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拢倒拐
2016-11-30伍会娟
伍会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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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尉李是个胖子,走起路来拽压拽压的,两根粗胖的大腿在根部位置做着剪刀运动,弧度很小,因为是男性,所以这个小弧度的运动很容易让人怀疑他的根部是否会出现情况不明的磨损。白白净净的李胖子长相还算是匀称,脸部和身躯毫无悬念地成正比例关系,两块脸蛋子丰满而富有弹性,由于质量不轻导致了重力较大,他的眼睛自然而然地被下拽成了三角形。
这是一个口头上叫做步兵团而材料中却称之为摩步团的集团军标杆单位,处在一个边陲小镇的边陲小山村里。如果汽车以六十码匀速行进,这里距离最近的县级市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其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还要花在口头上叫做山路而材料中却称之为省级公路的路上。令这个单位雪上加霜的是,这里的水质不行,常年喝水库的水,不少官兵都患有结石,其中相当一部分是疼痛难忍的肾结石和尿道结石。这还不算,服役超过五年的官兵普遍掉发。你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剔除节假日的每个清晨和黄昏,几千号人忍着结石带来的剧痛,头顶稀疏的头发,在“一二三四”声中,“咵咵咵”进行体能训练时那种舍我其谁的壮烈场景。
李胖子报到之前,对这里的形势做过保守估计,满以为以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无我精神以及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乐观主义态度,克服地理位置偏僻、组织管理严格、军事训练高强度等一系列困难应该不成问题。毕业一个月之后,李胖子就发现自己错了。
一个人的时候,李胖子就很后悔,后悔被父亲强制性送进了军校。李胖子和父亲的关系充其量叫做一般化,父亲守了二十多年的边疆,他和他一年到头见不到面,父子俩之间很少有平等对话的机会。电话中,他就像他手下的一个兵,父亲对他说的话永远都是命令语句,你必须这样,你不能那样……李胖子对他一直都很客气,亲人之间的客气其实意味着距离。等父亲好不容易休假回家了,李胖子见面就耷拉着脑袋说,爸爸,您回来了。等他在旗号为“家”的客栈打个占脚匆忙要走的时候,李胖子会被母亲牵着手送到门外,然后他再面无表情装作很听话的样子说,爸爸,再见。“爸爸”这个称谓在他眼中其实与七大姑八大姨没有差别。
一步步走来,李胖子觉得父亲就像一把枪,自己就是父亲从黑洞洞的枪膛里射出的一枚子弹,从他记事起,他和他基本上就处在“枪弹分离”的状态。父亲根本不会和他商量,哪怕是象征性地争取意见都不会,他只需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轻轻一用劲,“啪”的一声,李胖子就不得不冲出去。而且,每一段射程中,李胖子全力以赴的结果,永远都是在众人的鼓掌欢呼声中,击中父亲早就瞄好的靶标。李胖子有时候会想,如果中途自己擅自改变轨迹,一切会不会更好一些呢?是的,在某些关键时刻,他曾经象征性地用力挣脱过,只不过很快又像被镇压的起义军一样,缴械投降了。李胖子清楚,问题还是出在自己身上,因为哪条轨迹更好一些,或者说更适合自己一些,自己从来没想清楚过。就像有人一日三餐喂你大米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顿顿都吃了,不仅吃了,还吸收了营养慢慢长大了,这时你就没法抱怨说我其实不喜欢吃米饭,如果当时能选择吃什么也不错。关键是“什么”究竟指面条还是包子或者馒头,李胖子自己也不知道。
李胖子报到后第七天,作训股组织新毕业排长进行体能测试。当天晚上,团长在餐桌上一边扒拉饭一边看成绩通报时,竟然对其他常委立下军令状说:鸡巴,不把李胖子的肚皮减下来,老子团长让他来当!任现职已满六年的团长是四川人,张口就带着一股刺鼻的麻辣味。
团长说的话掐掉头上两个脏字传到李胖子耳朵那天,他正一边翻看报纸一边听连长给指导员、还有他们几个新同志掰着手指头算计,受各种不利因素影响,有多少干部削尖脑袋走到了大机关,有多少在职将军出自本团。李胖子正在做着转业离开此地或者调到大机关的美梦。其实,只要能离开这鬼地方,去哪里、去干什么都无所谓。
传话的是还没长胡子、皮肤像婴儿一样白嫩的列兵通信员,大喇叭似的,话最多。李胖子些微烦这个“90后”,有事没事揣个播放器在裤兜,屁大点事都叽叽喳喳的。相比这个小屁孩,他更喜欢那个话不多的中士文书。刚刚李胖子还给连长开玩笑提意见,说你们怎么选了这么个家伙当通信员?毫无保密意识嘛。连长翻了一个白眼说,你当我愿意啊,这可是咱一团之长亲自下的圣旨。李胖子一下就明白了,通信员和自己殊途同归、一路货色。
大喇叭进门就说,李排长我给你说个事情,我听中灶炊事班的班长说团长给你立了军令状。听了这话,连长唰地一下起身,严肃地盯着大喇叭,好像他就是团长一样。通信员赶紧把团长的话学说了一遍。连长听完一边搔脑袋一边直咂嘴,说完了李胖子,以团长金刚不坏之身,这下有你小子受的了。
大家都瞧热闹似的盯着李胖子,没想到这小子不起立也不抬头,继续翻看手头的一张《解放军报》。对于这件事,李胖子压根就是满不在乎,不但满不在乎,还心有灵犀礼尚往来地回敬说,鸡巴,老子还不稀罕他那秃顶团长的位置呢。满不在乎是李胖子的习惯性行为态度,这么大了,也确实没什么事情值得他去在乎,反正天塌下来,父母在那给他顶着呢。他的任务是把学习搞好,其他任何事情都不在他的责任范围。只是下到了基层,他的任务是把什么搞好,没人给他明确,他自己也还没有想清楚。如果团长能够预见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李胖子真把肚囊子减下来的话,估计他也不会说这话,只是尽管他高升走人了,团长的位置也照样没轮到,当然也不可能轮到一个一毛二李胖子来当。这是后话。
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体能训练时间团长总是先随大部队跑个步,等各单位分散开去跑障碍或者练单杆了,他就会留下来,继续监督李胖子绕着四百米跑道慢慢悠悠呼哧呼哧数圈圈。
那么些天过去了,在团长为他亲自数的圈数量值固定的前提下,令所有人意外的是,秒表显示的数值并没有发生质的变化。
官兵们经常看到团长一手叉腰一手挥着腰带,满嘴唾沫飞扬地骂道:硬是个蠢货!
不过,凡是接触过李胖子的人都清楚,李胖子并不是个蠢货。能够证明这一点的就是学习成绩,李胖子高考成绩排在全省前一百名——这让他父亲去找他的老战友时,有了一笔很厚的资本。在四年军校大熔炉里,他的各科成绩,不管是军事理论,还是专业课程,总之除了体能之外,清一色一条龙地均衡发展,都是优秀。
其实,李胖子自己本心并不愿意参军,只是作为被人射出的一颗子弹,出膛后明知道偏离了轨迹,终归是大势已去,即便其中有些小偏差,最终还是被法力无边的父亲义无反顾地给纠正过来了。父亲转回地方后试图挽回与李胖子的关系,可惜他开始上了军校,俩人在一起的时间并不见长。放假了,父亲会主动询问他最近在看什么书,有时还试图讨论讨论书的内容,但大部分都是老的说小的听,这种关系保持了原有的惯性。
李胖子的知识量和身材也还相称,他喜欢读一些官兵们都看不懂的书,遇事从来不发脾气,但是很会讲道理。战士们也算是接受他,但谈不上喜欢,更谈不上信服。
下部队后,李胖子慢慢琢磨明白,永远不要指望一群士兵臣服于一名只会动嘴皮子的秀才,他们看上眼的永远是能够和他们在一个战壕中摸爬滚打的战友,这种“看上眼”与学历知识无关。但李胖子确实做不到摸、爬、滚、打中的任何一项,他觉得自己的现状与在父亲强制打压下的逆来顺受有很大关系。
当然,他偶尔也会粗鲁,在基层连队,如果一个人不说个把脏话,要么证明他是个羞涩的新兵蛋子,要么证明他还没能融入这个集体。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为了扭转这个局面,李胖子总是试图把自己这个羞涩的新兵蛋子融入这个集体。
李胖子的粗鲁也是满不在乎、漫不经心、慢条斯理的。比如关于聊天,北方官兵称之为拉呱、唠嗑,南方人称之为吹牛、摆龙门阵,中原出身的李胖子不同,他假装很粗鲁地称之为“崩牛逼”。这个词其实是他复制大学室友的,想到这个词之后李胖子觉得自己腰板一下硬了很多,有点像爷们儿的样子。从小到大父亲总是说他太文静、太斯文、不够爷们儿。
官兵们都会说“牛逼”这个词,但从来没有和“崩”这个动词进行过搭配。乍一听,“崩牛逼”很粗鲁,不上档次,完全不像出自中尉排长、秀才李胖子之口。奇怪的是,和他接触过的官兵就像得了传染病一样,这个词很快就在全团官兵中传开了。
五月中旬的一天傍晚,天高云淡,全团战备演练刚结束,常委们在训练现场就势做起了总结讲评,底下官兵全副武装黑压压站了一大片。各个部门领导讲评完后,全团官兵都松了一口气以为要解散了,团长抹了抹耷拉到脑门上的几缕稀头发,又夺过了话筒,说利用今天这个机会我再补充两句:有些干部,啊,有些个别干部,就像传染源,牛得很,好好的龙门阵不摆,偏偏要崩……
话还没讲完,大家就全都笑了,站在一旁的政委想忍,但是也没能忍住,为了伪装还扭头假装咳嗽了两声。
官兵笑了团长可以发火,连搭档都笑了,他就不好发火了,便给自己找台阶下,接着说,你愣个牛逼,啷个没把个人的体能搞上去啊?你愣个牛逼,啷个没有按时开通啊?啊?!
报到时,干部股股长瞄了瞄李胖子的身段,就善解人意地直接把电气工程专业的他给下到了驴唇不对马嘴的通信连,也就是对体能要求相对较低的连队。这次演练中,李胖子负责某通信要素的开设,由于体力不支,开通时间比规定晚了15秒。
火力这么集中猛烈,目标如此清晰明确,站在连长边上的李胖子照样满不在乎,具体表现就是脸不红心不跳,照样假装正经目视前方,心无旁骛。连长严肃地目视团长,嘴巴却轻抬轻放,说服了你李胖子。
李胖子也不搭理连长,继续目视前方,心无旁骛。怎么说呢,李胖子对这个连长不怎么感冒,在他眼中,连长属于驴粪蛋子表面光,拍马屁很有一套。见了领导点头哈腰这些就不说了,连队有个当兵仅3年的下士,据说是政委的外甥,立了个三等功。但是据李胖子观察,这个兵表现顶多算是一般化,专业不拔尖,群众基础也一般,要知道,一个连队一年也就一个三等功名额。连长坚持给他立功,伤了不少技术骨干的心,底下官兵对此颇为不满。但他们不满似乎无关紧要,政委对他可是赞不绝口,大会小会上对他进行各种表扬。得到表扬的连长,现场就是李胖子目前这种架势,脸不红心不跳,目视前方心无旁骛。小道消息说,今年军务股长要转业,连长八成有戏。这种回报理所应当,李胖子想。反倒是那个也爱看书少言寡语的指导员,李胖子离他心近些,估计这就是所谓的人以群分、物以类聚。
团长顿了几秒钟,估计正在组织脑细胞准备对李胖子展开下一轮攻势,这时候,作战值班参谋夹着文件夹跑步过来,敬礼之后,并没有按照逐级审批的程序,而是直接就将文件递到了团长面前。
军令如山,一纸命令,当晚,全团官兵就连夜准备出发了。
考虑到完成任务的能力问题,连长这次倒是本着客观公正公平公开的原则,在连队支部会议上,提出让李胖子留守,所在排由他指定的一名上士代理排长。
建议一出,李胖子看到指导员皱着眉头端起水杯,不停地吹着泡起来的茶叶,似乎是在攒劲替他鸣冤,但令他失望的是,指导员终究没有提出异议。我靠,看来人虽以群分但不见得人会为你挺身。
那天,连队会议室气氛很紧张,大战之前需要这种紧张氛围。为了宽慰李胖子,连长挠了挠稀疏的头发接着说:李排长,连队剩下的兵可就全都交给你了,哎,可别小看留守工作,你小子任务也不轻,千万别出岔子。前方打胜仗看我们的,后方保平安就全靠你了。
连长的话听起来冠冕堂皇,会议室一片安静。见大家都不为自己说话,李胖子就只能把自己豁出去了。他推了推眼镜,说连长,那什么,我觉得我留下来不合适。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关键时刻被下了职务,就等于是临阵脱逃,但现实是李胖子连临阵脱逃的机会也没有,脱逃不是自己主动的,而是被动的。他当然不服气,也不完全是不服气,而是这样一来,他这个排长接下来就没有立足之地了,没法当了。
连长没容得他说不合适的理由,就独断专政地说,李排长,合适不合适咱们下来再说。
李胖子梗了梗脖子,不过,他已经做好了与这个精明的连长干上一仗的准备——哪怕是鱼死网破。
解散后,按照计划,参与救灾的官兵迅速整理物资器材。连长单独把李胖子留下,站起来拍着他的肩膀,毫不客气继续解释说震区情况复杂,交通和通信全部中断,伤亡情况十分严重,就你这体型、体力,不是连长小瞧你,我怕你到时候行动不便。一般用在老弱病残身上的“行动不便”四个字威力十足,听了这话李胖子心口像是被剜了一刀,流了血,还有些痛,这种感觉在大学毕业考核和得知团长表决心的时候,他都没有过。这不是他要的感觉,他得想法把这道伤口给缝上、堵上。怎么缝、怎么堵,李胖子不知道,但他知道一旦留守常驻地,他就不可能会有缝和堵的机会。
有人占着茅坑可以不拉屎,但是我既然占着茅坑你就不能不让我拉屎,虽然你是连长。李胖子缓缓起身,盯着连长慢声拉语地说。
2
几年过去了,每每回想起当时的决定,李胖子都会为自己的这次争取暗自欢呼鼓掌。他没想到的是,一贯独断专政的连长那么弱不禁风,李胖子还没来得及向他集火开炮,连长一见他抛头颅洒热血的架势,竟然就乖乖同意了。
作为子弹,李胖子终于进了部队落到了预定靶位。在父亲眼里,枪算是圆满完成任务,至于接下来子弹如何处置,他老人家就不管了,也管不着了。面对驻地恶劣的地理和生活环境,李胖子当然不想做一颗镶嵌固定、毫无生机的子弹,要么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象征性地干两年转业回老家,要么是快速通过这段黑暗的通道迈进大机关,不管怎样,终极目标就是快速离开。有了这个想法,李胖子做事就更加漫不经心、满不在乎,包括团长帮他数圈圈。当然,他也没想到几年过后,自己竟然拒绝那么多次机会,心甘情愿地守在这个荒山野岭。而且,在他看来,即便被镶嵌固定,他这颗子弹也并非毫无生机。
李胖子原本鬼斧神工的身材早已如同刀削,时间充裕心血来潮的时候,他会尝试用一条左腿走路。其实,一条腿也谈不上走了,只能说是蹦。下床后穿着一只拖鞋就开始蹦,啪嗒啪嗒蹦到厕所,单腿直立撒尿,如果憋尿时间不长的话,他感觉还不错,如果长的话,左腿就会有些微颤抖。撒完尿,他再啪嗒啪嗒蹦到洗漱台,单腿直立刷牙洗脸。因为都是速战速决,所以他会感到有些累,不过还好,还能够坚持,只是换鞋穿鞋的时候就没这么顺利了,他必须得借助椅子。
蹦来蹦去,住在楼下的新连长会从窗口向上探出头来吼两句,李胖子,大周末的,您老人家能不能消停会儿,让我睡个懒觉啊?
虽然身材早已走样,但是李胖子这个称呼却一如既往,当然主要还是因为他对此毫无异议。
李胖子有时候会听从新连长的建议,老老实实地把自己摔倒在床上。有时候又不,偏得故意狠跺两下,整得那个小他两岁的新连长不得不蒙上脑袋咒骂不已。李胖子有时候会想,如果老连长在,他还敢不敢如此放肆,估计应该不会。
一纸命令,部队很快就赶赴震区。交通瘫痪,通信中断,满目疮痍,受灾情况不明。救灾现场很乱,受灾群众很惨,处处都是灰头土脸的死人和沾满灰土的鲜血,有些官兵,尤其是兵龄较短的兵,眼睛总是在亡人附近徘徊,但却很少敢于直视。李胖子也一样,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死人,他从来不敢正视那些亡人的眼,每次都是以最快的速度从他们身上扫过。一摊一摊的鲜血像是一根筷子抵到喉咙深处,他嗓子眼感到痒痒,有些干呕。
李胖子至今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步行进入的重灾区,这个问题就像他一直都没有弄明白任职六年都谢了顶的团长为啥还非要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一样。当时根本无路可走,加上大小余震不断,一路上不断有滚落的山石,反正李胖子随着大部队顺利抵达了。
除了大腿内侧感到火辣辣的疼之外,李胖子觉得体力还不错。连长走到他身边,搂着他的肩膀,阴阳怪气地说李胖子你可以啊,然后又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的裆部,继续说:嗯,你小子还真不错。李胖子懒得搭理这个表面光的驴粪蛋子。不过连长也确实是表面光,他从当兵就开始就在这个团,提干后上了两年军校又回到了原点,干排长、副连长、连长,一路走来,原本就是秃鬓角的他,脑袋上也确实没剩下几根头发。
救援任务展开之初,人员高度分散,救援设备基本靠人力,各种因素导致救灾之初指挥有些混乱。李胖子永远都记得,他参与救援遇到的第一个人是被压住的一名中年男子,大半个身子都被埋住了,只露出肩膀以上的位置,灰头土脸歪着脑袋趴在地上,身上摞起来两米多高的废墟。一名灰头土脸的村妇跪趴在他身边,说你得坚持,一定要活下来,我们还靠你呢。男子看起来状态不错,还可以含糊不清地说话,断断续续地说,放心,放心哈,我会……活下去的,你们等到我……
边上有个小男孩,看起来也就两三岁的模样,同样灰头土脸的小家伙盯着这帮穿迷彩服的人左顾右看,不哭也不闹,看起来状态也还不错,除了额头和胳膊上擦破了点皮之外。
见到了当兵的,妇女就像得了失心疯一样,抱住一名战士的腿,声嘶力竭却毫无眼泪地哭喊着,救命啊,求求你们快救救他啊……
当时,被困住或者被压住的人很多,李胖子脚底下就有一名妇女被卡住了腿。
团长说,时间不得等人,先捡要紧的救。李胖子还来不及安慰一下脚下的这个妇女,就被团长指挥着去救中年男子。
就在大家商量该从那个角度开始动手的时候,挤上来两名地方记者,男的扛着摄像机,女的像个地耗子拿着话筒就从战士们的胳肢窝下挤到了最里面,拽住团长的衣袖说:领导领导,我们是××电视台驻××记者站的记者,现在想请您介绍一下有关这位群众的救援情况……没等人家把话说完,团长就把袖子扥回来,说你们搞啥子?没看到我们现在正在救人呐?让开让开,没得时间和你们两个说。再一个,你给老子记到,部队有纪律,懂不懂?军人不能随便接受媒体的采访,赶紧让开!
细皮嫩肉的女记者估计没想到有这一出,白了团长一眼,扭头走开了,走的时候倒是不用挤,战士们很主动地给她让开了一条通道。
当时还谈不上大型救援设备,只能借助工兵分队的简单工具,男子身上摞着大小不一、形状不定的钢筋条和水泥块,也有预制板,让人根本不知道这些冰冷的家伙是如何堆压在一起。最恼火的是,你不知道动哪一块,其他的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个稀里哗啦。稀里哗啦的结果意味着生命的结束。团长一边和大家一道抬水泥块,一边指挥着说:大家一定要小心,既要确保男子安全,也要确保自身安全。
李胖子心里说:您老人家说的都是废话,这么多不确定因素,谁他妈的能确保才怪了。
所幸的是,直到看到男子身上最后一块预制板,也没发生多米诺骨牌效应。当时,李胖子是不打算去抬最后那块预制板的,因为用大拇脚趾头也能想得到,预制板底下会是什么样子。一路上,一看到那些裹着灰尘的鲜血李胖子胸口就会很难受,像有个很大的气泡堵在那里,谈不上疼,但却很不受用。
哭号的女人把孩子丢在一边,扑了过来,团长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说你等哈,别动,别添乱,交给我们去做。然后又快速扫瞄了一圈,说:你,李胖子,你带个兵抬一哈,一号卫生员留到起。说完就奔向了下一个救灾目标。
在李胖子看来,自己是被逼上了梁山,其实这座“梁山”在大家眼中连一座土包都算不上——团长是不想浪费兵力才把他留下的。也没容得他选个得力的助手,连长就自作聪明、自作主张把通信员大喇叭给他留了下来。
连长说大喇叭,你配合李排,把预制板抬开!
李胖子看到大喇叭轻轻白了连长一眼。
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李胖子发现,这小子的心和他的舌头一样好动,机灵,也勤奋。听说大喇叭是个高仿的文艺小青年,喜欢读诗和小说。李胖子确实在战区报纸上看到过他写的诗,诗很短,应该不超过十行,在副刊的左下角,像整个版面的补丁一样粘在那,诗的大意翻译过来,就是讲哨兵坚守哨位是多么光荣。诗很稚嫩,说的也都是废话。李胖子觉得一个嘴巴还没长毛的大喇叭是在故作成熟。所以,李胖子还是不太喜欢他,仅仅就因为他是大喇叭,而不是因为他写的诗很稚嫩或者其他。
大喇叭平时说川普,还算听得过去,只是一着急一激动就说四川话。
大喇叭白了连长,但还是大声向连长保证说,没得问题,保证完成任务。李胖子不知道他究竟激动个啥。
本来,相比起前期的工作,抬这块预制板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但问题还是发生了。李胖子负责抬左半边,手刚碰到预制板上的时候,他先在头脑中尽其所能预演了一遍男子下半身的模样,觉得有点恶心,想吐,就把手抽了回来。通信员不识时务地认真地喊了一句“一二三,起!”李胖子就不得不跟着起来了,起的刹那,李胖子“啊”的一声,低声叫了起来,忍着痛把预制板甩到了边上。
刚一挪开,卫生员和村妇就一起冲了过去。李胖子倒不是被男子的下半身给吓到了,而是手掌被钉子扎了,扎得还不浅,就几秒的功夫,溢出来的血就串成线往下掉。
后来连长说救灾如打仗,灾区如战场,轻伤不下火线,就分派李胖子去帮忙架设通信装备。
非战斗减员后的李胖子相对愉快地受领了这个任务,虽然在死神和鲜血面前用“愉快”这个词语有些不合时宜,但李胖子确实感到了轻松,胸口处的那个泡“滋”的一声泄气了,蔫了,消失了。建立通信联络也是一种紧急救援,他心里清楚,当地的受灾情况必须尽快传出,以便上级掌握情况进行安排部署,毕竟,黄金救援时间只有短暂的72小时。
李胖子和大喇叭又成了搭档。
大喇叭到了灾区被秃头连长当成了“万金油”在边缘时段涂在边缘地段,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的前提下,又能确保大喇叭不出问题,就像让他留下和李胖子一道抬预制板一样。李胖子觉得连长这人真不一般,能够变着花样把大喇叭给照顾得滴水不漏。当然,说句公道话,李胖子认为这小子干什么似乎都还不错,据他排里的一个士官讲,新兵下连之初这小子学的是卫星专业,学得也挺好,本来是被班长当做主力接班人来培养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被调去当了个通信员。
连长命令李胖子和大喇叭负责开通某型卫星。开通就开通,李胖子没想到的是,他这个一毛二竟然被这个一道拐给骂了。
李胖子原本就对通信专业一窍不通,平时训练中,习惯了满不在乎的他也没少干偷奸耍滑的事。由于训练场地固定,调整卫星方位角总是在固定位置,从没进行过判位,而在这里,他分不清东南西北不说,还盲目地进行了架设。结果,本来两人合力很快就能开通的事,因为李胖子的缘故,又重新拆装架设。
李胖子你个哈儿,在连队你白混了。大喇叭一边拆一边骂。官兵关系出现了李胖子入伍以来的倒挂,自知理亏,即便被骂,李胖子也没法说话了。大喇叭重新选择开阔地域,熟练地进行判位、架设,试话时李胖子甚至不由自主地讨好似的把话筒递给了他。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李胖子觉得连长说自己“行动不便”也没说错,于是那道已经开裂的口子又痛了。
等李胖子他们俩再回到救援地点时,看到被救出的男子正一动不动地被女人揽在怀中,下身只用一件迷彩上衣就盖了个严严实实,虽然上面已经沾满了鲜血。她的脸紧贴着他的额头,不像是夫妻,倒像是母子,看得出来,男人已经断了呼吸。女人不说话,依然没有眼泪。小男孩坐在他们边上,正在专心致志地啃着一块压缩干粮,饼干渣弄得满身都是。
李胖子很想走过去,说两句安慰的话,或者什么都不说,轻轻拍一拍她的肩头,也算是一种安慰,只是同情安慰不是赠品。在这片废墟之上,面对一个刚刚失去爱人的女人,一颗绝望的心,他知道,即使自己很小心翼翼地把感情摆在这里,也会被女人当作一无用处的奢侈品恭恭敬敬地承接下来,然后放在一边,再继续自己的伤悲。
3
那天刚下障碍场,老妈打电话过来,说我得把你那件旧迷彩服给扔了,眼瞅着马上要结婚的人了,放在家里多不吉利?要是被你媳妇看到了,还不吓死?
李胖子听了,照样慢条斯理地,说妈你要是敢把它扔了,我就敢不回去结婚,你信不信?
姑娘从小和李胖子在一个院子里长大,是初中同学,不过考大学时,姑娘没有听从父母的建议考军校,而是选择了某地方大学的新闻系,毕业后就职于北京一家报社。两家人谁都没想到毕业了、工作了、相隔千里了,俩人竟然好上了。
其实一直以来,两个人关系都很铁,和父母说不上的话,李胖子都说给她听了,她有这个耐心。记得救灾过后,有段时间李胖子感觉内心十分压抑,给姑娘打电话时竟然流泪了,两个人握着电话一句不说,就那么静默着,过了一个多小时,李胖子竟然觉得心里通畅了不少。地震发生后,姑娘也去了灾区采访,虽然在那里并没和李胖子相遇,但参与了同一场战斗的经历使得他俩成了名副其实的战友,那是俩人关系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不过,李胖子觉得她更是他的亲人,因为他的话她愿意听,也听得懂。
关于结婚日期,李胖子说你们定,定好了再告诉我,只要不选在5月份,我都没意见。李胖子觉得5月像是一条浑浊的河,这些年来,他总是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趟过去。其实即便是过了5月,他的双脚上也还是会留下污渍,李胖子不得不试图借助时间的力量把它们冲洗掉。
救灾的那年春节,立了功的李胖子受到照顾,被批准回家探亲。李胖子家在中原,冬天冷起来也是嘎嘣脆。老妈一开门,看到眼前站着又黑又瘦削的李胖子,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一把揽过来抱了抱他之后,扭头擦着眼泪对李胖子父亲说,就怪你,当初就不该送他进部队,你看孩子都瘦成啥样了?
父亲坐在沙发上翻着报纸,抬起头看了看李胖子,又低下头回应,说你就是贱骨头,不送他进部队他还照样胖得跟个猪似的,怕是将来连个媳妇都娶不上。这话听在李胖子耳朵里,父亲像是在说别人家孩子一样,放在以前,他内心会反感对抗父亲的冰冷。父亲从来没有表达过对他的感情,小的时候,父亲回家了,他会试探着向他撒娇或者卖弄,但是总是会被他严肃的表情挡回来。次数多了,他就自然而然地后退了,后退的次数多了,他和他之间的距离也就越来越远了。
以前不觉得,现在李胖子觉得一家三口斗斗嘴,挺温馨的,虽然作为手枪的老爸外表依然那么冰冷。李胖子笑了笑,嘴上没说话,但他内心还是举手表示同意老爸的说法。其实,那时的他刚刚经历了5月,心中滋生了很多疙瘩,经常遭遇失眠的袭击。
整理行李箱时,老妈发现最底层有一件装在黑色塑料袋中脏不拉几的旧迷彩服,刚抖落开一看,就吓得坐到了地上。
迷彩服的肩膀上和后背上都是血,紫黑紫黑的血痂痂,中间掺杂着灰尘。李胖子不想给他们解释,解释了怕他们害怕,也怕他们不懂——主要是怕他们不懂。接到救灾命令出发之前,李胖子给他们打了一个电话,老妈一听就开始吸溜鼻子。父亲在边上吼道,当兵就该上战场,你哭啥?然后又对着电话说,去吧,注意安全,相信你不会给老李家丢脸。然后就自作主张把电话挂了。到了灾区,起先的几天通信联络不畅,他没法给他们打电话发信息,后来基站通了,他又不愿意给他们联系了,他把手机关了。后来李胖子听对门的邻居说起,那些天,老妈,还有父亲,24小时开机,并把来电声音调到最大,天天守着电视看有关部队的救灾报道。
李胖子把老妈扶到椅子上,微笑着说,这件衣服是当时救灾时穿的衣服,有点舍不得扔,放在单位不合适。
其实不是放在单位不合适,而是李胖子不敢把它放在单位,尤其不敢放在自己宿舍。只要他看到它一眼,他的心就会盯住它琢磨很多天,吃不好睡不好的。失眠过的人都知道,躺在床上越是琢磨睡眠这件事,就越是睡不好。经历了5月,李胖子心中有这么一道伤疤,结了血痂痂,他越盯着这件血衣他就越难受,还未愈合的血痂痂就会被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给撕掉,唰啦啦撕开之后,伤口处就会有鲜血流出,过段时间再凝成血痂痂,如此反复。
李胖子没想到,去搞通信保障后,自己与那个被压在预制板下的男子竟然又有了交集。
随着救援的进行,除了余震和危房,越来越多的尸体成了问题。李胖子所在部队的救援小镇地处半山腰,大型救援设备无法开进,最终,上级指挥部在山底搭建了野战医院,并在距离野战医院大约一公里处,由防化部队打造了一处埋人坑,这样,方便了方圆数十公里救援部队。大震之后灾区经历了暴雨,暴雨过后废墟就毫无遮拦地晒在了毒太阳底下。尸体经过发酵,灾区上空的味道已经由灰尘味掺杂的鲜血味升级为腐臭味,这种味道很冲,冲到官兵忍不住要干呕,虽然防化分队每天都在消毒,避免大灾之后有大疫,但是当时最大的问题就是抓紧时间处理尸体。
那天中午,天空没心没肺地蓝,太阳傻了吧唧地毒。一个个群众被官兵像抬钢筋水泥块一样抬出,他们像是得了令一样,笔直地躺在开阔地。
同志们,我们必须要尽快处理那些尸体。团长站在一块大石头上,高声说。
李胖子发现,官兵们有一个不约而同的约定,他们虽然无时无刻不在面对走来走去的死神,但是却都在尽量避免一个“死”字。团长说的是“尸体”不是“死尸”。这是对逝者的尊重。当发现被救之人将要死去的时候,他们要么说算了,不行了,或者干脆不说话,摇摇头了事。就像第一天,李胖子和大喇叭架设完卫星之后,回来发现那个中年男子已经走了,连长给他们的回应就是摇头,慢慢地。
哪个他妈的敢背一百个尸体下山,老子给他立功。团长顿了顿,又说。大家都轻轻活动了一下身体,比如,有人攥了一下拳头,有人挠了一下脑袋。李胖子看到大喇叭,就用食指狠狠蹭了一下鼻子头,而李胖子的动作是缓缓低下了头。
立功!团长环视了一下大家,最后说。一句话,又像命令一样令官兵们停止了活动,只有些胆大的还相互之间交流了一下眼神,大喇叭就冲李胖子扬了一下下巴。李胖子觉得这真是个聪明绝顶的团长,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救灾的这几天里,李胖子发现自己再也做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更谈不上乐观主义态度,面对现实,他会着急,会难过,会掉眼泪。那个村妇抱着中年男子已经用相同的姿势坐了两天了,李胖子把压缩饼干和水壶递到她手上,她接下来,放到一边,照样不吃不喝,雕塑一般。短短的三天时间,李胖子顾不上受伤的手指,和大家一起抬、搬、撬、挖各种房屋建筑和各式各样的伤亡群众,他已经与很多个亡人对视过了,他们和自己没什么不同,不过是些苍白的面孔,大部分涂着灰尘或者献血,雕塑一般。中年男子也一样。
李胖子想到大喇叭会站出来,但是没想到他会第一个站出来。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大喇叭摘下手套。后续救援跟上后,每名官兵都戴上了手套。如果早发两天,李胖子的手就不会被扎了,至少不会被扎得那么血呼啦。大喇叭盯着团长的眼睛,把手套甩在地上,抬头挺胸,说报告。
其实从团长说第一句话到现在,估计连一分钟的时间都没有,但是大家就觉得这个过程相当漫长。
团长愣了一下,但是很快接住话,说龟儿子,算你有种,给老子上!
还有没得?
团长现在的处境不像是一团之长,他没有为任何一个单位或个人下达强制命令,倒是有点像吆喝买卖的小商贩。
每次部队组织演练动员部署大会上,都要搞挑应战,主席台左面,两名战士分左右,中间拉起一张红纸黑字的挑战书和应战书。一名指挥员,当然往往是军事主官,站在挑战书边上,噼噼啪啪念一顿,最后吼问一句:同志们有没有信心?台下官兵就会像小老虎一样,用把礼堂顶给掀翻的架势,连声回应道:有!有!有!应战一方也是如此这般。
热火朝天的场面总是令官兵热血沸腾,脸红脖子粗,好像下了决心就能打胜仗似的。
今天不同。今天不是演练,不是例行公事,今天是真打实干,是真正的兵临城下,短兵相接。团长当然清楚,子弹有子弹的用处,炮弹有炮弹的用处,不把这些毛头小子拉出来遛遛,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是骡子还是马。而且,战争中总会有临阵脱逃的士兵——炮弹也有坏子儿,不到最后时刻,你永远不知道谁是英雄、谁是狗熊。
李胖子想到了那个中年男子,如果再继续下去,那名妇女怀中抱着的就是一摊腐肉。李胖子想到了那个讨厌的大喇叭,昂头挺胸的模样像是和自己下了挑战书一样。李胖子也想到了父亲,那个视部队为家、视荣誉为生命,经常数落他文静斯文、不干脆利落,不像个爷们儿的转业军人。李胖子的脸憋得通红,他不愿做临阵脱逃的坏子儿!于是,他缓缓抬起了头,把目光迎上前与团长对视。
能够再次和李胖子并肩作战,那个骂过他的一道拐后来说,李胖子你能站出来,硬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哦。
4
救灾结束后的这几年里,当上了指导员之后的李胖子喜欢在节假日的空当,打电话找这个绝对豪气冲天的一道拐崩牛逼,崩的最多的不是团里和连队的新鲜人、新鲜事,而是当时在灾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反反复复地崩,颠来倒去地崩,也不觉得厌倦。
你硬是一个瓜娃子,难道你专业训练是在忽悠洋鬼子嗦?
憨搓搓的,你不晓得抬之前用手在底下扫一道迈?
一毛三照样经常被这个定格在一道拐的大喇叭像个孙子一样骂来骂去。被骂了,一毛三不但不生气,反倒觉得安心了。
两个人终于再次成功联手,但并没有成为搭档,因为背人的活是各干各的。
其实团长的背人动员讲得并不准确,这是李胖子和大喇叭背了几趟之后发现的。现实的情况是,赶上有气的就得先背有气的到野战医院,而且速度要快,脚步不能停歇。到医院后,随队军医会给出一个初步的伤情判断。李胖子他们接过写有伤者姓名、住址、伤情的基本信息,其实就是一张纸条,背到医院之后把纸条交出来,然后像原始社会物物交换一般,医院再返还给他们一个纸条作为计数凭证。如果是尸体,也是如此,只是少了伤情信息。
李胖子背的第一个人是那名中年男子,是他从妇女手中毫不费劲地抢过来的,因为她已经快要虚脱了。李胖子一边下蹲,一边对她说,咱们要好好活着。妇女也不哭,也不挣扎。倒是那个小男孩,竟然奇怪地看了看李胖子,然后似有所悟,小脏手扯着男子的衣服含糊不清地叫着爸爸、爸爸……试图同父亲做着再简单不过的交流。
下蹲和起立两个动作对他有点困难,起身的时候他发现少了半截身子的男子很轻,像个孩子。
如果没有余震,山路也并不难走,主要是后续救援力量上山以来,已经就近踩出了一条小路。大喇叭背了一个十多岁脖子被压断了的小姑娘,一脚一脚趟着下坡的时候,对走在身后的李胖子说,鲁迅爷爷说得对,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李胖子回应说,少废话。
他们两人有个不成文的约定,身体壮的伤亡群众全由李胖子负责,大喇叭捡着矮小瘦弱的背。虽然这个男子相对较轻,但基于李胖子和他的关系特殊,他觉得自己必须对他负责到底。李胖子是把他抱起来的,因为他的下半身已经没办法收拾齐整,起身之前,李胖子用披在男子身上的迷彩服袖子把他的腰身勒了勒。
坑里已经有了一些尸体了,防化分队刚在这一层上洒了白灰。李胖子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把男子交到防化战友手中,而是自己把他轻轻地顺着坑沿顺了下去。李胖子看到他落下之后,白灰掀起了一朵花,苍白的他就无声无息地栽倒在了那朵白花之中。人生最后一程,连个简单的装扮都没有。李胖子固执地注视着他。
有当兵的走上来,敬了个礼说,领导,别看了,走吧。
李胖子也没回礼,只是听话地慢慢转了身,回头发现大喇叭正在后面注视着他。
爬坡途中,大喇叭说排长,你是个好人。
隔了半天,李胖子才想起来似的,回应说好人如何,坏人又如何?
最初的那些天里,李胖子很少说话,倒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大喇叭,依然整天乌拉乌拉的,根本停不下来。大喇叭故作成熟地说,李胖子,你要学会面对,面对,是人生的不二法则。你不能逃避,不能伪装,前者解决不了问题,后者只能委屈个人,晓不晓得?
李胖子没有搭理这个小屁孩。
再后来,随着救援部队的增多和救援措施的规范,尸体不再是直接扔到坑里,而是套上又肥又大的裹尸袋。有了裹尸袋,李胖子觉得逝者有了自己的隐私空间,似乎就不用和其他人挨挤,走得有些体面了。再再后来,裹尸袋的意义就不局限于此了,因为尸体高度腐败,你一抻胳膊一拽腿,尸体就七零八落了,七零八落的腐败尸块也就只能装进裹尸袋了。虽然同样是背人,李胖子觉得背完整的尸体和背靠裹尸袋装裹起来的尸块是不一样的。前者是人,能够证明刚刚还活生生的人;后者不是,后者与木头桩子或者水泥块一样,是物件。这样的理解也有另外一种可能,是因为救灾战线拉长后,李胖子对此已经麻木了。
要不是有接下来的余震发生,李胖子觉得背人也不是个坏事,他的裤兜里揣了厚厚的一沓纸条了,每背一个下山就意味着他距离立功又近了一步。而且,不知道是因为次数重复多了,还是因为他瘦了,李胖子明显感到做下蹲起立动作轻松了,不累了。
有时,在上下坡的路上,两个人还聊聊天,其实主要是大喇叭在崩,李胖子在听。李胖子觉得两人年龄相差七八岁,代沟应该不浅。接触多了,李胖子发现大喇叭思想非常简单,就像直来直往的单行道,基本上还处于一加一等于二的思维模式。他习惯于给人定性,进行好或者坏的定位判断。
对于这种一锤子买卖,李胖子觉得很幼稚、很可笑。
大喇叭说:李胖子,你莫看文书不说话,勒个娃儿厉害的很,每次和女朋友吵架,都是女娃娃家先妥协,服服贴贴的。李胖子突然发现大喇叭不是听了团长的动员令才说的四川话,而是到了灾区之后,他就改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