的刨花闻起来有股木香味儿。她几次央他做个陀螺,他随口答应着,但从未做过。完工那天,他罕见地喝了三两烧酒,醉醺醺地披着蓑衣出去了。银花在身后喊,问他去哪儿,他头也没回,继续朝雨幕里走去。

木匠给女儿选了个上好的栖息之地。靠河边的一个高阔平台,能俯瞰方圆数里,上面长满了茂盛的一年蓬和毛华菊,成群的蜜蜂在花丛中出没。他领两个女儿来过这里。她们在花草丛中翻滚,跳跃,嬉闹。那时他还年轻,望着两个活泼的女儿,心想小儿子也指日可待。三姊妹一起耍,那该是多么美好的景象。

这个清晨,木匠坐在木料上静静地发着呆。一儿一女先后都离去。他捏了一把大腿,疼得有些不真实。就这么短短的一两年,这个梦就破碎了。墓穴已经提前挖好,只待天亮,叫人帮忙来入土为安。这边规矩,小孩夭折,无须做道场。

一直下雨,天亮得迟缓。一夜未曾合过眼的木匠感到浑身乏力,心里还想着那只陀螺。为什么不给她做一只呢,举手之劳而已。他点上一根烟,只觉烦闷。这会儿雨又大了些,落在屋前的池塘上,砸出一个个无限放大的圆圈。天色随着雨势也明亮起来。院里那棵泡桐已经繁花落尽,在雨水的浸泡下,花颜一夜之间就面目全非。什么东西都在变。年前贴的春联前几日还火红红的,现在看上去也已褪了色。他还记得贴春联时,黄秋站在梯子下面给他递糨糊的情景。要是将来有了钱,他要在大门口悬挂两盏火红的大灯笼。所有颜色里,他最喜欢的就是喜庆的红色。他从小的记忆就是红色的。红色的旗帜,口号,标语,书籍。将来要是有了钱,他要给银花也买身红衣裳,给女儿买双漂亮的红靴子……

这个梦想一直未曾实现过。万物复苏之际,木匠每次看到水田里欢快游动的蝌蚪,野地里吐着舌头交配的狗和呢喃的燕子,就会莫名地走神。他望着时刻不闲的银花,她的腰身日渐粗大,背和门板一样结实。但她还不老,两只乳房也未见松垮。黄秋病重的时候,他试图驱赶这些纷繁的杂念,却没想反而更严重了些。他想起十一岁那年,父亲领他拜这一带最有名的老木匠谭世福为师的场景。父亲读过几年私塾,会断文识字,略通文墨,能给人写状子,春联,契约,一手算盘拨得人眼花缭乱。但他成分不好,大鸣放时说错了话,此后没少挨整。“百无一用是书生,莫学我。”父亲对他说,“任何朝代,都少不了木匠的活。只要有活,就有饭吃,饿不死人。”

村支书戴着斗笠,身披蓑衣,身影从细密的雨幕中冒了出来。木匠有些吃惊,刚打声招呼,村支书黑着脸说,“昨夜山洪暴发,浮桥冲垮了,卷走了张弛老师和铁匠家的香妹子。”这天清晨木匠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个噩耗。木匠头皮麻了麻。

“找着了吗?”

“张弛老师找到了,香妹子不知冲到哪儿了。”

木匠望着村支书,身子晃了晃。村支书说,“估计找到也没个活头了,我绕了老大远一圈,从上游黄瑾村过来的,那边的桥还在,你赶紧准备两具棺木吧,账先挂在村委会头上,越快越好!”临走又说,“张弛老师要不是来你家探望秋妹子,也不会出事。”

村支书走后,木匠靠着墙,缓缓蹲下去。他感到背后很凉,贴着冰一样。雨势越来越大,泡桐在暴风雨中簌簌摇晃着,变成一团朦胧的黑影。木匠在地上摸了摸,想抓住点什么东西,却两手空空。厚厚的乌云层里春雷滚滚,一道道闪电在平原尽头抽搐,那呼天喊地的哭号声仿佛近在眼前。天渐渐暗了下来,暴雨倾盆而下,他抬了抬眼,雨箭齐飞,瞬时模糊了他的视野。他一生也没见过如此凌厉的雨,那天好像全世界的雨水都落在了头上。

责任编辑 宁 肯

永远的大青骡

温 治 学

直到写完,我也不知道这个平淡无奇的故事是讲人和生灵的关系还是人与人的关系,我甚至不敢肯定,这是一个故事的结尾,还是开始。

——作者笔记

那年夏天中学放假,我从旗里回到乡下,家里人说徐有福昨天去世了。我心里沉了一下,撂下行李就往他家去了。

徐有福的住处在公社东边,没有左邻右舍,只有孤零零的一间土房子,由于年头已经很久看上去有些破败。房檐下那窝每年常来常往的燕子现在也不知去向。

紧贴房子的是一处饲养牲口的圈棚,这里曾经是我十分向往的地方,如今也空荡荡的十分冷清。

因为徐有福是光棍汉,又没听说有什么亲朋好友,他给公社赶马车,公社自然就是他的家,公社领导就是他的家长。现在徐有福死了,丧事当然由公社操办。于是社长王宏胜打发了几个有经验的人给他料理后事。另外,考虑到是夏天,死人不宜久放,就把出殡的日子和时辰定到第三天一大早。

我过去的时候,看到牲口圈棚中央停放着一口红油漆棺材,还散发着新鲜的油漆味道。徐有福两眼紧闭﹑双手相叠躺在里面,已经换上了一身蓝绸子做成的寿衣,整个人看上去相当体面。

我过去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烧了几张黄裱纸,然后站起来拍去双膝上的尘土,仔细端详着徐有福那幅镶着黑框的黑白相片发愣。

相片上徐有福表情凝重,细长的眼睛眯缝着,好像是瞭望又好像是思索着什么。对这张脸我既熟悉又陌生,更和眼前躺在棺材里的徐有福挂不上号。按说今年徐有福也就五十多岁,虽然身体有毛病,但不至于这么快就要了命。因为寒假我回家过年去看他,他还给我说,放心,我的身子骨好着呢,十年八年死不了!

可现如今他怎么突然就死了呢?该不会又是装死吧?这让我想起一件事:也是前年的这个时候,公社考虑到徐有福身体不好又是光棍一个,就决定把他列为“五保户”,马车也交给别人赶了。

谁知徐有福并不领情,他把门从里边顶住,几天不吃不喝躺在土炕上。有人把这个情况反映到公社,王宏胜不顾天黑赶到他家,任凭怎样拍门吼喊里边就是没有动静。

王宏胜在门口定夺了一会儿,对身边的人说:“看来徐有福是死了,你们准备后事吧。本来我还想通知他明天出车的事,这回省事了!”说完转身就要回去。

这时突然听见屋里有人闷声闷气说:“王宏胜!你死了我也死不了!”

王宏胜紧张兮兮地说:“坏了坏了!徐有福返阳了!”

众人都笑了。

而现在,刚刚一年,徐有福却真的死了。他怎会走得这么快呢?

我这样发呆的时候,有人和我打招呼:“治学甚时间回来?”

“刚才。”我赶紧回答。

又有人说:“治学,你是个有文化的人,你给说,世上哪有这种稀奇古怪的事?”

“不是操磨人是什么?”有人随声附和。

“干脆不要尿狗日的!”

“说的轻巧,王社长那儿怎么交代?”……

我听他们七嘴八舌说了一顿才明白。

原来徐有福病危咽气时他们几个就守在跟前。徐有福交代说,他死后无论如何要跟他那匹驾辕的大青骡子葬到一起。跟前的人以为听错了,就又俯下身子凑到徐有福耳边说,老徐你不要急着走,你慢慢说,你想跟谁埋在一起?

徐有福嚅动嘴唇又说了一句,嗓子“咕噜”一声就咽气了。这回大伙可是听得真真切切,还是那句话。几个人顿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有谁听过人死了要跟牲口葬在一起?再说,这种事情谁敢做主?以后万一惹出麻烦谁负得起这个责任?

几个人越想越觉得问题严重,就一起去向社长汇报。王宏胜听完汇报也觉得犯难,因为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先例。考虑了半天,王宏胜说:“这样吧,死人的话不能不听,但也不能全听。就照老徐的交代,跟牲口错开一点儿距离就是他的墓地。快去办吧,出了问题我负责!”

几个人如同领了圣旨一样去了,回去后才突然意识到疏忽了一个大问题,说了半天那个大青骡子葬在什么地方呢?

于是赶紧分头去了解打听,结果问谁,谁也不知道,人们都奇怪怎么问出这种话来。大家议论纷纷。

“这种话公社领导也信?”

“传出去岂不笑掉大牙?”

“这也就是王宏胜那个愣头青。”

“说到底还是社长和徐有福关系扛硬,换上其他人试试?”

弄得几个人真的没主意了,只好又去请示社长。这回轮到王宏胜发脾气了:“屁话!你们找不着那个牲口难道我能找到?要你们几个顶?用?误了明天出殡,把人放臭了,你们几个狗日的全给我回家种地去!”

骂的几个人垂头丧气退了出来。我去的时候他们正在为这事伤脑筋呢。

我说:“我知道那个地方。”

“治学真的?”

“哎呀急死人了!”

“快领我们去。”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说这些话的时候,月亮已从东边升起了一个时辰。

大青骡埋葬的地方离徐有福的住处约莫三四里路,是一处背风向阳的坡地。一个大土堆上面稳稳当当压着一块一百多斤重的青石头,在月光下泛出清冷的颜色。

几个人一边围着土堆转来转去,一边打量着四周的地势,有人啧啧地赞叹:“哎呀,真是一块好地方!人家徐有福给牲口选地方的时候,其实把自己的地方也选好啦。”

“你要觉得好,今天连你的坑一并挖了吧,省得以后再麻烦我们。”

“放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好啦别闹啦!眼看鸡叫了,误了出殡你我担待不起。”

……

总之,赶在太阳出山前,给徐有福送葬的队伍还是准时出发了。临行前,社长王宏胜把装满纸灰的瓦罐高高举过头顶,而后重重掷到地下摔得粉碎,腾起一阵烟尘。他扯开嗓子吼了一声:“徐有福上路喽!”接着一声清脆的鞭响,载着棺材的牛车便缓缓向坟地驶去。

牛车后边散乱地跟着十来个送葬的人,我就在其中。

当纷乱的铁锹将黄土抛进墓坑,并且很快埋没徐有福棺材的时候,我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我难过因为我和徐有福有交情。

我认识徐有福的时候,正在上小学五年级,在我见到他之前,他已经是公社唯一一辆马车的车把式。

那是一个极为偏僻,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于是徐有福的马车就成了当时最为先进快捷的交通工具。

由于土地十分贫瘠,根本不能生产粮食,几乎所有的口粮都要从二百多里外的转运站用马车运回到公社。徐有福的马车就承担着这项极其重要的任务,他也就成了公社举足轻重的人物。

许是这个原因吧,徐有福让人很难接近,他沉默寡言,对所有人都很冷淡,大概王宏胜算是例外。据说有一年年三十,徐有福请王宏胜到家去。有几个嘴馋的人思谋,徐有福出车刚回来,多少还能不办点儿年货?于是见烟囱不冒烟了,就放轻脚步赶到徐有福家,见里边没什么动静,感到很纳闷。靠近窗前用舌头轻轻舔破窗户纸,才看见在昏暗的麻油灯下,两个人正面对面盘腿坐在炕上抽水烟,跟前放着一个火盆,牛粪火烧得通红,一把铜茶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两个粗瓷碗里斟满了浓酽的砖茶。

只见这个抽几口水烟,然后默默把烟袋递给那个,那个接过去吸几口再默默递过来。门外的人惊讶不已,这过的是哪家子年?

这时听到徐有福咳嗽了几声,喘着气问:“宏胜,味道怎样?没骗你吧?”

“嗯,上等好水烟,有福哥下回给我也捎两板回来。”

“说什么生分话,这就是给你的。”接着是一阵推辞。

王宏胜的声音:“那好吧,这烟我收了。我王宏胜无才无德,难为有福哥看得起我。”

“说的甚话,快走快走!”徐有福说。

“你也一起走吧。”王宏胜说。

“不不不!我们神木人年三十夜不出门。”

门外的人听见下地穿鞋的声音,赶紧溜了。

不久,有人编派:“徐有福水烟请客过三十,王宏胜砖茶当酒尽饱喝。”王宏胜听到后笑着说,你们晓得个?!

我和徐有福的交往起源于给他驾辕拉套的三匹牲口。

那辆马车居中驾辕的是一匹体形高大青色皮毛的骡子,左手侧拉边梢的是一匹浑身漆黑的骟马,右手侧拉边梢的是一匹年轻的枣红色骟马。后来我发现,这样的匹配徐有福就一直没有改变过。

在这三匹牲口中,我最喜欢的是大青骡,它虽然高大威风,但却特别温顺,尤其是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总是善良地凝视着我。当我第一次靠近它,小心翼翼用手搔搔它的脖颈时,它鬃毛抖动了一下,竟然低下头,用它温热潮湿的嘴唇碰碰我的额头。那种感觉很奇妙,我觉得我们已不再陌生,而且成为一见如故的好朋友。

不久发生的一件事证明了这点。

说实话,枣红马算得上是一匹骏马。它长着优美的头颅,高挑的脖子,细长的腰身,匀称的四蹄,宽展结实的臀部,再加上修剪得体的鬃毛和尾巴,枣红马确实漂亮得无懈可击,就连它吃草料的时候,那种姿势也特别优雅。

记得那次,我正站在它面前静静观察它,谁知它突然一口咬住我的衣服,竟然把我从地上高高提起来,并且使劲摔了几摔。我想我发出的声音肯定很恐怖。这时,正在旁边的大青骡猛然扭过头,狠狠咬住枣红马的脖子,枣红马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才松口将我掉到地上。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

当徐有福闻讯赶到时,现场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有我浑身是土,惊魂未定坐在地上。我以为他会狠狠骂我,因为他很讨厌我们这些孩子靠近牲口。

也许我狼狈的模样很可笑,他一贯阴沉的面孔竟绽放出笑容,弯下腰把我拉起来,并且解开我的衣扣察看伤情,见无大碍便拍拍我脑壳上的尘土,笑呵呵地说,还敢不敢了?

我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徐有福走到槽边,用一种我根本听不明白的语言大声斥责着枣红马,枣红马则不安地用前蹄刨着地面。

从那天起,我觉得徐有福其实很可爱。他,还有大青骡、黑骟马都是我的朋友,只有枣红马除外。

暑假的生活是漫长而又单调的。在我的软磨硬泡下,徐有福终于勉强同意带我一起出车。

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父母亲,他们说,“去吧,老徐是个好人,我们放心。”

那天是个让我终生难忘的夏日。

早晨起来,阳光灿烂,清风扑面,蔚蓝色的天空明净如洗。

由于是空载,马车行驶起来也特别轻快,尤其是到了比较平坦的路面,徐有福的长鞭在空中发出一声清脆的炸响,三匹牲口立刻扬起四蹄奔跑起来,那种感觉好极了!

徐有福稳稳坐在车把式的位子上,他上身穿一件黑色对襟夹袄,下穿一条劳动布裤子,脚蹬一双牛鼻子鞋,看上去要比平常英武许多也精干许多。

我规规矩矩坐在徐有福旁边,那是他为我准备好的座位。屁股底下垫着一条毛口袋,腰后面靠着装满干草的麻袋,舒坦而又惬意。

道路两侧,生长着许多不知名的野生植物,数不清的野花在其中绽放盛开。当我们的马车路过一片平坦的下湿地时,我突然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一望无际的原野全部被一种蓝色的花朵覆盖,随风飘来阵阵清香。

这时徐有福打住车,我不顾一切跳下去,快乐地呼喊着奔向那花的海洋。

这种植物形状比较低矮,一簇一簇紧密地生长在一起。它的叶片修长,花瓣的颜色深蓝浅蓝交织在其间,采一朵放到鼻前嗅嗅,一种清爽的幽香沁人心脾。

徐有福从后边走过来,他告诉我,这种植物叫马莲,每逢这个季节就会开花,即便是像盐碱地这样的地方,它照样可以茁壮生长。

我们边走边说话,不远处有一种浑身带刺,颜色浅绿的植物,它的枝干上边结着许多毛茸茸的圆球,开放着紫红色的花朵,徐有福告诉我:这种东西骆驼爱吃,所以也叫骆驼草。

他边说边挥动鞭子,随着“啪”的一声脆响,骆驼刺的花朵便魔术般地到了徐有福手中。

我又一次被惊呆了!

他把骆驼刺的花骨朵递给我说:“小心扎手。”我接过来仔细观察,它确实长满了细细的刺却并不棘手,放在掌心里痒痒的,花朵闻起来有一种淡淡的苦香。

回到马车我们继续赶路,我依然沉浸在惊奇和兴奋之中,就说:“徐叔,你的鞭子可真厉害。”

他叹了一口气说:“这算不了什么,远远比不上我的师父。”

说完一路无话。

天黑的时候,我们到了一处有水泡子的地方,徐有福停下车对我说:“天不早了,牲口也累了,就在这儿过夜吧。”边说边把牲口卸了下来,缰绳递给我。我按照他的吩咐把牲口牵到一片沙滩上,让它们在地方打滚,然后牵到泡子边,给它们饮清澈的泉水。

在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徐有福已经十分利索地在地上架起铜锣锅,然后加满水点着火烧起来。一会儿工夫,铜锣锅里便冒出热气,浓郁的砖茶味道便四下扩散开来。

我们俩盘腿坐在马车旁边的草地上,用砖茶泡着炒米,津津有味吃完了出车后的第一顿晚饭。

那个清凉的夏夜我们是露宿度过的。临睡前,徐有福给牲口上好草料,收拾停当,就一个人坐在地上喝茶抽水烟。

我躺在马车上的被窝里,仰望着繁星满天的夜空,它是那么深邃那么神秘,不时有流星划过夜空,闪出耀眼的光芒,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传说,天上每一颗星星都代表人间一个人。每陨落一颗星星地上必然一个人失去了生命。我遐想,夜空中那数也数不清的星星里,哪一颗是代表我?哪一颗是代表徐有福呢?

想到这里我跳下马车,赤脚凑到徐有福眼前问他:“徐叔,赶马车也要拜师父?”

快要熄灭的火堆辉映着徐有福的四方脸,更加棱角分明。

黑暗中他回答:“那是自然。不光赶车得拜师父,无论什么事要想做得好,就得拜师父。就比如你娃娃上学,老师不就是你师父?”

他见我在倾听就继续说:“不过我那时拜师可是行了大礼的。”

“我师父姓王,叫王连城,是神木城里最有名的车把式,人也长得威风。他本来是绥德人,从小没娘没老子,是个吃万家饭穿百家衣的苦命人。流浪到神木城后,先是给车马大店打杂差,干了几年,被一家姓韩的东家雇去赶车。”

“娃娃你有所不知,神木城这个地方自古以来就是连接口里口外的交通要道,南来北往的人多得数也数不清。光是车马大店神木城就有十几家,其中有几家就是韩家开的。”

“说实话,没有三下两下谁敢开车马大店?不说别的,光是那些打尖住店的,你知道都是些什么人?三教九流,黑道白道甚人没有?有一年恒山上土匪下来,装扮成做生意的,住进“永昌兴”店里,谁知半夜把店掌柜杀了,粮草钱财抢了个精光,一把火把店也烧了。”

“那么赶紧报案呀!”我着急地说。

“报案也没用,神木是个三不管地界,谁也管不了!不过话说回来,土匪也不是随便杀人,可能是那家掌柜怎么惹了人家。也有的说,是店家黑吃黑,勾结土匪做下的事。”

“但是姓韩的东家放心。一来韩家在神木影响好,人称“韩善人”,无论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偏向他。二来有王连城掌门面,有本事,能镇住人。”

“古人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当车把式虽然不是上九流的行当,那也是靠本事吃饭。没有点儿真本事就混不下去,还得受人欺负。好车把式,不管说成天花乱坠,必须在鞭头子上见高低。”

“有一年神木城出了个新鲜事,举办‘车把式擂台赛,是县政府出钱搞的,夺得头名奖骡子一头。告示一出,天下遍知。连山西、河南、关中等地车把式都闻讯赶来报名参加擂台赛。当时又正好赶上二郎山庙会,神木城里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我本是神木城外徐家岔人,那年就是专门跑去看红火的。”

“娃娃你知道擂台赛比什么?第一轮比赛是五步开外桌子上放一盏麻油灯,每人只能抽一鞭子,灭了灯,油不洒,碗不倒为赢,然后进入第二轮比赛。只这头一项,二百多报名的车把式就淘汰了一多半。我师父王连城当然不费吹灰之力。”

“第二轮是七步开外的木杠上用筷子粗细的麻绳挂着一贯铜钱,也是只限每人一鞭子。麻绳裁断了算赢,钱还能归自己。否则淘汰出局。这一轮下来,只有三个人并列。除了王连城,其余两个都是关中人。”

“这种情况怎么办?几个评判商量决定,再赛一次,把距离调到十步远。台下观众立马一片轰动。有谁见过这么长的鞭子?明摆着是不让拿奖。于是有人吼着说不公平。但是王连城站出来说,我没意见,我应了!他转身作揖让那两个关中人出鞭,但对方示意让他先出。只见我师父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条二尺多长的鞭梢,把先前的鞭梢换下来,把新鞭梢换上去,然后用手使劲往紧扽了扽。然后拉开架势,把鞭杆在头顶抡了两圈,只听呼呼一阵风响,随即犹如晴天炸雷般一声震响,等到众人反应过来定睛一看,不光麻绳被齐刷刷拦腰裁断,而且那一贯铜钱已经一个不剩握在王连城手掌中。周围顿时发出雷鸣般的呐喊声。那两个关中汉子满脸通红,跟评判说自动放弃比赛。

我完全被徐有福的讲述感染了,不由自主发出阵阵惊叹声,想不到天底下竟然有这样有本事的车把式,而且他就是徐有福的师父!

徐有福接着说:“那次擂台赛,让我师父成为神木城家喻户晓的人物,也是车把式这个行当里独一无二的英雄。韩东家的脸面也很光彩,马上就把他家的几处车马店交由王连城统管。我就是那个时候软磨硬泡当了他徒弟的。反正我也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人,再说也不挣店家的工钱,就为了跟上师父学点儿本事。王连城看我心诚,再说身边也缺个帮手,和东家说通后,就把我收下了。那几年可真是好日子啊!王连城用那匹赢来的青骡子驾辕,自己拴了一辆马车。我跟上他走南闯北,吃一锅饭、睡一面炕,学了不少本事。

听到这里我好奇地问:“徐叔,你说那匹骡子也是青色的?跟咱们的大青骡长得一样吗?

“唉,何止一样,它就是咱们现在的大青骡。娃娃你不知道,这也是个苦命的牲口,犯事的那年眼睛就让仇人用石灰烧瞎了。”徐有福重重叹了口气这样说。

我吃惊地从地上跳起来。夜色中,大青骡正在槽边低头吃草,发出有节奏的咀嚼声。它见我过去,抬起头凝视着我,我在黑暗中抚摸着它端详着它,根本不相信大青骡的双眼竟会是瞎的!

徐有福见我哭泣,走过来把手轻轻放到我的肩上,缓缓地说:“你看它的眼睛,和其他牲口一样吗?”

我顺徐有福的手势看去,果然黑骟马和枣红马的眼睛,在夜色中仍然闪烁着明亮的光彩,就像两盏摇曳的明灯,但是大青骡的眼睛却暗暗的没有这种光泽。

徐有福用手轻轻捋着大青骡的鬃毛说:“它心里苦着呢,虽然不会说话,但心头什么都知道。”

这时,大青骡仿佛听懂了我们的对话,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我再也忍不住,抱住大青骡痛哭起来。

我有生以来从没有这样伤心过。那天晚上,泪水湿透了我的衣衫。我泪眼蒙眬遥望着星空,看着那群星一闪一闪眨着眼睛,仿佛在静静倾听徐有福的诉说,也深深为大青骡的不幸遭遇而同情。

徐有福继续说:“有一天来了两个住店的,车还没卸下就扯开嗓子叫喊,谁是掌柜的?给我出来!正好王连城在店里,听到声音就连忙迎了出来。那两个人说,我们要在这儿过夜,把上等铺位留给我们!本来车马大店都是大通铺,比如靠锅头就算是个好位置,谁先住下就算谁的。所以我师父就说,客官抱歉,已经住满了,将就一下吧。谁知人家根本不听这一套,反而破口大骂:日你娘!没?这个本事开什么店?爷爷今天就砸了这个倒塌店,让你知道点儿厉害!说完抄起家伙就要动手。我师父硬压住火气,和气地说都是出门人,有啥事不能好商量?对方说,要我们听你的也行,咱们比试比试。赢了,我砸了你伙房那口锅,叫你开不成这个店;输了,我们二话不说走人!

我插话说,输了拔腿走人,没门!王连城拿胳膊挡住我,笑着说:行啊,比试什么?对方说:你不是大名鼎鼎的王连城吗?我们久仰大名,比比鞭法如何?我吃了一惊,看样子人家是有备而来闹事的。我怕师父吃亏,就上前说,你们走吧,我们这庙小,住不下你们这大神仙!谁知话音未落就被对方一脚踢倒,还破口大骂,谁的裤裆烂了,露出?个你!我当时就疼得在地上打滚。我师父看见今天这事是躲不过了,就大声说:不是比鞭法吗?为什么打人!你说吧,怎么个比法?”

对方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元宝放到地上说,“你我五步之外同时出鞭,看谁把元宝拿到手。我赢了,不砸店也行,这店从此归我了,你王连城远远滚出神木城!我输了,立马走人,永不踏进神木城半步!”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喊,说的便宜,输了磕三个响头,把马车扣下走人!我师父说,今天就依你的,出鞭吧。只见对方的鞭子在空中划了个满圆,只听“啪”的一声,银元宝立刻腾空而起,眼看就要落到人家手里。这时仿佛晴天一声炸雷,等众人再看时,元宝已定定立在王连城手心,而对方手里捏着光秃秃的鞭杆子在那里发怔。人群爆发出一片喝彩声。

那两人一看真遇到高手了,扭头就想套上车离开,又听得“咔嚓”一声脆响,碗口粗的车辕被王连城一鞭子裁成两截。你想,车辕断了马车还能走吗?两个人只好拉上牲口恨恨地走了。

徐有福说完,我俩一老一小开心地大笑起来,大青骡也扬起头“咴咴”叫了起来。

“那么后来呢?”我笑着问。

徐有福的脸立马阴沉下来:“就在那天半夜,我们在睡梦中突然听到大青骡发出一声惨烈的嘶鸣,我师父赶紧跳下炕,披上衣服就往外走,谁知刚出门就被人从后头一闷棍打翻在地,店里也突然着起火来。

我哭喊着把师父从地上扶起来,只见人鼻口出血,已经咽气了。住店的人虽然一起扑火,但是店已经被烧了一大半。人们发现大青骡躺在地上,眼睛里全是生石灰,已经瞎了。韩东家闻讯赶来,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跺着脚说,“王连城呀王连城,我就知道你迟早得惹出事来。你们看看,这弄成个甚结果?”

“那几天我丢了魂一样,强打精神给师父处理完后事,神木城我是不想待了。韩东家想把大青骡卖了弥补损失,我死活不让。一头瞎骡子,谁买去还不得杀了吃肉?所以我天天寸步不离守着它。韩东家一看没办法,就让我滚。我说不用你撵我也会走,你以为我稀罕你们这些财主?一口白茬子薄皮棺材就把王连城打发了?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人一有钱心就坏了。唉,不说了,娃娃,咱们睡吧。”

徐有福虽然沉沉入睡了,但我却毫无睡意。我第一次知道,人世间什么叫仇恨,什么叫死亡,什么叫无情……

第二天清早,我红肿着两眼起来,也没心思喝砖茶炒米,坐在草地上发呆。

徐有福走过来,轻轻说了一句:“真不该和你说这些陈年旧事,你这娃娃就不如一头瞎骡子。”

听到这句话,我“噌”地从地上站起来,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泪水。

是啊,大青骡遭际了多少的痛苦?失去了主人,眼睛又被仇人害瞎,可是它垮了吗?它真了不起,它其实是个英雄!

想到这里,我挺起胸走到大青骡跟前,充满感情地轻轻抚摸着它光滑的皮毛。大青骡善解人意似的用嘴不停地在我身上嗅来嗅去,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充满无限温情。

我们默默地上了路,走了很远,我突然问徐有福:“大青骡什么也看不见,它怎么走路呢?”

“说也奇怪,只要驾上辕上了路,它眼睛就像明镜似的,一旦卸下车,人要是不拉,它一步也不敢走。”徐有福轻轻挥动着鞭子说。

“大青骡今年几岁了?”我又问。

徐有福略作思考说:“到我师父手里时,是三岁骡驹子。今年十五岁了吧?”他瞅着正在行走的大青骡说:“虽然骡子寿命长,但也老喽,快拉不动车啦。”

我说:“大青骡这么可怜,为什么不把它养起来呢?”

“不行,它离开我活不了。”

……

第二天天快黑的时候,我们的马车到了转运站。这儿是包兰铁路的一个小站,就在黄河的岸边,住着十几户人家,有一家车马店。店掌柜是个四十开外的女人。听到徐有福的车来了,马上热情地迎出来。一边帮我们卸车一边说:“思谋着你该来啦。”

徐有福笑着问:“老伙计,想我没有?”那女人斜睨了他一眼说:“老没正经,你说呢?”

徐有福说:“你不想我还能想谁?”

“那可不一定,南来北往的,有的是好男人。”她看着我说:“这娃娃是谁?”

“我刚收的徒弟。”

“真的?谁家的孩子舍得给你当徒弟?”那女人笑着说。

“是他自己非要给我当徒弟不可的,不信你问问他。”徐有福神气地说。

我点点头。

“看把你牛的,快擦擦脸吃饭吧。”那女人说着先进了屋。我进去一看,屋子虽然不大,但是收拾得干净利索。徐有福大大咧咧往炕上一坐,熟练地从小方桌的酒壶里倒了一杯酒,示意我也动筷子,便自斟自饮起来。

吃完饭,徐有福顺势往枕头上一躺,对我说:“娃娃,你到隔壁去睡吧,别管我啦。”那女人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一下。

第二天早上我们去转运站,等办完手续装上粮食,已经快晌午了。那女人到转运站招呼我们回去吃饭,徐有福气哼哼地说:“不吃,气也气饱了!”

“谁惹你生气啦?”那女人关切地问。

“谁惹谁心里明白。”徐有福黑着脸。

我突然想起,昨天夜里我听到隔壁高一声低一声在争辩什么,原来他们吵架了。

那女人转身看了我一眼,硬把徐有福拉到一边轻声说:“我是为你好,你挣几个钱不容易,攒点儿钱办正经事,不要把钱花在我身上。”

“办什么正经事?我这辈子除了你和大青骡,还能有什么正经事?”

“不要这样说,你一辈子打光棍呀?”

“打就打,除了你我谁也看不上。”

“尽说傻话。他虽然瘫在炕上,但一时半会儿又死不了,我不能一直拖累你吧。你对我好我知道,但是咱们这辈子怕是没有缘分。”那女人用袖子抹着眼泪说。

“那我就一辈子打光棍做给你看!娃娃,咱们走!”说完,徐有福“啪”地一甩鞭子,我们拉着满满一车粮食离开了转运站。

路上,徐有福心事重重,一句话也不说。他不说,我也不敢问话,只有几匹牲口“嘚嘚嘚嘚”的蹄声和不时发出的鼻息声伴随着我们。

谁知道,第二天下午快要到达公社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差点儿要了我们的命。

那个地方离公社差不多三十里路,是一段很长的上坡路。马车到达这里时,必须一鼓作气爬上去,千万不可在半坡中停留。

当我们的车到了坡底不远处时,徐有福有意让车停留了片刻,让牲口缓缓劲儿然后挥动鞭子“啪”的一声发出指令,大车便向坡上爬去。这时徐有福发现,大青骡和黑骟马正四蹄蹬直奋力向前冲,而枣红马的梢绳却松弛着,看来这家伙的老毛病又犯了。

徐有福在它屁股后边打了一个响鞭,其实根本不伤皮毛,只是个警告,谁承想这个畜牲竟嘶鸣了一声,扬起后蹄尥了一个蹶子,结结实实踢到大青骡的下颌。只见大青骡的身体猛地打了个趔趄,马车便急速向坡下滑去!黑骟马虽然用劲儿拽着梢绳,并发出急切的嘶鸣,但根本无法阻止沉重的马车向后退。情况万分危急!车已经偏离道路,几米远就是修路时取土留下的一个很深的土坑,一场车翻人亡的灾难已经不可避免!

我想我肯定发出惊恐的尖叫声,因为徐有福一边紧紧扳住刹把,一边厉声向我喊:“快跳车,快跳车!”我一个骨碌从车上翻下去,“咚”的一声重重摔到地上,后脑勺碰得生疼。

就在这万分危急的关头,只见大青骡猛然昂起头颅,仰天长啸一声,它鬃毛倒竖,圆瞪双眼,四蹄生根一般钉在地上,沉重的马车终于停止了后退。徐有福不愧是老车把式,他紧紧抓住这个难得的瞬间,挥动长鞭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紧接着又狠狠朝枣红马屁股上甩了一鞭子,应声飞起一片红毛。这一连串的动作都是在刹那间完成的。那畜牲这回丝毫不敢怠慢,三匹牲口一起奋力向前,终于将沉重的马车拉上坡顶。

我气喘吁吁跟上来。徐有福让车停下,他走到大青骡跟前低头察看伤情,只见它下颌白森森的骨头露了出来,殷红的鲜血还在不断涌出。他弯腰从地下捧了一把黄土压到大青骡伤口上,它疼得浑身哆嗦。

徐有福前后左右围着马车查看了一遍,然后命令我上车。

就这样,大青骡忍着剧痛,一瘸一拐驾着车走完了剩余的路程。

天快黑时,我们终于回到公社。路上一种不祥的感觉笼罩着我,因为徐有福一声不吭,脸上的肌肉可怕地抽搐着,牙关咬得“格格”响。

果然,他一言不发卸了车,不是像往常那样溜牲口饮水,而是把大青骡和黑骟马拉进圈棚里,而把枣红马单独拉到门前的马桩上拴住,然后取来鞭子,拉开架势,照着枣红马就抽起来。每扬起一次鞭子,就在空中划出一道可怕的弧线,随着一声炸响,那畜牲的屁股上腰身上便立刻出现一道刀割般的伤痕,鲜血随之流了出来。

枣红马起先还拼命挣扎,想挣断缰绳,但粗实的缰绳是用牛皮拧成的,它如何挣得断?它狂暴地扬起后蹄,不停地尥蹶子进行反抗,踢起阵阵黄土。但招来的只是更加严厉的惩罚。渐渐地,枣红马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于是放弃了反抗,任凭徐有福的鞭子抽打着它,它低垂着头,只是浑身发出阵阵痛苦的颤抖。

我从没看见到徐有福如此凶狠地鞭打牲口。我知道是枣红马今天的恶劣表现激怒了徐有福,它活该得到惩罚,我又想起那次枣红马对我的举动,有一种十分解恨的感觉。但它毕竟是不通人性的牲口,再这样打下去,枣红马肯定会死的。可是我又无能为力,只能远远站在一边不停地喊:“徐叔,别打了!别打了!”

不知是谁告诉了公社,只见王宏胜急匆匆赶过来,边走边喊:“徐有福,你给我住手!”到了跟前,他奋力夺过徐有福手中那把被鲜血染红的鞭子,狠狠掷到地下,破口大骂:“徐有福,你个狗日的!你和一个不会说话的牲口较什么劲儿?人民公社的财产不是让你来撒气的!”

徐有福一跺脚,扭头走了。

殴打枣红马的事件发生后,公社根据群众的强烈要求准备处理徐有福,还专门找我了解情况。我如实讲了路上发生的事情。他们听了也感到确实危险,枣红马也确实做得不对,但它毕竟是牲口,也不能那样打呀。

公社几个领导专门开会研究了这个事情,比较一致的意见是,鉴于徐有福工作一贯任劳任怨,其他责任不追究了。但是马车是绝对不能赶了,再说年纪也不小了,养起来吧。会议还专门责成公社保管办理这件事,先把车辆和三匹牲口接手过来,并且很快物色车把式。

这已经是公社第二次专门研究徐有福的事情了。

谁知第二天,保管就向王宏胜反映,说这事他做不了,另请高明吧。王宏胜挺不高兴,说会议研究决定让你负责办理,怎么就做不了?你平时不是总嫌不让你管事吗?

保管说,兽医站诊断枣红马除了外伤还有内伤,而大青骡是严重骨折,现在草不能吃水不能喝,能不能救活还两说。现在让我接手过来,牲口万一死了我可负不起责任。

“那你说怎么办?”王宏胜问。

“我说怎么办?还得让徐有福管,兽医站也是这个意见。这几个牲口除了徐有福谁也不行。”保管说。

“那你去做徐有福的工作。”

保管连连摆手说:“不不不!事是你们定的,人也是你们处理的,要去你亲自去。”

王宏胜搔搔头说:“这家伙的犟脾气我知道,怕是拧不过弯来。再说咱们处理得也有点儿过重,不让徐有福赶车,那顶如要了他的命!”

正在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是兽医站打过来的,说徐有福背着行李卷到兽医站了,正在给牲口喂药呢。

在场的人都感到有些意外。王宏胜摊开两手:“你们看,我说嘛。”说完蹲在地上竟孩子似的哭泣起来。

弄得众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经过徐有福一段时间细心调养,大青骡和枣红马的伤渐渐好起来。吃草喂料都不存在问题了。

公社认为,徐有福的事毕竟是会议研究定了的,也不能轻易改变。虽然处理重了点儿,其他方面弥补吧。所以仍维持原来决定,还由保管去办。

谁知第二天,保管又找到王社长说:“对不起,这事我还是做不了。”

王宏胜问:“又怎么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多事?”

“不是我多事,是你们官僚主义不了解情况。那匹大青骡子是人家徐有福的个人财产,我们凭什么接收?我也查过了,咱们公社就从没有花钱买过骡子。其次,那匹骡子是一匹瞎骡子,你们有谁知道?”

众人听完保管的话,都糊涂了也惊呆了。公社书记沉下脸,恼悻悻地说:“乱弹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保管看着老会计说:“你从建社起就在这儿,你应该最清楚。”

老会计若有所思地说:“噢,是有这么一档子事。合作社的时候,有一天,徐有福拉着这匹骡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到这里,马上就病倒了。伙房的大师傅把他领到自己家里,伺候了几天才缓过劲儿来。真是个可怜后生,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人瘦得皮包骨头,头发都能梳辫子了。问他哪里人,他也不说;问他准备到哪里,他也不说。好像心里有什么心事。当时的老社长说,后生,你要实在没有地方去,就留下吧,反正社里也缺乏壮劳力。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这么多年,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今天要不是你们提起,我也差点儿忘了。人上年纪了,脑子不记事。不过那头骡子可千真万确是徐有福个人财产,但是这么多年,我怎么没注意到是个瞎骡子呢?”

保管抢白地说:“你不赶车,当然不用操这份心。这么多年,公社亏欠了徐有福多少?这倒好,反过来还收拾人家。天下真是没理可讲了。”

许久,众人谁也不说话,一个个闷着头抽烟,屋里呛得人透不过气来。这时公社书记走到门口,背对着大家,深深叹了口气,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看看,我们都做了些甚事!”

这场惊天动地的风波就这样过去了,徐有福官复原职继续赶他的车。公社考虑,总不能老是公家长期占个人的便宜吧?所以准备把大青骡买过来,徐有福还能得几个钱。用呢,还归徐有福。

谁知徐有福死活不肯答应,理由很简单,我徐有福还没有穷到卖牲口的地步。

既然这样,公社也只好作罢。

后来,妇联又张罗着给徐有福介绍对象。徐有福虽说年龄大点儿,但人又不丑,又是远近闻名的好车把式,而且又是公社保媒,不愁找个婆姨。当时正好有两个寡妇,模样也可以,听了徐有福的情况,人家也挺愿意,但是徐有福拒绝见面,说我又不是光棍,我有老婆!

他的话没人相信。这么多年了,巴掌大的地方,有谁见过徐有福的老婆?恐怕连个相好的也没有。

妇联没办法,只好向上汇报,王宏胜听完,无可奈何地说:“既然这样就随他吧。这个徐有福,真是咱们公社的一个活宝贝。”

考上中学后,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徐有福,他很高兴:“我就说嘛,娃娃肯定有出息。到了旗里好好念书,将来干大事业。”我说,我想跟徐叔学车把式,中学毕业回来接你的班,给咱公社赶大车。到时候你就坐到车上,给我指拨指拨,还给我讲讲你的故事。

徐有福说:“净说些没出息的话。有本事的人谁赶马车?这也是公社把我当人看。”他说得有点儿伤感。

我说:“我不这样理解,你师父王连城就是一个有本事的人。”

徐有福说:“我这辈子就这档子事到死也搁不下。那么好的一个人,要能活到现在该有多好。不就是吃了有本事的亏?他把大青骡子留给我,每天看到它就像看到我师父,心里就越发凄惶。”说着就要落泪。

此时我突然感到,徐有福确实显老了,皱纹深深刻在他的脸上,那刚硬的茬子头,也布满了白发,背也有些佝偻,特别是多年的“老寒腿”,让他走起路来也有些艰难。

我说:“徐叔,你一定要保重身体,放假我回来看你。”

他转而高兴地说,你放心念书,我十年八年死不了!

但是,有一件事彻底击垮了徐有福。第二年冬天,有一次公社让徐有福送一车羊肉到旗食品公司,顺便捎带几个人到旗里开会办事,连人带肉装了满满一车。

出了公社三十来里路,又到了那段该死的坡路,这回是重车下坡,依徐有福的赶车经验本来是没有问题的。所以他招呼车上的人坐好,自己双手紧紧握住刹把,大车轴发出尖锐的摩擦声,缓缓向坡下走去。

正在这个时候,只听“嘣”的一声响,刹车突然失灵,徐有福也由于用力过猛,整个人从马车上掉了下去,并且就滚落到车辕的下面!

眼看徐有福就要被沉重的车轮轧死,马车也会因失控而倾覆,车上坐着的人也面临重大伤亡!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是大青骡!只听它发出悲壮的嘶鸣,两眼血红,鬃毛倒竖,高大的身躯全力后倾撑住车辕,粗壮的四蹄死死挫着路面,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车上的人惊恐万状纷纷跳下来,只见徐有福右胳膊被车轮压住,众人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把徐有福从车底救了出来,这时只听得大青骡发出一声悲切的哀鸣,四蹄弯曲扑倒在地,车辕“咔嚓”一声也折断了,车上装的东西也滚了一地,把大青骡压在里边。

“师父!”徐有福悲怆地呐喊了一声,拖着受伤的胳膊上去死命往出救大青骡,可是大青骡已经口吐鲜血死了,而且一条后腿折断,骨头茬子也顶出了皮外。

徐有福扑到大青骡的尸体上痛哭不止,众人谁也劝不住。有人赶紧骑上黑骟马回公社报信去了。

我闻讯后连忙跟学校请了假,和别人借了一辆自行车,便十万火急从旗里赶回公社,家也没回,直接就到徐有福家里。只见徐有福的胳膊用白纱布带吊着,一言不发坐在炕上,王宏胜正说着什么。

大青骡静静地躺在圈棚的地上,身上盖着徐有福的花棉被。黑骟马和枣红马失魂落魄地站立在槽边。

我走过去弯下腰掀开棉被,只见大青骡灰蓝色的眼睛还圆睁着,我用手轻轻为它合上。

这时,我听见王宏胜高声说:“徐有福你不要不识好歹,我掏脑子跟你说了半天,你屁也不放一个?快两天了,你不吃不喝,想弄甚?我反复对你讲,人没事比什么也强,大青骡死了,公社给你赔偿,还要怎的?至于你提的那个要求,根本就是胡闹,棺材是装人的,没听说装牲口。”

“你说,它哪点不比人强?”徐有福直杵杵地说。

“那它说到底也是牲口不是人!”

我推开门进去说:“王叔,要不你先回去,我和徐叔坐会儿。”

王宏胜站起来说:“那也行,治学是个文化人,好好劝劝他,这个油盐不进的老东西。”说完先走了。

屋里只剩我们两个人了,安静了许多。我说:“徐叔,大青骡死了我知道你特别难过,我也是。可是光难过也不是个办法。你曾经说过我不如一个瞎骡子,这话我可记着呢。”

他深深叹息了一声说:“你回来也好,帮我把它埋了吧。它是为了救我而死的,它是我的恩人哪。”

我点点头。

第二天,我们背上锹镐,在徐有福选定的地方,用了整整一天,在坚硬的土地上为大青骡挖了一个十分讲究的墓穴,徐有福很满意,拍着我的肩膀说,“娃娃,多亏你啦。”

那是个月明星稀十分寒冷的夜晚,我们把大青骡擦洗干净,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把大青骡运到墓地,直到后半夜才处理妥当。徐有福坐在大青骡的坟堆前,任凭凛冽的寒风,一动不动坐了很久,月光的银辉洒到他的身上,使他看上去如同一座雕塑。

处理完这些事,我回到学校,心里还是惦记着徐有福。

听人说,公社让徐有福到旗里治胳膊,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没办法只好在附近请了个接骨的老汉,可是徐有福的胳膊却一直好不了。

这种情况下,大青骡死了,徐有福也病得很重,车是肯定不能赶了。公社从下面物色了一个年轻后生顶替徐有福,来人牵牲口的时候,徐有福也没有出门。黑骟马被人强拉着,一步一回头嘶鸣不止,实在让人心碎。而那匹枣红马,人去拉它时,发现它已经死了,是被缰绳勒死的,脖子上绕了几圈。有经验的人说,缰绳是这畜生自己绕上去的。

人们说,看看,谁说牲口无情无义?怕是有人还赶不上这些牲口呢。

徐有福的病情也不断加重,不到半年也走了。

王宏胜跑到公社医院,批评大夫们没好好给徐有福治疗。大夫们挺委屈,说怎么我们就没好好治疗呢,该用的都用上了。

其实只有我知道,大青骡死的那天,徐有福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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