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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轻盈与沉重
——评东西《篡改的命》

2016-11-26

长江丛刊 2016年30期
关键词:小说语言

戚 慧

生命的轻盈与沉重
——评东西《篡改的命》

戚 慧

《篡改的命》讲述了主人公汪长尺从农村到城市为改变命运而付出的惨痛代价,直到死他也没能在城市寻找到自己的身份。小说尖锐反讽的语言和冷峻关切的思考下体现了作者对底层人物悲悯的关怀。

《篡改的命》 身份 小说语言 反讽

时隔十年,继《后悔录》之后,东西携另一部长篇小说《篡改的命》华丽归来。十年磨一剑,东西在后记中提到“我喜欢十年一部小说的节奏,原因是我需要这么一个时间段,让上一部长篇小说得以生长,而不想在它出生后不久,就用自己新的长篇把它淹没。”[1]显然,东西很享受这种创作长篇小说的慢节奏。东西的写作并没有让人失望,《篡改的命》一经出版,好评如潮,叫好又叫座。

《篡改的命》实际上讲述的是一个“农民进城”的故事,这个故事在现当代文学史上有其传统,从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到高晓声笔下的陈焕生,路遥笔下的高加林、孙氏兄弟,贾平凹笔下的金狗……进城农民诉说着不同时期各自迥异的城市奋斗挣扎的故事。农民从农村进入城市,寻找新的生存机遇,最大的驱动力来自于城市的物质文明的刺激和诱惑。东西《篡改的命》把农民进城的故事写得更加绝望,他笔下的人物经历以近乎极端的生存方式表达。

小说的故事情节是围绕三跳(两次跳楼,一次跳河)展开的。每一跳都把小说前后的情节紧密联系起来,环环相扣,层层推进。跳这个动作是轻盈的,有向上跳和向下跳,向上跳意味着身体暂时离开地面时腾跃的状态,向下跳把身体处于失重的状态,完全没有承受身体重量的能力,直至坠落。跳楼和跳河都是向下的跳,当放弃身体的物质力量时,似乎是一种轻盈的状态,但这种轻盈的跳下带来的却是沉重的后果。第一跳,汪槐作为老一辈农民的代表,相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一心想让儿子汪长尺通过读书成为城里人,当上干部,把改变汪家命运的希望寄托在汪长尺的身上。汪槐有招水泥工时被人冒名顶替的经历,当汪长尺高考过线未被录取,他前去抗议,想通过跳楼的方式讨要一个说法,在双方对峙的过程中,因为栏杆太滑没有抓住,整个人重重跌落。汪槐并非真的要跳楼,仅仅把跳楼作为一种施压的手段,后来他才明白跳不跳威胁不到任何人,损伤的是自己的身体,伤害的是亲人的情感。汪槐跳楼的动作看似轻盈,无意之中滑了下去,却摔成了瘫痪,加重家庭负担,改变家庭命运的重担从他肩上落到了汪长尺身上。汪槐让汪长尺走的道路还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来获取成功,但是这条路在汪长尺看来已经走不通了,留在农村没有出息,只能进城打工,从最底层的泥水工干起,遭遇拖欠工资,靠替人坐牢获取生活费,经历工伤讨要医药费,作为建筑工人的工资无法支付儿子在城市生活的费用……典型的农民工进城的血泪经历。在城市处处碰壁促成了汪长尺的第二跳。打工伤索赔官司时被法院证明儿子不是自己的,为了给儿子一个体面的出生,汪长尺假意从省城的建筑高楼上往下跳。他不想重复父亲跳楼的悲剧,带上保命用的绳子,最后又累又困瘫坐在楼顶,被汪槐劝了下来,没有实现这一跳。汪长尺在城市通过自身的努力却无法获得立足之地,他不愿汪家三代改变命运的愿望落空,最终走上了绝路,完成第三跳,答应儿子养父林家柏的提议从世界上消失,选择了从省城的西江大桥正中间的边栏跳下去,这也是他多次预演跳楼的最终结果。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把儿子推上了城市生活。汪长尺死后,化身阴阳二界魔公的汪槐为他作法,全村人喊的是长尺投胎往城里投,汪长尺在喊声中灵魂飞向城里,投胎成林家柏新生的儿子。汪长尺的灵魂的飞与肉身的跳形成鲜明的对比,跳向下,结束了生命,飞向上,灵魂转世投胎,代表新的生命。飞与跳,生与死,轻盈与沉重构成了东西小说的基调。三跳的背后是汪长尺们从农村到城市对身份的追寻。

贺小文原本是一个纯洁质朴的农村女孩,嫁给汪长尺后,怀着孩子来到城市,汪长尺许诺会养活她和孩子。她明白凭着汪长尺的工资无论如何是无法养活孩子的。为了养家她到洗脚城给人按摩,也“接客”,在身体上和精神上渐渐远离了汪长尺。贺小文进入城市付出的代价是惨痛的,从纯洁质朴的农村女孩到为了金钱不惜出卖身体。从农村走出去的张惠就是一个典型代表,她通过卖身挣钱,在城市开洗脚城当上老板,继续从事卖身的买卖。她向汪长尺炫耀自己的城市人身份和城市户口,并不在乎是用何种方式获得的。汪长尺和贺小文在城市的经历表明,不管你有没有知识,在城市这座大染缸里都得先学会生存。他们的生存显得尤为困难,愈努力,愈抗争,换来的是更大的困难和不幸。东西在小说中对于能否通过个人努力改变命运提出了强烈的质疑,从农村到城市有多远?东西以悲悯的情怀面对笔下在底层挣扎的汪长尺们。小说的结尾处,化名林方生的汪大志长大后成为一名刑侦人员,他发现自己的生父是汪长尺,知道汪长尺命运被别人篡改,自己的命运被父亲篡改了事实,他选择了掩盖一切有关自己出生的秘密。他选择安于现状,继续享受现有的利益。汪长尺最终改变了儿子的命运,但他作为父亲的身份丧失了,他付出的代价并没有得到认可。从某种意义上讲,汪长尺苦心孤诣的篡改,实际上制造了另一出悲剧。林方生从根上对自己的出生进行否定,背负着一种绝望的庸俗和屈服性。

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椅子(板凳),是身份的象征。椅子占据一个位置,汪长尺选择坐着的姿态,是因为他还想保留自己的尊严。汪长尺当初去教育局静坐的时候,从家里带着一把椅子坐在操场上,还有着强烈的自尊心。进入城市的时候,汪长尺把椅子放下了,城市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哪里有坐的地方。汪槐在汪长尺最后一次回老家的时候,感受到不祥的预感,执意要他把家里的板凳带上。汪长尺带上当年的那把椅子,跳楼身亡后,在遗言里要求把椅子烧给他。直到死汪长尺未能在城市找到自己的位置,只能期待死后可以有一席之地。东西的写法太绝了,汪长尺是个“多余者”,他把儿子送给了仇人,老婆离他而去,农村的家回不去。汪长尺既不属于农村也不属于城市,他父亲汪槐还有农村的土地可以依赖,汪长尺斩断与农村之间的联系,却又无法融入城市中。农村的路断了,城市的道路走不通,被迫走上跳河的绝路。东西对汪长尺这个人物十分“厚爱”,在他的身上集中了大多底层人物所经历的苦难。东西在采访中把这种苦难的叠加叫做“困境设计”,不断地给主人公设计困境,在困境中选择,完成人物形象的塑造。这种看似荒诞的写法使汪长尺的存在具有合理性,可以看到东西的野心。

《篡改的命》的语言褪去了《没有语言的生活》的苦难诗意的表达,也少了《后悔录》中大量冷幽默的叙述,小说语言简洁直白,掷地有声,余华评价道“一派生机勃勃”[2]。东西认为《篡改的命》是比较沉重的题材,减少诗意的渲染,增添简洁和直白,表达的效果更加明显。小说中大量网络用语的出现、语言陌生化和戏仿的处理为小说增色不少。

东西小说的成功在于与时代潮流紧密结合,小说中杂糅网络用语、网络事件,这些用语和事件在网络上流行,不难理解它们的含义。网络用语的兴起,背后表明的是网络文化的繁荣。在信息化的社会,人们的日常生活与网络息息相关,网络语言的使用成为现代都市人生活的潮流,也改变了人们的表达方式。小说中死磕、弱爆、屌丝、抓狂、拼爹等网络用语,准确生动,让人耳目一新。《篡改的命》实际上写的是20世纪80、90年代的故事,汪长尺的主要活动年代是在90年代,东西让小说中的人物说出当下的网络语言,将现在与历史进行对话,以当下去观照90年代,增加了小说的荒诞感。东西有意让小说中人物说出与其身份不相符合的话语,老农民汪槐不说通俗的口语,而是用正式的书面语讲道理,识字很少的贺小文会背诵海子的诗歌,谷里村的村民熟练地说着“资本运作”、“信息不对称”、“破产”“核心竞争力”等词语,语言陌生化的处理方式延长了读者的阅读审美感受。东西在小说素材的选择上总是出彩,让人叫绝,总是在事件的关键地方,一句话或一个细节,让人心照不宣的理解小说背后的深层含义。汪长尺和黄葵争论为什么没人敢动林家柏,黄葵说“因为他爸是林刚”。很容易联想到“我爸是李刚”的网络事件,东西借林刚、李刚等代表的“拼爹”族表达了对社会现实的讽刺,也暗含了当今社会权利的腐败和滥用。

戏仿是东西小说语言的特色,成为他反讽式批判的主要工具。东西在小说中不时运用时代流行的语言以营造时代语境,并形成反讽的意味。东西将名人名言、诗歌、流行歌词等语言模式纳入到他的小说之中,或摘章捡句,或模仿改造,往往带着嘲弄、讽刺、调侃的意味,正话反说,却又不声色俱厉,冷峻的艺术质感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辉。东西总是在不经意之间让笔下的人物说出一系列“金句”,通过人物的语言的还原、改装和活用,反映了时代与个人之间的联系,揭示了生存在时代语境下的人物精神状态,再现了时代里个人生存的真像,达到强烈的艺术效果。东西小说的语言戏仿营造了一种幽默滑稽的语言氛围,戏仿的表象下投射出反讽式的现实主义批评精神。东西试图通过戏仿语言来建构小说中虚构与真实之间的联系,表现出作者对底层人物生存困境的严肃思考和悲悯情怀。东西的幽默具有双重性,既含有轻松的幽默,又具有冷峻的思考,既有尖锐的讽刺又有深切的同情。汪槐上街乞讨,汪长尺感到丢脸,拖累了父母,汪槐说“要怪就怪你爷爷,怪他当年为什么不跟着闹革命?”汪槐再次在县城乞讨,被汪长尺发现,汪槐向他道歉,“路有多长,他的道歉就有多长。”“汪槐从希望中吸取勇气,汪长尺则需要仇恨来补充能量。”用“他长得着急啊”形容四十岁的汪长尺的老态容貌。这些生机勃勃的语言无疑增添了小说的魅力。

《篡改的命》中有很多像戏剧舞台的场景,每个人物栩栩如生地呈现在舞台上。黄葵被人害了之后,警察认为汪长尺是嫌疑人,要把他带走。村民们协力从警察手里夺回了汪长尺,却害怕警察回来报复,患上了失眠症,纷纷劝汪长尺去自首。汪长尺只能假投案到县城转一圈来缓解村民们心头的恐慌。这一情节的描写十分荒诞,村民们像山间的动物一样,小心谨慎,坐立难安,得知汪长尺去自首后,先后打开窗户,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个没有鼾声的村庄,还能是安全的村庄吗?”当汪长尺前往省城自首回来后,村民们张着耳朵,直到他们听到汪长尺一串鼾声才松了一口气。“他们继续听着,久久不愿离去,汪长尺的鼾声仿佛能减压,专治他们的紧张、焦虑和胆怯。”这样的情节描写刻画出村民们仗义胆小懦弱,害怕权利的极端恐惧心理。《篡改的命》实际上写的是悲剧,农民工进入城市的绝望之路,网络用语的使用、语言戏仿和陌生化的处理,使小说具有先锋、荒诞、黑色幽默等现代主义的色彩。

小说《篡改的命》出现的高考被顶替、农民工被拖欠工资、DNA鉴定造假、跳楼讨薪、扶人反被诬陷等事件,在生活中、新闻报道中真实存在,生活远比小说更小说。东西的这部小说为什么如此吸引人的目光?东西善于把生活中一般的素材杂糅在小说中,小说的素材从个体来看只是生活中一般的素材,他选取这些素材并剪裁成小说中的内容,使小说呈现新的特点。东西长期从事影视剧改编的工作,这种切身经验,使他对影视镜头运用的理解与实践为小说创作开拓了形象思维的空间,奇思妙想与影视艺术技巧的移植。东西将电影的剪辑和蒙太奇技巧运用在小说的场景中,增强了小说的戏剧性表达效果。东西在接受采访时说,现今社会人们的视野被网络媒体、电视电影等吸引过去,如何在小说中吸引阅读者的注意力,小说家必须在小说的组织材料上下功夫。《篡改的命》每一情节的设定都是精心的,小说的叙述充满张力,内在节奏紧凑,语言掷地有声,幽默中带着泪水,直击心灵。

[1]东西.篡改的命·后记[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309.

[2]余华.生机勃勃的语言[N].中国出版传媒商报,2015-09-15.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

戚慧(1991-),安徽宿州人,武汉大学文学院2014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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