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蜗牛背着重重的壳

2016-11-30唐沁

红豆 2016年10期
关键词:碧云老太和尚

唐沁,广西全州县人。小说曾入选《小说选刊》《2010年中国短篇小说年选》《长江文艺·好小说》。桂林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南宁铁路局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居桂林。

碧云老太想早点死,死了便一了百了。人活在世上,吃五谷,食荤素,自然摆不脱俗世的百般纠缠。只有闭上眼睛,被送进大地的深处,永远不吃饭了,才能落得六根清净。当然,这只是碧云老太一厢情愿的想法。

早上,阳光很好,一片灿烂。院子里的桂花开得正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别样的清香。山上的麻雀闻香而动,呼啦啦地飞将下来,各占枝头,唱得欢实。一些开过了的花瓣,于闹腾中扑簌簌掉下来,一地金黄。碧云老太坐在桂花树下,昏花的老眼扫过空阔的院子,又越过院墙,空洞得很。院墙外面是铁路,铁路边上还有公路。铁路和公路都通往很远的地方,很远的地方有儿子生活的城市。可惜,她患有晕眩症,一旦发作就天旋地转,飞沙走石,从不敢轻易出远门,只好每天把药当饭吃,守住寂寞流光,了此残生。

碧云老太膝下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女儿都嫁了,嫁的男人都不堪大用,日子自然过得苦巴巴。大女儿离得近,嫁在三公里外的村子里,喜欢隔三岔五回娘家蹭蹭油水,惹得外人闲话,很让碧云老太上火。可是,女儿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只要有母亲一口吃的,断然少不了女儿的。小女儿的日子开始还过得很好,一辆面包车从早开到晚,每天都有进项,收入不菲。后来,不幸染上赌博恶习,欠下一屁股债,整日被债主恶声恶气追得屁滚尿流,使得碧云老太七上八下,手足无措,又免不得人前受难,人后指背。儿子呢,在城里上班,那点薪水刚好够生活,手头稍稍松点,那就月月光。儿子难得回家一趟。一回来,碧云老太就数落牛吃草,马吃谷,我的儿子别人享福,死了算了。儿子娶的是城里婆娘,由于没有房子一直住在娘家,跟上门女婿差不离。儿子知道,这个“别人”是指他娘家,却又不知道如何应嘴,只好腆着脸皮劝说,你老人家多活几年吧,我现在手头紧,你就心疼一下我。碧云老太听罢,眼光痴呆地盯住儿子的一头乱发,猛然间扬手给自己一个嘴巴,然后吐一口,在地上连踩三脚,嘴角带着血丝说,呸呸呸,老娘不死,行了吧。儿子不太讲究,时常穿着一件工作服,头发乱糟糟的,想必日子过得不太好,说的是大实话。碧云老太心痛儿子,知道自己目前死不起。现在东西样样贵,做个道场,办个丧事,没几万块办不下来。上个月,小街的谢老太上厕所,不小心摔一跤,哼都没哼一声,就去了。一场丧事办下来,据说花八万多块。碧云老太听了这般闲话,眨眨眼,擤一泡鼻涕,转身回家拿起碗筷,又狠心吃一碗饭。虽然撑得肚子有些难受,但想起那个天大的数字,便有了动力。活着多好啊,活着可以为儿子省下八万多块,活着比天大呢。跟儿子说死,碧云老太是有点老糊涂,但又忍不住嘴,一说就后悔。儿子呢,也不笨,知道老人像小孩子,需要多哄哄,就顺嘴说,妈,等我百岁生日的时候,你坐在门口给我收红包吧。说到红包,碧云老太这时候清醒了。她勾勾手指,咧嘴一笑说,等你一百岁,我都一百三十五岁了,还不成老妖精?不行,不行,活太久会克后人的,还是早死的好。儿子说,不会的,你一定活得到。碧云老太见儿子说得很坚定,竟有些将信将疑,心情大好。吃过饭,儿子要搭车回城里,碧云老太要送一程。儿子不让,她就抬手抹眼睛说,反正没事,正好锻炼锻炼脚力。儿子不太耐烦,说让你别送就别送,万一摔倒怎么办?碧云老太说,让我走一下吧,坐在家里也是坐。儿子说,你别送了,求你好不好?碧云老太知道儿子脾气不好,只好叮嘱路上注意安全,到家打个电话回来。儿子“嗯”一声,走几步又回头说,你注意自己好了,万一头晕的话,要立即蹲下来,千万别摔倒。碧云老太点点头,目送儿子走远,心就像被一把钳子夹一下,痛得两眼带泪。她抬起手,抹了左眼抹右眼。好在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一切平平安安。

太阳高挂中天,碧空蔚蓝如洗。院子里还是那样空寂,除了树上的麻雀,草坪里觅食的数只母鸡,还有两条趴在地上晒太阳的土黄狗,难得见到意外的人影。这个时候,上工的上工去了,买菜的买菜去了,只有正午的时候,才会有一些响动或者生气。先前,院子里住着三十多户人家,人气很旺。老井边打水的人们此去彼来,说笑声此起彼伏;篮球场上,不时有几个少年进行着一场短兵相接的半场赛;要不就是四处乱窜的孩子们闹腾腾地玩“抓特务”的游戏,难得消停一下。时间是一台绞肉机,总在不经意间将本来的现实绞得血糊糊的,然后消磨得无影无踪。这几年,仿佛做梦一样,一醒来,院子里就快搬空了。大多数人都在城里买房,说走就走了。现在,院子里住着八户人家,有的去广东打工,常年不拢屋;有的去城里暂住,帮忙接送上学的孩子,两三个月才偶尔回来一趟;有的在街上做生意,早出晚归的,难得碰上一面。平常,跟碧云老太照面的只有王老太、钱老太、贺老太。去年,王老太不小心把老命交给阎王爷后,连一桌麻将都凑不齐。钱老太脚不方便,走路一瘸一瘸的,但家境殷实,两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在城里呼风唤雨,混得人模人样,银行存款六七位数。她仗着有几个臭钱,爱显摆,爱管闲事,时不时触动碧云老太的敏感神经,两相交恶已有两个多月没讲话。只有贺老太实诚些,跟碧云老太还算谈得来。但贺老太是个跳跳鬼,每天喜欢跟街上那帮老太太瞎胡闹,不是打腰鼓,就是跳广场舞。碧云老太跟着去一回,有些小欢喜,但晚上垫高枕头一想,想着儿子不能死的交代,害怕跳着跳着,眩晕来袭,一脚跳空,那就得不偿失。第二天,她就偃旗息鼓,坚决婉拒贺老太的热情相邀。

日子难熬,可还得熬呀。想着假以时日,两个女儿能摆脱穷困,儿子能买房买车,碧云老太的生活就在孤独中有了新颜色。

或许坐得久,或许想得太多,碧云老太有些神思恍惚,就小心挪挪屁股,伸伸腿脚,那把背靠椅随之发出受了压力的吱呀声。这把椅子有些年头了,是樟木做的,有一股子香味,非常提气醒脑。就算再恍惚,再糊涂,她也记得这把椅子是张老太送的。五年前,张老太搬家去桂林跟儿子同住,这把老古董送给碧云老太做个顺水人情,留个念想。张老太先前在街上的小学做过代课老师,有文化,明事理,讲话总能讲到点子上。她时不时劝慰碧云老太想开些,儿孙自有儿孙福,想多了没用。你只保证身体健康,少去医院,你就赚大发。一番话很普通,说得碧云老太直点头。是啊,健康是福。有钱的话,身体不好又有什么用?到时,一沓沓钞票还不是砸进医院的汪洋大海,连个水泡都不冒?因此,碧云老太格外注意身体,害怕得感冒。前阵子,碧云老太不小心衣服穿多了,出一身汗,风一吹,得了风寒。去私人诊所输三天液,总共花费三百多块,气得她上蹿下跳骂两三天。作恶多端的天老爷并不知情,一如既往地绕地球转动,白天还是白天,夜晚还是夜晚。

一会儿,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是那种皮鞋踏在地面轻重交互的声响。趴在地上的两条土黄狗也没发出警觉的叫唤。碧云老太不用看,就猜到是钱老太。钱老太脸皮厚,害怕嘴巴臭似的,你不理她,隔太久就会管不住自己,主动找你白话。话说回来,院子里就这么些人,她不找碧云老太,她找谁说去?两个月前,正值暑热难当的盛夏。钱老太穿着一件丝绸衣裳,过来与碧云老太显摆,说大女儿去杭州旅游,专门买回来的,花了一千二百块。碧云老太张大眼,惊讶地说,这么贵?钱老太翘翘嘴巴说,什么价钱什么货!这料子这做工,穿在身上又凉爽又舒服。你摸摸这料子,丝丝滑滑。碧云老太探手揪住钱老太的衣角,五个手指来回摸摸,果真丝滑得很,手感极好。她大叹一口气说,你都命好喽,养个好女儿,不愁吃不愁穿的。我这一辈子,吃没吃好,穿没穿好。钱老太接了话口,没好声气地说,这都怪你自己,儿女养那么娇气干什么?心硬一些嘛。既然嫁出去了,就别回来往婆家搬东西,没得吃了,她自然知道去外头扒衣食。我们的女儿都往家里搬东西,你倒好,成天往外搬东西,咋不穷喽?碧云老太脸红一阵子,白一阵子,明显软下声调说,她回来了,难道不给她一口吃的?我没那么狠心没那么无情。钱老太说,就是喽,你心甘情愿受穷,又叹什么气呢?碧云老太那颗玻璃心哪受得了这等刻薄?翻起脸说,我家的事,你管那么宽干什么?又没到你家里去扒一口饭?钱老太不甘示弱,也使出性子,俩人大吵一场,弄得整个院子鸡犬不宁,不欢而散。

碧云老太猜想,钱老太可能去上厕所路过门前,害怕她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找自己搭腔。待脚步声近前,就跌下脸子,撇向一边。钱老太一瘸一瘸过来,果真架不住那张臭嘴,张口搭腔说,快中午啦,还没煮饭呀。碧云老太装没听见,不吭声。钱老太不生气,挪到碧云老太身边的花坛边上,等屁股坐实了又关切地说,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生病了?碧云老太最忌讳身体的事,没好声气地说,呸呸呸,你才生病呢。钱老太笑笑,摆摆手说,今天不是找你闹架的,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碧云老太斜一眼钱老太,架不住她卖的关子,问道,什么好消息?钱老太慢条斯理地说,你儿子最近要升职了,搞不好要当科长啦。碧云老太和下脸色,藏不住喜悦,却又装着不动声色,疑惑地说,他半天打不出一个响屁来,这种好事哪轮得上他?钱老太压低声音,凑到碧云老太耳边说,我大儿子跟你儿子的厂长熟,请他多关照你儿子,毕竟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碧云老太“哦”一声说,真的?厂长答应了?钱老太嘴巴一翘说,我大儿子跟厂长是喝血酒的拜把子兄弟,厂长能不答应吗?碧云老太笑说,那托你老的福,请你大儿子帮着跟厂长多说些好话。钱老太“嗯”一声,捶捶腰说,这两天腰好酸。碧云老太听出话里的矫情,立即起身让出背靠椅说,来,你坐椅子上,我帮你捶捶。钱老太不客气,移身过来,用手掌拍拍热椅子,接着又用嘴吹了吹后,将椅子往屁股一放,反向坐下来,前身抵在椅背上,心安理得地接受碧云老太的服务。碧云老太躬下身子,一绺不服管理的白发便掉在眼前。她一边捶,一边将乱发拂向耳后。也许低头的幅度过大,过一会儿那绺白发又掉下来。钱老太受用得很,一边哼着,一边指挥道,重一点,重一点。一会儿又说,轻一点,轻一点。碧云老太轻一捶,重一捶,捶了半个小时。虽然有些累,却有着一丝久违的窃喜。她一向服软不服硬。临了,碧云老太又去屋后的菜地,拔一大把葱花塞到钱老太手里。钱老太起先不接,说我那块地里也有葱花,要你的干什么?碧云老太理直气壮地说,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嘛,不要我可生气了哦。

碧云老太送走钱老太,笑眯眯地转身回屋拿来扫帚,将门前的落花连同钱老太吐的数口浓痰,一一扫干净。要不是有求于人,钱老太敢随地吐痰,碧云老太不骂她狗血淋头才怪。当然,精明的钱老太是拿准碧云老太的脉,才敢这样放肆的。她知道,生活既有软肋,又有盔甲。这是她的高明之处,碧云老太又何尝不懂?

中午,碧云老太胃口大开,掀开酸坛子,就着三块酸萝卜,照例吃两碗饭。这两碗饭跟过往大不同,吃得很轻松,吃得碗里亮光光,没一粒剩余。丢了碗筷,碧云老太就给儿子打电话。不知什么原因,儿子没接。碧云老太放下电话,难免有些失落,但美好终究占了上风,感觉祖坟冒青烟,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通常情况,碧云老太总要睡个午觉,不然头就晕得厉害。但今天是个例外,她睡不着,就怀着梦想,又坐在门前的桂花树下,畅想儿子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午后的院子里,依然空寂得很,老井还是那口老井,篮球场还是那个篮球场,狗还是那两条土黄狗,鸡倒是不知向哪儿去了。碧云老太故意“咳”两声,宛若向一潭死水投下两颗石子,要听个声响,但咳声瞬间被空阔的院落消解得悄无声息。她盘算着,若儿子当了科长,今年春节一定买三盘一万响的爆竹放放。年夜饭的时候放一盘,零点的时候放一盘,早上起床的时候放一盘,好好热闹一回,哪怕少吃点都行。往年,别家都放得惊天动地,特别是钱老太家响个不停,门前一地厚厚的红纸屑。自家呢,一挂小炮,几秒钟就响个精光,只好听别家的爆竹响得火热。此刻,碧云老太想象钱老太缩在家里撇嘴听响,一走神儿就让一颗软糖磕掉牙齿的情状,不由一拍巴掌,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这时,两条土黄狗发出低低的怒声,接着就跳起来,往前一边走,一边使劲狂吠。碧云老太知道有生人进院子,担心狗不识好歹咬伤别人,要赔医药费。现在,狂犬疫苗从过去的四百多块,一下子涨到九百块,挺吓人的。碧云老太站起身来,高声骂狗不晓事理,狗不听,依然叫得欢。碧云老太没办法,探头朝外一看,看见一个灰布长衣的秃头和尚,踏着一双软底布鞋,朝自己走来。待到近前,两只土黄狗紧咬在和尚屁股后面,不停地吼。碧云老太喝退两只土黄狗,问和尚道,师傅找谁呀?和尚不吭声,擦身走到碧云老太身后,一双亮眼在屋门前左看右看,然后又探头瞅一眼屋里,才回头竖起手掌,道一声阿弥陀佛。碧云老太见状,心里打起鼓,挺不安地说,你有什么事吗?和尚低头回礼道贺,操着河南口音说,你家里近期要喜事临门。碧云老太宽下心来,笑成一朵花似的说,你怎么知道的?和尚朝屋檐底下指了指,神乎其神地说,你过来看一下,你门前盘着一条小龙,来日必然发达。碧云老太走到门前,抬头顺着和尚手指的方向,果真看见墙缝里露出半截尾巴。她轻轻“哦”一声,不屑道,这不就是那条壁虎吗?我早看见了的。和尚摊开一双细白嫩肉的手,勾着手指说,壁虎就是蛇,蛇就是小龙,可惜这条小龙被一只蜘蛛精压住势头,很难翻开身,你家的时运……碧云老太见和尚咽下后半句话,就警觉地问,你是哪里来的师傅?和尚看出碧云老太的警惕,和颜悦色地说,河南洛阳的白马寺,你知道吗?碧云老太摇摇头,虽然不知白马寺的声名,但想着既然是远方来的得道僧人,必有不一般的道行,就问道,你有什么样的解法?和尚顿了顿,喉结滚动两下,咽下一口痰,并不接话,而是反问道,你老是不是经常头晕?碧云老太哆嗦一下,揪紧了心说,你怎么知道的?和尚张着一双慧眼说,如果这只蜘蛛精遁去身形,必将光耀门楣。碧云老太不由自主地着了道,上了套,赶忙又说,你有什么解法,只要化掉了,多少钱都行。和尚笑笑,轻声说,你老放心,不要你多,也不要你少,六百块就行。六百块?碧云老太脱口而出,有些嫌贵,毕竟这个数超出她的心理预期。和尚劝道,六百块不贵,只要解脱了,那就是龙抬头的日子。你家来日运气吉祥,财富滚滚而来,这点小钱又算什么!碧云老太没什么文化,但这笔账还算得过来。她咬咬牙,回到屋里翻箱倒柜,只找出两百来块零钱。才两百来块钱,和尚不干,任凭碧云老太好话说尽,就是不松口。碧云老太没办法,寻思去找钱老太借四百块钱。

钱老太睡得正香,被碧云老太吵醒,有些不快地说,喊冤呀,大中午的。碧云老太受了抢白,一点不气恼,大声说,起来,起来,有话跟你说。钱老太慢腾腾地,隔一阵子才开门。碧云老太说了原由,一个劲儿地求爷爷告奶奶,总算说动钱老太。钱老太探头看了看和尚,回到里屋找出四百块大红票子,交到碧云老太手里,然后跟着来看和尚作法。和尚收了钱,便上窜下跳,口中念念有词,食指和中指间猛然就多了一张黄纸,上面用朱笔圈着一团乱麻样的红鬼仔。碧云老太知道,这叫驱鬼符。和尚吩咐碧云老太将符贴到门框上方,又拿出一包黄纸包裹的白粉,交代碧云老太冲水喝。碧云老太进到屋里,用杯子冲了水,喝得一干二净,生怕漏一点一滴,惹菩萨生气。再出来的时候,和尚不知使什么法子,逼得钱老太急急回家拿钱。和尚收了钱老太九百块钱,依葫芦画瓢,在钱老太家门前上蹿下跳,然后夹着一张驱鬼符,冲进里屋,吩咐紧跟而来的钱老太,把符贴在床头,一万年都不要动它。

和尚走不久,钱老太的小儿子开着别克小汽车回来。钱老太按住怦怦直跳的心,好半天没晃过神。她脑海里一直飘浮着“血光之灾”四个字,有如四只顽皮的葫芦瓢,按下这只,浮起那只,直到小儿子高声叫妈,才缓过一口气。小儿子奇了怪,就不停追问原因,钱老太不说,怕说了不灵,就打着诳语说,没什么事。小儿子不死心,偏头问碧云老太。碧云老太瞅两眼钱老太,料无大碍,便避重就轻说了刚才和尚作法的事。钱老太小儿子一拍大腿,“哎哟”一声说,什么白马寺黑马寺,这些和尚都是骗老人钱的大骗子,城里都抓好几个啦。话说回来,你们两个脑壳就转不过他一个脑壳。算了,两个小钱,退钱消灾,买个教训吧。

话说得轻巧,但钱老太是一只响鼓,受不起儿子敲打,况且损失较之碧云老太多,心里极不平衡,就怪罪碧云老太多事。碧云老太更心痛钱,她不服气地说,我只跟你借钱,又没叫你跟着作。钱老太说,你不借钱,我睡得好好的,哪里碰得上这号事?碧云老太心痛钱,无端又受钱老太抢白,气得脖子粗粗地,高声说,不就借你四百块钱吗?我现在就去银行取给你。

碧云老太躺在床上像锅里两面相煎的鱼,翻来覆去,里外焦灼,直捶胸口。这杀千刀的假和尚,太心狠了。六百块钱呐,吃酸菜吃三个月,都省不出六百块呢。天黑了,碧云老太也不想起来,她跟自己赌气,咬着仅剩的那几颗松松垮垮的老牙,发誓戒了饭,干脆饿死算了,免得活受罪。可是,这份决绝不到两个小时就被儿子的一个电话彻底瓦解。

儿子在腾龙花园买一套三居室,跟银行贷款三十万。三十万呐,三十万就是一个天文数字,碧云老太一辈子都没见过三十万。三十万撒开来,篮球场都铺满了呀。碧云老太忧心忡忡,担心儿子单薄的身子骨抵不住三十万的压力,担心儿子省吃俭用拖垮身体,担心儿子的日子不顺畅,闹别扭,到时一离婚,岂不鸡飞蛋打一场空?碧云老太说,我的儿呀,三十万呐,你还得起吗?儿子说,你别担心,用的是公积金贷款,每个月只还八九百块,相当于租房子住罢了。碧云老太说,天王老爷呀,你别总宽我的心。儿子坚决地说,真的,真的没事。见儿子说得轻巧,碧云老太稍稍安稳些,觉得买房是好事。一个成家立业的男人住在娘家算什么事?总看别人脸色,能活得出人样吗?到时添了孙子,搞不好从了女方的姓,怎么办?碧云老太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亲家养育三个女,没有儿子,有这个想法也不算过分。若从了女方,我老蒋家的脸面往哪儿放?这香火的事马虎不得。因此,碧云老太虽然担忧这担忧那,但买房终究是一辈子的大事,暂时苦点要什么紧?她坚决支持儿子买房。当然,这个支持不是空话,要看实际行动的。儿子说,首付款娘家人出了十万块,你老是不是多少也凑点?儿子转弯抹角终于说出口。碧云老太一口应承下来,答应将三万块终老钱拿出来给儿子。碧云老太要面子,从不肯落人后,儿子不说,她也是要给的。给多给少总要意思一下,你不拿点,腰杆子不硬,不仅自己说不出话,连儿子也一辈子抬不起头,说话不响亮,受累于人。这三万块终老钱,碧云老太省吃俭用积攒下来,预备终老后留给儿子操办自己后事的,已经十年没动过,利息起码也过万。碧云老太之所以答应给三万,也是留有余地不敢撒个精光。现在政府推行火葬,碧云老太害怕火烧变成一把灰,灵魂升不了天,投不了胎,坚决叮嘱儿子要帮着土葬,连寿棺都置办好些年了,一直放在老家的旧屋里。张老太先前曾批评碧云老太的旧思想,说到时你眼睛一闭,两腿一伸,你哪还晓得那么多事?今生都没过好,还想后世投胎,这不是扯胡话吗?后世是个什么样子,你说来听听。碧云老太知道张老太说得对,但还是转不过弯,硬着头皮迷信自个的成见。张老太又说,到时后生家怎么弄就怎么弄,你操寡婆子心干什么?他拖你去烧了,你又晓得?况且烧成灰,可以作肥料,又节省土地,有什么不好?碧云老太在张老太面前轻描淡写,虚以委蛇,但骨子里深信不疑,只暗暗存钱,为一场体面的葬礼不遗余力,不惜粗茶淡饭。如今儿子要买房,碧云老太想通了些,火烧的话,政府还有一万多块补贴呢。

儿子听说碧云老太答应给三万,高兴得在电话里隔空亲吻碧云老太的老脸。碧云老太笑呵呵地,早忘了六百块钱的损失,六百块钱的痛苦,六百块钱的誓言,一放下电话就去淘米煮饭,生火烧菜。人不死,粮不断。这餐晚饭吃得很晚,吃得很有味,吃出了老蒋家的新乾坤。

吃了饭,洗了脚,又看会电视,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已到子夜时分。碧云老太准备起身上床睡觉时,大女儿却哭哭啼啼回来了。碧云老太脸一沉,忙问怎么回事,是不是又吵架了。大女儿不答,哭得更厉害,哭声在整个院子里持续飘荡好几分钟。碧云老太连忙关上门,呵斥大女儿别哭得要死要活。大女儿止了哭,扬起一张瘦削的泪脸,嘴皮肿得老高,头发乱得一塌糊涂,在半夜里看起来,人不人,鬼不鬼的。她低低地恨心说,那个砍脑壳的,喝醉酒回来发酒疯,张口问我要钱,说明天要去给她姐姐做生日。他整天游手好闲不做事,又没交给我一分钱,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来的钱?碧云老太没办法,也翘起一张嘴说,当初喊你莫嫁给他,你偏要嫁给他,这下知道了吧?大女儿说,当初还不是因为他会武功,有安全感?碧云老太见她辩嘴,气恼地说,有武功有什么用?打架能打得钱出?这武功打得你鼻青脸肿,你没意见了吧?大女儿被拿住要害,只好低头,捂住嘴,不吭声。碧云老太瞅见,既爱又疼,说捂住干什么?来擦点药水。说着,碧云老太转身要去药箱里拿紫药水,却听到门外有响动,就冲大女儿“嘘”一声,轻手轻脚走到门边,侧耳听一会,就猛地一下打开门。那人骇一跳,头往后一缩,就站住不动。屋里的电灯光果真照见钱老太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老脸。

碧云老太早料到钱老太在偷听,就阴着脸故作糊涂地说,这半夜三更的,你老有什么事?钱老太有些抹不开脸,又不知道怎么答。碧云老太的大女儿却救了场,招呼钱老太进屋坐。钱老太“哎”一声,大大方方地登堂入室,寻一把椅子坐下来。她批评碧云老太大女儿说,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你不要动不动就往娘家跑,动不动就回家诉苦,给你妈气受。你妈年纪大,多说点好事情给她听,哄她高兴嘛。都一把老骨头,还活得多少年,你说是不是?

碧云老太知道钱老太话面上说得光鲜,内里是来看笑话的。她心里虽然不高兴,却拿不住钱老太的话柄。这钱老太,说话滴水不漏,早就领教过,只是一直没机会扳回一局。

天未放亮,碧云老太就起个大早,在厨房里生火做饭。昨晚,她一夜没睡好。大女儿昨夜放话,那个砍脑壳的不来娘家接,她坚决不回。平白无故被打,连个说法都没有,老蒋家也太没面子。若照以前,碧云老太肯定鼎力支持。问题是明天儿子要回来取房钱,让大女儿知道终归不妙,免不得落下偏心的口实。昨天下午,碧云老太去银行取五百块钱,还钱老太四百块,手里还剩余一百块。她预谋将剩余的一百块交给大女儿,再捉一只下蛋的老母鸡,打发大女儿早点回去,以便放开手脚张罗儿子的事。大女儿虽然不情愿,但得一百块钱,又得一只母鸡,心情好很多。吃过早饭,她就屁颠屁颠地回了她的“狗窝”。

快中午的时候,儿子回来,手里很少见地提了一件牛奶,一罐蛋白粉,一包茶叶。碧云老太知道,这三样东西,每一样都值一万块。若没有三万块,儿子哪会往家里带东西?往常回家他总两手空空,脸不红心不跳,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当然,带与不带,仅仅是有心或无心的表现。碧云老太才不想要儿子什么东西,只要他过得好就行。碧云老太接了东西,嗔怪道,回来就回来哩,带什么东西嘛。儿子笑笑说,这是媳妇的孝心。碧云老太叹口气说,我还晓不得,你一门心思向着你媳妇。儿子笑笑,撇开话题说,口干了,我喝口水先。碧云老太瞅着儿子仰起头,将一杯水喝得咕咕响,就想起钱老太说的事。她笑眯眯地问,你准备当科长了?儿子转转眼珠说,老蒋家没葬好祖坟,做春秋大梦还勉强。碧云老太“咦”一声说,钱老太的大儿子不是跟你厂长说好的?儿子撇撇嘴说,这哪里跟哪里呀,那天在街上遇见他跟厂长在一起,不就说的场面话,哪当得真?碧云老太听了情由,心里堵得慌,一个劲后悔送给钱老太的那把葱花。她打算去跟钱老太论道论道,钱老太却不在家,大清早坐上小汽车跟她小儿子到城里小住去了。

吃了中午饭,碧云老太和儿子一道去银行取三万块钱。回到家,碧云老太关好门,说要再数一遍钱。儿子说,在银行过了点钞机,又手数了一遍,不会错的。碧云老太不干,非要再数一遍。儿子拗不过,不太情愿地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三沓钞票,说你数吧,慢慢数。碧云老太戴上老花镜,手指往嘴唇沾一下口水,一张一张地数得热火朝天。数到两万块的时候,电话响了。碧云老太恋恋不舍地放下未数的钞票,起身一接,顿时脸色大变,浑身直哆嗦。电话是小女儿打来的,她在电话里哭哭啼啼,说在县城被债主堵住,不拿一万块钱来,就要挑断她的腿筋。接着,传来债主凶神恶煞般的最后通牒。碧云老太蒙了,脑壳跳出钱老太走路的样子,又嫁接到小女儿身上,两行老泪滚将出来,滴落在前襟。她恨铁不成钢,恨银子变了水,恨凤凰变草鸡,恨福缘寡薄一生长抱恨呐。每天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没过一天安稳日子,真的不想活了,活着太受罪。儿子很清醒,赶忙接过电话,将债主的银行账号和姓名,记在一张烟纸上。债主的耐心有限,限定一个小时内到账。碧云老太哭好一会,哭得儿子烦。儿子铁青着脸说,别哭了,想想办法吧。碧云老太虽然老糊涂,但在关键时候却异常清醒,儿子这句话正是她想要的。她张着一双泪眼说,你看怎么办呀,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儿子也精明得很,知道这三万块转眼就要凭空飞走一万块,心里老大不舒服,赌气说,喊她莫赌,她偏要赌,挑了才好。碧云老太不情愿了,她急急地说,儿子呀,莫说气话,你们兄妹砍了手还连着筋呐。你快去打一万块钱,莫耽搁。儿子气鼓鼓地,一把收起桌上的钱,急火火地又往银行跑。碧云老太瞅着儿子的背影渐行渐远,不由急火攻心,心痛得呜呼唉哉,求死不能,要活不得。

从此,碧云老太的眩晕症一日胜于一日,吃药都不管用。以前,只晚上的时候晕一下,吃点药,睡一觉就好多了。现在呢,早中晚都发作。一发作就天旋地转,飞沙走石,好像天都要塌下来。思来想去,碧云老太唯恐时日不多,求神拜佛的愿望日渐强烈。碧云老太精心挑个黄道吉日,央求贺老太陪着,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好不容易赶到十里外的明月寺,请回一尊观音菩萨,天天烧香拜佛,祈求一切平安,一切向好。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初冬时节。初冬的院子里,桂花树依然绿意盎然,老井的水依然清澈甘洌,篮球场依然空阔寂寥。偶尔有艳阳的日子,碧云老太喜欢坐在篮球场的记分台上,晒晒太阳。其实,她不是晒太阳,而是晒心情。阳光多好啊,有阳光的日子,一切都变得美好。

好久不见钱老太,碧云老太还真有点想她。她不在,碧云老太连个怄气的对象都没有。虽然每次交手,碧云老太总败给钱老太,但钱老太的话也不是没道理。贺老太呢,天天蹦蹦跳跳,每餐还喝点小酒,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碧云老太想,她这一辈子都过不上钱老太的生活,也赶不上贺老太的生活。儿女的生活,其实就是父母的生活,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有一天,碧云老太正在晒太阳,百无聊赖,贺老太碎步过来,给碧云老太带来一条惊天的消息。贺老太说,前些时候,钱老太的大儿子被公安局抓去,也不知道犯什么案子。钱老太呢,气得住进医院,恐怕挺不住啦。碧云老太大吃一惊,急声急气地说,真的?贺老太说,这种事哪敢乱说呀?碧云老太叹一口气,站起身来,双掌合十,面向南方祈求钱老太早日康复。

碧云老太不想就这样失去良机,她心里早就准备好一些劝慰钱老太的话,不说出来,难受得很。

责任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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