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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 病

2016-11-26文/傅

作品 2016年7期
关键词:医生疾病医院

文/傅 菲

疾 病

文/傅 菲

傅 菲本名傅斐,一九七零年代生于江西上饶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世代耕种。作品常见于《人民文学》、 《天涯》、 《花城》等刊,收入七十余种各类选本。

“老弟,你来看看我。”谷雨那天,我接到老黄电话。他小孩一样呜呜地哭。他说他年前把腿锯掉了,一个人住在康复中心,没一个人去看看他。年前张老哥对我说起他生病,在南昌,可能出不了医院里,他欠下的二十几万块钱,看样子打水漂了。老黄作恶太多,十六岁进黑社会,到现在五十多岁,都不知讹诈过多少人。他个子不高,皮肤黑黑,我认识他近二十年,他说话从来就没有不嚣张。他动不动用手指头指着别人的额头,说:“儿子,你看着办。”他挣了很多钱,也欠了几屁股债务。他的钱只花在朋友和女人身上。他只有一点好,做人重义气。我到了康复中心,他拉着我的手,泪水一下子蹦跳出来:“老弟,我以为我们见不了面啦。”比他大的人他都称哥,比他小的人他都称弟。他坐在轮椅上,拉着我的手不放。他的手很冰凉,厚厚的。我说嫂子呢?“老弟,恶人呀,你不要叫他嫂子,她是个恶人。我检查出糖尿病,去南昌截肢,她躲起来,一分钱都不给我。”他用手抹眼泪水,说,“我踩不了啦,不然我踩死这块×。”我认识他时,他已经离婚,那时他是饲料厂厂长,后来企业改制,他在旧厂址开发房地产,暴富了,认识了现在这个老婆。康复中心在三江,有些偏远。我们杂七杂八地聊以前的事,说起当时在一起玩的那些人。老黄说,还好,我生了个女儿,在医院都是女儿服侍的,这么多朋友,海君好,住院出院找专家,都是他一手操办的。我说我愧疚,这么久都没来看看你,一直在外地讨生活,把一些原来的朋友都忘了,平时电话都难得打。你忙我知道的,那么大的家业你负责不容易,老弟,你不怨老哥就可以。他说。你能来,说明你没忘记我老哥。“平时谁陪你呢?你是个图热闹的人,在这里你不习惯的。”我说,“你以前一直水牛一样的,怎么会糖尿病呢?”他把烟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说,年前,我脚浮肿,手掐进一个坑,去医院检查,说是糖尿病,不截肢人活不了,老弟,我一下子崩溃了,人要死的,不截肢怎么办,作了手术出来,原来身边的人,躲瘟疫一样躲避我,老弟你知道,哪一年我不拿三十几万供朋友花销,那些女人对我那么好,叫我老公老公的,比老婆更像老婆,现在也一个看不见了。他说,我是作恶的人,作了很多恶,可我对朋友大手大脚的,到头来,还是海君几个把我当老哥。

我离开的时候,他一直在楼梯口,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扶着轮椅,他说:“老弟,你回家就来看看我,看看老哥。”我和他隔了两个楼层了,他还在重复这句话。我心里酸酸的。他是一个多么强悍的人呀,打架,砍人,从不手软,被人砍从不叫痛。一九九五年夏天,海君车子被人撞了,货车司机依仗叔叔是市政府领导,嚣张傲慢,还用大扳手砸车,老黄来了,带了二十多人,手拿铁棍钢刀,打群架。我们都没法制止。他双眼通红,把铁棍举在手上,打个赤膊,叫嚣:“打死吕××侄子,打死他。”那晚,我认识了他宁愿自己挨刀也不让朋友受屈的秉性。吃夜宵时,他身上都是血。他说,死有什么可怕的,活着就不要怕死。现在,他彻底被疾病打垮,他像个车胎,完全漏气了,磨损,破旧,扔进了回收站。人因利而聚也因利而散。一场疾病,把他逼进了死角,他看到了身边的脸,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绝大部分的脸都戴着人皮面具。

疾病,黑色,黄色的,红色的,白色的。疾病是我们身体里的神。

这个神,是我们的死敌。一个无处不在的死敌。它巨大的魔手,紧紧地抓住每一个人的衣领,拎起来,摔下,再拎起来,说:“活着,是一件多么可怜的事,不但要忍受生活的鞭笞,还要承受病痛的折磨。”疾病,从来不会哀怜人,不会因为你善良美丽而忽略,不会因为你年幼无知而放任。它有一张伤口一样的脸孔,穿白色的衣服,用口罩蒙脸,钢爪一样的手有无比巨大的力,有时能把拎起来的人活活摔死,像鹰在半空中摔下爪中的鱼,五脏俱裂。

我见过最快的疾病死亡,从发现到结束,不超过二十四小时。一个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玩伴,叫仁。一九九一年正月,我借调到县城上班。八月,南方的溽热让人觉得整个大地是一个烤箱,而我们是烤箱里的香辣鸡。一天下午,仁到我办公室,问我,看肝病去哪个医院最好。我说当然是传染病专科医院,省传染病医院和市传染病医院,都可以。他下午拿到化验单结果,说肝部有病,但不是很严重。第二天傍晚,我下班,走到县电影院路口,看见仁的父亲蹲在地上哭。我很是诧异。叔叔对我说,你看不到仁了。仁那时正恋爱,女孩子年龄很小,遭到双方父母反对,我还以为仁私奔了呢。我说,他可能出去玩玩,开学前会回来的。叔叔一双手紧紧地抱住我的手,说,他已经去广丰路口了,去两个多小时了。叔叔整个身子瘫软在地,嚎啕大哭。我木讷地站着,说,怎么可能呢?怎们可能呢?

火葬场在广丰路口,我并没送仁最后一程。我回到宿舍,坐在床上,一直坐到街上的路灯全灭了。那时我和徐勇合住一个房间。他下乡回来,见我魂魄不附的样子,问我怎么啦。我说,你把我腿抱到床上去,我的腿没知觉了。仁死于肝病,年仅二十三岁。上午,仁去镇医院办公费医疗手续,觉得身体有些疲倦,医生说,挂一瓶盐水,补充一下。护士把针头扎进仁的手腕静脉,哇的一声,仁吐血。急救车把他送入县医院,转入重症病房。当夜,他姐姐抱着他说话。他安慰姐姐,说,医生都说没事了,很快会出院的,我想好好睡一会儿。他头一歪,睡着了,嘴角淌着血丝,再也没醒来。

每一种疾病都有可能致命,但并不是每一种疾病都能危害生命,只要及时发现科学治疗,大部分疾病不会对生命造成严重威胁。按世界卫生组织一九七八年颁布的《疾病分类与手术名称》第九版 (ICD-9)记载的疾病名称就有上万个,新的疾病还在发现中。人类的演变史,也是疾病的演变史。人类的科技始终亦步亦趋在疾病身后。我们下入海底,上入太空,我们迫使狮子老虎隐匿深山直至绝迹。我们说,智慧统治地球。实际上,这是人的狂妄。至少有疾病这个敌人不可被彻底征服——苍穹有多浩淼,人体的微世界就有多广阔。一个是无限大,另一个是无限小。我们最终被吞没的,是身体里深不可测的黑暗。

坐在医生面前,我们陈述自己既往的身体史,外伤、内伤、药物、食物、过敏物,时间、地点,无一遗漏。医生拿着胶布裹起来的圆珠笔,在病历上写写停停,偶尔放下笔,专注地看我们。医生翻看我们眼皮,察看舌苔、牙龈、口腔,用听诊器听我们的心跳。我们成了没有秘密的人。在主诉现病史时,我们变得萎靡不堪,语气明显低落下来,说起了害病的时间、病因、症状,以及过程。在医生委婉的提示下,我们说起食欲、食量、睡眠、大小便、体力和体重的变化。医生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得到了我们完全的信赖,值得推心置腹。如果有必要,在一帘塑料部的遮拦下,我们还要褪下衣裤,毫不保留地展示给这个瞬间闯入我们身体世界的人。当我们说起一段抑郁的情感经历或重大变故,声音明显发生变化,既湿润又干燥,说着说着,哽咽起来。医生拍拍我们肩膀,像是安慰也像是嘲笑——所有身体或精神的伤痛,在医生面前,不值一提,一笑而过。医生是我们最不愿意看见的人,也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

医院是一个巨大的容器,把病人分类,收容在里面。一般有耳鼻喉科、儿科、妇产科、风湿免疫科、肝胆外科、感染科、骨科、创伤科、呼吸内科、精神科、口腔科、泌尿外科、神经外科、普通外科、肾脏内科、血液科、胸外科、心外科、心血管科、牙科、眼科、肿瘤科、营养科、消化内科、内分泌科、烧伤科、皮肤性病科、急症科。医院都有一扇足够宽的大门,有中大型停车场,急救车随时待命。大厅里挂着楼层科室示意图,导诊微笑着,站在导诊台前。排队缴费的人,有的头上包着厚厚的纱布,有的怀里抱着哭泣的婴儿,有的手上拿着缴费单自语:挂两瓶水怎么要四百三十三块钱呢?有的捂住胃部脸上暴汗,有的神情疲倦茫然,有的呵欠连连。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正在大吵大叫:“我儿子一个感冒,你们把所有化验项目作了,嗯,光化验费一千三百多,你们不是医生,是屠夫,你们不如去杀人抢劫……”一个用激光割包皮的病人,海绵体神经被灼伤,成了废人,正把医生摁在地上用脚踩。卫生间,走廊,楼道,办公室,观察室,到处弥散消毒液的味道,淡淡的醋香。汗液。咳嗽。黄痰。卫生巾。纱布。注射器。皮管。血。从门缝里传出来的轻轻哀号。放大的瞳孔,光在扩散。嗞嗞嗞作响的刷卡机。摇头电风扇一直在摇头,像是一种暗示的表达。医院把熙熙攘攘的人流,在进门的刹那间,分成了三个类别:治病者、看病者、探病者。疾病把人圈在一个冬天的地道里(医院和地道多相似,阴暗,潮湿,压抑,呼吸困难,有死亡般的寂静和阴森,在隐蔽之处,灯光也无法透射进去)。到处都是病:腹泻,手痉挛,阳痿,呕吐,失眠,黄疸过高,角膜炎,脑血栓,心肌梗塞,糖尿病,尖锐湿疣,宫颈糜烂,胃溃疡,肺癌……噢。大部分急诊病号是感冒,昨夜冷空气带来强大降雨,气温急剧下降,全城人在感冒。像孤独,在没防备的情况下,袭击我们。我们看到白大褂,护士帽,医疗垃圾桶里空空的生理盐水瓶,病号服,病号饭,化验单,心电图,钡餐,血样尿样,从屁眼里掏出来的前列腺液白白的。院子里最后一排房子最里面的那间,躺着刚刚流失了体温的人,身上盖着白布,过不了一会儿,躺着的人以包裹的形式,寄存到一个高温火炉里。

是的。我们的身体都埋着一个地雷,埋在哪个部位,什么时间埋的,什么时间爆炸,我们一无所知。医生就是排雷工兵。有时候,工兵把粪便也当做地雷,像电影里愚蠢的日本鬼子。我邻居,名小妹。她哥军和我同学。我正上班,军来电话:“我小妹……”我不知出啥事了,问他,他一直哭。哭了一支烟的时间,他断断续续地说,小妹得癌症,胰腺癌,刚刚市医院确诊出来。我说,小妹平时胰腺痛吗,难以忍受的痛那种。军说,从不痛。我说,可能是误诊,我带你去找专家,把放射片带来。到另一家医院,找放射专家看。在放射科,专家对着灯光,从不同角度看,看了半个多小时,说,胰腺癌肯定不是,可能是结石,但这么大面积的结石,我没看过,你马上带人去上海确诊。军从上海来电话,说,小妹是结石,内脏全是结石,肺结石,肾结石,胆结石,胰腺结石,尿道结石。医疗费花了十四万多块钱,举家借债,把马路边的一块水田也卖了,还了四年才还清。

昨天吃饭,一个朋友讲起一个老校长,年前腿上长了肉瘤,去县医院看了几次,医生说是良性的肉瓤,没事,在做手术时,觉得不对头,建议把切片送省医院化验,化验结果是恶性的,正月去北京治疗,专家说,不做手术,通过截肢可以保命,做了手术癌细胞转移到内脏了,只有上帝救他了。朋友说,老校长儿子很有钱,北京的房子有三套,哎,钱有什么用呢?医生不做那个手术该多好,那么好的校长,哎,人类没有癌症,该多好。

我们在一截时间的流体中,在一本薄薄的册页上,留下了黑暗史:“姓名____,性别____,年龄____,婚姻____,民族____,职业____,出生地____,现住址——,入院时间____,记录时间____,病史叙述____,诊断意见____”。这是一张病历的基本轮廓。病历封面还有医院名称,X片号、心电图及其它特殊检查号、药物过敏情况、住院号等。

把病案汇集成档,叫病档。一个人的病档,也成了存档人的黑暗史。英国对病档的管理,是全世界最严格最规范的。人从出生那天起,医院开始建立病档,形成个人资料库,包括病人的饮食、疾病原因、治疗过程、用药情况、第一次来月经,第一次做爱,简而言之,身体相关的蛛丝马迹,在病档里都有记录。病人看病,医生必须翻看病档,再定治疗方案。病档,对科研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尤其对慢性病人的长期跟踪治疗,作用巨大。

我国对病档的认识和建设,还相当滞后。或许是我们的医疗体系还没有完全科学化和完善化。医生对我们的过去,一无所知(假如我们每次看病,找不同的医生)。我们看完病,把病历扔进垃圾篓里。像是对疾病的告别。事实上,鲜有这样的人,终身不去医院看医生,或只去有限的几次。就大多数人而言,每个人都有一部自己的就诊史,就像有一本属于自己的菜谱一样。有的人,一生去一次医院,再也出不来;有的人,三天五天去医院,逛菜市场一样。我见过一个鲜活的人,怎么死去的。一个孕妇上厕所,腹部剧烈疼痛,大出血。护士抬她上手术台,医生怎么也止不了血。请市医院的妇产专家来,集体会诊,也无济于事。孕妇是个未过门的准媳妇,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汗从毛孔渗出来,雨水一样。手术台上全是血。孕妇惨叫了一个多小时,没了声音,胸部剧烈地起伏,起伏的节奏慢慢放缓,直至没有起伏,全身惨白。孕妇还没拉出手术台,家属开始砸医疗设备、玻璃门窗、堵医院大门、殴打医生。医院赔付了十七万了事。孕妇有过宫内大出血的病史,但院方毫不知情。孕妇也隐瞒了这一病史,丢了一条命。

一个慢性疾病患者,或需长期康复患者,保管自己的病历,记录用药情况,对后续治疗或康复,非常重要。我的一个诗友纪,年轻时,一年中有半年时间在外搭铺或在办公室沙发过夜。老婆嫌弃他不入党,不去挣钱,上班也去河边散步写诗,闹了好几年离婚的事。后来纪调到市里上班,爱上打牌,也爱上挣钱。四十多岁时,他有了高血压。一次打麻将,纪有一副好牌,胡下去的时候,哈哈哈,大笑。没笑完,纪躺倒桌子下去了。他才五十来岁,失去了行动自由。他开颅后,左边肢体没了神经支配能力。两年后,一次晓明兄请客,把纪也请来了。他歪着嘴,哦,哦,哦,吃吃吃豆豆子。他只能表达单词。筷子夹不到菜,反向弯过去用力,菜还是落在桌子上。我们给他夹菜,盛饭。我送他回家,问他家住哪儿。他嘿嘿嘿地咧嘴笑。我很难过。他曾是一个多么有智慧的人,写那么多好诗,只要有他在,他幽默笑话总让我们开怀大笑。我打电话给他爱人,他爱人说:“我一直在路口等他呢,你在绿景对面停车就可以了。”纪下车时,右脚放下地,左脚怎么挪也挪不下去。我抱他下车。他嘿嘿地笑。他爱人牵着他,一步一步地挪。他爱人每天陪他散步两个小时,在凤凰大道,来来回回地走。他爱人有一个本子,记录他每天吃的药,吃的饭菜品种和量,上厕所次数,走路的时间、坐的时间、躺下的时间。他爱人完全改变了我对她的认识。以前,她总数落,三句不离钱、房子、儿子学业,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现在,她爽爽朗朗地笑,笑得脸上开花,肌肉抖动。她总是说,老纪会好的,要不了几年就会好,你看看,他现在能撇着腿走路。我看着纪嘿嘿地笑,我觉得,那是他的一种满足,因为疾病,他发现他们夫妻原来是多么相爱,一直相互牵手,只是之前,还没到相互搀扶的时候。

我很想见到的,是纪的疾病日志。多少年的每一天,在一个本子上,记录一个病人的点点滴滴。我不知道纪是否还辨识字,假如有一天,像神话一样,他突然完全康复,恢复原来的样子,当他读起本子里的每一行字,他是神情默然垂泪还是嚎啕大哭。那时,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那样痴迷打牌,还会不会抱着毯子缩在沙发睡觉。——最爱我们的人,就是那个在我们无助时,一直默默留在身边的人,他(或她)用每一天的行动,表达不说出来的话,用笑语欢声抚慰我们的心灵,像雨水滋润草根。

和疾病相遇,事实上,是人生的常数。当我们把每一次疾病记录的发生和治疗过程,以及心理状态记录下来,我们会发现,有时候疾病真是个好东西,让我们去真切地体悟生命,体悟人间的真情与冷漠。我们的胸怀会广博起来,对一些东西珍视起来,对一些东西鄙夷起来。疾病会给我们生活观带来改变,甚至影响我们世界观和生命观。疾病给我们暗示:活着要像活着一样好好活,爱污水也爱米饭,不要吝啬对生活的爱,要毫不犹豫地把所爱之人紧紧抱在怀里,不要去做让自己悔恨的事,不要把今天给他人的温暖留给明天,因为明天多么地难以预料。

当我心绪低落的时候,我会一个人去医院坐坐,不看医生,找化验室门口走廊的长板凳,找观察室的空座位,找重症病室阳台下的石凳,坐坐,什么也不想,坐一个上午或下午;或者去挂号买一份病历,自己填写,自己述说病史自己写诊断意见;或者去脑外科,看一个个头上包粽子一样裹着纱布的病人。我步出医院,一下子明朗起来——我没有理由去悲伤的,当我的手还能唰唰唰地写字,我的脚还能走到我所爱之人的门前,我的眼睛还能热切,为什么要去悲伤呢?

疾病是我们身体里隐居的敲钟人。钟声吹彻。

“疾病”:病(总称)。(商务印书管第6版P607)

“病”:生理上或心理上发生的不正常的状态。(商务印书管第6版P95)

“疾病”:是机体在一定的条件下,受病因损害作用后,因自稳调节紊乱而发生的异常生命活动过程。(百度百科词条)

美国著名女权主义者、小说家苏珊·桑塔格(一九三三年至二零零四年)在《疾病的隐喻》中有言:“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苏珊·桑塔格被诊断患有乳腺癌,她做了乳房切除手术。从她痛苦的治疗经历中,她写出了《疾病的隐喻》一书。该书系统论述和审视了当代疾病,如癌症、肺结核等。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人的精神和肉体这两个层面,如她的《棺材》、《疾病的隐喻》、《死亡工具箱》、《艾滋病及其隐喻》、《论他人之痛苦》等,都在写疾病与死亡、痛苦与阴暗。

五月十四日,安吉丽娜·朱莉宣布进行了乳腺切除手术,引爆全球人的眼球。她的母亲和小姨妈,均死于乳腺癌。她还将切除卵巢,以便降低患乳腺癌和卵巢癌的风险。这让世人目瞪口呆。一个世界级的美女,她的勇敢在普通人看来,近乎疯狂。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直面自己的疾病。我的一个校友,患慢性病十几年,不可以上班不可以劳累,需要静养,但他从不说自己有病,起早贪黑工作,应酬不歇,直到死在去上班的路上。生理疾病时间长了,人容易暴躁,看人不顺眼,有出人意料的言行,爱猜忌,渐渐演变为心理疾病。一个良好的乐观的心态,于病患者而言,无疑是一副良药。

尼采说,上帝死了。上帝还在,他自己却疯狂了,精神错乱。一个伟大的哲学家,能直面上帝的审视,却无法直面自己的内心世界。生理疾病直接给人体痛感、不适,饮食、排泄、体温、体力、睡眠等出现明显异常。心理疾病却隐藏在看不见的细缝里,像点亮的灯芯里的芯苔,黑黑的。即使发现了,大部分人也不会引起重视,或羞于言辞。如洁癖症。如恋童癖。如双性恋。如极限运动热衷者。如暴露癖。我们常见的心理疾病,一般是孤独症、抑郁症、精神分裂症、癔症。我工作的单位,常见癔症患者。刚来工作始,我办公室在五楼楼梯口,一天晚上,在走廊上,看见一个女生被三个女生搀扶着。被搀扶的人,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我说,可能是癫痫,需要马上去看医生。老陈上来了,把女生扶到我办公室,斜靠着,说,是癔症,一会儿就好了。过了一个月,老陈告诉我,烦死了,八班有四个女生得了癔症。癔症发作,是四肢痉挛,浑身汗水湿透,乏力,口吐白沫。尤其在夏天,炎热,人易烦躁,发病率更高。癔症有一个很大的特征,会传染,在适合的人群里,癔症传播很快。学习压力大,强度高,体能消耗大,心理素质不行,抗压能力低,很容易被传播。我把癔症患者,分开住宿和调开座位,一旦发病立即隔离并送医院。

欲望是人类前进的动力,作为个体的人,对欲望失去控制,实际上已患上严重的心理疾病,甚至对他人和社会带来巨大的危害。他们生产地沟油。他们制假药。他们用工业酒精兑酒。他们生产假奶粉。他们性侵幼女。他们用硫化物漂洗水果。他们对金钱的贪婪使心灵扭曲,无视他人痛苦,甚至以他人痛苦为乐。当我们把这些人进行拼图时,将会是一个巨大的骷髅——心理病态的躯体是社会疾病的温床。无休止的欲望,压榨人,使人变得扁平状,像毒蛇。一个国家的欲望有了邪念,控制在一个嗜血者手里,将是人类的灾难。而一个病态的社会,视金钱为上帝的社会,视名利为最高教规的社会,民众很容易患上心理疾病,不择手段去争取去抢夺,道德原则只是一片薄冰,稍一用力就碎。用利益选取婚姻,用肉体换取权利,讹诈、拐卖、设井、挖坑,我们无不用其极。癌症村,是典型的社会疾病产物。江西乐平市有一家铜矿,不经任何处理,把污水直接排放到乐安河里。污染之害,涉及九个乡镇约四十二万人。名口镇戴村已有近三千亩地无法耕种,近仅癌症患者就有七十多人,村里每年有四五人死于各种癌症。村民说,喝水简直就是喝慢性毒药。铜矿在唐朝已开采,当地环保部门领导辩称,污染的责任在唐朝。利益链上的人,无耻到漠视群体生命。病态的官员操纵社会,像驾驶一列高速行驶的火车,可能随时脱轨。我们作为乘客,提心吊胆。

你有病吗?我有病吗?他有病吗?答案是肯定的。可能我们暂时没发现或警觉自己的疾病。对于许多有疼痛感的疾病,我们要感谢它。因为有疼痛,才知道自己还活着,才知道活着的人是会痛的,否则我们是一个完全麻木的人,心灵僵硬的人。痛唤起了生命意识,疼痛是一种爱的觉醒。我们多去体会疼痛,会对生命和他人有更多宽容和爱惜。我们照顾好身边的人,尽可能去抚慰我们所爱之人。

清晨,我给爱人电话,她还在睡。我问:“这两天你换了口红或唇膏吗?”她说没呀,一直美宝莲的,怎么啦。我说没事,随口问问。我刚从噩梦醒来。梦见她的唇上有糖分,一种令我休克性过敏的糖分。我舔了,口吐白沫,心脏爆裂,四肢痉挛僵硬。晚上,盛好饭,接到陈大哥电话:“你知道老黄的事?”我说,他年前不是截肢了吗,住康复中心。陈大哥说,刚刚已经火化了。

疾病,又一次把我身边的人拽走,悄悄的。它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责编: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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