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弄

凌鼎年

龚老板何许人也？

大名龚传仁。

其祖上做过鸦片生意，曾富甲一方。到他父亲这一辈做的是棉布生意，因为行业竞争，生意场上得罪了日本人，被黑龙会的混混暴打了一顿，落下了残疾。因此，龚传仁恨透了日本人。

龚传仁继承了父亲的家业，依然做棉布生意。龚传仁吸取了父亲的教训，生意场上比他父亲圆滑，不说做得风生水起，至少在娄城算是数得着的老板。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的。

日本人占了上海、南京后，娄城也跟着成了沦陷区。

日本人来了，龚老板很不爽，他看见日本人就一肚子气。他不想与日本人打交道，但不打交道行吗？除非关门打烊，生意不做。可生意不做，哪来的进项？没有钱赚，岂不坐吃山空？他心里明白着呢。龚传仁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能不与日本人做的生意，坚决不做；能不与日本人打的交道，坚决不打。惹不起你，我躲着点还不成吗？

可能娄城靠着长江口，属于军事要地，日本人派了驻军。当兵的一多，就有了专为日本人服务的皇军慰安所，开在娄城闹中取静的翰林弄里。翰林弄一过武陵桥，就是明代的沧江风月楼，这儿向来是繁华地，销金窟。

偏巧龚传仁的家也在翰林弄，是笃底的那幢五进的院子，带着个后花园，很雅致的。这院子据说是前清探花家的老宅子，龚传仁对这院宅合一的房子颇为满意。但现在，那讨嫌的日本人竟然把龌龊的慰安所设在同一条弄堂里，真是大煞风景，有伤风化，气坏他了，真有点“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味道。按他内心的想法，恨不得一把火烧了，或一个炸弹炸了。但龚传仁有这心，没这胆，只能干生气，或酒后发发牢骚。好在慰安所在翰林弄南端第一家，与龚老板家还隔着几十米，且还转个弯，互相望不见。

有一次，龚传仁与几个生意场上的老板谈生意，事毕，一起吃晚饭。在饭局上，龚传仁忍不住又说起了小日本在翰林弄开设慰安所的事来，越说越气。后来喝高了，索性骂起了日本人。

另一位做染料生意的金老板，连忙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说：“隔墙有耳，小心为妙。”果然，周围也跟着一下子静了下来。

前几天，有道士进城不肯向城门口的日本兵鞠躬，被刺了一刀，送了性命，这事，大家都知道。万一，他骂日本人被人告发，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扫兴，扫兴！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连说说都不行。” 龚传仁狠狠的。

“莫谈国事，只讲风月！”金老板扯开话题。

“行啊，那你来点荤的，权当酒后胡言。”有位殷老板说道。

金老板说：“那我酒后胡言了。”他说道：这娄城的慰安所里面的日本女人，风骚啊，远胜本地女人，比长三堂子那帮会来事多了。”

“嗨嗨嗨，听听，好像他去过、享受过似的，吹吧，吹吧，反正吹牛不上税。”龚老板听不下去了，讽刺了金老板一下。

“被你们说对了。按日本人的规定，是只能接待日本人，华人严禁染指的。但要知道她们接待皇军属于慰安，是完全免费的。可谁不想赚点外快呢？日本人的钱赚不着，就赚中国人的钱。当然，这种事只能暗地里偷偷地做……”

“好你个金老板，你竟然嫖娼？还大言不惭。” 龚传仁有点气愤了。

殷老板和其他几个人，也用蔑视的眼光看着金老板。

金老板看懂了大家的眼神，很不以为然地说：“你们太假正经了。告诉你们，我这也是抗日的一种，既开了洋荤，又在日本女人身上为中国人报仇雪耻了，何乐而不为？”

沉默片刻后，殷老板说：“金老板说的虽然有点阿Q精神的意思，但好像也不无道理。”他又问，“那……抗一次日，得花多少钱？”

“30块银元吧。”金老板说。

30块银元在当时来说算高价钱了，几位老板又沉默了起来。

金老板对龚传仁说：“你是娄城的棉布大王，区区30块银元，毛毛雨啦。而且你回家路过，同一条弄堂，近水楼台先得月，所谓风月不忘报国嘛。”

龚传仁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着这事，自己问自己：要不要去抗日一回？

龚传仁回家如果从南边进翰林弄就可以不经过慰安所，自从有了慰安所后，他再没有从北边进过翰林弄，为的就是眼不见心不烦。今天，他特地从北边进了翰林弄，刚进去，就看到两个日本兵一脸傻笑地从慰安所出来，嘴里还在嘟囔着：“爽，大大的爽！”

龚传仁一阵恶心，逃也似的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