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我去市汊街

涂春奎

童年时的故乡，她把地球的坑坑洼洼暴露于世人面前，风吹即尘土漫天飞扬。吊在屋檐下的稻草席黑黝黝的，像村子里缺少油水的老奶奶，瘦得颤颤巍巍。

那时我以为世界就存在于村子的方圆之地，所有的物象不过是长满庄稼的田地，一饿就叫唤的猪牛鸡鸭，以及父老乡亲们那熟悉的面孔……

好在村前还有一条美丽的锦江，它清澈、温婉，也是我们唯一值得说道的传奇。据《新建县地名志》记载：锦江为赣江一大支流，位于江西省西部，起源于宜春西北境慈化附近罗霄山麓，向东流经万载、上高、高安，在新建县与丰城市交界处注入赣江，全程蜿蜒曲折280公里，两岸风光秀美，遍布古镇集市。据说锦江以前叫瑞河，改名源于一个典故：相传大清康雍乾三朝元老、乾隆爷的老师朱轼大人一次回瑞州府省亲，荡舟瑞河之上，因惊叹两岸风光之秀美，竟诗兴大发，当即挥毫泼墨。只是大作刚完成，恰巧一阵清风吹来，诗稿飘飘洒洒落入江中。就在众人惋惜之余，却见几尾金色的鲤鱼正追逐着稿子嬉闹，众人不禁大呼神奇。朱轼放眼望去，连连赞叹，好美的锦鲤鱼，好美的一江东流水啊。故事传开后，也不知是哪位能人出的主意，把瑞河改名为锦江，一直沿用至今。

上学后，我们亦师亦农的老师说，同学们啊，你们只有沿着锦江走出去，才能见到一片广阔的天地。我们就问老师，您走出去过吗？老师说，没有，但我希望你们走出去。老师又说，可怜啊，我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南昌县的市汊街，他当时用舌头舔了一下厚厚的嘴唇说，好繁华！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繁华”二字，市汊街就成了埋在我心灵深处的梦。

10岁的那年春天，草木芬芳，流水潺潺，这是我人生中最值得回忆的一个季节。家中有一窝猪仔要去市汊街卖（我们这里卖猪仔大多数要去市汊街当圩），我便死缠烂打吵着要父母带我去。

那日父母清早就叫起了我。喂了潲，把猪仔捉进猪笼，然后就抬到锦江边去等机帆船。其实老远就听到了“嘟嘟”的马达声，但船就是不见来。我很着急，催问父亲。父亲说，急什么，船还能飞到天上去啊，卖猪仔的户头多，总要一村一村地靠岸去接啊。磨磨蹭蹭地，直到日上三竿，那庞大的家伙才劈波斩浪地靠了岸。我马上就踩着晃晃悠悠的翘板上了船，一点都不害怕。我从没坐过机帆船，兴奋得不得了，一会儿跑到船头去欣赏迎面而来的新天地，一会儿跑到船尾去看被螺旋桨打起的漩涡。船老大不高兴了，说这个小鬼真调皮，还喊我父母，说才收2毛钱一只的猪仔（运费按猪仔的数量计算，不按人头算），出了事负责不起。父亲马上就恐吓我，说以后哪里都不带我去。我只得老老实实坐在船舱里的猪笼上，想着市汊街的模样。

一路天高云低，触手可及。春风夹带着野花的清香弥漫于江面。岸滩上，三两成群的牛悠闲得很。几棵柳树垂于岸边，鸟声从头顶掠过，马达惊起的翘嘴鲌一跃而起，划出一道银光后又归于江水。突然一声“捏戏子”响起，只见岸上一头戴麦篙帽的老翁跟在牛屁股后面高声唱道：“蛤蟆子哎，叫连连哟，叫得我单身好可怜咯，鞋子破了没人补耶，衣裳破了没人连哟……”这时船老大就朝岸上喊，每次都唱《打单身》，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换个花样啊。老翁也还嘴说，要不你来个新鲜的。船老大说，我唱不完，忙着活命，都不记得了。老翁就骄傲地冲着我们笑了笑，然后挥着鞭子又唱道：“奸雀子哎，肚皮黄哟，娶了老婆不要娘咯。娘是路边个草哦，还是老婆好耶……”可惜他还没唱完，船就在笑声中走远了。

船老大话多，没完没了，一张嘴巴应付一船的嘴巴。才说完“捏戏子”，就说起了收成。卖猪仔的老表说，还是船老板挣钱容易，船一开，票子就来了。船老大摇着头说，老表耶，莫笑我啊，我是牛大压不死虱子，好看不好吃的。卖猪仔的老表说，你骗鬼，跑一头收一百多，一个月跑九头，有官都不想当。船老大急得颈筋都粗了，说你只看到我收钱，没看到我出钱，油不要钱啊，人工不要钱啊，买船不要钱啊，船坏了不要钱修啊。卖猪仔的老表连连摇头，说算了算了，不跟你争了，又不问你借。船老大说，你又种田又养猪，牛婆又下崽，我还想问你借呢。也许是争累了，都罢兵收阵。船老大撇下众人，径直去了驾驶室。

船已行走两个多小时，前面还是水汪汪的一片天。我问父亲，怎么还没到市汊街啊？父亲就指着前方说，快了。我顺着父亲的手指，看见两座山从两边伸到了江面上，像两只霸气的狮子。父亲说，过了这个口子，就是赣江了，赣江大得很呢。听着父亲豪迈的语气，我把眼睛撑得大大的。

跟恬静的锦江比起来，赣江果真不同凡响。她宽广无比，波涛起伏，浩浩荡荡，轮船穿梭不息。当她一出现在我面前，人的心胸就不由得广大了。

船老大终于从驾驶室出来了，拿着一挂爆竹站在船头上，四下张望着。我问父亲，到了赣江要打爆竹吗？父亲说，吓江猪（江豚）的。我问为什么啊？父亲说江猪会拱翻船，还问我怕不怕。我想了一下，说不怕，还问江猪长什么样子。父亲指着猪笼里的猪说，大概差不多吧。我说是不是猪学会了游泳，不肯上岸了。父亲笑着抓了抓后脑壳，一副不知其所以然的样子。

船老大到底健谈，他忘记了先前的争执，站在船头又信口开河了，说市汊街啊，了不起，早在唐朝初期就是南昌地区的水运集散地，街上各行各业的商号就有300余家，洪州窑烧制的瓷器从七座码头起运，远销海内外。只是新中国成立后，随着私有企业国有化，交易才逐渐减少了，但每逢三六九当圩，本地与周边新建、丰城、高安等地的客商、群众便云集到此，依旧繁华热闹。老表们夸船老大，说让你在一条小船上混真是屈才了。

江猪终究没有出现，我们的船安全地到达了市汊码头，挤在大船的夹缝里，成了一只不起眼的甲壳虫。

我兴冲冲地跑上了岸，迫不及待地找到一个最高位置，看忙碌的市汊街，看奔腾的赣江，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的村庄之外的波澜壮阔……

此时，我想对亲爱的老师说，我一定会走出去的，并且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