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云淡
2016-11-30喻华刚
喻华刚
空中焰若烧蓝天,万里滑静无纤烟。
——题记
1
那时征兵在冬季。南方水乡农村青年入伍成了一种潮流,根本没有现在这样打工潮盛过了一切。
一位邻居大嫂跟我母亲说,农村青年不去务农,就剩下两条出路了:一个考上名牌大学,分到好工作;一个当兵,也能有口饭吃。这是我当兵的原因之一。大嫂能对我母亲说这样的话,是因为我的学习成绩急剧下降,她察觉到了母亲少有的焦虑。到了当兵的年龄,我的思想还相当混沌。有些逞能的我,利用周末和寒暑假打工,打着打着心就野了。多次旷课,却在较长一段时间单科测试中频频拿第一,感觉自学能力强大,可自信演变成自负时,就开始感到课堂很累。
报名参加征兵体检试试吧,一试过关了,政审和家访也算顺畅。
听说生活中的一扇窗户关闭,另一扇窗户就会打开。我不知道幸运地闯过征兵关,是不是有念书念不下去的不幸因素,但后来知道是沾了当时还没有百万大裁军的光,要不我们这些正在被社会淘汰的青年,怎么会大量地涌进军队呢?当时部队信息化建设步伐也没有现在这么快,要不我们这些知识贫乏的可怜虫,岂不成了强军路上的绊脚石?
那时,有一个很响的口号:部队是一所大学校。我们都深信,即便是炉渣,也会淬火成钢。
听说去年同村的一个青年,体检倒是合格,可领军装时不知因啥事耽搁了一阵子,衣服发完了,他才匆匆赶来,自然扑了空。自责之心有多痛,只有他知道。他一屁股坐在了武装部门口,哭了一中午,谁劝都不管用,哭得一时停不下来,可兵还是没当成。当年的农村娃身体个顶个的棒,积极响应祖国号召,体检又过了关的,超过了实际需要的指标。这样的情况不一定年年出现,但为了万无一失,我一大早就来到武装部,把那一套“行囊”掌控在手中。而另一个乡的张速,却比通知的时间迟到了半个多小时才来。
我们的生活总是在演绎下一个未来,有相似的情形,也有不同的结果。
体检时,张速和我是一组的,我们一同“过五关斩六将”,一起进体形观察室,光腚、活蹦乱跳地摆出各种姿势,并由体检人员看有没有伤残处、有没有文身、是不是鸭板脚,等等。从没像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暴露无遗,如此显得滑稽之极。张速就在我的前面,他一米八的瘦高个,还有张俊俊的长脸,自然安静,更衬出我低人一头以及内心不安的矬样。可他少言,一点也不张扬。
也许是有好感吧,我替张速把衣服领了。
“再晚点,军服就没了!”我狠狠地擂了刚赶来的张速一拳。
“走不了,就去打工。”张速十二分地不在乎,就像我的拳头不值得他躲闪一样。
“不过,肖雷,兄弟感谢你。”张速轻轻拥抱了一下我。
小镇上,送兵的亲属忒多,有兄弟姐妹,也有父母亲,我见到了张速的父亲,个不高,黑瘦,就他一人来送。我们都从家人手中拿过大包小包的饮料、水果和各种零食。转场的大客车就要走了,张速的父亲不知从哪儿买来了两袋饼干,快步跨过车旁的一条小沟,硬要从车窗口塞给张速。张速显得格外不耐烦,用劲推了回去说,给妈捎回去吧。我想,这小子瞧不上那点东西,有机会饿他个前胸贴后背的就好了。
车启动开走,张速的父亲跟在一侧跑了一阵,不停地来回摆动两袋饼干向我们招呼,准确地说与张速再见。
记忆是个奇怪的东西,张速的父亲送他的影像,在我脑海特别清楚,其他家人包括我父母,送别时也应该是挥着手、跟在后面的,可在印象中模糊得无法看清。
“回吧,爸!你老真够啰嗦的!”直到看不到他父亲时,张速才把伸到车窗外摇摆的手收了回来。他把头低下去好一会儿,又抬了起来,倚在了靠背上。
此时,车内就有了此起彼伏的哭声,虽然我们都穿上了刚发的作训服,有了几分军人的样子,而内心的脆弱却是无法掩饰的。我的前方,也就是张速的侧边,一名穿武警作训服的和一名着陆军作训服的青年抱头痛哭,是一边哭一边抽泣的那种。从那如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脸型,一点不难推断出他们是双胞胎。这对双胞胎可能从来没有分开过,下一站,他们就要走向不同的方向。
哭声有超强感染力,把车内的气氛弄得潮潮的。乡村娃子几乎没有出过远门,没怎么长期离开过亲人,透过车窗,见故乡和亲人就此在眼前退去,失控的情绪澎湃而至。我很想劝劝他们,可泪水就在眼眶中打转,只要我开口,泪水就会决堤,比所有的人还要波涛汹涌。
但我还是忍住了,就像忍住要开口说话一样。
“外面的世界多精彩,美死你们呢。有啥哭的?”一直沉默的张速站了起来,大声劝道,把一车的泪水堵住了。张速大概也在驱赶自我的离别伤感吧。
过了好一阵子,车上一帮小伙子们有说有笑起来。
青春,很容易没心没肺。我不知道张速是不是这样的,张速给我的感觉还没有做好当兵的准备,也许他根本不需要准备。我可不行,我必须做一些简单的准备,我的身高和体重均为最低标准—— 一米六二和五十公斤,稍一弯身或少吃点东西,都可能不够当兵资格,到了军营很容易直接排名靠后,或被“忽略”。虽然张速安慰过我,到部队还会长个的,但我还得提前准备先学上几招,比如说如何叠军被、如何与班长搞好关系之类的。领好服装回到家,我没有先急着和七大姑八大姨告别,而是把两名退伍不久的老兵请到家里,请他们轮流示范叠军被,并就为班长挤牙膏、抢洗裤头的细节加以辅导。我想,我们这批兵至少三分之二以上被如此“辅导”过。
张速有没有被“辅导”过,不得而知。
转到火车站时,我们由来自不同方向的接兵干部进行分流,很庆幸我和张速没有分开。以前输送新兵那种不透光的闷罐车,虽被时代的列车淘汰,但毕竟还没有出现高铁。我们乘坐的是慢车,张速坐在我的对面,没有参加“双升”或“斗地主”的打扑克游戏,小部分时间在打瞌睡,大多时间在看窗外,眼神淡淡的。作为我的“战友”,我不愿他格格不入或合而不群。
“哎,张速。想什么呢?”
“看风景。”
“好风景永远在心里,来、来,打牌、打牌。”张速被我生拉硬拽了进来。我和张速对家,几个来回,手气飙升,好牌接二连三地来,满以为控制张速不是问题,谁知他竟像知道我手里有什么牌似的,总能猜到我要出什么,反而被他控制了。我一直不服气,可又“杀”不出威风。我怀疑他耍了手段,可他着实没有偷看和换牌迹象,加上一脸的认真严肃,让我找不到破绽。
这小子,不可小觑。
2
换乘点,我们的接兵排长又一次清点人数后,神秘地告诉我们这批新兵的大致去向。方向是青海高原,虽然条件艰苦些,但是正儿八经的汽车部队,能学到当时还算热门的驾驶技术。农村娃苦点算不得什么,关键能学到安身立命的真东西,都知道部队学技术过得硬。在家里自己学车,一是得花不少的费用,二是学会了不一定有车开。
每个人心中都有座自己的天平,倾向既能当上兵又能学上车,正是绝大多数人的选择。
一路上,荒山旷野的植被在视野中减少,而我内心仍保留着几分窃喜——学车真好!
从接兵排长的自我介绍中,我们知道这个牛排长叫牛文武。牛排长能告诉我们这个消息,就像在列车上突然有了一顿美餐,让我们几乎忘了旅途的疲惫。其实,他到我们家里家访过,当时隐约知道他姓牛,此时才晓得他叫牛文武。他个高,我敢肯定他超过了一米九,这不仅是因为军官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高大,而且他在列车有限的空间里,常常需要猫着身体通过,加上还有一张马脸,让我们都觉得他俊朗潇洒。他教我们唱《打靶归来》 《雪域大漠写风流》等歌曲,他的声情并茂与我们喊叫得不着调形成了鲜明对比。
“肖雷,你给我站起来!你那不是唱歌,你是在‘砸场子,变着法子捣乱!”牛排长像是要抓个反面典型。
“排长!我本来就五音不全。不信可以问问我的几个同乡。”车内一阵哄堂大笑。
“行、行,先把歌词唱熟再说。”牛文武也笑了。
青春的朝气跟梦想有关。
那时还没有动车,坐着那晃荡晃荡的绿皮车,三天两夜后的又一个深夜,我们总算下了火车。由解放牌141运输车转场,有点坐大篷车的意味,大西北的风飕飕的,我们紧紧地挤在一起,冻得不住地跺脚,内心对神秘的营区充满向往。听说解放141是当时团里最先进的运输车,全团不超过20辆,其余的是10B。跑青藏线,10B的抛锚率极高,141略好。
有人说过,进入西北,地域的落差会加速心理的失落。而我们的失落被新鲜一一冲刷。
抵达营区,四周黑乎乎,啥也看不清。我们这些新兵颇有几分像分产到户的农产品一样,被打着手电的“农户”班长领到家(班)中。我和张速被班长王大军领到二连五班,据我观察,班长们并没那种“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架子,而是帮我们铺好被子,指着早就帮我们打好的热水,让我们暖和暖和冻僵的手脸。加上屋子里有南方根本没见过的暖气设备,进屋就能被温暖的气体包裹着,让我感到四周弥漫着某种特殊的温馨。
第二天,班长王大军给我们分发了信封,把通信地址说给了我们,让大家坐在小板凳上,趴在床铺上写家信。我和一名叫佟新兵的胖子面对面地开始写,正考虑如何把部队写得跟天堂一样美丽,更加煽情表达这里吃喝住的舒适,对面突然“撞”来“哇哇”的哭声。佟新兵写信,写着写着就想起家来,想家想到情深处,一下子失控了。其他新兵不约而同凑了过来安慰他:“有我们战友在一起,这里也是家。”
只有张速原地未动,抬头看了两眼,又低头写起了家书。哭声止,他的家书已写好,开始装信封、封口。他问班长哪儿能买到邮票,他准备给大伙一块买上。班长告诉他,交给收发室后,由收发员统一盖三角戳即可,不需要邮票。
家书抵万金。张速急于寄家信,我们也急。他还是等我们一起行动。假如是信息时代,哪个战士还这么笔墨式地写书信,定会被看成傻帽、另类或古董,一个指头,互联网分秒搞定的事,谁还去这么样费劲呢。而我们的新兵生活却是一笔一划写出来的,有时一周要写好几封信,这中间不乏萌动的情书,让整齐划一的军旅又多了一抹色彩。
等我们都写好家信后,王大军说,收发室就在北边大门口,让我们一起去,也好熟悉熟悉环境。路上,我说班长早上宣布的一条规定,新兵不让抽烟,抓住谁谁“死”定了,而班长们都抽烟,是不是暗示我们给他“进贡”?佟新兵急眼了,家里本来准备了条烟,可父亲拿出来招待看望他的亲戚,忘了放回随行包。交完信件时,大家发现旁边有个军人服务社,喜出望外的佟新兵第一个冲了进去,早就把外出必须说到哪里就到哪里的要求忘到九霄云外。
我们的新兵班长基本上都是“烟鬼”级的人物,当然这里面的个中原因是我后来知道的。班长大多是老驾驶员,年年有跑运输线的任务。在“千里无人烟,百里四重天”的青藏高原上,他们必须带两种食品上路,一种由各连食堂烙的大饼,干且硬,路上伴着“凉白开”下咽,抗饥;还有一种就是香烟,基本上人手三五条,甚至更多,抽这东西提神,保安全。青藏线的兵事,不是此处可言尽的,我总是想找到恰当的时机以及高质量的容器,把他们酿造成美酒,但一时还没找到。
军人服务社兵来兵往,好不热闹。对于根本出不了营门的新兵来说,内部服务社就是我们的大都市,其经济效益不亚于当地知名超市,购物还常排上长龙般的队。佟新兵耐着性子排上了队,总算买到了两包烟。
“不买上几包?”我冲张速使了个眼色。我们都觉得抽烟特有男子汉味道,年轻有时要的就是一种感觉,难道我们不想让我们的班长,比其他班长更有那股味道吗?
张速拍了拍鼓起的胸,说棉衣口袋里有。回来的路上,我们又顺道去了趟厕所,其他班也有不少来方便的,里面烟雾缭绕,到处闪烁着火星。我们也趁机过把烟瘾,一个个像瘾君子似的。张速却没有抽,他摸出两包红塔山,欣赏了两眼,扔进了粪坑,说到外面等我们。张速扔烟的时候,有种与烟决断情缘的意味,表明不再和烟有任何“纠缠”,但我还是觉得他有点过了。
我们部队当时就这一个大茅房,条件相对较差,不像现在每个连队有卫生间。全团就一个大土厕所,如果上厕所的多,茅坑占满了,肚子坏了的兵常急得在土厕旁团团转。谣传,有次团长来方便,一名新兵连屁股也没擦,提上裤子就把坑让了出来。
回到班里,班长王大军一边看着手表,一边等我们,见我们冲进班里,眼神怪怪的。他问:“到大门口一个来回20分钟绰绰有余,你们却超过了半小时还要多,老实交待都干什么去了?”佟新兵殷勤地双手把两包烟递了过去,说给班长捎了点烟。王大军气得扬起了巴掌,眼看就扇到佟新兵的后脑门上,最后却“啪”地拍在了桌上。
“都说了不让抽,谁让你买了?你们是不是到茅厕抽烟了?统统把烟都交出来?”王大军像被点燃的炸弹。我们只好老老实实地把烟交了出来,有的还跑到库房,从行旅箱中把整条的烟翻了出来,一并上交。
“张速,你的烟呢?”
“我没有。”
“出门时,我就发现你像戴了胸罩似的,能没有?”
“知道了禁烟令,刚才把它扔到茅坑里了。”
“好——你小子——中!”王大军的河南口音都蹦了出来。
我想,张速可能要倒霉。我们跟着倒霉也说不定。
3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班长王大军就这样为我们上了入伍第一课。
那天,王大军让我们站了四个小时的军姿,下午两小时,晚上两小时。刚开始,我们还嘀咕,这不是老师对学生体罚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后来才知道这根本算不上什么罚站,而是作为一名军人必须练就的基本功。刚开始在走廊背贴墙练,直直站立,要求纹丝不动。自由散漫惯了的我们很难做得到,偷偷摸摸头、向对面战友做个鬼脸的动作时有,也常被路过的其他班排长抓住,一顿训斥,感觉格外丢脸。
“报告!想上茅厕。”一连冒出好几个请假要去方便的。
“不许全去,你们两个一组分头去。”
本来还没有到想去方便的时间,佟新兵还是暗示我与他一起去了。集体生活中,不想干的事往往被引诱着干了,这或许是一种互相给面子吧。佟新兵对着我耳朵悄悄地说,班长又没有跟踪我们,可对我们到茅厕抽烟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定是有人告状了。张速有些独来独往的倾向,不叫的狗咬人,你我得提防着点。
有个谚语,叫“站着说话不嫌腰痛”。当我们站着不说话感到浑身不自在时,才知道最基本的站姿做好了多么不易。凝神聚气的时间长了,我们也安静下来。安静下来不等于就站好了,接下来的两周里,王大军找来了扑克牌,单张夹在两腿间,以及手掌与裤缝间,头上顶一张,有风时,头顶改用水杯。总之,治偷懒有的是办法。我们常常站得头上冒出汗来。有天晚上,王大军说,我一会儿察看,谁脑门上有汗水,谁先休息。我和几名新战友脑门子迟迟不出汗,也许是水喝少了的缘故。瘦子刘晓勇趁没有班排长过来,吐了两口唾沫抹在脑门上,王大军过来看了看,就让他先休息了。我们并不羡慕他,觉得挺恶心的,但没有谁揭发。也许是大家也同情他的缘故,由于气候干燥,到青海三周他还是常流鼻血,有不同程度的高原反应。而其他战友一个多星期就适应过来了。
站军姿由室内转移到室外,让我们体会到什么是高原的寒冷。那种冷仿佛是一种电流,穿厚厚的棉衣感觉用处不大,冷的电流接通了你的每根神经,让你的神经末梢疼到麻木。新兵都发了军大衣,也配了值勤站哨用的羊皮大衣,但为练抗寒能力,都没有穿。刚开始,我们都是练一会儿,就集体跑会儿步,随着跑步的次数少起来,我们站军姿的时间就长起来,抗寒能力也强了起来。
站军姿还要面对高原的风沙,当时绿化远远不像现在搞得跟小江南似的。那时一刮风,昏天黑地的,强劲一点,沙子会钻进嘴里,漱了口,有时吃饭还会嘎吱嘎吱响。风太大了,就紧急“收队”,排长带我们坐在走廊学习《条令条例》和《新兵应知应会手册》,训练学习两不误。听王大军说,以前都是顶着风沙搞训练,现在不搞了,是因为上级机关反复强调训练要讲究科学化。
张速虽显淡定,但他跑步时,有个特别不好的痼癖动作——要么快半拍,要么慢半拍。这个被牛文武排长看在了眼里,牛排长常把他拎过去单独练跑步,后来是加班跑步,虽然平时训练也不轻松,可这本来是强制性的跑步练习,竟然让张速上了瘾,每天训练结束后,即便没有牛排长催促,他也要到操场上跑好几圈,回来还满头大汗。我们班好几个都跟他去跑过步,但没有一个能坚持下来的。
只要能坚持,这样的加强锻炼就会成为好习惯。军营是个培养好习惯的地方。我到现在还一直在懊悔,那么好的新兵训练机会,我没有养成一个值得称道的好习惯,以致后来也没有养成好习惯的习惯,这真不是个好习惯。
一段时间来,王大军并没有怎么特别地对待张速,也找不到王大军“教训”张速的地方,“你小子——中!”应该就是当时的随口一说吧。
而对于我,王大军却好像有了特别的兴趣,整天“肖雷、肖雷”地喊,搞得我似个跟班的。这并不是我多么有眼色,而是一两天时间,我把军被叠得比其他的人更像模像样。每天早上起来,王大军的被子也交给我叠,叠两床被子,就不用参加打扫卫生,我有时间给王大军挤上漱口的牙膏,倒上洗脸水,还可以凉上一杯开水,以备他组织训练回来后享用。后面,王大军无论多么细小事都乐意喊我去办,战友们羡慕得要命。而张速的眼神还是那么淡然,对于他来说,这些显得无所谓。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告状呢?我终是不怎么相信。
“你父母亲有在部队的?”为我的被子定形得快,王大军好奇地问过我。
“没有。”
“那你们家住在武装部大院,看得多?”
我说,班长,也不是,我家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我没有告诉班长,我在家请两名退伍兵“辅导”过。
部队内部是比着前进的,新兵连也不例外。第一次连队内务大评比,卫生环境自然要干净清爽,而军被叠得好占有相当的优势。为便于严加管教我们这些新兵,牛排长一个班住一周,刚好轮住到我们班,我把他的被子也叠了,班长都不自己叠被子,排长的被子更不用说。其实,一早上叠三个被子也不难,我的新被子要用力叠,牛文武和王大军的被子都是老被子,折叠处的棉絮在长期整理中,被挤压得几乎全到两边去了,顺着印迹轻轻折叠,几个角一牵,就格外平整。牛排长跟王大军说,我们班的被子开始有棱角,夺流动红旗的希望大。牛排长还想了个招,让我担任排里叠被子“总指导”,手把手地教大家,评比前,由我对一些不到位的地方进行纠正。
“不能白纠正啦,佟新兵,你拿个本子记录,肖雷只要摸了谁的被子,谁就给肖雷买一盒方便面和一包红糖。”牛排长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第一次到军营夺流动红旗,必定是件刺激的事。我认真地纠正了二十多床被子。张速的被子本来还叠得方正,只是有个角稍稍高了点,我顺手轻轻往下按了一下,校正的力度可忽略不计。
那天中午,流动红旗挂到了我们班上。在连里我们排的卫生最好,在排里我们班的卫生第一,其他连队也先后过来参观了,大家士气高昂得就像打了一场胜仗。一高兴,刘晓勇还真的从服务社买来了方便面和红糖硬塞给我,不少新战友开始效仿。王大军说,收下吧,下一步训练强度大了,可以一块补充下能量,资源共享嘛。
“张速,肖雷也摸过你的被子,怎不见你的行动啊!”有人嬉笑起来,也许就是个玩笑,可张速还是说着“这就去”就跑向了军人服务社。等张速磨磨蹭蹭买回东西时,方便面和红糖实在太多,只好送到库房,找了个纸箱集中放置。
训练中,我们每个人都带着胜利的喜悦,内心如潮涌,大家用眼神彼此鼓励,彼此深信一定会干得更好。
“我们的流动红旗跑哪儿去了?”
几名战友相继喊叫起来。谁也没有想到,下午训练完毕回到班里,墙上的流动红旗被摘除了。新兵连部召集班排骨开临时会议,会上点名批评了二排五班,说是王大军带头变相集资买东西,由他在下一次全连军人大会上作深刻检查。
妈的,谁又打小报告了?我暗暗地骂道。
4
人上一百,种种色色。我们毕竟是新兵,看到来自五湖四海的陌生面孔,谁知道谁心里在捣鼓什么鬼把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新兵们似乎开始在长心眼。其实,人到一个新环境,很容易把心长到眼睛里,这也许是心眼的来历吧。而对于新兵来说,心还是会长到心胸里去的。有了新兵的经历,我后来固执地认为,真正成熟起来的新兵,他们的眼神终会简洁而致纯。
几天来,王大军的脸拉长了不少,他没怪谁的意思,只是心情不佳。我是班里唯一的高中生,主动承担了为他写检讨的任务,为减少王大军用文字挖掘“错误思想”根源的痛苦,我甘愿效劳。王大军今年到了转志愿兵(士官的前身)的关键时期,这事不可能对他没有影响。被任命新兵班长之前,他还休假回了趟老家,听说老家的亲戚为他联系好了一家外企上班,可他还想在部队长期干,我们这帮喜好道听途说的新兵都知道。
军事训练开始练习齐步、正步、跑步三大步伐。我们由训练场分流到各排,自行带到各自停车场训练,连与连之间的车场是分隔开的。分开训练的最大好处,在于各班排可以充分创新训练方法。排长牛文武的创新是减少训练的单调性,让各班穿插一两次低姿匍匐前进,这也是新兵训练最后必考的内容。低姿匍匐,就我当时的感受,就是尽量贴地,不撅屁股,手脚并用爬得够快就行。只是车场铺满了棱角分明的小石子,虽然穿了棉衣棉裤,还是硌得生疼。
不过,这天牛排长亲自下口令让五班爬了三个来回。我猜是因为王大军要作检讨的事,牛文武心里也憋着股气,需要找个地方发泄。可我猜不到,一会儿还有几个来回。在牛文武第二次要求我们爬的时候,不巧的事发生了。
“低姿匍匐——准备——”随着牛排长的口令,我们快速卧倒。然而,张速却犹豫两秒钟,他前面有一块修车留下的油污,他担心粘在衣服上。
一个来回后,牛文武让其他人回归到队列中,继续训练三大步伐,只叫张速留下,命令他爬十个来回。没有限定时间,本可慢慢爬的,张速却把吃奶的劲都拿出来了,呼哧呼哧爬完了。回到队列时,我隐约感到他站直身特别吃力。
大家都揪着心,生怕再出什么错误来。
休息时有人在小声说,一定是张速做了什么对不起大家的事,要不牛排长也不至于这么“整”他。
回到宿舍后,王大军要张速快把衣服脱下来,身上肯定破皮了。果然,张速身体有三处磨破了皮,还有多处青紫。王大军拿医用碘酒进行了清理,并贴上了创可贴。
张速还是张速,他并没有因为不少战友戴着有色眼镜看他他就敌视谁,对谁都显得十分平和。
其实,牛排长对我们还是十分不错的。
当然,首先是我对他的印象不错。就说全连军人大会作检查那事吧:我为班长写的那份检查,被他“强行”要了过去,全连军人大会上,排长主动由他作检讨,并特别强调,让新兵给我买方便面和红糖,他是发起者,也是组织者,与王大军无关。但会上,连长还是进行了严肃讲评:“这件事,你俩都有责任。据我所知,王大军没有阻止这个活动,也算得上是参与者,这样类似的事情下不为例。如再发生,有一个处罚一个,有两个处罚一双……”会上,至少五秒鸦雀无声。
这里,我还得插一段牛排长接兵的往事。牛排长和武装部的同志到我家里去走访,我是最后一个走访对象,牛排长的时间相对宽裕。那天,贪玩的弟弟竟然没有出门,在家陪我等牛排长一行的到来,大概是想近距离一睹军人的风采。干等总是让人着急,弟弟摆出了象棋,软磨硬蹭要跟我杀上几盘,我一直没有把弟弟放在眼里,想尽快把他打败,好让他到一边凉快去。谁知他不知从哪学到几手绝招,连将倒我三局,让我没有还手之力。牛排长来时,见我们还摆着象棋,就提出要和我对弈。我被弟弟“杀”红了眼,无意中就把牛排长当成弟弟来对付,一局就把牛排长将住了。牛排长爽直地说:“遇到高手啦,遇到高手啦!”就不愿再下了。牛排长后来问了我和家人许多家庭的情况和为什么要当兵的问题,当时怎么回答的现在很多都记不清了,而记得较清楚的,是在牛排长高高兴兴地离开了我家后,父亲一个劲地叹气,说这个兵当不成了,人家到家里来,既是首长,又是客人,下象棋怎么就不知道让三分。我觉得父亲说得不无道理,甚至有几分迁怒于弟弟,好几天不怎么搭理他。
可是,后来一切证明牛排长没有那么小家子气。
可能是我后来用心去感受了,我发现那种近乎“严酷”的训练其实是一种“爱”。这也是牛排长一向的训练风格,牛排长几乎纠正过我们排所有新兵的痼癖动作,包括张速的口号喊得不够响亮,多次单个教练,反复教张速运好丹田之气敞开心扉喊,还反复调教他跑步的掌握节奏……要不然,他后来是担任不了班副的,虽然他本身也很优秀,但毕竟离真正的班骨干还是有距离的。至少我是这么感觉的,我无意中感觉到,即便是相当公平的牛排长,他还是喜欢优秀的人多一点。谁不希望自己手下多出几个强兵呢?新兵连正式练习匍匐前进后,进行了一次速度大比拼,张速拿了全新兵营第一名。
不回忆牛排长了,总之我对他的印象还不赖。经过一段时间战严寒、抗缺氧的砥砺,我们迈过了第一个月的基础训练时间。那儿最冷时比内地低二十来摄氏度,氧气只有内地70%左右,强紫外线很容易让人长出红脸蛋——所谓的“高原红”,我们都不愿长出这样的“高原红”,而班排长教给我们的经验,只有喝水喝水多喝水。其实,我们知道那样也无济于事,但我想只要能给自己一些心理暗示也是好的。
那天中午,我喝水过多,就多跑了两趟茅厕。经过新兵一连时,见到张速和一连的一个老乡聊天,本来想装着没看见走过去的,可他们一下子拉扯起来,我反身跑了过去。近距离分辨,才明白张速是要还老乡的钱,老乡坚持不让他还,说张速一直紧着钱寄回家里用,手里有个钱不易。一了解,这才知道是上次为给我买方便面和红糖借的。当兵前,他和这个老乡曾在一个工地上打过工。
第二个月,张速常被营连长拎出来做示范动作,他动作的标准度可与军事教员媲美。在五公里越野赛中他还夺得了新兵连第一名,并在篮球队担任金牌前锋,所在队打赢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赛事。新战友对他的看法有了较大的改变,比如说我,我要有这样过硬的军事素质,我才不会屁颠屁颠地去巴结班排长呢。与张速比起来,我军事素质平平,做起事来多少有些脸厚不谈耻。张速怎么会去打小报告呢?他是个洒脱的小子。
后来,王大军通过老乡调查,是一个“老兵油子”告的状。王大军有十多个河南籍老乡奔走相告,准备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兵油子”,王大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制止了他们的冲动。
我至今不愿提起这个“兵油子”的名字。这个“兵油子”还算有点眼色,他找到排长牛文武,表示对我们班排的深深歉意:“牛排长,你狠狠揍我一顿吧,这样我也心安一点……其实,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一张‘水嘴巴,把不住门,说漏了……我以后一定在嘴上加把锁!”说着说着,还抹泪了。
“兵油子”也有义气的。王大军、我和牛排长都信了。
5
张速的训练成绩顶呱呱,还被班里集体推选为副班长,这让我望尘莫及。
我不靠跟班长搞好关系靠什么呢?
有时,我也觉得自己忒俗。那次在食堂就餐,我给班长添米饭,刘晓勇几乎是扑过来要抢我手上的搪瓷碗,想争取一个为王大军服务的机会。可我就是牢牢抓住不放,我眼睛紧紧盯着搪瓷碗,发现它在慢慢变形,并发出了轻微的“吱吱”声。那股劲不知来自哪里,但确实把刘晓勇吓得松了手,退了回去。王大军也许察觉到了,也许没有察觉到,他始终不动声色。
阶段性考核开始后,新兵连的各项检查工作也开始了,检查的内容包括工作日志、各种会议记录。王大军没有安排记录会议的习惯,现在要想过检查关,就只能想办法东拼西凑。
晚上,班长王大军让我买回了三包蜡烛。熄灯后,我在宿舍一角点上了一支,做贼心虚地补起了记录,所有的内容都是枯燥无味的推理和想象。
“干什么、干什么,哪个班的,咋还有亮光?”凌晨一点,军务科加班的参谋路过时,用手电照在窗户上一个劲地晃。我赶紧吹熄蜡烛,大气不敢出一声,等外面的脚步声渐远,又点上加班干了起来。一周时间的连续加班,总算把所谓的记录补了回来。
连加夜班干了件顾及班里面子的活,王大军少了许多压力,对我也更多了和颜悦色,我趁机问道:“班长,我们刚入军营时在茅厕抽烟的事,是不是有其他班的新兵‘卧底?”这样问也有一半是给王大军逗个乐子的意味,王大军在我的后脑勺用劲抓了一把,说,小子,想什么呢?你老班长都是从新兵过来,你们有几个“小九九”,还不能一猜就中?
班里会议记录经检查顺利过关,负责检查的机关干部还发出了赞叹:一是班里的会虽小,但开得有模有样,每次抓的问题也不赖,能看到这个班一次一次的进步;二是字写得有特色,好认、耐看、字体工整,班里一定隐藏了“秀才”,以后该侧重培养的侧重培养。
“肖雷,看不出你还是个秀才!”检查过后,王大军笑嘻嘻地夸我。我解释道:“班长,可不能让我骄傲!班里的工作毕竟我在现场,合理的想象都是班排长的思想。”有点拍马屁的味道,但绝对让王大军很受用。
王大军见我能写点文字,就把我推荐给他的老乡——团里的新闻干事陈敏锐。王大军告诉我,写新闻就是给单位和领导“撑门面”的活,什么时候在部队都非常吃香,各级都需要能写新闻的人。我在高中时,只知道能写诗歌、散文、小说的人蛮牛气,没想到新闻工作在部队还这么需要。写就写,我写新战友不怕艰苦坚持训练、热爱学习、听从指挥等等。陈敏锐看了直摇头,说是表面口号,上不了台面。
我恨自己不是那块料。张速看出了我的心事,建议我不妨写写班长。写什么呢?训练之余,想到班长能否继续在部队干的问题,“磨叽”了两三天,“磨”出了篇《本领部队学,走留党决定》的小稿,王大军过硬的驾驶技术在全团有名,又到转志愿兵的关节点,写他有一定的代表性。陈敏锐看后说,有点像那么回事,投出去试试。
因为有过一次差点在全连面前检讨的经历,王大军就想在其他工作中把所谓的“过错”补回来。队列考核时,他一再叫我们尽量放松心态,千万不能冒泡。可是,瘦子刘晓勇还是把一个向右转的动作做成了向左转,非常明显。王大军表面温和,可回到班里,关上门让我们站军姿,并让刘晓勇先出列,咬牙切齿地解开腰带,朝着臀部抽去,还一边不停地说:“老子让你给我冒泡,老子让你冒泡!”虽然有厚厚的棉衣隔着,但王大军没有停下的意思,这让我心里直发颤。
“班长,要打就打我吧!是我没有带好大家。”
突然,张速一下冲了过来,抱住刘晓勇,王大军气得朝张速屁股连踹了两脚,说了声“解散”!大家开始各忙各的。这又不是新训最后的总考,我想王大军根本没必要发这么大的火。再说,这也算是一次打骂士兵事件,上级拿这“上纲上线”,足够他吃不了兜着的。好在这件事始终没有让五班以外的人知道。后来,我在从新兵三连的一名老乡那里听到了新情况,是他们河南籍班长聊天时他无意中听到的,说是王大军相恋了四年的女朋友是个军事迷,别的女朋友大都希望男友早点退伍回家团聚,她却一再来信叮嘱,希望他在部队继续干,否则就分手。
我们全班很快都知道了班长女友的“通牒”,大家主动暗暗地较起了劲,一有空就找地方自己补训,并互相挑毛病,力求一致满意。
新兵紧急集合,是我们最“臭”的时候。
晚上,紧急集合让我们丑态百出,不是出来晚了,就是落下了东西;不是穿错了衣服,就是跑散了被子。王大军坚信攻下最难的课就是一个“练”字。那几天,我们高度紧张,王大军的水杯盖掉到桌上,“呯呯”直响,我们就得赶紧打好背包往外跑。他还说,就是听到他放连环屁,我们也得往外冲。
我们一直防着王大军放连环屁,可直到我们不再紧急集合,他也没有放过。
那是个艳阳高照的中午,轮到我们班饭后打扫完食堂卫生。扫毕,王大军招呼张速准备整队往回带,新闻干事陈敏锐三步并成两步赶了过来,手里还拿了张报纸,老远就喊:“大军、大军,上报了,上报了!”王大军愣在一旁,一时还没明白什么事让他这个老乡如此兴奋。
陈敏锐把报纸展开,翻了个面让他看,竟然是我前段时间写的那篇新闻稿。陈敏锐招了招手,示意我也过去看看,标题《本领部队学,走留党决定》没有变,居然是二版头条,并加了编后,编后的大意是要让广大官兵明白为谁学本领、学了本领为谁。
我兴奋得一个中午没有睡着觉。
下午,政治处主任亲自找王大军谈话,夸王大军驾驶技术强,思想过得硬,其事迹在汽车部队具有示范意义。他还安排宣传股把他写进主题教育的内容中,并让宣传股长带他去进一步了解情况。王大军对宣传股长坦陈了那次内务评比中所谓“集资”买方便面和红糖的事情,宣传股长拍了拍王大军的肩膀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再说你早已改正了,这岂不更能说明你思想进步大吗?
基层红人有各种红法。王大军后来红了,他女友收回了说分手的话,这多多少少与我有关。
6
后来的日子里,在我心目中,张速也算一个红人,每次不论是军事训练比武,还是理论学习考试,他总能名列前茅。还听说连里已准备好给他报请三等功。和平时期,新兵能立功的少之又少。我想,张速在许多战友的心目中也是红人。
我打心眼里为张速高兴,还试着为他写篇新闻稿,可写了几次就是没有写成。天天和他生活在一起,学习训练都一样一样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可能是天生的“兵坯子”。
新兵训练的尾期,我们整个班的心气特别顺,所有的考核无一次“冒泡”,打靶、投弹这些看似高难危险的课目,也被我们操练得得心应手,也许这里有最难与最易的辩证法吧。
我们班被全团公认为是进步最明显的新兵班。
新兵连一般训练三个月,就要分配到各个连队,就我们汽车部队而言,是直接送到司机训练基地学驾驶。就在分配之际,连里传来通知,说我们这批新兵的训练要延长一个月,也就是训练四个月,说是要等上级的上级一同来检验新训成果。
为此,我特地查了一下各部队新训史,新训时间“缩水”的有,延长到四个月的新训时间绝无仅有。
新训考核都考完了,第四个月的训练自然大量减少,更多的时间我们在集中整治营区环境,移走一个不顺眼的土堆,挖出一个人工鱼池什么的,最有意思的是找来木片或铁片,抹大小道路边沿的土埂子,还有各种树木下的土围子,水土作业,比着看谁的“工事”修得更好。作为农村兵,干这点活根本算不了什么,而城市兵一身土一身泥的,也觉得好玩极了。
在一棵大梧桐下,我和张速正在耐心地加固树下的土围子。张速用他沾满泥巴的右手多次压住小肚子,也顾不上衣服会添上更多的泥土色彩,一看就是肚子痛的样子。他跑去上了趟茅厕,回来还是不住地按着肚子,脸色煞白。我找王大军请了个假,拉着他就往卫生队拖。
医生问明情况,在他肚子周围按摩了几下子,说是急性阑尾炎,必须送到三十公里外的部队中心医院做手术。
王大军知道后,第一句话就是让我陪同张速去医院陪床,说主要是我照顾人还算仔细。他为我们向连队请假,连队又向营里请假,营里又向团军务股请示。假批下来时,我已准备好了我俩的随行衣物,卫生队一名军医带车送我们。
第一次到部队医院,见到驻地群众也在这儿看病,住院部高大气派,那么多穿军装的医护人员来来往往,让人倍感亲切。张速先是打上了点滴,并进行了必要的化验检查,为了保证空腹,他第二天一早才被推进了手术室。
做手术,对于极少生病的我来说,无疑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在手术室门前根本坐不下来,不自主地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一名戴口罩的高挑个儿护士路过时,问我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我说战友阑尾炎,正手术,正为他担心。她说,在我们医院,这么个小手术根本算不上什么事,坐在凳子安心等等就行了。她的语气半是安慰,半是批评。
手术很成功,我用习惯照顾班排长的方法来照顾张速,倒让他感觉到有些不习惯。三天后,他能动弹一点时,洗脸、吃饭等坚持要自己来。
“张速,你一定不要见外。我们可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啊。”
“自己慢慢活动活动,好得快。”他的解释也不无道理。
医院里,有了相对私密的空间,我与张速可以聊更多的话题。我说:“别看班长整天指挥我跑东跑西的,其实你在班长心中的地位一点也不比我低。他直接让我过来照顾你可以为证。”
“我承认我们遇上了一个好班长,听说个别班长整天以‘修理新兵为乐……后来被清除了班长队伍,这事不好多说,我们就此打住。”
张速从来不愿提起的家里情况,我趁机试着打听了一下,以前他总用“还好”等简单话语来敷衍,这次,他终于道出了心里话。他说,母亲有病,长年吃药,但还不到让人同情的窘况。
他没有说得太仔细,我也就没有追问他母亲究竟得的什么病。
张速把话题转到牛排长接兵家访的情景。他说,他母亲本来就身体不好,听说入伍需要相当的关系,非常担心接兵的不要她的儿子。说到这儿,张速停顿了一会儿。
“身体虚弱的母亲竟然……竟突然给牛排长跪下了。一屋子的人惊呆了,牛排长急忙把我母亲扶起来。我和排长都落泪了。”
我第一次见到张速的眼睛里噙有泪水。
7
自打住进了医院就有一种感觉,照顾张速绝不是我一个人,还有医护人员,这也许是部队医院的特色吧。可时间一长,我还是感到了有些特殊。就是在手术室门前半是安慰半是批评我的那个护士,且不说常来到张速的病床前,轻声地问问“小张,感觉怎么样,可随时找我啰”等等,光主动为我们打饭来吃,就一次接一次,还变着法子调剂伙食,照顾病号张速的同时,顺便把我也照顾了。而且,我间接了解到,别的住院官兵不可能得到她这样的关照。她没戴口罩依然显得甜甜的,嘴角微向上,旁边酒窝生动可爱,像极了某位明星。听说,这儿的护士每年都要到海拔更高气候更差的州县和边防巡诊,她皮肤保持着少有的白净,在这高海拔地区真不知她用了什么样的保养方式。
我从护士牌上关注了她的名字:杨梅。
“杨护士,太感谢你了!”我礼节性地表达感激之情。
“不客气,职责所系嘛!”即便套用了领导用语,杨梅还是甜甜的。
杨梅还把很多私人藏书抱来给张速看,让我这个“书虫”一读为快。
医院旁有座新建的电影院,一些便于行动或快要康复的病人,都喜欢去看场新影片,可就是票价有点贵,最便宜的那种也三四十元。我们的津贴不足百元,又无额外“接济”,我还要寄点回家,显摆自己能挣钱和懂得节省。虽然我还不至于“月光族”那种,可买电影票还是很有压力。那天,杨梅拿来一张电影票时,我正在考虑是不是要咬牙请张速看场电影,过过瘾。
“我们多了张电影票,这次照顾张速看吧,下次再轮到陪护的同志吧?”杨梅尽量显得轻描淡写,我欣喜地接过票,转手交给了已能下地走动的张速。
我是买张票与张速一块去看电影,还是等医院有了多余的票再说?几秒钟的心理斗争,最终还是后者占了上风。
“谢了!”张速淡然一笑。杨梅依然甜美,但我还是感到杨梅似乎在掩饰什么,她边说着“关照你们是我应该做的”,边转身离开。
晚上八点二十分,估摸电影已开始了,我尽力把注意力转到杨梅送来书箱的故事中。只听“咣”的一声,病房的门被推开了,是张速。
“这么早就回了,电影不可能看完了啊?”
“看了海报介绍,主要是我不喜欢。还是在病房看看书的好,你想去吗?我明天帮你买票!”
我迟疑了片刻,坚决地摇了摇头。很想与张速多聊几句,可他接话要么字少,要么点头摇头,没有聊得起来。
眼看张速就要出院了,杨梅把我找了去,说是要单独给讲一些出院后照顾张速的注意事项,我信以为真地跟了去。
“我得罪了张速,本来不怎么说话的他更不理我了!”杨梅显得神秘兮兮的。
“他就那样,明天就会好的。他不是小家子气的人。”我虽不太明白是啥事,但仍故意淡化话题。
杨梅急得推了我一把,说:“傻兵,我喜欢他,你看不出来吗?愿意帮我吗?”
天啊!竟被我猜中了。她为什么不喜欢我呢?不就是张速长得帅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一定要找位比你杨梅还要漂亮的女孩做妻子,让她好好瞧瞧,也让大家瞧瞧。可这世界上有吗?说实在的,我不是有些吃醋,而是特别吃醋,这种醋在我身体里翻江倒海。但我必须极力控制住自己,我不能在一位天使面前丢人。
“那你先说说怎么得罪他的?”我故作镇定,摆着谱问她。
她说:“就是上次请他看电影,他进电影院找座时,发现我就坐在他座位旁的位置上,转身就离开了。我追出来时,他说了句有急事找你,还说千万不可影响我看电影。后来,我意识到,是我没有把我的电影票让给你,他有意见了……我不想我们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那么多青年军官,为什么你偏偏就看上了我们这样的小兵呢?”我试探道。
“你可不要觉得没有干部追我,可我就是适应不了他们嘴巴又油又腻。与他们交流过,就是谈不来。你不信?”杨梅用眼神刮我,意思是“一见钟情”不信也得信。我想,幸好我话也不太多。
“怎么帮?”
“你答应了,先悄悄把这个转给他吧?”杨梅把厚厚的一封信塞给我就跑走了,我抓住差点掉到地上的信,像木鸡一样在原地呆了老会儿。真难相信,我千万次在梦里呼唤的爱情,现实中却离得十万八千里,而对于张速来说,却来得如此轻而易举。
直到张速出院,我们离开那儿,很长时间没再见到过杨梅。听她同事说,杨梅请了个长假,回四川老家了。
8
这样突然的爱情,张速同样感到茫然。当时部队是不允许战士在内部和驻地谈恋爱的,而那所医院和我们部队正好是兄弟关系,由同一个上级单位管辖。这样特殊的爱情,多少有些让人理不出头绪。
张速没有把那封厚厚的求爱信给我看,我还是能猜出内容的大概,一定是至真至实的那种坦荡,一定是至清至纯的那种感人,一定是至甜至暖的那种温馨,要不,张速也不会添了几分犹豫。
“她说,她会一直等我。你信吗?”
“这种情况,我可没有遇到过。”
“我们毕竟是新兵,这事得冷处理,有必要先放到一边。”张速这么说,我觉得凭他的毅力,他能做得到。
我不清楚,在我萌动的青春期,模糊的爱情为何在张速那儿却显示这么清晰。而且我能觉察到,张速也喜欢这个敢于直露真情的女孩。
四个月的新兵生活,是我们人生的新里程碑。张速没有立上三等功,但获了个嘉奖。上面工作组来检验新训成果时,把他挑选到大军区给退休的老首长当公务员,刘晓勇分到了炊事班,我被机关选去当了新闻报道员,佟新兵分配到农场负责养猪,其他战友分到了司机训练基地学驾驶技术。我们班是分配得最分散的一个班,不少战友有过这样的讨论,说我们班的兵有没有关系户,一目了然。大家谈论得最多的是张速,有人估计,他至少是军区级首长的关系,要不怎么能进军区大院,新兵中长得帅的人多了去了。
四个月的新兵训练并不能让所有的人“脱俗”。
我们班长王大军被团政委点了将,成为首长司机。我除了写一些豆腐块的新闻,还常与张速写写信,偶尔也打打电话聊聊天。他一直不习惯在老首长家里干家务,可又不敢表示不愿意干,所以生活得有些勉强。我想,要是我去,一定会干得很欢,也想,时间久了,他也会习惯的。
两个月后的一天,我陪政治处的副主任何壮到张速曾住院的军队医院查体,碰上了杨梅。她说,张速还是一直没有找她,并让我把她的军线号码告诉张速,也向我要了张速的电话号码。我和杨梅躲在应急楼梯口小声说话,正准备开个玩笑,让杨梅为我介绍个像她一样的女友,被体检完四处找我的何壮撞了个正着,他当时只是冲我们笑了笑,径直就往外走,我赶紧跟上。好在他并没有批评我,也没问跟我说话的是谁。我想谁没有个熟悉的人,也就没有作任何解释。
回到新闻报道组,我接到杨梅的电话,她私下里告诉我,何壮追过她,她没同意,叫我多少提防着点,我一点没在意,说这根本不可能。
真的是百密偏有一疏。
我报名考军校,干部股以我与医院护士谈恋爱为由,把我的名字拿掉了。这样莫须有的事,对于我来说不异于沉重一击。我那时是三年制义务兵,考军校必须满两年,无法考军校,我退而求其次,先去司机训练基地学驾驶技术,驾驶员作为当时部队技术骨干力量,我按要求需干满四年,也就是自然成了服役四年的义务兵。
教我驾驶技术的班长是一名老志愿兵,叫贾正东,特牛!他编的驾驶训练教材推广到全军,就那辆由汽车团淘汰下来的解放10B,被他打理得跟听话的战马一样。驾驶训练场上有两座假山,之间支有两根等宽的钢管。我们新兵看着都晕,他竟能驾车从上面来回通过,在整个训练基地,能展示这等“高招”的绝无仅有。还听说,他虽没有团长一样的指挥权,但在生活待遇上,不在团长之下,而且可以享受退休待遇。
老班长就是老班长,他不仅给王大军当过司训班长,还给牛文武当过司训班长。周末,牛文武和王大军一起来看望老班长,拉上我一起去了一家西北风味餐厅。牛文武先给每人推荐了一小瓶酸奶,这东西我在农村老家从未见过,小小的一瓶怎么也喝不完,酸得直掉泪,让他们一阵爆笑。
“喝不完放下吧,来,一起吃羊肉!”牛文武似乎有点给我解围的意思。
这里的羊肉是来自雪域高原的精华。贾正东夸张地说着许多战友说过的话:“高原的羊,是喝着雪域山泉水、吃着冬虫夏草长大的,大补,今天大家多补一点!”
羊肉是个解馋的好东西。我们学着西北汉子,用手抓起羊肉,使用刀子往上抹调料,还不时喝上几口高原的茯茶。王大军早就把青稞酒摆在桌上了,我给每人倒了一杯。依我的观察,那酒杯子更像个小碗。
“来,来,干杯!”王大军催大家用酒。高原官兵离不开酒,就如那块苍茫的土地离不开风雪一样,酒,作为粮食的精华,总可以在某个时候某个场地点燃我们的激情。也许是这种特殊的班长与兵的关系,我们的酒喝得很随意,没有像当地拿盘子装三至八个酒杯,轮圈敬酒,一般要求一次见底。贾正东说,青海的酒是一种广饶的文化,虔诚的高原人喝酒时,常用指头蘸酒,弹向天——敬天;再蘸,弹向地——敬地;还蘸,弹向对方——敬人。
“再干,再干!我们可没有那么多讲究。”王大军搞得跟个酒鬼似的。
“在我老家四川,夏天吃火锅喝扎啤,摆龙门阵,老热闹。”牛排长的家在绵阳山区,都老兵了,但还是恋家。“青海这边几乎没有夏天,用不上空调和蚊帐,当兵前真不敢想象。”
“牛排,想老家的情人了吧,来喝杯念情酒。”贾正东劝酒,牛文武一口干掉了,“想家了,更要好好干。肖雷,你说是不是。”
我连说“是”,并站起来,陪着喝了一大杯。
“哪个军人不恋家呢?但假如有一天我们离开了部队,我们又会恋部队这个家,人就是一个矛盾体。”牛文武酒后感言,又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们的老村长老问我,部队是个啥样的?排长是多大的官,我说是集合在一起打仗的队伍,排长是最小的官,可他就是不满意我的回答。”
“牛排,我告诉你怎么回答,就说团长相当于县长,营长相当于乡长,连长相当于村长,排长相当于队长。部队跟农家是一个道理,农民要随时准备把地种好,部队要随时准备把仗打好。”贾正东的比方把大家逗笑了,虽然不十分贴切,但耐听。
“有道理,这个说法老村长一定满意。贾班长,我代表老村长敬您一杯!”
我虽插不上话,但能与班排长这样聚会,内心格外兴奋。开始给班长和排长分别敬酒的时候,我脚下像踩在高原低低的云朵上一样,飘忽不定。酒喝到一定时,感觉到已经不是酒,而全是感情。我迷迷糊糊听王大军说,张速因家庭变故才放弃上重点高中的,他也是个农村娃,应该让他先学个车的。牛文武说,开车只是个随时可学的技术活,他应该有更好的前程。其意不言而喻,大家都明白,张速是在大机关工作,提干的机会多。
酒壮怂人胆。我好像回应了牛排长,说,张速有前程,我也不会差,我不仅有四个月的新兵功底,还将有四年的义务兵成长经历。来,为“四(事)四(事)如意”干杯!
许多话渐渐淹没在了酒杯交错中。我隐约记得,我是被两个班长抬回去的。
设想永远是设想。张速第三年坚持选择退伍,老首长劝他转上志愿兵再干两年,没劝住,我们让他留在部队的建议,更是没有派上用场。
当然,也有让我和战友始料不及的事。杨梅没有丝毫犹豫,跟张速回了老家,紧锣密鼓办了婚事。当时我正参加以运代训,跟着老班长跑青藏线运输任务,没能见证他们的“爱情盛典”,但在高寒缺氧的青藏线上,我能感觉得到张速比我想象的还要幸福。
后来,他们有了爱的结晶,大胖小子,取名叫张青海。我和杨梅谈恋爱的传言不攻自破。
我在当兵第四个年头考入了西部的一所军校,成为了我们村有史以来唯一的军官。在这里,我不得不交待一下,那时一是从战士中招军校生的比例相当大,不像现在有大量地方大学生直接招进军营;二是部队请了重点高中的名师为我们这些学员苗子脱产辅导了整整三个月,我也废寝忘食地拼了三个月。我心里比谁都清楚,没有这两个条件,我根本进不了军校的大门。
在张速和杨梅的关心下,我在军校时谈了一次恋爱,女方是老家的一名教师。由于我十句话有九句离不开青藏高原,又加上我总在无意识中拿她和杨梅比较,这样的“爱情”注定失败,相隔两地的我们平静而散,之后,我不愿再谈情说爱,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愿意。我常与王大军通电话,他也和他那位心爱的恋人结了婚。嫂子还随了军,在团生活服务社谋了一份工作,从他的话语中,我能感受到那种久违的幸福。
有一天,王大军给我打电话,哭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不是班长王大军的性格,我连问了几句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才吞吞吐吐地说,在执行青藏运输任务途中,牛排长抢救抛锚车辆时患上重感冒,转成了肺水肿,他能抢救得了军车,却没能救了自己,不幸壮烈牺牲。牛排长那么有个性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接下来就是我的哽咽。我突然记起牛排长家访时问过我一句话:怕不怕打仗?当时我并不能理解什么叫打仗,但我还是坚定地说:不怕。牛排长浅浅的微笑,是那样的意味深长!这景象在我脑海中忽地浮现,久久无法散去。
电话里,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对方。
回家探亲,我专程去看望了张速他们一家子。提起排长牛文武,我们相拥而泣,哭得泪人似的。
牛排长牺牲的消息,不能让张速的母亲知道。张速的母亲患的是间歇性精神病,常有神志不清的时候,张速当兵时最担心的是领导和战友知道了这个情况后,把他也当精神病人来看。牛文武家访时,张速的母亲的神志还算清醒。其实,那时已经有人给牛文武建议,张速这个青年应留在家照顾母亲,而不是让他到部队。
可是,这个母亲的举动太突然了。“扑通”一声,这一跪,让他下定了决心带张速走。这件事,让我一直在猜想一个母亲的心理:是不是把儿子交给战场,儿子就不会走失?
我后来还了解到,张速有一个哥哥叫张越,在外地打工时加入了传销组织,再也没有回来。正是这件事,让本来身体就虚弱的母亲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导致神志模糊。
“这是我一个新兵班的战友肖雷、肖雷、肖雷……”张速一个劲地给老母亲介绍我,“我战友、肖雷,真正的军官。哦,肖雷长得比以前高多了!”
我给老人家点上了一支从外地带回的香烟。在我老家,无论老人是否有抽烟的习惯,出门在外的人,回来能为老人点上一支烟,让老人抽上外地带回的烟,似乎意味着老人与带烟人有着特别亲近的关系,也暗示这里有着千丝万缕的乡土根系。无论怎样的抽烟姿势,老人吐出的烟雾,就有一种特别的悠然,似乎传递着一种特别的幸福感。我早已戒掉了烟瘾,甚至对烟味有种抗拒,但特别享受老人传递出来的幸福感。况且张速的母亲早就有抽点烟的习惯。据张速说,烟有一定的镇定作用。
“好烟、好烟!”老人家夸着烟,却一直盯着我看。
“把我儿子带出去,还捎回来个好儿媳……都出息了,都出息了!”
“你是又来接兵的吧?等我孙子再长上几年,你可一定要把他也接到部队啊!”显然,老人把我当成牛排长了。
我只能用劲地点了点头。恍惚中,我觉得我就是牛排长。
杨梅和张速都显得黑多了,也颇为壮实,但仍是一个美丽一个帅气,农村的生活并没有改变他们多少内在的气质。杨梅从来没嫌弃过这位可怜的老人,而是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妈看待,照顾得细致入微。
多少年来,我一直羡慕上天赐给了张速如此好的另一半。我的另一半在哪里呢?我想,我的另一半人生要从茫茫高原开始寻觅——
军校毕业,我还是回了到青海。短短几年时间,我们的军用汽车已经经历了两次换代,新型的越野大卡车不仅装载量大,而且快速安全,加上青藏线的路也越修越好,以前三个月的运输任务,现在一个多月就能完成。
第一次以车队带队干部的身份组织官兵驾车跑青藏线,我捎上了一箱青稞酒和两条青海湖牌香烟,准备和全排的战友,在牛排长牺牲的地方,与牛排长叙叙旧,然后继续前行。
透过车窗,我的心与青藏线的天空紧紧地连在了一起。那心就是轻盈的云,那云就是净化的心。天与地离得是那么近,就像挂在前方的水彩画似的,水彩画里有天与地的窃窃私语。
我们的车队渐渐地向前靠近,靠近、靠近。
风清清的,云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