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 兽
2016-11-26中篇小说
中篇小说·边 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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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不过是个符号,时间的粉笔刷一擦就没了……在盗窃中失散,他俩一个在狱中等着判刑一个在医院里生死未明,我和女友踏上逃亡之路,多年后洗罪归来。那些狂暴的青春,那些猛兽般的少年,已一去不返。
1
从窗口向外望,一条沙子路绕上坡来。油松林在雨中愈显苍翠。屋顶上是一棵老树的巨大树冠,雨滴落下来啪啪响。
长毛和梁山睡着了,裹着从建筑工地卷来的薄毯,随着呼吸的节奏,身子微微一起一伏,与两只昼伏夜出的野兽毫无差别。我喉咙里粘着虫子似的,一阵痒,变成压抑不住的咳嗽。长毛是我的小学同学,他只读到三年级,不能是我中学的同学,梁山比我多读几天……刚从工地出来那晚,在街上那条巷口守住一家发廊看,里面几只超短裙遮住的屁股翘来翘去,长毛咽了咽口水:“你的恬湘在干这个……”
我一拳把他剩下的半截话打回肚里去。这家伙坏透了。梁山还好,几个月前我和长毛去找他做建筑。每天挖土、砌砖、搅水泥……做了近半年,工头在镇上养起了小三,我们够吃够用,雨季一来,活儿少了,我们跟工头借了三百块钱,当晚趁机溜出来,长毛领路,找了这个栖身之地。这两只兽,我是另一只……在这守林人废弃的小屋,屋顶漏下的雨在几块借作床的木板上,溅起了水沫,偶尔风摆低枝,像有只猫在屋顶揭瓦片。
夜幕罩下来。我们走向高速路边的村庄。三颗扫帚星,谁碰谁倒霉。
收割后田野里的稻草扎成一个个小堆。割过的稻秆披挂着毛茸茸的败叶,踩在上面发出轻微的“唰唰”声。到一座路桥下停住。我咳嗽好多天了,得喘一下。长毛和梁山消失得无声无息。
一停止活动喉咙就痒痒,我一口口咽口水,把肺里泛出的水汽吞回去。如果呼出的湿气可以凝结成一块块,像砌墙的砖头那样大,那么就可以用来砌一座房屋,保证可以养小蜜的那种。我狠狠咽口水,咽铁似的。这样下去也许会死掉,但医院是坟场,没钱鬼才让躺进去。
今夜很黑,依稀或远或近的那夜,也依稀下着雨。在老家村头的大树下,恬湘的唇冰凉,身体火热。我知道,缘难续:我那四十多岁的老爸居然和她老妈搞上了,闹翻了天,我们小的一对那种半透明的关系还未经他们老人家许可,就此夭折。过去的千般盟誓,在那一夜我不敢提。我到这镇上当初是来找长毛的,不久恬湘也来了,虽没联系,但我知道她在等我开口,而我觉得她是一根针在逼近我渐渐起茧的心。长毛那时是个白粉仔,在这一带偷鸡摸狗骗小孩口袋,我一知道他这些就严重地告诉他:“尽量做好人。”于是他跟我去找梁山做建筑。从工地出走之后,我第二次严重地告诉长毛:“赌、偷、抢,要做大的,小打小闹算个?”于是我们开始变成野兽……
两粒火星移近,他俩回到我面前,踩灭烟蒂。“一家超市。”梁山说。我们就不再多说话,漆黑中静静地背靠着背坐着——三只兽在悬崖边,幻想对面有河、有岸、有森林,母兽嘤鸣。
小寐了一会,我掏出口袋里的手机,看了看时间。午夜两点,出发。我们轻如狸猫穿过稻田,看见了高速路的灯光,偶尔夜车“呼”地闪过。
那是挨着加油站的一家打烊了的超市。再过去是掩在黑暗中的村庄。我们躲过油库的照明灯,伏到超市墙角。我拉一下前面的梁山,示意我和长毛上,梁山把路上捡起的一块砖头塞到我手里,推我后退。于是我放风,他们就撬超市卷闸大门上的小门。铁丝在锁孔里轻“嗒”一下,长毛的手艺再次完美发挥,他俩猫腰而进。
极目四望,远处的村庄寂静无声,加油站无人值夜班,亮着昏黄的路灯。雨细如毛,凉得惊人。我突然非常讨厌手里的砖头,它的目的是将一条狗或一个人的脑浆拍出来。我的心跳到了右手上。
轻轻的“咔咔”声,像是抽屉滑动被卡住的声音,我闷了几秒。接着长毛与梁山钻进的小门“嘭”地关上,里面闪起灯火,哗啦倒塌声混成一片。出事了!我一脚踹那小铁门,不开,砖头砸,“砰砰”巨响撞塌夜空,外面的灯亮起来,超市大门被打开,有人蹿上屋顶,有个声音喊:“后面有人!”我退后一步,砖头向屋角冲出的一人砸去。“长毛!”“梁山!”我喊了两声。有两人冲向我,其中一个抡起木棒击中我的肩头。我撒腿就跑,跑出很远,看不见路,只知道跳下一道沟壑,灌木和荆棘刺破了脸,后面的人嚷着追来,更远处响起了警笛。眼前更黑,我猛冲猛撞,最后一脚踏空,全身着火似的疼,一口气提至胸口,脑袋里腾起一团黑云。
长毛和梁山被砍得血肉模糊,飘在水上……我霍地坐起来,还好,是幻觉。喉咙又一阵痒,咳出一口血。我摔在一个陡坡下的沟渠里,边上长满楼一样高的荒草,阴森森地滴水。我身上湿透了。口袋里手机拼命振动,我取出按下接听,传来“嘟嘟”回音,没有免费接听的电话卡消耗了最后一分钱。屏幕闪回待机,显示十三个未接来电,时间指向下午三点。天,我昏迷了十个小时。我把手机丢在地上,摸到一块石头,砸了。
我站起来,爬到田野上。村庄在远处,昨夜的超市看不见了,沉沉的雾罩在头顶上。我走回昨夜的路桥下,看见了长毛和梁山扔下的烟蒂。望见守林人废弃的小屋,天黑了。
我知道警察暂时不会找到这里,我知道十四个电话都是毛妹打给我的。我咬牙切齿。爬进屋里,换了身衣裳,墙上蛇皮袋里剩下的食品勾不起食欲。我靠墙躺下,身体和墙一样硬。
2
在山顶的小屋躺了三天,胡子拉碴的我蹒跚到恬湘那间发廊的大街上。见了恬湘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把我拖着的行李抢过扔到垃圾堆,拉起我搭上一辆车就走,到三十里外她姐夫家把我安顿下来。她仍回那家发廊,始终没开口跟我说话,只是盯着我看好几次,但我不是答案。我没有她眼神里要寻找的答案。
之后我跟恬湘的姐夫混饭,他组织几个工人,承包村里的杂活,什么挖地基,清理水沟、泥水,他自己不做,领了工来,我们去做,找他拿工钱。工价高的,他拿些分成,工价低的,他全给我们。我还在他那白吃白住,拿工钱交伙食她姐不收,姐夫说:“这零工不适合你,你终究要另觅去处。往后路过我这,带一瓶酒我们一起喝就好。”
我无处打听长毛和梁山的消息,恬湘那边肯定知道,但她不来,我没想好怎样面对她,也没去见她。闲时我一个人到村外去,在山上野地到处乱走。我在学校语文成绩最好,后来我们邻村出了个功夫高强的人,嗜赌如命,豪劫多起,被抓进监狱又逃出来,十多个警察把他堵到沼泽地。他消失了,警察向淤泥开枪、砸石头,几个小时了无结果于是撤去,他才从淤泥里冒出来,毫发无损……他会硬气功、闭气功……我那时也迷恋武功,在家无所事事,老爸骂我“文不像秀才,武不像鸡叉”,他不知道我脑子里还真想习文练武呢,他看我碍眼,随口一骂,却把我骂醒了:生活去吧,自己养活自己。如果不是他和恬湘她妈那档子破事,我和恬湘早双宿双栖打工去了。
在这里打零工劳动了十多天,我身体竟然大好,不咳嗽了。雨季已然过去,冬天还没来,不冷。这天我刚从工地回来,坐在屋檐下喝水,恬湘来了,提一个大包袱。碰面她就说:“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
“我,你,我们的现在和以后……”
“我辞工不干了。”她说。
我甩了甩手膀子,像打架前的试练。看她挑衅的架势,我真想说:“我们就去登记结婚!”——可我明明要疏远她,而且已经疏远几个月,她却更有魅力了。我想把我的眼珠挖出来……
“你说什么?”
“没。”我支吾着,定了定神,“我说我不想看见你。”
“笑话!”她说,“你以为这是你家啊,大少爷!我告诉你,长毛被人家砍了三刀,现在躺在医院里,梁山被送到监狱去了……你们是什么东西?我犯贱才理你,你有什么好?”
她一张脸涨得通红,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身子气得摇晃。我慌忙站起来牵住她,把她的行李提进屋去。姐夫出去打麻将了,姐在院里逗她两岁的小女儿玩耍,见恬湘来了就过来招呼。
“姐,他欺负我。”她向姐告状。
“没这回事。”我说。是啊,没这回事:我算什么东西?我是个盗窃犯,是一只野兽。恬湘赖着姐撒娇,她们一起长大一起上学,关系一直很好。恬湘小巧玲珑,水灵秀美,嘿,发廊,我有什么理由把她想象成去做鸡?难道只有那样想才能离开她?妈的,她是无辜的,我也是无辜的,上辈人的事让它滚蛋。
她一定也这样想。但姐还不知道这些节外的烂枝,我也说不准我到底怎样“欺负”她了。
“怎么会?我看他很好,人老实。”显然姐对我的事一无所知。我松了口气。
姐带她放下行李,俩人躲在房间里叽叽咕咕。我只得去照看姐的小不点了,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晚饭时姐夫回家了,他的头发被风吹得歪到左边——我跟他坐过摩托车,见他开车时头摇啊摇摇到一边去——他脸黑,唇乌,眼无神,显然是打了整天麻将连午饭都没吃。坐到桌上他先喝一碗汤,然后喝酒。我们吃饭。恬湘对他瞧了几眼,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他隐瞒了什么事情。
“姐夫,他犯事了,你帮帮他。”
“哦,说来听听,一家人嘛。”姐夫说。
“我不瞒你跟姐。我们好了,但不知什么谣言什么事,我们儿女不好干涉连问都不好开口:村里人都说咱妈跟他那老爸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他气得不理我,跑出来跟人家做贼。”她把碗筷放在桌上,“他的同伙被抓,一个半生不死的一个在牢里等判刑。送他来的时候我没说,现在姐夫你可能也已经知道。他们去偷的那超市的老板跟一家本地人有仇,正是他们之间暗自防备对方的时候,那本地佬也有门面,这三个家伙去做人家替死鬼。现在超市的老板还一口咬定他们三个是本地佬派去的,以为他们闯进超市身上必带有炸药,所以一察觉就下狠手。他人本不坏。”她指了指我,“如果我选错也是我的命不好……”
我鼻子突然一酸,眼眶一热,把头低下来。
“开发廊的小蕊,姐,我跟你说过。她把原先我们镇上的发廊搬到那边。我从家里偷跑出来跟她做了这么久,但现在我不做了,是死是活,我跟这做贼的走。”
恬湘抽出手帕抹了抹鼻子,她开始有些哽咽了。我才知道她如此坚强地为我付出。我只有羞愧。
姐夫就着剩菜刨着碗里的饭。他每顿吃饭不用两分钟,每餐饭顺序是:喝汤、吃菜、喝酒,然后三两口吃下两三碗米饭。姐夫放下碗,抱女儿,姐收了餐具然后泡上茶来。这是他们的生活习性,饭后饮茶。
“其实这几天我在外面听说了,但风声还不很紧。”姐夫说,“我想跟妹夫商量来着,去自首不是个事,年轻人拿起放下要往好处想,家里老人家的事不用你们管,既然你们缘定,就一起往后走。在这不是长久之计,村委会来查问,警察会找来。我大哥在开发区包工修路,那里偏僻得很,大路不通,你们去见见那里的白裤瑶吧。”
“姐夫,什么是白裤瑶?”我心情缓下来,问了一句。
“那是一个人口极少的少数民族。大哥后天派人出来取钱,因为在那里都跟本地瑶胞买米买菜。妹夫就跟他去。先这么着,将来学一技之长。不能再使坏,我们小妹会给你洗脑,你如若不警醒回头……”
“姐夫,我——”我想表示我已回头,但说不出。说有用吗?事实摆在眼前:你,还是个逃犯。
对,不去自首。我要去赚钱呢。恬湘跟着我,怎么安排?长毛、梁山,怎么办?他们肯定供出我来了,是应该的,但我不去自首,警察抓住我再说。我又没啥大案,就盗了几次,什么电视之类的都捣不出钱,现金到手不过几千块。
晚上洗澡洗衣看了会电视,姐夫又出去了,我认为他要以赌为生。姐和恬湘都去睡了,我躺在客厅沙发上。“我睡哪呢?”——恬湘占了我的房间:她没来是我住着,姐楼上有房间我以为她会安排恬湘去住,但没有。要睡了,白天累。我不敢去敲恬湘的门,就关了电视睡沙发上。
不能再做噩梦了,我深深呼吸了几口气。我该以何为生以何为业啊?后天去修路,修完路之后呢?盗窃超市那一夜离开长毛和梁山之后,不是想过要独自赚钱娶三个女人吗?一个长毛的,一个梁山的,一个是恬湘,我的……进入梦乡了。梦中的故里,山上花,水中月,我们曾一起度过多少美妙时光啊。初吻时我们全身酥软,知道在世间由于彼此的存在我们可以做神仙了。我们吻过那么多,亲过那么多,但仅仅那唯一的一次双双情不自禁,她喊着我的名字,不再阻止我野兽般的进攻,我懵懵懂懂去占领她,她突然挡住我的动作……
我在浑身躁热中醒来,身上多了床毯子,齐肩以下盖着。我站起来,看见恬湘的房门正悄悄掩上。我轻手轻脚走过去推,里面却锁上了。“这很好。”我对自己说。
第二天我去工地挑砖,从一楼到三楼,别的建筑都用卷扬机吊上去的,但这家房主的地基陷在狭窄的地方,不方便装机器。晚上回来,恬湘给我买了身衣服,一双解放鞋。她说:“明天好好走吧,开发区来取钱的高叔今天到了,明天走路去。我也去,姐夫跟大哥说好了,我去给你们当伙夫。”
早上天蒙蒙亮我们就吃完早点上路,翻山越岭走的都是小路。高叔不高,倒显得矮小,是姓高,一个五十多的老头,头发半白,长着一张马脸,说话极快,是个和蔼但胆小的人。他说:“本来有车从机耕道可走,但路太陡,马力小的车爬不上,好车又不愿跑,每次我都是走路。如果坐车,那要弯更远的路,也要一天路程,我们走小路也一天,辛苦一点而已。”爬山过涧地走到中午,我还兴趣不减,看山,看树,看花草,看蓝天白云,看绿得像油一样的流水,看倒在旷野的桥梁般的朽木……老天,都没人烟啊。有时远坡上有一小茅舍,人影俱无,经过的倒有几片庄稼地,种木薯,木薯高得像是树。恬湘开始还喳喳叫,说多好啊,我们要到原始部落去啦。
秋阳艳艳,我们走不动了,在一泉边停下来吃午餐:姐凌晨起来煮的,我们早餐也吃这个,用饭盒盛了带着走。喝了清亮亮的泉水,心爽透了。“昨天,昨天,不再留下阴霾。”我暗暗地想。
午后恬湘开始有点走不动了,我牵着她。我不肯叫苦,前路崎岖,刀山火海都要去,何况在这些美得吓人的景色当中。
终于走到视野模糊,踏上一条宽敞的大路,刚挖的泥香扑面而来。高叔说:“我习惯了,要不等你俩,我起码早到三小时。”我在昏暗中不住点头,口干舌燥。恬湘不声不响居然不用牵也能跟在后头,像只野猫,这妖精。
“到了。”高叔指着远处一片萤火虫的光亮说,“看,那是白裤瑶的村寨,没电,点的油灯。村里有台拖拉机,有柴油机带动的碾米机,明天一早我要去那里买米。”
又走十几分钟,往左拐上坡几十步,在一片宽阔的空地上有一排工棚。随高叔走进一间,里面火光熊熊,噼里啪啦烧着树根。“终于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恬湘妹子在哪里?”
昏暗中一个高高大大的女人。“你们吃饭没有?呸,瞧我这嘴,路上哪有饭吃!”她不等恬湘回答又接着说开了,“饭菜都凉了,我去热来。”
她出去了。高叔说,这是你们的大嫂,负责大伙的伙食。
我们洗了把脸,刚坐下,大嫂把饭菜端来了,借着火光摆到边上的木桌上。“恬湘妹子,哟,吃饭吧。你大哥昨天去开发区回来,说小叔在电话里千叮万嘱叫我照顾你。呵呵,你这么小年纪到这荒山野岭来,真让人心疼——这位是妹夫吧?啊,我没别的意思,你们吃饭。”
别的人似乎都睡了,反正都没有别的人声。灯也没一盏。我吃了饭,倒头睡了,脚又酸又麻。恬湘跟大嫂去了。“小子,要不要洗洗?”高叔问我,“烧热水很快的。”
“谢谢叔。”我说,“我先睡一会儿。”我枕在我装衣物的行李袋上,就着火光在用来做燃物的草柴上睡着了。
3
一夜无梦,早上起来,走到门外空地,我惊呆了:山山山,树树树,四处是绿得发黑的老树林,树丛都楼房般高大,层层叠叠堆到天边。路边的一株,起码十个人牵手才环抱得过来,枝丫都似张牙舞爪的虬龙,树皮斑驳,覆盖厚厚的草苔和藤蔓。路修过来,小型掘土机碰掉它筛子大一块树皮,皮有两根手指那么厚……朝阳的万道金光从山顶射下来,大地似乎发出“嗡嗡嗡嗡”的回响……我在地上飞快地做了几十个原地踏跑,身子有了热气,然后拿衣衫去山沟的泉水底下洗澡。水哗哗地从黑褐色大石后面飞溅下来,水桶那么粗,白亮亮地闪着水花。
吃早餐。见到大哥(恬湘的姐夫的大哥,自然也是我的大哥),他生得一脸黑黑的络腮胡,国字脸,气宇轩昂。“妹夫今天跟高叔去买米,昨天走了整天的路,今天顺便休息。明天开工。”他说。其他人陆续来了,共十个人,是负责砌涵洞的,其他挖掘的、砌水渠的、尾期修整的却各做一帮,饭也各开各的。由于是同一个包工的老板,所以都同住在这一排百多米长的工棚。工棚用木头搭架,屋顶盖石棉瓦,墙也是用一米宽两米高的石棉瓦钉在柱子上,上面再横着补一块。这排工棚隔成多间,我们住的室内极宽。
他们上工去了,我去物资管理处拿了些日常什物,胡乱铺个床:一排连铺用原木顶起,上面钉好木板,就是大伙的床。大嫂帮着恬湘打理床铺,弄了个小单间。女的和夫妇的都隔开住单间,不像几个光杆司令连铺滚成一行,睡觉时头伸得像一排南瓜。
“妹夫,”大嫂说,“你们不是睡在一起吗?那样的话床应该要铺宽一点。”
我的心猛跳几下。
“大嫂,我们没到那个时候!”恬箱抢着回答,解了我的窘。我支吾两下却说不出话。
“早晚那么回事,有什么好害羞?大嫂帮你们做主。”
“谢谢大嫂!”我说。
“你想得美!谢什么谢,还不来帮忙……”
恬湘来给我们组做饭,大嫂换给挖掘组去,她亲戚在那边。她的弟弟名叫邦昆,开挖掘机的。
我跟高叔、大嫂、恬湘一起出发,往下,越过四道山梁,到村庄去。瑶寨都是石头砌的房屋,不讲究,石头方的圆的都有,却美而牢固,别具风味。屋顶是红瓦,窑烧的小片的老式瓦,这种瓦不知道几百年前就有了。有的较破落的,大门一面用原木捆扎成一排,就当作一面墙,关牛羊的牲口圈多是搭起架子盖上谷草或钉上又长又宽的杉木皮。山羊特多,“咩咩”地叫着满山乱窜。迎面走来一对年轻夫妇,我激动起来——白裤瑶,一个几近被世人遗忘的古老民族:女的背着竹篾织的背篼,头戴青黑色和大红色相间的帽子,头发盘在里面,帽顶上一撮蛋黄色绒球,帽边卷了几卷跟帽顶那么高,额前垂下一片黄的吊坠,搭在眼睫上,上衣和裙子也用青黑色和大红色相间的土布制成,衣服为短袖,胸前衣门由项下横到左肩处而下,系着布纽扣,腰间系着布带,裙子搭到大腿下部,小腿以下缠绑着黑布到脚踝,鞋是黑布鞋,绣着大红花;男的头上绑着帕子,帕尾垂到后脑勺,帕子和衣服的颜色一样,和女人的服饰颜色一样,衣服前襟是直开的,从下巴到肚脐,上松下紧……最有特色的白裤子,裤头很大,缠着白色的腰带,裤腿到膝盖处戛然而止,小腿到脚踝用黑布包着……我像看外星人一样打量着他们,相错而过。
高叔说他们男的这样的白裤子,把裤腿扎紧,从裤头往下装米,起码可装一百斤……
我们分头走,我跟高叔去碾米房,大嫂和恬湘去种菜多的人家买菜。见的瑶胞渐多,服饰大同小异,只是有的手臂戴袖套,有的绑布条,男女都短袖,男人都一色的白裤。我真想照张照片把他们的奇装异服照下来,但我什么也没有。去盗加油站的超市前,我的手机照过几张照片,效果太差,出事后,我把它砸了。我想这地方手机也肯定没信号,仿佛时光倒退百年。
“他们会说汉语吗?”我问高叔。心想如果不会,我们买东西难道要打哑谜?
“很多人都会,但只跟我们说。他们之间说的瑶话我们一句也不懂,好像他们舌头底下安装着神灵的密码,叽里咕噜,鸟都跟他们学坏了。”
这矮老头,高——叔,我心里好笑。
“你听,这些鸟叫声跟咱山外的不一样吧?”
“好像是。”我懒得跟他辩。
碾米房到了,这是一户比较富裕的人家,家里有碾米机和拖拉机,寨里人家都来这碾米,按每袋多少钱给加工费。这主人家还做生意,从山外运进百货代销,也收购寨里要卖的东西运出山去,这里是寨里唯一的货物运转往来之地。三间大瓦房里,人进出不多,早上人家都下地干活去了。我们买了一百斤大米,三十斤面条,往回走。
耳畔隐约飘来瑶妹们的歌声。我想,在这里讨个老婆安家多有趣啊。但马上想到恬湘,肩上突然不觉得重了。要在这里过一段好长的日子了,这些树好大好老啊,但谁也没有能力把它们扛出山去卖。深沟里,我们来的路上,烂了好多古木。我突然想到我会不会老死在这里,一个寒战从心底透上来。
此后每天我就跟他们出工,搬石头、拌混凝土、捣钢筋……这些都做过的。这些物料每天由途中的一个村庄运来,那里有个开发区的建材场,包工的老板好像就住在那边。闲时恬湘织上毛衣了,我们都没出去幽会。渐渐接近冬天,风有时呼呼地扯着屋顶,夜里树丛里的动物“呜啊呜啊”地嚎叫。
大哥问我:“你跟小妹是吵架了?”
“没有。”我说,“她很好,我做人做得不好……”于是我把我们发生的事大略地告诉他。
“难怪。”他说,“我瞧着你俩不对劲。你肯说这些,证明你是好样的。谁没错过呢?”
“我想过去看看长毛和梁山,跟他们一起坐牢,但恬湘对我这样好,我丢不下。我跟她心里都很矛盾。”
“这里工程够做到明年夏天,既是这样,年末跟我回去过年吧……”
4
年关真的近了。晚上我常到一块大青石上看星星,看冷月,有时恬湘也来,我们牵牵手,或者抱一下,像老朋友。我不敢对她有所亲昵,我太爱她了,在我洗清我盗贼逃犯的罪孽之前,我要像尊重女神一样对她好。长时间的体力劳动已将我锻炼得一身横肉,筋骨发达,我想我应该学好做建筑,继而钻研设计,以后做小工也好大工也好,赚钱应不难。除了恬湘,我还想着另外两个未知的女人,等我有钱娶恬湘的时候也要有钱给长毛和梁山娶女人。
腊月二十,我们停工了,准备回家过年。大家喜滋滋地收好行装,挖掘组和其他组都已提前回去了,就剩我们几个了。我们的老板从开发区那边派一辆大货车,装了半车货,等着把我们几个捎出山去。大伙情绪高涨,有的唱起歌来。
我和恬湘说好去姐家过年……梁山在狱中也想我了吧?长毛不会还没进监狱就死在医院了吧?……往年过年我们都一起玩的。
山下瑶寨里突然拥出一帮人来,冲我们这边来。扛锄头的拿弯刀的,近了看到居然还有两杆枪,走前面的是碾米房的老板,哦,他是瑶寨的村主任。
他们一直冲到我们跟前,气势汹汹,我们变傻鸟了。
“老乡,你们都要走啦?”村主任说。
“是啊。”大哥走出来答他们,“你们有事吗?”
“我们倒没事,是你们想有事:你们都走了,赊我店里的账谁来给啊?都过年了,想着你们会给,想不到你们倒要溜。赖皮是不是?”
他身后的人咬牙切齿,看样子要马上冲过来搏命似的。
“高叔,怎么回事,咱去赊他账了吗?”大哥问。
“没有啊。”高叔说。
“好,高叔你出来跟村主任说说,是不是我们赊他的!”
高叔站了出去:“村主任,我每次买东西都给足钱了吧?”
村主任哼一下,走到我们前面来。他五十岁的样子,长得肥胖,也穿我们同样的衣服,也不穿他们的白裤子。他那边几个小伙子也没穿白裤子。
“那几个人呢,怎不在?”他问。
我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他说谁。
“哦。”高叔说,“不是我们,是运输队那帮人,上次运物料来,逢下了一个礼拜的雨,路滑车子开不回去,他们天天窝在工棚里打牌,还餐餐酒肉。也许其他组也有赊的也说不定。”
“村主任,那赊账的不是我们。”大哥说。
“我们寨里羊都给他们赊来杀了,还有鸡、鸭、酒,你们的人说年前会有人来算。”
我们下雨也一直开工,因为雨不是很大,只是路面湿,对我们施工并无影响,要不然有人在工地宰羊我们一定知道。但现在所有人都走了,他们不找我们找谁去?这里除了他本寨的人,就我们了,而他们自然将我们这里的施工队看作是一伙,而且还认定我们的嘴巴不久前也沾过羊臊。
“这样吧,我们今天先回去,我这两天就联系老板叫他安排给你们送钱来,好吧?”大哥说。
货车本来在等我们,想很快走的。我们纷纷走到路上,到车旁,瑶胞就恰好把我们堵住了。司机围着“五十铃”车子转了两圈极不耐烦,说再不走明早都到不了家,突然他又说:“上车吧,甭管他,找的又不是你们。”说着发动了“五十铃”,几个近车子的抢先爬上车去。
“不准走!”村主任喊,瑶胞们马上散开把我们和车子团团围住。
“欺负我们瑶胞啊?”那扛枪的年轻人吼一声,接着“轰”一下向我们这边开了一枪。钢砂从我们头顶上呼啸过去,树叶纷纷落下来。这是老式鸟枪,枪管有一米多长,装火药后枪筒塞入钢砂或铁砂做子弹,所以也叫沙枪,威力极猛。如果有野猪,一枪也能放倒。
爬上车的人又下来了,脚打战,显然给枪声吓住了。司机马上将车子熄火,不再多嘴。
“这样吧村主任,账不是我们赊的,我这几个兄弟都是我领费用给他们去买,有时我自己还掏口袋垫支。我就让他们都先回去,叫人送钱来跟你结算,我们是到家才去跟老板领工钱,现在个个光杆一条。为了让你们信任,我一个人留下来顶债,明天我们的人送钱来了,我再走。”
大哥这话一出,我们几个都反对。我们先回去,群龙无首,谁去找老板拿钱?老板又不信任我们,我们都没见过他。再说别人吃的我们干啥遭这罪?
“嗯,我信你。但你的马仔能弄到钱来赎你?”
“待我给他们交代清楚。”大哥说着转向高叔,想叫高叔回去向包工的老板说明这件事,查问真相及早拿钱来赎他。“不行,”高叔连连倒退,说话也打战,“叫别人去吧。”
“别人不认识老板,没见过。”
“没用。大哥。”我向着村主任对大哥说,声音不小,“你跟村主任说没人能替你拿到钱,你要自己去拿,让我留下来替你。如果你没把运输队那些鸟人欠的钱拿来赎我,我就让他们一刀刀来剐!”
大哥半晌不语。
“留你何用?杀了又不能吃,万一人家扔下你不管……”
“我也跟他留下来。”恬湘打断村主任的话,“这样可不可以?”
“嘿嘿,差不多,只好这样。你们明天没人拿钱来我就把这小子扔到你们工棚一把火烧了,剩下这小娘子就给寨里的男人做老婆。”
我拳头攥得咔嚓响——辱我犹可,辱恬湘不行……
大哥说:“小妹,兄弟,没法子了,哥先走,赶明儿找车来接你们。保重。”
大哥带大伙走了。我和恬湘跟瑶寨的村主任回去。路上瑶胞小子老盯着恬湘看,看得我出火。到了有几分熟悉的屋堂。我跟高叔来买东西到过几次。到家才知道刚才放了一枪的是村主任的大儿子,开拖拉机常出山去。他小儿子比我小一两岁的样子,长得俊俏,穿着很时髦,比我可高档多了,完全看不出他是瑶胞。在回来的路上他无视旁人地搂着一个瑶妹唱瑶歌。“我认得你。”他走到我面前说。
我有点惊讶。以为他开玩笑。
“我常在山外那边住,嘿嘿。”他笑了,“有段时间本地电视台新闻播出你的照片和家庭住址,让广大市民协助警察缉拿你。我一见你就认出了,你还是不回去的好。这里没别人认得你,我用我妹妹跟你换老婆,我们做一家人好不好?”
他把脸凑到我眼前。后面的一句话奇天下之谈,我扬起拳头:“滚!”他哥见了抓起一条凳子向我扑来:“小子,多活一天吧,给我老实点!”
妈的,我突然觉得村主任的小儿子说的话居然有几分道理。他们父子三人把我们送到一个房间里,有床,有桌子,有镜子,还不赖。村主任警告说:“别妄想逃走,否则村民会当场打死你们……”
白天很快过去,他们吃饭时也给我们送来。夜色暗下来,村主任的小儿子点了盏油灯进来,提了条板凳坐在我面前,说:“你真要出山去过年?你的两个兄弟在牢里过了,你要去跟他们团聚?”
“谢谢!”我说。
“谢什么?噢,你见过我妹妹了,你同意我的交换条件了?那也不用谢,往后咱俩是郎舅关系,谢什么?”
我哭笑不得。事实是,原先我只确切地知道长毛躺在医院里,后来不知道咋样了,现在这小鬼头说长毛也在坐牢,跟我一直预想的一样,我感激他无意中给我证实了此事。
“其实我现在完全可以举报你。”他从裤袋里摸出一个手机来,连着充电宝和接收信号的天线,“一个电话,我就可以拿个好居民奖。”
“你打吧。”我说。
恬湘抓住我的手,呼吸有些乱。
“哈哈,我明天等你们的人送钱来了再打。一事归一事。今晚我的这个房间就留给哥嫂你俩做洞房了,我一年到头都不住这,空着也只养老鼠。”说着他出去了,留下了灯盏。
漫漫长夜。“你说,我要去自首吗?”我问恬湘。
她和衣躲在蚊帐里,好像睡着了。当我躺到她身边以同样的话问到第三次时,她喃喃地说出了世上最经典的一句:“我想我们先要个孩子,等你去坐牢坐得头发和胡须全白了,我带我们的孙儿去叫你‘爷爷’……”
5
这一夜没发生任何的后来有可能让我成为爷爷的情节,在一阵猛烈的心跳和短暂的沉默之后,我们提到花城。恬湘说冬天那里的英雄树光秃秃,跟枯木没什么分别,大概三月,花苞冒出来,绽开一树一树火焰一样的红花。“花朵比拳头大。”她在昏暗中伸手比画,“没有叶子,只有花,烧红了整个城市。我爹说花落下来,他们捡来煮着吃,那是在他们打工落难的日子。”
“英雄树是木棉树。”我说,“书上有介绍。”
“说到书,我常记起学前班课本的‘我们来到田野里,我们来到山冈上……海南岛上,鲜花已经盛开,长江两岸雪花还在飘舞。我们的祖国多么广大!’”她打开藏着的话匣子,“我常梦见还在学校里,太阳甜得像蜂蜜,窗外飞过的不是小鸟和大鸟……”
“是飞机?”
“不是,是长着翅膀的猪!”她两手抱着我的右臂,说完就自己笑成一团。
我也禁不住笑。“到花城去!”我想。人生不过是个符号,时间的粉笔刷一擦就没了。少年是祖国的花朵,而我却从少年开始越走越远。
“你在想什么呢?”恬湘问。
“我想带你去花城。”我说,“咱回姐家过年,如果我不被抓,咱年后去。如果我被抓,那只有等我坐牢出来以后了。或者你自己去。”
“我要跟着你。”
“傻瓜,坐牢警察可不要你。”
“别人梦见白马,而我梦见猪,但我的猪会飞……如果你死了我就随便嫁个人,当自己也死了,你不死你这辈子休想娶别人。”
如此霸道……我分明听见她轻微地抽泣。不知是喜是悲,我多想安慰她,吻吻她。我记不清多久多久没有吻过她了,从盗窃超市到这瑶山几个月,没有,从我知道我爹跟她妈那点不清不楚的破事、我离家和长毛与梁山做建筑工的几个月,更没有。我心里有一个巨大的疙瘩想放弃她,到被感动到如今爱她如女神,那些亲啊吻啊仿似离我远着呢,我努力地做事,虽然不是大事,我想在能给她幸福的时候……我侧身抱住她,亲亲她的额头。我心里一个声音喊:“这个逃犯,你不能毁了她!”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早上被一阵鸟啼唤醒,起来,到门外泉水边洗脸。村里热闹起来,牛羊的欢叫声,人们走在路上彼此的招呼声,小伙子和小姑娘的歌声……我高兴起来,跑回房里叫恬湘:“老婆,老婆,太阳晒到屁股丫喽!”
村主任家早起床了,只村主任和他小女儿在家。村主任小儿子说要跟我换老婆的那个妹妹,十三四岁的样子,使我想起幽谷的兰花,让人心甜。村主任两个儿子却不在家,照常理说,既扣我们做人质在家等别人拿钱来赎人,是个事儿,他俩兄弟该在家处理才是。村主任老了,我和恬湘随时可逃走。昨天是他们人多,今天我却感觉像在自己家。
父女俩在货架前整理货物,在做代销店的那间屋。我走过去向他们问好:“村主任早,小妹早!”
村主任笑着答应我:“睡得可好?”
“很好。”我说。
小姑娘有些惊诧地看着我,递给我两盒方便面,声音细软:“我们都吃早餐了,你们自己煮啊。”
我毫不客气地收下,由恬湘来煮,在村主任家的厨房。吃完早餐我给村主任递烟,他笑眯眯地抽两口:“你小子有胆识,唬不住你,不过人不可全信嘛。我们村民缺钱过年啊,去找你们的人,没用,有钱的人多没信誉,扣你俩是没办法的办法。如果今天没人来赎你们,明天你们也可以走,只有年后再找他们。”
“我想住你家不走了。”我说。
“好啊,我家里缺一头耕牛,不怕苦你就留下。”
“不瞒你说,我有家不能回,也不想回。”
“年轻人处处为家,多好呀,像鸟一样自由!”他说着将烟蒂丢在脚下,踩熄,眼望远处,似乎陷入沉思。
“鸟一样自由!”我重复一遍。鸟一样自由!我想着,到远方去吧……
6
天擦黑大哥终于来到瑶寨,还清了欠村里的钱,由村主任开出清单,代收全款。他是坐老板派的吉普车来的,因为担心我俩出事,老板也挺着急。于是我们别了瑶寨上路。吉普车颠簸着向前,山坡矮下来,岩石和巨大的草丛不断向我们挤过来,让人喘不过气。车灯耀眼的白光打出一道雪白笔直的大路,车轮却在坑坑洼洼上坡下坎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爬,偶尔涉溪过水,唰唰唰唰的水沫在车灯前闪出彩虹……
天亮才回到大哥家,我们就在路边的餐厅吃早餐。坐了一夜的车,犹如长跑后有一种虚脱感。太抖了。不知道吉普一路跑了多少公里,竟和当天我们走路进山一样,用了十多个小时……
当天从大哥手里拿到几个月的工钱,回到姐家。晚上请大哥和姐夫一家吃饭,在一家比较大的餐厅,餐厅靠着国道和村口。席间我说我们要到花城去,姐夫说人地生疏,很难呀。
“不管怎样,一定留足回程车费,看情形不对就马上回来。”大哥提议说。
“是,我记住了。”
恬湘听我说真要去花城,又惊又喜:“可我想跟我姐过年。”
“是呀,过完年再说。”他们都说。
“要不我先去,因为既决定去那么远,我就不等被抓去坐牢。我有个落脚点,恬湘再去……”我迟疑着,觉得恬湘跟我这人,真委屈她。
叽喳半夜也没个主意,最后我决定我一个人先去。酒喝得微醺就回家了。
要去的地方是哪里呀?花城,一个都市?那我将到的地方是朵区、瓣镇、蕊村……好,我将这样称呼你们,世界不给我以依托,那些千千万万人叫俗了的名字,多我一个叫它们也毫无意义。好吧,你是我的花城,我的朵区,我的瓣镇,我的蕊村,我在想你们,我在几千里外向你而来。
一个人去花城过年了。我坐上省际客车,挥别心爱的女孩,靠在窗边不住回头望。别了,别了,但愿客车一直开下去,开到我的来生,与亲人们重聚,到那时,我一定做个天天向上的孩子,不像我今生有了抹不去的劣迹……
半月后我在招聘栏前想起在蕊村一个人租房过春节;三个月后我在星辉厂想起到朵区车站接恬湘;八个月后想起救了一场纠纷中被打得半死的厂里的主管;一年后我想起主管何家安先生,简称“安先生”,他接手飘摇欲坠的星辉厂,我任组长;两年后我想起星辉厂打开国际市场,我任主管……
我在厂里有了自己的套房,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亮丽而宽敞。这是我当初梦想不到的,我只有拼命工作,勤奋做事,要比别人做得好做得快。我输不起了呀,本来我应该在坐牢,现在我只有努力赚钱,牢,让长毛和梁山坐好了,我有了恬湘,我要赚钱给他俩娶老婆呢……什么是兄弟?呸,对抗冥冥中的主宰命运的凶神恶鬼,我看见他俩是野兽,而我是身体里有野兽要跑出来……来吧来吧,禁锢人类的你的黑手,来围困我吧……
安先生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人,说话做事处处透出儒雅的书生气,所以人称为“安先生”。他刚到厂里站不住脚,被上头的经理、厂长、主任压着,技艺更得不到施展。老板的妹妹蒙莎莎,是安先生的嫂子,到厂里来视察,见安先生在员工餐厅就餐,以为他是体验员工生活,对他大加赞赏。但第二次第三次亦见如此,惊问其故,安先生的老婆逮着机会说:“经理和厂长认为他不称职,不光不得参与管理车间,他俩还合伙打压他,贬他到车间去……”
“不可能,老板都收到他定期上交的开发产品。”蒙莎莎说。
“是有,但很差,他生产的好产品被经理调包换名顶替。老板收到他的产品,是别的那些占着高位领着高薪的人,做得很差的次品!”安夫人说。
蒙莎莎震惊了,她家兄妹有好几家工厂,星辉厂只是其中一家。蒙莎莎转问安先生:“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你也不吱声?”
“许多新产品我正在研发,还没做好,其他我都没放心上。”安先生说。
“好!”蒙莎莎马上向老板汇报情况,并对安先生进行考核印证,证实确是经理和厂长从中作梗。星辉厂于是进行了高层管理调整,蒙莎莎亲任厂长,管人事,安先生任经理,跟生产,原先的经理和厂长降级外调……此时发生了安先生被打的事,是在厂门外,中午下班时间,两辆摩托车把安先生拦住,四个人捶糍粑一样把他打倒在地,威胁叫他滚蛋,否则见一次打一次。我闻声挤在人群中看热闹,不远处保安忙着打电话,当然不是为了此事而打。安夫人哀求别打,求你们别打了。但她也被踹到地上,夫妇俩狗一样趴在地上,八只脚还在踩……本来安先生是老板亲任的主管,不管做事成效如何,竟连管理餐也吃不上,厂长在他就餐时叫他:“去去,你到员工餐厅去吃,不光经理餐没你的份,这儿也没有……”这是何等的欺辱!我们知道这事的都替安先生鸣不平,对厂长和经理二人勾结的强权行政充满愤慨。现今不明摆着被下台外调的他们想把新上任的安先生搞走吗?手段何其卑鄙……我看不下去,窥准时机扑上去一掌拍在其中一个的太阳穴上,对他再也不多看一眼。此时我浑身兽血沸腾,剩下的三人在我迅猛的拳脚中连连后退,最终在旁观人的指责声中逃走了。
我没事一样照常上班。原来的经理和厂长挖走了厂里的技术员和客户,星辉厂一度陷入困境。安先生是一位实干家,干活的干,干劲的干,这只领头羊提升了一批新管理,我由普工升为组长。星辉厂的前景日出云散的时候,安先生有了自己的股份,就是说成了小股东、小老板,此时我升为主管。
花城是个繁华的都市,楼房高的有五六十层,站在街上往楼顶看,帽子仰掉了还没望到顶。我只是偶尔路过闹市,到处人潮如蚁。大街旁,道路边,公园里,每年的早春都是木棉花的天下,红的霞,红的海……我曾长久地站在树下,看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和社区里的退休老人,在地上捡落花,装在簸箕和摊在报纸上,摆满了球场和大街。花每朵五瓣,拳头般大小,我总是想起这是撞击天空的沉重的力量,它们失败了,才落下来。我的屋里时时有它们的影子,春天拣的花朵,收藏了阳光,躲在精致的罐子里,成为我一年四季的茶品。这当然是恬湘的功劳,若是没有木棉花,恬湘就不会说要来这个城市,而在这里,我们只是两粒尘埃,细小到看不见城市的容貌也不被城市的眼睛看见。
时间越久越是想念故乡,我们没有和家人联系,一丁点也没有。恬湘为了我,我呢不想坐牢,无数次打消往家里拨电话的念头。安先生请我吃过几次饭。蒙莎莎真是女强人,人事不用管了,因为框架和人员都逐渐稳定下来,业务转到她手上,业绩蒸蒸日上。安先生继续负责技艺、市场产品研发。两人一唱一和,星辉厂在花城朵区的名气大起来,当然赚到的钱也装满他们的腰包。
在星辉厂过第三个年,加上我刚来时过的一个,我在花城四年了。安先生和蒙莎莎两位老板请我到酒楼吃饭,我和恬湘去时发现只有他俩,我不由得有些奇怪,因为往常宴请多有厂里骨干或客户一起。安先生是个话不太多的人,算起来他是我的师傅,我进厂时我上头有组长,但他是老大,我当组长时直到现在他是我的直接领导,我把他当大哥看待,只是嘴上从来不说。我们碰了几杯,安先生说:“少喝点,我们有正事商量。”
我一口喝完杯里的酒,望了他一眼。等他发话。
蒙莎莎说:“我们有个问题问你,你来星辉厂四年了,工作自不用说,更难得的是为人正直,有侠义心肠,安经理总说你的好,蒙姐我也看得见,我们真的很感谢你。”
我摸了摸后脑勺,说:“这没什么,蒙姐,有问题你问吧。”
“我查过,你们俩,”她扬起雪白修长的手,“你们三年都在厂里过年,别的工人全都返乡去了,这不合常理。为此我查了你们的家庭背景,当然我查到你是个逃犯。”她指着我,“我真不敢相信!我和安经理这么倚重的你,你的名字竟然在派出所列出的犯罪档案里!你自己说说是怎么回事。”
我连倒了三杯五十度的白酒,干下去,舌头有点卷,脑子陷入回忆,捡那些重要的情节大略地说了一下……“就是这样,我来到这里过了四个年,两个在厂里过的。”我不想隐瞒什么。
“原来是这样。”安先生说,“我想提你做我的助手,管产品研发,而无意中得知你的身世有问题。你救过我,我怎能不救你呢?何况,你那案子不算什么,盗窃而已,你又不是主犯,逃了这么几年,赔点钱罚点款基本就能搞定。你的工作是你做得出众我才提拔你,跟人情无关。你知耻而后勇地面对人生,我由此更欣赏你的为人。你准备准备,这几天我请人跟你回家去一趟,把事情解决了马上回来。”
我听到最后鼻子酸酸的,又倒一杯酒来掩饰奔涌的心潮……我膝盖一动,想跪下去表示感激,但我只滚出一滴泪,掉进酒杯里。
恬湘伏在桌上哭了,暗无天日地跟了我这么多年,有什么消息比这更摧心裂肺?能回家了,一切有希望……
“我们请马律师跟你回去。他是我们厂的法律顾问,在花城极有名望,通晓各方关节,一定可以‘马’到功成。那时你俩要请喝喜酒。”蒙姐说,“这样同居可不算光明正大!”
我站起来向安先生和蒙莎莎拱手作揖,说不出话来。
安先生打电话给马律师,商定了随我归家的时间和行程。
我又得到大开眼界的机会,因为要乘客机到我家乡,是客机,飞机的机,不是客车……
这顿饭吃下来,我醉了,前半生第一次醉,云里雾里竟然流下多年未遇的眼泪。记得去超市作案时,长毛和梁山进去了,我逃亡中摔得半死,我没哭……现在能回家了,我才禁不住悲伤。
遥远的梦终于实现,飞机上,恬湘背诵她的小学课文:“天,那么高,那么蓝,蓝蓝的天上飘着朵朵白云……”幸好她书念得少,否则我怀疑她要做个不三不四的诗人。我接着她念:“姐姐的胆子真大,敢从天上跳下,蓝天上花儿朵朵,也不知道哪朵是姐姐的花。”
“你才跳下,你才是我姐姐!”她说,“前面那句‘降落伞’呢?”
在机场与马律师分手,他到有关部门去帮我了解案底,我和恬湘坐出租车到车站,搭车回家,等马律师的消息。
一如我的离家出走,如断线的风筝,如今我把这根线接上,顺着这根线回来。糊里糊涂做了一回游子,家,只有在远离的时日,才感觉牵挂着的疼痛。家就像一个大瓜,不住下坠,心里思念的线快要承受不住……我最想我妈,她可能为我愁白了头,她只有我这一根独苗呀。
7
我和恬湘在村口分手,她去她家,我回我家。我走过屋前的菜地,看到一个年近五旬的农妇,在黄昏的晚霞里弯腰扯猪菜:左手挽着竹篮,右手不停转来转去,把每棵菜的老叶子掰下来。我走近她,叫了声:“妈!”
妇人抬起头来,我不敢接她的目光,她左手的菜篮掉在地上,右手颤抖起来:“仔啊,你回来了!这几年跑哪去啦?”
我的眼睛模糊了:“妈,我没去哪儿。”
我往家门口走去,脚步一高一低,地震一样,房屋都抖动起来。我妈跟在我后面:“仔呀,你怎么这样做呀?我差点为你不想活了……”
“妈,都将没事了。”我深深吸了口长气,缓缓吐出来,强忍住抽心的哽咽。我妈哭了。
我腾出手来接过她拾起的菜篮:“妈!”
“你回家了!我高兴!”她说。
村里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几乎家家都建了新房,只有包括我家在内的少数几户还住着旧时的瓦房。想起我爹跟我未来岳母的那点风风雨雨,我悄悄问我妈:“解决了吗?”
“没事。”我妈说,“是我误会他们了。再说她女儿跟你跑了,她担心如果你不娶她女儿,她丢不起人。她常来问起你们的消息呢,可我哪知道?”
“我们等这次问题解决了,妈,咱就请媒人去提亲。我和恬湘这几年住一起,不结婚不好……”
“啊?这么说,恬湘怀过孩子没有?”
“妈,那哪敢呀……”
从我妈嘴里,我得知长毛伤好后被判了五年,他有吸毒的前科,梁山马上就要出狱了。我提了些糖饼和一条烟去长毛家……长毛的爹留我吃饭,爷儿俩喝了一壶酒,他自家酿的。梁山家比较远,我还没来得及去看他提前出狱没有,我自己就在到家的第二天被逮到公安局去了。
我心下坦然,甚至也想坐几年牢来赎罪。我甚至后悔了:跑什么跑?当初去自首的话现在说不定能出狱了……但出狱了我又能做些什么?我又想。这么几年的打工拼搏,如今的面对生活,我已毫不愁生计,何况我的存折上,钱已够娶三个老婆:一个长毛的,一个梁山的,一个是恬湘,我的。
我由公安局被送到看守所。经过一系列签字、按手印、录口供之后,在被抓的第七天终于见到马律师。他一双黑眼圈和血红的眼睛,说明他为我的事在焦头烂额。
“你还得待几天啊。”他说,“我这两天就回去。你得明白,为了让你不用坐牢,我这几天出手的费用,够你再打十年工来还债了。安先生不让我告诉你实数。”
我握住他的手,对他非常感激:“遇见安先生和你,是我的幸运,需要我的时候就开口。待我再到花城,请你喝酒。”
“好。安先生让你一出去就打电话给他。”
我们谈了半个小时。我的案子,回来之前我跟他仔细谈过。马律师返回花城去了,我却又在看守所待了两个星期,叫作被“拘留”。在一个阴雨天的下午得到释放。
什么事都是公平的,我心想。长毛和梁山不久就能出狱了,和他俩相比,难道我真是幸运的?就马律师说的,为了不用坐牢,所赔款和罚款的费用,够我再打十年工来还债,这样说来长毛他俩进去才几年而已,我才傻啊!如果我不再到花城去见安先生,那么,我逃这几年又带回一笔钱,那确实不错……我给安先生去了电话,他催我赶快回去,说没人接替我的工作。
从看守所回家的当天,我的亲戚朋友纷纷来祝贺,有的竟然放起鞭炮。我家热闹极了。恬湘也邀她的亲戚来我家。来的都有礼物,多的是酒。我家又忙开了,杀鸡宰羊,将近晚上就开始猜拳打码,喜宴一般。
在家逗留了一个星期,干了两件大事:一是按当地风俗和恬湘定亲。二是到劳教场去看长毛,梁山是被关在另一监狱的,恰好在前一天出狱了,于是三兄弟在监狱里再次聚首,我要了他俩的身份证,分别开户每人存了两万块给他们。我爹跟别人吹牛,说他儿子如何了不起:他坐飞机回来,那边老板催得紧,又要坐飞机回去……终于与过去的逃罪之身告别,我豪情满怀,拉着恬湘,又回到花城,开始崭新的充满希冀的打工生活。
安先生丝毫不提为我“赎身”的事,工作上他是我的上司,而且是非常严厉和严格要求手下的上司,下班后我们的关系却像大哥和小弟。我非常敬重他。蒙莎莎则像大姐,老催我结婚,说最好叫恬湘马上生个女孩,她说她好多年没抱小孩啦……
恬湘工作之余开始喜欢看文学书,而且竟然真的开始写“诗”了……我上次不是怀疑吗?嘿嘿,我的感觉居然灵验了。后来她给我看一首她写的《幼鸟》:我的愿望只有一丈高/小小的翅膀/扇动低枝矮树/但我尖叫着/把山上跳动的石头/叫作“云的种子”。看完了我笑着说:“我怎么没见你尖叫着?”
“我是写你啊。”她说,“你看,你对生活的要求不高,对生命的追求不高,但你骨子里有火一样的炽热情感,比如说你和长毛、梁山的关系,一个是儿时的玩伴,一个是同学而已,但你对他们比亲兄弟还好,我都妒忌了。”
“即使你妒忌,我也不是鸟啊。”我说,“如果是鸟,只能飞一丈高,那可惨了。”
“傻,你以为你能飞多高!和那些科学家、医学家、军事家等等相比,咱的志向才多高?我们农民,日求三餐夜求一宿有时也知足了。”
“还有,你见过跳动的石头?”我又问。
“那是它受到向上的感应力……”
日子在诗意中过得真快,我因为能够搬走了几年来压在心上的大石头,感觉人是透明的,神清气爽。这年的春节我们回家领了结婚证……
日子继续在我匆匆忙忙的打工生涯中过去了。我在花城朵区的星辉厂总共工作了八年,我向我的老板辞职,因为家里的老房子快变危房了,我要回家建房子。安先生迟迟不批,最后他批的时候说:“你建好房子给我打电话,我抽空到你们县考察一番。现在花城的普遍工资比你们山区高多了,如果你家乡那边有其他资源,加上廉价的劳力,我考虑在那边开分厂,到时你来经营……”
这太好了!但我没有这个能力。我说。
多年前我给别人建房,做小工,到建我自己的房子,我也做一份小工。像是建天堂,在家的感觉,对一个多年在外的人来说,真是太美妙了!梁山用面包车给我送来一车的烟酒之类的食品,这小子在城里开店,曾跟我借了两万块,后来他发了,唰唰唰抽出几捆钱丢给我,说连刚出狱时我给他存的那两万一起还我。我收了一半,说:“那两万是给你娶老婆的,当初你坐牢,兄弟我先行一步,钱有你的一份……”
我和恬湘有了一个儿子,两岁多点,在花城出生的,小家伙一有时间就央着他妈妈去外婆家。他外婆教他唱小时候奶奶也教我唱过的儿歌:“天黄黄,地黄黄,我家有个赖哭王……”
我爹整天忙着种茶、摘茶、泡茶、饮茶,奇怪,弃了抱着几十年的酒缸换抱茶壶,还颇知茶道:“耳听为虚,心静为实,滚水‘嘟噜嘟噜’冲下去,杯底首先浮到水面的都不是茶……”说的似禅,我似懂非懂。
8
不想提及的是长毛,他出狱比梁山迟,在家乡做点小生意,倒卖土特产和屠狗宰羊等五花八门的行业,带回一个外地女人,为他生了个男孩,在孩子满周岁的时候那女人丢下长毛爷儿俩,走了……不到两个月他又出去带回一个外地女人……最想提及的还是长毛,当年我还在镇上的中学,没退学的时候,有一次晚上他去找我,在校园外看见恬湘我的心就被勾走,他说:“兄弟,你去吧,我去帮你。”然后他走了。当我和恬湘在月下像两只依在一起倾听天籁的小虫,远处响起呼喝声,他身后追来了整个村庄的人——他去收拾那个想泡恬湘的邻村的一个男同学,遭到村里人齐心对外的反击。
当时,长毛在整村人的喊打声中逃命,甩着长长的头发,像一头鬃毛雄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