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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头山下

2016-11-26中篇小说小昌

广西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红艳书记

中篇小说·小昌/著

1

大力举起右臂,瞄准明正楼,喊出两声枪响,咚——咚。

他径直向里走,不理会保安,怕他们会盯上他。研究生宿舍在大学最深处,像是怕被人发现,背靠一朵山。桂城的山是一朵朵的,花骨朵一样。临近毕业的时候,他从宿舍的窗子望出去,就看见了那朵山。那么近,就在眼前,伸手即可触及。因为那朵山,才有了几分离别的意思。后来问起来,那朵山叫狗头山,可怎么看都不像什么狗头。

沿着这条石子路,一路走下去,就到了他们曾经待过的研究所。今天走起来,这条路尤其漫长。路旁偶尔有块大石头,上面刻着红字,有时是一首诗词,《沁园春·雪》什么的,有时是个警句,诸如学海无涯苦作舟之类的。他在每块石头前面驻足,总有踢上一脚的冲动。

周胜龙一路跑过来,屁颠屁颠的。他一跑起来就屁颠屁颠的,也许是爱踢足球的缘故,脚下总有只球似的。瘦高个,脑袋总是向前探着。人没什么特别的,有时会坐在报刊亭旁边看来往的女生,渐渐养成了习惯,甚至是仪式,这样下去,人就有些怪了。可他从不做出格的事情,只是看,像个教徒似的。

见了大力,看也不看,迅速掏出一支真龙烟来。这地方的人都抽真龙烟,烟盒上有两只遥遥相望的假龙,像两只海马。这小子总抽最便宜的那种,五块钱一盒。大力不愿抽他的烟,自从上过几天班,就再也抽不得这种烟了。大力掏出那盒压扁了的黄鹤楼出来,周胜龙搓着手,说几天没见刮目相看了。和女朋友分手后,大力总抽黄鹤楼,好像和黄鹤楼有什么关系似的。后来就非抽黄鹤楼不可了。

他们过篮球场,过足球场,就进了研究生宿舍楼。很快坐了下来,又分别点上一支黄鹤楼,准备好好说说。周胜龙突然想起什么来,慌忙起身,趿拉着拖鞋,走到水池旁,蹲下来瞧。大力也跟了过去,俩人就一起看那只乌龟。脑袋缩进龟壳里,一动不动。大力伸手摸了摸龟壳,还是不动。他说:“不会是死了吧。”周胜龙说:“你知道什么叫龟息吗?”他们俩一边瞧那只乌龟,一边聊下去。

周胜龙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时间在它们那儿很慢很慢。或者说很快很快。我都搞不懂,时间对这家伙来说意味着什么。”他蹲在乌龟面前,陷入了沉思。

大力说:“乌龟怎么会跟兔子去赛跑,简直是疯了。”

周胜龙说:“阴谋,是阴谋。”

大力说:“为什么是阴谋。”

周胜龙说:“你不觉得我有点像它吗,一动不动,安静地待下去,不去问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就这么安静待下去,不吃不喝也能活着。”

大力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背部,真有点像龟壳。他蹲着,一动不动,看着一动不动的乌龟。大力在他身后说:“有点像。有个地方最像。知道是什么吗。我来告诉你,就是一年过去了,你和它都没变。你们一点都没变。”

周胜龙说:“我要再毕不了业,就一把大火烧了那个研究所。你信不。”周胜龙和大力是研究生同学,他们班没有毕业的只有他一个了。他就这么拖着,像那只乌龟似的。不过他看上去过得不错,和新舍友又交上了朋友。关于大力想住在他们宿舍一张没人住的床上,周胜龙面有难色,说想听听其他人意见。

大力突然问:“你还记得李颦儿吗?”

周胜龙回头,眼镜闪着一丝冷光,仍在蹲着,说:“哪个李颦儿?”

大力说:“别他妈装,李颦儿,你都忘了。你还评价过她的胸,说她的每个胸足有四斤重,刚好有一对,也就八斤了。你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八金。我们喊了她一阵子八金。”

周胜龙说:“忘了。”他像是真忘了。

大力说:“她人不错,有点神秘兮兮的。她留校当了书记的秘书。你知道吧。”

周胜龙说:“他们都说她和书记有一腿。”

大力说:“他们是谁?”

周胜龙说:“管他们是谁呢。”

大力说:“我没工作了。后来我就找工作,你也知道,这年头就缺卖东西的,不是让销售这个,就是让销售那个。我最讨厌卖东西。没什么办法,我想起了李颦儿,就给她打电话,你猜怎么着,她竟然说我迟早会给她打电话的,你说奇怪不奇怪,为啥我迟早要给她打电话呢。想了这么多天我都没想出所以然来。除非她认错了人,以为我是谁谁谁。”

周胜龙问:“她还说什么。”

大力问:“说来也怪,一听她的声音,我就觉得会和她发生点什么?”

周胜龙说:“你是不是特别期待?”

大力说:“我只是好奇,没有期待。不知道像她这样的人,是怎么度过每一天的。”

周胜龙将那只乌龟提拎起来。乌龟终于活过来了,四只爪子在虚空里缓慢地乱蹬,像是在数数。一下,又一下。他说:“你打算在这里住多久。”

大力说:“等李颦儿的消息,我也不清楚。”

周胜龙说:“忘了告诉你,他们觉得你住在这里,不太合适,你有其他地方住吗?”

大力背起背包,向外走。过足球场,又过篮球场,俩人都没说话。周胜龙在后面跟着,缓慢前行。大力突然觉得自己像那只和乌龟赛跑的兔子。他想尽早甩掉周胜龙,来学校,找周胜龙是个错误的选择。他该安静地躲起来。

大力找了间背阳的出租房,这样稍微便宜一些,选择这间房,也不仅仅为了便宜,他只是有些厌倦阳光。把门一关,他一屁股坐在大床上。没人知道他住在这里,他甚至有些窃喜。

他靠窗站了会儿。窗外仍是一栋楼,伸手即可摸到它的外墙。他试了试,一只手在虚空里伸过去。紧跟着脑袋也向外探,光有些晃眼。他看见了一线天,有一滴水落在他的额头上。他忙把脑袋缩回去。也许是一口痰。疾跑进厕所,对着一面四分五裂的镜子长长吐出一口气。

2

从出租房出来,天已黑透。大力沿着学校铁栏杆胡乱走下去。总要见李颦儿的,只是迟早的事情,他希望更迟一点。他想起李颦儿走路的样子来了,两条大长腿紧紧夹着。他也有样学样,差点被一个凸出的井盖绊倒。

大力去了网吧,网吧是个避难所。他找了个最深处的角落,怕遇上熟人。最讨厌有人问他工作上的事情。他把工作弄丢了,他什么都干不好,为了保住那份工作,差点当着老板的面儿,从十七楼一跃而下。他现在想来就感到羞耻,像个臭要饭的。现在更像了,等待李颦儿和书记开恩,给他口饭吃。

他开电脑,从兜里掏出U盘来。一张张看照片。一男一女紧紧簇拥在一起,生怕其中一个会跑掉。应该是东方之珠,他们俩待在那个空中大球里,向四面八方遥望,说这个方向是东京,那个方向是巴黎。拍这张照片前,他还问过,咱们俩真的在那个大球里吗。他把这张照片放大,盯着女孩的表情。女孩很像电视里的“小龙女”,比她还好看。在他怀里钻得很深,像“小龙女”钻进“杨过”的怀里。又翻到下一张,女孩裹着浴巾,冲他笑,浴巾在下一张就掉了。他反复播放这几张。女孩的浴巾滑下去,又穿上,穿上又滑下去。他记得他举着相机,连续按快门。那时他实在想不出,这几张照片竟最终派上了用场,以至于女孩对他有所忌惮。没想到这几张裸照,成了她最后能和他说上话的理由。那女的也没想到。在她眼里,他没什么危险。她想错了。他给她亲爱的爸爸发了其中一张。

大力抽了自己一嘴巴,发出一声脆响,有人看过来。

李颦儿来了电话。他喊她李姐。不知道她年龄是否真的大。

李颦儿说:“吃饭的时候,书记还在说你呢。”

一说起书记来,大力就把脑袋低了下去,低声问:“说我什么了?”

李颦儿干笑了两声。这样笑,让他想起很多事来。他讨厌这样笑,假笑,像个玩具娃娃。她说:“书记问你能喝酒吗,我哪知道你能不能喝酒,但我一想你是北方人呀,我就说,你挺能喝的。你到底能不能喝酒?”

记得和李颦儿喝过一次酒,忘了还有谁。反正是喝过,大力很快喝多了。一喝酒,他就会喝多,早早睡去。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多像他的人生呀,人家才刚刚开始,他就仓促结束了。大力说:“还是说实话吧,我不太能喝,一口红,二两酒下肚就成了猪头。”

当年李颦儿是团支书,后来就成了党支书。有些人天生就是干这个的。大力也想入党,问李颦儿怎么加入。李颦儿让他交申请材料。他在网上抄了一篇,交上了。后来又问李颦儿,她还是说让交申请材料,他又交。到了毕业,他也只是个入党积极分子。后来李颦儿两年就毕业了(弹性学制),毕业就去了党政办公室,也不知道怎么去的,说去就去了。 李颦儿一走,入党的事就搁置下来了。他就永远是个入党积极分子了。

李颦儿说:“明天晚上,我在半闲居等你。”

有个女的轻声细语,说等他。真有些恍若隔世。

挂了电话,他就想起书记。书记是他的研究生导师,很少见面,一年也就一两次吧。他也不想去见,没什么话说,在凳子上干坐着。不敢抬头看,不是盯着桌上的文件,就是看看书记背后的那面党旗。书记问一句,他就回一句。后来没话说了,他就说您忙、您先忙之类的,缩着头脑退出来。临走,总轻轻把门掩上,从门缝里还可以瞧见书记背后的那面党旗。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儿,跟他卖菜的父亲谈起时,偶尔也吹上两句,说什么那可是正厅级高干,在“干”之前加个“高”字,会觉得颇有快意。像是和他自己有什么关系似的。谈起高干来,总让人或多或少有些激动。他说起书记抽的烟来,一盒烟比一斤牛肉还要贵。这样说,父亲才会更真切地感受到那盒烟的真实价值。他爸就在电话那面啧啧。后来又反复说,就该这样,就该这样。

大力实在想不起书记的模样了,只记得腰带上亮闪闪的金属按扣。让人不由想起明镜高悬或者光明正大之类的成语。他点开大学网页,进入到校领导的界面,一眼就见到了书记的大头照。照片上的人两腮肥厚,憨态可掬,眼看就要笑出来了。他马上关掉网页,生怕书记会对着他笑出来。

他开始在网上找女的聊天。有个女的问他是谁。很多女的就喜欢问你是谁,好像那个谁谁谁真来了,或者总有很多人注意她似的。

他说:是个男的。

那人回道:你确信吗?

他说:基本确信。

那人不回话了,他等了很久,说:你去哪了?

那人回道:无聊。

他说:无聊在哪?

那人继续回道:你怎么这么无聊。

他说:无聊究竟在哪?

对方下线了,谈话终止,他一个人看着屏幕发呆。那人叫杜红艳,后来才知道的,有些事真是难以预料。他决定起身走了,最后他在QQ上和杜红艳说:你是个女的吧?杜红艳发了个表情过来,意思是,谁知道呢。

出了网吧,一轮弯月高悬头顶。除了月亮,他又看了看明正楼,四楼的某扇窗户,是书记凭栏望远的地方。窗户黑着,像黑着脸,他沿着学校围墙高高的铁栅栏走下去,走向出租屋。右手边的四毛烧烤摊,烟熏火燎,又让他想起很多事,眼泪窝成一团,眼看就要夺眶而出了。

3

第二天大力见到了李颦儿。说好了李颦儿等他,结果还是他在等她。而且等了好一阵子。李颦儿进来了,款款几步落了座。扫了他一眼,开始看向别处,说不好意思,让他久等了。接下来,她支着肘,开始不住地打量他。看上去她都不认识他了。

她真是个大块头,两只胸抻出来,快要落在桌面上了。可是始终没有落将上去,若即若离。她没想象中好看,甚至有些臃肿。像是突然老了。

大力上身穿一件灰色的套头衫,小脸黑瘦,青眼眶,眼神四处飘散。她是不是觉得他有些土气,总是那样看他。

他把脚边的礼物向桌子深处踢了踢。真想一脚踢开。

他想了很久,实在想不出送什么礼物好。后来在大超市买了几包咖啡,装进一只黑色塑料袋里,像提垃圾似的提着。他只是轻轻踢了踢,以免动作过大,碰到李颦儿的那只大脚。

他们开始聊天,一旦说开了,还有不少话可说。说了身边的同学都去了哪里,从事什么工作,或者谁跟谁分手了之类的。李颦儿问起了赵成刚。赵成刚和大力是舍友,相交甚欢,后来渐渐淡了,总有很多关系说淡就淡了。赵成刚刚交女朋友的时候,大力喜欢出谋划策,样子像个情圣。有一件事印象深刻,那个女的开玩笑说让人欺负了,地点在南门附近。赵成刚听罢即从床上跳将下来,激动不已,又无所适从。大力抄起晾衣竿,说冲吧。赵成刚就冲了出去,大力在后面紧跟着,很快就跑成了并肩。俩人似乎还对看了一眼,有了点革命战友的意思。冲到校门口,女朋友和她的舍友们就开始捧腹大笑,有一个笑得蹲了下去,直不起腰。大力说了一句操他妈的,就走了。

说着说着,李颦儿打断了他,问他:“听说他们俩什么都没发生?”

他被问愣了,不知道什么意思。

李颦儿示意是性关系。大力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谈到了性。

据另外一个同学说,没有上床。要不是那位同学,赵成刚会不会失血过多而死。大力倒是想过,据他判断,即便不出现,赵成刚也是死不了的。不过这种假设毫无意义。那位同学该出现的时候就出现了。

他回答说:“听说没有,这种事谁能说得清呢?”

大力歪着脑袋陷入了沉思。也许在想,那是一扇什么样的门,那位同学几脚就踢开了。门开了以后,他冲进去,看见赵成刚躺在浴室里,难道真如他所说血流满地了吗。他又想到赵成刚比画着刀子,怎样切开自己的脉搏。这么想下去。眼前的李颦儿也有些虚妄,只剩轮廓了。这是他的老毛病,突然之间,会觉得这个世界离他很远,一切只是个虚影,像是和这个世界之间隔了个凸透镜。大力挤了挤眼睛,想让李颦儿回到现实中来。

李颦儿说:“还记得赵成刚背他女朋友上山的样子呢。他真是好样的。”

俩人沉默下来,不多久李颦儿说起正事,说起了书记。说书记去北京出差了,学校要有重大举措了,耐心等几天吧。又分析了当前形势,在她看来,大力能留在大学本部任教的可能性不大。大力郑重地点头。李颦儿接着讲下去,头头是道,这样说下去,大力整个人也很像那么回事了。李颦儿似乎早有准备,起承转合,最后说实在不行,还可以去分校区。李颦儿继续说这只是最后的选择,最后的选择不见得是最坏的选择。大力连忙点头。她对他不错。他有理由让她开心一点,就决定将赵成刚的事情和盘托出,甚至可以更精彩一点。

大力就找了个时机,把赵成刚的话题继续下去。他说了很多细节,好像这么长时间不见了,老同学一旦见面,就为了聊赵成刚自杀又没死成的故事。他说着说着,也有些感动了,觉得赵成刚爱得深切,能为那个女的去死。不觉间天色将晚,大力还是把黑色塑料袋呈了上来。李颦儿也像提垃圾似的提着。俩人并肩走出半闲居。大力比李颦儿还要矮上一小截儿。李颦儿走得慢,两条大长腿紧紧夹着。路上有个高高的凸起,像是块井盖被撬起了一小部分,大力忙喊了一声,小心。倒把李颦儿吓了一跳。

4

李颦儿四仰八叉躺在这张床上,或者呈贵妃醉酒的样子,大力继续想下去。他像看小动物一样看她。一想起小动物,就是毛茸茸的东西,兔子猫狗之类的。也许这时候该点上一支黄鹤楼。

这时,有人敲门。门是中空的,敲起来尤其响,像是在捶门。谁会来找他呢。大力翻身起来,喊着来了来了。房东老头提拎着一条红色内裤,站在门口,一脸气愤。他说不是,老头翻了下眼,又问是他的吗,他摇了摇头。老头有些灰心,不情愿地走了。关上门,他想出去走一圈,突然发现那个U盘不见了。他急跑出去,外面阳光好得要人命。他没命地跑。一切都没有了,就像从来没有过。跟人说起时,或者老了跟人说起时,别管多么咬牙切齿,都像是在吹牛。没人以为那是真的,网吧很快到了,他去找那天晚上曾坐过的座位。有人正盘腿坐在其中,看周星驰的电影,一边看一边笑,嘴里还啃着长条面包。桌子上只有个烟灰缸,什么也没有。烟灰缸里有几个烟头,在浅水里飘着。大力也喜欢向烟灰缸里倒可乐。

大力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那人豁然站起。面包屑纷纷掉落,耳麦也滑落下来,说了句干啥。大力说丢了东西,那人说丢了啥。大力说U盘,那人说没见。大力俯下身子,在桌子底下找,除了一团乱麻麻的线,什么也没发现。那人说,说了还不信。大力又折身跑向网吧柜台,问他们有没有见到一个银灰色的U盘,他们摇了摇头。想起网上还有几张合照,只不过是大头照。他胡乱找了台电脑,去寻找那几张大头照。果然在,他搂着她,两张脸像两朵花。他舒了一口气,总算有一丝证据。他睡过她,这一点毋庸置疑。他能想起她赤裸着从床上跳下去,跑向厕所的样子。他从网吧里出来,太阳早已掉到狗头山后面去了。他在网吧附近转了几圈,在“关东煮”摊子前面看了会儿某女孩吃海带,转头还是去了“非主流”。“非主流”是个东北人开的小酒吧,他上学的时候就有,至今仍开着。东北人姓吴,人都喊老吴,不到四十头发就所剩无几了。一见大力就从头看到脚,开他玩笑。老吴的老婆是个西安人,爱笑,喜欢歪着脑袋看人。俩人看上去总像是在鬼混,没夫妻的样子。大力怀疑是私奔,网友什么的,说走就走,远走高飞来到桂城。

大力拾级而上,楼梯向上盘旋着。进了“非主流”,还是老样子。每张桌子上都有支小蜡烛,烛光飘飘摇摇的,像是在做一场法事。老吴人不在,只有他老婆在吧台里忙着。大力扬起手,和人家打招呼。他就喝开了。

大力喝多了,脑袋耷拉下来。一个人喝酒,很容易就多了。老吴过来把他拍醒了。一觉醒来,眼前的烛光仍在飘摇。整个酒吧里只有他和老吴。他向四周看了看,整个房间也变得可怖了。

老吴抓住他不放,说好久没见了,怎么说走就走。老吴又倒上酒,对上烟。俩人对着飘摇的蜡烛相对而坐,气氛有些诡异。老吴问大力怎么又回来了。

大力说:“回来想当个老师,还是当个老师好。”

老吴说:“为了女学生吧,我他妈的还不知道你。”

大力说:“你他妈的知道我什么。”

老吴说:“女人有那么重要吗。”

大力说:“我把范冰冰睡了,你信吗?”

老吴说:“兄弟,哥到底该笑还是该哭呢。”

大力说:“谁他妈知道呢。不过我想问问你,要是你有机会睡她……”

老吴说:“谁,睡谁?”

大力说:“别装糊涂,范冰冰,没错,就是范冰冰,你要是睡了她,你是偷着乐呢,还是逢人就说。”

老吴想了想说:“偷着乐,要是我睡了她,谁也不告诉,就偷着乐,再说了告诉别人,谁会信呢。”

大力说:“要是我,就逢人就说。要不然他们以为我真是个菜鸟呢,谁会想到,我竟然把范冰冰给睡了。没人信,我也要说,有一个信了,我就算成功。”

老吴说:“像他妈真的似的。”

大力笑了笑说:“我就是打个比方。”

大力非走不可了。老吴拍了拍他的肩膀,站在门口,看他沿阶而下。大力回头看他,发现他目光楚楚,看样子舍不得他走。他还是走了。留下来也没什么要说的,范冰冰的故事接着聊下去,会变得愈发无聊的。

楼下的“关东煮”还亮着灯。没人光顾了,看摊的中年女人在灯下抠指甲。他从“关东煮”旁边走过,豆腐海带鹌鹑蛋之类的串串在沸水里煮着,他探头看看,女人见状迅速问要吃点啥。他慌忙折身,沿着学校围墙一路走下去,后来进了青年教师公寓。好像就为了去才去的。

公寓小区不少窗口都暗着。五楼向阳的那个窗口,灯倒是亮着。记得没错的话,李颦儿就住在里面。大力像是直奔那扇窗口而来。听去过的同学说,家里花花草草的,还砌了个假壁炉,她是基督教徒,壁炉上有圣母玛利亚的画像。

灯仍然亮着,大力很想去看看。倘若站在她家门前,门一开,李颦儿又会吓一跳,他喜欢她吓一跳的样子。夜深了,他在她家门前兀自站着,李颦儿吓得会捂嘴的。大力在她眼里总是老样子,一眼就看透,要是有人问李颦儿大力怎样怎样,她大概会说,他,就他,不会吧,不会的。一切尽在掌握似的。他倒真想上去看看,敲她的门,可后来还是把目光转向了另一栋楼。风大了些,有些冷了。他有了主意,就钻进了对面那栋楼。

电梯门关上的一刹那。他想起U盘,丢了就丢了吧,反正一切都是虚妄。想到这里,他就哈哈大笑了。电梯门一开,豁然开朗,新世界在等着他似的。六楼到了,楼道静悄悄的,像有鬼似的。他终于走到了楼道尽头,凭栏望向了那个窗口。

窗帘掩了一半,另一半也看不真切。要是有台望远镜就好了。他为有个望远镜这个主意感到雀跃。灯突然熄了。窗户闪着冷光,像一张拒绝的脸。他只好走出来。他回到出租屋,将自己扔在床上,发出一声闷响。天花板不停在旋转,一切都在旋转,而且越来越小,这样小下去,就会成为一个洞。自己正被某个洞紧紧扯住,后来整个人就掉进去了,万丈深渊。第二天,被一个电话叫醒,他一看,是周胜龙。

5

天亮了没多久,周胜龙就来电话了。说是去操场上踢球,大力问还有谁,周胜龙说别问了,来还是不来。别人一这么说,大力不由自主答应下来,像是藏着惊天秘密似的。对于秘密,大力总是趋之若鹜,非要知道不可。

到了球场,只见周胜龙一个人在球门附近带着球转悠。大力一屁股坐在操场看台上,看周胜龙踢球。他一个人带着球狂奔一阵,快到球门的时候,一脚抽射,足球应声入网。接下来,把球捡回来,继续带球狂奔,转一个圈,快到球门的时候,又是一脚爆射,球毫无悬念地再一次进了。就这样,周胜龙像个钟摆似的往复不停。大力在台子上高声喊了声好球。周胜龙伸着脑袋向这边望了望。等他看仔细了,就把球一脚踢向了看台。球被硬生生弹了回去,又滚回球场了。大力从看台上溜下来,走向周胜龙。

大力喊:“怎么踢呀。”

周胜龙说:“用脚踢呀。”

大力喊:“你他妈怎么了。”

周胜龙说:“没什么。你去那边,我传给你,你再传给我。”

大力说:“有意思吗?”

周胜龙说:“有意思。快点。”

大力跑向球场另一侧。周胜龙向他这个方向开大脚,有时开不起来,有时偏得太远,大力总得追着球跑。后来他也故意踢不准,也让周胜龙追着球跑。后来俩人气喘吁吁瘫坐在地上。周胜龙仍不罢休,说看谁踢得高,说完就率先把球一脚踢向空中。那只足球向虚空里飞去,阳光有些晃眼,俩人都没看清楚那只球究竟飞了多高。轮到大力了,他也踢了一脚,没踢正,摔在地上。索性不起来了。

周胜龙说:“昨天晚上我一脚踢到人屁股上了,又踢了一脚。”

大力歪着身子问:“踢谁了?”

周胜龙说:“那个女的,打网球的。”

大力说:“女的,你也下得了手。”

周胜龙说:“女的,才下得了手。”说完又把足球踢向空中。他弯着腰喘气,两只手摁在大腿上。

大力说:“你有种!”

周胜龙说:“我对她那么好,说不理我就不理我了。”

大力说:“后来怎样了。”

周胜龙说:“她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感觉我像一匹凶狠的饿狼。其实我只是想好好聊聊,道个歉。我可以给她跪下,说我错了。”

大力说:“再后来呢。”

周胜龙说:“她跑回宿舍了,打电话就关机了,你说她还会理我吗。”

俩人在操场抽起了烟,每人一支黄鹤楼。太阳升起来了,这些天,很少能见到太阳,大力对着阳光眯缝起眼睛来,说:“好天气真是难得,干点啥好呢。”

周胜龙还在说他自己的事,说昨天晚上一宿没睡,在网吧里打了一晚上CS,杀了很多人,杀红了眼。一闭上眼就是敌人中弹的画面。

大力说:“我们俩这么坐着,是不是有点可怜,她们老偷偷瞧我们。”

有人来上体育课了。周胜龙说:“要不你帮我打个电话,力哥,就说我是个傻逼,是个大傻逼,让我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要不理我。”

大力说:“我不打,神经病才打呢。”

周胜龙说:“我给你买一包黄鹤楼,两包总行了吧。”

大力说:“好吧。”

周胜龙说:“算了,还是别打了,我自己说吧。我去睡觉了,力哥。”

周胜龙说了声再见,就抱着球走了。脑袋向前探着,一耸一耸的。

大力在太阳底下晒够了,就去一株大榕树下面抽烟。看着几个女大学生跑步,她们一圈圈跑着,有时会停下来,擦一擦额头上的汗。他看得分外细致,连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不愿放过,比如顺了顺头发,整整胸衣,甚至吐口痰。这样下去,他就有点像周胜龙了。突然之间,很想和周胜龙聊聊,这小子在报刊亭看了那么久,看出什么来了。

周胜龙又来电话了。在电话里说:“力哥,你还是帮我打一个电话吧,我给你两包黄鹤楼,她认识你,你一打过去她就知道怎么回事。”

大力说:“你别后悔,你千万别后悔。”

周胜龙说:“不后悔。”

大力说:“你先别挂电话,我问你,你总是坐在报刊亭旁边看来往的女生,你说说看,你都看出什么来了?”

周胜龙说:“他妈的,说这个干吗。”

6

那天下午大力就认识了杜红艳。

米粉吃完,一抹嘴就进了网吧。除了网吧真是无处可去。坐在电脑旁边就想给“小龙女”写封信,随便说点啥。或者告诉她一个秘密,那天他一个人跑出去,究竟干了点什么。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大力一坐下来就想起那天。他在她的城市,没什么秘密可言的,可是就在这一天他却突然消失了,而且半天不见踪影。打电话,手机一直占线。他一出现,她就紧追不舍,非得问出个什么。他有些窘,后来连窘也是可爱的。起初说随便转转,见个朋友云云。她不相信,说不是没什么朋友吗。他就把预先设计好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说是去抗战英雄纪念碑转了转。他买了束花,郑重地给人家磕了三个响头。她大笑起来,问真的磕头了吗。他点了点头,看那样子怎么可能撒谎呢。她继续大笑,过来捏他的脸蛋。

大力这样写下去:

什么狗屁英雄,我只信我自己,就像我那个卖菜的父亲,对了,连这个都是假的,你尽情嘲笑我吧,我这样做就是为了让你嘲笑的,你最好冲我吐口唾沫,我会唾面自干的。这只能证明我爱你,别管这份爱多么卑劣。我只是想能和你平起平坐。你总是好的,那么好,连你用的铅笔都是进口货。你让我说什么好呢。对了,我要说那天,那天我挤上小巴车,去了个偏僻的地方,我都不记得它的地名了,反正是城市里肮脏的角落。那里适合我。那里才适合我。我们在约好的地方见了面,这样说下去,可能比那个狗屁英雄的故事更不可信。可它就是事实,一说起事实,我就想起生铁生了锈,我的现实总是锈迹斑斑,不像你。请原谅我这么说。那天我和一个办证的见了面,我花了六百块钱办了张崭新的英语六级证。你别不信,它和真的一样,就连那个跟我接头的小子也不像个办证的,他戴着眼镜,像个高中生,总是一脸茫然。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宝贝儿,允许我再喊你一声宝贝儿。后来你就见到那张六级证,你撇了撇嘴,我的全部努力就是为了让你撇撇嘴。

一口气写了这么多,大力有些激动,连敲键盘的手都有些抖。后来就觉察出哪里不对,感到自己无比愚蠢。删除键摁了许久,文档又变成一片空白,就像从来没有过。他点上一支黄鹤楼,在QQ好友群里寻找,找个陌生女孩随便聊下去。这时,杜红艳就出现了。

他们之前也聊过几个回合。比如说你在吗,对方回道在,接着问在干吗,对方回道不干吗。也许就结束了,或者再来一个回合,不干吗就聊聊吧,那就聊聊吧。后来也没聊。这天下午他们聊了下去。杜红艳也是他搜本城姑娘搜来的,他都忘了有这么一个人。

他们这样聊着:

大力说:你叫啥?

杜红艳说:杜红艳。

大力说:够土的。

杜红艳说:人比名字还土呢。

大力说:那你丑吗?

杜红艳说:反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喜欢过我。

大力说:那得多丑呀。

杜红艳说:你去想象好了。

大力说:我能见见你吗?

杜红艳说:算了,我还是不出去吓人了。

大力说:我能见见你吗?

杜红艳说:要睡我吗?

后来杜红艳就不停地问问题,关于大力的。大力据实回答,他从来不这样。他说话总是三思而后行,三句话里至少有一句是假的。后来就忍不住说假话,不说假话浑身不自在。这天下午,他跟杜红艳没说一句假话,他说了李颦儿和书记,说了丢失的U盘和“小龙女”,说了父亲只是个卖菜的,说了在台湾企业富士达干不下去了,想回来当个老师,杜红艳什么都知道了。连大力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也许是精诚所至吧,那天晚上他们见了面。杜红艳是另外一个学校幼教专业的,才上大二。那个学校离这儿也不远,他们就折中一下,约在学校间某个站台的榕树下,这个城市到处都是榕树,从树干上垂下很多条须子,胡子似的,再年轻也像是老的。晚上又下起了小雨,四月份的桂城总是阴雨绵绵。早上出了会太阳,下午变了天,晚上淅淅沥沥就落起了雨。倒是很适合网友见面的,让见面颇有仪式感。杜红艳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打了一把粉伞,站在榕树下,四处乱看。

他们俩终于见面了,并肩向前走。谁也不看谁。

他在一家儿童玩具店内,好好看了杜红艳一眼。脸有点黑,鼻子肥大,脑门亮晶晶的,有弯曲的弧度,像老寿星。一眼看上去,她就是广西人,大力曾戏称这样的女孩为小麻雀,黑瘦,娇小,浑身有劲,扑棱棱就飞了。杜红艳就是这样的小麻雀,脸虽是这副尊容,可仍显得顽强不屈,对周围的一切津津乐道。

大力把玩着一台望远镜。杜红艳问:“是不是准备偷窥。”大力看了她一眼,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杜红艳说:“一看你就不像什么好人。”

大力脖子上挂着个望远镜,和杜红艳并肩走在马路牙子上。他不愿和她挨得太近,怕遇上熟人,面子上过不去。到了学校门口,杜红艳就摆摆手,进去了。大力在校门口逡巡了一阵,有点怅然若失,也回了。回到出租屋,一个人想,把杜红艳带回来也没什么不可以。她腿还是蛮长的。

7

他喝了一瓶啤酒,又喝了一瓶。角落里的空啤酒瓶子渐渐多起来了,显得生机勃勃。两瓶酒下肚,有点微醺。隔壁的男女也开始欢腾,他背上双肩包趁着夜色就出发了。走过隔壁门前时,大力猛烈地敲门。里面迅速鸦雀无声了。大力朗声大笑,猛甩胳膊,大有扬长而去的意味。

很快到了青年教师公寓。李颦儿所在公寓楼的对面是个闲置的实验大楼,说是要建个全区一流的实验室,不知何故一直搁置了,门口上挂着某某实验室的牌子,里面却空空如也。有一层还有人住,保安或者保安的家属住在里面,平常也就不锁门。大力又潜了进去,到了六楼,他发现厕所里那扇窗户更有利于观察。

李颦儿身上总有大力想不透的地方。她总是头头是道,而且一路盯着你看,就像在看一只小白鼠。大力拿起望远镜,从她家的客厅开始扫描。有个男人在和李颦儿聊天,从这个角度看,不甚清楚,只能看到侧脸。李颦儿背对着那个男的。男的突然跪了下去。李颦儿没有回头,男的一直跪着,在说话。他希望接下来有什么事发生,结果又让他失望了,男人起身走了。接下来李颦儿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两条大长腿微微弯曲。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李颦儿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大力猛地向后一缩,吓坏了,等他定了定神,再次看过去的时候,发现李颦儿在阳台上打电话,嬉笑怒骂。大力感到颓丧,从空荡荡的实验大楼走出来,一直走,又走向二环路。沿着二环路走下去,走到一片坟场,极目望了望,又折回,继续走。大力突然想起要帮周胜龙打电话的事来了,就拿出手机发了个短信,说:我是周胜龙的朋友,我知道了你们的事,他已经后悔死了,要不是我拦着,他可能会从明正楼顶跳下去。信息发出去没多久就有了回应。人家回复道:有种别拦着。大力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回到出租房,搂着枕头睡去了。第二天,李颦儿的短信来了,说书记从北京回来了,要见他。

大力理了发,不像他自己了,油头粉面。下午他就要去拜访书记了,礼品早就准备好了,两条家乡烟。一进大学正门,向左拐,直面过来就是学校行政楼了,侧墙上大书三个字:明正楼。字体飘逸,出手不凡。书记的办公室在四楼,他选择了爬楼。这样还可以多想想,也不至于在电梯里被人瞧见,整个人不知如何自处。手上还提着个黑色塑料袋。四楼很快到了,李颦儿在等他。她靠墙站着,一眼眼看过来,像看一只小白鼠。尤其是目光最终落在黑色塑料袋上时,整张脸表现出极复杂的层次感来。并问:“不会又是速溶咖啡吧?”大力说:“哪可能,哪可能。”李颦儿接着说:“别紧张,有啥说啥,我在外面等你。”最后一句意味深长,在敲那扇门之前,他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推门进来,又轻轻掩上。书记的办公室很大,五人制足球场那么大。隔壁还有内室。大力很想进去瞧瞧,可每次来,内室总是门户紧闭。大力很想趁书记不注意,推开那扇门。他对秘密总是没有抵抗力。

书记还是那个书记,总是笑脸相迎的。书记说过他的研究生随时可以找他,那扇门永远敞开。大力小跑起来,屁颠屁颠地,像周胜龙。办公桌前有张凳子,有时是两张,今天只有一张。书记示意他坐下来,随便聊聊。书记点上了烟,偶尔看一下旁边的电脑屏幕,也许是打升级吧,他喜欢打升级。学校里很多领导都喜欢打升级,四副牌或者六副牌,人都说这也跟书记有关系,领导喜欢什么,他们就喜欢什么。

书记问:“不在富士达公司干了,你女朋友怎么办?”

书记上次问过他,为啥要去富士达公司,他说要去闯闯,书记又问有女朋友吗。“小龙女”跟他好了没多久,就张嘴说有。书记继续问,玩玩还是当真的。大力笑了,很少在书记面前那样笑,接着回答说当真的。书记接着就把女朋友和富士达公司联系在一起了。其实富士达和女朋友不是一回事,女朋友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在富士达公司。

大力说:“分手了。”

书记笑了,说:“年轻就应该多玩玩。”

大力支吾了一声,说:“本来不是想玩玩的。”

书记问:“你喝酒怎么样?”

大力说:“还可以,算不上好。”

书记说:“下次试试。”

一阵缄默。大力抬头,见书记看向了电脑屏幕。之前通常也这样,很多次谈话就这样突然戛然而止了。大力把黑色塑料袋向上提,最终两只手举了过去,说:“没什么好送您的,带了两条家乡烟,还请笑纳。”他竟然说了笑纳这两个字,说完真想抽自己的嘴。书记皱了皱眉,说:“又是烟,又是烟。你过来看,这里全是烟,你要的话,我送你。”

大力忙说:“不要,不要。”

书记说:“你发份简历给李颦儿。试试看吧。”

大力说:“谢谢您。”说完对书记鞠了一躬。

书记问了一句:“李颦儿是不是在门外等你?”说完紧盯着大力。他还举着烟。书记说了句拿回去吧。他才把黑塑料袋复又藏在身后。书记继续问:“李颦儿是不是在门外等你?”大力回答说:“可能吧。”这句话一说,好像他丝毫不在乎李颦儿是否在门外等他,而李颦儿八成又会等他似的。

书记脑袋一歪,想说点啥,始终没张嘴。

该走了,大力以为该走了。他小跑着出来了,轻轻掩上门。楼道里没有李颦儿。他去敲秘书科的门,李颦儿见他猫在门后,才缓缓走出来了。两条大长腿紧紧夹着,亦步亦趋。俩人肩并肩走向僻静处。

她说:“书记怎么说。”

大力说:“问我能喝酒吗?”

她说:“估计要把你放在校办,现在校办确实缺个能喝酒的。”

大力说:“我不怎么能喝,两瓶啤酒就头昏脑涨了。”

她说:“走一步看一步吧。”说完看了一眼黑色塑料袋。

大力说:“没要!”

她说:“没要?”说完探过头来,瞧是什么。大力一边向后躲,一边说:“没什么,两条烟。”

李颦儿送他下楼,没想到她会送他下楼。转过一个弯,李颦儿突然问:“听他们说,你也信基督?”大力感到诧异,说:“你怎么知道。”其实他不信。李颦儿说:“脖子上有个十字架。”大力摸了摸脖子上的十字架,还是“小龙女”送的,说戴上好,戴上总是好的。不知道好什么。

他们一路走下去,出了大厅,沿着人工河向下走。李颦儿聊兴很浓。大力也受了感染,说起一部韩国电影。电影说的是,有个女的死了儿子伤心欲绝,基督教给了她精神救助,信教让她又活了过来。说到这里李颦儿说了声阿门。大力接着说下去,和她在一起的教徒都劝她宽恕吧,后来她下定决心去宽恕那个杀人犯,在监狱里,他们面对面坐着,那个女的说,我原谅了你。大力停下来,拿一支烟点上,这样一来,有了点谈恋爱的感觉了。李颦儿催他快说。他说:“杀人犯说他也信了教,上帝早就原谅他了。那个女的当时就发疯了。”李颦儿怔住了,看着人工河的鱼,久久不说话。后来李颦儿就说有事,回了明正楼。临走,她对大力说:“你跟别人不一样。”

大力继续走,在三岔路口碰见了周胜龙。瞧他急匆匆的样子,看来天要塌下来了。大力远远喊他,他走过来了,说马上要答辩了,有很多事要做,又问大力要不要去看他毕业答辩。大力说有啥好看的,无聊透顶。周胜龙心情也不错,说那谁又跟他说话了。还让他坐在旁边看她打网球。大力问他要两包黄鹤楼。周胜龙说他没打过电话,黄鹤楼就免了。大力说发过短信,翻开手机让周胜龙看。周胜龙看完,说打电话才算。大力说他妈的。

8

到了晚上,大力非要见杜红艳不可。也许和白天见了书记和李颦儿有关,总想找个人说说。杜红艳起初说有事,后来还是拗不过大力,让他去琴房找她。杜红艳在那里练琴,一遍遍操练种太阳或者捉泥鳅之类的歌曲。大力躲在暗处等她,抱着手臂,突然摸到手臂上凸起一小块,起初还是没在意的。后来感到不对劲,就跑到路灯底下瞧一瞧,灯光略暗,看不太清楚。大致是长了东西,大力仍然去了暗处等杜红艳,抱着胳膊,食指不断地摸那地方。这样下去见杜红艳的心也灰了。

他折返回去,很快回到了出租屋。灯一亮,他就专注于手臂上凸起来的地方。凸起的边缘没有任何异象,凭空多出来一块肉。按压一下,柔软富有弹性,甚至还能在皮下滚动。他又喝起酒来,一瓶啤酒很快下了肚。杜红艳给他打了三个电话了,他都没接。一瓶酒喝完,他决定给她打回去。

“你在哪儿?”

“我在出租屋等你。”这么说,自己先乐了。

“你这人。”

“你这人。”

“你就是个骗子。”

“你就是个骗子。”

“你好无聊。”

“你好无聊。”

大力学杜红艳说话。杜红艳恶狠狠地把电话挂了。过了一阵,大力又打了过去,央求她务必来出租屋一趟。杜红艳似乎有意如此,扭捏了一阵,最终决定过来。他在床上等她,想她这时该坐上公交了。或许没座,手拉着吊环在灯影里摇晃。他去公交站台接她,像接个久违的老朋友。杜红艳从公交车下来,找不到他,他躲在远处看着。她一气之下,往回走。他追上去,拉着她向出租屋走。俩人肩并肩走进了村里,听得见远处的狗吠。小卖部的灯亮着,大力买了包花生米,又要了两瓶水。回到出租屋里,俩人只好坐在床上,整个房间如此逼仄,连把凳子也不见踪影。杜红艳坐不住,在几平米的房子转了转,又探出头去,向一线天望了望。大力抽着黄鹤楼端详她。接下来,似乎顺其自然。一切也如大力所预料,没说什么话,就上了床,在床上滚了一阵,很快就赤条条了。灯早就关上了,两具身体是出租屋里最明亮的东西了。杜红艳突然说:“我还没想好。”说完,扭过身去。一个人就哭起来。抽噎了一阵,大致是想通了,翻过身来,抓住大力的胳膊,攥得异常地紧。出租屋还是那个出租屋,天花板上时常会滴落一些水滴,水滴落在大力的背上、杜红艳的额头上。他们都没在意。灯亮了,果真见了红,床单上一小片殷红。大力跪在床上反复研究。杜红艳也有些志得意满,用一条毯子裹住自己,问他是不是发神经。

大力搂着杜红艳,就像搂着“小龙女”。一下子想起之前分手的事来了。他在电话里质问“小龙女”是不是第一次。她哎呀叹了一声,连说几个没想到。他只想听一句真话,要求她发誓。那时他正躲在富士达公司的厕所里打电话。还有个男的正在拉稀,能听到嘴里发出的窸窣声。“小龙女”死活也不发誓,说无耻无聊。

大力突然翻身起来,在出租屋里找剪刀。找到后,就把床单上的那片红依着边缘剪了下来。那块剪影就变得异常醒目。杜红艳问她要干什么,大力说不干啥。说完就把那一小块认真叠好,放进了钱包。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大力复又躺下,跟杜红艳依偎着。杜红艳的枣核脸紧紧靠着他的肩窝。大力说,杜红艳是他这辈子碰到的唯一一个完整的女人。后来他开始讲跟“小龙女”的故事。

“我说过,我叫她喜儿,白毛女那个喜儿,是我给她起的别名,喜儿多好呀,那时候我们如胶似漆,也不算,至少在身体上算。我是个悲观主义者,你是知道的,我老把事情朝坏里想,比如说现在吧,我们俩这样算不算开心,可是我老觉得哪里不对头,有什么坏事正在发生,迟早会把我们弄得措手不及。看这,这里,你来摸一下,昨天还没有,今天就多了个小疙瘩,一切都在变化,你根本抓不住什么。”

“摸到了,摸到了!”

“还是说她。有时她都不敢跟我对视,我知道她随时会说分手的。我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这样一来,一旦说出分手两个字,我也不至于受不了。就像你随时准备得上绝症一样。可是一旦确凿无疑时,还是让人受不了。她是别人的了,别人会像你一样。我问了她是不是第一次,她骂我无耻无聊,后来说我丧心病狂,那我就真丧心病狂了。你猜我怎么丧心病狂的。你猜猜。”

“猜不出来。”

“再猜猜。”

“还是猜不出来。”

“打死你都猜不出来。我把她杀了,先奸后杀,用电锯分尸,冲进下水道。”

“噢吆!”

杜红艳发出一声怪叫。不是信以为真,是不屑一顾。是那种广西本地人为了表达不屑独有的叫声。

“别这样叫好吗?一听这样的声音,我就想吐。要不要吐给你看。”

“丧心病狂,有种把我也杀了,最好是先杀后奸。”

“别逼我。”

大力骑在杜红艳身上,扼住她的咽喉。杜红艳喘不上气来了。

“我告诉你,我给喜儿他爸爸发了个短信,说喜儿就是个婊子,你信不信,我给他爸发了个短信,说她的女儿是个婊子。”

“他爸回了什么话?”

“别管这个,如果是你,你会原谅我吗?”

“不会。”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说说看。”

“不说了。”

杜红艳转头睡了。后半夜,他们又来了一回,除了大口喘气,谁也没说一句话。第二天一大早,杜红艳早早起身。大力在装睡,支着耳朵听她在厕所里上厕所,洗脸,哗哗的流水声。后来杜红艳过来亲他的额头。他仍在装睡,她就开门走了。接下来几天,杜红艳都这样,早早就走,临走前,亲一下大力的额头。

9

有一个星期吧。一周就这样很快过去了,还算平静,甚至有点太平静了。每一天都在下雨,灰天,乌云,云有时也白了,天就亮一点。过不多久,又阴上来,乌云覆盖了白云,天继续暗下去,也许会淅淅沥沥落上一阵雨,有时也不会,就那样随便阴着。大力在雨里踢过一次球,一脚踢到人身上,别人上来就踢了他两脚,他也忍了。回到出租屋,觉得自己不该忍。不如大刀阔斧地干上一架。手臂上的小疙瘩也在生长,他每天摸上一阵子。感觉它在变大,一点点变大。这让他感到厌烦,拿一把水果刀在凸起周围试了试,真想一刀下去,来个干净。

其间,还和老吴喝了一次酒,喝了不少,也说了不少话。喝到后来,老吴就说起了他的叔叔。他是东北人,他的叔叔也是东北人。他的叔叔可不是像他那样的东北人。跟人玩过命,把人差点弄死,据老吴说,成了植物人,要大力猜赔了多少钱,大力随便猜了个数,老吴说:“你小子还真敢猜。”说完就把大拇指竖了竖,说一个数,就一个数,十万。说到这些,大力就有些惭愧,连别人踢他两脚,都忍了下来,一点血性也没有。老吴最后总结说:“做人就该恩仇必报。”只有像他叔叔那样的人才能混出来,哪像大力,一看就是个软柿子。大力说:“从哪里看出来,我是个软柿子?”老吴说:“不用看,用脑袋想,就知道你是个软柿子,有本事把李颦儿睡了。”大力说:“是不是软柿子和睡李颦儿是两码事。”老吴说:“睡了李颦儿,就不是软柿子,睡不成就是软柿子。”大力沉思了一阵,说:“那还是做个软柿子吧。”老吴笑了,艳若桃花,说:“早他妈的知道你是个软柿子。”

后来老吴就有些伤感了,说他自己也是个软柿子,接下来想把酒吧卖掉,去海南闯一闯。说是他的叔叔在那里做房地产,风生水起,有很多小跟班,他也想做其中之一。他意味深长地说虽说老总是他的叔叔,可还得从头做起。大力说谁说不是呢。再说下去,老吴开始抹眼泪了,说黄姐走了,说他自己从来不缺女人,可黄姐走了,还是有点黯然神伤。大力好久没见黄姐了。黄姐是老吴的老婆,不知道俩人有没有结婚,反正老吴总是老婆老婆地叫。黄姐喜欢笑,总是站在吧台里面笑对所有人,艳若桃花的样子。她有三十多岁吧,像个小姑娘,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大力问老吴,老吴也不愿说,大抵有很多难言之隐吧。

大力有些犹疑,要不要说给老吴听。比如老吴不在的时候,黄姐有时会跟小贱人打情骂俏。小贱人是酒吧的驻唱,小个头,戴一副黑框眼镜,话很多,人在背后都喊他小贱人。不知说到什么了,老吴说大力瞧你的熊样儿。儿化音翘得老高。大力就有些火大了。说黄姐走得绝非寻常,也许是双宿双飞。说到这里,老吴火冒三丈,一巴掌拍在大力的肩膀上。整个身体都矮了下去。老吴说:“你他妈的放屁。”大力软了下去,说:“也许我是在放屁。”这么一软,倒像大力掌握了真理似的。老吴也开始怀疑自己,让大力快说,别他妈的把话说一半。大力只好说了。没想到老吴哈哈大笑,说:“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小贱人,你不觉得他像个哈巴狗吗?”

后来又说起李颦儿,他们开始争论书记和李颦儿之间究竟有没有一腿。老吴说不擦枪走火才怪,别看他们成天人模狗样。大力质疑了这一点,说目前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老吴就说他年轻不懂事,世界错综复杂。老吴最终做了总结,说大力不光是个软柿子,还很肤浅。奉劝大力,事情能否办成,关键在李颦儿,李颦儿一句话,哪有不成的。大力有些沮丧,就跟老吴说了再见,晃悠着身体又去了青年教师公寓,在六楼厕所里观望李颦儿的窗口。没亮灯,似乎有暗影浮动。看了很久也没看出什么来。隔壁的一对夫妻正在吵架,大力拿着望远镜,没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女的抱着胳膊面向窗外,男的坐在客厅里,把一只杯子摔了,接着又站起来踢翻了凳子。俩人很快聚到阳台,像两只公鸡似的对峙。听不清说什么,就那样一直你盯着我、我盯着你,谁也不轻易善罢甘休。大力想看个究竟,最后谁会率先放弃对峙的局面。过了一阵子,男的却把女的紧紧抱在怀里,还拍她的后背。没想到会是这样,大力有些沮丧,转头看向李颦儿的窗口,依旧是老样子,李颦儿也许早就睡下了,或者根本不在家。她是那种一不小心让你大跌眼镜的人。大力又开始模仿她走路,两条腿紧紧夹着,亦步亦趋。

在回出租屋的路上,就遇上了杜红艳。好几天没见她了。她在小卖部附近转悠了很久了。她在等他。听说等了很久,说他的电话怎么一直关机。杜红艳说:“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我的右眼皮一直在跳。”大力一屁股坐在床上,说:“在你眼里我那么容易出事?”杜红艳郑重地点头。大力决心和她好好谈一谈。他说:“不值得你这样,你知道吗?我没把你当回事,你也别把我当回事。我挺无耻的。实话跟你说吧,我交过三个女朋友,她们都说是第一次,可都没有见红,唯独你见了红,你懂吗,对我来说就够了。你就是那块红布。”杜红艳说:“对我来说,你也不过是个男的。像我这样,找一个男的,有时也挺不容易的。”大力说:“那好,脱衣服吧。”杜红艳就脱了衣服。大力去厕所吐酒,汪汪吐酒。杜红艳赤条条跑过来拍他的后背。第二天,杜红艳起得很早,天刚蒙蒙亮,洗漱完毕轻轻走过来,继续亲大力的额头,他扭过身去了。杜红艳便开门走掉了。

10

大力总感觉有些不对劲。给李颦儿打电话,关机。过一天再打,仍旧关机。那扇窗也从没亮过。她消失了。

他去秘书科找过她。秘书科的门总是开着,他走过来走过去,再三确认李颦儿的办公桌是空的。也就是说她不是为了躲他。大力鼓足勇气走了进去,有个戴眼镜的中年妇女终于抬起头来,问他找谁,他回答说:“李老师不在吗?”那人说:“不在。”大力接着问:“去哪里了?”那人有点不相信他会这么问,愣住了,决定不理他。大力继续问:“您知道李老师去哪了吗?”实在没办法,那人说:“不知道。”大力从秘书科退了出来。楼道尽头是书记的办公室,他小心地走过去。门半掩着,他瞧见了书记的侧脸。书记一下子想起什么,猛地转头看这扇门。大力慌忙躲开,疾跑几步,下了楼。

他回出租屋等着天黑下来。大力有一只网球,在出租屋里四处找,后来在床底下找到了。简直如获至宝,就玩起那只网球来。将网球扔到墙上,反弹回来,接住,再扔出去,就这样不停重复。他渐渐平静下来了。有人敲门,声音很小,开了门发现是周胜龙。他站在门外,显得异常高大,把大力吓了一大跳。他进来后,把手上的瓶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接下来一屁股坐在床上,问大力有酒吗。他们就一人一瓶喝起酒来。大力也不问究竟发生了什么,知道他迟早要说的。很快喝光了一瓶,第二瓶又开始了。

周胜龙突然说:“我杀死了那只乌龟。”

大力没说话。他接着说:“我养了两年多了,今天我把它杀死了。你猜它怎么死的。”

大力摇了摇头。他说:“你知道有一种水叫王水吗?我将半瓶子王水倒在了它身上。”

大力说:“为什么?”

周胜龙高兴起来,说:“你猜。”

大力说:“猜个屁,动不动就让我猜,最烦去猜了。”

周胜龙拍了拍大力的肩膀。大力一仰脖子,第二瓶啤酒又见了底。空啤酒瓶子在瓷砖上滚了一阵。

周胜龙接着说:“一切都是阴谋,你不觉得这个世界充满阴谋吗。不制造阴谋,就被阴谋伤害。乌龟非要跟兔子去赛跑,或者说兔子非要跟乌龟去赛跑。他妈的,我在说什么。”

他说下去:“我的论文答辩没通过,姓刘的从中作梗,早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他也喜欢她。”

大力问:“谁,谁喜欢谁。刘教授喜欢打网球那个女的?不太可能吧。”

周胜龙说:“说了你也不信,他都要为她离婚了,这瓶王水就是我为他准备的。本来我要动手的,一切都想好了,他一出办公室的门,我就泼上去。你想想,王水,这可是王水,像水一样泼在他的脸上、脖子上和胸脯上。想一想我就激动不已,再让那个老东西不正经,报应不爽。”

他喘了口粗气,又喝一大口酒,一脸颓丧。接着说:“结果我只是杀了那只乌龟。我把王水泼在它的龟壳上。力哥,你想知道,王水落在龟壳上,发生了什么吗?”

大力说:“不想知道。”

周胜龙说:“没劲。”

大力说:“喝酒,来吹一个,谁要是剩半滴,谁就是乌龟王八蛋。”

周胜龙又笑了。俩人喝完,一起把啤酒瓶子倒过来,一滴也不剩。

大力说:“就这么算了。”

周胜龙说:“我把那个瓶子藏在身后,等刘教授出门。时间过得很慢很慢,就像那只乌龟的时间。我想了很多,我想到了你,真的,想到了你。力哥,你是个好人,可他们没把你当好人,我们眼里的好和他们眼里的好,不是他妈的一回事。正胡思乱想着,刘教授就出来了,一眼看见我,还有些不好意思,眼神老四处躲。我身后就是那瓶王水,你知道的,我能感觉到那个瓶子正在发烫。”

周胜龙起身,让大力也起身。他在比画着,说就这样。大力只好扮演起刚出办公室的刘教授。周胜龙对他的表演很不满意,要他认真点。大力听了周胜龙的话,站在门外,然后推门进来,就像刘教授推门出来似的。而且见到周胜龙,要表现出羞涩或者紧张来。大力照做了,可是实在演不好,只好四处乱看。周胜龙身材很高,一站起来脑袋就离天花板咫尺之遥。他把右手藏在身后,大力知道他拿着啤酒瓶子。两人在房间里僵持,有了点狭路相逢的感觉。

大力说:“有意思吗?”话刚说完,周胜龙就把啤酒向大力身上泼洒。大力跳了起来,说:“你有病吧,你他妈的有病吧。”

周胜龙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说:“我做不到。”说完肩膀耸了耸,看样子要哭了。

大力过来拍他的肩膀,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时大力的手机响了。

11

杜红艳来电。

杜红艳说:“你猜我在哪?”

大力说:“他妈的,又让我猜,不猜,就不猜。”

杜红艳说:“能不能不说脏话。”

大力说:“那就别让我猜。”

杜红艳说:“好的,你听着,我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懂不懂?”

大力说:“本来就没什么意思。”

杜红艳说:“你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

大力面向窗户,一堵墙就在眼前。一只手打电话,另一只手摸胳膊上的凸起。

大力说:“我还有点舍不得你。”

杜红艳说:“算你还有点良心。”

大力说:“还有很多话没跟你说呢。”

杜红艳说:“我也是。”

大力说:“你在哪?”

杜红艳说:“天台上,说跳下去就跳下去。两条腿已经在外面了。向下看,你试过坐在最高的地方向下看吗。很想跳下去,真的,我在想象坠落的感觉。这么高,应该会有几秒钟,几秒钟里,你会想什么,会想起我吗?”

大力说:“我想想。”

杜红艳说:“反正我会想起你,想起你在我身上,向我脸上吹气。你有口臭,你知道吗?我想起口臭,就不想跳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不值得我跳下去,你的口臭让我恶心。你呢,给你最后五秒钟,你会想啥。”

大力说:“只有五秒钟吗?”

杜红艳说:“也许连五秒都没有。”

大力说:“那就啥也不想,等着一切都结束。”

杜红艳说:“人不可能啥都不想的。”

大力说:“再说下去,我都想找个地方去跳了,最好是明正楼,我给你说过明正楼吧,就是我们学校行政大楼,我就死在他们楼下。对,就死在他们楼下。”

杜红艳说:“我跟你开玩笑呢,我没在天台上,也从没想过找个地方向下跳。你猜我在哪,不让你猜了。我躺在自己床上呢,你知道的,我在上铺,一条腿正耷拉下来,只不过有点想你。”

大力说:“我要去明正楼,现在就去。”

杜红艳说:“你等我,在出租房等我,我和你一起去。”

电话挂掉了。大力回头看,周胜龙早睡在床上了,四仰八叉。他坐在床沿上,继续喝酒。没过多久,杜红艳就闯了进来,张着嘴呼呼喘气。这个样子有点像头兽。大力递给她一瓶啤酒,说:“陪我喝酒。”

周胜龙也翻身起来了,怔怔地望着杜红艳,问是谁。杜红艳说:“我叫杜红艳。”三个人复又喝起来。大力让他们俩分析李颦儿为什么消失,又究竟去了哪。在周胜龙看来,一切都是阴谋,大力无疑是被他们一圈人算计了。结论是大力这个人让他们玩得团团转。说完就喝了一大口酒,装王水的空瓶子还在桌子上放着,周胜龙瞟了一眼。

杜红艳不这么想,她认为也许是凑巧。她说:“怎么不这么想呢,李颦儿或许真的出差了,来不及说,或者有其他难言之隐,一切皆有可能。”

周胜龙反驳说:“没那么简单,也许事实比我想的更可怕。我早就听说,李颦儿和书记关系复杂,不仅如此,李颦儿和上头关系更复杂,听说李颦儿结过婚,后来又离了,那个男的是个军区干部。”

大力说:“我怎么不知道。”

周胜龙说:“你,早就被蒙在鼓里。你们不是一路人,跟他们混在一起,还不如去摆摊卖烧烤,像四毛那样。”

杜红艳说:“我不这么想,你有什么好骗的,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勉强算个男人吧,人家李颦儿怎么会看上你。”

大力说:“你想逼我去跳明正楼吗。”

周胜龙说:“你怎么知道李颦儿不会喜欢力哥,连我都有些怀疑,他们俩是不是老相好,估计书记也这么想。我有不祥的预感,李颦儿再也不会出现了。她不会是从明正楼上跳下去了吧。”

杜红艳说:“为什么要去明正楼呢。”

大力说:“你知道日本有个上吊的地方吗。想上吊的人都选择去那里上吊。我就很想去看看,听说是一片森林,到处都是吊死鬼。明正楼就是这样的地方,站在楼顶上就想向下跳,要不我带你去看。”

杜红艳说:“我要是李颦儿,才不死在众目睽睽下呢。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周胜龙说:“你见过李颦儿吗,没见过吧,是个男的都想睡她,听说还有人在那栋楼上偷窥她呢。不过我一点也不想,看见她,我就想躲着走。她身上有一股邪气,像个女妖精。”

大力不由得紧张起来,问周胜龙:“听谁说的,有人偷窥。”

周胜龙回答说:“别管谁说的,反正有这回事,躲在六楼的厕所里,拿着望远镜。我的意思是,李颦儿这个女人不简单,趁早别碰,力哥,你第一天来学校,我就知道你不仅想找个工作,你是来找李颦儿的。别以为我不知道。碰上李颦儿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杜红艳说:“不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找李颦儿的吗。”

周胜龙说:“这话你也信。”

大力倚在床上睡着了。他们俩聊了会,也去睡了。一张不大的床,挤了三个人。杜红艳眯了一小觉就起来了,洗漱完毕过来亲了下大力的额头,开门走了。

12

周胜龙站在窗前,整个房间变得很暗。大力躺在那团阴影里。

周胜龙说:“刘教授会娶她吗?”

大力吐了一个烟圈,又吐了烟圈,说:“不知道。”

周胜龙说:“我要去劈柴喂马了。就这样吧。”

大力说:“三两米粉加两瓣蒜头。”

周胜龙说:“有道理。力哥,你总让我有信心,看你这副样子,我就不会觉得自己有多惨。”

大力说:“去你妈的。”

周胜龙说:“昨天晚上,你是不是把我当杜红艳了,一条腿翻到我身上,还他妈亲我。”

大力说:“别他妈的挡着光。”

周胜龙说:“我又想去杀人了。”

大力说:“我也陪你去。”

俩人在阿牛嫂米粉店吃了三两米粉,直奔网吧,开始CS。杀人或者被杀,枪声嗒嗒响,屏幕上溅起血花。起初他们是一伙的,后来分成两队,大力老是被周胜龙杀死,就有点性起,跑过去抓他的键盘,非要一把扯下来。周胜龙说他玩不起。大力折身走了。出了网吧,有电话打进来了。是老吴的老婆。黄姐很少打电话给他。

黄姐问:“吴哥找过你吗?”

大力说:“喝过酒。”

黄姐又问:“他还好吧?”

大力好像知道些什么了,说:“不太好。”

黄姐说不出话来了,过了一阵,她说:“帮我好好劝劝他。”

大力说:“黄姐,你在哪?”

黄姐说:“能不说吗?反正很远。”

大力说:“有多远,比新疆还远吗?”

黄姐说:“不敢告诉你,怕你传话给他。”

大力说:“和小贱人在一起?”

黄姐说:“你们为啥喊他小贱人。他叫王小山。”

大力说:“吴哥要是知道,他会杀了你们的。”

黄姐说:“所以我给你打电话。大力,我相信你,你是个好人,人不都这样吗。好聚好散。劝劝吴哥,他不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

大力突然问:“我想知道是为什么?”

黄姐说:“我也想知道是为什么。”

大力挂了黄姐的电话,就给老吴打电话。老吴说没什么可说的,大力问他在哪里,他不说。后来还是说了,说在火车上,正在去丽江的路上。

老吴说:“他们一定在丽江,我要做掉他。”

大力问:“怎么做掉。”老吴气呼呼地,都快喘不上气了。大力想象他站在火车连接处,左右摇摆的样子,有点想笑。

老吴说:“妈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大力笑着说:“吴哥,您今年也三十多了吧。”

老吴软了下来,说:“不做掉他,我也问问,小贱人有什么好,小萝卜头。”

大力说:“你找不到他们的。”

老吴沉默一阵,说:“过来陪我喝点行吗?”

大力说:“你不是在火车上吗?”

老吴说:“我没赶上火车,就回来了。我想喝点。”

他们俩在一块喝酒,再也没提黄姐。倒是说了一阵子南海问题。老吴头头是道,什么都知道。后来就说起了书记和李颦儿。据他说,书记可能犯了事,没几天好蹦跶了。大力不相信,老吴脸红脖子粗,说李颦儿消失了就是确凿无疑。大力说两者有什么关系。老吴开始嘲笑他,说他什么也不懂,简直就是白痴。说起白痴来,大力拿起啤酒瓶子往肚子里灌。喉结在剧烈耸动。

老吴也跟着喝,俩人都有点多了。找了个地方打斯诺克,摆球的姑娘老是笑。老吴就趁着酒劲,和她开玩笑。姑娘没怎么拒绝,老吴胆子大了,动手动脚。姑娘喊了几声。有个男的冲出来,手上拿着球杆,像打一只落水狗一样。老吴这个胖子摊在斯诺克球桌下了。大力上去拦,也挨了几球杆。老吴嘴上说:“你等着,你等着。”大力携着老吴往外走。

老吴回了家,还在打电话。一遍遍说他在台球厅挨打的事。大力说:“你还是睡觉吧。”老吴就上了床,说不能善罢甘休,兄弟们等他一句话。没多久,他就睡着了。大力坐在凳子上,看着他,后来也睡着了。

13

接下来一周,李颦儿依旧没有出现。大力有时会带着望远镜去瞧瞧。五楼的那扇窗从未亮过灯。隔壁的小两口做过两次爱,一次在卧房,另一次在客厅。一周内,大力无所事事,给书记打过几次电话,用户都在忙。也许是故意的,书记不打算再见他了。他偶尔去明正楼转一圈,心血来潮会爬上四楼,看看李颦儿的办公室是否空着,明知道依旧空着,仍会看上一眼。甚至会去书记的办公室门前站上一站。里面有人,他能感觉到里面的人正在呼吸。有一天,他咬了咬牙,敲了敲门,里面的人说请进。他就进去了。

书记让他坐,就像这些天一直在等他。办公桌前有张放好的凳子,也许放了很久。大力不容分说,一屁股坐下来。他还是不敢凝视书记,即使见书记之前练过多次。书记对他笑,这几年没什么变化。说自己有点忙,没顾上他,还说了抱歉的话。大力半趴在办公桌上,样子有些滑稽。

书记点起一支烟来。他很少在学生面前点烟的。看来他有一番话要说。

书记问:“这些天,你去哪里了?”

大力说:“没去哪里,就在出租房里待着,一直等您的消息。”

书记说:“不是真话吧。”

大力说:“对天发誓,我敢对天发誓。”

几个回合下来,大力情势窘迫了,像是犯了什么大错,死了也不招似的。

书记说:“不用对天发誓。说说这些天都干什么了。”

大力说:“在学校里晃悠。等您的电话,您不是说缺个能喝酒的吗?”

书记说:“我啥时候说过?”

大力有些急了,把手里的东西攥得更紧了。

大力说:“李颦儿说的。”

书记说:“你知道她去哪里了?”

大力说:“我哪知道她去哪了,我也在找她。”

书记说:“他们说你们在一起。”

大力说:“他们胡说八道,他们是谁?”

书记说:“别管是谁,反正有人说过。”

书记早已不笑了,又点起一支烟来。看样子还有很多话要说。大力梗直了脖子,等待。书记向椅子后背靠了靠,长出一口气。

书记说:“没想到,真是没想到。你是个老实人,我一直这么看。到现在,我仍然这么看。你不会辜负我的,是吗。那天李颦儿说起你,我二话没说,就说没问题,像你这样的孩子,留校是没问题的。当然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可我说话还是有分量的。他们都懂。”

大力说:“我也懂。”

书记说:“既然你懂,咱们师生就开诚布公聊聊。我这么说,不算过分吧,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为父就算了,说句真话总该可以吧。”

大力说:“可以。”

书记说:“你说说李颦儿这个人吧?说实话。”

大力说:“其实我们也不怎么熟,说过的话也不多。她是个大美女,我都不敢正眼看她。我是被富士达公司裁掉的,不,是我辞职的。算了,说实话吧,我是被裁掉的。我干不好,什么都干不好。后来我就给李颦儿打电话,看大学有什么机会吗,比如当个老师,或者坐个行政班。她在我眼里,是个有办法的人。什么事都难不倒她。她做我们班团支书的时候,再棘手的事情到她手里,都会迎刃而解。她在电话里告诉我,说怎么直到现在才给她打电话,我很开心,她没有嫌弃我。我老怕被别人嫌弃。她是个好人,可我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以为您知道。”

书记笑了笑,说:“他们说你有过不少女朋友,起初我不信,现在我信了。”

大力说:“他们是谁?”

书记说:“还是说李颦儿。”

大力说:“没什么说的了,就这么多。有同学比我知道更多,您可以问他们。”

书记说:“他们说你和李颦儿在谈恋爱。”

大力说:“撒谎。关于李颦儿的很多故事,都是同学们讲给我听的。他们去过她家,我没去过。听说她家有个假壁炉,壁炉上方挂了张圣母玛利亚的画像。”

书记说:“我怎么听说是张裸体画呢。”

大力怔住了,说:“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圣母玛利亚的画像,还是张裸体画。”

书记说:“你们俩没谈恋爱?”

大力说:“怎么可能,她怎么会看上我,您真会开玩笑。她不会看上我的,除非让她死。也许打死她也不会和我好的。”

书记说:“她是不是喜欢你,我猜她是喜欢你。”

大力说:“不可能,不过这跟她失踪了有什么关系。她到底怎么了?究竟出了什么事?”

书记说:“一切都过去了,我不是好端端坐在这里,不还是我说了算。记得我给你说过,好像是说过,你还记得吗,我说人要善于把握机会,意思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吧,这就是你的机会,有时候别人一句话,就决定了你的后半生。对不对?”

大力看了看窗外,好像又下起了雨。他有些犹豫,不过还是把准备好的二锅头拿了出来。他把它猛地放在桌子上。声音有些响,把大力也吓了一跳。像是示威似的。

书记有些紧张,说:“你要干什么?”

大力拧开瓶子,就往肚子里猛灌。气泡在酒瓶子里纷纷向上跳。书记伸手拦他,被他躲开了。他开始面对窗口。他气喘吁吁了。瓶子见了底。他歪着脑袋凝视书记,瓶口朝着地板,滴出一滴酒来。

大力说:“我没事,不是说缺个能喝酒的吗,我还行,就想在您面前试试。我还行吧。”

书记说:“有意思,看来小看你了。不会是水吧?”

大力说:“怎么可能,我不是那种人。”说完把瓶子递过去,让书记闻闻。

书记摆了摆手,说:“是水也没关系。你是好样的,没看错你。要是让我推荐,我就推荐你。不过你也知道,事情刚刚过去,我也不好出来说话,你要理解。能理解吗?”

大力转身时,看见内室开着门。他来过这么多次,从没见过那扇门开过。他擦了擦眼睛,想把眼睛擦亮。门洞大开,他径直走过去,身形有些摇晃。书记在身后问他要干啥。他不置一词,继续向前走。书记从偌大的办公桌里绕了出来,疾跑几步,赶上他,问他要干啥。

大力悠悠地说:“那扇门从没开过,今天却开了,我想去看看,里面有啥。”

书记笑了,乐开了花。拍了拍大力的肩膀,示意他随便。

大力站在门口了。除了墙角放有一把雨伞,什么也没有。之前多次想象这里会发生什么香艳的场面,李颦儿扭捏作态,书记笑得像个西门庆。

大力肚子里开始翻江倒海,非得要吐不可了,就点了点头,起身向外跑。从厕所出来,只见书记的门户紧闭。他也不好再进去了。

14

大力回到出租屋,一脚踢飞了一个啤酒瓶子。一声脆响过后,他躺了下来,世界出奇的静。他很快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杜红艳坐在床边看他,头顶上的白炽灯早亮了,不知是夜里几点。他吓了一跳。杜红艳两只眼黑洞洞的。

大力问:“你怎么进来了?”

杜红艳说:“为什么不能进来,你把钥匙给我,不是让我随时进来的吗?”

大力问:“来多久了?”

杜红艳说:“很久了。”

大力问:“就这么一直看着我?”

杜红艳说:“就这么一直看着你。”

大力点上一支黄鹤楼,说:“你这人有病。”

杜红艳说:“有个男的,向我表白了,我答应了。我有男朋友了。本来在答应他之前,想给你打个电话的。”

大力问:“为啥不打?”

杜红艳说:“打了也知道你会说什么,就没打。”

大力问:“我会怎么说?”

杜红艳说:“懒得说。不过我有男朋友了,你开心了吧,他人不错。我是来给你送钥匙的。”

大力说:“拿着吧。万一晚上没地方去,你带他来,我去网吧杀人去。”

杜红艳把钥匙扔在床上,扭头走了,把那扇中空的门关得很响。

他在床上躺着,想起很多事来。一只手又摸向了胳膊上的肉块。几天没见,它比原来更大,好像翻了倍。大力咬咬牙,起身拿了把水果刀,让刀子在凸起边缘乱晃。刀子闪着冷光。他像赵成刚似的一刀切了进去。他没想到自己会切进去。起初是不流血的,后来血涌出来,一汪汪的。肉块被连根拔起了。血沿着胳膊向下流,啪嗒啪嗒掉在地板上。疼痛也来了,来势汹汹,大力还觉得不够劲,就拧开一瓶二锅头,向着伤口倒。

他蜷在地板上,喘不过气来了。隔壁的男女来了劲,那张木床不停地撞击那堵墙。疼痛慢慢消失了,他点上一支黄鹤楼。有点像个迟暮的英雄,或者一条老狗。更像一条老狗。他唱起歌来,歌声飘来飘去的。

他说:“赵成刚,你小子,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发现了那只装王水的瓶子,混在啤酒瓶子中间。就起身拿起它来,开了窗,扔了出去,发出一声闷响。他复又躺下,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醒来时,天光大亮。他被周胜龙的电话吵醒。他对着窗口讲电话。

周胜龙说:“你猜我在哪?”

大力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老让我猜。”

周胜龙说:“我在狗头山顶。他们说爬狗头山能转运。”

大力说:“你一个人?”

周胜龙说:“我一个人。”

大力说:“你在山顶等我,我也去。”

周胜龙说:“跟你说个事,我见到一个人,和李颦儿很像。应该是她。”

大力说:“谁,李颦儿吗?在哪儿?”

周胜龙说:“狗头山下有个教堂,你知道吗。反正我是第一次见,没想到这里还有个大教堂,大尖顶直冲云霄,十字架高高在上,别提多威风了。见很多人进去,我也想进去了。”

大力说:“别那么多废话,李颦儿在哪里?”

周胜龙说:“也许不是李颦儿,只是有点像,走起路来,两条腿夹得很紧。她也进了教堂。”

大力说:“我这就去。”说完张开双臂,面向那扇只能看到一堵墙的窗,低下了头,像个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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