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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 火

2016-11-26文/无

作品 2016年7期
关键词:社火老汉书记

文/无 为

社 火

文/无 为

无 为本名赵 亮,生于1964年,甘肃省平凉市人,现定居广西北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中国作家》、 《飞天》、 《广西文学》、《西北军事文学》等省以上文学刊物上发表过五十多万字的小说、散文和报告文学作品,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周家情事》,获得过西北军事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居广西北海市。

沟巴子村的姬老汉带着儿子姬娃,一大早赶到乡文化广场上的时候,这里的戏楼上还空无一人,只有一条欢送新兵入伍的红色横幅挂在戏台上方,被初冬的冷风吹得像一面迎风招展的红旗。

这天有集市,摆摊设点做生意的农民,天不亮就在广场上占好了摊位。他们看到姬娃穿着新军装,背着部队的铺盖卷,就好奇地围了过来。问大盖帽上为啥没红五星,肩膀上的领章为啥光秃秃的没星星,姬娃都是憨笑着说不知道。几个常在集市上生事找茬儿的逛鬼正好在这儿,就冲他戏耍找乐,逗他说他把军用腰带扎错了,伸手把腰带头给转到了屁股后面。又伸手把大盖帽的帽檐拨到脑后头,让他举起双手做出投降架势,还用手机给拍照片,惹得广场上的人嬉笑不止。

没一会儿,锣鼓听听嘡嘡响起,乡上领导和接兵干部开始登上了戏台。领导后边的几排凳子是专给新兵准备的。乡上的武装干事小邓,大声吆喝让分散在会场人群中的新兵上戏楼就坐。姬娃父子正好在戏台下边,刚才那几个逛鬼想再看姬娃的洋相,就起哄把他连推带搡弄上戏台,帽檐和腰带头还都没调整过来。位置很快坐满了,有个新兵背着包站在旁边。坐在前排中央的乡党委龙书记看着了,喊邓干事点名。点完后发现没有姬娃的名字,龙书记就发火了。

“哪个村哪个社的?”

“后沟村沟巴子社的。”邓干事说。

“是那个放羊的姬老汉家的吗?怎穿的军装?”

“听……听说是县武装部给直接办的。”

“滚滚滚——”

龙书记下了令,穿着军装背着军用被褥的姬娃,就被从戏台上连扯带拉了下去,那几个逛鬼还借机往姬娃的头上扔了几把黄土。面对下面骚动起哄的人群,龙书记敲着扩音器解释说,现在风气不正,走后门的事情的确很多,请农民同志们谅解。

其实沟巴子村的姬娃能穿上军装,的确是有人说了话的。他爹姬老汉六十出头,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一辈子都在山旮旯里放羊,外面的世事都是从放羊娃们的嘴里听到的。他在四十岁上有了小儿子姬娃后,老婆就得病死了。又在给自家的牲口铡草时,不留意把左手喂进了铡口。两个儿子都是他靠一只手举着鞭子,寒来暑往在山里放羊才拉扯大的。前几年大儿子嫌家穷,去广东打工时给人家当了上门女婿。姬娃也因为山高路远没上学,回家也跟他一起执起了羊鞭。老小两条光棍,守着两孔破窑洞,日子过得紧,媳妇也找不上。O8年汶川大地震后,陇庄乡也有灾害,姬老汉家的两孔窑都震开了好几条口子,粗处拳头都能伸进去。上面发补贴动员山里人上塬盖房居住,却没发到姬老汉的手上。一沟的人家都搬上塬了,就留下他爷俩黑灯瞎火地住着。几个放羊娃就给他出主意,说电视上讲了,现在的领导要收礼才办事。你就大方些,给送只羊去,肯定能拿到搬迁补贴。姬老汉就听了他们的话,牵只肥羊去乡上找龙书记了。他来到乡政府门口,把羊拴在门外的树上,自己进了大院找到了龙书记,开口就讲了他的想法。还说,他放养一只羊不容易,要龙书记一手接拴羊的缰绳,一手给他建房补助款。龙书记觉得来的是个十足的二傻子。他本来就是个火暴脾气,当时他正和几个干部谈工作,一听这傻话就暴跳如雷,大骂这老汉他妈的有病,喝斥让门卫连羊带人一起轰出去。姬老汉垂头丧气地赶着羊回了沟巴子村,放羊娃们却都讥笑他笨,戏弄他说,龙书记的家在县城里的高楼里,羊应该送到那儿,最好送三只去才管用,别把书记当叫花子打发。姬老汉听了真的去了。还没走进县城,连羊带人就被交警给赶出了城。这事儿成了有名的笑话,还被编成了这样几句顺口溜传了出去。

“龙书记,爱下乡,

开着吉普赶着羊。

东家油饼西家炕,

村村都有丈母娘。”

听说这顺口溜后来传到了新来的县领导的耳朵里,龙书记当时要调县城当审计局长,因为这事儿泡了汤。修了几年的路白修了,花了好多的钱也白花了。

姬老汉没把羊送出去,搬迁补贴当然也就没拿上。放羊娃们替他分析了好几天,结论是外面没个干公事的人,背着猪头送不进庙门啊。一个脑子最活泛的、又见过些世面的老放羊娃,给他出了个好主意,说舍不得娃套不住狼,让儿娃子去当兵吧。这年头只有解放军还没人敢惹,军属也吃香得很,搬迁上塬啊申请低保啊这一类的屁事情,部队首长一个命令,龙书记得乖乖地办,保证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2010年的十月征兵开始后,姬老汉就动心了,早早地带儿子去报了名,谁知道还没体检就被刷了下来。去问原因,说是乡上政审未过,派出所里有姬老汉在乡政府寻衅滋事的记录。“这把他妈的,我滋事儿子又没滋事。”老实吧唧的姬老汉第一次骂了娘。放羊娃们都劝他说,这都是没个公家人说话的原因,不然他狗日的龙书记不会这么欺负人。在哪里找个能说上话的人呢?姬老汉苦思冥想了好几夜,终于想到了仁组长。仁组长在一九七五年来沟巴子村割资本主义尾巴时,来他家吃过七天派饭。当时生产队里给的是玉米面,可仁组长胃酸吃不下去,姬老汉当时就给他老娘说好话,拿玉米面兑换了家里留着过年的白面,做成面条让他吃了。几年前在集市上,两个人忽然又遇了面,仁组长热情得跟亲兄弟似的,还说到了玉米面的事情。说他现在县政府上班,家住城门楼子下边,让有事找他。眼看着征兵报名就要结束了,姬老汉就硬着头皮找仁组长去了。这次没赶羊,扛了一袋头稍子面粉。在城门楼子下面挨门数户打问了一天,终于找到了仁组长。仁说他已半退休,在广电局当调研员。说起姬娃要当兵,他很爽快地答应了,没几天就捎话让姬娃直接去县武装部体检,又很快就发下了军装和被褥。

龙书记把姬娃赶下送兵大会的主席台,这无疑是给姬老汉当头一棒。回家后他出山放羊,放羊娃们又开始挖苦讥笑他了。说他想起给仁组长吃白面条,是老狗记起了陈干屎,是自作多情,可惜了一袋头稍子白面,说军装和被褥肯定都得收回去了,把姬老汉说得落了一鼻子泪,憨厚老实的姬娃也跟着哭得稀哩哗啦。第二天新兵进城集中,姬老汉咬了咬牙还是带姬娃去了。想着看下热闹,见识下场面,顺便把军装和被褥还给公家,免得人家爬沟溜洼地来沟巴子取。到了城里,新兵集中排队点名,姬娃突然说接兵的喊他的名字。姬老汉就竖起耳朵听,还没听出个子丑寅卯来,姬娃就已经飞奔进了新兵人群,淹没在了一片绿色之中。他瞅来瞅去,眼睛都瞅花了,也没瞅到他的姬娃,就又扯着嗓子喊名字,声音也都淹没在了送兵家属的告别和喧嚣声中。拉着新兵的火车都开了,送兵的人都四散了,姬老汉还呆站在站台上流泪,心里纠结儿子究竟是当上了兵,还是在混乱中上错了火车。一个铁路工人过来劝他说:娃当上兵是光荣事儿啊,有好吃有好喝的,有啥哭的?姬老汉这才抹着眼泪走出了车站。

过了十来天,收到了姬娃写来的信,里面夹着在军营里训练和生活的照片,姬老汉的脸上这才出现了笑容。而他的身体,已经快瘦成了一具骨头架子。

到了这年年底,姬老汉的心里有了一个小九九,陇庄乡今年过年社火游庄,该登自家的门了。

陇东地区有过年耍社火的传统。这些年日子过红火了,陇庄的社火更是耍出了新花样,耍大了气派,这一点尤其体现在社火游庄上。大年正月初九,各村的社火队伍统一在乡文化广场上集中,由乡上统一指挥走庄串户,俗称游庄。具体来说,就是吹上唢呐,舞上狮子,划上旱船,挑上灯笼,踩上高跷,挨门数户去给每家锅台上的灶王爷像上香。走在队伍前面的春官,头戴黑呢礼帽,手挥鹅毛大扇,即兴呤诵几句拍马屁的诗,会把主人家乐得屁颠屁颠的,把最好的烟酒肉菜端出来招待。然后锣鼓开始叮叮咣咣,狮子开始张牙舞爪,旱船和高跷也都游动起来,在主人的院子里表演上一阵子。其实这上香大约只是个说辞,倒是亲戚们可以借机走动,娃娃们可以混到糖果,媒婆们可以瞅到顺眼的闺女娃子,灵巧些的小伙姑娘借机可以对上光。社火头儿多是村社干部,顺路也就算体察了民情。乡上借机号令一番,再找几个包工头拉点赞助给犒劳一番,也算耍了父母官的派头。可话说回来,凡事都有个主次,这社火游庄也有重点,也多是冲那些高房大瓦的干部和暴发户家去的,不仅端出的糖果烟酒多,香烛下面压的钱也是千儿八百的。有些还会几路社火会合,来个几只狮子抢绣球,几条旱船争龙珠,锣鼓鞭炮能震个天昏地暗。至于像姬老汉这样还窝在深山破窑里的人家,社火是游不去的。

姬老汉想,今年的社火游庄一定会游到他家里,而且会是碾子顶门实靠。因为他家是军属啊。乡上每年的社火游庄和拥军优属活动是一起搞的,这个他知道。干部平时怕跑路,过年时借着社火的锣鼓和人气,到了军属门口顺手贴上幅对联,有部队寄来喜报的顺手一放,还能让春官吟上一首二首两句喜庆的诗,让当兵的父母听了能舒坦上一年,运气好的还会耍上几圈狮子。社火队伍里跟了好多乡里干部,还有七里八乡的村民,如果进到他的那两孔破窑洞里的话,一定都会嘘唏叹气,有人说不定还会被那两条拳头都能塞进的缝子吓得抱头就跑,领导们回乡上一定会马上给他下拨搬迁补助款,让他开年就能在塬上开工盖房,姬娃复原回来就可以说亲娶媳妇了。可山大沟深路道不好,社火队伍走起来不方便。为怕有个闪失,姬老汉动了些心思。在地还没上冻的时候,他就独手举个镢头,把进山路上的坑坑洼洼都填平了。过年家里没人,他就把远嫁的姐妹早早地请了来,都拖女带孙的,热热闹闹一大群,又炸油饼又蒸包子又炒瓜子的,好吃好喝的够摆好几桌。

初九一大早,姬老汉就把羊喂在了家里,把两盒准备好的金丝猴香烟捂进口袋里,早早地跑去跟在社火队伍后边探风声。他悄悄问去军属家不,谁说去他就给谁递一根烟。看到管武装的邓干事,提根木棍花拳绣腿地舞狮子,就觉得更有把握了。他凑过去问:“军属家都去吧?”

“去……都去”

姬老汉就往他耳朵上别一支香烟。

“你知道沟巴子的路道吗?”

“知道,知道的。”

姬老汉就把一整包香烟塞进了邓干事的口袋。

元宵节那天,社火队伍计划游沟脑村,听说还是龙书记亲自带队。姬老汉一大早赶上羊群,爬到沟巴子村对面的山顶上,远远地盯看社火队伍的行踪。当离沟巴子村隔三个山头时,他冲山下的家里高声喊叫:

“热油饼——”

社火离两个山头时,他向山下喊叫:

“炒粉条——”

每喊一次,家里的看门狗就和沟里的崖娃娃(回音)一起吼叫几十声。

社火队伍离一个山头时,姬老汉就把羊群稍带给别的放羊娃,自己连滚带爬地向山下的家里跑去。进门就往墙头上搭鞭炮,给灶王爷神像前换新香,给迎社火的桌案上摆烟酒糖茶。看到亲戚把热好的油饼已扣在盆里,炒好的粉条已煮在锅里,娃娃们正猫着腰拿着火绳准备点燃鞭炮,就很放松地舒了口气儿,蹲在墙跟下点着了一锅老旱烟。

这一锅烟都抽完了怎还没动静?姬老汉有些莫名的紧张。扔掉烟锅就往对面的山上爬,边爬边冲山上喊问社火怎还没到。放羊娃喊叫说社火没来,改道过河了。姬老汉听不清楚,就只一个劲地往上爬。爬到半山腰听清了,说社火队伍过河给刘老伍家拜年去了。河那边属外县,刘老伍是龙书记的老丈人。姬老汉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又继续往上爬。这时夜幕已经降临,他看到一串红红的灯笼,长龙似地游动在河对面的山路上。姬老汉就一屁股蹲在地上哇哇哭了起来,被几个放羊娃搀扶起来劝回了家。

过了年后,姬老汉的气儿渐渐地消了。反正平头百姓,让人戏耍的事情多了,能赶着几只羊在山沟里转悠,也算是逍遥自在的好日子了。可村里突然有了一股传言,说是姬娃当的这个兵的确是假的,依据是乡里的社火游庄慰问军属都不上他家门。放羊娃们也都跟着这么说,说当兵时就暴露出是假的,为了把假的弄成真的,费了好多的油和面,还白糟蹋了好多油饼粉条,结果还是个假的。这把姬老汉的肺一下子给气炸了。他提着羊鞭去了乡政府,一付要拚命的架式。到门口时怒气冲冲,鞭子乱抡,开口就要见龙书记。门卫一看势头不好,死活拦住不让进去。听说为当兵的事情,里面领导就打发邓干事出门去处理。姬老汉质问他儿子到底是真兵还是假兵,邓干事说兵是真的。姬老汉就问那为啥社火不来他家慰问,邓干事就吱吱唔唔说,是龙书记觉得天黑时间来不及,院子太小社火没法演出,才临时决定不让去的。姬老汉问为啥去了龙书记老丈人家,第二天为啥不补上。邓干事就吱吱唔唔说龙书记老丈人家院子大,第二天专为一家人跑一趟也太费事麻烦等等。姬老汉听了就有些不买这个帐,就又要往门里扑,满院子喊叫说要找龙书记拚命。邓干事拦不住,就近乎祈求似地说让先别着急,他去给龙书记再说说。

龙书记一听这个姬老汉又来闹事,一肚子的火儿就涌上了心头。嘴里就骂骂咧咧说:一个放羊老汉都能三番五次的来找麻烦,真他妈的走夜路遇上鬼了。这个邓干事是民办老师出身,说话口气跟给学生讲课似的。他说:在兵役法规定,征兵由县政府说了算,姬娃这个兵没问题。还说社火不去也就算了,建议龙书记出去给这老汉说句宽心话让走算了。龙书记没等他说完,就扯开嗓子吼:“少给我放屁文绉绉的,我说是假兵就是假兵,天王老子说了也不行。兵是假的军属就是假的,社火去他家游个吊!”邓干事碰了一鼻子灰,出来就把气儿撒在了姬老汉身上。他拉着脸冲门口喝斥让走人,门卫又二话不说把姬老汉推出了门,推到了离乡政府大门百米之外。姬老汉没了辙,就蹲在一棵大树下边呜呜地哭。路过的村民都安慰他,说胳膊总是扭不过大腿,改劝他早些回家去。也有人小声出主意让他到县上告状,说儿子既然真的在部队上当兵,那还怕他个球。姬老汉觉得有道理。可儿子这个兵究竟真不真,他也没十足的把握,总觉得心里悬着一块石头,始终没搁在实处。他觉得应该再抹着老脸找一次仁组长,把这事儿彻底弄个明白才是,省得丢了人现了眼,让别人在身后戳脊梁骨。

第二天东方发白,姬老汉就起身赶往县城。在城门楼子下面没找上仁组长,家里人说他刚退了休,回老家串亲戚去了。问找他什么事情,姬老汉说了实情,他们就劝他直接去找武装部。到武装部后,部长亲自接待了他。姬老汉开口就问,他儿子姬娃当的这个兵是不是真的,该不是姓仁的把他骗了吧?部长找出挡案资料指给他说,姬娃的体检和政审都合格,县征兵办盖了章,接兵部队又没退回来,符合兵役法是真的。说当时陇庄乡的征兵指标不够,老仁所在的广电局报名当兵的人又太少,完不成征兵任务,就通知姬娃去他们那儿报名体检,也是县征兵办同意的。还说贫困地区当兵也没啥甜头,农村兵回来也不安排工作,抢着为国家尽义务,表扬还来不及呢。姬老汉说既然这样,那社火游庄就得去他家。部长说:“这么点儿事情没必要较这个劲吧?”姬老汉说:“有必要,太有必要了。社火不来我家,村里人就说我儿子当的是假兵,出去两年就白辛苦了。”实在说服不了,部长就抓起电话,拨通了陇庄乡的龙书记,说:“你这么大个书记,跟个没手的羊倌较什么劲啊。”龙书记吐苦水说:“你不知道现在的刁民,有了二亩承包地,管起来有多难。一条狗打不退,其它狗就都扑上来了。你们这些城里的官老爷,哪里知道我们乡村干部的艰难。”部长就摇了摇头说:“这次就高抬贵手吧,饶了这个姬大爷,让你的社火队伍年底遛达上一趟,明年我多给你们陇庄几个指标。”龙书记打着哈哈应了。姬老汉这才放心地回去了。

这年的春节,姬老汉又为接社火做了精心准备。不仅提前修好了山路,还宰好了一只大肥羊,计划在社火进门后就吃热锅手抓。可年底社火游到了沟巴子村的叉路口时,眼瞅着金波滚滚的长龙,忽然来了个鹞子翻身,转了向,迤逦而去。没接到社火的姬老汉看傻了——不等嘴巴里那个“毬”字喷出来,就听见身旁的放羊娃们嘀咕,说那个拍(吓)唬过龙书记的武装部长早就调走了。十月份征兵时,他们家亲戚找龙书记求个征兵指标,就知道了这事儿。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当官儿的也一样,抬屁股走了,屁都不会热了。放羊娃们七嘴八舌,说咱这陇庄的江山都在龙书记的手里掌着,县武装部长挪了窝儿,还指望龙书记拣他的屁?门儿也没有啊。除非是你儿子在部队上提了干,当了什么大官儿。姬老汉听到这儿才把那个“毬”骂出来,又没了新词儿,只是唉声叹气。

2012年的秋天,两年兵役快满的姬娃给家里写信,说马上要复员回家了。说有些兵申请再干一年,问他怎么办?姬老汉就回信问:再干能不能提干?姬娃回信说:最多转个士官,提干的有,但很少。姬老汉就又回信说,一定要写申请多干,能多当一年就多当一年,张国老还拾个长生不老的人参果呢,万一碰上好运气提个干呢?家里没事,复员回来了,他的一圈羊保证能换来个俊媳妇。

这样姬娃当年就没复员回来。

当然,年底社火队还是没上姬老汉家的门,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2013年秋末的一天,市县民政局的几个领导和两位部队军官,还有乡上的龙书记,一起来到了沟巴子自然村的姬老汉家。

姬老汉先是很紧张,以为他儿子犯了啥错误,或他儿子真是假兵。他们进门后都对姬老汉嘘寒问暖,百般客气和尊重。两位军官给姬老汉说:“你儿子在部队表现很好,为国防公路建设,为藏族人民的交通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姬老汉听了忙问:“我儿子提干了?”军官说:“比提干更伟大。”姬老汉听着高兴,可心里纳闷不知是怎么个伟大法。一起来的市民政处的邢副处长,在两个破窑里外转圈子,瞅着地震震出的两条能放进拳头的裂缝大发感慨,说:“英雄的家属就住这样的地方,震后下拨的搬迁补贴款都去了哪里?缺一只手应该算中度残废,救济款发到手上了没有?”民政处是既管拥军优属,又管赈灾救助,邢副处长的话一出口,龙书记的额头上就挂起了汗珠子。姬老汉听了这话就问:“我儿子成了英雄?”不知道谁接了话茬,说:“是。是成了英雄。”

“当英雄比提干更牛气?”姬老汉问。

“对。是更牛气。”来的干部都这么回答他。

儿子当英雄了,自家的这破窑也该修修,弄不好也能搬上塬盖砖房了。姬老汉兴奋得心里发痒自言自语。他忽然皱了下眉头,开口问面前的龙书记:“我姬娃儿不是假兵咧?”龙书记点头弯腰说:“不是假的。是真的。”姬老汉的心里想,这儿子当了英雄就是不一样,龙书记的嘴巴立马软成了面团。于是乐呵呵地走向院门外,要喊叫山上的放羊娃,让传话给后山的刘奶奶来帮着炸油饼,传话给前山的房大叔来帮着宰羊,说是要招呼上面来的大领导。他这么一忙呼,来的领导就有些慌,一时间不知说啥好,只是“别别别”地劝。一个干部憋不住了,说了一句:“英雄牺牲了。”姬老汉听清了这句话,一只脚搁在门坎上不动了,一连咳了半天,捂着胸回头问:“牺牲啦?”

领导们都点头不说话。

“死啦?”

领导们也都不吱声。

姬老汉也没再吭声,身子顺着门框倒伏在了地上。

英雄和烈士的父亲因悲伤而晕倒,这还了得!于是领导挥手,干部动手,火速把老汉连抬带扛弄到了乡卫生院,简单地处理后,被呼啸而来的县医院的救护车接走,最后查出是因情绪波动太大血压增高,导致脑血管局部梗塞和个别毛细血管破裂。简单地说是,人躺在床上不能动了,说话呜呜哑哑地没人能听清。县乡领导亲自过问,又请专家全力诊治,两个月后终于嘴能说话身子能动了,就是瘸着一条腿。医生建议出院康复。出院去哪里康复呢,回沟巴子村里的那两个破窑里吗?姬老汉如今是英雄的父亲,相信没人有这个胆子,于是就顺理成章地送进了陇庄乡的养老院。

这段时间里,龙书记算是摊上事儿了。又是借钱垫钱交医疗费,又是雇工请人接屎端尿。对于龙书记来说,把老汉送进乡上养老院。倒是理直气壮的事。按老规矩,养老院是没儿没女的孤寡老人才能住进去的,进去时还要卖掉家当交生活费,就这还得排好长的队呢。姬老汉倒有个大儿子在广东,可指望得上吗?前几天还专程回来找政府闹,死乞白赖要领走老汉抚恤金,没得逞索性把姬老汉的一群羊卖了,装上钱跑了!龙书记倒也没指望他,支部(党委)会上只说了四个字,叫“特事特办”,就把进养老院的事给拍板了。可住到这里头日子一长,吃喝拉撒的一大堆开支谁出?乡上干部都是借款发工资的。龙书记为这事儿盘算了好久。先是打算请民政处拨点儿款帮姬老汉在塬上修房,邢副处长推说已下拨完了。又请求说如果老汉死活不出去的话,给养老院也来个“特事特办”,追加一笔经费,邢副处长先是推托,后来连电话都不接了。龙书记气得骂了几声“婊子”,就再不吭声了。

又过了几天,上面电话通知,市上安排开展群众路线教育活动,要求干部照镜子、洗洗澡、出出汗。市委书记要求把陇庄村做为他的联系点,还要主动与烈士的父亲姬老汉结成帮扶对子,让做好具体安排。龙书记一听又要与这个该死的姬老汉粘乎在一起,心里就很不舒服,而且不明不白地发起了怵。他不由得想起几年前一个道士给他算的一卦,说是“进步”路上有块不大不小、又臭又硬的石头在挡路,现在莫非要“水落石出”?

村里的老哥们和远亲近邻们都来探望了姬老汉。他们都说,一旦出了公家(养老院)这个门,再想进来就难了。就算在塬上盖了房,一个没手的老光棍,烧锅燎灶过日子都难。儿子给公家献了命,老子就应该让公家养老。又听在广东的儿子回来说,在那边的日子不好过,买不起房子,有把媳妇带回来安家的想法。乡邻们就劝说姬老汉,把姬娃留下来的怃恤金,留着给大儿子在县城里买房子,好把媳妇接回来,给姬家生上个孙子好传宗接代。姬老汉只是听,始终不表态。

部队和地方政府要在陇庄乡联合召开姬娃烈士的表彰大会,请姬老汉参加,他死活不去。派干部轮番做他的思想工作,都没啥效果。龙书记传下话来说,翻过年在塬上盖一院一砖到顶的房子,低保和养老补贴一趟子办,一年能领个两仟多,他也不松口。亲戚哥们和放羊娃,都暗着给姬老汉出主意,说找个侄子让当兵提干,将来好给他养老。或者发个文让他进乡养老院,省得一个人点灯熬油过熬煎日子,姬老汉也没动心。这怎么行呢?姬娃是英雄和烈士,是全县人民的光荣,表彰和追悼大会怎么能没亲属参加呢,他不去,乡上怎么交代!最后。还是得龙书记屈驾上门,说有要求尽管提出来。姬老汉这才开了金口,说乡里欠着他三趟社火呢,补上,甭说县上开大会,到市里省里,都行。龙书记先是一怔,而后又面露难色,说非年非节的,人都在外打工,哪里耍得起狮子扭得起秧歌。姬老汉不紧不慢地说:

“我儿的一条命,还换不来你们走几趟?”

龙书记一听就不吭气了。

当时正忙秋收,收割打碾的多是些老弱病残,青壮劳力难见几个,要凑起这社火队伍,难度就可想而知了。龙书记亲自指挥,乡村干部多方努力,动用了学校的学生,花钱请了外村的社火能手,才让锣鼓响了起来,狮子舞了起来,旱船划了起来,秧歌扭了起来,高跷踩了起来,灯笼挑了起来。大忙天的,姬老汉也松了金口,说看在乡亲们抢收庄稼的面上,游上一次就行了。社火队伍锣鼓喧天地走往沟巴子村的时候,龙书记是亲自坐着他的轿车在后边压阵的。姬老汉端立在村对面的一条山梁上瞩目细看。社火队伍下了山进了沟,他才背着没手的胳膊,挥动着羊鞭,由几个放羊娃簇拥着走下山坡,架式跟阅兵的将军似的,只是在春官吟诗的时候出了些差错。

打头阵的春官,眼睛在院子里溜了一圈儿,把手中的鹅毛大扇晃了三晃,就冲他摇头晃脑地吟诵道:

没手手,没老婆,

日子过得能凑合。

白里赶着几只羊,

夜里钻得土窝窝。

姬老汉听着觉得还行,自己这种可怜人,平时也就过着这么个日子。

另一个春官是外村的一位村干部,这人比较势利,早听说姬老汉跟龙书记顶牛的事情,就想借机巴结一下龙书记,锣鼓听听哐哐一响,他用眼角把姬老汉一扫,就阴阳怪气儿地吟出了这么几句:

姬老汉,胡瞪眼,

敢跟龙书记来叫板。

家里有个当兵的郎,

骡子的锤子不管闲。

姬老汉一听就伤感了。想到了儿子的牺牲和自己的可怜处境,就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哭声传了好几条沟,感动得一群喜鹊都飞到沟巴子村上空盘旋,叽叽喳喳为他鸣不平。姬老汉这个样子,如何能参加烈士表彰大会?你说这老爷子没有眼力(水平),倒也罢了,你这好歹也是个村干部的,咋这么没水平呢!龙书记当时就气得要(直)瞪眼,可又不好当着众人面臭骂那个村干部,索性走过去夺过鹅毛大扇,躬着腰给姬老汉唱:

英雄家,烈军属,

出了卫国的顶梁柱。

姬老汉的羊鞭响一声,

陇庄全乡抖三抖。

姬老汉这才止住了他的眼泪。

表彰大会又是在陇庄乡的庙会戏台上召开的。台上挂着横幅贴着标语坐着领导,台下是乡上各中小学校的老师学生,和集市上的村民群众。

姬老汉之前已经把眼泪哭干了。见到骨灰盒时,看到盖着军旗,还有卫兵护卫,他就问:“我儿是公家的人了?”领导们都回答和安慰他说:“是的。是公家的人了。”“要埋进烈士陵园,由公家派人保卫。”他被人连搀带扶安排坐在了主席台中央,那些头头脑脑的领导们都围着他坐,乡上的龙书记竟然坐在他屁股后边的第二排。想起社火队伍这么快就登了三次门,姬老汉觉得这好像是在做梦,觉得这公家有了人就是好。这时候哀乐响起,老师学生们默哀献花鞠躬,又把姬老汉的心思惊回到了现实中。这都是儿子的命换来的啊!姬老汉又泪如雨下。

后排的龙书记和紧挨坐在一起的邢副处长小声开起了小会。龙书记给邢副处长吐苦水,诉说他秋忙时节组织社火进沟巴子村的艰难,有些乞求将功补过的意思。又请求追加建房款或给养老院拨笔款。邢副处长板着脸说,谁叫你以前那么刻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再深究以前的事情就算给面子了。市委书记开始讲话了,他表态说,这次表彰大会后他就立即去沟巴子村,和姬老汉同吃同住,尽快让他脱贫致富过上好日子。龙书记听了当时额头上就冒起了汗珠子。一旁的邢副处长就问他:“还没给你洗澡,你怎么就先出汗了?”龙书记说,通往沟巴子的路还没来得及修好,书记的轿车开不下去。

台上在宣布完各种表彰命令和决定后,开始由部队派来的姬娃的生前的战友,做姬娃生前的英雄事迹报告。说到姬娃平时生活很俭朴,两年省出一双大头毛皮鞋,准备捐给灾区老大爷。姬老汉心里念叨说:这一定是弄错了,我儿来信说是给我省下的。说到姬娃每次喝完大米稀饭都要舔碗,节约精神让战士们感动。姬老汉的心里就念叨说,这是我家的传槽子习惯了,老辈子嘴上就留下的。说到姬娃和他所在的部队在西藏修公路,一座又高又陡的雪山突然出现崩塌,石块从千里高处挟裹着雪团奔驰而下。放学路过的一群藏族孩子,觉得那些飞奔的石头好玩,就站在山路上瞅着或嬉笑或发呆。在一旁开推土机的姬娃看到后,飞一样地从驾驶室跃出来直扑过去,抱跑了三个孩子。再扑过去时,和他一起砸倒了三个,他身下的那个小孩活了下来。姬老汉想,这儿子的身体看来是长壮了不少,当兵走的时候,一条胳膊下只能夹一只羊羔……姬老汉听着想着,因为太过于伤心,突然昏倒在了主席台上。紧急送往乡医院抢救,结果是脑血管梗塞并多处破裂,当天就在病床上咽了气儿。

守在旁边的亲戚和村民,都哀叹姬老汉命太不好,没享上儿子这个福。守在医院过道里的龙书记,也感慨着是啊是啊。过了片刻,他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劝大家节哀顺变,回去抓紧修路吧,市委书记要来不是?说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陇庄的脱贫致富就在眼前了。一旁的民政处邢副处长忽然幽幽地问了一句:“这老头子走了,对子怕结不成了吧?市委书记还来吗?……”龙书记听了忽觉有点儿泄气,自语道:“还真是!你说,这道儿要清出来了,他又不来了,这不白忙活吗!”旁边人都听得一脸的茫然。

(责编:杨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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