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者的民主制还是强者的等级制
——政治哲学中的尼采与虚无主义问题
2016-11-26陈浩
文/陈浩
弱者的民主制还是强者的等级制
——政治哲学中的尼采与虚无主义问题
文/陈浩
尼采区分了两类不同的虚无主义:以一切价值丧失其有效性为主要内涵的“普遍虚无主义”;以主体信奉消极否定类型的价值为核心关注点的“特殊虚无主义”。后期尼采更多是在后一层意义上讨论虚无主义的起因、根源和克服途径。
特殊虚无主义与病理学解读
对特殊虚无主义的解读,尼采运用了病理学的解读方法。在尼采看来,并非所有的价值都需要或要求超感性世界充当其有效性的基础,只有一些特定的价值才需要超感性世界保证其有效性。尼采认为,这是一些在现实世界中永远无法得到实现的,只有在超感性世界才能得到实现的价值,比如永生、救赎、同情、忍耐等基督教意义上的价值。非有上帝存在,永生和救赎不可希求;非有上帝存在,同情和忍耐无法得到辩护。在尼采看来,那些非得有超感性世界之存在才能保证其有效性的价值,就其性质而言同时亦是一些对现世生命取消极否定态度的价值,比如永生是对现世生命的否定、救赎是对清白无罪的否定。只有“病人”,本能上的弱者,权力意志匮乏者,才会在天性上倾向于选择并信奉这类价值。简言之,在病理学解读方案下,尼采将形而上学解读方案的前提——价值的有效性必须由超感性世界来保证,转换成了必须由超感性世界保证其有效性的是怎样一些价值,以及哪一类人群在天性上倾向于信奉这些价值。在尼采眼中,那些非以超感性世界的存在作为前提就不可能有其有效性的价值,是那些倾向于否定生命、而非肯定生命的价值,而那些在天性上倾向于信奉这种否定类型价值的是本能上的弱者。否定类型的价值即是虚无主义的价值,信奉这些价值的主体即是虚无主义者。简言之,特殊虚无主义源于主体信奉了否定类型的价值。很显然,尼采这里所说的不是对所有人所有价值都适用的普遍虚无主义,而是特指因信奉那些需要超感性世界保证其有效性的否定类型价值所导致的仅适用于特定人群的特殊虚无主义。
虚无主义既然起因于主体信奉了否定类型的价值,那么我们能否认为,克服虚无主义的途径即在于主体放弃否定类型的价值,转而追求并信奉肯定类型的价值?问题并没有这么简单。从表面上看,这种以否定类型价值为关注点的特殊虚无主义所牵涉的是当事主体在价值选择上的主观偏好,因而从理论上讲,只要主体愿意改变自身对生活的负面消极态度,放弃那些对生命采取否定倾向的价值,调整好心态,对生活采取一种正面积极的态度,进而选择那些对生命采取肯定态度的价值,就应该可以实现对虚无主义的克服。但这只是表象。尼采认为,主体倾向于选择何种类型的价值,所反映的并不是当事主体表层的选择偏好,而是当事主体更为深层的自然“性向”。用尼采的术语来讲,性向=本能=权力意志,不同类型价值的选择反映了不同主体在本能和权力意志方面的差异。那些倾向于选择并信奉否定类型价值的主体,是权力意志的匮乏者、本能上的弱者;与之相对,那些习惯于选择并信奉肯定类型价值的主体,是权力意志的充盈者、本能上的强者。
因而,根据病理学解读方案,虚无主义的起因虽然在于主体信奉否定类型的价值,但是对虚无主义的克服,却无法径直以主体放弃否定类型的价值,转而选择肯定类型的价值为途径。这是由于对不同价值类型的偏好背后所体现的是主体深层的无法变更的性向。更确切地讲,特殊虚无主义之所以会产生,表面上是由于主体选择了否定生命的价值,实质上却是因为本能上的弱者、权力意志的匮乏者选择了否定生命的价值。因而,当论及特殊虚无主义的克服时,仅仅讨论主体选择价值的偏好和态度,要求主体放弃负面价值而选择正面价值,是无法触及问题的真正核心的。
重建等级制与克服虚无主义
根据上一部分的讨论,我们已经得出,虚无主义源于主体信奉了否定类型的价值。并且我们也已证明,由于这里的主体是本能上的弱者,无法主动变更自身对否定类型价值的态度,这使得对虚无主义的克服无法借由弱者主动放弃否定类型的价值来实现。也就是说,对于弱者而言,虚无主义是注定无法克服的。所以,后期尼采关于克服虚无主义的说法,所关注的对象不是不加区分的所有主体,更确切地讲,不是弱者,而是特指那些误信了否定类型价值的强者。
(一)强者与虚无主义
在尼采看来,与弱者不同,本能意义上的强者,权力意志充盈者,在天性上会倾向于选择那些肯定生命而非否定生命的积极价值。因而,从理论上讲,强者原本不会受制于虚无主义的困扰。但实际上,许多本能意义上的强者却信奉了否定类型的价值,饱受虚无主义的折磨。所以,在强者那里,或者说正是在强者那里,才存在一个对虚无主义的克服问题。
根据病理学解读方案,强者出于权力意志的充盈,倾向于信奉肯定类型的价值,原本不会陷入虚无主义,所以这里有必要首先对强者为什么会信奉否定类型的价值、陷于虚无主义作一说明。说强者会主动信奉肯定生命类型的价值,这只是理论上的说法;事实上,大部分强者由于受其所处的时代价值的影响,信奉了否定类型的价值。在这一点上,只有极少数权力意志“高度充盈”、拥有超强“自觉意识”的强者,才有可能自绝于其时代,成为其所处时代的例外。但是,对于大部分缺乏这种超强“权力意志”和“自觉意识”的强者而言,他们无法对抗其所处时代的主流价值,即无法抗拒主流价值的蛊惑和影响。因此,大部分强者不再倾听自身内在的呼声,不再按照权力意志的要求,去追寻其本能所要求的以肯定生命为基本取向的价值,反而不自觉地对自身的本能“性向”进行自残式的压制,误将否定类型的价值当作真正的价值,最终信奉弱者所宣扬的以否定生命为基本取向的价值。
因此,与弱者出于本能上的需要而必然信奉否定类型的价值、因而注定无法克服虚无主义不同,强者对否定类型价值的信奉,不是出于本能上的要求,而是出于被影响下的误信。就其本能而言,强者倾向于拒斥否定类型的价值,所以在理论上强者有可能克服虚无主义,或者说只有在强者那里,才存在克服虚无主义的可能性。
(二)民主制与等级制之争
强者受时代价值的影响,误信了否定类型的价值,陷入了虚无主义。这一表述隐含一个重要的前提,即时代的主流价值是否定类型的价值。为什么会是这样?尼采对此的回答异常直白,时代总是处于弱者的统治之下,弱者将其自身所信奉的否定类型价值变成了时代的主流价值。因而,说强者受到时代的影响而陷入了虚无主义,说的是强者在弱者的统治和教化之下,误信了弱者所宣扬的否定类型价值。在这种意义上,可以说虚无主义的深层根源不在于主体信奉否定类型价值,而在于倾向于信奉否定类型价值的弱者对于统治权的控制。基于对虚无主义成因的这样一种分析,我们有理由推知,克服虚无主义的真正途径,不在于主体变更自身对于价值的主观态度,而在于强者与弱者之间围绕价值意识形态所展开的角逐统治权的较量和斗争。强者只有从弱者手中夺回统治权,重建等级制,才能摆脱弱者所宣扬的否定类型价值,重新信奉与自身本能相匹配的肯定类型价值,从而克服虚无主义。
在尼采看来,弱者和强者之间,围绕统治权和主导权问题,经历了两次大规模的争夺战。第一次争夺战发生在罗马帝国晚期,交战的双方是代表弱者的基督教民主制和代表强者的希腊等级制,结果是人数上占多数的基督教民主制战胜了少数强者的希腊等级制。
我们经常说西方文明是希腊和希伯来(基督教)合流互补的结果,但在尼采看来,两希文明是全然异质、截然对立的两种文明,其所代表的是在权力意志序列上完全不同的两类人群和两种制度。希伯来精神代表的是本能上的弱者、权力意志的匿乏者,其所推崇的政治形式是偏袒多数弱者的民主制,这一点集中体现在基督教所宣扬的同情、平等和忍耐等价值中。
如果说第一次战争,即希伯来与希腊之间的战争曾经导致了虚无主义,决定了欧洲精神世界的历史;那么现代民主制与尼采式等级制之间的第二次战争,则将决定能否克服虚无主义,决定欧洲精神世界的未来。尼采曾说,强者在过去只是偶然的例外,现在它必须成为必然的未来,而这只有依靠强者重新掌握统治权才有可能。
弱者系出于天性和本能而信奉否定类型的价值,他们无法放弃这些价值,因而注定无法克服虚无主义;强者却是由于被误导而信奉了这些价值,他们在本能上是排斥这些价值的,只要排除外在阻碍,他们应当并且能够放弃这些价值,从而克服虚无主义。而使得强者无法摆脱这些价值的唯一阻碍,在尼采看来,正是弱者基于控制统治权所实现的对强者的统治。所以,虚无主义的政治学根源在于弱者对于统治权的控制,克服虚无主义的关键在于强者从弱者手中夺回统治权, 按照权力意志强弱的自然序列,重建等级制。
(作者系清华大学哲学系讲师;摘自《现代哲学》201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