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拳能否北传:电影《师父》中的近代革命
2016-11-30司幸伟
司幸伟
南拳能否北传:电影《师父》中的近代革命
司幸伟
2015年冬,徐浩峰执导的电影《师父》上映,区别于黄飞鸿系列、叶问系列,打造出另一种近代江湖。剧中六大人物的矛盾性、传统行会与现代需求的较量、武道与人道融合的拳术革命,可以视为其人物塑造、故事取材与思想主题方面的核心概括。
一、 内在塑造:新旧社会更迭中近代人物的矛盾性
《师父》中共有六名主要人物——两位师父、两名女性、两个徒儿。两两组成一对矛盾体,三种身份透射着中国伦理。
两位师父代表着近代社会中新旧行会权威的命运。师父陈识南洋浪荡13年,为师恩和家业北上踢馆,娶妻收徒终究只身回广东;师父老郑天津头牌30年,为人才和名声亲自指导,遭徒算计无奈海外种可可。这两位人物本身都极具代表性,剧中台词更是增强了人物的经典性,如“你更漂亮,我却不敢动一点心”“很多事嘛,人不老想不起来”。陈识到天津为扬名第一便面见了郑山傲,老郑是清朝武将后裔、天津八卦掌的名家,说话办事均极有魅力,为了武术和名声愿意下跪称陈识“师父”,为了武行提出条件给陈识设计了一帆风顺的开馆之路;收徒练武,踢馆成名,邹榕出现,副官反目,倔强的耿良辰死了,爱徒爱武的陈识注定是无法在天津开馆了。在剧情演进过程中,郑山傲的台词“武行必没落,前途在军界”是有远见的判断,但于他而言却不是高明的做法:头牌地位的无始无终可能会引来出人意料的结局。郑失去了自己的判断力,听信邹榕的建议而走了错棋。邹榕代替老郑的武行依然是新行会,陈识无疑是技艺上的权威,其仓皇出逃虽属难得的惊喜,但也揭示了两位师父的尴尬境地。
两名女性反映出工业革命影响下中国民生经济对传统女性的时代要求。邹榕与赵国卉分别代表的是大女子和小女子,前者是前武行头牌的遗孀,后者只是西餐店的女服务员;即便如此,后者对生活的坚定与对爱情的坚贞并不输于前者。两种女性都要活下去,邹榕需要有利落的男子发型、挺拔的Boss着装以及霸气的讲话方式,她是迫于先夫之死,但时势造就了这位天津武行操纵者——高规格的职业女性。赵国卉坚守着逛街、螃蟹、丈夫、故乡还有会来找她的孩子,不会远离他乡、不会始乱终弃,这是传统女性的共同点。前者未必比后者过得好,甚至对她心生羡慕,同样是“好日子过一天是一天”和“女人需为自己而活”,不能只看表面上的凌厉,“师娘”赵国卉远比邹榕从容和洒脱。可惜两位女性都不能常伴夫君,谁让她们生在这个乱世?
两个徒儿象征着中国传统武术在近代变革中的境地和前途。用师父郑山傲的话讲,林希文“武功不好,好处无穷”,然而恰恰是这个自诩“有骨气”的徒弟用两座房产换走师父一生名声:撬走师父亲信、密谋师父同行、跟随师父走进历史却将师父打出历史。原为武行人竟然敢于参加关起门来的开馆典礼,在这件事上,林本来就不懂得权变、看不清时势——林副官属于近代军人崛起与传统行会较量初期的牺牲品。耿良辰死前以自白的形式道明了出身,也解释了另一个问题:陈识为什么说他是大才。对同行有义气、对心上人呵护备至、对敌手没有畏惧、对师父师娘敬若神人、对家与乡无限尊崇……分开来看,这似乎符合父子所说的“仁智勇”,然而“仁智勇”却是一个综合体;他瞧不出六个人围坐一团佯装看书,不懂得得饶人处且饶人,不明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于是,小耿成了没有学通拳理背后做人智慧的莽夫——有命的人才有骨气可用。前者功夫不行,转行为了谋生;后者学有所成,却不为本行所容——这实际上就暗示着行会制度自身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二、 历史的深层:行会制度及其现代性挑战
“1912年,天津成立中国第一家武馆;1932年,天津仍然是中国武术之乡……20年来,军阀崛起,掏空了乡会、商会、铁路、银行,小小的武行怎能独存?”剧中的邹榕处处讲规矩,开馆有开馆的规矩,教徒有教徒的规矩,出名有出名的规矩,死和逃也各有规矩;雷厉风行,说一不二,是极为精致的人物,这也反映着中国传统行会制度有着强大的生命力。
陈识要凭借拳头和刀棍打出名声,有英雄主义的气派;郑山傲打入军界的想法、更新护具的设计、造福后辈的远见皆是他具有胆识打破常规的证据;晚生更不需多言,小耿辟径拜师、择地庆功都是打破传统的一面,而林希文由武行转入军界并敢偷袭师父也反映其有一定胆色。由此我们不难看出,在那个剧变的近代,电影中的男性是要向传统抗争的。邹榕一手策划赶老郑、逐小耿、杀副官、害陈识的大剧实则均是为了她能过的好日子,赵国卉坚守妻道、不离天津等等则从另一个侧面说明女性惯于保守。行会制度是传统的遗产,女性加入社会职业大潮,但是她们在一定意义上恰恰是一种阻力。
行会的没落往往伴随着社会改造,其自身的壁垒森严、不思进取也是诱因之一,电影《师父》将军界与武行的矛盾作为时代背景的主线准确地把握了近代的脉搏,这是其立意起点的高明所在。军界和武馆的人员构成有极大的通性:武人,功夫好的人,能打的人。而恰如近代军界入侵武行一般,在它们形成的历史中,一个师父教孩子练武应当早于有组织的护卫团体;换言之,单纯防身术的教习远远早于配有士兵的部落或者国家的形成。这样看来,武馆在逻辑上应当是军界的“师父”。
电影《师父》海报
中国先秦时期的兵是有身份的“士”才能够担任,后来募兵制就昭示着士兵不需要高的门槛,中国的兵也走向了“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命运。然而往往伴随着朝廷鼎革,一代兵打败前代兵,兵的状况境遇就会有所好转。而近代军人与清朝旗兵有不同,它并不是建立在同种民族的基础上,它同样没有名实皆存的物质保障,话剧《茶馆》中的多名人物均能体现这点。近代的兵就体现着近代的暂时性,近代的诸多属性是不稳定的,因此近代也只是过眼云烟,是过渡性的时间维度。中国传统行会制度面临近代军阀的“剥削”表面上是近代化的要求,实际上是现代性的内在挑战。武行不教真的,靠商人纳捐、政府拨款,这本身是一个病态:国家共同体本身会排斥作为社会寄生虫的行业存在。近代或者说现代的主流风气是科技公理取代以往的个人经验,而科技与人文质如同胞,作为专门练武的武行来讲,他总是显得与“斯文、文明”的现代性格格不入。
行业或许有宿命,但恰如郑山傲所言“一技兴衰往往取决于高手的生死”,武人是有高低之分的;陈识的武道与人道就高出同侪,是拥有传统武艺又能踏上新时代航船的高手。
三、 拳的革命:武道与人道的生生融合
人道包括为师之道,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儒家文化就是儒者文化,而通俗来讲,儒者的起源就是教师,这也是剧名“师父”的内涵之一。而为师之道无处不在,这也是电影用武行的故事来讲述的可行性所在。
老郑、陈识和小耿对于传统武术都有着惊人的痴迷,这是他们学到真技艺的原因,衰落的大族、落魄的浪子、社会的底层也是他们得以振奋的理由。剧中死了三个人,郑山傲远走他国,心甘情愿让白俄女人“骗钱”,这可以说是潇洒的活法,而他为武行造福的心愿没有达成,在这个意义上,老郑的心已经死了;耿良辰和茶汤女孩就像西方名画《巡夜》中的小女孩儿一样,照亮了整部电影,他们在心理上还有很多孩子的色彩,那种纯粹却爱你在心口难开的民间真情就是人生的一种馈赠,可遇而不可求,可求而不可求全,“自知者智,自胜者强”,小耿强求自己却用过了火候,以致于不少影迷期待着他的涅槃;林希文的角色融反派、替死鬼、冤大头于一身,表面上与邹榕算计了师父,实际是她的一颗棋子,而这颗棋子难逃“吃子自食”的结局——邹榕就是这样一桃杀三士的。
近代社会对于武人的武道要求太高了,按照我国传统的大学之道,三位死者的“修身”均不过关,就像电影《一代宗师》的宫二对叶问所说“拳不能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武道与人道的有机融合,陈识与邹榕都做到了,因为他们知退知进,所以不必进退两难。陈识在最后教武馆弟子前徘徊磨刀,下定主意便逃出虎口;邹榕火车站中声明“老规矩,逃了就是死了”也是中庸的做法。这里涉及到中国“诚”的智慧,《中庸》讲“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是说“诚”是性的本体,“诚”了就可以达到“明”,要想达到“明”,必须要先“诚”,明是一种高境界,可见“诚”的智慧之大。
在陈识那里,“诚”还转化为一种权变。这里涉及到南拳是否能北传,陈识突然逃跑时,邹榕评价:“南方人,没信用。”实际上反指北方人没信用。信用是建立在强烈自我认知的基础上,而从天津武行集团之内,北方人展现出对“信用”的迷失,高手都听命于一个女人。而在众多细节上,北方人看似讲规矩,而这种强权式的规矩恰恰是一种缺诚少信的表现,如邹榕先借刀杀人后笑里藏刀、四把刀围攻陈识、巷战车轮战等,似乎北方的阴谋是“计”,算不上没信用。相比之下,使用子午鸳鸯钺的师父开诚布公道“好功夫”,这才表明北方拳师不都是“见不得人高明的”,也从侧面说明“南拳已经北传”,他把子午鸳鸯钺递给陈识,陈识凭借北拳兵刃连败朴刀前辈,暗示着南拳北拳的生生融合:南北的高下是小事,武道与人道的进步才是终极追求。
结语
陈识的家业如何重操?邹榕的信件是否寄到?赵师娘的儿子能够找回?咏春拳的技艺谁来继承?这些问题仍在为观众津津乐道。以众多的层面对一部电影加以评价可能会忽略这部电影本身的想象力,而能够让观众引发思考与联想的电影就做到了不朽。
学业与家业可以视为事业的主体,而区别与北方社会的按资排辈,南方的成名立业似乎相对容易。讲到家业必须联系到“家”,这则与赵师娘甚至她的儿子有关。近代的中国就是如此,家庭的不稳定成为一种伦理旋律,但这也为历史添上了奇妙的色彩。赵师娘的儿子对于这个家的特殊性恰恰可以成为《师父2》的主题,因为这种未知的故事情节才是以中国近代故事为题材的电影的内容核心。师父与师娘是让观众羡慕的组合,而邹榕就像一只牛虻,让这份家业的重操燃起火焰。邹榕象征的北方拳界与南下逃命的陈识可能为《师父2》创设大背景,时代将有变化,在中国现身的将不只有军界,20年代初期转中期的阶段则不像“武行被军界搜刮那样简单”,这封信件可能不是一封契约,有可能是一封求救信——这也与中国拳术有关,这是中国武术精神与西方文明的碰撞。拳义与拳术谁来继承?国人皆当有使命,这是对《师父2》的一种猜想。
司幸伟,男,河南商丘人,河南师范大学体育学院讲师,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