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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 佬

2016-11-26短篇小说潘雄杰

广西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英子岳母村民

短篇小说·潘雄杰/著

哑佬坐在厨房里,尖着两耳聆听着隔壁卧室里英子发出来的断断续续的呻吟。他不清楚别人的老婆生孩子时是不是也这样呻吟,感到又新奇又害怕,身子激烈地颤抖了起来。为抵御颤抖,他把水烟筒紧紧攥在手里,一口接一口地吞云吐雾。

呻吟声大概持续了半个小时,英子突然呼天抢地般号叫起来。那个花三百元钱请来的接生婆就待在英子身旁,她不住嘴地劝说道:“你喊什么喊啊?忍一忍吧,只要你肯忍,一会儿就会过去了的。” 英子忍了,可她实在忍不住,继续呼天抢地般号叫着。接生婆恼了,大声呵斥道:“经我手接生的孩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却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女人,有一丁点小痛小痒就大呼小叫个没完。我告诉你,除非你不做女人,做女人就得生孩子。”

号叫声像两把利剑,往哑佬的两耳刺进去,接着直往他的心上戳。哑佬感到难受和害怕极了,他扔掉水烟筒,抬手捂住了两耳。可号叫声仿佛长了眼,仍然沿着他指缝间的一点点缝隙刺进他的两耳去,周而复始地戳着他的心。他再无法在厨房里待下去了,转身钻出厨房,朝着屋后的牛头山诚惶诚恐地跑去。

哑佬爬啊爬的,时间在他的意识里早已消失掉。当那轮血红的夕阳在西边山头慢慢坠落,把周边的云块烧成一片血海时,哑佬差不多爬上了牛头山的山顶。他累得气喘吁吁的,衣服、裤子全湿了,跟刚从水里打捞起来的一样,豆大的汗珠还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可到了这么一个地方,英子那呼天抢地般的号叫声仍不肯从他的两耳里消失掉。他不再往山顶上爬了,他知道自己无论走多远,英子的号叫声都不肯从他的两耳里消失掉的。他把疲倦至极的身子靠在路旁的一棵树上。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看见哑佬,一定会以为自己撞见鬼了,因为哑佬的样子像极了鬼,他披头散发,面目狰狞,大张着的嘴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过了许久,哑佬才止住剧烈地喘气。他把衬衣脱下来拧干时,突然感到小腹处有一股尿液在横冲直撞。他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除了看到几只鸟儿在杂树丛中上蹿下跳之外,没看到人,于是就掏出了撒尿的家伙。可他实在是太累了,无论怎么努力,就是尿不出来。他低下头去,狠狠地盯着撒尿的家伙,突然就生起了很大的气来,怒气冲冲地吼道:“都是因为你这家伙惹祸。如果你不惹祸,英子现在就不必这样痛苦地大呼小叫了。”吼完,他双膝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万分虔诚地祈求各路神灵、山神土地以及列祖列宗速速到他家里去,保佑英子和英子肚子里面的孩子平安。

天差不多全黑下来之后,哑佬才从牛头山上走下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束花。离家越近,他的心就跳得越厉害。距家还有七八米时,他在隔壁桑兰的篱笆前站住了,支棱起两耳,想听听家里有没有传出婴儿的啼哭声。他在电影、电视里面看到过,婴儿刚落地时,是要没命地啼哭的。但哑佬没有听到自己想要听到的婴儿啼哭声,一种不祥的预感陡地填满了他的心,他的头也一下子大了起来。他手里拿着的那束花也仿佛受到了传染似的,簌簌地抖动着。这是一束会发出很浓郁的香气的花,这种花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英子同样也不知道,但英子最喜欢闻这种花的香气了。平日里他们一道上山打柴或者摘果时,英子只要一看到这种花,都迫不及待地催促他去把花摘来,让她闻个够。刚才在牛头山上,哑佬又看到了这种花,但这花是长在一个十分陡峭的崖头上面的,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花摘下来。英子生孩子辛苦了,他想先用这束花犒劳犒劳她。

与其说哑佬是走向卧室的,不如说他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起来,朝卧室飘浮了过去。推开卧室的门后,哑佬顺手拉亮了灯。接生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英子睡的床的帐子也已经放了下来,床前的地面上汇聚了一摊血水。哑佬像遭了触电般瞬时僵住了,定定地盯着地上的那摊血水。盯了许久许久,他才蹚过血水,拉起帐子。他看到英子安详地躺在床上,身上已盖上了被子,只露出一张脸,脸比纸还白。他把手伸到英子的鼻子底下去,放了许久,都没感觉到英子的呼吸。直到这时,他才确信英子去了另一个世界。

哑佬像和尚入定似的,没有动。又定定地凝视了英子好长一段时间,才轻轻放下帐子,转身蹚过血水,来到卧室门口。他抬手准备关门时,才发觉手里还拿着那束花。他又返身回去,掀开帐子,把花轻轻地塞到英子的鼻子底下,再钻出卧室,关上门,沿着家门前的那条巷子失魂落魄地朝村外走去。

平日里的这个时候,是笛音村最热闹的时候。村民们吃过晚饭后,聊天的聊天,打牌的打牌,看电视的看电视,每家每户都有持续不断的声音传出来。但今晚村子里却静悄悄的,大一点的声响都没有。村民们都知道哑佬家里死了人,并且不止一个,都替他感到难过,于是就把聊天、打牌放到了一边,即使看电视,也尽量把音量调到最低。但村民们的这些好意哑佬半点都不领情,他现在正在气头上,他就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对他如此歹毒,好不容易让他娶到英子做老婆,可现在却又把她夺走了,并且连她肚子里面的孩子都一同夺了去。他把牙齿咬得咔嗒咔嗒响,从巷子旁每户人家的门前走过时,全是恶狠狠地瞪视。

出到村口,来到一个三岔路口时,哑佬站住了,不知道自己应该走哪一条路。在他面前摆着两条路,一条是通往邻村岳母家的小路,另一条是通往外面世界的大路。那个接生婆的家就建在大路的上边。五年前,就是在这个三岔路口上,他眼睁睁地看着英子喜滋滋地坐在一辆披红挂绿的摩托车后座上,一拐弯就嫁到外面的世界去了。从那个时候起,他再没主动跟人说过话。村民们为了挖苦他不说话,就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作哑佬。久而久之,他父亲给他起的李春光这么一个名字,在村民们的心目中不知不觉地消失掉了。村民们只要提起他,都用哑佬这个绰号来代替。叫哑佬就哑佬吧,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死了,叫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况且,自被村民们叫作哑佬之后,他觉得自己比过去自由自在多了不说,还省去了许多麻烦,再也不必跟村民们说那些你吹捧我我吹捧你、或者你诓骗我我诓骗你的废话了。只是有那么一回,他真的不想做哑佬了,并且开口说了半句话。那是在四年前的大年初五,笛音村的村民们都集中到村头小桥旁的龙眼树底下开会,讨论年内要做好的工作。因为过年,村民们都酒足饭饱了,话也就多了起来,大家各抒己见,会场上乱得像一锅粥。有的村民说要把进村的泥路铺砌成为水泥路;有的村民说要在村头建一个娱乐场所;还有的村民说要集资开通进村的网线,让村里的人都能够通过上网了解外面的世界。哑佬在人堆里一声不吭地坐着,他心里最想听到的,就是有村民提出要及早抢修身旁的这座小桥,因为这座小桥已经是一座危桥,及早抢修才能保障村里人、畜的安全。不久前,他跳下桥底替村里的一个小孩捡掉到河里去的鞋子,发觉桥墩已被洪水冲成了一个一个拳头大的窟窿,人、畜从桥面上经过时,不但能感觉到桥身在颤动,而且还感觉到桥就要塌下来。这样的桥如果不及早抢修,到夏天一场洪水,会把它冲得无影无踪。但哑佬左等右等,就是听不到村民提出要及早抢修小桥,他急得胸膛里的那颗心像遭了火烧一样难受。会议差不多结束时,他实在憋不住了,霍地站起来,气急败坏地说了一句要及早抢修小桥的话。不知是不是因为许久没有说话了,他的声带出了毛病,说出来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跟鸟叫差不多。村民们听到后,惊奇的程度不亚于听到一只狗熊唱歌,都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这么一来,哑佬提出来的,要及早抢修小桥的事就全被忽略了,村民们只顾着乐,哪里还管得了哑佬到底说了些什么呢?再说,笛音村本来就有这么一个惯例,谁有了钱,或者有了权,谁说出来的话才管用,才有分量,才有人愿意听。对于像哑佬这样一个既没钱又没权,三十好几了还娶不到老婆的人,谁会给他说话的权利呢?谁又愿意听他胡说八道呢?不行,哪怕他说出天大的道理来也不行。

况且这还是其次,更让哑佬觉得奇怪的事情还在后头呢。那年夏天到来时,发了一场洪水。其实洪水并不大,还没漫过桥面呢,桥就被冲垮了。刚好村里有两个孩子站在桥面上看洪水,这两个孩子都被冲了去。桥被冲垮,并且丧失了两条年轻的生命,这在笛音村是一件大丑事。为了不让这件大丑事传扬出去,村主任陈尚义很会亡羊补牢,桥被冲垮的第二天,他就组织村民挑沙担石,建起了一座坚固、漂亮、耐用的小桥。哑佬也参加了建桥的劳动,他心里以为,到了这个时候,应该总会有人记得起他年初时曾提出过要及早抢修小桥的话了吧。可这又让他失望了,在建桥的几天时间里,没有一个人说起这事。村民们说的,全是奉承村主任的话,有的说村主任英明,桥刚刚被冲垮,就及时组织人力、物力和财力建起了一座坚固、漂亮、耐用的小桥;有的说村主任确实是村民们的好领导,不但及时带领村民们建桥,而且还自始至终做到身先士卒,率先垂范;更有一部分准备求村主任办事的人奉承村主任说,如果没有村主任,笛音村永远都建不起这座小桥供人、畜行走。村主任被这些奉承话烧得心花怒放,脸一天到晚都是红彤彤的,跟涂了猪血差不多。村里的秀才小李子写了一篇新闻报道发表在市报上,前面用五百零五个字大吹特吹一番村主任英明之后,最后还用上了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这些成语来点赞村主任带领村民建桥的丰功伟绩。

哑佬继续在三岔路口上踟蹰着,呆呆地看着三岔路口上熟悉的一切。他心里就是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跟英子的命运总与这个三岔路口有着一定的联系。三年前的一天,也是在这个三岔路口上,他到采石场去经过这里时,刚好就看到英子背着一只已经褪色开裂的大挎包,郁郁不乐地从这里拐弯,走回她的娘家去。他看到英子憔悴的脸上泪痕狼藉,以为英子是遭她的男人揍了。也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感到比自己遭人揍了还难受。此后的几天,他在采石场上跟英子村里的人走得特别近,想从他们的嘴里知道英子为什么会这样灰不溜秋地回她的娘家去。但等了许久,才有人告诉他英子被她的男人逼离婚之后,因无处栖身,只得回她的娘家来。她的男人不是人,是一头畜生,开发廊发了一点小财之后,鼻子就翘到天上去了,再看不惯英子日益增粗的腰身,跟一个在发廊里打工的,像一根葱一样嫩的女子好上了。英子跟她男人哭闹了几次,最后被她男人一脚踢出了家门。哑佬听说了这事之后,虽然在心里很替英子抱不平,却偷偷地乐了。从那个时候起,他把自己变成了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牛,既不管村里人的讥笑,也不管英子母亲的冷眼,一有空,就急吼吼地跑到英子的娘家去,帮助劈柴、犁田、割稻谷,给地里的庄稼施肥、除虫灭病,等等。这样足足干了一年零七个月,他才发觉英子母亲看自己的眼光慢慢地变暖变热起来。一年前的一个晚上,镇上的放映队到村里来放电影,已经有许多个年头镇上的放映队没到过村里来放电影了,村民们都无比兴奋,早早吃过晚饭后,就扛了凳子吵吵嚷嚷地到村头的晒谷场上去,等待观看电影。哑佬那天也十分想去看电影,但当他从采石场上收工回来到达英子的娘家时,发现厨房里的柴已经烧完了,墙角处正躺着几根桶口一般粗的杂木,好像正在等待着他劈哩。他只好打消看电影的念头,拿起斧子就劈起柴来。

刚劈了几斧子,英子母亲就从里屋走了出来,她伸手夺去哑佬手里的斧子,说道:“这柴明天再劈也不迟,英子想看电影,你就陪她去看吧。”哑佬刚想说英子既然想看电影就自己去看吧,但他抬起头时,发现英子已经在院门口等着自己。在薄薄的夜色中,她的两只眼睛扑闪扑闪的。他心里一阵狂喜,再说不出什么,扔下斧子就跟着英子走了。

电影散场之后,他送英子回来。到了院门口,才发觉院门已经被关上了。英子抬手拍门,拍了许久,她母亲才在里面嘟囔道:“你拍什么拍?这里不是你的家,你跟李春光到他家里去吧,那里才是你的家。”英子听了这话,抿着嘴儿扑哧一声笑了。

英子跟哑佬住到一起之后,哑佬变了一个人,又十分爱说话了,从他的房子里面经常传出他的说话声和笑声。但因村民们叫惯了口,再改不了,见面时,仍然哑佬哑佬地叫他。

月亮升起来了,是半轮弯月,冷冷地挂在空中。哑佬的影子斜投在路边的水田里,变得支离破碎的。哑佬定定地看着自己在水田里支离破碎的影子,仿佛看到了岳母那张焦急万分的脸。他知道这个时候岳母一定是在十分焦急地等待着自己到她家里去,告知她英子生孩子的情况。他又犹豫了好一阵子,最后只得怀着一颗赎罪的心,抬腿朝岳母家里慢慢地走去。

他知道自己既对不起英子,也对不起岳母。几天前,岳母就叮嘱过他,说英子就要生孩子了,这段时间里他什么地方都不能去,要时刻守在英子身旁,尽心尽力地照顾好英子。他当时就答应了,并且答应得十分干脆,因为他已经辞去了采石场上的工作,这段时间除了在家,是没有什么地方好去的。这些天来,他确实也做到了,他整天都待在家里,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英子。他把家里的工作全做了,甚至连洗脸水都替英子打好了。如果英子没反对的话,就算替她把尿,他也是万分乐意的。英子的肚子一出现异样反应时,他就急匆匆地跑去请来了接生婆。但令他意料不到的是,到了最后的时刻,因为难受和害怕,他最终没有坚持住,扔下英子就跑到牛头山去了。英子是如何死的,临终前到底说没说过话,他半点都不知道。

远远地,哑佬就看到岳母家的几间屋子在月光下泛起一层惨白的光,冷冷的。他突然感到彻骨寒冷,不知不觉就停下了脚步。为了让岳母住得舒适一点,半年前,他和英子一道到这边来把这几间屋子全部翻修了一遍,用水泥砂浆铺了地面,用石灰粉刷了墙壁。此外,他还向村里的陈木匠借来了刨、凿和斧子,利用岳母家长年累月堆积下来的一堆木料,做了几件像模像样的家具。这可把岳母乐坏了,他工作时,她一刻也不离地待在他身旁,两眼笑得只剩下一道缝儿。她手里还拿着一条毛巾,看到哑佬身上哪个地方冒汗了,就速速帮他擦去。哑佬没有拒绝岳母这样做,他知道岳母之所以如此殷勤,是想给予他精神上的补偿。英子长成一个大姑娘之后,他有事没事都爱在她家的围墙外转圈,目光一接触到英子就好像被粘住了似的,再不知道移开了。她看出他的心思之后,立即变得诚惶诚恐起来,于是时刻看住英子,不让英子跟他有任何接触的机会。她还警告英子说,李春光这个人虽然长得牛高马大的,性情也厚道,但他有爹没娘的,家里又穷,你千万不能嫁给他,嫁了这样的男人要过上一辈子苦日子的。后来英子被她丈夫一脚踢出家门,回到她家后,她又看到他在围墙外出现,那个时候她也还是提心吊胆的,根本不相信他心里还爱着自己的女儿,只不过是想找英子玩玩而已。再后来,他经常到她家里来帮助干这干那,她仍然不相信他是诚心诚意的,仍然要考验他。这样的考验一拖就是一年多,最后她实在不忍心再折磨他了,才借助镇上的放映队到村里来放电影这么一个机会,让哑佬陪英子去看电影。他们走后,她就从里面关上了院门。英子到他家里住下之后,她才清楚他确实很喜欢英子,并觉得自己以前的担惊受怕全是多余的。她开始后悔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了,见了人总爱说:“早知如此,英子还是一个黄花闺女时,我就让英子过去做他的女人。”

岳母家里静悄悄的,半点声响都没有。哑佬走到院门口,抬起手准备敲门,但旋即又放下了。透过院门的缝隙,他看到老态龙钟的岳母戴着一副老花镜,静静地坐在堂屋的一张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件婴儿的衣服,正在一针一线地缝着。哑佬看着,眼泪很快就涌了出来。岳母一定还不知道他家里的不幸,也许现在她心里还在喜滋滋地等待着抱外孙呢。他不敢敲门,掉头走掉了,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解释道:“既然岳母她老人家还不知道她女儿的不幸,那就让她迟一点知道吧,起码让她老人家今晚睡一个安稳觉。”

再次回到三岔路口时,哑佬没有丝毫犹豫,一转身就走上了通往外面世界的大路。

月亮挂上了中天,哑佬踩着自己的影子走着。他走得很急,胸脯如怒涛般起伏着。大路两旁的稻田刚刚收割完毕,在广漠的夜空下,四处都显得空荡荡的。

当看到大路旁边那家凤娇开的酒店还没关门时,哑佬才记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饭,肚子开始咕咕地叫唤了起来。但他强忍着,连头都不抬一下就从酒店门口走了过去。

脚下这一条土路,在苍茫的夜色下,像一条蛇似的朝着大山外面蜿蜒而去。在踩上去令人感到冷飕飕的尘土里,一定还留着英子那双小脚的脚印,虽然它们已经不清晰了,但还没有完全消失掉。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和英子沿着这条土路到学校里去上学。他村里的孩子和英子村里的孩子同读一所小学。那个时候,英子还是一个黄毛小丫头,脸上那对眼睛特别大,特别有神,鼻梁中间长着一颗痣。不知怎么的,同英子一道去上学的,比英子漂亮得多的女孩子都有,但哑佬都没有注意过她们,唯独这英子,他见了第一眼之后,就怎么都忘不掉她了,眼前总闪现出她那对特别大特别有神的眼睛。

为了抵抗肚子的叫唤,哑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清凉的空气,脚步迈得更快了,跟一个孩子小跑的速度差不多。他的胸膛劈开了英子的身躯一度劈开过的空气,他的眼睛接触到了英子的眼睛已经看不见的东西——电线杆、树木、水田、河流和山冈,等等。

还没走近接生婆的家,接生婆家里的那条大黄狗就狂吠了起来,两眼射出两束凶恶的光。哑佬连看都没看它,直通通地朝院门口走过去。大黄狗见状,停了吠,惊愕地看了哑佬一会儿之后,接着往后一锉身子,腾起两只前爪,朝哑佬直扑了上来。哑佬躲过大黄狗,愤怒地蹲下身子抓起一块石块,朝大黄狗狠狠地劈了过去。那畜生挨了重重的一石块之后,连吠带哭似的哼了几声,就逃得无影无踪了。哑佬抬起手砰砰地拍起门来。

一会儿后,院里的灯就亮了起来,接生婆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她披头散发,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睡裤,一面走,一面还抬手扣着睡衣胸前的纽扣。在昏黄的灯光下,哑佬看到接生婆连乳罩都没戴,那两只已呈现出萎缩状的奶子松松的,像两坨子欲坠未坠的肉。哑佬移开目光,从窗帘的缝隙处偷看了一眼卧室里面的情景。他看到接生婆的男人还赤条条地仰躺在床上。哑佬知道他们刚才在干什么了,心底突然升起了一团怒火。他觉得面前的这个接生婆简直不是人,自己的老婆死了还没多久呢,她却不替自己难过一下,一回到家里,居然还有心情跟她男人干起了那事来。

哑佬攥紧拳头,真想朝接生婆那还洋溢着情欲的脸腮和鼻子一拳砸下去,但他强忍着,没有砸。接生婆被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倒退了数步,她怒气冲冲地责备哑佬道:“刚才你死到哪里去了啊?眼看着你老婆快不行时,我大声叫唤,想让人来把她送到水岸镇上的卫生院去抢救,很快就来了几个热心人,可就是见不着你的鬼影。我派人去找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仍然见不着你的鬼影,这样一来,来的人也都心灰意懒了。他们都说你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要,他们还瞎操什么心啊!说完,就都走回各自的家里去了。”哑佬听了这话,感觉到有无数根针往自己的心上扎,痛得简直要昏死过去。他咬紧牙关,默默地忍受着,没说半句话。虽然如此,他心里也还是有气的,英子刚喊肚子疼时,他就把接生婆请到了家里去。让接生婆检查了一遍英子的身体之后,他就不住嘴地问接生婆英子在家里生孩子有没有危险,用不用送到水岸镇上的卫生院里去生,接生婆当时就像打包票似的对他说道:“你只要付给我三百元钱辛苦费,我包你的妻子和孩子都没有任何危险。”他听了这话,心里仍是七上八下的。接生婆又继续说道:“你心里别只想着拿那些钱往卫生院里砸了,到那里去生一个孩子要花掉好几千元钱呢。你与其拿钱往卫生院里砸,不如用来给英子和孩子日后补养身体。”哑佬觉得接生婆这话也有一定的道理,再不说什么,悬着的一颗心也落回了肚子里。可如今,他的英子和孩子都已经死了,见面后接生婆不但没对他说半句安慰话,反而骂起他来。

接生婆像下逐客令似的又连连打了几个呵欠,见哑佬还不肯走,于是返回卧室,拿出了三百元钱,一面重重地塞到哑佬手里,一面愤愤不平地说道:“这三百元钱你就拿回去吧,今天我就当自己白忙活了一场。”哑佬拿着三百元钱,似拿着英子那颗已经停止了跳动的心,感到眩晕,四肢乏力,有一种要窒息过去的感觉。为了不让自己栽倒在接生婆的家门口,他扭头慢慢地走掉了。

一路上,哑佬竖起两只巴掌,往左边的脸颊打一巴掌,接着又往右边的脸颊打一巴掌;往右边的脸颊打一巴掌,接着又往左边的脸颊打一巴掌,周而复始地做着这样的一个动作。他恨死了自己,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连畜生都不如。他觉得自己傍晚时如果不离开英子,爬到牛头山上去,那么在情况危急时他就可以和村民一道把英子及时送到水岸镇上的卫生院里去,这个时候,也许英子正躺在卫生院里的一张床上顺利生孩子呢。

经过凤娇的酒店时,酒店还没关门。哑佬一头撞了进去,在酒店一角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后,把三百元钱重重地拍在桌面上,对凤娇大声嚷道:“打酒、炒菜来。”他觉得钱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恨不得一下子就把这三百元钱吃光喝光。

不大一会儿,凤娇就捧着酒和菜从柜台后面笑嘻嘻地走了出来。凤娇是一个细皮嫩肉、乳房特别丰满、屁股特别溜圆的女人。一见到男人,总爱张大嘴巴嘻嘻地笑,胸前那两只大奶也跟着打拍子,拍得男人的心里痒痒的。她男人过去也是在采石场上工作的,两年前,被从山顶上滚下来的一块石头砸中了脑袋,当即就死了。采石场赔给她二十多万元钱,她就用这钱开了这家酒店,专做采石场上男人的生意。男人一从采石场上下来,都爱聚在她这里喝酒。有的喝醉了,就不肯回家,赖在她这里过夜。只要男人舍得花钱,她都来者不拒,她的名言是:反正老娘已经结扎了的,就算男人有再大的能耐,也操不大肚子,生下个野种什么的了。今天生意清淡,凤娇没捞到什么油水,这使她打起了哑佬的主意来。她靠在哑佬身旁替哑佬斟酒时,故意用她那对大乳房磨蹭了几下哑佬的肩膀,嘴里也怪嗔地嗲了几声。哑佬被磨蹭得怒火胸中烧,举起巴掌朝凤娇圆滚滚的大屁股愤怒地拍了一巴掌。把凤娇轰走后,捧起酒杯就喝了起来。

喝到第三杯,哑佬就觉得脑子里晕晕乎乎的了,眼前的景物也开始晃动了起来。这时他才发觉酒店里除了他和凤娇之外,还有四个人躲在一张布帘后面搓麻将赌钱。这四个人当中,有一个是他村子里的陈二。陈二一定是知道了哑佬家里发生的事情,他弄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哑佬还有心情到这里来喝酒。他不时扭头看着哑佬,像看一头怪物似的。待哑佬低下头去喝酒吃菜时,他还把哑佬家里的事告诉了其他三个跟他一道搓麻将赌钱的人。那三个人听后,也都觉得哑佬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都不时扭过头来怪异地看着他。

哑佬被看得满肚子都是火,但又不好朝这四个人发作。他再无心坐在酒桌旁喝酒了,抓起酒瓶,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酒店。

哑佬一路走,一路还仰头大口大口地喝着。他以前听人说过,酒能解愁,但不知怎么的,他今晚越喝越觉得肚子里面闷。为了不让肚子里面的闷泛涌上来,他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酒瓶里冰冷的液体。到了后来,他发觉自己的喉咙里塞了一根结结实实的圆柱体,倒到嘴里去的液体再也无法绕过圆柱体进到肚子里面去,而是从两边嘴角流了出来。

路过一块大石头时,哑佬像一只青蛙似的伏在大石头上面,翻江倒海般呕吐了起来。呕吐之后,他稍微清醒了一点,觉得自己在外边的时间太长了,应该回家陪陪英子了。于是他吃力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朝家里走去。

哑佬走到一个院门口站住时,才意识到自己又来到了接生婆的家里。那条大黄狗还在,这畜生也许还记得刚才挨了哑佬重重的一石块,再不敢放肆,缩在墙角处惊魂不定地站着,嘴里低低地吠叫。

哑佬突然举起手中的酒瓶,没命地砸起了门来。他要当面质问接生婆为什么对他的英子和孩子这样无动于衷,那是两条人命的事情啊,怎么能够就仅仅因为他不在家里就不催促乡邻把英子送到卫生院里去抢救啊!

接生婆没料到这次登门的人仍是哑佬,她以为是正要生孩子的人家上门来催她赶紧去接生呢,于是在卧室里说道:“不用这么紧张嘛,孕妇的羊水破了没有?”待她穿好衣服走出来打开门,看到又是哑佬时,立即变得气不打一处来,气势汹汹地怒吼道:“你还来我这里干什么?我又没害死你老婆,连辛苦钱我都退还给你了,你还想干什么?”哑佬喷着酒气说道:“我被狗咬了,我什么都不怕了。我老婆虽然不是你直接害死的,但对于她的死,你有责任。一是你为什么不催促乡邻把英子送到卫生院里去抢救?二是你跟我打过包票了的,说让英子在家里生孩子就行了,不用到卫生院里去生,白白糟蹋钱。”接生婆听了这话,被吓矮了半截,嚣张气焰也降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故作镇定地说道:“我有屁责任,难道医生医死人也有责任!你走不走?如不走,过会儿会有人拿棍子来撵你走。”哑佬没有走,他一屁股坐到了门槛上面。

接生婆的男人听到外面的响动,也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看到坐在门槛上大口大口地喷着酒气的哑佬,突然变得怒不可遏起来。他返身从门角处抓起一根碗口粗的棍子,走过来就捅哑佬。一面捅,一面叫哑佬赶紧走人。哑佬抵赖着,就是不肯站起来走人。接生婆的男人就越来越用力地捅,起先只捅哑佬的肩膀和胸脯,后来竟捅到哑佬的命根子下面去了。哑佬被捅疼了,同时也被激怒了,他霍地站起来,举起手里的酒瓶就朝接生婆男人的脸上直劈下去。看到接生婆男人的脸上开出了一朵又红又大的花之后,他才肯掉头走掉。

哑佬的双手被反铐着,蹲在村头小桥旁的那株龙眼树的树底下。太阳像一只小火球挂在天上,吹到龙眼树底下来的风都是热的。知了在龙眼树上不知疲倦地鸣叫着。

凌晨接到接生婆的报案之后,奉命前来抓捕哑佬的水岸镇派出所的一名干警简直被累垮了。他连续寻找了几处地方,步行了几个小时,最后才在牛头山的半山腰上找到哑佬。哑佬双膝跪在他父亲的坟头前,像一尊石像似的纹丝不动。

昨夜哑佬用酒瓶把接生婆男人那张脸劈成一朵又红又大的花之后,他的酒立即醒了一半。他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十分过火的事,一定逃不脱法律的制裁的。他匆匆赶回家去,坐在英子身旁,后悔得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把家里的钱全取了出来,放到了英子的枕头旁。他真恨自己竟这么没出息,到头来连自己的妻子都无法亲手安葬,只好用这钱来请人帮助安葬了。

他本来打算在英子身旁一直待下去,直到有人来抓他为止。但最后他无法做到,因为一看到英子那张已经失去温度、血色,像纸一样白的脸,往昔跟英子在一起的欢乐情景便像过电影似的,一幕接一幕地在他眼前浮现。这让他心痛欲裂,连喘气都十分困难。这样一来,他不得不站起来钻出卧室,借着残存的酒劲,爬上了牛头山的半山腰,来到了他父亲的墓前。他双膝跪在父亲墓前,乞求父亲道:

“爸,英子和孩子都去了你那头,你在那头先替我照顾一下英子和孩子吧。”

说完了这话,他再不知跟父亲说些什么好,又呜呜地哭了起来。他心里是十分感激父亲的,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对父亲说一句感激的话,父亲就在一次突如其来的脑溢血中暴死了。三年前,当他准备追求离婚之后回到娘家来的英子时,村里没有一个人不给他白眼,都讥笑他没本事,老牛不想吃嫩草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去追一个二茬头。他在村民们的白眼和讥笑中惶惶不可终日。最后是父亲替他撑了腰,对他说道:“你如果认为英子是一个好女人,值得你去爱,你就勇敢地去追她吧,不要去管别人的胡说八道。”就为着这么一句话,他都打算孝敬父亲一辈子,只可惜父亲突然就离开了他和英子。

前来抓捕哑佬的警察是一个胖子。哑佬看着警察,觉得自己真有点难为他了。为了抓自己,这么胖的一个人不得不爬到牛头山的半山腰上去。

警察啪的一声拍死了爬到他胳膊上去的一只苍蝇之后,出于职业习惯,环顾了一眼围在他身旁的村民,开口问道:“你们都是跟他同在一个村子里过日子的,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呀?”说完,他怕村民不明白他问的是谁,还抬手指了指龙眼树底下蹲着的哑佬。起初村民们都沉默着,谁都不愿说话。但仅过了一会儿,就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了。这个站出来说话的人叫作陈志雄,是笛音村最能说会道,最爱抱不平的人。他看到村里谁家的孩子染黄头发了,谁家的女人把内衣、乳罩晾到屋子外面了,谁说话时喷出来的口水多了,都要站出来毫不留情地批评一通。他的口头禅是:宁可让人恨自己一辈子,也不能让人错误一时。陈志雄抬手指着哑佬,放开他那副鸭公嗓义愤填膺地嚷道:“不像话,这个人不像话,简直白吃了三十多年米,到头来连半点道理都不懂。昨天傍晚当我听到接生婆大声嚷嚷着喊救命时,我和村里的庆光、有新等几个人都心急火燎地赶到他家里去。得知他的老婆难产之后,我们都急得像跳栏的猪,四处找担架,准备抬他老婆到卫生院里去抢救。可是,左等右等都不见他的鬼影,叫人去找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仍然不见他的鬼影。这样一来,我们也都心灰意懒了,既然他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要,我们还替他瞎操什么心啊?最后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老婆因流血过多而死去。”说到这里,陈志雄额上青筋暴突,他停了一会儿,突然道:“警察同志,你说说像哑佬这样的人配不配娶老婆生孩子?”

受陈志雄的影响,陈二也开口说了起来。他昨夜大概搓了一通宵麻将,现在看上去精神仍是萎靡不振的,但他仍故弄玄虚地对村民说道:“我不说你们还不知道呢。哑佬根本不爱自己的老婆孩子。昨晚他的老婆孩子死了之后,他不但不悲伤,还走进凤娇的酒店去大吃大喝起来,把三张一百元的票子拍得震天响。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趁凤娇替他斟酒时,他还跟凤娇浪了起来,伸手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凤娇的大屁股。”村民们听了陈二这话后,都没笑,扭头用愤怒的目光鄙夷地看着龙眼树下的哑佬。

桑兰跟哑佬住隔壁,她是跟英子最要好的人,平日里只要她们俩见面,都要嘻嘻哈哈地说上半天话。现在桑兰也站在人堆里,一边奶孩子,一边听着人们说哑佬的不是。开始时她对哑佬没有什么恶意,但听着听着,她也变得不吐不快了,她带着哭腔歇斯底里地嚷道:“天底下再没法找出第二个像哑佬这样没心没肺的狗东西了,他老婆生孩子生不出来呼天抢地号叫时,他却不肯留在家里陪一陪老婆,急匆匆地爬上牛头山,还摘了一大束花回来。大概他是想用这花来诅咒他老婆和孩子快快死掉吧。”嚷完这话,桑兰愤怒得嘤嘤地哭了起来。

村民们一边听桑兰哭,一边又扭过头去恶狠狠地瞪视着哑佬,好像直到此刻,他们才看清哑佬是一个狼心狗肺、十恶不赦的人。

强烈的阳光穿过龙眼树的枝叶直射到哑佬身上,但他没感到有丝毫热量。相反,村民的话让他感到了彻骨寒冷。他再不愿在龙眼树底下蹲下去了,站起身来,走到警察面前,说了声走吧。

哑佬走着,走得万念俱灰。如果说此刻他心里还有什么希望的话,那就是,到了审判他的那天,希望村民们都能够到现场去观看,并对他发出一阵阵仇恨的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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