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表记
2016-12-02王啸峰
王啸峰
陈 胖
我的梦里,出现一扇扇门。我推着推着,眼泪就下来了。不能迷失在街巷里,我还年轻,刚刚有一份工作,可以摆脱家族,有能力独立生存。窄小弄堂弯成一条蛇,缠绕到我脚上、脖子上,我想摆脱,却又一次走入迷宫。
带我的师傅有好几个。他们都抽烟。比起前门、牡丹和红塔山来,他们更喜欢良友、希尔顿和万宝路。我被他们扔了几次烟后,也去买了一包红双喜,这是我第一次买烟。那时,我刚满十八岁。渐渐地,我发现红双喜烟盒不大容易空。敲门进屋后,不时有人递过来一根烟,左耳右耳先夹着,去往下一家的间隙,把烟轻轻装进烟盒。
大办公室始终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十几个人轮流散发香烟。当我也开始发烟的时候,大家“哦”了一下,某个师傅笑眯眯地点上烟,轻轻拍拍我的肩,“满师了。”
这是一个月中唯一的一次抄表员聚会,这次请假,有些老师傅就要下月再见。刚开始,我不敢这样。
北窗外,是一个半封闭小院子。杂草爬上鹅卵石小径,不管什么季节都显得凄凉。午饭后,大家基本上都走了。办公室和小院子一样,散发着懒散颓废的气息。我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电费核算室姑娘们的笑声惊醒我。我拿出书本看书,我不希望一辈子做这个职业。但是当前,我觉得有那么多时间支配,比什么都强。时间在日光移动中悄悄过去,很多时候,我什么都没做。我像院子里的杂草,无人关注,不知所措。
我对每个师傅都毕恭毕敬,把他们互相攻讦的话不放在心上。有师傅提醒我提防陈胖。除了口吃,我实在看不出他不好。说的人越多,我越对他感兴趣。烟盒里挑一根万宝路,扔给西北墙角的他。他对我轻佻地敬个美军礼。
陈胖手里搭条毛巾,即便冬天,头上也有一层油油的汗。我抄表的地段和他的有交叉。我把这条巷五号后门的表卡扔给他,他把街尾的表给我抄。我们不时在小巷深处相遇,在大街两侧挥手致意,甚至“哎、哎”地喊上几声。
街面上,他洪亮嗓门带来喜剧效果:“抄——抄啊——啊表。”
我们经常不经过班长同意,换着表抄。陈胖那个地段的居民感到意外,那个口吃的胖子到哪里去了呢?我随口说,“他去香港了。”回头再补充一句,“他妹妹在香港。”
“哎呦,那就像刘嘉玲了。”整个弄堂里充满了笑声,我也笑。
我把这个段子讲给他听,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妹妹不、不在香港,在、在乡下。”
自行车是我们的工作工具。配发给陈胖时,他提出要载重车,双前叉、双后叉、双横档、双撑脚。帆布三角工具包挂在横档上,他看上去像一个真正的电工。我在他后面,有点儿跟不上。但是我不怕他甩了我,他每次超过骑车年轻女子,总要回头看,不是悄悄地斜睨,而是佝偻着腰回身,夸张地与她们照面。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都要等我上去,大声点评一番。特别是遇上背后好看,当面一般的,陈胖呱啦呱啦满嘴怪话,搞得我面对周围骑车人鄙视的眼神低下了头。他却不在意,我冷不丁地问他,如果他妻子或者妹妹被人当街这样说,他会有什么想法。
陈胖在车上脱手点根烟,“你管那么多!”
陈胖足足比我大了十岁,看上去只不过大三四岁。胖子皮肤白皙水嫩。有一阵子,他迷上魂斗罗,但打不通关,再努力也会死在机械爪下。我教他秘籍,他请我吃馄饨。秘籍会了,他还是不行。我感觉在敌人面前,他把口吃阴影也带了进去,该前进的时候犹豫,该等待的时候冒进。
他家在市中心一座典型的“文革楼”里。北面一条长长的走廊连接七八户人家,公用厕所,共用一个水龙头。他家就一间房,简单地南北一隔,里面做卧室,外面兼备睡觉之外所有功能。
我坐在小方凳上帮他设法调成三十条命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小方桌上和馅、调味、裹馅。不一会儿,馄饨像军队一样站到桌上。烧水、调醋、冲汤。荠菜馄饨散发清香,我们大声说荤笑话,搭配一个又一个馄饨。有一次,我们吃饱就开打魂斗罗,正在高低跳跃、猛烈发射的时候,一个女声从里屋飘出来。把我吓了一大跳。原来他老婆一直在里面,估计前几次应该也是,我脊背暗暗发冷。陈胖的师傅是我们工段长,师母给他介绍了同厂纺织姑娘。陈胖大声关照老婆也给我介绍女朋友。他老婆没有声音,没有出来。
那次之后,任凭陈胖邀请、引诱,我再不肯去他家。这成为我们关系的转折点。工段长嗓门粗中有细,身材却比陈胖还大一圈。我们背后称他“公鸭”。公鸭喜欢评价女人,每个女人都会在他的“嘎嘎”声中露出破绽。唯独对陈胖老婆,公鸭发出的是“啧啧”声。那个里屋女人形象在我脑子里成形,我每天雕琢、涂改一点点,直到完美女人样子成熟。随后,慢慢发酵、膨胀,最终腐烂。我几乎看见紧盯陈胖不放的那双眼睛,敏锐、阴郁。
陈胖在走廊里“师父师父”叫个不停,公鸭倒也乐得答应他。拆了包万宝路,小心地挑出一根,陈胖恭敬地递给师父,并点上火。自己再取出一根,就把烟装进衣袋。我们在边上有意无意地听着。窗外合欢树上响起乌鸦叫。
有人大声说:“看呐,一对乌鸦。”
陈胖说自己抄的表都在古城区,进一个门只能抄到一只表,不像抄新村,进楼道一下子抄一排表。最近碰到新问题,街坊改造后新楼房多了起来,拆十家,新增十多倍的表。我们默默地做账,没人搭理陈胖。每个人都遇到这样的问题。陈胖最后提出要求,自己的表不能超过一百二十户一天。理由是身体不好,老婆上三班,家务事都靠他。
好几个师傅都把头抬起来,大笑起来:“真是模范丈夫呢。”只是这样的玩笑只持续了一分钟。
公鸭干笑两声走出门,陈胖就发作。“我是工段长徒弟,我也不会去争什么。但是,也不能因为是工段长徒弟而吃亏。”
谜底揭晓,他从抽屉里扔出三叠厚厚的新表卡。从去年新表装好到现在,他没有去过一次。没人睬他。过了几分钟,约麻将的,约斗地主的,约喝酒的,三三两两走出门。一个班几乎走空。
我眼前出现一根抛物线。工作之后第一个把我带进自己家的人,现在我和他的关系正在下滑。像滑滑梯那样,越滑越快,似乎马上就会到谷底。我不希望这样。我站起来,把我的几本卡拆开来,把陈胖扔在桌上的新卡插了进去。现在,柜子里我的表卡最厚,长长的,胖胖的。陈胖的表卡瘦瘦的,营养不良地歪歪斜斜地倒在柜子里。
陈胖发我一根散装香烟,“其实这些表靠近你地段,应该你抄。”
我用手指指柜子,“我只帮你一次。”话说出口,就后悔。既然已经帮了,何必在乎说辞。
我非常用功地准备了半年,参加自学考试。似乎拿到文凭就可以马上跳出这个班组。可是,三天自学考试,全是抄表日。我把抄表卡交给班长时,他像捧了个石臼,腰都压弯下去了。“我到哪里找人啊?”
皱纹集中到他眉心,才四十出头,就像接近退休。我把三天的卡重新捧回,一来一去间,似乎分量的确重了起来。我抽出一本最薄的,递给陈胖。那天他抄的路段紧邻我抄的地方。他接过我递过去的散装烟,点着。一页一页地翻抄表卡,速度极慢,甚至每页还看看上期读数。
在漫长的等待中,我想起自己工作后的第一顿午餐。花花绿绿的塑料饭票,我没有当成是钱。这个好吃,那个尝尝,一拿就多了。一个父亲带着小女孩坐在我对面吃饭,一荤一素,汤都没有。女孩干干地啃饭,眼巴巴看着我面前的冬瓜排骨汤。我把汤递到他们面前,解释自己没有吃过。
男人一手把汤挡开,怀疑的眼神带出坚定的语句:“我们不要。不要。”
直到他们吃完离开,我还是满脑子“不要”。我站起身,把所有饭菜和汤狠狠倒进泔水池,心里才舒缓些。
陈胖说出“不”字,我不惊讶。离开排骨汤事件,已有大半年时间,几乎每天都有被“上课”的机会。总有一天,我也会给其他人“上课”。想到这里,我竟然笑了起来。倒是陈胖不自然起来,疙疙瘩瘩、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大堆话。我拍拍他,说没有关系。班长走过来,默默重新接过三本抄表卡。我和陈胖都没有说话。
第三天上午我就考完自选科目,午饭后赶回单位,阴暗走廊两侧都是关闭的门,唯独我们班屋子门开着,光影倒映在走廊水磨石面上,似乎全工段的人都聚集在那里。
一个声音洪亮而坚定:“如果,如果每个人都、都去读什么鸟、鸟书,是不是都你去代?”
“怎么可能,这也是难得的。”
“你要代、代的话,我们每、每个人,你都、都得代一次。”
一时间,好多熟悉的声音在附和。那些微笑着抽我的散装香烟的师傅、一起在傍晚时分打过牌的师兄弟,现在都在起哄。
我默默走进办公室,我的桌子上坐着一位师傅。他还没来得及跳下来,我就把抄表卡重重砸在玻璃台板上。屋子只是静了一下。陈胖再次起哄,“干、干活啊”,拿起车钥匙大摇大摆走出屋。其他人若无其事吹牛、打情骂俏。
我拿出散装香烟,发给没走的。自己挑了根最凶的希尔顿点上,脑子里一热,身体轻飘飘起来。似乎有几个人过来对我说了些什么,我散给他们香烟。对他们讲的,我只是点点头,并不留存印迹。这个时刻,我不能受他们的影响,要保持自己的判断。
我没有找公鸭,或者班长。没有像其他人想象的那样,把新的卡拆下来,扔到陈胖面前。我很平静,工作正常做,玩笑照常开。只是,眼前没有了陈胖。他对于我来说就是空气。刚开始的几天,一周,两周,大家觉得我在气头上,过了就好了。后来,一个月,两个月,一季度,陈胖几次试着搭讪,我都把他当作不存在。春节前聚餐,他们安排我俩坐在同一桌上,似乎认为一碰杯就应和好如初。可是,我错过陈胖伸过来的酒杯。公鸭找我谈最后一次话,他马上要换岗。
“你这样不好。”
他拆了一包万宝路,递给我一根。我以不抽外烟为由推掉。自己拿出一根散装香烟。不说一句话。
他摇摇晃晃走出光影斑驳走廊,黑色大公文包不时碰到墙面。“公鸭时代”结束了。与陈胖说话的人突然少了。陈胖一个人来,一个人走,独自嘟嘟囔囔。
只有两三个老师傅还在用算盘。我们飞快按着计算器,小鸡啄米,也挺快。发给我的计算器是新款三洋的,又大功能又多,突然一天找不到了,所有我能想起的地方,都去找过。几天下来神经兮兮了。老是恍然大悟奔出去,又垂头丧气走回来。大家知道物品贵重,两周下来,我在公告黑板上的寻物启事还没有被擦掉。每天我只能等别人算完,借用计算器。
陈胖走进来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对着账本发呆。他磨磨蹭蹭地走近我,又看看四周。
“你的、的计、计算器,是袁大、大偷的!”
我没有睬他,准备收拾东西离开。眼光却瞄到他的动作。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型计算器,“这是师、师父留、留给我的,你、你先拿去、去用吧。”
我抬起头,他的脸涨得通红。“对不、不起!”
我知道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有多么不容易。他的词典里,这三个字没有过,或者从来没用过。我接过他的计算器,从抽屉里拿出一盘游戏卡,“魂斗罗第二代,什么时候我们一起打?”
他笑笑,“我、我不打了。”
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我跟陈胖说话、开玩笑。大家知道,内心里,什么都不会忘记。我们还是并肩骑车回家,他不再当着我的面调侃女性。有些话点到为止,不敢再往深处说。
过不久,“文革楼”拆迁。陈胖搬到市西一条小弄里。大家帮忙搬家。我没去。据那天去的同事说,陈胖老婆的确相当漂亮。但是,他们话头一转:“唉!怎么就嫁了个陈胖呢?”
大家笑了起来,我走出房门。当时我想,可能我不会再去陈胖城西的家了吧。
公 园
天凉。大V领夹克容易进风,我左手握自行车把,右手抓紧领子,还缩着脖子。幸亏穿了紧身小喇叭裤,才不至于冷气跑遍全身。停车,取了抄表卡,一家家敲门。半条街下来,太阳冒了头,身上暖流到达手指脚趾。昨晚,借到加缪的《局外人》,翻看一下,安稳气氛里隐藏着躁动。一夜睡不安稳,总感觉裹在地中海的潮湿空气里,懊糟难忍。早上工作匆忙完成,回单位途中,特意绕个小圈子,来到市中心。那里有全市唯一不收门票的公园,有树有水,宽阔的道路边欧式园林椅整齐舒适。
但是,我没有直奔椅子。读书时光的开始最好有些铺垫。公园门口的阅报栏符合要求。我晃到今天报纸前,两个老头带着放大镜仔细阅读,我上上下下避开他们身影看新闻。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天越来越凉了啊。”他贴得我有点儿近,一转身,我就撞上他的大眼睛。我赶紧让开一步,简单“哦”了一声,转身向公园走去。
快十一点了,他还没有走的意思。我有点儿烦躁,阅读结束第一部分,大海、阳光压倒了默尔索,也压制了我。情节进展让我有了放弃阅读的想法。太阳光穿透稀疏的松柏枝叶,微微刺痛我的眼睛。这不是地中海边的阳光,却同样照得我头晕目眩。我将对面园林椅上的黑瘦中年男子想象成阿拉伯人。他什么时候跟过来的,我没注意。但他一坐下,我就认出那双空洞大眼睛。
刚开始,我还集中精力跟随默尔索和他的朋友们瞎折腾。他只是一个随便坐下歇歇脚的游客,拍拍屁股,就会走人。可我错了。他坐在对面,其他事都不做,除了一件:盯着看我。
此时,我如果手上有一把枪,几乎可以肯定,我可能不会像默尔索那样犹豫,而是直接走到对面,朝大眼睛开一枪。
我几次三番认为自己感觉错了,但是当我把眼光从书本移开,瞄向他时,每次都碰得到他的眼神。这是一种带有希望的眼神,我下意识看看自己坐的椅子,实在找不出属于他的东西。猛地,会不会是个抢劫犯的念头上升到我脑子里。
我笑笑摇摇头。不要说现在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利于抢劫,就算我与他一对一,矮小瘦弱的他,怎么也不是我的对手。说到底,我这么穷,他一眼就能看出。
默尔索已被投入监牢,杀人案开始审理,但是检察官大人似乎并不在乎案件本身,而在默尔索母亲去世、默尔索与情人的关系等方面挖细节。我实在忍不住那个紧盯我的眼神。起身沿着公园小径兜半圈,在背靠儿童乐园的枫杨树下找个凳子坐下来。平时,我不肯到这个比较嘈杂的地方来。而现在,人多差不多就是一种安全了。他没有跟来。我又打开《局外人》。
对面椅子上,一个红衣女孩拿着一本讲义写写画画。孩子们不时的惊叫,让她抬起头,眼光越过我,注视我身后。只在一两秒左右,她又低头继续读写。我低头读书。事实上,我从关心默尔索的命运悄悄迁移到红衣女孩上来。她一头长发,简单地在脑后扎了个粉色头花,头发既松又紧。低头时,眉心有点儿蹙。就这样,我持续不断地间隔投射我的目光。心里渐渐觉得幸福也就是这么一回事。
就拿交朋友来说,平时看来难以接触的人,一旦走近,就会发现其实个人的圈子也就这么几个人最亲密,进入这个圈子,就是获得了这个人的信任。如果超出一定范围,那就是关系“滥”。我最新鲜的失恋经历告诉我,厨房里油烟味最能够留在记忆里。
女孩应该也注意到她对面的高大青年了。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抬头了。孩子的嚷嚷声依然热烈,甚至偶尔尖叫。默尔索将被处决,他的时间不多了,开始回忆一些事情。“自己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依然是幸福的”,看见这一句时,我不由又对女孩看了一眼。我不知道是不是眼神里充满了过火表情,或者过分痴呆,总之,她恰好也抬起头,只不过,出乎意料,惊恐在她眼中闪过。
她整理讲义,收拾起双肩背包的时间,不到半分钟。站起身,更以弓腰快步的方式离开。《局外人》其实是与《鼠疫》合订在一起的,加缪获奖后这两篇介绍得最广泛。书本平摊在我双膝之间,风大了起来,它为我翻过一页,接一页。
我呆坐着。来来往往的人多了起来,午休时间到了。摊贩们掀开锅盖、打开炉灶,香喷喷的油烟味在午后公园的各个角落游荡。香味触发我的敏感神经,我再过一遍女孩抬头、惊恐、收拾、快走整个过程,突然感觉背上一阵刺痛,已经接近灼伤程度。
我慢慢回过身。铁丝网封闭起来的儿童乐园,热闹渐息。老师们带着一支支小队伍,正从滑滑梯、小火车、海盗船旁撤离。铁丝网让我联想起不远处的动物园。到底谁才需要保护?
头回转一百八十度的时候,我差点儿跳起来。大眼睛像只壁虎,四肢叉开,紧贴铁丝网,双手牢牢抓住铁丝网,十指苍白蜷缩。他的眼神已经处于极度痴迷状态,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女孩受惊吓,离开像奔逃。
我几乎是愤怒了,想把书扔掉,冲上去抓住穿过铁丝网的那些脆弱的手指,一个接一个把它们掰断。清脆的断裂声才能让我解恨。“呱、呱、呱”,高大的枫杨树顶掠过一只乌鸦。寒气再度袭来。我回过身体,长长吐出一口气,对自己说:“算了吧。”
我把东西整理停当,看到鞋底粘了一张纸片,我把纸片剥下来。这是一张碎纸片,上面几道数学题,都被打了红叉叉。原来,我脚下踩的全是错误。我狠狠瞪了一眼还在铁丝网上贴着的那只壁虎。慢慢朝大门方向走去。
池塘在正当中,无论从哪个方向穿越公园,都避不开。没到春节,塘还没清。池塘冷冷清清,残荷在水中挺立,有人说这是坚韧和守候。我觉得真是没道理。季节转换,植物兴衰,再普通不过的自然现象。只是我们眼睛看出来的东西变异了,就感觉事物本身也变得异乎寻常。
大门北侧,有一个公共厕所。我转过池塘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一个大大的“女”字,接着又看见另外一个字。我决定去方便一下。
还没有走到厕所,地面就开始失去草皮覆盖,裸露的黄泥在低温下坚硬杂乱。厕所外形像火车车厢,只不过一个个窗口开得极高。雨雪被风刮进来的时候,高窗是通往童话世界的门。
厕所设施很简单,一排没有隔板的蹲位和一长条小便池平行,一通到底。现在,阳光很好,我站在小便池前,阳光从高窗里射入,我迎着阳光,隐约能够看到蓝天背景下几根树枝。我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
一个人并排站到我身边时,我仍然抬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他喉咙口发出奇怪的声音,我才转过头去,一对充满莫名诉求的大眼睛,正对着我。不知道是不是配合了厕所的味道,此时与他对视一眼,我觉得恶心、烦躁。其实他没有挡着我,但是他在我左侧,我要往左出门。经过他背后,我恶狠狠暗自用劲甩了甩挎包,挎包里有厚重的抄表卡、电筒等,他腰背部应该吃到了分量,嗯了一声。瞬间,我心情又好转一点儿。
我得意地回望一眼。他似乎正在原地等候着我的回眸。“刷”的一下,裤子全部落地,他光了下身,慢慢向我转过身。迅速地,我脑子里掠过几个字。同时,他又发出奇怪的声音,全是含糊的喉音。
我的第一反应,挎包击中了他脆弱的腰带,裤子突然崩溃。但是这个念头只是闪过零点零一秒。我开始感到身处看不见的圈套。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被骚扰,这真是一件无聊透顶的事。而当这个词扫过我脑海,少年时浑浊如泥塘的一段经历,一下子变得清晰明了。在愤怒中,我头脑出奇冷静。
三个小伙伴刚刚到了发育年龄,在寒冷冬天傍晚,相约“孵混堂”。石板路坑坑洼洼里已结起细小冰块,浴室蒸汽飘到室外,远远望去,蒸煮馒头和包子的印象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快过年了,进澡堂剥掉一层皮,轻松自在,这种习俗对我们具有仪式感。顶着凛冽北风,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似乎一切都是新的了。闲人们早早裹着蓝色条纹浴巾,倒在皮躺椅上。高高叉在滑竿上的臃肿外衣外套,随着气流缓缓颤动。猛地一抬头,吊死鬼般僵硬。我们进去的时候,大池烟雾氤氲,似乎没人。仔细看,一只秃顶浮出水面。仅从这个头看,身上肉少不了。但是,他身体绝大部分浸在水里。水浑浊如豆浆。
我们三个赤条条跳入池子的时候,我注意到秃顶眯着的眼睛睁了一下。这是特殊的一双眯缝眼,眼珠缓慢滚动,就能催眠这个世界。刚开始我不觉得有什么异样,直到刚刚泡澡的两个伙伴先后跳出大池,我大声问他们怎么啦,回音来回冲撞,隐约听见他们的回答,可能水太烫。我把身体再往池子里沉一沉,水压水温陡然提高,我心里闪出豪迈感,这两个怕烫的小子!
我闭上眼,享受热水围困产生的闷热,听着自己心脏有节奏搏动。越是在里面受煎熬多一点儿,走在街上就更轻松点儿。酥麻的感觉爬上身体时,我闭上眼,开始想班上的女同学。她们在冬季操场上踢毽子、跳大绳、丢手绢,叽叽喳喳。有一个姑娘特别漂亮,我一直在研究她,总感觉她的眼眉后面隐藏着淡淡忧伤,那会是怎样的忧伤呢?我是不是该跟踪一下她呢?想到这里,我头上的汗就下来了。同时,大腿碰到了一样东西。我睁开眼,秃子无声无息地移到我身边。
柔柔地阴阴地,我的汗一下子收干了。他的眼睛总是眯着,滚来滚去的眼珠像《大闹天宫》里的杨戬斜睨着,不是对着我,就是对着阴暗角落。我把腿收了收,神经开始紧张。好一段时间没有动静,我又放松了。想必不是故意碰到的。我又开始想怎么才能成功跟踪女孩,那一条条小巷该怎样穿越。但是,那东西又靠过来了,这次我确认秃子安静的头部下,是魔鬼般的身体。我是如此机敏地躲过了他水下的肥腻躯干。在带动巨大水花一跃而起,把秃顶溅得一头热水的同时,我才明白另外两个小子这么快就逃出大池的原因。
秃子仍然躺在大池里,很长时间一动不动。我从莲蓬头洒下的水帘里看他,等他死猪般漂上水面。但是,没有动静,他牢牢扎根在水里。我感觉身上奇痒难忍。特别小腿外侧对应的两块皮肤,发出从内到外针刺般瘙痒。我把水调到最烫,一遍一遍冲洗两块皮肤,直到红肿起泡,剧烈的疼痛感才把痒制服。
空荡的厕所里有了回旋风。几片轻薄黄叶在我脚边打转。小腿两侧居然又开始隐隐地痒,真是晦气。我往小便池用劲啐了两口,狠狠瞪了大眼睛一眼,转身想离开。但是,我听到了脚步声。
那些人平静又安静,一个接一个来到便池前、蹲位上,跟大眼睛一样,极其自然地褪下裤子,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盯着正前方。我愣在那里琢磨那些人的特征。人越来越多,几乎要排起队,如果平时,我会认为这是个很正常的厕所,但是现在不对了,这是一个有问题的厕所,大眼睛淹没在人群中,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态,大家都没有任何诧异,似乎我才是这里最大异类。
我挤出人群,奔向停车点。灿烂的阳光跟着我跑,在最明亮的地方,往往阴暗也最强大。我骑上车,绕着铁栅栏的公园墙骑行,那些人正从厕所向四周扩散。现在,我很容易把他们与其他人分开来。阅报栏前、池塘边、凉亭里,他们无处不在。而厕所,是他们的根据地。
突然,我看见一双迷茫的眼睛,正隔墙紧紧盯着移动中的我。我只当没看见,下午我还有几本账要做,连午饭都没吃。但是,要是我真的停下脚步与他交流,我会改变什么吗?我吃不准。
夹 弄
下塘是沿着娄江一直往前的窄街,到了酒厂就断了头。我很想知道绕过酒厂后的街是不是还叫下塘。不在我抄表范围里,问多了反而不好。
那天早晨,我在张小毛店门口停好自行车,走上这条单向街。春天的单行道让我想起梦里无尽的旅途,特别是飘了细雨,更有了路难行的感慨。走到一半,雨丝就飘了起来。我穿上雨衣后,耳边放大了自己的脚步声,以至于左手河里的动静一无所知。我最讨厌这样的格局,一只只表抄过去,到酒厂碰壁回转,只能空手晃回来。什么圆圈形、马蹄形等等想都不要想。职业病一般都是神经质。在一家家“转场”的间隙,我居然想,要是河边每棵垂杨柳上都挂块电表,那该多圆满。在深深备弄里进进出出,我烦透了。
又是一条备弄。我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电筒光总找不到电表的方向,沿着杂乱黑色电线仔细寻找,一些秘密暴露在眼前。两股细细花线隐藏在粗大黑线后面,像蛇一般缠绕,在电表前把电流引到需要的地方去。这并不是我要管的事,记录在案,自有专职来查。探求真相和侦查破案的本能促使我放弃本职工作。现在,我抛弃黑线,随着花线,低头、侧身、转弯、推门。那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客堂了,一张八仙桌,几只方凳,碗橱和灶具堵住厢房的后门。花线消失在碗橱后面。再重要的检查,厢房不经过主人同意无论如何不敢进。
电筒在碗橱和厢房后门间隙里上下打量,就像射进黑暗夜空一样,微弱的光被完全吸收。一阵强劲有力的步伐响起。我连忙直起身,回头看,不料雨衣遮住头部。等我掀开雨衣,军绿色军装在门口一闪。漆黑备弄里响起整齐的“嚓嚓嚓”声。
我坐到张小毛店里,他扔给一支黄红梅。见我有点儿嫌蹩脚,手指指点点:“你看这些、那些,品牌是不错,但都是假货,有什么意思?我只吸正宗的。”
有个中年妇女来敲窗。张小毛移开玻璃。细眉细眼的女人朝两边看看,“我这里有几条烟,你广告牌上说收这烟。”
张小毛慢吞吞把一块黑色绒布铺在玻璃柜台上,拿出一大一小两个放大镜。朝女人身后左右望望,朝里屋叫了一声:“有人卖软中华,拿激光器来验一验。”
张小毛老婆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低头开始找东西。她在柜台下面找了一会儿,才取出订书机般的激光器。张小毛接过香烟,先验激光标记,再仔细看封条,封条竖着看,烟的下半身落在柜台下。看了半天,他看另一端的封条。我坐在离这对双簧夫妻后面三尺远,他们每个动作全部落入我眼睛。
张小毛掉转香烟的时候,左手不松,把整条烟压到柜台下。右手抓住他老婆从下面递给他的烟,双手在绒布后漂亮地来个交叉,然后缓缓提起,烟浮出柜台后,轻轻松开左手,细眉女人的烟落到老婆手里。如此几番下来,柜台上全变成张小毛的烟。
张小毛掸掸台布上的灰尘。他老婆轻咤一声:“要死,炉子上还炖着腌笃鲜。”转身飘进灶屋间。
他轻声细语地告诉细眉女人:“不好意思,你的这些烟都是假的。”
“不可能!这都是人家送的。”女人一急就出卖别人。
“我见多了,人家也是为了省成本。”
张小毛随手拿起一条烟,指尖在烟壳上滑动,五个手指都游动的时候,烟变成了艺术品。“你看,这里应该有镭射暗标。这里的封条应该双股塑料线。那里……”
“这些烟肯定不会有问题!你在瞎说。”女人五官皱拢,像愤怒的猫。
张小毛仍然慢条斯理:“我不完全确定是不是假烟,但这些迹象告诉我,不能收下烟。”
“你做了手脚!”女人顿了顿,索性说穿。“这些烟不是一个人送的,好几个人送的烟都有同样问题?世界上做假烟的难道就一家?”
女人突然笑了起来,声音尖利但有所控制。“我看这个造假的,就是你。”
张小毛也跟着笑起来,“大姐不愧市面上跑跑的,大家不吃亏,我付个平均数,你看怎样?”
女人跟张小毛讨价还价,最终以市场价六点五折成交。她临走把柜台上两瓶古越龙山顺走。脸上这才五官归了位。
张小毛收起假烟,又放进柜台下的纸箱。雨点飘进来,他随手关了窗。一股腌笃鲜的香味在店里游荡。我问他为什么那女人肯低价出手。他笑了笑,又扔了根黄红梅给我。“她的烟来路不正,吃不准是否是假烟。怪我老婆手太狠。如果先收下两条,再退回,她就肯定认账。”
一身绿军装在窗口一闪,我心里一动,赶忙伸长头颈朝外面看。只听得几声“嚓嚓嚓”。我刚想开口问,腌笃鲜就盛了上来。胭脂店夫妻午饭上来了,我连忙撤退,在他俩热情邀请中快速走开。
雨天的故事仍在继续。我一出胭脂店,习惯性地摸了摸挎包。身体一怔,计算器不见了。第一反应,大声呼叫张小毛,两人手拿筷子钻出来,紧张地问什么事情。
我甚至把从未去过的灶屋也检查了一遍,张小毛倒是帮着翻东翻西,他老婆渐渐虎起脸,碗盆叮当作响。“你是不是落在刚才抄表的什么地方了?”我仔细回忆,黑暗备弄里的花线事件,渐渐浮出脑海。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认定计算器肯定找不回的。之后的一切行动,只不过在证明我最初的判断。空气里有股莫名的潮气。这样的味道统治着无形世界。爱与忧伤最容易在潮气里发酵。从张小毛店里出来,上桥,下桥,左拐。当我再次踏上这条单行街时,正好午饭时间,雨虽然没有早上大,但是更细更密,整条街都笼罩在雾气里。街上非常安静,闻不到一丝饭菜香味。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我有点儿诧异。要不是旁边娄江河水哗哗流,我还以为走错路了。
接着,备弄里的一个重要变化,让我惊得手电差点儿掉了。花线没了。颤抖的电筒光斑沿着黑线游走,却再不见花线踪迹。我只对张小毛说了这个事情。我俩一直在一起,他不可能跑过来把偷电证据移除。
更要命的是,我找不到那间客堂了,两小时前,简单地转个身,推开一扇门,就来到客厅上。但是,门没有。漆黑备弄的顶端,往左是17号,往右是18号。中间没有分岔。
我饿着肚子,在备弄里像狗一样来回奔跑,嗅吸可疑的地方。冷静下来后,我用电筒敲打每一尺距离的墙面。没有空心或者木质声音迹象,均一砖墙无疑。而此时,我已经忘记回来找计算器。
备弄安静得雨落在娄江河的声音依稀能辨。突然,“嘎嘎”两声。我回头一看,右侧的18号门开了,一条身影从门里闪出,直往对门而去。门在身影后快速合上,仅一两秒的黑暗沉默,17号的门被推开,光线照到那个身影瞬间,我看到了绿军装,绿军帽。这次最突出的印象是,军装曲线鲜明,尤其胸部高高耸起。
17号大门用白铁皮包过,铆钉别扭地在门上打了两个方框,框里铆了“福”“财”两个字。沉重的门背后,是一排排水池。两只狼狗发出低吼,两条铁链绷成一个V形,我在V的开口处看到了水池的颜色。有黄有红,还有黑与白。那是挤满每格水池游泳的金鱼。
“喜欢金鱼吗?”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当绿军装正式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一下子觉得脸很熟。她双手戴着白手套,把一把黑伞撑开,伞下面最显眼的是那顶军帽。似乎不是正规样式,松松垮垮地出现多个棱角,正面钉了一个五角星。
一个五角星,几乎让我断定这个女人精神有问题。她见我不答话,就自言自语:“下雨了,出门要带伞。”
但是,她并没有带上伞,而是收起轻轻放在墙角,光这个举动就让我疑心。“喔呦呦。”她像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鱼的样子,叫得人心都软了。两条狼狗转过头去,似乎不愿意看到她腻人的样子。她几根花白头发从帽子里钻出来,扫到粉白与黄皮肤交接的地方,年龄又成了一个谜。
她把手伸进水泥池,双手捧出一条特大号的“红狮”,隔着池子轻声说:“你知道吗?年轻人,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钟。无论幸福或者灾难,过了七秒,它又开始平静生活。”
我不知道鱼的记忆到底有多久,只是由她说出口,总感觉在暗示什么。她手一放,大红狮跃入池中,混进鱼群,转眼消失。她从拎包里拿出一条白手绢,轻轻一擦,手一拍:“好了,我们走吧。”
走?到哪里去?跟她一起走?怎么可能!但是,当她转到我跟前,白手帕在我眼前一挥,“走吧!”我居然自觉自愿地跟着她迈开了腿。推开17号门的时候,对面没了门,18号不见了。但是,我一心想跟着她,没有时间细细研究。
穿出备弄来到街上,雨雾已盖住一切。好在绿军装还容易辨别,她保持一种姿态向前,类似军人正步走,却夹杂女性韵味在里面。我在整齐的“嚓嚓”声中,不自觉地规整了自己的步伐。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动,虽然仍夹杂恐惧和疑惑。她是一个辐射源,离她越近,我们步伐越一致,内心的激荡越激烈。反之不安就占上风。
突然,前面似乎出现一个影子,她突然嘴里急急喊着听不懂的口令,加速朝前追去。追上去之前,她回头对我一笑,我一瞬间把她和卖烟的细眉女人联系在一起。不是相像,简直是同一个人。
没过多久她就消失在雾里。脱离了她的辐射,我如同梦中醒来。街上安静无声,更没有一个人影。怪异的雾总在我身边围绕,总也走不出。明明是单行的街道,过一会儿,回来又到老地方。
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兜了多少圈。那个斑驳的金山石柱子,我已经看到很多次了,每次看到,绝望的心就往下沉一沉。难道我就在这里永远走不出去了?我开始呼叫,街边一扇扇窗里,寂寞无声。整条街正在死去。突然,我想到了光。有了光就有希望。电筒的光开始很白,后来变黄,到最后只剩红红的一点。但是,就是这一点点光,让我不再兜圈子,我总是让河流的声音出现在我的右侧。而之前,娄江的声音在我的四周出现,让我迷乱。
第一个闯入我视线的是一个挑着菜担的老太,她头上青花布包头,差点儿让我眼泪掉落。我默默侧身让路,卖完菜的担子不是很重,在老太肩头舒服地呻吟着。我望着老太在街上走远,想着刚才擦肩而过时,她抬头望了我一眼。她们都长了一样的脸、一样的眼眉!
雨还在下,雾消失了,天色亮得让空气都透明。我这才发现,遇见老太的位置就在桥堍,张小毛的店就在对过。张小毛妻子见到我,显出一脸不满。张小毛仍然慢条斯理,“还是在这里吃饭吧?”我这才惊奇地发现,张小毛似乎刚刚吃了几口饭。小方桌上,腌笃鲜满满当当,香味扑鼻。我扔掉挎包,奔上桥顶。雨中下塘街,白墙黑瓦,缕缕炊烟。那是我刚才走进的街巷吗?张小毛替我盛了一碗饭。我实在挡不住饭菜诱惑,类似连续两三天没有进食的饥饿感击倒我。张小毛老婆看着我大口吞咽食物的样子,脸上露出奇怪表情。她给张小毛使个眼色,趁我大口喝汤的时候,轻轻说了句以为我听不到的话:“他去过‘夹弄了。”
有时候,我觉得抄表是一件很舒心的事情。单车往来,自由自在。几年下来,城市的角角落落都跑遍了。但是,我从来没有认为这是可能遭遇危险的事情。从张小毛胭脂店回来的当天晚上,我就发烧。验血没有任何病毒感染,单纯高烧。梦里,卖烟女人、绿军装女人和卖菜老太互换角色。金鱼跳出水池,傲慢地看管着豢养的一群群狼狗。
每当我在弄堂或者备弄里迷路,这三个女人在不同弄堂里出现,给我提醒。但是我还是一步一步走到了娄江里。这时,我才感觉原来这个季节的河水还是这么冰冷。我努力脱离河道,当头阳光照射得我大汗淋漓。就这样,水上、水下,冰冷、燥热,反复交替。
有一阵子,我觉得自己身体轻了,可以飘起来了,又可以反转身体看自己了。然后,加速离开身体。我是不是要死了?远处出现一点儿光,越来越亮,我正加速飞向它。我无法控制自己。沿路都是我熟悉的街巷,我在那里穿梭的影子,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大,最终覆盖了整个城市。但是,那个光点消失了。我在漆黑世界里失去方向,扑倒在昏沉沉的现实世界里。
在床上躺了十天,身体还是虚弱。班长让我暂时做做内勤。午后的太阳晒得我昏昏沉沉。突然一阵吵闹声让我一个激灵。看惯了营业厅里为了鸡毛蒜皮小事而大吵大闹,我把领子竖起来,蜷紧身体缩在椅子里。一根花线!我昏沉沉的头脑注入了兴奋剂。索性拉开窗户,把头探出去,除了花线,我又看到一张熟悉面孔。细眉细眼女人动作夸张地扯开嗓子说着什么。
那天我从胭脂店吃饱饭回单位,虽然高烧的前兆已经开始,双脚灌铅、手脚发凉,但我还是登记了发现窃电的线索,我希望有同事再去那条古怪的备弄,解开我的疑虑。
细眉女人仍在吵吵。柜台工作人员看到我,把我拉到边上,告诉我下塘街最新发生的事情。登记表流转到外勤手上后的第二天,他就来到了娄江边。外勤也抄过表,年纪大了,做稽查。胭脂店,必定要进去坐坐的。据说张小毛非常关心我的情况。那是一个无风无雨也没有太阳的阴天,外勤“顺利”进入那条备弄,立刻发现隐藏在粗黑线后的花线。但是,花线并不是消失在厢房里,而是接到了一大片水泥金鱼池的供氧、循环水系统上。他走进院子的时候,细眉女人正在喂食。证据确凿。
“你们脑子有问题啊。我说了多少遍,电是我用的,线不是我接的。”
工作人员再次表示,房东不来的话,只能处罚她。
“我上哪里找她去啊?这几天我跑破了三双鞋了啊!”
“她是谁?”我突然有了说话的冲动。
细眉女人仔细看了看我,确定那种模糊的熟悉感无助于解决问题后,又显出持续抗争的面目。她的叙述拉拉杂杂,逻辑混乱,但始终围绕一个主题,就是她完全没有责任,无辜的。
把她的话整理一下:她从没见过房东。一年前,有人说香港市场金鱼需求量大,价格高。她就和表弟一起寻找合适的场地。下塘街属于城乡接合部,有较大空闲院子,租金合适。他们第一次看到那个院子,出乎意料的整洁,但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中介说这样的院子再难找了。房东还答应他们可以使用客堂,饲料、杂物就有地方堆放了。客堂东西厢房,据说住着房东,但是这么多日子下来,房东没有见过面,她就觉得其实房东不住在厢房。
包括房租、水、电等费用,她都是按照中介的关照,钱塞进信封,在规定日期前放到客堂桌子上。隔天,钱就不见了。她曾再找过中介,问房东的样子,中介笑笑说,其实他也是接电话执行任务,并没有见过房东本人。她再让中介描述房东的声音。中年妇女,带拖腔的普通话,显得比较夸张。有一个细节让她狐疑。房东房源信息比她联系中介的时间只早了一天。似乎这房源专门为她准备。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什么都没发生,她也就忘了。
最近,特别春天开始后,一些奇怪现象出现。先是两条狼狗每隔两天就会不认识她,看到她就狂吠。再是金鱼,有时她的身影投射到水中,鱼就迅速四散,而不是聚拢等待喂食。还有声音,特别是细雨蒙蒙的时候,总有皮鞋走路的“嚓嚓”声,但是却难以定位,甚至仔细听却什么也听不到。有一次,她认准了声音出现在备弄里,快步冲向大门,却只看到一个背影。
“一个穿军装、戴军帽的女人?”我脱口而出。
“对,对!虽然追到下塘街也没有看到,但是我非常肯定是个女的。你怎么知道的?”
“我似乎也碰到过。”我只能用“似乎”这个词。
细眉女人重新回到花线问题。现在说什么都有了问题,那对花线提前放到屋檐角,黑胶布绑了两个头,表明有电危险。她表弟拆开,直接搭上设备,机器轰鸣。整洁的院子,房东也有心。刚开始他们就是这么认为的。
中介翻出一年前登记的电话,打过去,号码是空号。她和表弟守在客堂一天一夜,证实了房东不住厢房的推断。下塘街及周边,他们跑遍,也没有任何线索。
最后,细眉女人软了下来,要求从轻处罚。我听他们几个商量了半天,打电话给主任汇报。主任同意按最低标准处罚。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张小毛听的时候,他基本没有任何触动。黄红梅在他手上越烧越短。他一包包把烟扔给客人,迅速数着手上的钱。
“你只看见穿军装的女人,其他看不见的多了。”张小毛把收到的钱装进自制钱盒,大小面额的分别放置在不同格子里。他指指下塘街上的弄堂,“里面也有很多格子,我们称为夹弄。有的看得见,有的看不见。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
见我很迷惑的样子,他解释:“就像那个女的,不知什么地方弄来的香烟,要来卖给我。总之,春天花开,时阴时晴,什么人什么怪都出来了。最后,都被水带走了。”
我盯着张小毛的背影,猛然想到,他是不是此地最独特的一个怪呢?
借阴债
江南的冬天,湿冷空气拼命钻进骨头里。我停好自行车,抬头望望上午九点的天空,心里一点点抽紧。云层不停地痛苦翻滚,很快就包不住肚子里暴戾的雨雪。天阴得要掉落眼泪来。
我才开始抄第一家,这个倒霉的差事。不出十家,双手就冻麻木。细小雪花偶尔碰上我的脸。我咬牙加快工作速度。这条街在市中心,马上要拆迁,性急住户搬走的不在少数。想想许多百年老宅从此再不相见,只能留存在记忆里,我心情更加不好。
转进状元弄,车声人声暂时隔开来。实在手僵得厉害,我只能用电筒敲门,并一声声喊:“抄表、抄表啦。”声音在弄堂里传出很远,并有回声。老头老太急急将门打开,说着天气寒暄起来。我越走越深,弄堂分割出的一条灰白天空。一粒接一粒白点飘向我。
最后一家了。我翻到最后一张抄表卡,正要进去,觉得卡有点儿异样。用手来回一撮,两张卡粘在一起。背后一张卡,有些异样。仔细看,原来是五年前的老卡,其他卡都换过了,只有这张没换。电表数字也是五年前的。这个地段我抄了快两年,每次走到这里,抄完永远敞开的石库门里的最后一只表,就收工回去。从没有发现过这张旧卡。
卡上的地址是15-1号。但是最后一家是15号,没有边门或后门。吸引我的还有户主的名字:史玉菡。于是,我跨进门去,找那个并不存在的门牌里的那块表。
那是一个多进老宅院。四周静默,第一进院子里一株蜡梅吐露芬芳。厅堂被几家分割成厨房,都是冷灶、冷锅,无人无息。穿过天井,来到第二进,风有点儿起来了,堂屋口挡风布帘“啪啦啪啦”直响。一缸残荷被丢弃在屋檐下,枯萎的枝条铁线般挣扎向上,却又折服下垂。掀开布帘,眼睛一下子适应不了,一片黑暗。“有人吗?”我连叫了三声。打开手电,照见一些普通的八仙桌、椅子、碗橱和煤炉。藤椅发出“咯吱”声音的时候,我正准备往第三进走去。接着,一声“没人啊”,把我手里电筒吓落。
一个老妇人从碗橱后面转出来,藤椅上留下一个黄铜汤婆子。我已推开通往天井的长窗。光线射了进来。“不要进去,没人的。”老妇人语气有点儿急。
“我是抄表的。有一个电表找不到。您知道史玉菡这个人吗?”
老妇人脸上闪过不安。“不要去,没人!”
我走过千家万户,这样的老人见多了,说不定又是一个老年痴呆病人。我对她笑笑,跨进后天井。这个天井与前面任何地方都不同,一样东西都没有。密密麻麻的弹石铺满小院,没有任何生命迹象。最后一间堂屋,长窗紧闭。我敲了敲门,无人应答。雪也大了起来,弹石上点缀了一朵朵梅花。
拉开长窗,满屋金灿灿、红彤彤,把我逼退到天井。在雪花里,我听不见、看不到,只有疑惑的心催促自己。我抱定决心再次踏进堂屋,那是一堆整齐码放的纸扎用品。一盏白炽灯不停释放超乎寻常的光芒,把蜡纸照成油光水滑。在这里,一切都缩小了。房屋、车辆、衣物、财宝等等,一把火,就能让它们去陪伴已经进入到另外世界的人。我小心地在宅院、元宝之间前行,虽然灯光热力充足、光照清晰,但是我不觉得比在天井里暖和。
按照工作要求,我一边喊话,一边寻找。但是,电表找不到。我准备离开,似乎一个细细的女声若隐若现。
“表在画像后面……画像后面。”
我身体转了几个三百六十度,都没有发现声音来源。所有纸扎服服帖帖地蹲在供台四周。空荡荡的供台上方,挂着一张盘发髻、穿旗袍年轻女子黑白半身像。远近、左右,我移动身子。女子目光一直盯着我。我爬上供台,双手伸向画像,直到掀起画像,她仍严肃地注视我。电表安置在壁龛内。我剥开灰尘、蛛网,表盘正稳稳转动,没有异样。读取电表数后,我恭敬放回画像,扫过画像的一瞬间,我差点儿把画像扔掉。黑白变彩色,女子似乎在微笑。我揉揉眼睛,画像仍是最初模样。我定了定神,那个幻觉的微笑似乎在告诉我,声音来自于她。
我强装镇定,将电费通知单开出,五年没抄,电量不大也不小。我在那些亮光光的纸扎堆里,选择好摆放通知单的位置,尽量用正常的语调对着画像说:“通知单放这里啦!”
我以最快速度离开这个宅院,却发现根本跑不快。我陷了进去,腿在加速运动,地面却移动缓慢。她在挽留我,我却拼命要挣脱。天井里的雪缓慢堆积,一层白霜覆盖弹石,我几乎走不动。而刚推开第二进后门,拉力瞬间消失。害得我往前一个趔趄。一只手扶住我。原本怪异的老妇人,现在变得亲切。
“后面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从不去后面。”
“画像上的女人,还有个女声,是史玉菡吗?”
“阿弥陀佛!不能乱讲不能乱讲。雪大起来,春节到了。”老妇人透过门缝看铁灰般的天空,显得忧心忡忡。
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张电费单,一直没有缴费。催欠费成为我的心病。我在黑夜里想着怎样在阳光灿烂的白天连闯三进住宅,把催欠单放到供台上。而到了白天,又考虑着晚饭时分去,只需把单子交给第一进下班的邻居。问题是,白天去,仍要面对变化的画像和神秘女声。晚上去,谁愿意替我跑腿,很可能遭遇邻居嘴一撇,“自己去。”我夜里盼白天,白天盼夜里,人变得神情恍惚。那张单子一直在我玻璃台面下压着。不是因为上面数字有点儿大,我早就自己付清拉倒。这只烫手山芋。
清账日子明天就到,我选在中午十二点出发,并拉上陈胖。他一直说在乡下时,什么都见过。江湖水鬼、树林狐仙、无头白袍树精等等。他在自行车上单手脱把,兴奋地大声讲那些故事时,我一点儿没听进去。我感到黑幕正缓缓向我兜来,渐渐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我们经过弄堂口,又有几家搬了。掀了顶、倒了墙的住宅,面积一下子缩得很小。很难想象这一小方土地上挤了这么多人、家具、物品,一挤就是几年甚至几十年。破败景象更向我心里投下阴影。陈胖却还是嘴巴呱啦呱啦。声音在弄堂墙壁上反复弹射,我想即使15号最深处的第三进里的人,也应该听得见。
我本该让陈胖进了院子就闭嘴的,这是我不周全。这次,连第二进的老妇人都没出现。陈胖问我是不是都搬迁了。我指着处处流露出的生活细节,不开口。
我们一步一步捱到第三进长窗前。天井里每颗弹石都把脚底磨得发痛,不知什么地方来的风,在狭小空间回旋。陈胖还是拿出平时做派,对着长窗连拍不断,“有人吗?收费了,收费了。”里面静默无声,陈胖看了看单子,把上面的名字读了出来:“史玉菡,缴费!”整个院子除了越来越大的风声,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其实,陈胖仅仅骂了一句他的口头禅,长窗突然弹开,窗框包铜折角劈中陈胖面门,他捂脸倒下。我插空瞄了一眼里面,空空荡荡,一样东西都没有。我再想寻觅曾经刺向我的眼神,但是,一阵风刮来,窗又紧闭。我再不敢去敲门,扶起陈胖退出院子。
他的房间没有药,只有一股霉变味使我勉强联想到治病。他留着山羊胡,剃着板寸头,白发、白须夹杂其间,透出一种说不清的神秘感。陈胖坐在他对面十分钟不止了,但是他的眼睛还没有睁开。据他的徒弟,刚才收钱的那个尖嘴尖脑的瘦高个说,大师只要睁开眼,诊断就结束,立刻可以开方子。我已经点好钱准备伸出去的那只手犹豫起来。
“介绍我们来的方总可不是这样说的,望闻问切一套都做全,才是这个价格。”
“你误会了,方总跟你那个胖子情况完全不同。病嘛,必须因人而治。”
紧闭的粗布窗帘没拉严,正中露出一道光,射中陈胖的脸。被窗框弹中的瘀青还在,但是看得出正在消散。陈胖焦躁不安地等着大师睁开眼,口水顺着向右下方歪斜的嘴角淌下来,进门刚换的毛巾,现在已经湿透。
陈胖在我搀扶下跌跌撞撞跑出宅院时,还在骂骂咧咧,后来声音越来越轻。来到弄堂里,风声盖过一切,陈胖说不出一句话。他惊恐地看着我,用手指着自己的嘴。我看着他怪异的样子,先是笑出声来,渐渐地,笑收了回去,恐惧感布满全身。他的嘴像被一根手指轻轻往下钩住似的,连舌头都转向右下方。这个滑稽表情后来还把一些医生护士逗乐。但是,笑过之后,他们就感到不可思议。CT、化验,没问题。针灸、推拿、偏方等等,都试过了,一点儿没有好转。一个小护士悄悄对我说,有人用无形指钩着,像是在惩罚他。我不由摸了摸自己的嘴。护士再补充一句:“恐怕是鬼吧。”
好几次,我下意识用手去撩陈胖胸口,想拍掉那只手,他的嘴就可以弹回。找大师就是我们认定那只手肯定存在,只有大师才能拍掉。每个大师身边总有一批信徒,方总是其中之一。正因为他当初的情况比陈胖严重得多,我们才信得一塌糊涂。
方总发财前是大街上开水果店的。街拓宽,他只能把小店迁到弄堂口。生意不好,他一直往弄堂里张望。弄堂里老宅多,遇上拆迁,大家族大多摆不平财产分割。天南海北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分到实物的,无法带走,就地销货,把方总的店作为据点。方总看到貌似很值钱的东西三钱不值两钱地处理,自己都觉得伤心。索性以收古旧货物为主,兼卖水果。各式古董就这样从小小水果店流向收藏市场。坐下来,剥个橘子、切个西瓜、削个苹果,或许一件古董生意就谈成。当弄堂在地图上消失,水果店成为高架桥的一个水泥柱基,方总开发了第一个古玩市场。这个城市的人,大多对文化有点儿兴趣,喜欢逛逛书店、孵孵书场,邮票、钱币市场已经满足不了他们需求,古玩市场开张正当时。方总事业蒸蒸日上,突然,他病了。有人说晚上起床小便撞鬼,有人说清晨做爱惊魂,总之,除了心跳、呼吸,其他都没了。医生看来看去,说要送植物人病房。亲戚朋友说什么都不接受。
有个古董商请来了大师。大师绕方总走三圈,详细从头看到脚,跳起来急急在一张黄纸上写了符咒般几句话,在方总眼前晃几晃,大喝一声:“醒来!”方总立刻跳了起来,一点儿事都没有,一点儿事都不知道。家里不放心,为他做了全身体检,非常健康。
我托人找到方总时,他总是重复一句话:“要信呐。”手上一串沉香佛珠转得沉稳。
“我信。我们都信。”
陈胖绝望地看着我,我面无表情地想着那句话,信心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崩塌。但是,一瞬间,我看到大师头上冒出一滴汗。接着,汗一滴一滴直往下掉,全身湿透,大师似乎经历了一场打斗。他缓缓睁开眼睛:“你们走吧。”
我们待在那里,也不敢问为什么。眼看大师湿漉漉的身影就要转向里屋,陈胖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一声鬼一样的号叫。大师怔住了,回过身,我才注意到他面如死灰,虚弱得一根手指就能点倒似的。
终于,他叹了口气,拿起毛笔在一张小黄纸上写下几个字,交给我。迅速走进里屋,再不出现。徒弟边请边赶地把我们让出大门。我打开黄纸,上面四个字:楞伽五圣。大字下面有四个小字:除夕申时。
除夕上午有了落雪迹象。空荡荡的公交车开往郊外,只有三四个乘客。石湖开始大规模翻建,车子在泥泞无人的乡间道路上颠簸前行。我望着洁白的雪花落入烂泥、落入湖水,想着这个事情如何了结。陈胖差不多已经习惯歪嘴生活,在我身边发出均匀呼噜声。我脚下塑料袋又猛烈动了一下,连驾驶员也在与坑坑洼洼的搏斗中转过身,警惕地望了我一眼。下车时,塑料袋又强烈抖动,驾驶员诡秘一笑,掉转车头,把我们扔在行春桥边。
行春桥东两只石狮子瘦长而无奈的样子,让我想起老陆迷惑的样子。他是班组里年纪最大的抄表员,他不仅上班,连所有业余时间都用在丈量这个城市上。老陆不抽烟,一个塑料茶壶不离身,顶部一按,小嘴跳出来,老陆缓缓吸口水。眼神没有离开过小黄纸,却不说话。被我催得紧,他只是反复求证一句话:“除夕上山?时间不对啊。”
老陆皱着眉,疑疑惑惑的。我们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大师的话总要听。老陆与我一起走出茶馆,腊梅的浓香让他想起什么。他关照我除夕带三样活货上山。“敬神总是好的,总是好的。”他对我竖起的三根指头,像插着的三根香。
陈胖用长围巾把半个脸裹起来,跟在我后面,与以前完全不同,小心得不敢踩死一只蚂蚁。一阵大风刮过来,就会把他吓得脸色煞白。望着越来越密的雪,我咬牙决定上山。却被陈胖牢牢抓住,他不说话,用手指指天。现在中午十二点模样,大师说的时间还早。
所有店都关门了。湖边小村里,零星响起爆竹声。几个孩子在泥泞的土岗上奔来奔去。我们在村里晃来晃去。一条窄弄里传来“叮当叮当”的敲打声。走近一看,一个壮汉正在自家后院雕琢一块金山石。他抬头看见我们,并没有停手。我注意到这是一只连着石柱的石狮子,样子比行春桥狮子胖,无忧无虑的样子。他正在雕琢狮子的嘴巴,在咧着大大的基础上,往上翻。渐渐地,狮子愉悦的表情显露出来了。看了好久,我忍不住问他,眼睛怎么处理。
他停下手中榔头和凿子,抬头望望不远处的上方山,“那可不是我的事啦。”
我递给他一根万宝路,他索性脱下手套,吸一口烟,喝一口水。塑料袋又抖动一下。他问袋子里是什么。我指指陈胖,把情况说给他听。听完后,他让我们进屋,穿过简陋的小屋,来到大门口。一位老太正在折锡箔。“你带三样东西还是不够,要买点儿这个上去。”他指指老太面前的一大堆折好的金元宝。那些元宝个个金光闪闪,个大饱满。“你带的三样东西和元宝都要供在那里,但是,元宝要拿回,过一周自有分晓。”
我还在犹豫,眼前闪过第三进房子里的纸扎,同样猩红蜡黄。陈胖使劲在背后捅我,示意买元宝。果然,四个大大的蜡纸金元宝价钱几乎与带来的三样东西价钱差不多。我讨价还价过程中,陈胖神情更加紧张,生怕不能成交。我刚付好钱,他就把元宝捧在胸前。这才是治病关键,他肯定这么想。
石匠也没吃午饭,把钱塞进裤兜,对着老太大喊:“妈,给我们下三碗雪菜肉丝面。”我连忙制止他,“我们要上山,雪菜就行。”
这是我吃过的最鲜美的面。雪菜灿烂地漂在汤里、面上,咸鲜味不断刺激味蕾,宽汤一口口下去,汗滋出来,释放出什么?我认为是浓重的湿气。我盯着空空的碗,突然轻松起来。一切会好起来的,除非我们一直执着于现实窘境。我也抬眼望了望山头,雪中隐约可见一条石径蜿蜒而上。
老太走近我身边,我突然觉得非常面熟,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正要开口询问。老太转过身来,“不要去,不要去。”啊,这不就是小弄宅院第二进里的那个老妇人吗?我一惊,脱口而出:“原来是你啊!”脚用力一蹬,从梦中惊醒。吃完面,我裹紧棉袄,歪在旧藤椅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我看看表,时间还早。石匠和陈胖缩头缩脑还倒在椅子上打盹。我轻轻走近老太,她还在折元宝,这是一个由她创造出来的财富王国。她完全与宅院老妇人不同,我放下了心。刚要回头。她幽幽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刚才听你说梦话呢。”
我一屁股坐回藤椅,吱吱嘎嘎的声音把另外两个人吵醒。闲聊了一会儿,石匠催我们上路。他把我们送到石径起始处的香樟林里。临别时再三关照我们:“多磕头,少说话。元宝要陈胖自己供,供好后一定要拿回自己家,静静等待结果。”
石径一步一台阶,满山都是香樟树,已经开始有积雪,白色雪球开始覆盖枝叶。石径也染上一层白霜,越往上,路越滑。我俩互相搀扶,两个塑料袋来回晃悠,活货似乎也没了动静。陈胖满头汗,他索性拉掉围巾,将歪嘴暴露在空无一人的山路间。他像烟囱般呼出热气,好久没有这么畅快了。再说,不管怎样,总会有结果了。
其实,到了“楞伽烟雨”牌坊,我就感觉不对。与石匠分手到现在,我们没有碰到一个人。申时,已经到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不出所料,卖门票的女人满脸不痛快,“都什么时辰了,人家都回去吃年夜饭了。你们还要进去吗?”
我接住拍到窗台上的两张票和找头,转身就往庙里钻。身后传来她的警告:“不许搞迷信活动啊!”我赔笑说那是那是的同时,连忙用围巾把陈胖的脸遮住。
殿分好几个,全都没有人影。我们不知道怎么弄。就在大殿、侧殿跑进跑出,寻找合适的祭拜场所。跨都跨出那个小小侧殿的门槛了,冷不丁,我想起什么,急忙转身,“泥塑娘娘”正盯着我看。分明就是那个画像里的女子。接着,跳出来一个名字:史玉菡。
顾不上楞伽五圣了,我跟陈胖说:“拜这里,肯定没错。”正当我们拿出活三牲时,昏暗小殿挤进一个老头,手里拿着扫帚和簸箕。
“下班了,关门啦。”
“我们快的,拜拜就走。”
他走到塑料袋前,用扫帚柄挑开看看。“准备鸡鸭鱼,是求什么事吧?”
我把陈胖的围巾松开。
“哦,这样啊。元宝买了吧?”
我打开另一个塑料袋,往前递了递。
他拎起两个袋子就往外走。我连忙告诉他我们就想在侧殿拜拜。
“你们五通神不拜,没有用的。”他坚持说。
我简单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他的脸色有点儿变了。“你们知道这个‘娘娘的来历吗?”
老头把东西放下,摸出火柴点燃一根香烟。一点儿微光在暗处闪动。现在,我们已经不知道外面是不是还在下雪,因为老头的讲述令我们时空错乱。
这庙全称叫五显灵顺庙。供奉显聪、显明、显正、显直、显德这“五显”,传说朱元璋做了皇帝后,有一天,梦见五个阵亡将士浑身血迹地来乞求抚恤。朱元璋惊醒后,动了恻隐之心,将五个亡灵封为“五通神”,命家家祭祀,并在上方山顶建立寺院。
当地人将“五显”附会成“五通神”,而又将“五通神”等同于财神,于是有了“借阴债”的习俗。八月十七日据传是五通神生日。每到这天前后,人们从各地赶来借阴债,据说只要从五通老爷那儿借到阴债,就可望财运亨通,身体健康,家道兴旺。借阴债后,每月初一、月半都要在家烧香化纸,每年八月十七日还必须到上方山去烧香“解钱粮”,以此还本付息。如果本人死了,子孙还须继续“清偿”,所以有句俗话称:“上方山的阴债还不清。”怪不得,老陆总在嘀咕时间不对,看来他是行家。我暗自佩服。
五通又有喜淫人妇的传闻。不少有姿色的妇女,深信五通神。偶遇风寒症状,就说五通神将娶其为妇,高烧期间,感觉与神恍惚相遇,不愿接受治疗,往往一命呜呼。
老头掐灭烟头,指指那位“娘娘”,“这个叫五太太。本是邻市的一位大家闺秀,心存善心,经常接济穷人。但是,到了二十岁,却突然一病不起。弥留之际,称此处的五老爷看中她,要娶她为妻。她死后,大家把她抬到上方山,准备好新房,为‘五通神里的老五和她办了‘婚礼。”老头抽口烟,用手划拉一下,“这里,其实是‘新房。”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大概八十年前吧。”
我怎么盘算,都对不上现实中的事件。还是赶紧把事情办了再说。按照老头指点,把东西全部拿到大殿,鸡鸭鱼不上供台了,摆到边上。老头悄悄拿走了。陈胖恭恭敬敬把四个金元宝一一摆到供桌上,我和陈胖分别磕了三个头。抬起头,整个大殿突然暗了下来,神像更显庄重威严。身后,老头正把殿门关上。留一条缝,等我们出去。
香毕。我小心地把元宝收好,一把拽过还在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些什么的陈胖,跨出殿门。老头与我们擦肩而过,进入大殿,彻底关上门。他没说什么,我也没有跟他打招呼。
天已经很黑了,但是雪花却还飘得紧。性急的人,已经在燃放烟花。烟花盛开的一刹那,近处的雪花格外显眼。我们还要下山去赶除夕的末班公交车,当下山路上留下我们新鲜脚印时,我才想起,那老头难道不回家过年吗?
年初七,我走进城西小弄,来到陈胖家里。他把装元宝的塑料袋挂到吊扇杆上。我扶住垒起来的方凳,他爬上去,手脚都抖得厉害,于是换我上去。我屏住气息,轻手轻脚解开塑料袋,里面的元宝黄澄澄、亮闪闪,还是那样饱满光洁。我兴奋地告诉陈胖:“没有一点儿瘪的迹象,没有褪一点儿颜色。没有一点儿灰尘,就像刚从石匠妈妈手上接过来一模一样。”
陈胖奇怪的脸抽搐了一下,阳光打在他脸上,闪出希望的红晕。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坐不住了,跑去了卫生间。出来时,脸又恢复到沮丧。虽然我们算是借到了阴债,但最关键的现实问题怎么解决呢?我的情绪也被搞得闷闷的。
我晃出小弄,走上大街,正巧一家储蓄所开张。我径直走进去,摸出那张熟悉的催缴通知单。离开储蓄所时,全身竟莫名轻松。七天来压在自己身上的包袱似乎去掉了九成。我手里拿着电费发票,转身直奔状元弄。
“除夕前三天,他们就把弄堂全部推平了。”已经不能称为弄堂口的地方,像麻将牌和了倒下的样子。摆烟花爆竹地摊的中年男人裹紧了军大衣。
我在瓦砾堆里艰难行走,按照没有完全覆盖的路径,心里默默数着步数。应该就是这里了,我曾经在这个空间,爬上爬下,小心翼翼进来,又惶恐不安逃走。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神秘感也随着黑色砖瓦化为乌有。我将电费发票拿出来,慢慢撕碎,在突出的一块青石上点燃。一阵风吹来,纸灰转眼就消失了。似乎一个名字在我眼前一闪。哦,是“史玉菡”呢。终于,这个名字也飞走了。
中午太阳好得很。我坐上去上方山的公交车,沿路景象,与雪天全然不同。毕竟春天了,一切都涌动着变化的冲动。
也许雪天迷惑了我的双眼,过了行春桥,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进村的路。那些窄巷、院落、房子,都相差不大。一会儿,我就迷路了。
“我住这个村一辈子了。这里从来没有石匠。”矮老头指指石湖对岸,“那里石匠多,做金山石雕。”
一听我说纸质金元宝,老人紧张起来:“最近一直打击迷信活动,特别是‘借阴债这种陋习。没人敢做这个生意了,没有没有。”
我想争辩,但是元宝不在我身边,我把话咽了下去。我不甘心,再寻找,再问信,虽然还是没有结果,但还是离上方山更近了。
寻故人不见,索性先上山。游客不少。我一眼就看出哪些纯粹观光,哪些夹带私事。我跟在想要办事的一帮人后面。他们走寺院后门。为他们开门的正是那天的女售票员。我脚快,门在我身后关上。
领头的长者交给女售票员一袋东西,她看了一眼,叫过一个穿长袍的青年。青年拿了袋子转身进殿旁小屋,不一会儿取出几个纸扎金元宝。供奉过程与我们在除夕做得差不多。
我悄悄挪到长袍青年边上。
“老头在吗?”
“没有老头。”
“打扫卫生的那个。”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睁大眼睛,不依不饶地追问:“你就是那个老头!”
长袍青年斜睨我一眼,轻声骂句:“有病。”便再不睬我。
我绕着殿堂、楞伽塔,里里外外兜个遍,没有见到除夕大雪天的老头。近处森林公园里,朴树、合欢树等树木正在返青。远处山脚下,石湖碧波荡漾,此刻我只觉得湖水深不可测。
连着几天没见着陈胖,一打听,似乎班里人也没有见到陈胖。我并不想再去城西那条弄堂。
我无精打采地拿起抄表卡,晃晃悠悠来到街上。一过春节,暖意就从墙脚根透出来。一家家的门不再紧闭,弄堂风微醺,春天的气味钻进我的鼻子。
“抄、抄、抄表啦!”街对过传过来的声音,夹杂着街上杂音,我一时并没在意。连听了几次,蓦地惊出一身冷汗。拨开围在我身边的老头老太,急急穿过街去。路过的自行车、汽车都紧急刹车。我伸手致意的空都没有。
我从背后扳住陈胖厚实的肩膀,猛地往回一拉,他的脸一下子暴露在我面前。这一瞬间之前,我有过许多种设想,但是都没有真实情况来得如此完美。他那张樱桃小嘴,完美地镶嵌在圆咕隆咚、白白胖胖的脸上。我忍住不去钩他的嘴角,一钩似乎又可以看到难堪状态。
“你、你恢复啦?”我并不口吃,跑得急了,气有点儿短。
“什么、什么恢复?我很、很好啊!”
早在上方山上,我就有种感觉,自从踏进状元弄15号大门,我就走偏了,一张纸蒙在我脸上。而现在,那张纸正在悄悄地被撕去。
我还是不死心地追问:“你的嘴什么时候好的?”
陈胖露出真诚的诧异:“我的、的嘴、嘴,什么、什么时候都、都是好、好的啊!”
我拍拍陈胖的背:“你继续抄吧。”骑上车,我飞快地奔向单位。
单月的抄表卡是绿皮的,双月是蓝皮。我从蓝皮卡里取出那本要命的卡,整整翻了三遍,都没有找到那张15-1号的抄表卡,更没有找到那个名字。
我又冲进核算室,让小姑娘查找电费发票存根。她查了半天一无所获。终于她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用手一指:“是不是拆迁房?单据都在那里!”
那里是营业窗口,拆迁办的人正与窗口人员核对拆迁欠费。终于找到状元弄的电费存根,就是找不到15-1号。拆迁的人回忆:“15号没有第三进,我们进去的时候就两进。拆的房子也只有两进。不过……”他稍微停了一下,接着说:“前几年有一家的独生年轻女儿突然病亡,一家人就此接二连三地故去,所以15号的一些房间都空着,没人敢住,也没人进去。”
我决定不再查询。老陆从我身边走过,我也不拉住他问。不过,还是有一两句话哽在喉咙口。于是,我只能自言自语:“我交了费,她知道了。”
我走到街上,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那些陌生面孔,都是真实的吗?但是虚幻,却又是从现实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