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立云的诗
2016-11-26刘立云
刘立云/著
黑龙江的第三条岸
他们那边叫阿穆尔河,我们这边叫黑龙江
我还知道它的第三个名字
叫墨河,隐藏着它的第三条岸
那时候我正站在江心古城岛,眺望雅克萨
河水寂寂流淌,像认出我的亲人
放慢了脚步
它应该看见我内心凄楚,有一种爱说不出来
是的。现在我必须向你描述水的颜色
它是黑色的,但浓淡相宜
不疾不徐,饮尽了苦难、泪水、叹息
类似中国画里的水墨
而那样的一种黑,我们多么熟悉和亲切
又多么多么地,意味深长
在朱仙镇听豫剧
一条河流的源头。一片被战争反复
踩踏的土地。那嗒嗒的马蹄
是另一种犁铧:它们插进泥土
种下白骨也种下悲怆
而那喊命般的唱腔,是此后一年年
生长出来的,非物质的刀枪剑戟
因而这座大厅要盖得像天空那么高
所有的门窗都必须打开
即使哈气成霜,他们也要把像刀子一样的风
喊进来,把黄河的怒涛喊进来
接踵而至的,是十万匹铁骑
十万把寒光凛凛的刀剑
十万颗血迹斑斑,骨碌碌滚动的头颅
啊,那么冷的天,那么高亢的旋律
男人们在喊,女人们也在喊
连扎着小辫子的孩儿也喊得
火光迸溅。我感到天都要被他们喊破了
地都要被他们喊塌了。但我听不清
一个字,虽然我感到每个字
都是灼烫的,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这之后,他们从一滴七十度的烈酒里
给我放下一挂梯子,让我沿梯子
攀爬——梯子在风中摇晃——
我看见在梯子的最顶端
是一个叫宋的朝廷,也在风中摇晃
七十六万只蚂蚁
一个汉字突然站了起来,十万个
百万个汉字,突然站了起来
它们对着秦岭怒吼:必须从悬崖中凿出一条路来
必须从石头中牵出虎豹
龙蛇,让汉水横流,让汉语穿上战袍
翻山越岭,从南方走到北方去
在悬崖上,在峡谷里,在湍流中
我看见他们浩浩荡荡,召集
七十六万颗人头,咣当咣当地撞那道石门
看见七十六万根脊梁,伸进岩石的
夹缝:弯曲、匍匐;翻滚,攀爬
就像七十六万只蚂蚁,共同
啃一根骨头,啃一根叫秦的骨头
千年之后,我站在汉栈道入口处
看见满山都是蚂蚁的齿痕
听见满江都是蚂蚁的吼声
比如定军山
决战开始了:他们在山顶上横刀立马
都有泰山压顶之势、之勇、之威
而在他们身前身后隆起的
十二座山,只是巍巍秦岭与大巴山夹峙的十二个
土堆,十二个山的婴儿
正等待他们一决胜负,为自己命名
叫夏侯渊的魏将情不自禁发出一声
冷笑。他长着一胸胡人的黑毛
一对铜铃大眼,耳朵像兔子那样
机警,即使隔着一道峡谷
也能听见彼此咻咻喘息,如同葫芦被按进水里
他甚至看见了他铜盔下露出的一绺白发
不禁顿生怜悯,而后拍马下山,厉声
喝道:黄忠老儿,快快受死!
黄忠知道自己老了,但他暂时还不想老
他觉得自己还没有资格老
为此,他问过手中那把名叫凤嘴的大刀
凤嘴对他说:主公,你曾用多少
士卒的头颅和血,磨过我
现在就差最灼烫的一颗,最坚硬的一颗
马蹄像风暴那样刮过来了!黄忠且战且退
以招架之功藏起他的还手之力
而夏侯渊风扫残云,再次睥睨和嘲笑了一个老人的
智慧;再次睥睨和嘲笑了十万旌旗
簇拥的蜀国;可他至死都不知道
拖刀是一计,败退也是一计
不知道突然的一阵风,为什么会旋转
为什么从他的腰间嗖地吹过,不知道
他的上半身和下半身,为什么
从此分离,就像一棵树被一道闪电劈开
我想说的是,对一座山或一片山的命名
不在于它有多高、多险、多么巍峨
而在于它埋葬了谁的尸骨
轰轰烈烈,拉开了谁的大幕
比如骊山,比如戏文里唱的这座定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