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广场一笑
2016-12-02刘照如
刘照如
1
我姥爷家姓谢。我小姨名叫谢海棠。早在小姨两岁的时候,我姥姥就去世了,小姨跟着我姥爷长大。
小姨长得小巧,皮肤白,眼睛细。除此之外,小姨和别人还有些不一样,比如,她爱哭,一直到年老了,还动不动就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她镶着一颗金牙,说话时喜欢微微噘起上嘴唇,把金牙露出来;她说话声音小,小得像蚊子嗡嗡,说话的腔调、发音也和她身边的人大有不同。还有,如果有人在她面前提起火车或者电影,她的眼睛就会发直。
我姥爷家住在济南火车站后面的官扎营五路巷南端,他家的房子与隔着火车站的钟楼和广场很近。我小姨小的时候喜欢爬到阁楼里,扒着窗子看那座钟楼上的大钟,或者看那八根铁轨。天气晴朗的时候,那些铁轨都会反光,照着她的眼睛。小姨经常把这些铁轨看成一条泛着光亮浪花的河,有火车开过来的时候,她觉得火车像是一条绿色的大鱼。
我姥爷说,是一个名叫赫尔曼菲舍尔的德国人设计了济南火车站,据说这个德国人还请来了他们国家最好的钟表匠,建造了那座大钟。我姥爷不认识字,更不认识西洋字,他说到那个德国人的名字时很别扭,嘴里像是衔着一只茶叶蛋。不过,姥爷小时候目睹了火车站建站的全过程。开站那天,他也在场。他说,那天他们还请了一支西洋铜管乐队表演节目。火车站设计师和他请来的钟表匠都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朝众人挥着手。那是一个非常热闹的早上,人山人海,整个火车站广场都站满了人。
我姥爷总喜欢在家里说这些。火车站建站的时候,姥爷还是一个孩子,而他说给我小姨听的时候,已经过去30多年。我小姨无法想象当时的情景,她甚至连那个德国人怪怪的名字也记不住。对于火车站,小姨的感觉和姥爷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比如说,姥爷心中的火车站广场,是一个自己曾经亲历的西洋景观,而小姨一生都觉得细青石铺成的平平整整的火车站广场,是他们家的大院子。
2
小姨从小在火车站广场玩耍,她无法记得第一次去火车站广场的情景。第一次有关火车站广场的记忆,是五岁那年冬天的一次。
那年冬天,刚刚下过一场雪,接着天又放晴了。火车站广场上的雪被人堆成了一个个米斗似的小雪堆,青石板的缝隙里汪着浅浅的雪水。太阳很好,天光很亮。小姨牵着我姥爷的衣角,从火车站广场的东头往西头走。每当往远处看的时候,小姨就学着姥爷的样子,手搭凉棚。到处都洒满了碎银子似的雪光。后来,小姨朝着一个雪堆踢了一脚,结果她在被踢开的雪堆里发现了一块袁大头。
姥爷盯着那块袁大头看了一会儿,然后才捡起来。捏在手里,姥爷翻过来正过去又看了一会儿,开始用衣服袖子擦。姥爷的嘴角一挑一挑的,他一边擦一边说:“小海棠,你知道吗?这是一块袁大头。”姥爷又把袁大头擦了几遍,擦干净之后,递给小姨说:“你认认这个钱,这是一块袁大头。”
一块袁大头,让我姥爷往家里买了100斤白菜、50斤大米、10斤粉条、3斤猪肉,外加小姨一身新衣裳。当天,我姥爷做了一大锅大米饭和一把子肉,还专门跑到南门外,把我父亲和我母亲请到家里。一口饭就一口肉,一家人吃得满嘴流油。我父亲和我母亲显得很高兴,一直夸小姨长大有出息。我姥爷放下饭碗,低头想想小姨一个小孩子家在火车站广场一脚踢出来一个袁大头,禁不住嘿嘿地笑起来。笑了一阵子,我姥爷摸了摸小姨的头,说:“命里摊上的?难不成你一辈子的饭钱都在火车站广场?”
在我姥爷嘴里,“钱”大多时候都不被说成“钱”,而是说成“饭钱”;同样的,“挣钱”也不被说成“挣钱”,而是说成“挣饭钱”。
小姨听了姥爷的话,望望姥爷,又望望我母亲,也咧嘴笑。但小姨只是笑了一笑,紧接着眼里就冒泪,抽抽搭搭哭起来。小姨只要一哭,就会流鼻涕,她的眼泪和鼻涕从来都是一起下来的。我姥爷用手掌为小姨擦着眼泪和鼻涕,说:“哭啥鼻子?袁大头都能把你的脚指头碰疼喽,还哭鼻子!”
3
小姨去火车站广场,要从五路巷绕出来,再穿过铁路涵洞,从广场的东口进入。铁路涵洞那里地势低洼,经年四季积着雨水。小姨经过涵洞,要么侧身贴着洞壁躲开积水,要么踩着别人放在水洼中的方砖跳过去。小姨在广场玩耍的时候,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有一年,到火车站广场去的小姨肩上多了一根扁担。扁担担着两只陶罐,两只陶罐都用厚厚的小棉褥子包裹着。其中一只陶罐里面装满了热腾腾的茶叶蛋,另一只陶罐里面装满了热腾腾的甜豆浆。扁担要比一般的扁担宽一些,但又比一般的扁担短得多,吊在两头的绳子和挂钩也只有一尺多长。11岁的小姨,个头比同龄的孩子矮不少,这根扁担是姥爷为她特制的。
到了广场东头,小姨停下来,把肩上的扁担放下。之后她搬动两只陶罐,把它们并排摆在一起。宽宽的扁担呢,则搭在摆好的两块砖头上,这样,扁担就成了板凳。小姨坐在临时搭建成的板凳上,往四周看了看,就吆喝起来:“茶叶蛋咧——热豆浆——!”
小姨的摊子,摆在一棵老榆树下,夏天有些阴凉,到了冬天就不好过了。冬天的时候,小姨穿着很厚的棉衣棉裤,包着头巾,戴着半截露指手套,但她的脸、耳朵和手上还是生了很多冻疮。小姨的冻疮不裂口子、不出血,但是溃烂、流黄水。小姨有一块棉布手巾,冻疮流了黄水,她就把半截露指手套脱下来,用棉布手巾蘸一蘸黄水。这样的动作,小姨都是趁没有顾客的时候偷偷地做,她怕被顾客看见,人家嫌脏,不买她的茶叶蛋。小姨舍不得让冻疮的黄水流到半截露指手套上去,手套不好洗,洗了不好干,第二天她就没有手套戴。可即便是这样,还是有黄水流到手套上去了。两三天,棉布手巾和半截露指手套都变得又黄又硬,回到家里,我姥爷会帮小姨把它们洗出来。
广场东头这地方,集中了一些卖吃食的,看起来比广场其他地方热闹一些。小姨旁边,是一个卖煎饼果子的大妈。大妈总是嫌小姨吆喝的声音太小,认为吆喝的声音太小会耽搁很多生意。这一天大妈又对小姨说:“谢海棠,你吆喝起来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嗡嗡,别人哪里能听得到?你要大声吆喝。”
可是小姨再吆喝的时候,声音还是很小;而且她这次吆喝和下次吆喝中间会间隔一个多时辰。小姨因此到底耽搁了多少生意,没有办法估算。不过,小姨声音小也有不少好处,比如说,她因此躲过了很多是非灾祸。
那时候,一些日本兵、日本浪人甚至日本商人,在火车站广场吃些小吃不喜欢给钱,摊主和日本人常常为此起一些争执,有些摊子被砸烂了,或者有些摊主被打伤了,也是常有的事。我小姨人小,声音小,卖的吃食也是最小号的,就不怎么引人注目,那些摊子被砸烂、人被打伤之类的事,她从来没有遇到过。
不过,心眼不正、吃了茶叶蛋不给钱的主儿小姨还是常常遇到,通常,这种人转身离开的时候,小姨会用很小的声音喊一句:“您还没给钱呢。”吃蛋不给钱的主儿不会停下来,也没有人回头,他们中有些人肯定是故意的,有些人则是一时迷糊,忘了,而小姨叫喊他们的声音又确实太小。她的声音像是小小的一股气,只在自己的嗓子眼儿里冒了一下泡。等人家走远了,小姨坐在扁担支成的板凳上,很小的声音再说一句:“您还没给钱呢。”说完这句,小姨就哭起来。小姨哭的时候声音也很小,几乎只看见她咧着嘴,眼泪哗哗地流,鼻涕也哗哗地流,可是听不见她哭的声音。
几乎每天清早,我姥爷都跑一趟南岗子市场,买几斤新鲜鸡蛋,回来做成茶叶蛋。小姨出门去火车站广场之前,姥爷为她收拾好担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扁担放到小姨肩上。茶叶蛋在姥爷家里是很金贵的东西,它只用来卖钱,姥爷和小姨都不吃;小姨当天卖剩下的茶叶蛋,姥爷会在第二天早晨加热,和新煮的茶叶蛋掺在一起。例外的情况是,如果哪一天小姨卖的茶叶蛋比较多,一天下来赚的零碎钱放在桌子上一小堆,晚饭的时候姥爷就会笑着摸摸小姨的头,赏给她一个茶叶蛋吃。这个茶叶蛋小姨慢慢地磕破,慢慢地剥皮儿,慢慢地吃,这整个过程姥爷一直看着小姨笑。但如果哪天遇上了吃蛋不给钱的主儿,回家对账发现茶叶蛋少了,姥爷不但不赏给小姨茶叶蛋吃,还会骂她一顿。姥爷用手指头点着小姨的脑门儿说:“人家都有二十四个心眼儿,你少一个,二十三个!”
火车站广场汇聚着一些南来北往的人,这些人说着南腔北调的话。时间长了,我小姨学会了一种不同于济南话的腔调。她在广场卖茶叶蛋的时候,说的就是这种话。广场上和小姨一起摆摊的几个人,很长时间都没有发现小姨说话的腔调和他们不同,小姨说话的声音小,她说什么他们根本听不见。我姥爷也在很长时间里没有发现小姨说话的腔调有什么不同。很显然,小姨喜欢用这样的腔调说话,她同时也知道我姥爷不喜欢她这样说话,所以,小姨只要一回到家里,就会像咽一口唾沫一样把她在广场上的腔调咽回到肚子里去。
有一回小姨在家里说话说漏了嘴,说出了她在广场上用的腔调。我姥爷听了,盯着小姨的两片嘴唇很长时间,然后警告她说:“你要好好说话,要说人话!”在我姥爷眼里,不好好说济南话,就是不好好说人话,就和结巴嘴一样,是一种病。治疗小孩子结巴嘴,有一个偏方,就是趁他不注意,往他的后脑勺扇一巴掌。据说,有很多说话结巴的小孩子,就是这么治好的。要是小姨再不好好说话,我姥爷打算用用这个偏方,治一治小姨。
仅仅过了几天,小姨就给了我姥爷这个机会,她坐在饭桌旁吃饭的时候,又一次说话说漏了嘴,说出了她在广场上用的腔调。我姥爷用了那个偏方,趁小姨不注意,一巴掌打向小姨的后脑勺。结果,小姨的嘴磕到了桌沿上,磕掉了一颗门牙,满嘴流血不止,两片嘴唇也肿得老厚。
很多年以后,济南一茬一茬的年轻人几乎全都说一种摆脱不掉济南话调子的普通话,被称为“济普”。我小姨在火车站广场说的话,当时叫“官话”,或者叫“国语”,也就是早期的“济普”。小姨说了一辈子“济普”。
4
我母亲比小姨大十多岁,小姨记事的时候,我母亲就已经嫁给了我父亲。我爷爷在南门外开了一家甜沫铺,经营甜沫和油酥烧饼。到了我父亲这一辈,生意却越来越惨淡。再加上家里人口多,日子过得也拮据。我姥爷一直希望,小姨嫁的人家能够好一点儿。
小姨出落成人之后,我姥爷费了一些周折,终于把小姨的亲事定下来了。小姨要嫁到青岛一户姓邵的人家。夏天定亲,商定年底迎娶。
实际上小姨要嫁去的地方,是青岛郊区的一个小镇。我姥爷20多岁的时候,曾经和这个小镇的邵生有过短暂的交好,当时两个年轻人都在济南东门里做点儿小生意,情意投合。后来,邵生的生意越做越大,我姥爷却赔了本,因此我姥爷一直崇拜邵生。小姨要嫁的人,是邵生的大儿子。
邵家理解我姥爷手头拮据,整个冬天一再捎口信说,为新人准备的新房、家具、锅灶、日用品一应俱全,不必再有陪嫁。邵家家境好,邵家大儿子又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虽说离家远了些,但要嫁到那里去,我小姨还是满心欢喜的。娶亲的日子,定在当年的农历腊月十八。
一进腊月,邵家就又捎来口信,说是娶亲的一行人会在腊月十七租好轿子和响器班,轿子抬到青岛火车站广场,就放在广场上,有专人照看。然后,娶亲的一行人和响器班坐火车在腊月十七的下午赶到济南,住在旅馆里,并且在济南租好另外的轿子。一等到腊月十八五更天吉日良辰,娶亲的一行人和响器班就会抬着轿子来到我姥爷家的大门外,热热闹闹地迎娶新人。捎来口信的人说,他们用轿子把新人抬到济南火车站广场,再换乘早晨的一班火车到青岛,在青岛火车站下车后,广场上原先备好的轿子正等在那里。青岛火车站离邵家居住的小镇大约有30里路,这30里路,全程都有响器班吹奏。
我小姨卖茶叶蛋,一直卖到腊月十六。到了腊月十七这天一大早,我姥爷把扁担和盛茶叶蛋的罐子都收了起来。街坊邻居来了一个婶子,一个大妈。她们两个人把小姨按在闺房里,不让她出门。按照规矩,腊月十七这一天,小姨要早早地穿好新嫁衣,还要绞脸,涂胭脂,描眉,试新鞋,喝两碗莲子、百合煮成的甜羹,老老实实坐在闺房的床沿上,等待邵家迎娶。
那天,小姨穿着大红色的洋布棉袄棉裤,深红色的洋布新鞋,这也是我姥爷能给她的最好的陪嫁了。一身红的小姨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的,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她的两只手一会儿放在腿上,一会儿又叉在腰上。婶子和大妈让她老老实实坐在床沿上,可是她根本坐不住,好像床沿上有石子硌着她,她总是站起来走两步,过一会儿再站起来走两步。
后来小姨趁婶子和大妈不注意,爬了一趟她家的阁楼。她已经好久没到阁楼来了,里面结了一些蛛网。她小心地拨开蛛网,靠近窗口。她再一次看了看火车站广场,看了看钟楼和铁轨。那一会儿,正巧有一辆火车像一条大鱼一样弯着尾巴进了站台。看见火车,她的脑筋就像被一根线扯了一下,想哭,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委屈。小姨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旋儿,她以为自己不会哭出来,但不是,她很快就哭了。眼泪和鼻涕流了很多。很多年之后小姨才明白自己的心思,其实那天她并不是等待邵家迎娶,她等待的是坐火车。
等我小姨从阁楼上下来,她的新嫁衣沾了蛛网和灰尘,整张脸都哭花了,婶子和大妈不得不重新替她整理嫁衣,涂胭脂,描眉。
最重要的是梳头和守夜。女子出嫁前夜,是应该由母亲给梳头的。可是由于我姥姥早在小姨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梳头这活儿是街坊婶子做的。那婶子站在小姨的身后,一边慢慢地为小姨梳头,一边慢慢地说这个时候该说的话:“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四梳长命百岁……”小姨就笑起来了。她一笑,露出一颗金牙。
小姨小时候在桌沿上磕掉的那颗门牙,已经镶成金牙。不过,她的金牙并不是纯金的,而是镀金的。从小姨磕掉一颗门牙那天起,姥爷和小姨便一起攒钱。每天小姨从火车站广场卖茶叶蛋回来,我姥爷就从装零钱的搭兜里捏出一个鸡蛋的钱,放在一只甜瓜大小的陶罐里;如果哪一天小姨卖的茶叶蛋比较多,一天下来赚的零碎钱放在桌子上一小堆,晚饭的时候我姥爷就会笑着摸摸小姨的头,赏给她一个茶叶蛋吃。如果赏给小姨的这个茶叶蛋,小姨舍不得吃,省下来了,我姥爷就会从装零钱的搭兜里捏出两个鸡蛋的钱,放在陶罐里。这样攒钱攒了好几年,等小姨长高了个头,快长成大人了,我姥爷领着小姨到西门里苗氏牙医那里,为她镶了一颗金牙。
那天夜里,婶子和大妈陪着小姨守夜,要一直守到娶亲的人到来。按照规矩,守夜的时候小姨还要哭嫁的。小姨要哭着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哭自己对家里的不舍。婶子把哭词先教给小姨,小姨学会哭词之后才能开始哭。婶子教给小姨说:“月亮弯弯照华堂,女儿开言叫爹娘。凤凰落在桌子上,哪个女儿肯离娘。父母养儿空指望,如似南柯梦一场。一尺五寸把儿养,移干就湿苦非常……”婶子可能是担心小姨哭得厉害,把脸上的胭脂冲掉,这样的话她们还要重新为小姨涂胭脂,描眉,很麻烦。所以婶子教了两遍哭词,就小声对小姨说:“谢海棠,你不用使力气哭,意思意思就行了。”
我小姨从小没有娘,不知道有娘的滋味,婶子让小姨哭娘,小姨哭不出来。一开始小姨把脸沉了沉,像是要哭,可是很快她脸上的神情就僵住了,样子更像是愣了神。婶子和大妈小声催小姨哭,小姨很长时间里都哭不出声来,也没有眼泪。
五更天,邵家的人准时来到了,但只来了一个人。这个人是来送口信的,说邵家大儿子出了事,人已经没有了,因此婚事啊迎娶啊也就不要再说了。邵家送口信的人急着赶回青岛处理邵家大儿子的后事,神情慌里慌张的,只把事情说了一个大概。说是他们娶亲的一行人,昨天从小镇家里赶往青岛火车站的路上,遇到了土匪劫财,不巧的是邵家大儿子最爱财,就和土匪发生了冲突,结果,新郎官被土匪抹了脖子。
5
我小姨脱了新嫁衣,担起扁担,重新回到火车站广场卖茶叶蛋,说是重新回去,其实中间她也只是耽搁了两天,好比平时得了一场感冒。小姨还是把摊子摆在广场东头的那棵老榆树下面,小声吆喝:“茶叶蛋咧——热豆浆——!”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接下来的几年里,我姥爷家发生了好多事。
很突然地,我小姨患了眼病,一天早晨起床后,双眼完全看不见了。瞎了的小姨变得沉默寡言,常常哭,哭起来就止不住。小姨起床之后,衣服扣子扣错了,自己也不知道;吃饭的时候找不到筷子,或者把饭碗拨拉到地上。这样的时候小姨又开始哭。我姥爷也哭,但他对小姨说:“你不能哭,你本来就是眼病,一流泪,眼病就越来越厉害。”
我姥爷很害怕,如果小姨就此双目失明,她的婚姻将成为很大的问题,再说,将来自己老了,也没有人来照顾小姨。姥爷把家里所有积蓄都拿出来,又变卖了几件值点儿钱的家什,开始为小姨治病。
小姨治病期间,全国已经解放了。因为一个很好的工作机会,我父亲决定把家搬到徐州。搬家前,我母亲给我姥爷留下了160块钱,嘱咐姥爷一定想办法把小姨的病治好。那时候我姥爷手里的钱已经花光了,小姨的眼病还没有任何好转。姥爷常常拉着小姨的手,到几家医院里去,但实际上那时候小姨的病已经是只“看”不“治”了,因为手里没有钱,住院住不起,医生开的药也买不起。
在大街上,姥爷拉着小姨的手,一边走路一边流泪。姥爷是个大个子男人,他哭的时候只流泪不出声,嘴咧得像是老太太的棉裤腰。小姨是个瞎子,他们两人指望姥爷的眼睛看路。泪水模糊了姥爷的眼睛,姥爷看路的时候弓着腰,抻着脖子,好像在路上找丢失的东西。
姥爷领着小姨总是去不同的医院,找不同的医生看病,像是撞大运似的,想撞上那个只要花一点儿钱就能把小姨的病治好的医生。但每次拿到医生开的方子,到划价处划一下价,看一看上面的数字,姥爷又不得不把方子叠起来放进衣兜里,拉着小姨的手回家。
有一天姥爷拉着小姨的手从铁路医院回家,走到官扎营五路巷巷口,突然两腿发软,走不动路了。五路巷巷口有一棵老槐树,姥爷抱住了那棵槐树。过了一会儿,姥爷又顺着树干慢慢地滑下来,坐在地上。姥爷不愿意回家,他知道一回到家里,小姨的眼病就没有希望了;可是他也不愿意去医院,他知道在医院里他能做的,就是把医生开的方子叠巴叠巴放在衣兜里。姥爷坐在地上,捂着脸哭起来。小姨也蹲下来,小声说:“爹,眼病不治了,除了眼我啥都好好的。”姥爷使劲摇头。姥爷说:“你的眼治不好,我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从那天起,我姥爷突然改变了想法,他想招一个上门女婿,让小姨尽快结婚。大约两个月之后,小姨的婚事就成了。济南南部30里的仲宫镇,有一户姓王的人家,家里兄弟七人,其中排行老五的年轻人,愿意倒插门到姥爷家来。很快,就像扛着行李住旅店一样,王老五搬到了姥爷家里。王老五搬过来那天,我姥爷往街坊邻居那里每家送了两个红鸡蛋。这样,我小姨就算是和王老五结婚了。
拉着小姨的手找医生的人不再是我姥爷,换成了王老五。自从王老五进门之后,我姥爷像是换了一个人,整天不出门,什么也不干,躺在床上睡大觉,有时候还不吃饭。我小姨眼瞎,不能到火车站广场卖茶叶蛋,家里没有了收入。王老五不拉着小姨的手找医生的时候,就出门打些零工,主要是捡破烂,卖给供销社。
小姨结婚第二年,王老五打听到济南东边80里的章丘县,有一个老中医,专看眼病,收费也低。王老五拉着我小姨的手去了章丘。章丘老中医果然有能耐,小姨吃了他20副中药,眼睛就能看到两丈远了。老中医说,再吃10副药,就能看到三丈远,这样就算是看好了。小姨和王老五到章丘去拿最后10副中药,出门的时候,我姥爷对小姨说:“再吃10副药,你的眼睛就好了,我也就放心了。”小姨和王老五出门之后,姥爷又跟出来,跟了半里地。王老五发现姥爷跟在后面,问姥爷:“爹,你还有事?”姥爷说:“没事。”停一停姥爷又说:“眼睛看好了,我也就放心了。”
小姨和王老五从章丘回来,发现我姥爷在家里的房梁上吊死了。
6
我小姨因为眼病耽搁,参加工作很晚,她到向阳饭店去上班的时候,已经和王老五有了一个五岁的儿子。她的儿子名叫谢东风。
向阳饭店是一家国营饭店,店面很大,在火车站广场的最西头。我小姨参加工作的时候,身份是“大集体”,她到国营的向阳饭店报到之后,立即就被店里的主任打入了另册。主任说饭店一直想多一份经营——卖茶叶蛋,既然我小姨从小就干这个,那么这个光荣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小姨肩上。实际上主任是嫌弃我小姨眼睛有毛病,他让小姨蹲在饭店门外卖茶叶蛋,说是门外亮堂,顾客递给小姨钱的时候,小姨能够看得清楚。
以前小姨卖茶叶蛋,腌蛋、煮蛋,都有我姥爷帮忙去做,现在小姨为公家做事,没有人帮她这个忙了,这一切小姨都只能自己去做。鸡蛋在采购、腌制、蒸煮的过程中,都会有破损,向阳饭店为小姨规定的鸡蛋损耗是5%,也就是说,每两斤鸡蛋,允许小姨破损一两。如果损耗超过了规定,由我小姨包赔;如果完全没有损耗,节余出来的鸡蛋则是我小姨当月的福利,但是这样的情况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我小姨的眼病治好之后,只能看三丈远,三丈之内也模模糊糊。她去供销社采购生蛋,从来都不敢骑向阳饭店的公用自行车,怕自己眼神不好撞到人。小姨步行去供销社,把采购的生蛋用担子挑回来。向阳饭店没有扁担,我小姨把自己家里的扁担拿过来用。她挑着担子在大街上走,因为眼神不好,看路的时候弓着腰,抻着脖子,好像在路上找丢失的东西。那时候在济南的街道上已经看不到有人用扁担挑着担子走路了,小姨用扁担挑着担子走路,引来很多人围观。
有一次小姨用扁担挑着担子走路,让一个骑自行车的路人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结果,小姨刚刚买到手的20多斤生蛋全部磕碎在马路上。小姨心疼那些磕碎的鸡蛋,她立着手掌在马路上刮,把粥样的蛋清和蛋黄刮起来,捧在手心里。小姨想把这些流动着的碎鸡蛋弄回家里去,就放掉碎鸡蛋,把衣服的前襟折起来,打算把碎鸡蛋兜在前襟里。可是等她兜起衣服前襟,又没有手去刮路面上的碎鸡蛋了。小姨恨自己没有长三只手,手忙脚乱了一阵子之后,小姨坐在马路上哭了,她的眼泪和鼻涕哗哗地往下流。
因为这件事,我小姨当月被扣掉了一半的工资。小姨的工资每个月是十七块四毛三。
小姨蹲在向阳饭店门口卖茶叶蛋,冬天的时候手上还是长冻疮。和小时候一样,小姨手上的冻疮不裂口子、不出血,但是溃烂、流黄水。有一天,火车站行李房的老刘送来了一盒上海牌蛤蜊油和一盒友谊牌雪花膏。老刘可能是怕递到小姨手上小姨不接,或者是怕递到小姨手上不妥当,他把这两盒小东西放在了小姨盛放零钱的木盒子上。老刘说:“这是擦冻疮的。”小姨看了看那两样东西,心里说这东西我要是收下了不知道合适不合适。小姨这么想着,嘴里居然说了出来。小姨的声音很小,但老刘还是听见了。老刘说:“咋不合适?老哥给你的,有啥不合适的?”
这个老刘,每天下班都要经过向阳饭店。老刘下班早,他经过向阳饭店的时候小姨还在卖茶叶蛋。老刘经过小姨身边,有时候打个招呼,有时候不打招呼,只是点头笑笑,要是小姨忙着,他就挺着脖子走过去了。极个别的时候,老刘也会买两个茶叶蛋,揣回家给他的儿子吃。老刘送蛤蜊油和雪花膏的第二天,小姨看见老刘从三丈远的地方走过来,脸忽然红了一下,低下了头。没想到老刘走过去一丈远,却又退回来,对小姨说:“要是有吃茶叶蛋不给钱的主儿,你告诉我。”小姨愣了一下,扑哧笑出声来。但是等到老刘走远了,小姨又抹抹眼睛,掉了泪。
7
吃了茶叶蛋不给钱的主儿还是有,这也是每个月的损耗。吃蛋忘了给钱,走了之后又回来补上的人,小姨也遇到过一个。这事发生在一个春天里。那是一个年轻人,穿着海蓝色的中山装,戴着宽边眼镜,他回来的时候对小姨说:“大姐,刚才我吃了两个茶叶蛋,忘了给钱,对不起。”小姨说:“我喊你了,你没有听见。”戴眼镜的年轻人又说了一句:“大姐,对不起。”他拿出钱来,给了小姨。
戴眼镜的年轻人走出去三丈远,停了一停,又回来了。他问小姨说:“大姐,刚才你说的是普通话,对吗?”小姨听戴眼镜的年轻人一口一个“大姐”地叫,就笑起来。小姨笑的时候微微噘起上嘴唇,露出金牙。小姨说:“那不叫普通话,那叫官话,也叫国语。”戴眼镜的年轻人也笑起来,他说:“现在都叫普通话了,大姐说的话就是普通话。”戴眼镜的年轻人咳了一声,紧接着又说:“大姐的形象也很好。”小姨听懂了他的话,他是在夸她长得好看。小姨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没有接话。戴眼镜的年轻人又说:“大姐,你愿意演电影吗?”小姨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你说什么?”戴眼镜的年轻人重复了一遍。小姨瞪大了眼睛:“我?演电影?”小姨还是难以相信,“你是说看电影吧?”戴眼镜的年轻人说:“不是看电影,是演电影。”
演电影的事小姨最终也没有相信,她认为那是戴眼镜的年轻人给她开的一个玩笑,有文化的人开玩笑也显得有文化。戴眼镜的年轻人说了那句“不是看电影,是演电影”之后就走了,没了下文。但这件事还是在小姨心里起了很大的波澜,让她难以平静。一整天,小姨都有些发愣,喉咙里总有咽不完的唾沫。有时候顾客过来买她的茶叶蛋,她都好长时间回不过神来。晚上下班之后,天下起了小雨。小姨不想回家,想在雨中淋一淋自己。她离开火车站广场,慢慢地走到了经二路,又从经二路走到了馆驿街,在馆驿街的一棵槐树底下站了一个时辰。天黑了很久,小姨才从馆驿街折返,回了家。
大约两个月之后,有一天,火车站广场突然变得热闹起来。不仅仅是人多,也不仅仅是人声鼎沸,是我小姨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阵式。实际上广场上到底有多热闹、有怎样的阵式,我小姨根本看不见,她只能看三丈远,她是凭感觉知道广场上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小姨问一个买茶叶蛋的人,那人说广场上正在拍一部电影,电影的名字叫《大浪淘沙》。
小姨朝着广场上感觉中人多的地方看,虽然她看不到那儿,但仍然看得两眼发直。盯得时间长了,恍惚中有一个穿着海蓝色中山装、戴着宽边眼镜的年轻人从三丈远的地方朝她走过来。小姨不相信这是真的,她觉得这是一个白日梦,因为自从第一次遇见戴眼镜的年轻人之后,小姨多次在梦中见到过他。
实际上戴眼镜的年轻人并没有穿中山装,那时候已经到了夏天,他穿了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衣。戴眼镜的年轻人走到我小姨身边,笑着说:“大姐,老远地我就看见你了。”小姨盯着戴眼镜的年轻人,皱了皱眉,眯了眯眼,她在确认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从梦里走出来的。戴眼镜的年轻人笑着问:“大姐,你还认得我不?”
8
电影里的季节是春天。他们给小姨换了一件月白色的偏襟上衣,提着糨糊桶,腋下夹着写好的标语,然后走入镜头。当小姨面对镜头的时候,他们让小姨握紧拳头,向上举着,高喊:“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然后,小姨转过身去,背对着镜头,在火车站行李房的墙上刷糨糊,贴标语。
第一次走入镜头,小姨很紧张,也很羞涩,她犹疑着,试探着,脚步细碎,提着糨糊桶和夹着标语的两只胳膊,小臂摩挲开了,样子像是走在冰面上。他们让小姨退回去,重新走入镜头。小姨又走了一次,还是像走在冰面上。他们说,如果小姨第三次走入镜头还是这样的话,他们就换人了。这时候戴眼镜的年轻人跑到小姨身边,告诉小姨一个窍门,他让小姨走入镜头的时候,就像是走进了自己家堂屋当门;往行李房的墙上贴标语的时候,就像是往自己家屋门上贴春联。他这么一说,小姨就不紧张了。喊完口号,贴完标语,小姨的电影就演完了。小姨觉得演电影很容易,同时她也觉得很神奇。
小姨开始想象,这部名叫《大浪淘沙》的电影在电影院放映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样子,自己在电影中又会是个什么样子。这样的想象,在小姨的脑子里持续了15年。15年之后,在光明电影院第一排正中间的观众席上,小姨一个人影影绰绰地看完了这部电影。在电影中,他们删掉了小姨高举拳头、呼喊口号的镜头,只保留了在火车站行李房的墙上刷糨糊、贴标语的镜头。尽管小姨眼神不好,尽管电影中只有小姨一个背影,而且一闪就过去了,但小姨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自己。不过那个时候,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小姨演电影这件事了。
一开始不是这样的。小姨刚刚喊过口号、贴过标语之后,所有在火车站广场工作的人都知道了,甚至于连一些在广场上滞留的旅客也知道了这件事。小姨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过来跟小姨打个招呼,有的人还会凑近小姨的脸看一看,像是要从小姨的脸上看出花儿来。有些人脸面薄,站在离小姨三丈远的地方指指小姨,再小声说点儿什么。小姨看不见他们,但能感觉到。他们说的大意是:看看,就是她,那个镶着一颗金牙、说普通话、卖茶叶蛋的女人,她演过电影;不过呢,她的眼神不好,只能看三丈远。
向阳饭店的主任也对小姨转变了看法,他觉得小姨茶叶蛋卖得好,还能被拍电影的人看上,是有些能耐的,也为向阳饭店争了光,添了彩。那几天主任看见小姨就说:“谢海棠,没看出来啊,你还有两把刷子咧。”主任批准,以后我小姨每个月可以从店里多领一副白线手套,茶叶蛋的损耗呢,也从5%提高到6%;另外,主任按程序上报,为小姨提了半级工资。小姨的工资从十七块四毛三提高到了二十块九毛三。
小姨没有文化,不知道电影的制作和审查过程,她以为拍了电影之后,紧接着就会从电影院里放映出来。小姨更不知道,《大浪淘沙》刚刚制作完成就被查封,直到十多年之后才公开放映。隔了没几天,小姨就到离家最近的光明电影院去打问,有没有一部名叫《大浪淘沙》的电影要放映。人家告诉她没有这部电影要放映,放映的是别的电影。小姨很失望。但失望归失望,有别的电影,小姨也会买一张票进去看。她买第一排的票,第一排座位离银幕两丈远,她影影绰绰能看得见。
隔三岔五地,小姨就去光明电影院看电影。每一次,小姨都要问卖票的姑娘有没有一部名叫《大浪淘沙》的电影要放映。一段时间之后卖票的姑娘认识她了,只要她往卖票的窗口一站,还没等开口问,姑娘就会抢先告诉她说:“姐,没有《大浪淘沙》要放映。”
小姨看电影,不带王老五,也不带儿子谢东风,她一个人去,让王老五在家看孩子。通常,小姨早上先到光明电影院排队,买好晚场票,再去上班;晚上下班后,小姨先回家吃王老五做好的晚饭,晚饭后去看电影。如果光明电影院没有新电影放映,而别的电影院,比如说火车站西边的军人电影院、大观园里的东方红电影院来了新电影,小姨也是先早上买票,晚上再去看。离家比较远的电影院,比如新市场的胜利电影院、南门外的新华电影院、西门外的中国电影院,小姨则支使王老五早上去买晚场票。到这些比较远的电影院看电影,小姨去的时候王老五要骑着自行车送,看完电影王老五还要把小姨接回来。
王老五力气大,吃得多,小姨从来没有嫌弃过他。小姨看电影,王老五也不说什么。王老五从倒插门来到小姨家那天起,就对小姨百依百顺,小姨让他去东他不去西,让他撵狗他不撵鸡。小姨一个月至少要看10场电影,光电影票就会花去两块钱,亏掉的这两块钱,王老五出门打零工多下力,再挣回来。
9
我小姨看电影看了15年,直到《大浪淘沙》在济南各大影院公映,她在光明电影院第一排正中间的观众席上看到自己刷糨糊、贴标语的背影。从那天开始,小姨再也不看电影了。这一年,小姨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事情出在小姨20岁的儿子谢东风身上。
谢东风高中毕业后,在家待业两年,无事可干闲出了毛病,老是在街上和人打架。这年夏天,谢东风在杆石桥和人打架,用砖头敲碎了一个青年的脑壳。到了年底,谢东风被判了无期徒刑,关押在山东省监狱。当时的山东省监狱还有一个名字,叫“山东省地方国营济南生建汽车修配厂”。火车站广场相熟的人,偶尔会向我小姨问起谢东风的事,小姨就会说谢东风在“生建修配厂”。小姨说这话的口气好像谢东风在“生建修配厂”上班,每个月还挣不少工资。
有一天,火车站行李房的老刘在向阳饭店门口停下来,也问起了谢东风的事,他问小姨,谢东风在哪一个“生建修配厂”,因为被称为“生建修配厂”的厂子很多,在菏泽有一个,在滕州也有一个。老刘问:“是不是东郊那个生建厂?”小姨说:“是呢。”老刘又问:“他还好不?”小姨说:“是呢。”老刘叹了一口气,说:“东郊这个好,近便。”小姨说:“是呢。”老刘在小姨身边又站了一会儿,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每个月有一天的探监时间,到了这一天,小姨就会向向阳饭店请假,和王老五一起去“生建修配厂”看谢东风。“生建修配厂”在东郊外的工业南路,小姨和王老五去那里,要先坐3路车到解放桥,再换乘8路车到工业北路的王舍人镇下车,然后沿着工业南路往南步行两公里,才能看到“生建修配厂”的大门。这一路,小姨和王老五要花掉两个小时。
到了之后,小姨和王老五领到探视单,还要在一座大房子里等。等的时间短的话,一般是半个小时;但也常常要等两个小时以上。小姨和王老五与谢风东面对面坐在一起的时间只有20分钟,他们中间还隔着特制的铁窗。这20分钟,三个人基本上都不说话,主要是谢东风吃东西。小姨带来的一般都是几个茶叶蛋,或者是油炸绿豆丸子。谢东风等不及,在探视室里就吃起来了。谢东风吃东西的时候,小姨从铁窗伸手过去,想摸一摸他的脸,或者摸他的脖子。但是小姨的胳膊没有那么长,谢东风的脸又不愿意凑过来,每一次小姨都摸不着。吃完东西,谢东风抹抹嘴,对小姨和王老五说:“回去吧,你们回去吧。”很多时候20分钟的时间并没有用完,小姨和王老五就被谢东风从探视室里撵出来。临分手,小姨总是会说一句话:“好好劳动,争取把无期改成有期。”
又到了探监时间,前一天夜里,小姨在钻进被窝前,问王老五:“你说咱们东风什么时候能出来?”王老五叹了口气说:“不是无期吗?”小姨又问:“你说咱们东风在那里挨饿不挨饿?”王老五说:“他说不挨饿呢。”小姨说:“我觉得他挨饿。”王老五说:“现在是新社会,不会让挨饿的。”睡下很长时间了,小姨又说:“明天我不吃饭了。”
小姨和王老五去一趟“生建修配厂”,往往花掉一整天的时间,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两个人一整天都不吃饭。
10
后来允许个体经营了,我小姨是向阳饭店第一个办了“停薪留职”手续的人。小姨重新回到火车站广场东头的那棵老榆树底下,摆摊经营茶叶蛋和热豆浆。小姨年龄大了,王老五不让小姨再用扁担挑着担子,而是为小姨买了一辆小型的三轮车。
三轮车上也不放陶罐了,换成两只大铝锅。一只铝锅里盛满了茶叶蛋,另一只铝锅里盛满了热豆浆。还有一只烧蜂窝煤的炉子。到了广场,小姨把盛豆浆的铝锅放在炉子上,保持豆浆的温度;如果茶叶蛋放凉了,小姨再把盛茶叶蛋的铝锅放在炉子上。三轮车上还放着三个马扎,一个是小姨坐的,另两个给顾客坐。
小姨坐在马扎上,开始吆喝:“茶叶蛋咧——热豆浆——!”小姨的声音很小,和她小时候一样,像是蚊子嗡嗡。小姨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吆喝过茶叶蛋和热豆浆了。小姨在向阳饭店的时候,从不吆喝,只在门口坐着,现在这么一吆喝,她就觉得有些口生,嗓子里像是塞着一团棉花。
这一年秋天,下着绵绵细雨,我小姨遇到了一件稀奇的事。
那天下雨之后,王老五为小姨送来了大雨伞,到了天黑之后又过来接她。事情发生在王老五送雨伞回去之后。小姨坐在雨伞下面的马扎上,有一只杨树叶子大小的乌龟正要从小姨的脚边爬过去。地上有一些雨水,小乌龟爬动的时候显得犹疑不定。小姨哈下腰,把小乌龟捧在了手心里,仔细地盯着它看。小乌龟居然也盯着小姨看。有一瞬间,小姨的心恍惚凌乱了,莫名其妙地,她觉得这只小乌龟认识她。
生意忙起来,小姨想找一个暂时存放小乌龟的地方。小姨四下里看了看,发现在她的摊子后面,靠近墙根的地方,有一块青石板断掉了蒲扇大小的一块。青石板断掉的地方出现了一片水洼。小姨把小乌龟放在水洼里。小乌龟进了水洼之后,游了一圈,又伸出头来看了小姨一眼。小姨在水洼旁蹲了一会儿,然后,她把躺在一旁的断石板搬回来,严丝合缝地扣在水洼上面,这样就把小乌龟盖住了。小姨说:“你待一会儿,我领你回家。”小姨打算等到天黑收摊的时候,把小乌龟带回家里去,养起来。
天黑下来,雨下得紧了。王老五过来帮小姨收摊,两个人推着三轮车回家,小姨心里有些失落,身上也不舒服,那个时候她还没有记起把小乌龟忘在广场上了。回到家里,小姨就开始发高烧。高烧持续了两天,第三天早晨,小姨感觉清爽了一些,才想起她把小乌龟忘在广场上那片水洼里了。不过,她又想,她用石板把小乌龟盖住了,它应该还在。胡乱扒拉了两口饭,小姨就慌忙跑向火车站广场,去找小乌龟。一到广场,小姨却觉得有些异样,整个广场都铺上了新的水泥。那块盖着小乌龟的石板,一样也被水泥盖得结结实实。
小姨问和她一起摆摊的人,火车站的人在铺水泥的时候,是把石板清理掉了呢,还是把石板封在了水泥下面?那些人告诉她说,他们是把石板封在了水泥下面。这样小姨就知道,小乌龟还在,它被水泥封在地下那个狭小的空间里了。小姨蹲在那片曾经的水洼边,她的手摸了摸水泥,又用指头抠了抠水泥。水泥已经变得坚硬,她的指甲只在水泥上面划出几道浅浅的白印子。
小姨坐在水泥地上,开始哭,鼻涕和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有几个相熟的人过来问小姨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哭得这样伤心。小姨不说话,只是没完没了地哭着。
小姨从来不说,没有人知道小姨遇到了这样的事。小姨回到家里,对王老五也不说。小姨的饭量减小了,睡眠也少了很多,没事坐着的时候眼睛也有些失神。和很多年前遇到事情的时候一样,小姨会在半夜里突然醒来,呆呆地坐着。王老五认为小姨可能是生病了,他劝小姨去医院看医生,但是小姨死活不肯去。
过了几天,小姨再次蹲在那个地方用指头抠水泥的时候,在那片水泥上面发现了一条缝隙。缝隙出现在水泥面与墙体之间,大约有一毫米宽。小姨坚信这道缝隙与小乌龟待着的那片空间是相通的。有了这个发现,小姨悲喜交集,嗓子里发出几阵悠长绵延的呜呜声,连小姨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在笑呢,还是在哭。
从那天开始,除了自己一整天不吃饭的那个日子,小姨都会去做一件事,就是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往墙根那道窄窄的缝隙里塞几根线一样细的鸡蛋花,然后再用甜豆浆把鸡蛋花冲下去。小姨做这些,嘴里还有话说。小姨一边做,一边说:“吃吧——吃吧!”小姨说话的时候,脑子里会出现某个念头。如果小姨觉得小乌龟早已经死掉了,她就会哭一阵子;如果小姨觉得小乌龟还活着,她的嗓子里就会发出一阵悠长绵延的呜呜声。
11
济南火车站拆除那一年,我小姨63岁。刚刚到了夏天,有人过来通知大家,要广场上摆摊的人在一个星期之内全部收摊回家,因为一个星期之后,拆除火车站的施工队就要动工了。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小姨哭了一个下午。
当天,小姨收摊晚了一会儿,她推着三轮车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小姨双腿沉沉的,心里也沉沉的,觉得回家的路比平时远了很多。小姨眼神不好,只能看三丈远,到了晚上,她连三丈远也看不到了。路两旁的高大建筑小姨看不见,她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些亮着射灯的店铺,但那些模模糊糊的店铺却越来越显得陌生,甚至于身边的各种声音也是陌生的。
走了两条街,小姨心里突然明白,她又找不到家了。这样的事以前发生过几次,每一次都是靠着别人的帮助小姨才回到家里的。小姨记得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她心里很恐惧,她像一个刚刚来到济南的外地人一样问人家:“请问,官扎营五路巷怎么走啊?”人家告诉了她去官扎营五路巷的路线,但这对小姨没有多大用处,因为这个路线她要三丈远三丈远地去丈量,丈量一阵子,小姨就又迷糊了。小姨再问人家,然后再三丈远三丈远地去丈量,很久之后她才能回到家里。
小姨推着三轮车又走了两条街,开始问别人官扎营五路巷怎么走。这一天有些奇怪,小姨问的第一个人居然不知道官扎营这个地名,第二个人则说:“官扎营五路巷?不是已经拆迁了吗?”小姨有些生气:“怎么拆迁了呢?我好好地在那里住着,我的家就在那里,你怎么说拆迁了呢?”小姨干脆不问官扎营了,问火车站。没想到这个人却说:“火车站?火车站不是已经拆迁了吗?”小姨被这个人气哭了,流着泪,流着鼻涕,她索性不再问别人了,推着三轮车走,一直走到五公里之外的洪家楼。
小姨是凌晨被警察送回家的,那时候王老五已经找了小姨一整夜。王老五很害怕,第二天他说什么都不让小姨再去火车站广场摆摊了,反正离火车站拆迁还有五六天的时间;听说火车站改建需要三年的时间,王老五下了决心,三年之后,他也不会让小姨到火车站广场去摆摊了。王老五在家里守着小姨,不让她出门。
六天之后,也就是1992年7月1日,济南老火车站拆除这一天,我小姨再次走失。小姨是一大早出的门,王老五还在睡觉,他发现小姨不在,第一个反应就是火车站广场。
王老五看到了被拆得零乱的火车站,他很快又在被掀掉了水泥和石板的广场上遇到了一个曾和小姨一起摆摊的大妈,王老五问人家:“老妹妹,你看见我家谢海棠了没?”大妈说:“我刚刚看见她了,她站在我跟前,嘿嘿笑了两声。”但这个大妈却没有注意到小姨的去向。到了下午,王老五又遇到了一个曾和小姨一起摆摊的年轻女人,他问人家:“小妹妹,你看见我家谢海棠了没?”年轻女人说:“上午我看见她了,她站在我跟前,没有说话,嘿嘿笑了两声就走了。”这个年轻女人也没有注意到小姨的去向。
12
王老五找我小姨找了好多天,他的腿都走肿了。他设想了小姨可能走失的所有地方,甚至连东郊的“生建修配厂”接待室也算在内,然后一一地去寻找,却没有一点儿结果。过了一些天,王老五又回到了火车站广场,他在那里遇到了行李房的退休工人老刘。老刘像一条老狗一样在地上蹲着,望着已经拆掉的火车站发呆。王老五走过去,问老刘:“老哥哥,前几天你看见我家谢海棠了没?”老刘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说:“怎么的?我老妹妹走丢了?”王老五说:“是呢。”老刘叉着腰,原地转了两个圈子。老刘说:“前几天我看见她了,她站在我跟前,没有说话,嘿嘿笑了两声就走了。”王老五问:“那她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吗?”老刘托着下巴,回忆说:“她嘿嘿地笑,手里托着一个塑料鱼缸,鱼缸里面有半缸子清水,里面有一只乌龟……”
接下来,老刘帮王老五设想我小姨可能走失的各种各样的地方,然后再设想各种各样寻找她的办法。老刘说着说着,却突然沉默了。过了好一阵子,老刘问王老五:“老五兄弟,你说,老妹妹会不会去坐火车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