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与张爱玲
2016-12-01李凡卓
李凡卓
希区柯克有个理论,最好的电影往往是由二三流的小说改编成的,而顶尖的小说难以拍成好的电影,这个理论放在张爱玲身上基本是成立的。她的名作《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改编成电影鲜有人提及,反倒是那篇不无破绽、江郎才尽的《色戒》,自从被李安打开文字的皱褶推演为影像后,电影连同其原著小说成为整个华语文化世界的触目奇观。
谁都看出来了,张爱玲花30年才写了28页的《色戒》,是经过改装了的自己的故事,埋了她半辈子心血,是她作为“污点证人”的自我辩护与呈堂证供。张爱玲这个人很矛盾,20多岁时写起情事,那点小心思小算盘小伎俩,心里通透得和明镜似的,写得刀刀见血看得人是心惊肉跳,而到了自己身上,遇到了胡兰成,却又“低到尘埃里”,如飞蛾扑火一样奋不顾身,爱得炽热、爱得浓烈,恰可以用她喜欢赵匡胤那句写旭日的诗来形容:“欲出未出光辣达,千山万山如火发。”
张爱玲最好的日子都叫胡兰成带走了,40年代孤岛中的沪上公寓,“墙壁上一点斜阳,如梦如幻,两人像金箔银纸剪贴的人形”。1944年,二人成婚。“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婚书,胡说前两句是张的,后面是他续的。文采是后面好,意思是前面深。张签订的是终身合同,要的是名分,要的是天长地久,要的是婚姻的本质。而胡兰成还在自我欣赏,自我陶醉。他也许从来就没有迷乱过,一直在细细把玩。
电影《色·戒》有段情节,王佳芝在日本酒馆给易先生唱《天涯歌女》,易先生感慨寄人篱下、时局叵测,日军与汪伪政权已是穷途末路,不由得潸然泪下。其实张爱玲原著小说里并没有这一段,这是编剧王蕙玲从胡兰成的《今生今世》里化用的:夏天一个傍晚,两人在阳台眺望红尘霭霭的上海,西边天上余晖未尽,有一道云隙处清森遥远。我与她(张爱玲)说时局要翻,来日大难,她听了很震动。汉乐府有:“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来日大难,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是亡命之徒,在人生的灰色里,满是绝望和挣扎,好在最后她还有回忆,就像《色戒》里王佳芝对易先生——“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张爱玲10岁时在期盼爱,20岁时在书写爱,40岁时在放弃爱,60岁时在整理爱,短短三五年的爱情,这样细水长流地被思量、被咀嚼、被雕刻。对读者来说,一个干瘪苍白、戴假发、穿一次性拖鞋、只吃罐头食品的老太太,坐在洛杉矶公寓的一堆纸箱子前,修修补补那个几十年前惊心动魄的爱情与谋杀故事,这个画面本身的冲击力大约也不逊于李安的电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