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
2016-11-30陈毓
陈毓
天热得狗卧树荫下吐舌头。我在聒噪蝉鸣中想到一个好去处,只等下班出发。
忽然云遮骄阳,电闪雷鸣,雨大如天破。一支烟的工夫,又见云退雨收,彩虹横空,夕阳熔金。
不迟疑,立即下楼出发。我的“马驹”携带风声,向水库去。雨并未散去空气中的闷,这样的天气夜钓,会有好收获。
我夜钓是带帐篷的,后半夜困倦了,有个安稳的地方睡。在后半夜的唧唧虫鸣中倒头就睡,其幸福感,没体会过的人不知道。在仲夏的夜梦中听大鱼水中扑通,在深秋的夜晚,听见鹤群从帐篷顶上飞过时抛下的几声鹤鸣,都让我分外感动,幸福到由心生出一层薄薄的伤感。
我周围的人总以为我钓鱼是为了吃鱼。他们得到我钓鱼归来慷慨的赠予,以为我是收获过多需要有人来分享,其实我从来没吃过自己钓上来的鱼,钓鱼的夜晚已经让我足够幸福。
还有一个秘密,鱼上钩我开心,不上钩我也开心,但总是有鱼上钩的,就是这样。
这个夜晚也像以前那些夜钓的夜晚一样。扎好帐篷,放好护垫,我再选一处水域支稳我的钓竿。
等鱼上钩近似禅修,夜钓不单是眼睛看着漂子上的灯,凭耳朵听,凭手上的细微感觉,即使这样,世界喧嚣,又万籁俱寂,人融合其中,隐成世界的一小部分。暗昧不明,存在又等同于无。
是的,夜钓是我的禅修。
鱼在水面扑通一声是;夜鸟发出一声梦呓是;萤火虫擦肩飞过是,后半夜被露珠沉重了翅膀飞不动也是;一颗流星坠落山脊线那边是……都是我禅修。.这星空下,这群山间的夜钓,这从春到秋可能偶尔出现在我的日程上的行为,都是我在人世的修行。
夜钓,也被鱼钓。我钓鱼,鱼钓去我的时间,我生命中的那些永逝不再的夜晚。
后半夜,我都会爬进帐篷睡觉,天亮前醒来,返回城里,看见眼前车水马龙,仿佛离开很久,有一种被刷新的微妙感。
今夜,我也是在后半夜爬进帐篷里睡的。似乎睡下很久,又仿佛刚睡下,在一片朦胧中听见人语声。
支起耳朵听,四野虫鸣四溢,人声无踪,以为听错,躺下,声音再响起,贴着地皮水面,被草丛阻隔遮蔽,戚戚戚戚,切切切切,似有若无,陌生怪异。我再次抬头,又似乎无声。我沉声问:谁在那边?搭个话!
过一会儿说:我们是捕虾的。
看来是两个人,我答,我钓鱼,一个人。
那边窸窸窣窣,试探问:要不要过来,一起吃点东西?
一束手电灯的光打过来,我赶紧说,你关灯,我有灯。
过去,遇见一对夫妇,说住在里面村子。我说以前我来这边,怎就没遇上过?他们说,他们不久前才从城市返乡,以前在深圳打工,年前工厂裁员,索性两口子都回来了,回来老家这边正搞旅游开发,他们就收拾了老家的房子,开了农家乐,生意时热时冷,收入虽不如在外面打工稳定,但住得宽展,空气又好,索性暂时先这样过,天热,来农家乐的人多,这个野生虾买得火。他们说,他们隔三岔五地来这里捕捞点,白天买,价钱高。
女人把一个蒙着树叶的竹篮提来,揭开,递给我吃的,是水煮的洋芋和嫩玉米,说都是他们今年刚收的,又递过几个青苹果,说是早熟苹果,下午那阵大雨打落的,你尝尝新吧。
女人在竹席四角点燃艾绳,使蚊子不能靠拢,这个方法倒比我的帐篷畅快。问他们在深圳的活儿,是在工厂加工电子表的零件,一样的动作重复三年,零件有几个纹路都清晰在心,但从来没见过他们手中零件构成一只完整的手表的样子。我说是技术活儿。男人说,离开工厂的那台机器这技术就没用了,一点用处都没有。他在幽暗中笑,现在炒菜还要从头学起。又说,伺候庄稼也不擅长。女人跟着笑,擅长也弄不出金子。
说来说去,还是眼下这个农家乐赚钱快点,土地嘛,退耕还林之外,余下的一点,只够种个菜啊调料啊,本身是农民,面粉倒要去买,农民不像个农民。女人想要使她的话里透出幽默。她说她的计划就是把农家乐开起来,真要开起来了,就在故乡扎根,若是规模大了,她就去学炒菜,要超出现在的这个水平,要高出很多,这样才像做生意的。现在做饭,太平常随意,像是给自己吃,像是给家人吃,就是不像生意,太家常。
生意是什么呢?我觉得有趣,就问她。
生意嘛,女人想要找一个词描述她认为的生意,但是没找到。于是说了一句最平常的话,她说,要能赚钱。这回答完全对,但她忽然沉默了。朦胧中我看不清眼前这个女人的脸面,只有轮廓在初七八的星月下隐约,这朦胧恰使这个夜晚被记住。我询问他们家的具体方位,说周末带朋友去吃饭。互道晚安,我回到自己的帐篷。
我在黎明醒来,见他们已经离开。我收拾帐篷,返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