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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光的脚下凋零

2016-11-26冉袖言

广西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寿衣白布鼓风机

冉袖言/著

小时候,我曾盼望死亡。

于我六岁的思维,死亡与痛苦、悲伤、沉重都毫无关系。相反,我认为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或者在我看来,这更多的像是一场游戏。

对死亡的盼望,缘于我的小伙伴春咪奶奶的过世。那时候我们都还小,小到我的世界里除了玩耍便不再有其他。

那一天我去找春咪玩耍,发现她头上裹了白布,白布的尾巴拖得很长,长到了春咪的脚踝。春咪在大人们的指引下磕头,她向一个大大的火盆内添加纸钱,纸钱的火苗把春咪的小脸舔得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煞是美丽。

在春咪家负责为到场的亲戚发放白布的春咪小姑姑见到我,向我招了招手,我便像被她招了魂似的到了她的面前。她也不说话,直接就把一块白布裹在了我的头上。仿佛我是她早就要圈套住的一只小狗,知道我迟早要来,便径直把一块白布打了个圈就在这里等着。

春咪姑姑的行为很酷,站在那里,仿佛是个检察官,似乎她手里的白布就是入场的门票,谁都要经过她手里的那一块白布才能参加这一场葬礼。也有人经过她面前时主动索了白布往头上一套,也不去灵堂拜祭便径直朝人多的地方一钻便没了影。

春咪的白布比我的长多了,这是让我很羡慕的地方。

春咪还比我多了一样东西,就是在她小小的腰上还缠了一根麻绳。在我眼里那简直就是一根美丽纤细的腰带。我忽然发觉今天的春咪比什么时候都美。

后来,我的奶奶终于耐心地在我帮她摘豆角和剥南瓜苗的时候告诉了我关于春咪奶奶葬礼上我想知道的答案。春咪的那张白布和我的白布都叫孝帕,是给孝子孝孙戴的。孝帕分长短,有长孝和短孝,长孝又是给春咪这样的亲孙女戴的,短孝就是给那些家里人以外的亲戚戴的。因为我不是春咪奶奶的亲孙女,我就戴短孝。还有那根绑在腰间的麻绳,也是春咪奶奶家的亲人才能捆的,所以我就没有捆到,这样做的话才叫“披麻戴孝”。

我心生神往。我一直忘记不了葬礼上的春咪是如此的文静和美丽。我想都不想直接问奶奶:“婆,你死了我们也是要这样的戴长孝帕和捆麻绳吗?”奶奶很肯定地回答后,我仍然没良心地追问一句:“婆,那你哪时候才死啊?”仿佛我就是死神,非要一直追着奶奶,直到她死了才能了却我的愿望。

奶奶根本不介意,她笑了。她只是回答我:“傻丫头,生死由命,哪个晓得哪时候才死咧。”在奶奶嘴里,生死也许并不重要,仿佛就是去小镇上赶个集,只是临时地离开。

然而,随着慢慢地长大,慢慢地脱了懵懂,我却最怕奶奶哪天突然就这样离去,因为,奶奶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我曾经无数次地设想,如果没有了奶奶,我会哭成什么样子。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却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有一次,我和妹妹在我家门前的树上把树桠当了秋千荡,在荡累了的时候我们就讨论起如果谁死了会怎么样的话题。我们假设如果是我们的奶奶过世了我们会怎么样时,我们都沉默了。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我的眼泪已经含在了眼眶里,仿佛荷叶上的露珠,风一吹就会啪嗒下来。我只好把脚朝地上一蹬,给自己一个冲力,把自己重新荡回天空中,我的眼泪在那日的夏风中轻轻坠落。

夏天的风从树底下灌上来,把我的衬衣吹得鼓胀,仿佛那是吹得鼓胀的勇气,有了这勇气我就可以面对奶奶的离去。

然而,在那年的春末,奶奶没有任何预兆地就去了。

我记得过完春节不久,我就要返回重庆的学校上课,奶奶把我送到后头坳的山脚下。到了岔路口,她叫住我,从她的小扁衣荷包里掏出一张手帕子,一层层地展开了,我看到了里面有五元钱。她把五元钱递给我,说丫头,我知道你不会乱用钱,我找不得钱,这五元钱你拿去用。我的眼泪瞬间出来了,我没有接钱,我无法与奶奶那充满希望与慈爱的目光对接,仿佛那里有一团火,我看了后心里的悲伤和一些复杂的情绪便会如春后雪山上的雪一样融化并决堤。我的眼泪滴在了我的脚背上,是另一种不同于雨滴的潮湿。

奶奶站在后头坳,很艰难地目送我远去。我走了很远,回头,发现奶奶还在原地,朝我远去的方向看过来。我多年后回忆这个场景,突然明白,其实奶奶只是面朝着我的背影看而已,她只知道是那个方向带走了她的孙女罢了。因为奶奶眼睛一直不好,从我们记事起她眼睛就是红的,并且一直流泪,偶尔还发炎,她哪里看得见我呢?今生,我也养成了无论何时的别离我都直接转了身就走的习惯。因为我经不起这样的别离。我也不需要送行,我把任何一次隆重的远行都看成是一次随意的出门,仿佛只是去对面的集市买个菜或去街坊处串个门。这样,我便不会再流泪。

那个学期,我一共收到妹妹的两封信。一封信是妹妹讲述家里的琐碎,然后还说奶奶爱出去邻居家串门,因为最近我们村上来了几个四川人,会打柜子,于是家家都请他们帮打制家具,特别是那些要接媳嫁女的人家更是加了塞的打柜子。妹妹说奶奶经常在晚饭后拄了拐杖去打柜子的人家小坐一会儿,她向那些打柜子的人打听他们是否知道重庆这个地方,他们从那边过来是否得见过我——她的一个在重庆上学的孙女。我笑了,笑完后我又哭了。也许,在奶奶的世界里,她认为重庆不过是像我们家乡那样方圆几里地而已,谁都会认识谁。可是那些打柜子的匠人只是说重庆很大,他们不会遇见我的。奶奶便向人家唠叨起我来,说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娃一个人那么远去上学她不放心的话,但是其实里面除了有担心,也有一些荣耀:她觉得能考出去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读书是件很让她光荣的事。这事我以前也证实过:她带着我去走亲戚,人家只是说这姑娘长那么大了。她便与人介绍说我是在重庆读书的,仿佛我其实有一对翅膀,平时小心地收着,一旦有了外人,我也应该配合奶奶轻轻打开翅膀扑棱两下。多次了我觉得难为情,说:“婆,以后人家不问你就不要这样讲了嘛。像怕人家不知道似的。”奶奶有些尴尬,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第二封信我收到时这封信已走了差不多一个月才躺在了学校的收发室里。信里,妹妹没有说很多,只是说,现在你收到这封信时奶奶已经不在一个月了。她是在四月初离开的,因为你太远我们就没通知你。但是,人老了,总得有离开的一天,也希望你不要难过。这也是家里人为什么没通知你的原因。

信我只看了一遍,就收了起来。我竟然没有眼泪,我还在那天下午如往常一样地去食堂打饭打开水,仿佛奶奶的过世与我没有关系。傍晚,我再把信带到嘉陵江边迎着夕阳展开。我把妹妹的信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抠了拿出来读,仿佛要抠出几个字来证明妹妹写这封信只是因为笔误。然而,信读了三遍,我并没有看到过多的信息,显然,奶奶的离世已成定局。

我的眼泪打湿了信笺,眼泪浸过的地方,纸上的墨迹马上化作一团黑云,像模糊而清晰的往事。

奶奶,您不是说您离开时要让我烧很多东西给您的吗?为什么您最爱的我却偏偏缺席了您的葬礼?又或者是因为奶奶太爱我了,不想看到我在葬礼上昏天昏地地伤心?

也就是那一次,因为羡慕葬礼上的春咪我问奶奶什么时候死,奶奶还笑着告诉我:“媛姑娘,我死的时候你要给我烧鸡笼和喂猪的潲瓢哦!”我说:“婆,你还要那些做什么呢,你去那边了又不养鸡养猪了!”奶奶得意地微笑起来,仿佛她将要告诉我一个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嗨,这姑娘怎么那么憨呢?烧了这两样东西你以后嫁了人有了婆家,我在阴间保佑你养鸡养猪大发呀!作为一个女人,哪个不希望有鸡笼运和潲瓢运呢?”仿佛我以后能否发家致富,能否在婆家站稳脚跟,全靠此一举。

我突然想起一句话:我穿过了时光来疼你!

在嘉陵江边,斜阳下的江水不急不躁地缓缓而去,我哭干了眼泪,我对着江水长啸:“婆——”,江水没有回答,但是我却看到月亮微笑着准备从江边升起,像极了奶奶平时慈爱的面孔。

其实,对于死亡,奶奶的态度却是欣喜的。她一直用一种人生将得到另外一种升华的态度来对待。

这里有奶奶的行动为证!

每年的六月初六,太阳都会明晃晃的。这天的太阳积蓄了一年的能量似乎全部要在这天表现出来,仿佛把这个世界晒出原型才作罢。

这一天,奶奶总是能准确无误地记着,她会在这天放下手里的活路,把她珍藏在柜子里的她和爷爷的寿衣寿鞋全部在午后拿出来翻晒。第一次看到奶奶翻晒这些东西的时候,我总是躲得远远的。就是从旁边路过,我也擦着墙根走,生怕那些鞋子会自己走路。奶奶看了笑了起来,爷爷也笑了起来。为了让我不害怕,爷爷还故意俏皮地把脚伸进他的寿鞋里让我看。

爷爷和奶奶看着这堆用绸缎做的花花绿绿的寿衣是欣喜的,因为这是他们的儿女为他们准备的。在农村,有儿女为自己备下寿衣寿被和寿鞋,是一件无上荣耀的事情。说是翻晒这些寿衣,不如说是翻晒老人们心中的另一种甜蜜——因为这意味着自己儿女孝顺,为自己善后想得很周到。

这些寿衣有母亲做的,有两个姑姑早早送来的。全部放在我家门口的绳子上翻晒。后来,我不怕了,我也开始去帮奶奶翻晒这些寿衣的时候,奶奶会准确无误地告诉我,哪件是我母亲为她准备的,哪件是两个姑姑为她准备的。我发现这些寿衣上的针脚也和送寿衣人的性格差不多。母亲的针脚看起来不算好,但是严谨中透出精明;大姑姑的针脚看起来很粗糙,我猜想她做这个衣服的时候一定是一边飞针一边与旁人打着哈哈做的,透出一股子的不负责任;小姑姑的选料是最好的,虽然针脚并不好,还很忸怩,也和她是最小的女儿得宠了不思女红有关。但是小姑姑为奶奶备的寿衣质量却是最好的。那些寿衣上的纹路很严密,花色有一种比较讨喜的红。这样的红我曾经反复地和另外的几件寿衣做过比较,这样的红更带有人性的温度。

在翻晒这些衣物的时候,奶奶总是会坐在旁边陪着这堆寿衣坐一会儿。我不知道奶奶当时是怎么想,也许,她想趁自己还活着的时候用心体验一把这些鲜艳的衣服如果穿上了会是什么感觉;也许在奶奶看来这些简直就是她人生另一个起程的嫁衣,她将穿上这些崭新的衣服嫁给未来,也许在未来的世界里,她也可以嫁给她想象中的另一种生活?我无从得之。但是,我却在奶奶的脸上看到了幸福的笑容!

奶奶离世那年的暑假,老下雨。

人们说,人离开后在三个月内她的灵魂还会经常回来的。奶奶以前也常和我说,人有三魂,一魂留守自己的坟墓,一魂去投胎,另一魂去找饭吃。

奶奶的坟墓就在家门口不远,这个墓地是早早为爷爷和奶奶选好了的。我去了奶奶的墓地里,虽是新坟,但奶奶的坟地旁边种了一种用来发豆豉的植物,已经长起来并开出了蓝色的小花。

我想奶奶一定知道我会去看她的吧?那天中午我回家后,躺在床上迷糊着,就听到了奶奶如以前一样趿拉着布鞋走在木楼上的声音,很快楼上的木制鼓风机转动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像极了以前奶奶的习惯,她总是在我们午睡的时候在木楼上把家里刚碾的大米用鼓风机把糠给吹出来。我赶紧爬上楼去,我想证实楼上有没有人在使用鼓风机,也想证实鼓风机有没有被转动过的痕迹。可是,楼上的一切安静如初,鼓风机的把手安静地固定在那里,仿佛几年来都没有人使用过。

我想,也许这只是我想奶奶了。

后来,在暑假里我反复做一个梦,梦见奶奶远远地隔着我,她永远都是在烧火,要么是在火塘边烧火,要么是在土灶边烧火,但是,梦里,奶奶从来不与我说话。

我想,奶奶烧着那么大的火,是不是想告诉我,只要我把鸡笼和潲瓢一投进火堆里,她便会离去?她一直等着帮我烧这两样,以便为我带来好生活的运气?

那年因为雨特别多,母亲去外面干活时未避及一场夏雨,回来后淋着了,很快就一病不起,去村医生那里要了几趟药也没有好。堂婶告诉母亲,有时候是奶奶想回来寻点吃的。于是我摆了饭,把这一季新做的包谷粑也摆给奶奶,呼唤奶奶前来。后来母亲真的下午就能下床了,母亲说,这不能惯着,要狠狠地骂,这样才没有下次。母亲就端着碗吃饭的时候骂了起来:“赏不得脸,若再有下次,来一次,桐油与狗血侍候一次。”我听了,放下端着的碗,走了出去。

我听不得谁这样骂奶奶,哪怕这个人是我的母亲!那一餐饭,我并没有去吃,因为我太难过,我吃不下去。我自己跑到我家的屋顶的晒坝上躺着,任由泪水安静地往眼角落下来,流进脖子里。

难过的时候,我喜欢以这样的姿势与天空对话。天空中,一朵朵云在午后的微风中慢慢地走着,一点儿也不急。仿佛我所目及的天空便是这些云朵的生命征程,到了天空的尽头,那些原来聚成一团的云朵慢慢损耗,最后变得越来越稀薄,凋零在天空的边缘。

这让我想起了奶奶,奶奶就像这些云朵一样,本分地行走在属于她的生命征程里,哪怕苦难!她本本分分地受苦,本本分分地爱着她的子女和孙子,直到她的生命消失在时光的尽头。比起人这点卑微的生命,时光简直就像有一双大脚,永远也走不完,而我们却匍匐在她的脚下慢慢地凋零。

一如我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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